天不见月,铺天盖地的雨滴嵌进泥里,顺带打落一庭玉蕊,余留豆绿色垂条仍在风中挺动。
廊下百数吊灯一照,水洼澄明,满地残霞就显出绮艳之色。
卫兰惜将整张脸都缩进观音兜里,风却吹不散世子束发间的檀香,她一时更臊得慌。
而始作俑者此际迈着爽利的四方步,一路走得不算太快,那双手一直稳稳托在她外丘处,就连髌窝也存有他掌心温热。
他观落红、赏雨雾,叹息差点被淅沥声盖过,“天爷不慈,可怜红蕊还未至花期盛时,甚至来不及香聚,倒便宜这场好雨了。”
又过一会,世子才笑,“不过楚楚之姿,同你很像。”
兰惜收回望向花海的目光,狠狠合上了眼,她这会想寻个地缝钻进去,偏还只能任他捏圆搓扁、谑笑揶揄。
牙关一咬,她免不了又回忆今夜糗事,登时有些气结,谁说男大不讨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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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世子躬身捡起那支紫毫,瞧她泪流不止,竟将襟前都哭湿了,简单唏嘘几句‘美人灯前饮泪,喜雨窗外敲钟’。
随后就这么搂着兰惜,从最初闷笑不语、暗暗抖肩,到后来朗笑出声,带着她也拂来晃去。
等他终于笑完了,便歪头要看她神情,很是欠揍道:“真的哭了啊?”
兰惜瘪瘪嘴,一时间哭相毕露,还要强作无谓。
早在他笑得难以自抑时,她就已面赧耳热,因前路未明,颈畔铡刀悬而未决,活脱像砧板上待宰的元龟、秋暮里多舛的红叶。
世子觉得有意思,把笔塞回她手中,“金吾卫将近一个团的人,在康市挖了四个多时辰,才挖出个你,我怎么舍得你死……
但你这点胆量与远识,恐怕往后也是朝不保夕,大阳城的官宦贵胄,可不是谁都如我一般好说话。”
要不是见识过他发病,兰惜真就信了,总之事已至此、纠结无益,不如搏一搏,她可是明珠,暂且蒙尘又如何?
捡回这星点理智后,她强压下颤颤巍巍的肩胛,哆嗦落墨,“我鬼门关里走过,多泪而已,还未丧智,入你麾下绰绰有余。如察鄙诚,庶照予贞,我没有任何欺瞒,你也须得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他嗯声道:“阮袭瓖。”旋即很自然将话茬接了下去,“卫小娘,你欠我一命,于理我算你恩公,于情你为我当效死而终。
如今前廷波诡云谲,案子要查,主使要抓,我勉强能说上几句话,你虽会从旁相协,却还不知此事杂冗。
两年前二圣临朝,韦后垂帘听政,我的手却没法伸入掖庭,也许这是我现今最大的机会,再没人比你更适合了。我希望你能做我的一双眼,替我盯住掖庭的妇宦。
与此同时你也要明白,你我之间不宜有任何公诸在外的关系,故而你必须慎谋密虑、通诚事上,谨记祸兴于微,同君之休戚,险易不革其心,安危不变其志①。”
卫兰惜好歹在研究所混过四年,很难忽略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若她没理解错,这和‘主任在周五会上宣布为了不妨碍接下来一个季度数据攻克的进度,所有组员必须本周末集体出差港市参加学术交流会议以完成年度KPI,且往返机票自费、会后上交三千字个人学习总结及前瞻建议,又额外指定她在途中花费少许时间校正他下周项目评审会的发言稿’有什么区别?
都是牛栏里伸马嘴——
主任拿你当卖命工作的机器,尽爱布置些踩着生死时速线又难以完成的工作,你还只能热情澎湃地回复‘好的老师,最迟什么时候要呢[微笑]’。
当然对比之下的优势是办坏了也罪不至死,不想干了一纸辞职书就能拍屁|股走人。
可这活阎王还未下达实在的任务,她就已经被揪住了命运的后脖颈,战战兢兢准备上任泥地里哼哧苦干的肉牛。
以前当社畜还有微薄工资能苦中作乐,现在掺和进古代社会担起地下党的名头,没有报酬就算了,能活到几时都得打个问号,卖身契的期限还是终身。
而兰惜的思绪绕回来,阮袭瓖何等身份,他可是大晟最年轻的天子近臣,身为忠王唯一的私生子,过得比其他宗王的嫡子还光耀些。
即将加冠的年纪,挂衔在朝的职事没有十也有九,从南北兵卫到御史台阁,上至中书门下,下达九寺五监,没人敢轻易撂他脸面。
近年来,他时或随临阜郡公陶冲征北肃贼,时或代君巡幸东南各地。
去岁黑水大捷,隆恩特宠加阶‘亲卫府左将军’,从三品的官衔,已是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一生,于他而言却不过区区十九年。
但这位天之骄子现在跟她说,他也有眼盲目眩、想够够不着之处,而她堪为耳目良选。
昔有刘玄德三顾茅庐、晋元帝仁以厚下,徐徐图之,再略施迫切吐哺之意、春风关怀之心,对她这类耳根台子软得如绵雨苇丝一样的人真有奇效。
时际已过二更,但浓雨夜的忧郁很显然只属于兰惜一人。
她仿佛一|夜之间眼见沧海桑田变换,恨不能早生华发,却又必须哀戚地受领此间无契之约,身未老而心已衰。
“您之所托,使命必达。”
世子看着挤成一团的字,大概真觉得新鲜,欣然结束了这段漫长的对谈,“你放心,我会亲自教你。六局和外命妇中都有我的人,必要时候将为你留好后手。”
卫兰惜哭笑不得,他还觉得自己善了,这算哪门子的好事吗……
手倒比心更明白审时度势的理,“殿下也放心,既为佐卿耳目,当司明司听,不辱君命②。”
他把兰惜放平回榻上,香毬中粉篆已燃尽,镂金的圆球被他放在枕畔,“反生香戌时点起,丑初自灭,如此七日,可定心脉,这是我赠你的第一物。”
兰惜后背疼的紧,想同他道谢,又想到喉痹声歇,他要听的话已然尽皆写在纸上。
而没他扶着,她连抬手都难,也就讪讪埋头枕中。
世子原已折了黄纸,行至床廊尽处,又踅回几步,借内力递语,“赠你的第二物,就是匣子里的药丸了,隔层下还有六块反生香。我召人来替你盥栉更衣,一会记得讨杯茶,把药吃了。”
他走后不久,便进来好些丫鬟,个个手脚麻利,几人扶着她坐起,拿剪子将她身后血湿的素衣裁开。
人群当中有个姑娘眼冷骨清,立在那自成仙风,罗兰紫的窄袖对襟胡服,翻领处半朵番莲衬得她肤白若脂。
她未言语,只是从腰间算袋中拿出笔本,淡然写着什么。
兰惜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猜想她大概是府上品级较高的家养婢,就是下身那条深翡翠绿的条纹裤颇为眼熟。
众婢忙络着换药,来回进出之数不下十二,却有条不紊,端盆侍巾、捣膏掺粉的暂时空不出手,兰惜强行使力抬手,拦下个经过的婢子,一指床畔木匣,又勉强将指尖转向自己。
小丫鬟矮身捧起匣子,连忙去请示胡服女子,不多时胡服女子便款款走来,在她身侧屈膝而蹲,“倒杯茶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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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太见外,语气却冷若清雪,叫人觉得高不可攀,“你可以叫我夷三,我有些疑惑需要你解答,你只管点头或摇头,行吗?”
兰惜颔首。
“这药是世子殿下自愿给的?”
她没有犹豫地点头。
“他没有告诉你关于药的任何消息,包括来由、用途、效力、害处,对吗?”
她想了想,然后轻轻颔首,世子确然只留下药丸就走了。
“他是因为恋慕你美貌才救你的吗?”
卫兰惜摇头,让一口唾沫呛得直咳嗽,他若是重色之徒,倒不必学柳下惠坐怀不乱了。
“他有求于你吗?”
兰惜连连颔首。
这会她想起来那绿裤裙在哪见过了,洪慈堂的胖姑娘所穿正是这颜色形制,况且‘柔指小仙’行三……
她串了串前后事,恍然有悟。
夷幼辛见她眼眶还红着,倒不忍心再继续问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不管你们之间有何关联,我是医者,有些事必须交代清楚。
“这药能救你于一时,却也因方中诸料大寒,尤其是野牛黄、生地黄和古犀角三味药引,虽有龙血竭、百年参从中调和,但用量不多,于女体之损伤仍然无法计量。
“轻则经水不周,来时腹部苦痛如刺,重则绝子息,或常有腰痛致难以坐行,你可想好了?”
卫兰惜已和世子达成盟约,药是吃定了,以是细细琢磨起这药的凶狠之处,她过去痛经次数奇少,对此并无概念,倒是有个好友在喝药调理,说是效果不错。
她指尖微动,夷幼辛看出来她想在她手心写字,立时摊掌。
“止疼药有用否?”
这回换夷幼辛摇头,“效果甚微,不过也是能缓解一二的,你若需要,我可以为你特调一份。王府最不缺的就是那些稀虫贵草,想来这药世子都肯给你用,那些更不必多说了。”
兰惜垂眼,“洪慈有女杏眸圆脸,笑时露虎牙……”
“是我小妹,我家学行医,几年积蓄、几条人命都搭在康市了,我若没上王府来,恐也葬身在那。”
夷幼辛始终语调平淡,昏灯下看她竟险生出观音之相,兰惜不禁大为心惊,潦草收尾,“水落石出日,定为你家讨回公道。”
回应兰惜的是一声轻笑,夷幼辛接了碧衣奴手中的瓷盏,往她唇边递,她眼底无温,太不像凡尘众人。
“你瞧着年岁尚小,却如此心思敞亮、公明忘私,但替别人讨公道,不值当的。况且,女子想在公堂讲道理,难上加难。”
不知为何,卫兰惜更难过了,原来并不是谁都需要一个真相。
那她一颗汲汲营营之心,在这个时代难道错了吗?
温水润过喉舌,她到底放下对错之分,同夷幼辛对视时笑开,笔画坚定得很,“今遭天不收我,那我之所向便是康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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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榻宽敞,兰惜伏在马蹄足的炕几上,她情绪不高,因换过药身上还算清凉,水漏嘀嗒,配上雨声闹得她思绪混乱。
世子再进房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又用过药,所视皆清明,瞧她间色裙铺陈榻上,人在其中反而显得很小,他摩挲臂上斗篷帽檐的一圈狸毛,几息之间步近,大掌掀了帽兜盖住她脑袋。
却在将收手时,被她牵住小指。
世子于是凑近蹲下,“该走了。”
兰惜双眸晶亮,很执着地在他掌心写下几字。
“你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