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驾着轺传停在元康市南大街西的入口时,已经未时二刻。
卫兰惜略掀起幔帐,便看到阔道上队列的牛车,牛尾纷纷骇得搐在两股之间。
半空里土气熏天,焦热的日头下,怨语从这头传到那头。
好半天门前老吏才瞥到这里有驾马车,忙不迭扶了把快垮至右耳根的幞头,撇下胡缠的饮子行商,来道了句‘娘子安康’。
兰惜戴好白纱幂篱,打了襜帘步出篷车,一侧高马上的婢子翻身下马近前来。
她接过马夫递的杌子,顺道回那老吏,“我家娘子是从南坊门掉转来的,节庆里道路原就阻滞难行,作何要闭门?”
“哎哎,半月未雨,上头的意思是闭市坊南门以祈雨,昨日临下值才通传的,娘子多多担待呀。”
婢子赏他两粒金豆,老吏于是仔细兜进靴掖里,喜不自胜,语气也愈发谄媚,“还劳烦娘子随我来。”
兰惜熟门熟路随他走了旁侧木梯。
婢子道:“先前不知能有这么多人,我家娘子惯看腻了赛舟,若不是家中南纸用罄,今个可不兴凑这趣儿。”
“娘子是南都人,怎样奇的龙舟还能入你青眼?左不过咱们北人觉得稀奇,恶月里图点喜气罢了。”
老吏从善如流,“走去萃宝阁需得两刻钟脚程,今日到的晚,逛完回这约莫该闭市了。”
“那还不是怪这节,娘子从待贤坊赶来……”婢子喃喃。
“啊哟,我晓得的,二十里路嗬!”老吏做结舌状。
兰惜只一笑,康市早在四月间就牌示布告,为压恶日蛟祟,届时惠渠向北将有载‘渊底藏①’之舟竞渡,率先驶入大明宫的一船,其上十二人可摊百金,县市广迎城内外晟民前往观瞻。
这‘渊底藏’是面宝镜,据说天晟启元时,东都邺中曾有一匠擅铸镜,某日忽然夜梦翼龙,自称非旱不出,常隐江心之下,唯明镜可暂以托身。
他醒后立刻把铸炉搬上船,停泊在江心,铸成一镜名为‘渊底藏’。
镜背的盘龙纹饰栩栩如生,往里塞入火片,龙口即有白气喷飞,虔心作法能甘雨如注。
此奇事一出,邺都往后年年都在端午送上江心造镜。
只这回一送就是十面,可见刺史亦知大阳久旱,力践‘食君禄担君忧’之例律,求雨效忠之心竟是如斯迫切。
三人穿过明间,见一人一马飞速驰入,兰惜扶寻杖探头去望,只觉那身影有些似曾相识。
等她回过神来,雨荷在一畔笑吟吟唤了好半天,逗得老吏连连叹‘痴儿’。
兰惜眼力不错,瞧那人袭越罗袍,鬓后貂珰翩跹,玉带扣上荔枝纹,马首的东珠抹额绝非凡品。
可不是痴么,居然肖想长秋监之人。
因想早些归家,兰惜未在萃宝阁挑三拣四,她嗜好摹写一道,平复用纸颇讲究,几日不曾秉笔已属懈怠,便想裁半令四尺整纸,勉强能管上两月。
同店家谈妥,佣工装好后,她才意识到算岔了。
马夫今日没陪着来,半令纸足有五十斤,两个女子如何抬得,心中几番较量,兰惜最终令雨荷去街上寻个力夫来。
总归等着无事可做,萃宝阁地处康市之东,二楼平座处正好能看到惠渠畔红旗翻飞。
沿江有百姓设立各式彩楼、席棚,乡民仕女或坐或立,绵延而去数十里不止。
不多时有答腊鼓重击三下,便能见一排桂舟逐电似的前跃,抡桨如舂米,两岸嘈声骤起,丝竹管弦、船鼓号子层层堆叠。
狂醉的氛围托举下,无人再关注其他。
真要说这赛舟之异格,在于舟中心拔起一座小亭,攒尖八角的亭盖张伞一般,亭四面环起状如格子窗的勾栏,中心水镜由两人专职扶护。
兰惜看了会便嫌喧闹,正待撤回阁内,视线落处却见一端袂角犹风摆荷,打那后门进了边邻药行。
她耐不住尚奇之心,仓促下楼自南角门也拐入药行。
**
因前厅买雄黄粉者众,走至后廊时都无人制止。
有个杏眼圆脸的小娘子瞧她气质出众、裙裳雍贵,似在觅迹什么,敦善意起,便想为她点拨毫芒。
“洪慈堂效仿东市玄明堂所造,是康市最大的药行。后堂又分设素院、针院、灸院、角院、骨院,以供客人歇息受疗,时常有客人不辨西东。
不知娘子约了哪位博士,分至哪间上房?”
隔着白纱,兰惜叉手在前胸,微微俯身道:“我初次来,不知贵所精擅,曾慕名寻过玄明堂的‘柔指小仙’,可惜她那时已不在堂中就医。
今日路上拥堵,走得乏累,犯了劳损,门前伙计说后堂有推按之师,擅自叨扰……”
她不精于此,初春让兄长带去体验过,照葫芦画瓢地编造了一通,倒歪打正着。
只见那姑娘回礼道:“‘柔指小仙’正是我洪慈堂主家的三小姐,不过娘子来的不巧,她前两日入城为贵人看诊,尚未归哩。端阳人多,伙计招待不周,我替他向娘子赔罪。”
远远传来个跑堂的声音,应是在喊这姑娘去取药。
她连说好些声‘抱歉’,从褡裢上取下钥匙,遣了跑堂先去开药库,又对兰惜交代道:
“循这条廊走到头再左拐,随意寻间上房落脚,我找个巧手的女博士来,娘子放心,和三姐姐手艺一般好。”
谁在意博士不博士,兰惜心道。
见她走远,便顺着门廊摸过去,亦不知走到哪处,听见隐隐约约传出的细嗓子腔调,兰惜轻手轻脚在窗户纸上戳出个指洞。
“……那胡商多要了六贯钱,一行还有五辆车、十个伴当、十二匹骆驼,这回能送一百八十斤货,上月结余便清了。”一虎背按晓师低声道。
“满街雄黄臭气熏天,倒难得方便行事。”
背光而坐的宦人卸冠褪服,裸着上身,兰惜飞速别开眼,耳后烫得紧。
“也运了将近半载,圣……上头这需要如此大的量,莫非是有新方了?”
“该你知道的信,朝发夕也至了,不该知道的,便当它是种下的一颗粟,好生将养着,丰年里自然收成万子。”
说话声停了下来,又过片刻,按晓师粗粝的嗓音才响起。
“……这头疾发作闹人得很,小的传大监几招,保管推完一络贯通,阳气下顺,不再有剧烈掣痛。”
大监……他是皇宫里的人。
可不待兰惜细想,忽自西南边传来一阵巨响,天崩地陷地朝北而来,她惊叫出声,里间人陡然飞出一柄铁镖。
幸而她因崴脚往后倒了半寸,镖只擦着她左颊而去,洇出道浅浅的血痕。
“谁在外边!”
兰惜忍着脚腕肿痛,踉跄地扑进后院庭中,她方才立足处恰是拐角,里间人不明她往哪个方向去了,便只好分头行动。
后院晾了不少布帛中衣,应是常客寄存此处的用具,深浅不一厚薄不均,穿梭其间倒莫名像幻术障眼。
纱布时而让风吹拂摇曳,增添几分奇诡之气,容纳个五尺左右的少女绰绰有余。
她扯下几块葡萄色的棉帛,往身上一裹,窝在一隅旮旯处,只心似擂鼓,比外头高喝更响亮些,痛感反而成了她确证还活在世间的唯一知觉。
“哈哈哈……原来藏在这了。”
缩在艳布下的少女瞪大双眸,被这一嗓子呼去三魂,错愕地愣了几息,连抖也不会了。
但她没等来什么致命伤,只吼声震耳,颞颌处钻痛不已,俄顷有个重物压下来,灼烫如隆冬生起的炉炭。
那把冰凉的匕首挨着她鬓发,狠狠刺入泥里。
**
“救我,何如?”
世子视线微微倾向左边,就将她姣好的侧颜纳进识海。
思考之余,他竟数起了兰惜其数无量的眼睫,见她颊毫若桃绒粉脂,不施而浑如天成。
美中不足是有道新疤,虽割的不深,不好好料理便算破相了。
大阳城中偏好使镖的人不多,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江湖术士通常不会纠缠闺阁中人,但免不了有仇卫之人雇凶,又会是谁想要她的命呢?
她身量未齐,这般癯瘦之态倒让他掉以轻心。
世子收回目光,“可以,但我有几个问题,你需如实作答。”
兰惜得了这个承诺,微微颔首掭墨,等着他发问。
“平阳侯卫邕卿是独子,生平只娶了长阳县主一妻,你父亲卫舜亦是独子,往下有子女各一,若按宗室之礼,火器家学也应由你兄长继承,为何是你?”
……这重男的封建陋习真该死啊,卫兰惜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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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姮公主死于一场大火,烧光了卫府书阁里全部典籍,那会别说原主了,长子堪堪八岁,才能将刀枪扛起来的年纪,上哪承去。
“十四年府上失火,紫焰烛天,家籍尽毁。我三岁识字五岁辩诗,过目之书不说能诵,也记得七八,曾在父亲书房偷阅几册,兄长却未见过。”
她编到一半有些汗颜,想到五年级时背唐诗背不下来,被暴躁妈追着挨掸子,心虚得手直打飐儿。
“唔——抱歉,忘了你兄长胸无点墨,《大学》尚且背得磕磕绊绊,对《大阳十六姝》的画册品评倒是一字不落能答上。”
他也不知在损谁,兰惜无语凝噎,原主痛失双亲的同时,摊上这么个不太着调的阿兄,确实是丢人了。
世子换了只手兜着她,“既然你信心如磐,想必是不会交出个‘一消二硫三木炭’的道方来敷衍我。”
“自然,火药按横直而分,消性主直,九一配比为上,硫性主横,七三者能爆击②。”
她开始庆幸是书面交谈了,若非原身的才学功底深厚,思畅行稳、落笔成章,恐怕她张口就要说点硝酸钾、热量千卡出来。
“你叫什么?”世子问得突兀。
“兰……”
她顺势便写,手却刹那停了下来。
古时候讳言女子名字,只有房宴亲近时丈夫呼名为乐,好友之间称字而已,平时叫的最多的还是宗族排行。
竖子安敢直问吾芳名,好没礼貌!
她忿忿,两颊鼓如雨蛙,墨迹越发狂悖,“贱名恐污贵人眼,还是唤我卫娘即可。”
可世子半点不饶人,直接伸手钳了她腮囊,迫她贴着脚桌沿,极尽温柔地同她咬耳朵。
“卫小娘,你命硬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在康市有人挡在你跟前,炸成了好几瓣,就是肉块有大有小的不均整,不甚美观,那一身肥油,裹着他的肝肠肺腑,垂在你背上、覆在你脑后……
他死得又快又透,可惜找不到头,凑不全尸,投不成胎了。他的命抵了你的命,是替你死的,但你若骨头也硬得像铁榔头,怕你还是难逃一死。
毕竟鲜有人能受住我磋磨,因为我会一寸、一寸,将你的硬骨头挫成针啊。”
卫兰惜重心骤失,吊在他掌心,一时胃气上逆,恶心得紧,果然做人不能太得意忘形。
眼前仿佛真出现了一把斜切面的凿子,赫然由这活阎王骨明节清的手把持,沿她的肩脊倒剔而下,她额上身上立刻冒了汗。
她刚刚究竟是吃了几斤犊胆,觉得这么个笑面阎王图她色慕她才,必然不会下黑手的……
“好在你让我挫成灰了,也算是尸骨齐整,只不知你大母见了,会作何反应。”
和平年代捍卫尊严权,卫兰惜对酷刑的了解还止于公堂拶刑,哪里受过这等破肚流肠、挫骨扬灰的恐吓。
再混杂原身在洪慈堂晕死前的恟惧,她不住摇头,呜呜几声,世子才往后一拉,令她重坐榻上。
这回是真老实了,她歪歪曲曲补全了名姓,“卫兰惜。”
世子满意道:“我听说草原女儿大都有乳名,你可有?”
兰惜几息思索后写道:“阿钦莫图。”
“熠金般的阳光,这乳名倒适合你……东夷倭民才好言物哀之辞,兰惜一名实在不幸。”
他不忘再给她一记重压,“我暂且信你所言,若你敢泄露有关之事,一射之地不算迩,天涯海角不足遥,我都会亲手拏获你,磨平你的硬骨头。”
外边衬景地劈落一道闪电,他自得的逼供手段放到谁身上都奏效,“你认得那个挡在你身后的人么?”
兰惜别开眼时恰接下那道白光,心更似万斤秤砣,跌进了无底深渊。
想来定是场疾风暴雨了,它会冲去大地这两旬的焦渴,也会将她期期艾艾的事与物一并洗尽。
现场、证据、回家的希望……
“不识。”
她这二字写得很较劲,之后笔顺着虎口滑落,又在髹过漆的锃亮桌面上滚了几滚,啪嗒掉入无边的黑暗中。
还有机会回去吗?
她再次泪洒襟衫,或许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而一切都会消匿在漫漫天幕下,至少今夜看来是如此。
不过他答应救她,这是今天醒来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