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马家郎君。 ……
马家郎君。
听着外甥女的话, 阮秋韵怔了怔。
赵筠并未察觉姨母的异样,以为姨母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还特意解释道, “这个马康年姨母也知道的,就是去年在盛京时帮过我一次的马家郎君马康年,我当时还同姨母说起过呢。”
这个马康年,阮秋韵的确知道。
她望着面上犹带着得意之色的外甥女,眉目微敛, “筠儿的意思,你已经查出了,是马康年伙将徐州患了疫症的百姓带到荥阳来的?”
赵筠点了点头, 补充道,“寇将军已经将人抓起来了, 不仅是马康年,寇将军去捉人的时候, 发现马康年还有一位同伙呢。”
荥阳为何会出现疫疾一事,始终萦绕在赵筠项真两人心里,赵筠思虑了几日,后来还是去询问了老师仲羽。
在老师那里得知荥阳城内出现疫疾可能是人为之后后, 赵筠又想起了那日项真抵达荥阳后不经意的一番话话。
在得知了马康年的确在荥阳后,又派人去查了最先被诊出疫疾的婆子, 最后在一家牙行查到了将婆子买下的买主,真是马康年。
赵筠心里欢喜, 也喜滋滋地将一切都说得很清楚, 阮秋韵细细地听着,很快也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能够找出罪魁祸首当然是好事, 只是…阮秋韵眉眼微动,看着外甥女轻声询道,
“筠儿为什么会突然怀疑马康年?”
马康年的确不是好人。
可一切的作恶也只在那本书上才有所提及,如今这个局面已经和那本书里的大不相同,在她的印象里,除了在盛京街道上的那一次的相助外,外甥女应该和马康年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怎么无缘无故的,外甥女在荥阳只见到马康年一面,就怀疑起了对方,甚至还特意让身边的部曲去调查。
因为押着林氏部曲前去林氏一事和将人丢进象姑馆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所以为也没有同姨母说的,姨母自然是不知自己和那马康年,已经暗自结下了仇怨了的。
面上的喜意猛地一滞。
赵筠眨了眨眼,望着姨母略略带疑惑的面容后,又咽了咽口水,最后也只是心虚地嘀咕着,“我其实也没有一开始就怀疑他的,只是他本来就是待在盛京的,如今突然出现在荥阳,姨母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说着说着,还不忘用手碰了碰自己身侧的项真,正喜滋滋饮着王妃夫人亲手倒的茶汤的项真懵了懵,手里的茶盏几乎都要溢出来了,显然还有些不在状态。
赵筠眨了眨眼,又低声重复一遍,“真真,你说是吧,马康年突然出现在荥阳,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可疑?”
“对对对,的确有点可疑。”项目真反应过来了,立即点着小脑袋道,“那日我在荥阳见到马康年时,还着实是被吓了一跳呢。”
两个小女郎不约而同地点着脑袋,都抿唇笑着,一脸信誓旦旦,可眸光闪烁游移,显而易见地有些心虚。
阮秋韵心里有些复杂。
可思虑了片刻,也并没有继续询问下去。
这个年岁的女孩子,大多已经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也需要个人隐私了,大人过于探究太多不好,只要外甥女没有如同书里那样喜欢上马康年,不会重蹈覆辙就好。
见姨母没有继续问自己,赵筠松了一口气,她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又继续道,“马康年及其同伙都已经交给老师了,说是还要继续审问一番才行。”
总不至于因为一件小事,马康年就像置整个荥阳庶民于死地吧,就像老师说的,这幕后必定还有其他执棋之人。
阮秋韵眉目微敛,若有所思。
书里最后的胜利者是男主。
可若是按着如今手持兵力的局面,褚峻并没有弱势,所以即便是有定远侯十万交州军的帮助,也不应该是男主胜利才对。
……
牢狱。
挂在架上的人身上血迹斑斑,只垂着脑一动不动,恍若死人,可若是有心人靠近了一些,必够听到,昏死过去了的人干燥的嘴上下阖动着,似在喃喃着什么。
“我要见赵筠,见赵筠……”
冰冷的凉水劈头盖脸地落下,昏死了过去的男人勉强睁开了双眼,他愣愣地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儒雅谋士,即便心头一片寒凉,嘴里也依旧不断地喃着,“我要见赵筠,我要见赵筠……”
“这怕不是受不住酷刑,得了疯病了吧?”悠哉悠哉地坐在胡椅上,寇驰看着牢房里悬挂着的人,偏过头问道,“都已经念叨这么久了,军师,要不要问问?”
牢房血腥气浓重,仲羽拧着眉,点了点头,寇驰咧着笑,很快示意一部曲上前问一问,问马康年为何执意想要见赵女郎,可是有话要说。
马康年狼狈不堪,彻底没了平日里的世家子做派,听着士兵冷声的问话,他愣了愣,嘴里喃着的也停住了,嘴唇哆嗦了几下,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为什么要见赵筠。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平北王素有凶名,连带着帐下的将领也手段残忍,自己做了这样的事还被冀州士兵抓住,定然是活不下来了的。
赵筠是平北王妃最疼爱的外甥女,如今平北王北伐出征,只要赵筠能够为他向平北王妃求情,他一定会没事的。
虽然他和赵筠并没有太多交集,可不知为何在冥冥之中,他总会下意识地笃定,赵筠肯定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的,肯定不会的……
马康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寇驰无趣挑眉,哂笑着,“这小子也是从盛京过来的,想来和赵女郎相识,如今恐怕是自知难保,估摸着是想要赵女郎求情呢。”
可惜啊,这救命绳不过是稻草。
他们能够查到这小子还有他那个同伙,还多亏了赵女郎机敏呢。
想起这半月来东市因为了疫疾丧命了不少的上了年岁的庶民,寇驰咂了咂嘴,眼底却是略过一阵森冷寒意,只勾着唇,又对着几个部下示意地点了点头。
……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不过半月的时间,平北王将戎人中的北勒彻底灭族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冀州。
冀州靠近草原边域,苦戎人久矣,即便如今被灭族的不过是戎人中比较小的一个北勒部族,却也足以让冀州边域的庶民欢呼狂喜。
信都郡,程氏。
冀州居北,地域苦寒,因此多年来文风不盛,少有累世公卿的世家,多是豪强商户之流,程氏作为远近闻名的商户之家,多年来经营着各种的酒楼店铺,其下有走南闯北的商队,实在是巨富之家。
而此事,程家主宅。
程世镜在听着下仆来报的话,手里的画笔掉落,脸色霎时苍白,眼神呆滞,如同失了魂一般。
这一下可把伺候着奴仆吓傻了。
一个个地惊慌失措。
程世镜心里惶然惊惧,也彻底没了作画的心思了,他将书房里所有伺候着奴仆全部都赶了出去,一个人躲在了书房里,无论任凭屋外的奴仆怎么唤他,他也不肯吭声。
程家金尊玉贵的郎君这样反常,很快就引起了其程氏族人的注意,程家大夫人听着奴仆的话,立即赶到了小儿子的书房。
可任凭她这么唤,书房里的儿子还是一声不吭,程大夫人心里有些急,也顾不得其他,忙让下仆将书房的门砸开。
“镜儿,镜儿你怎么了?你别怕,有什么事就和娘亲说,母亲在呢。”
才一进书房,就看到了几乎呆愣愣地坐在胡椅上的儿子,正蜷着身子还用手抱着头,程大夫人忙走过去揽住了儿子,柔声安抚道。
程世镜面容发白,看着揽着自己的娘亲,就如同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母亲,我闯祸了,怎么办,我闯祸了母亲,我该怎么办啊,平北王定不会饶我的,定会让人杀了我的,母亲,救我,你救我……”
听清楚了平北王这三字,程大夫人脸色大变,也顾不得自己儿子的惊惧,立即扶着儿子的肩,疾声道,“你闯什么祸了,给我说清楚!”
母亲少有这样色厉的时候。
程世镜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还是白着一张脸,将自己所闯的祸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程世镜是程氏这一辈中年岁最小的子孙,他不像长子嫡孙那样需要继承家业,又是年岁最小的孩子,因此自小备受宠爱,因此也逐渐养出了张扬放肆的性子。
好美色,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成日里最喜和旁的郎君在花楼给花魁大家争风吃醋,每每见到一个容色出众的女郎,还想偷偷画上几张画像收着。
冀州作为平北王戎戍的地域,去年平北迎娶了王妃一事,不过几月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同成婚这一消息传来的,还有平北王妃容貌艳色绝世的名声。
他是最喜好女子容色的。
不光喜欢看,还喜欢画,更喜欢藏。
冀州中,平北王妃美名最盛。
程世镜自觉自己见过的美貌女郎无数,还未见过平北王妃何等相貌,所以胆大包天暗地里花了大价钱,托人从盛京带回来了一卷画像。
一卷平北王妃的画像。
后来跟着家中商队去了草原溯水附近,他百无聊赖地远离了商队,最后画像从大氅里跌落,被一戎人捡到了,那戎人还自称是北勒的人……
“既然被旁人捡到了,那你当时为何不拿回来?”程大夫人脸色沉了下来,也顾不得眼前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了,冷声斥道,“你可知私藏和私传平北王妃的画像,这些可都是砍头的大罪!到时候不仅是你一人死,连我们程氏一族都要死!”
程世镜面容惨白,只哆嗦着不敢说话。
他自然知道这是大罪。
只是那画像是秘密得来的,他也一直仔细地收着,即便是贴身伺候的奴仆也不曾瞧见,当时戎人虎视眈眈,他只有自己,最后还是表露出了自己是跟着商队一起过来的商人,戎人才放自己离开。
那样的情况下,谁还敢去要那一张画。
本以为仅仅是没了一幅画像,却不曾想平北王突然出兵北伐,北勒一族更是首当其中被尽屠了。
平北王会看到那幅画吗?
程世镜六神无主地想着。
下一刻,就见自己母亲面色一寒,高声唤道,“来人,进来把小郎君绑起来,绑着去老太爷老夫人院里。”
程世镜很快就知道了母亲的想法。
他面露惊恐,挣扎着起身,嘴里不断地道,“母亲,不要,祖父祖母父亲他们会打死我的,母亲,我离开,我即可就离开,绝对不拖累我们家的——”
嘴被堵住,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程大夫人狠着心撇开眼不去看小儿子的惨状,只将小儿子直接绑到老太爷老夫人的院里,还让人唤来了夫君和大儿子。
事关重大,程夫人不敢有所隐瞒,只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小儿子的话尽数述出。
明明已经入春,屋里的气氛却一片冷凝,程家大老爷气地胡子发抖,只让人将自己那个孽子拖出去,狠狠地打!
打死了了事!
屋里没有一人拦着的。
屋外响起了凄厉的哀嚎,可屋内的一众人却是无暇顾及,只额角沁着冷汗,不断地去思索着能够保全之策。
程家大老爷缓过气,犹豫了片刻,才沉声道,“平北王军务繁忙,很大可能不会注意到一卷小小的图卷的。”
这个可能性极大。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程氏一族的上千人性命,又怎么可以安放在这么一个侥幸上呢?
第92章 第 92 章 无论是有意无意,平……
无论是有意无意, 平北王妃画像还是经过他们程氏族人之手才落入戎人手中的,即便程世镜并非故意为之,可私藏贵人画像一事, 也是一项顶天的大罪了。
这个贵人,还是平北王妃。
已经久不管事的程老爷子眉头紧皱,良久后,才缓缓抬头,目光划过屋里一众的长辈, 最后停留在自己最为器重的孙儿身上。
与其他族人不同,其面上仅有思虑之色,而并无忧色, 程老爷子眉目松了松,让老妻和其余族人先行下去, 只让长孙一人先行留下。
“世览你说说,可是想到了好法子?”待众人一离开, 程老爷子就迫不及待地问。
程世览知道祖父的意思。
他面色露犹豫,思虑了片刻,才起身拱手道,“祖父, 无论平北王有没有见过那副画卷,纸包不住火, 我们擅自隐瞒,总归是下下策。”
这个道理, 程老爷子也清楚。
他眉头又皱起, 又看着自己孙儿。
程世览冷静地继续道,“既然擅自隐瞒是下下策,我们不如还是主动说清楚, 也可趁这个时机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
程老爷子抚着须髯的手停住,他眼睛微眯,看着孙儿的目光略带迟疑,有些试探性地询道,“如何将功补过?如何补?”
程世览拱手抬眉,并未多言。
可即便他一字未出,程老爷子却是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心里那隐隐的揣测被印证了,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屋里的气氛再次凝滞了下来。
程老爷子面色复杂。
他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犹豫不决,遂转过头,看向自己一直器重的孙儿,“那事事关重大,不可随意施行,且我们手头上并无任何证据,若是不小心引火上身可怎么办……”
程世览面不改色,只敛眉沉声道,“孙儿无能,如今唯一能够想到的,也唯有这个办法了。”
他抬眉看着已经眉发花白了的祖父,顿了顿,又道,“若是祖父不想用这个法子,那不如就等平北王凯旋,我们带着世镜一起前去叩首请罪。”
只是若是真的到了那时,程氏一族是生是死,也真的是全在平北的王一念之间了。
程老爷子沉默了许久。
良久之后,才道,“你和你父亲明日修书一封,然后带着商队,亲自前往溯水一趟,拜见平北王。”
顿了顿,想起那个孽孙,又道,“把你那不争气的弟弟也一并带上,不管死活。”
至于最后这孽孙的性命保不保得住,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只求平北王能看在程氏一族献上重要消息的份上,莫要因为那个孽孙的罪过而牵连了整个程氏一族。
知道这是祖父最后的决定,程世览眉宇渐松,立即拱手应是。
……
徐州的疫疾并非大周初次发生的疫疾,因此对于一些经验丰富游医而言,尚且有医治的法子。
四月下旬,东市连着附近的几个坊还未解开封锁,早晚地面上都会泼洒一些酒水,还会经常烧着苍术和艾叶,因此整日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和药香。
白色布帕遮掩着口鼻,女郎伸手探了探榻上昏昏沉沉睡着的女郎的额,察觉到对方额间的热度逐渐退下后,眼底略过一丝明显地欣喜,又给对方诊过了脉后,才执起药匣出了门。
推开隔壁的房门,迎面而来的就是缭绕的烟雾,秦如萱转着身,任由苍术艾叶燃出的白色烟雾将自己团团包围,待烟雾彻底散去,才安然走了进去。
边走还边欣喜道,“各位教习好,我方才去看过了,沫姐姐身上的热都已经彻底退下了。”
“退下去就好,你们再轮流看顾着,莫要反复发热才好。”正伏案写脉案的几位医者闻言抬眉,略带着疲色面上也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几位都是原平北王府的府医
即便一开始因为要教女郎医术而有些抵触,可他们也已经教了这一群小女郎快一年了,这一年下来,这群年岁尚小的女郎俨然已经是他们的得意门生,作为师者,自是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因为疫疾丢了性命。
秦如萱憨憨地抿唇应下。
想着自己刚从沫姐姐那里出来,身上恐有疫气,她也没有靠近几位教习,只是指着一食盒,笑道,“王妃又让人送来了一些点心,是让人新制的青团,味道可好了,几位教习尝一尝。”
四月里的艾草丰茂,正是食用青团的好时候,几位医者看着案上摆着的一碟的绿色艾团,染着白霜的眉目略微舒展,也笑着伸手取了几个食了起来。
王妃良善,时常有上好的吃食送来,他们几个老头子这一月来虽劳累,却也着实是胖了不少。
秦如萱见状,面上笑意更甚,也不再过多打扰,只又福身施了弟子礼,就转身离开了。
……
荥阳的疫疾发生地不同寻常,可所幸发现地早,在封隔了整个东市以及附近的几个坊后,也算是将疫病彻底隔绝,在众多医者的悉心诊治下,也逐渐有了许多起色。
大都督府,正院。
入了春后,院子里多了许多花草,窗外蓝天白云,莺歌燕舞,给本就安谧的庭院带了几分春日勃勃的生意。
屋内奴仆大多已经退下。
十五六岁的女郎一袭利落的窄袖及腰襦裙,面容俏丽机灵,只啃着姨母亲手做的青团,边吃着还边百思不得其解,用着不可置信的语气说着。
“姨母,你说为何马康年会嚷着想要见我,莫不是觉得当初在盛京时帮过我一次,就想让我为他求情?他是不是在做梦?”
这几日每每一想到前几日老师说的话,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什么叫做马康年那厮一直说想见她一面,那来这么厚的脸皮啊。
狠狠地咬了一口青团。
赵筠心里纳闷不已。
而正坐在书案后的阮秋韵闻言,面上若有所思,她笑意微敛,抬眸望着外甥女,“筠儿去见他了?”
“我没去,也不会去。”
将最后一口青团用完,赵筠起身来到书案旁,盘腿坐下,摇着头愤愤道,“这一次疫疾造成了几十百姓亡故,若是按照老师说的,马康年及其同伙定是要被诛杀的,他肯定是想让我为他求情。”
所以她可不愿意去。
她甚至连一根救命稻草都不想给他。
除了那日在盛京东市见过一面,她自问和马康年没有任何交情,还险些背了对方递过来的锅,如今对方还对荥阳的庶民下这么大的黑手,她可没有这么宽的胸襟。
女郎说这话时脸色极认真,显然心里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阮秋韵眸色复杂,却是缓缓安心,只轻轻一笑后,再次垂眸看着书案上的东西。
春日正好,妇人一袭单薄的湖水春衣,窄袖襦衫,轻质的罗纱下裙,提笔凝神写着字句时,柔和认真。
赵筠也不再说话,只托着下颚,怔怔地看着姨母。
她知道姨母这段时日都在忙什么。
明明姨父还未凯旋,可姨母已经做好了许多迎接姨父凯旋的准备了,征战过后必有许多伤兵老兵,若是归来后,这些失去了战力的士卒都需要一些妥善安置。
记录荥阳城中各种能够提供给卸甲军卒的一些营生;思虑着能够提供给卸甲军卒学习的各种技艺;还有要处理最近疫疾的一些琐碎的事;她还听老师说了,荥阳的疫疾能够得到这么快的控制,也是多有姨母的种种周全思虑。
姨父出征这些时日,姨母甚少提起过姨父,却总是力所能及地做一些有利于荥阳庶民,有利于冀州军卒的事……
“筠儿在想什么?”
耳旁久久没有熟悉的声音,妇人有些不习惯,她抬眉望着似在出神的外甥女,放下了手里的笔,秾丽的眉目带着宠溺柔和的笑意。
赵筠眨了眨眼,回过神。
她抿唇笑了笑,摇头不语,注意到姨母右手侧的砚台里的墨已经快干涸了,立即起身绕过了书案跪坐着,为姨母研起了新墨。
身侧是女郎乖巧明媚,不见愁苦。
阮秋韵眸色如水,只觉得来到这个世界后的那些种种忧虑正逐渐消散,只又习惯性地用手拢着外甥女的顶发,唇角笑意渐深。
……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一月的路程更是硬生生地被赶成了半月,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军已渡过了溯水安营扎寨,程氏商队没有办法,只得先行在边域小镇的客栈休憩一晚,等明日一早起来再过溯水入草原。
那日的杖责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即便是半月过去,程世镜也依旧起不来身,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让奴仆扶着自己,来到了自己父兄的房间。
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
惨白着一张脸,哭嚎不止。
“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父亲啊兄呜呜呜,你们不要把带过去好不好,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呜呜呜。”
平日里金尊玉贵养着的小郎君此时涕泗直流,泪流满面,身上还带着伤,看起来着实有些可怜。
可屋里饮着茶汤的两人却是面不改色,甚至连瞥也不瞥一眼,只让人奴仆将人带回去,直至小儿子的哭嚎声彻底消失,程父才有些不忍地抬眉看了一眼。
程世览似并未注意,只是将茶盏置下,“若是一切顺利,我等过两日就可拜见王爷,届时父亲即可向王爷进言。”
程父回过神,犹豫道,“先进言?要不…还是先请罪再进言吧?”
那个消息是如今抱住程氏上下的希望,若是先进言,平北王翻脸不认人后再给程氏定罪,又该如何是好?
程世览看清楚了父亲的心思。
他眉目微拧,面色淡淡,话里的意思却是有些凌厉,“父亲的意思,是想要借此事要挟平北王?”
这话让程父心里一惊,手里的茶盏几乎要落下,几乎下意识地将茶盏接住,程父语气里有些气急败坏,“为父并无此意,只是如今那事是我们唯一的倚仗,若是平北王翻脸不认——”
“平北王若是执意翻脸,即便父亲自觉自己手里有倚仗,也改变不了什么。”郎君声音带上了凉意,“先进言,后认罪,这是我们程氏奉给平北王的诚意,还望父亲不要弄混了。”
这话里隐隐带着告诫的意思。
被自己儿子说教,程父神色狼狈,也觉得面子上隐隐有些挂不住,可他也听明白了大儿子的意思,最后也只能憋屈地应了下来。
又赶了几日的路。
终于在天色渐暗时,赶到了大军的军营。
第93章 第 93 章 营帐林立,守卫森严……
营帐林立, 守卫森严。
主帐内
“王爷,程氏来人已经在营外候着了。”林轩将手里的信帖递了过去,恭声道, “来人是程氏现任家主及长幼两子。”
信帖上盖着程氏族徽。
褚峻看着信帖上的内容,眉锋挑起,遂将信帖放下,“让他们进来。”
林轩拱手应下。
很快地,几人就被带入了主营。
作为程家家主, 进来后,程观立即带着两个儿子朝着上首施礼问安,“小人程氏程观, 携二子拜见王爷。”
目光划过程氏三人,褚峻挑眉, “今日程家主携郎君前来,有何要事?”
行军打仗, 营帐简单,只随意布置着案椅,身量高大的男人披着玄色厚甲随意坐于上首的书案后,浑身气势凛冽骇人。
摸不清平北王究竟知不知道画卷一事, 程观心中七上八下,可想着大儿子的话, 还是继续俯身拱手道,
“小人此次前来, 是要向王爷汇报一事, 河间郡海氏私自倒卖铁器给北戎,此事是小人亲眼所见,定不会有假, 在下也是偶然所知,若是王爷不弃,程氏一族愿为犬马之劳……”
“此事你信帖上已经写明了,本王也已知道。”褚峻看向下首,眸色渐沉,却是温和道,“所以程家主还有其他要事吗?”
程观咬了咬牙,立即伏首跪下。
“确还有一事,孽子目无尊法,竟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卷贵人的画卷,还不小心将画卷遗漏给了戎人,都是小人管教不严,还望王爷降罪。”
惊惧不安的程世镜也跟着跪下了。
身上的杖伤还没彻底养好,跪下时扯到了伤口钻心疼,可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只惨白着一张脸,嘴唇不断地哆嗦着,随着父亲一起跪伏着请罪。
营帐彻底安静了下来。
表面的温和终于被彻底掀开,披着厚甲的男人面容冷峻,他看着下首跪着的三人,此时眼眸泛着幽深的寒意。
“那幅画像,本王已经见过了。”
这话沉静平和,听不出其中是何意味。
却是让跪着的程世镜心里一怵。
褚峻从上首下来,走到了跪着的三人面前,最后停住,正好立在了程世镜面前。
狭长的眼眸微眯,他语气似玩味也似好奇,询道,“画地很好,本王听闻,程小郎君平日最喜藏容色姣好女郎的画卷,若是心情好了,还会给诸多画卷按着容色列序。”
他语气放轻几分,“本王着实有些好奇,以本王王妃的容貌,在你那一堆的画卷里,会序在第几位?”
程世镜心里一凉。
这事他的确做过。
可他从没有用过贵人的画像胡闹过啊。
额间不断有冷汗冒出,他不敢抬头,只看着眼下的地面,不断地颤声道,“王爷恕罪,小人私藏贵人画卷的确是有罪,可小人也不过是一时好奇,真的并无一丝不敬之意,也从未用过贵人画卷对比列序,画卷落于戎人手中亦是无心之举——”
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程世镜眼睛霎时瞪大。
下一刻,本来还安然跪着的身影如遭重击,整个人猛地从地上飞起,而后重重地砸落在了地面上,扬起了一阵阵飞扬的尘埃。
这一踹突兀凌厉,带着十足的戾意。
躯体跌落时,甚至能听见一阵骨骼声。
鲜血不断从嘴里吐出,然后从脸颊滑落,落在了颜色艳丽的氍毹上,跌落在地的程世镜眸光涣散,只蜷着身体一动不动,时不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嚎。
痛苦的哀嚎声让程观猛地回过神。
他额间溢出冷汗,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眼,只立即再次俯身叩首,将自己额头死死地抵在了自己置于地面的手背上,姿态恭敬谦卑。
明明是天气暖和的春日,可后背却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不断地如同羽箭袭来,让人只觉遍体生寒。
披着甲胄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不远处不远处生死不知的郎君,硬挺的面容依旧沉静平和,唯有在那双戾意未消的狭长眼眸中,才能窥见方才那一脚的狠厉森寒。
一时好奇、无意、无心之举……这些种种字眼的辩驳,都不足以平息他在北勒见到夫人画卷时的种种暴怒狂戾。
夫人是他藏在心口的明月。
无论是有意无意。
任何试图窥伺的不敬之举。
都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
待从军营出来,后背的冷汗已经将那一片衣料彻底浸湿,程观面色发白,看着生死不知地被人背在肩上的幼子,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人先将幼子放进马车里。
披着甲胄的那一脚足以没了半条命。
如今能够将幼子活着带出营帐,已经是平北王开恩了,若是医者能够治好,也是福大命大,若是治不好,也是幼子个人的造化。
草原上的凉风徐徐。
却还不足以吹走恐惧带来的阴霾。
良久后,程观心里依旧忧虑,只走到大儿子面前,惊魂未定地问,“世览,平北王就这么让我们回来了,是不是表示,这事已经过去了?”
程世界览脸色也有些白。
闻言,他思虑了片刻,然后才道,“王爷既然能让我们将世镜带回来,想来这事是过去了。”
起码不至于牵连到程氏一族。
这话让程观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程世览凝眉道,“父亲,家中可有稀世难见的宝物奇珍?”
宝物奇珍自是有的。
程氏虽不是显赫世家,可富贾多年,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的,上好的宝物奇珍自是不少,只是……
“你是想让人奉礼给平北王?”
程观敛眉,有些不赞同。
且不说平北王什么稀世珍宝没见过,就说如今平北王正在出兵北伐,这个时候贸然献礼,也不妥当。
程世览摇摇头,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敛眉道,“并非奉予平北王,而是送去荥阳。”
……
西北草原常年苦寒,比不上大周中原的米脂丰饶,北戎整日与牛羊马为伍,追逐野兽,也更善骑射,可即便如此,在大周和北戎前百年的碰撞中,因为大周有着较为先进的甲胄武器,也一直处于上风。
可随着戎人骑兵所用武器的变化,大周维持了百年的局面也逐渐发生了改变,戎人的劫掠也更加的肆无忌惮。
铸造甲胄和武器需要大量的铁,为了钳制住戎人南下的步伐,朝廷百年前就颁布了召令,禁止商贾倒卖铜铁等物,若是一经发现,抄家灭族。
财帛动人心,可阖家的性命至关重要,虽然关市依旧进行地如火如荼,倒卖铜铁的行商行当却是几乎彻底销声匿迹了。
只是如今,竟又有不知死活的商户如此行事了……林轩若有所思,只觉得那张针对自家主子的网,已经越来越明晰了。
即便是民间关市,也是有官司监察的,官司隶属于郡市署,一个小小的海氏能够经年累月地给北戎输送铁器,若是河间郡的郡守没有问题,他林轩的姓就左右倒过来写。
虽然倒过来也还是林就是了。
“林轩,你明日带人前往河间郡,将私自买卖铜铁一事查清楚。”
“是,主子。”
正想着,上首就传来了主子的吩咐,林轩回神,拱手领命退下。
虽然有些可惜,却并不觉得遗憾,经过北勒这一战后,他也算是有军功在身的人了,以后即便面对他那禁军统领的大哥,也是丝毫虚的。
林轩离开主帐后,天色很快暗了下去。
身上的甲胄褪下,腰侧的香囊轻晃着,昏暗烛火下,画卷上的妇人看着也有些不清晰,粗糙的大手快要覆上妇人上面容,可停顿了片刻,又收了回来。
男人凝视着画卷中的妇人,狭长的眼眸幽暗噬人,良久,才执起早已褪了绣线的香囊,轻嗅着香囊里淡淡的药香,低声笑道,“还有三月。”
当初离开夫人时曾说过一月或半年归家,如今离开夫人也有三月。
还有三月。
……
得到了从荥阳传过来的消息,刘观舟整个人彻底暴怒,他眼睛赤红,如同野兽一样嘶吼着,也顾不得所谓的世家礼仪,只将书房里一切能砸的东西彻底砸了个遍!
书房里一地狼藉,破碎纷飞的瓷片还将郎君的脸颊划伤了,滴滴鲜血从伤口溢出,很快就挂满半张脸颊,甚是可怖。
得了下仆的话匆匆赶过来,刘楚悦看着满地的狼藉有些心惊,待注意到胞弟脸颊上的伤后,心里更是徒然一惊,却也顾不得其他,只焦躁地制住了胞弟的举动,又立即遣人去将府医唤来。
长姊的到来,让刘观舟平静了一些,刘楚悦见状,才缓缓放下心来,“一大早的,这是怎么了?”
刘观舟怒意未消,只随手将案上的信纸递了过去,刘楚悦接过了信纸看了起来,待看清楚其中的内容后,脸色也有些难看,只讥讽道,“平北王好福气,平北王妃好本事。”
刘观舟没有搭腔,只将信纸夺了过来,撕成了碎屑,恨恨骂着,“马康年这个没用的东西。”遂又顺手拿起了一个镇纸。
眼看着胞弟又想打砸东西,刘楚悦眉目拧起,只沉声斥道,“若是你生怕叔父不知道我们做的事?你不若再闹大一些。”
紧紧握着镇纸的手猛地停住。
刘观舟脸色变了几瞬。
最后还是颓然无力地将镇纸放下。
……
已过早春,万物皆已复苏。
儒雅温润的郎君一袭宽袖青衣,面如冠玉,只垂眉望着拱桥下不断游动的湖鱼,又随手将几片鱼饵洒下,湖里的鱼争相游动,对着饵料蜂拥而上。
第94章 第 94 章 鱼通体玉白,皎皎如……
鱼通体玉白, 皎皎如月,名唤月鳞。
月鳞向来是暖和湿润的扬州一带的宽河中才独有的鱼,一尾之数不下百金, 如今却是被娇养在了凉州池塘里,虽说每日有无数下仆精心伺候着,却也因不适凉州气候而多了几分疲靡之色。
池边有亭,四面环风。
亭子里有几人席地而坐,茶香袅袅。
“冀州军已经彻底攻破了戎人大军的防线, 渡过溯水,灭了北勒……这般下去,想来不足半年, 即可将整个北戎尽数灭除。”留着须髯的谋士拱手说着,言语间似有忧色。
主公多年来盘踞凉、益两州, 只在暗处谋划,可经过税粮之事后, 六大边营集结各方谋逆一事便已是板上钉钉,若是此时北戎被灭,接下来下一个会被讨伐的,想必就是凉、益两州的六大边营。
思及此, 陈信心生忧虑。
即便是如今六大边营有士卒二十五万,可冀州二十万士卒多年来一直镇守西北戎狄, 最是骁勇善战,战力却并非寻常士卒可比的, 届时褚峻若是借着为朝廷平乱的由头打上门, 他们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戎人上了褚峻那厮的当,这两三年失了不少的马,本就抵不住冀州军, 即便是手里多了趁手的武器,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而已。”亭子里另一人说着。
可言语里倒是并不担忧,北戎盘踞西北草原多年,总归是不好对付的,即便是苟延残喘几月,一整个北戎下来,也足够耗去冀州军不少的战力了,若是最后战力渐竭,也不足为惧。
几人意见不一,争论着。
上首男人并未言语,轻扣两下桌案。
亭子里很快安静了下来。
……
一个时辰后,亭子里只余下两人。
陈信起身却并未离去,只作揖长拜,沉声道,“属下管教不严,膝下弟子擅自行事,扰了主公,望主公降罪。”
湖里的一尾月鳞浮游而上,映着阳光通体雪白,齐牧平静地望着湖面,闻言笑意不变,只是道,“你那弟子志气不小,只可惜被留在了荥阳。”
“打着主公的旗号鲁莽行事,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亦是罪有应得,属下只当没有了这个弟子。”陈信道。
齐牧摇摇头,只敛眉笑道,“要说打着本君的旗号行事,这事还赖不到你那弟子身上。”
陈信脸色稍霁,只再次拱了拱手。
主公的侄儿刘观舟和他那弟子是在集贤书院就相识的友人,此番他弟子在荥阳的所作所为,明眼人都会知道是何人授意此番做为的,可他却还是是识趣地没有提及到刘郎君。
即便主公虽早已被刘氏一脉出继,可总归在血脉亲缘上,刘观舟还是主公的子侄的,加之主公如今尚未有后嗣,这个子侄的身份,也要更加贵重了一些。
起码明面上,比他这个幕僚贵重一些。
晚食过后。
得了叔父的传召,刘观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却还是在下仆的带领下,来到了叔父住着的府邸,进了宅院。
夕阳西下,余晖未散。
拱桥之上,踏着木屐的男人长身玉立,幽深的目光落在湖面一尾尾的月鳞上,远远看着,只觉得光风霁月,恍恍如仙。
明明不是在世家中长成的郎君,可气宇风姿却是比盛京许多世家子还要卓绝,甚至比自己父亲还要威严持重……见到这样的姿态,刘观舟有些慌,只在拱桥下站着,执礼请安。
“侄儿见过叔父。”
“你派人去了荥阳?”
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只淡淡的一句,却让刘观舟心头一惊。
叔父这是知道了。
他大脑中思绪混乱,待叔父从桥上走下后,才嘴唇哆嗦着道,“是的,叔父。”
齐牧眸色平静无波,只似笑非笑,“用叔父的名号驱使旁人替你行事,侄儿聪慧。”
刘观舟回过神,猛地跪了下来,“刘氏突然逢遭难,侄儿报仇心切,一时鲁莽妄为,望叔父降罪。”
齐牧收敛了笑意,眸色沉沉地看着跪着的人,不知在想着什么,刘观舟心底越发不安,只姿态恭敬地跪着,眸光闪烁游移。
“你既姓刘,往后就不要唤我叔父了。”
刘观舟愣住。
叔父如今并无后嗣,因此他才能借着血脉子侄这一身份在陇西得到旁人的看重,若是不唤叔父,他能够唤什么?他又该唤什么?
刘观舟回过神,眼睛猛地睁大,正要说什么,眼前的叔父已经错身离开不见踪影,刘观舟急切地想起身,却又被身后的几个下仆压着再次跪在了冷硬的青石板上……
夜幕降临,月上中天。
连着跪了几个时辰,刘观舟才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住的府邸,待胞弟出门后,刘楚悦就在府里一直守着,这时见胞弟这样的惨状,只眼眶通红,忙又让人将熟睡的府医唤醒。
府医上了药后,膝上的刺痛才逐渐缓了过来,刘观舟脸色阴沉,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对着长姊说了今日叔父的话。
刘楚悦眉头皱着,抿了抿唇,“叔父定是生怒了,不如我明日去一趟,给叔父赔礼道歉。”
刘观舟面沉如水,只摇摇头,看着自己乌青的膝头,喃喃道,“叔祖父再过几日就回来了,待叔祖父回来,我们再去……”
他们是刘氏一族如今唯一的血脉后辈了,叔祖父不会不管他们的。
……
五月中旬时,荥阳的疫疾已经算是彻底过去了,虽然东市和东市附近的街坊之间的栅栏还未彻底除去,可荥阳城门和各大主干道已经撤去了多余的兵卒,允许百姓进出城门,荥阳外城的其余几市也再次恢复成了往日的热闹。
晨时还对着阮秋韵口口声声说去马场练骑射的两个女郎此事却并没有在马场待着,只是穿着一身利落的骑服后,就带着十几部曲鬼鬼祟祟地往府外走。
临近巳时,阮秋韵挂念着还在练骑射的女郎,让人送了点心和甜汤去马场,却被告知两位女郎一大早就带着部曲出府了。
阮秋韵有些意外。
待褚峻出征的几个月里,外甥女每次出门都会过来知会自己一声的,而且明明说今天是要练骑射的,怎么就突然出府了?
妇人面上染上了疑惑。
将手里满满当当食盒放下,春彩想着在马场听到几个马师的话,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奴方才听见了马师说的话,说是两个恶意在荥阳传疫疾的罪人会被诛杀行刑,就在今日,兴许表姑娘和赵女郎一时好奇,就去观刑去了……”
外甥女去看马康年被行刑了。
赵筠,马康年。
阮秋韵眉目敛起,思虑了片刻,也换了一身衣物后,就离开了都督府。
……
古方大道是荥阳的一条次干道,整条主干由青石板,一头连接着洪门,一头连接着主城门处的主干道,古方大道上有无数小道交叉相连,其中又夹杂着许多的坊市。
刑场下人潮涌动,喧哗热闹。
还未开始行刑,身着囚服的罪人已经被士兵架上了,义愤填膺的庶民手里或多或少拎着菜篮子,只边大声呵斥着,边不断地朝着刑场上的两个罪人丢着烂菜叶子等各种污秽之物。
下了马车,在部曲的护卫下,两个女郎也混在了人群里,环视着四周义愤填膺的百姓,赵筠脸上有些可惜,只喃喃道,“失策了,失策了,早知道我们出来时就在伙房拿点烂菜叶子了……”
项真看着四周,也深以为然地点头。
不带菜叶子,带点石子也可以啊。
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别人扔。
赵筠心里可惜,正想着要不要让部曲去市集里买些烂菜叶,却见一只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满满一篮的菜叶子。
赵筠怔了怔,立即循着手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姚庭珪熟悉的脸,郎君还温和地笑了笑。
赵筠顿了顿,唇角扬起笑,感谢地颔首后,就不客气地拿过了竹篮。
“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嘴里跟着百姓不断高声地喊着,两个女郎丢菜叶子丢地实在欢,多日练习骑射的本领逐渐显露,一丢一个准,直到篮子里的菜叶子彻底被丢完,才从人潮里挤出来。
“多谢姚郎君了,姚郎君今日也是过来观刑的?”赵筠抿唇笑着感激,疑惑询道。
女郎发丝已经有些散落,姚庭珪眸色复杂,却还是眉目带笑地颔首道,“我与马康年相识一场,就过来送送他。”
赵筠若有所思。
同是盛京世家子,马康年又是集贤书院的学生,姚郎君同马康年相识也并不奇怪,只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姚郎君若是为这样的人伤感,可太不应该了……赵筠有些出神,却察觉到自己衣袖传来一阵拖拽。
她回过神侧眸,却见项真正望着远处,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衣袖,一只手直直地指着,好半晌才喃道,“筠姐姐,你快看,那是不是都督府的马车啊……”
赵筠循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却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下,熟悉的婢子从马车里出来,然后扶着一位头戴幕篱的矜贵妇人下了马车。
“姨母?”
赵筠眨了眨眼,却见妇人已经撩开了幕篱的白纱,只看了一眼刑场上的人就移开的目光,又朝着人潮不断张望着,似在寻着什么人。
姨母这是来寻自己了?
一时间,赵筠也顾不得眼前的姚庭珪,她笑着晗了颔首,就朝着姨母的方向走了过去。
姚庭珪看着赵筠逐渐离去的背影,面上的笑意久久不散,谢书云也不知从那个地方钻出来了,嘴里啧啧啧地意味深长。
“我说你怎么突然想来观刑了呢,还以为你真的和马康年有什么深仇大恨,想亲眼看着他死呢。”
女郎的背影隐于人潮中,姚庭珪目光缓缓离开,又落在了被架在行刑架上生死不明的罪人身上,眸光晦涩,只平静道,“你想地也没错,我的确是想亲眼看到他死。”
在刑场外见到赵筠,却是意外之喜,一想到赵筠也和自己一样也想看着马康年被诛杀,他心里就更加高兴了。
好友的话听起来不像假的。
谢书云眉目微敛,暗自思忖,却是有些不明所以。
满打满算,即便同在集贤书院读书那两年,好友和马康年的交集也并不多…即便是后来有了仇怨,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这个地步吧?
……
刑场外人很多,上面被架着的人格外显眼,阮秋韵没有见过马康年,因此认不出哪一个是马康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而专心地寻起了外甥女。
“姨母,我们在这里!”
熟悉的唤声由远至近。
阮秋韵定睛看去,就见到了两个小姑娘正朝着自己跑来,眸色柔和,眉目缓缓舒展,含笑地看着已经跑到自己面前的两个小姑娘。
瞒着姨母/王妃夫人偷偷跑出来,两个小姑娘都有些心虚,赵筠上前拉着项真向前挽住了姨母的手,讨巧地笑着,眼眸弯弯道,“姨母,我就是好奇,就过来看看,什么也没做。”
项真也在一旁不断颔首。
自诩是乖巧懂事的女郎,两人绝口不提方才还一起挤进了人潮里,并且还朝着两个罪犯丢了一篮子菜叶的事。
看着两个小姑娘手背上还残留的菜叶,阮秋韵眼眸染上了一层笑意,她也没说信没信,只接过了春彩递过来的两条帕子,递了过去,轻笑道,“嗯,你们什么也没做,擦一擦手背吧。”
这话让两小姑娘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垂眸看着手,待注意到手背上的确有残留的菜叶子后,脸颊逐渐绯红,只接过了帕子,慢吞吞地擦着。
阮秋韵眸里笑意更浓。
待两人将手背擦拭干净后,她也没有让她们立即回去,只是道,“好奇想观刑也无事,只是以后出来,要遣人告诉我一声。”
两个小姑娘乖乖点头。
阮秋韵也不再多说,只眸色复杂地看着远处的刑场。
阳光大了一些,已近午时。
围观的人潮也逐渐安静了下来,纷飞而上的菜叶也逐渐停下,行刑的刽子手也已经上了台,正做着准备。
等身一样长的大刀,即便是灼日烈烈的午时,刀尖也泛着森冷寒芒,在被烈酒覆盖后,更是寒光闪烁。
大刀起落,血红一片。
和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血红。
阮秋韵怔怔地看着,面色有些发白,一双手却是早在刀锋落下之际,下意识地捂住了身侧两个小姑娘的眼睛。
第95章 第 95 章 距离刑台比较远,只……
距离刑台比较远, 只能听见围观百姓此起彼伏的唏嘘声,赵筠抬手缓缓覆上了姨母捂着自己眼睛的手,却是感觉到手心些许的凉意。
“姨母……”
外甥女担忧地唤着。
阮秋韵缓缓回神, 眼睑垂下,迟疑了片刻,也放开了捂住两位女郎的手。
大刀落下不久,两具死囚已经被一卷破旧的席子卷住了,围观的百姓观完刑后也逐渐散开, 刑台之上,唯有斩首后飞溅残留的两滩鲜血才能昭示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赵筠随意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她紧紧牵着姨母的手,似没有察觉到姨母手心的凉意一般, 只笑着轻快道,“姨母, 我们回去吧。”
阵阵暖意从女郎的手心逐渐传过来,阮秋韵的脸色也好了一些,她望着面上毫无异色的外甥女,唇角微扬, 很快就应下了。
大都督府的马车逐渐远去。
姚庭珪只将视线收回,又再次落在了刑台上, 眸色沉晦难明,眉目却是舒展, 唇角笑意也更加轻快。
谢书云虽然和马康年并无交情, 可也是在集贤书院读过几年书的学子,此时看到算得上是同门的马康年真的死在了荥阳刑台上,也不免有些唏嘘。
只是……
“你有没有觉得, 方才马康年身侧的那位死囚看起来也有点熟悉…我总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谢书云掏出折扇敲了敲身侧的好友,一脸若有所思地问道。
罪囚的身份名讳告示上其实都写着的,只可惜某些人就是不爱看,姚庭珪瞥了好友一眼,才慢悠悠道,“那是郑清,也曾在书院里念过书的,你也见过几次。”
郑清?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家伙?
竟然是他?
谢书云挑眉,显然有些意外。
姚庭珪却不觉得意外。
先帝在时,大周本就已经是表面平静了,如今更是主少国疑,杨氏皇权旁落,六大边营拥兵自重,定远侯立场不明,平北王权势滔天……种种局面,甚是复杂。
即便是想要科考出仕一展抱负的有才学子,在面对明年的科考时,也不免会有所迟疑,各有考量。
一时考量岔了,就容易丢了性命。
谢书云也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眉目敛起,不免也觉得有些头痛,只轻声喃道,“我可不想管这些,要让我管这些,我还不如自己逍遥自在去呢……”
只是生于世家,岂是想不管就不管的。
姚庭珪闻言,神色有些微妙。
不过要是说起来,他这好友也的确是有些气运在身的。
六大边营和平北王两败俱伤,大周最后得以在太后亲子身上延续,好友顺利考了科考,金榜题名,也一朝成了新君的近臣,成家立业。
这和自己相比,的确好太多了。
姚庭珪笑了笑,心里却并没有多少不甘,庄周梦蝶,大梦初醒,他如今还能再次见到赵筠,不也是气运加身的一种吗。
……
北戎边防大军彻底溃败后,北伐的冀州军势如破竹,在彻底灭了北勒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顺利地击溃了沙驮、乌其等几个戎人部族,行进的大军再次朝北前进。
残阳如血,酡红如醉。
五月正是草原上惠风和畅的时候,可此时辽阔的草原却不见一只牛羊,一阵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更是彻底打破了草原的静谧。
十几个戎人骑着马在草原上跑着。
为首的戎人披着重甲,络腮满面,明明是强悍无比的体格相貌,此时却形色狼狈,神色匆匆,只骑着战马不断拼了命一般朝前狂奔,还时不时回过头往后瞧,神色仓皇惊惧。
“大王,看前面!小心!”
只顾着看后头,没有顾及前头,当凄厉的呐喊从身后传来后,为首被唤做大王的戎人心下一惊。
猛地回首正要往前看,却徒然感觉到自己脖颈处一凉,紧接着在一阵天旋地转间,就看到那依旧坐在马上,却已经没了头颅的躯体。
“大王!”
数十此起彼伏的凄厉喊声叫响彻草原,紧跟着大王身后的巴库眼睛瞪大,眼底赤红,可即便愤怒不断在心底咆哮肆虐,却还是勒住了还在朝前跑的战马,倏地停了下来。
其余从萨纳族地逃出来的十几将士也很快停下,他们看着挡在不远处的大周士卒,面上的怨毒忌惮毫不掩饰。
长刀闪着寒芒,刀尖将掉落在草地上的头颅随意刺起,很快就有丝丝血色沿着刀背划下,为首的男人披着厚厚的玄甲,一手握着刀,一手勒着马,姿态从容,高大的身躯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大周的平北王。
整个北戎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他们如今已经没了任何退路。
也没有一丝能够跑到别的部族的可能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巴库握着弯刀的手已经隐隐有些发白,眼底赤红似血,只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男人,蠢蠢欲动。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嘴里不断地高声喊着,声量也一声比一声高,巴库的理智在此时已经彻底崩溃了,他一把扯着缰绳,骑着战马朝着不远处的人冲了过去。
如今他们戎人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来自平北王。只要没了平北王,他们的族群就可以顺利南下,只要没了平北王,整个大周都将成为他们戎人的囊中之物。
那些他们觊觎已久的,丰沃的土地,满仓的粮食,美丽的女人……大周所有的一切,都会属于他们族人。
只要平北王死了,只要平北王死了……不断回想着昔日在大王的带领下劫掠大周边镇时的肆意辉煌,巴库咧着嘴,脸上溢出一抹诡异的笑,眼底的赤色也越来越浓,身下的马也跑得越来越快,大有以命搏命的架势。
骑在马上的十几人见状,后退的马步停住,他们左右看了看,后咬了咬牙,也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冲了上去,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高昂激烈的喊杀声再次在草原上响起,不过片刻后又立即停下,草原再次恢复成了原来的静谧,只是本来翠色草地被洒下一层猩红血色。
头颅滚落,血气弥漫。
……
夜幕降临,主帐内点起烛火。
卸下了血气厚重的甲胄,男人面容冷肃,看着不远处的舆图,漫不经心地听着下首林轩的话。
“海氏一族俱已招认,这几年他们和河间郡守合谋,所私卖的铜铁全部都卖与了阿布尔、赤那、巴拉三族,所得的银钱更是对半而分,以得谋利……”
风尘仆仆的林轩拱手,一五一十地汇报着。
这听起来像是为了银钱小利铤而走险而为之,可想想都能察觉到其中的蹊跷,账簿上倒卖生铁的数目不低,远不是一郡之守可以调动的,他还分别派人抄了河间郡郡守和海氏一族的库房,也并没有看到账簿中倒卖铜铁所得的巨额银钱。
这笔银钱,兴许早就被转移了。
只是在他们抵达之际,河间郡郡守已经自尽而亡,只余下的海氏一族,无论是如何审讯逼供,海氏一族依旧不改供词,根本无法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大军北伐时间紧迫,林轩最后也别无他法,只得匆匆赶回,将这一切禀告给主子。
林轩禀告完就退下了。
主帐里的烛火也有些黯淡。
精致小巧的香囊被掌在手心里,肆意怜爱地把玩着,男人走近下首的舆图,在略显昏暗的烛火下,狭长的眼眸微眯,打量着舆图上无边辽阔的西北草原……
……
冀州居北,又靠近草原,因此五月下旬的时候,荥阳的气候还是十分清爽,不见一丝暑热。
北伐频频有好消息传会冀州,妇人衣裙素净,临窗而坐,听着两个女郎喜气洋洋的话,沉静的眉目也多了几分宠溺笑意。
守在的门外的幼翠眉目带笑,进屋福身后,递上了管家今日送来正院的拜帖。
自从来了荥阳后,每日往都督府递拜帖的不计其数,大多是荥阳中的世家贵眷,阮秋韵也见了许多,她看着拜帖上写的字句,眉目微敛,有些意外。
注意着姨母的神色,赵筠眉目一拧,也探着头来带姨母身侧,看着拜帖上的内容。
“信都郡程氏……这个到是从未听说过。”赵筠小声嘀咕着,视线依旧落在拜帖上,又接着往下看,“往返西北草原的商队突逢戎人劫掠,蒙平北王帐下士卒搭救,特以此献上薄礼,以表感激……”
哦豁。
还是明晃晃送礼来的?
赵筠眉目挑起,兴味盎然。
阮秋韵好笑地看着外甥女一脸兴味的模样,摇头轻笑道,“这么高兴?”
赵筠矢口否认,“我不是高兴,只是有些惊讶。”
毕竟没有见过那家在递拜帖的时候,就明晃晃地说要送礼的,不过这般直接了当地表明了来意,倒也无需他们过多猜疑。
“你姨父信上没有提及这件事。”
阮秋韵思虑了片刻,放下拜帖,也没有说要不要回帖。
用完朝食,两人离开了。
阮秋韵再次回到了书案后,却是久久不曾执起纸笔,只是看着书案上的三封书信。
书信被一个玉匣装着,整齐交叠,每一封看起来都很厚实,匣子底部还有随着信笺而来的一些诸如玉珠玉摆饰之类的玉饰物。
都是草原上的东西,象征着战利品。
信封上吾妻亲启的几字格外地大,也格外地清晰可见,阮秋韵眼睫微垂,只抿了抿唇,又执笔写着什么,刻意不去想那信上露骨缠绵的话语。
第96章 第 96 章 “侯爷,承恩侯府又来……
“侯爷, 承恩侯府又来人了,如今正在前厅候着。”
才刚下朝,就听见了奴仆的话, 定远侯脚步停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只不耐烦道,“把人轰出去,以后没有本侯的准允, 不要让承恩侯爷侯府的人进府!”
下仆垂首敛眉,“是的,侯爷。”
盛京的天已经开始有些热了, 定远侯灌了一肚子的茶汤,才勉强将心里浓浓的怒意压下去。
冀州捷报频频, 本来安分下去的朝堂又再次变得不安宁了,北戎被灭固然是一件好事, 可对于大周朝堂上许多人而言,若是没有了钳制冀州二十万兵马的北戎,那大周兴许很快就不是皇族杨氏的大周了,而是平北王的大周了。
近来太皇太后和太后手段频出, 都是为了兵权,城防军指挥使也不知被传召了几次了, 想起对方这几日一直拉着的那张驴脸,定远侯暗笑着, 心里的郁气也着实消了不少。
现在想想, 又觉得太皇太后和邹氏实在天真,凉、益两州的六大边营不动声色,褚峻那厮也惯是没脸没皮, 三万禁军如今的统领还是褚峻的人,太皇太后或是太后即便手里有城防军军权又有什么用?
五万的城防军能比得上二十万冀州军?
正是多事之秋。
也幸好他早早地就将闺女送到冀州了,要不然如果真儿还在盛京,保不齐又会多出现几次所谓的天家赐婚。
定远侯爷眉目渐松,思虑散漫地想着,正要唤人传上晚食,却又听见下仆道,“侯爷,李御史求见。”
御史台新上任的御史,李迁。
定远侯挑眉,思虑了片刻,还是奴仆将下人带进来了,也没有过多寒暄,只直截了当道,“李御史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他话里有些警惕。
毕竟褚峻那厮的幕僚向来没安好心。
才下朝,李迁身上还穿着朝服,敏锐地察觉到了定远侯话里隐隐的不耐,他面上笑意不变,拱手有礼道,“下官此番前来,是为了纪景而来。”
为了纪景?
褚峻那贼子终于舍得将纪景带走了?
定远候有些意外,却又实在是松了一口气,纪景身份有异,在自己府上就宛如自己手里多了个烫手山芋,他还得整日应付着太后和承恩侯的旁敲侧击。
如果李迁能够将人带走,再好不过了。
定远侯这样想着,正想让奴仆将偏院的纪景带过来,却又听见李迁温声道,
“下官听闻承恩侯已经多次上门,想要迎子嗣归家,既然承恩侯府如此心诚,不如就全了他们的心愿。”
全了他们心愿?
将纪景送回给承恩侯?
定远侯挑眉,却还是饶有兴致地应下。
如今少帝还在龙椅上坐着。
如若纪景真的是先帝和太后的血脉,太后和承恩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一对真君假帝要是在朝堂上闹了起来,那可就热闹了。
多热闹点也好阿。
热闹起来了,就不会整日有人盯着他手里那点兵权了。
……
西北草原接连几个北戎族群被灭,整个草原霎时风声鹤唳,七部中余下的几个部落看着那几个被灭掉的部落的凄厉惨状,也大多心有余悸,纷纷开始朝着阿布尔、赤那、巴拉这三部落,寻求庇护。
“仆固他们的头颅都被他们晒干了,倒挂在旌旗下,这是大周人对于我们戎人的侮辱轻视!我们不可以轻易放过!”
“大周的军队已经越来越逼近我们的呼诺湖了,誓死不可以退至呼诺湖后,绝不能坐以待毙!”
“……”
营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咆哮怒声,每一个听起来都是义愤填膺,愤恨至极。
这群戎人也的确是怒不可遏。
北戎在西北草原纵横几百年,即便是和大周交战之初也是游刃有余,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如同虐杀畜牲一样虐杀着大周边域的庶民,劫掠着大周的粮食和女人……戎人向来肆意嚣张,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狼狈过。
他们享受着厮杀屠戮大周人带来的种种残冷快意,享受着体态曼妙的大周女人,享受着每次满载而归时,族人不断高呼的英雄和各种追捧……这么多年,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将大周庶民视为自己的奴隶。
可如今他们却是被这些奴隶却是直接被攻进了大本营,有些部落被尽数屠戮,有些部落只能如同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
惊怒交加之下,戎人对于大周军队的恨意彻底被点燃了起来,他们眼底赤红,怒目圆睁,不断地用着各种肮脏的话谩骂着。
一时间,整个营帐喧闹无比。
看着咆哮不断的营帐,坐于右侧一粗犷汉子见状眸色微闪。
他看准了时机,赤红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对面不远处坐着的几人人,立即高声道,“泰木,我听说你们三个部落这几年从愚蠢的大周人手里得了不少上好的生铁,造了不少上好的长刀弓弩,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
这突兀的话,让营帐内霎时安静了下来。
其余几个部落的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说出了这句话的人,粗犷汉子正是少布的王,此时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对面的三个部落的戎人,又继续说着,
“要是真的有,能不能拿出来给大家伙用一用,我少布的勇士大多健壮骁勇,绝对不会辱没了这些上好的刀剑弓弩的……”
阿布尔、赤那、巴拉三族的人脸色不约而同地微变,巴拉族长朝鲁更是眯着眼看着对方,眼里掠过浓重的厉色,疾声问道,“阿嘎日,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又是谁告诉你的?”
这是承认了从大周得了生铁一事。
果然……要是当时有了上好的刀剑弓弩,草原边防大军也不会这样轻易就被大周击杀溃败了,阿嘎日面上隐隐闪过怒色,却还是忍着怒意解释,“不是谁告诉我的,少布将士有一日巡视溯水,亲眼看到了你们和大周人的交易。”
“告诉你的将士在哪里?你让他出来!”朝鲁却并不相信阿嘎日的话,只眉头皱起,继续咄咄逼人地厉声道。
阿嘎日也彻底怒了。
他一把将腰间的弯刀抽了出来,双手紧握猛地砍上了自己面前的桌子,桌子支离破碎,然后起身几步扯着嘴角,粗声粗气道,“我少布的将士自然还在少布,怎么,你让他出来是想杀人灭口?就因为他知道了你们和大周人的无耻交易?知道了你们三个部落的无耻私心?”
他不断地大声喘着粗气,眼睛赤红,用弯刀的刀尖指着朝鲁,像一头得了疯病的野牛一样不断地嘶吼着,咆哮着。
“我们这些年中了大周的阴谋,失了很多很多的马,根本就不可能抵挡大周的军队。如果当初要是大周人攻进草原时你们就将上好刀剑弓弩拿出来,我们草原的骑兵防线也不会被轻易就击溃,仆固巴塞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你们都是罪人,都是我们戎狄的罪人……”
大周骑兵毫不留情,所攻打的部落近乎是全屠,作为帐里最靠近溯水的一个部落,少布危在旦夕,部落的戎人只能放弃了他们部落经营了百年的草原,日以继夜地带着族人和牛羊赶路,赶到更加远离水源的草原生活。
人总是自私的。
只要一想到自己像是丧家之犬一样带着部落的族人朝着草原深处迁移,戎人却还有其他部落在藏着掩着,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一番嘶吼下来。
本来安静的营帐彻底很快就混乱了起来,戎人大多拔出了弯刀面面相对,阿布、赤那、巴拉三族的人脸色难看,其余部族的面面相觑,脸色也有些不好,显然对于三族的刻意隐瞒也生出了不少的芥蒂。
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丧家之犬。
阿嘎日说的是对的。
要是当初草原防线的戎人骑兵能够拥有了上好的刀剑弓弩抵抗大周,他们兴许不会落入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
戎人生性凶残,喜好武斗。
每个部落都有着各自的小心思,因此各个部落之间大多时候都会发生一些碰撞嫌隙,也时常会为了占据更多更肥沃的草原而发展成你死我活的斗争。
没有统一政权的族群就宛如一团散沙,也宛如一块即将破碎的琉璃,各种的利益干系互相交杂,形成了一道道明显的裂痕,只要能够寻到合适的时机,轻易就能将这其中微弱的联盟彻底击溃。
很快地,趁着迁移混入了少布部落中的“戎人”顺理成章地被刺杀身亡,又日夜兼程地回到了冀州军大营。
第97章 第 97 章 大周军队步步紧逼,……
大周军队步步紧逼, 即便各部落间心有芥蒂,也不得不先行共同抵御大周人,没多时, 几个部落的数万勇士被集结在了一起,将大周人挡在了呼诺湖外,借用着阿布尔三个部落所提供的甲胄刀剑弓弩等武器,再次建立起了草原的防线。
这一举动似乎是已经起到了很大的震摄作用,大周军队进攻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 连着一月也没有再向前一步,甚至安营扎寨的地方更是朝着溯水后退了许多,几乎已经靠近了溯水河岸。
而见大周军队停下, 阿嘎日日夜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可才安下心不久, 就听到从少布赶来的士兵说的话。
啪啦!
手里的盛着酒的碗掉在地上。
黄褐色瓦片散落,酒液四散, 阿嘎日猛地起身,死死地纠着下属的衣物,怒目圆睁,只厉声斥道, “混帐东西,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下属心里胆寒, 却还是咬了咬牙,急声说, “禀告大王, 半月前部落里闯进了不少大周人,他们袭击了王帐,杀了大妃和几位王子, 还将部落里的许多牛羊全都放跑了……”
“你胡说!”
阿嘎日目眦俱裂。
暴怒下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猛地将腰间的弯刀抽了出来,大手一挥,眼看着报信的士兵的颅即将被砍下,身后的安泰也迅速抽出佩刀,将阿嘎日的弯刀给拨开。
救下了士兵的一命,也不等大王怪罪,安泰猛地单膝跪下,请罪沉声道,“属下给大王请罪,请大王息怒。”
“请大王息怒!”
所有跟随的将士都跪下来。
阿嘎日眼睛血红,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将手里的弯刀放下,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前来报信的少布士兵,一字一句阴森地说,
“部落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人袭击了王帐,一五一十,你全部给本王说清楚!”
险些被暴怒的大王斩杀,士兵面色惨白,只战战兢兢将半月前那夜部落里发生的事说出来。
戎人部落间相距较远,日以继夜从一个部落赶到另一个部落也需要花上几日,少布整个部落带着牛羊连夜迁移到草原深处后,阿嘎日带走了部落里一半的兵力,只留下另一半的兵力守着。
半月前的一天夜里。
接连数日迁移的少布戎人大多沉沉睡下,上百日夜轮守的戎人士兵被杀,近千披着甲胄的骑兵手持乘着夜色闯进了他们部落,并没有屠杀少布的平民,只径直朝着王帐奔去。
他们杀了王帐里的大妃和几位王子,将整个王帐彻底烧了,更是放跑许多的牛羊马……
阿嘎日脸色阴沉地听着。
本就赤红的眼底不断有怒意在堆积,待听到王帐被烧了后,握着弯刀的手猛地高高扬起,然后重重地落在帐里的木桌上。
木桌乍然破碎,木头落了一地。
“可恶的大周人!”
“卑劣的大周人!”
“该死的大周人!”
暴怒的嘶吼声再次响起。
营帐里一片混乱。
眼看着大王即将失去了理智,安泰脸色微变,他目光凌厉地看着报信的士兵,连声质问着,“大周的士兵早已经后退至溯水河岸,无法越过草原,袭击部落真的是大周人,你确定没有看错?”
新建立的戎人防线几乎将戎人的部落彻底隔绝在身后,又怎么会有上千人的大周骑兵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入防线来到防线后方呢?
发泄过后的阿嘎日也很快冷静了下来。他听明白了安泰话里的意思,只又几步上前,又再次抓着衣物,猛地将士兵整个人提了起来,声音里充斥着让人胆寒的杀意,“你把那晚见到的人的身形,身上所穿的甲胄,所用的兵器……这些通通给本王说清楚。”
士兵只能努力回想着那夜里闯入的骑兵,只是那时候正是夜晚,的确看不清,除了人、马、甲胄、弓弩,大刀这些外,还有,还有……
“……还有弯刀!”
“那些人大部分都是用大刀的,可属下还是看见了,那个砍下二王子头颅的人,用的就是弯刀!那些人身形也都很强壮,不像是大周人……”士兵不断地说着。
而听了他的话,安泰却是沉默。
没有屠杀戎人平民、直接冲着王帐而去、放走了牛羊马、身形强壮、还用弯刀……只有戎人才会习惯用弯刀。
大周人大多用长刀。
此事是戎人所为,还是大周人所为?
他迟疑地看向大王。
却发现大王此时异常地平静。
他眸光微闪,沉声道,“大王,他的话不可尽信,还是派人回部落里探查清楚。”
握着弯刀的手指近乎发白,阿嘎日却是罕见地并没有失去理智,只沉默了许久后,就让人将营帐收拾好,再派人将日固,苏勒等几个小部落的人请了过来。
……
又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大周军队一直没有大规模进攻的举动,可溯水河畔的冀州旌旗却是迎风招展,还是让戎人精神日夜紧绷着,时刻准备着迎战。
很快地,就有戎人受不住了。
提出了要和大周议和一事。
营帐内很快就充斥了两种声。
第一个出声的正是朝鲁。
头发略白,眉头紧紧地皱着,像个老头,明明是草原戎人出生,却长得极为瘦弱,看起来像是戎人神话中的智者,因此在大多时候,他的话在一众戎人中都颇有威严。
他看着率先提出了议和的族人,不赞同道,“大周人来势汹汹,又怎么会同意和我们议和,傲瑞,你这是在扰乱我军军心!”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去。
可这一次,却并没有人响应他的话。
戎人十部,阿布尔、赤那、巴拉三大部落占据着呼诺湖外辽阔肥沃的草地,这三个部落牛羊成群,势力强大,即便去年冬天死了不少族人,也依旧比别的部落要强大太多了。
没了许多马,没法劫掠粮食,去年冬死的人太多了,三大部落能够耗地起,他们这些小部落却是耗不起的。
很快地,营帐里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了起来,吵地面红耳赤,全然没了一月前的表面和睦。
已经接连有三个部落被灭了,他们谁也不愿意成为下一个,谁也不想像那些从部落里勉强逃出来的人一样,如同丧家之犬四处逃窜。
阿嘎日脸色阴沉,一声不发。
他垂眼看着自己腰间的弯刀,手指缓慢地摩擦着光滑的刀柄,眼底的神色阴鸷骇人。
营帐内依旧争论不休。
最后却还是同意了下来。
近百年间,他们戎人撕毁的盟约不在少数,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张纸,根本不能代表任何东西。
营帐内一众人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本来还在反对的人也不再多言。
拟定的议和盟约很快被送出去了。
不久后,大周的军队依照盟约退出了溯水。
即便依旧心存警惕,可戎人在知道大周的军队尽数地退出了溯水后,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
签好了的的议和盟书就这样被随手丢进了篝火里,红色的布料被烈火灼烧着,金色的字消失,很快就随着烈烈篝火化为了灰烬。
屠达看着林轩的举动,本就凶狠的面上神色微顿,不由地有些乍舌地嘟囔着,“你们不是整天都在说君子君子吗?这些坑人的法子,究竟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又是安排人去突袭少布栽赃嫁祸,又是同意议和下套……随军的两位军师看起来都是温温和和有学识的人,怎么用起手段却是一套接一套的阴险,就连这个年轻郎君,手段也是一茬接一茬的。
几月的行军下来,原本隽秀白皙的林小郎君也变地有些黝黑,闻言,他挑了挑眉,一如既往地意气风发,很有礼道,“屠将军说笑,君子那一套是对君子的,对小人也自然要用小人的办法。”
诡计多端的确是诡计多端。
可阴险却是算不上的。
大周几百年来,也是和戎人签下了几次盟约的,只是屡次都会被戎人率先翻脸不认人,边域城镇多遭屠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不至于他们反过来施了一回,就是阴险了吧。
平北王千里迢迢率大军北伐征战戎狄,攻破了戎狄的边防大军,先后接连灭了三个戎人部落,如今胜利在即,又怎么会提出想要和戎人议和这一事?
林轩看着已经化为灰烬的议和盟书,眉目舒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戏谑笑意。
屠达耸了耸肩。
他是个莽汉,一向更加喜欢直接领着重骑攻打的强悍作风,不喜这些弯弯绕绕的,不过要是能够保全大半的兵力将戎人彻底灭了,阴险就阴险吧。
毕竟论无耻不要脸,谁比得过戎人。
第98章 第 98 章 即便大周军队退出了……
即便大周军队退出了溯水, 戎人草原的防线骑兵也并没有卸下,可除了朝鲁,各大部落的首领却是回了自己的部落。
阿嘎日也不例外。
派回部落一探究竟的士兵还未回来复命, 他急切地想知道如今自己部落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在大周退出了溯水之后,更是连夜地赶回了部落落脚的那片草原。
可部落里的一切都让他心寒。
最喜爱的次子被人砍断了头颅,只余下了一具冰冷腐烂的躯体;偌大的王帐被人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片烧焦的草原;粮食也被尽数烧没了, 牛羊马更是被放跑了……即便心中早已经隐隐有所预料,可在看到王帐里的狼狈不堪后,他还是忍不住眼底充血, 心头怒意冲天。
大王不在营帐中,能够主事的大妃和王子又接连被杀, 整个少布已经彻底乱作了一团,人心惶惶, 如今见大王回来,也大多
阿嘎日忍着怒意,又将当初留下保护部落的几个将士召过来,在得知了和那个士兵相差无几的话后, 又问了那些贼人最后的去向。
待听到士兵说贼人往呼诺湖的西北方向跑后,他面色终于忍不住一沉, 王座一侧的扶手几乎被他整个捏碎。
呼诺湖西北方。
戎人巴拉部。
“该死的朝鲁!该死的巴拉部落!”
常年茹毛饮血的戎人脾性大多暴烈,在确定了心里的猜测后, 临时建起的王帐再次响起了不间断怒不可遏的喊声。
已经快六月了, 距离草原的冬天也不远了,没了牛羊马,没了积存的粮食, 今年冬天,部落必一定会死更多的人的。
这是想让他们少布整个部落统统族灭阿,将士也是怒火中烧,一时间,对于巴拉部戎人的恨意,竟盖过了一直憎恶的大周人。
……
荥阳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草木也日渐枝叶丰茂,一场大雨下来,将接连几日烈阳炙烤所带来的热意驱散,东市连带着几个坊的栅栏也被去掉了,被安置于客栈里的一众医者医女也都已经平安地回到了都督府。
已经是六月中旬了。
距离褚峻离开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望着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妇人若有所思,宽大艳丽的袖摆被一阵风吹过,拂出了柔和的弧度。
六月是褚峻父亲六十大寿的时候,可褚峻还没回来……阮秋韵想起了褚氏族人离开时说的话,思虑了良久,还是让人准备了一份祝寿的贺礼,送去了信都郡。
回到了屋里,却见圆案上摆着一篮子的桑葚果,竹篮子不算很大,却是被装得满满的,里头桑葚果已经成熟,紫中泛黑。
春彩上前两步,轻声解释,“果苑的桑葚果大多熟了,这是表姑娘和项女郎送过来的,都是两位女郎晨起时去果苑里摘的。”
桑葚一般是在春天成熟的,只是荥阳在地处靠北,气候相对于比较寒冷,因此桑葚果成熟的时候会晚一些,一般也是在五到六月这个时候。
阮秋韵眸里笑意潋滟。
桑葚已经清洗过了,她捻起一个桑葚果放进了嘴里,又让春彩她们几个小姑娘拿了吃。
王妃素来温柔和煦,春彩几人也时常吃着王妃赏下的吃食,此时迟疑了片刻,倒也并不拘谨,每人捧着一捧桑葚果甜滋滋地吃了起来。
“……桑葚可以直接食,桑葚还能泡酒,奴幼时家里就泡过,家中的长辈每每泡好了,就待端正节那日享用。”莲荟边吃着,还边小声地和王妃说着各种桑葚果能做的吃食。
即便是在现代社会的时候,阮秋韵也是很少喝酒的,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喝过的也只有去年端正节那日的桂花酒,闻言,她望着说话的婢子,温和询道,“那桑葚酒好不好喝?”
被王妃问话了,莲荟脸颊有些红,她吃地急,嘴上也染上了桑葚果的汁液,她摇了摇头,小声回道,“奴没有喝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桑葚是她们在山里采的,桑葚酒都是家中祖父大伯他们喝的,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家里人也没让她喝过,所以也不知道这桑葚酒是什么样的滋味。
年纪还小,的确是不宜饮酒。
阮秋韵轻轻颔首。
莲蝶年岁大一些,对于这些吃食倒是没有特别喜欢,她很快就将手心的桑葚食完,见夫人似乎对那桑葚酒有兴趣,不由抿了抿唇,建议道,“果苑里桑葚果不少,夫人若是喜欢,奴明日去采些桑葚果让伙房酿成酒,等到了端正那日,夫人就可以用了。”
她是管着夫人院里花草的婢子,平日里对于府里的花草果树也甚是熟悉,大都督府果苑里不过是种了几棵的桑葚树,可结出来的鲜果却是不少的,即便是想用桑葚鲜果来酿桑葚酒,应该也是足够了的。
这个建议听起来不错。
果苑里的桑葚果也的确多。
只是……阮秋韵眉目微动,轻柔的眸光落在了还剩下不少桑葚果的竹篮上,迟疑着没有立即应下,她是不喝酒的,也不希望两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喝酒的。
……
西北草原,戎人边防大营。
暴怒之下,轻易就能丢掉理智。
惊雷阵阵,整个西北草原被倾盆大雨不断地冲刷着,夜色昏暗,一片雨声,在大周士兵退出了溯水之后,即便是时刻保持着警惕的戎人防线上的士兵也不由地多了几分松懈。
可此时巴拉部落士兵营内,一片混乱。
“阿嘎日!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
“苍天不会放过你这个疯子的,我们巴拉的士兵更不会!”
被士兵保护着的朝鲁已经没了一条手臂,他满脸的痛色,只捂着不断溢血的肩膀,瞪着双眼看着已经如同疯魔一般的阿嘎日,一边怒声唾骂着,一边不断地急步朝着身后退去,躲在一众的士兵后。
卑贱该死的阿嘎日。
怎么敢、他怎么敢伤他!
阿嘎日咧着嘴笑,眼睛里全是残忍嗜血的快意,也全然不顾挡在身前的士兵,举着弯刀再次冲了过去,一把砍下了挡着的士兵的头颅,一步步朝着朝鲁逼近。
朝鲁看着心里胆寒。
也有些后悔了当初为什么还要留在边防大营,见自己的士兵守卫挡不住他,也不再唾骂,只转身就跑出了营帐,跑进了倾盆的雨幕里,嘴里不断地嘶声求救着,试图引起大营里其他人的注意……
巴拉营帐里发生的事很快就引起了其他部落士兵的注意,大雨倾盆而下,天空的雷声不断地轰鸣着,随着少布和其他几族士兵接连的暴起,整大营彻底乱作一团。
从三大部落中借出的兵器此时成了收割三大部落戎人性命的利器,本来只想给自己的部落讨回公道的阿嘎日彻底杀红了眼,这么多年在朝鲁他们那里所受轻待时的愤怒一股脑涌上心头,手里的弯刀久久不曾停下……
戎人边防大营彻底乱了。
三天三夜过后,直到三大部落的士兵将暴乱的戎人彻底除掉,戎人大营还是没有等来部落的支持,最后等来的却是冀州铁骑,等来的却是大周平北王。
“大周人攻进来了!”
“大周人攻进来了!”
“大周人攻进来——”
才反应过来的戎人眼睛瞪大,立即粗声连着大喊着,正想迅速地将狼烟点起,可下一刻,他整个脖颈却被飞射而来的箭羽径直穿过,紧接着整个人从瞭望台上栽了下来,跌落在地上。
在许多戎人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无数骑兵再次如同鬼魅一样出现在营地周围不远处,握着刀剑朝着营地奔来,不断屠戮着尚有余力反抗的戎人士兵。
本就弥漫着血气的营地血腥气就更重了,在将戎人大营的戎人士兵雷厉风行解决后,冀州军长驱而入,兵分三路,继续朝着草原深处不断行进,朝着呼诺湖靠近。
已经隐隐嗅到了胜利的大军此时就如同死死追着猎物走的雄狮,斗志昂然,没有丝毫的畏惧。
没有了足够数目戎人士兵的保卫,整个西北草原上的戎人就好像是彻底被拔除了尖锐獠牙的野兽,没有任何攻击力,只能任人宰割。
……
三大部落中又以阿布尔实力最为强盛,阿布尔虽是部落,可却和大周的城镇无甚区别,部落的首领住的地方也并非王帐,而是一座规模十分宏大的皇城。
此时整个皇城里外,已经是一片血色。
已经年过半百的阿布尔首领泰木看着逐渐走近的男人,握着弯刀的手徒然收紧,壮硕的身躯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阴沉的眼底略过一丝狠辣,“褚峻,本王已经让人将盟书带出去了。”
男人的脚步停住。
自以为是戳到了对方的痛处,泰木脸上轻易就流露出一抹轻蔑之色,他带着浓烈的怨毒不断地讽刺道,“要是让你身后的那群大周人知道了你撕毁了盟约,攻进了草原,到时候,整个大周都会知道你褚峻是个卑劣无耻,出尔反尔的小人。”
戎人是茹毛饮血的野兽,不需要名声。
也只有大周才需要所谓的名声。
一想到褚峻会被他身后那些大周人随意唾骂辱骂,即便是濒临死亡,泰木也有些得意兴奋,只觉得前半生他看不上的哪学大周虚伪的君子道理居然也是好东西。
手里的长刀还滴着血,披着甲胄的男人面容冷峻,闻言也仅仅是眉锋挑起,随手拿出了那已经被签过了的议和盟书,“这个?”
盟书在沾满了血的指尖缓缓垂下,上面的内容清晰可见,下一刻,轻飘飘的盟书就被丢在一侧已经燃起了的火烛上,并且很快就随着烈火化为灰烬。
泰木瞳孔猛地一缩。
可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长刀的寒芒就又再次出现在了他身上,泰木反应过来后只能狼狈地躲避,却还是被锋利的刀口砍去了半个肩膀,鲜血直接迸出。
“啊啊……”
剧烈的疼痛让泰木忍不住尖锐嚎叫,无论生前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即将面对死亡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无法保持冷静,只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虫一样,不断地朝前蠕动着身躯。
褚峻脸色不变。
只又上前了一步,一刀砍下了正在蠕动的戎人的头颅,头颅滚落在地,躯体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鲜血尽数洒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已经七月中旬了。
距离今年的端正,也不过只有一月了。
居高临下地看着戎人皇城的一片混乱,男人狭长眼眸微眯,唇角勾起,有些期待地想。
第99章 第 99 章 项真来冀州的时候,……
项真来冀州的时候, 是带着不少家里的部曲和奴仆过来的,平日里大多也是习惯用从家里带来的部曲奴仆,她接过贴身婢子递过来的书信, 脸上的神色有些兴奋。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即便屋里有冰盆,两个小女郎也不喜欢在书房里做功课,果苑四周树木翠绿,林间风也十分清凉, 因此果苑里的小亭子很快就成了两人做功课时最好的去处。
驱赶蚊虫的熏香袅袅,伺候的人全部守在了亭外,项真拿着书信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盘腿坐下, 立即将书信拆开,一目十行将书信全部看完后, 才抿了抿唇,眉头皱起。
敏锐地察觉到好友的情绪不对, 正努力看着老师给的书的赵筠挑了挑眉,支着下颚侧眸,问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 只是信上说,我父亲上个月已经启程回交州了, 不在盛京了。”看完书信后,项真还是认真地将书信收好, 心不在焉道。
已经快到端正节了, 盛京和冀州之间的距离还近一些,如今父亲回了交州,父亲和她真的一南一北, 天隔一方了。
思及此,项真又有些失落了。
赵筠若有所思,手里的毛笔被轻轻置下,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真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啊,我能不能知道,定远侯为何把你送来冀州啊?”
这个疑惑她已经想了许久了,也一直没能想明白,明明那位定远侯看着和自己姨父交情并不算太好,在太后千秋宴上也隐隐有对立之势,怎么就这么放心将唯一的女儿送来冀州呢?
项真想了想,也没有瞒着好友,很快就将赐婚这事说了出来,赵筠边听着边了然颔首,却还是有些不解,“那为何不将你送回交州?”
交州是项真从小长大的地方,有自小看她长大的叔伯,按理来说,送回交州,也总比送来冀州要更加安心吧?
项真摇摇头,对于父亲为何将他送来冀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复述着父亲的话,“父亲说冀州比交州要安全。”
至于为什么说冀州比交州安全,父亲也并没有说,只是想到父亲回了交州一事,项真又有些郁郁。
交州太远了,即便捎个书信也要几月。
好友一副失落的样子,赵筠顿了顿,有心想安慰几句,可思虑了许久,又实在是口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毕竟思念父亲这种情绪她从未有过,只觉得十分陌生。
也许和自己想念姨母是异曲同工的,她要是离开姨母这么长时间,心里兴许也会这么难受……赵筠暗自想着,正要说些安慰的话,却见姨母身侧的幼翠进了亭子,手里捧着一个漆盘,漆盘上放着一碟点心还有两个瓷碗。
两个女郎眼睛一亮。
姨母/王妃夫人又让人送吃食过来了。
“伙房新做的桂花糕还有桂花小吊梨甜汤,夏时天气热,奴方才过来时,王妃还特意嘱咐了女郎们这几日要多饮茶水,切勿中了暑意热。”幼翠将漆盘放在了案上,笑盈盈地说着。
两个女郎欢快应下,很快就喜滋滋地用起了桂花糕和甜汤,赵筠边喝着边小心翼翼抬眉看了眼好友,见她神色恢复了原本的欢快后,唇角微微扬起,方才想着如何宽慰的苦恼也逐渐消散……
入了八月后,严格意义上已经是入秋了,天却依旧有些暑热的,接连下着几场雨的时候,冀州军北伐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荥阳,大都督府上下一片喜色。
北伐大捷,也许姨父很快就可以回来了,赵筠心里也有些高兴,她眉开眼笑,支着下颚望着姨母,好奇地说,“姨母,北伐大军已经大捷了,姨父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若是时间赶得及,姨父兴许还能回来陪着姨母一起过端正节,就好像去岁时一样……赵筠捻着茶盏,有些期待地想着。
阮秋韵闻言抬眉,望着眸露期待的外甥女,思虑了片刻,才摇摇头,言语里带不确定,“姨母从来没有去过战场,也不知道。”
她没有接触过古代战场上相关的事,一场战争后后续也许会有清理战场之类的事要做也说不准……如今大捷的消息才传过来,兴许也要等上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吧。
赵筠若有所思地颔首,却是一直注意着姨母的神色,见姨母面上并无失落之色,心里才轻松了几分。
时间缓缓过去。
还有五日就是端正节了。
距离十五越来越近,天上的月亮也日趋浑圆,清寒月华倾斜而下,看起来明亮生辉,大都督府上主母和两个女郎睡下后,整个大都督府就陷入了一片沉静安谧。
大都督府守卫森严,无论是府内还是府外,都有无数部曲在巡守着,都督府居荥阳内城,远离繁华热闹的街市,并无更夫之流,因此府外也十分安静。
马蹄声由远至近,格外响亮
负责在都督府外巡守的一众部曲脸色一凛,立即停住脚步,视线冷肃地着看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将手里的佩刀握紧。
马蹄声逼近,一队人马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为首披着的甲胄还没褪下,男人急驰而来,身后隐隐的光亮将身躯映出一道长长的暗影,气势凛然骇人。
……
嘎吱。
正院屋门被轻轻推开。
因主人家的习惯,屋里并无守夜奴仆。
男人就如同夜里偷香窃玉的贼子一般,隐于夜色中脚步轻缓却又急促,很快就进了主屋,然后越过了烛火微弱的外间,进了里室。
里室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亮便是从窗牗外斜照进屋的月华,来人似对里室的一切摆设都了如指掌,只缓缓越过了室中心散着凉意的冰盆,来到了床榻侧。
香浓馥郁,纱帐轻垂。
入了夏后,床榻四周的帷帐也被尽数换成了轻薄透气的纱幔,层层叠叠垂下,此时纱幔被轻轻拨开……
“是谁?”
略带颤意的声音倏地响起。
还没全然熟睡的妇人醒了过来。
月光映入,纱幔清透,此时床榻外的高大身影就格外明显,本来还睡意朦胧的阮秋韵被这突然出现是黑影惊醒,还没起身就下意识地轻声唤了一句。
对方似乎也听见了这一声急切的唤声,那个试图伸入纱幔的大手停了一瞬,随即毫不客气地将垂落的纱幔尽数掖开,整个人都上了床榻,“夫人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阮秋韵怔了怔,往床榻里缩的举动停下,她眼睫轻颤着,片刻后,才低声试探性地询道,“郎君?
还未反应过来,只是下一刻,却是被对方伸手搂住了腰肢,长臂一伸,紧接着整个身躯就落在了人影的怀里。
身上的甲胄实在是冰冷硌人,男人并没有将夫人搂地太紧,只习惯性地下颚埋进夫人的颈窝处,不断贪婪地吸吮着夫人身上的香甜气息,又应道。
“嗯,是我。”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阮秋韵这才确定对方真的是褚峻,她怔了怔,才觉得方才心底不断涌现的惧意才缓缓散去。
她感受着男人埋首在自己脖颈间不断游走的热意,还有臂膀自己腰间的力度……片刻后,才眉目微敛,惊魂未定地说着,“回来就回来,为何不提前谴人回来说一声,还要这样吓人?”
夫人话里带着嗔怪。
男人眸子里涌动着浓浓笑意,他唇角勾起,含笑歉意地应下,“我以为夫人睡下了,就过来看看。”
他低声说着,“夫人说得是,我不该吓着夫人,都是我的错。”
又是这样干脆利落地认错。
阮秋韵抿了抿唇,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里室昏暗,两人相拥。
床榻上浓香馥郁,男人眸色渐沉,揽着夫人的一只手缓缓上移,抬首后径直垂眸吻了下去。
目标明确,不偏不倚。
明明是昏暗的夜里,微抿着的饱满唇瓣却还是被准确无误地覆上,熟悉的热意很快就顺着唇角而下蔓延,落在了脖颈锁骨上,在这样一片幽黑的昏暗中,郎君的面容看不见,却还是能够清晰地听见两人不断交缠着的呼吸声。
狎昵的,熟悉的,强势的。
一阵阵的闷热袭来,渲染着久违的感官,男人牢牢地将夫人锢在怀里,只不知过了多久后,又缓缓抬首,将自己的额抵在夫人的额间,眸色幽深黑沉,低沉轻笑地说着,“我好想夫人。”
想得骨头都疼了。
轻声喘息着的妇人微怔,眼睫颤颤。
……
王爷回来了。
在得知这一事后,正院的奴仆也大多醒过来了,不多时,屋外伺候的奴仆得到传唤后入内,只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将屋里的烛火点上了,就立即退了下去。
褚峻实在舍不得放开夫人,在下了床榻后,又抱起夫人来到了软榻上,依旧缱绻地温存着。
有了烛火的光亮,又是像方才那样面对面地被搂着,阮秋韵只需要略微抬起眉,就能够才看清正抱着自己,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的郎君的模样。
男人身上的甲胄已经褪下,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出征前要黑一些,熟悉冷峻的面上还隐约能够看见青黑色的胡茬,他此时已经将头抬起,眸色漆黑含笑,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整个人的姿态就是懒洋洋的。
褚峻任由夫人打量着,也同样将夫人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眸光里,他的视线几乎是一寸寸地划过了夫人的脸庞,像极了暗地里窥伺的饿狼一样,灼热且贪婪。
第100章 第 100 章 暑热未散,衣裙单……
暑热未散, 衣裙单薄,感受着透过单薄衣料源源不断传过来的灼灼热意,阮秋韵眉目微敛, 想到褚峻今日深夜回家,兴许还没有用过晚食,就想起身让人去准备饭食。
可动作却又被一只手制住。
“夫人莫忧,我已经用过晚食了。”粗粝的大掌慢条斯理地抚着垂坠着的乌发,男人用眸光细细地描慕着夫人的眉眼, 眼眸略染上一层贪婪幽暗,十分真切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只是这一路赶路, 风尘仆仆,想先行洗漱。”
天还这么热, 骑着马星夜赶路,风尘仆仆, 的确是应该好好清理一番自己……阮秋韵不疑有他,她正想从对方身上起来,却见男人唇角的笑意越盛,似得到了什么同意一样, 只径直拦腰抱着自己起了身。
阮秋韵怔了怔。
守在门外的奴仆垂眉敛眸,并没有跟上来, 待阮秋韵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抱着离开了主屋。
月色明亮, 男人步履沉稳。
夜里太过安静了, 以至于自己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阮秋韵眉目敛起,正要出声询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却听见步履不停的男人平静地出言解释, “天气热,我身上都是汗尘,方才不小心染了夫人一身,既然要洗漱,不如就一起洗吧。”
这话说得温和有礼,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歉意,似乎刚刚一上来就又搂又抱的种种举动,不是他故意为之一样。
心思过于明了。
莫名就有了熟悉感。
阮秋韵眉目微动,抿唇不语。
……
主屋洗漱的屋子很大,珍稀的纱帐层层叠叠,将整个洗漱室分隔成了两处,一处是圆月一样宽大的汤池,一处是狭小的浴桶,屋里时不时有水珠溅落声响起,可水雾袅袅的汤池此时却是平静无波,空无一人。
水声激荡,又一声可怜的低泣响起。
溢出的晶莹水珠四散而开,最后顺着光滑的木质桶壁缓缓滑落,透过纱幔顺着桶壁看去,依稀可见茭白指尖柔弱轻颤,难耐地蜷了蜷,最后只能无力地搭在了古铜泛着青筋的颈上。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乌黑发丝已经被尽数浸湿,此时丝丝缕缕地黏在了莹润白皙的肌肤上,轻易就能让人发狂。
唇齿交缠间,一片泪眼婆娑。
粗重炙热的呼吸几乎将一片莹润肌肤染成绯色,已经饿极了野兽双眼染着一层浓浓欲色,只叼着近在咫尺的猎物迟迟不肯松口,在幽幽地将心头爱细嚼慢咽一番后,才舍得尽数拆吃入腹。
水声不知何时停下,可沉沦却迟迟没有停下,男人眸色幽黑深沉,望着泪眼朦胧的夫人,只爱怜地垂眼亲吻着夫人绯红的眼尾,又十指交缠着地执起夫人不断推拒着的茭白柔荑,继续沉沦在他已经阔别已久的馥郁柔软里……一头已经被饿了许久的野兽,总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能被喂饱的。
……
一早起来,就听见姨父归家了消息,赵筠心里很是高兴,立即去项真院里寻了项真,带着项真一起去正院给姨父姨母请安。
“筠儿给姨父请安,恭贺姨父北伐大捷!”赵筠笑意盈盈,福身施礼道。
“项真给王爷请安,恭贺王爷北伐大捷!”相比于赵筠的轻松欢快,项真则是有些拘谨,她规规矩矩地施了一个晚辈的礼节,然后安静地站着,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紧张。
“姨父,姨母还没起来吗?
见状,行完礼后,赵筠直接伸手将身侧项真的手牵起,她朝着里室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姨母,立即问道。
小孩子总是长得快的,不过是半年没见,外甥女又长高了不少,褚峻面上带着温和慈爱的笑,温声解释,“姨父昨夜回来时很晚,所以你姨母还没起来。”
说完后,目光划过两个女郎互相交握着的手,最后落在外甥女身侧的女郎身上,他眉目温和,“定远侯的书信我已经看过了,我和定远侯相识已久,项女郎若是不介意,也大可唤我一声伯父。”
不是传闻中的冷漠,平北王的态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十分和煦,项真愣了愣,虽然面上还有些拘谨,心里却还是松了一口气,忙立即有礼地轻声应下,“是,是的,项真多谢伯父。”
褚峻笑了笑,不再多言。
又说了几句最近自己学的课后,两个小女郎就离开了,直到离开了正院后,项真的心才彻底安了下来,她不断地安抚着自己,舒缓着刚刚生出来的紧张情绪。
赵筠背着手走着,看着项真心有余悸的模样,挑着眉梢笑着说,“我就说你不要这么紧张,盛京那些传闻都是骗人的,其实我姨父脾性可好了,我还没见过姨父生气呢。”
说这话的时候,赵筠显然已经不记得了,当初她在赵府见到平北王第一面时的惊慌失措了,她已经见惯了姨父在姨母面前的温和模样,自然不会害怕。
项真不疑有他,也点头认同。
虽然平北王气势重,可方才对她的确是很和蔼的,父亲此番将自己送来冀州,定是因为信任平北王,兴许平北王真的是那种面冷心热的好人。
……
窗牗已经被关起,将窗外的阳光尽数遮挡住,里室有些昏暗,置于最中心的冰盆正在不断地朝着四周飘散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驱散着里室里的燥热。
守着的奴仆已经尽数退下。
头脑昏沉的妇人缓缓睁开眼眸,良久后,眼里的惺忪才逐渐褪去,映入眼帘的是依旧搂着自己的男人。
“夫人醒了。”
褚峻略微垂首,耳厮鬓磨般低语。
熟悉燥热的呼吸再次袭来,阮秋韵眼睫微动,置于轻薄被衾下的手心却不自禁地移动着,然后心有余悸地颤颤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在察觉一片平坦后,紧接着又落在了自己腰侧,只侧过头,抿着唇没有出声。
夫人这是生气了。
褚峻心下了然。
他思虑了片刻,将夫人抱着坐了起来,又开始为昨夜的不知节制而低声道着歉,“夫人莫恼,我只是太过想念夫人,一时没了分寸,明明夫人都已经说了不要了,我昨晚却还一直缠绵不休……”
认错认得很快,这话也说得越来越露骨,连带着盛京的那段时日,这都是他第几次因为这样的事道歉了……阮秋韵抿了抿唇,也不想搭理他。
昨夜胡闹了许久,本就饱满红润的唇此时略微红肿,褚峻眉目微敛,只又低声询道,“夫人有没有觉得那里不适?”
即便晨时已经让女医看过了,也涂了药膏,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昨夜的确是过于孟浪了。
即便心里有气,阮秋韵也不会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敛眉感受了片刻,只觉得除了腰肢酸痛外,其余地一切还好,只顿了顿,就低声说了一句,“我并没有不适。”
那些药膏的确好用。
柔软的嗓音带上了些许哑意,若不细听,却也听不真切,褚峻面色一顿,松开了手起身来到了软榻的案旁,倒了一杯茶汤,然后端到了夫人身前。
茶汤碧绿,捻起还带着温热。
阮秋韵接过茶汤,安静垂眉饮下。
将空了的茶盏放于一侧,褚峻伸手将夫人揽进自己怀里,将手掌覆上了夫人的腰肢,慢条斯理地揉捏着。
夫人还在生他的气。
褚峻边想着,边说着,“方才筠儿带着项女郎过来请安了,两人看起来关系十分要好。”
听到褚峻提到外甥女,阮秋韵缓缓回过神,她眉目柔和,出言解释道,“她们在盛京时就已经是好友了。”
本来就是说得上话的朋友,自项真从荥阳过来后,两个小姑娘更是形影不离了,即便出去玩耍也是一起出去的,关系看起来甚至比在盛京时还要亲密了几分。
褚峻颔首,还低声道,“这样也好,我本来还想着,到时候从荥阳里选几个郎君女郎给筠儿充当玩伴的。”
阮秋韵闻言有些惊讶,在发现褚峻的确是认真的之后,才迟疑地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地说,“朋友还是让她自己去交比较好。”
她心里明白,平北王外甥女这一身份能够给筠儿带来许多同龄人的簇拥和追捧,可毕竟只有志同道合志趣相投,两个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赵筠这两年的性格越来越外向,有一个性格比较腼腆又同样喜欢学骑射上医女课的好友,已经算得上是很好了。
说起了日渐长成的外甥女,阮秋韵心里软乎乎,方才心里生出的怒意此时也暂且放下,她眉目沉静,也说起了褚峻北伐出征这半年来,家里发生的许多事。
定远侯托付女儿的来信,突然到访的几位褚氏族人,荥阳城里出现的疫疾,还有因为恶意传播疫病被抓住诛杀了的马康年郑清两人……
说起自己六月时让人给信都郡送去了一份贺礼时,阮秋韵还特意看了眼男人的脸色,褚峻见状轻笑,也给出了反应,“自被除了族后,我就再也没有送过礼给褚氏了。”
他眉目微垂,专注着手里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地含笑道,“褚氏幸运,得了夫人的赏赐。”
赏赐。
很居高临下的一个词。
信都郡褚氏全都是白身庶民,平北王妃派人送礼至褚氏,其实也是能够当得起是赏赐这两个字的,只是相对于同族的血脉亲人而言……阮秋韵眉目微敛,没有继续说褚氏,又说了一些其他事。
眸光从始至终落在夫人的面上,不曾错过夫人一丝一毫微变的情绪,待夫人话音落下后,褚峻这才笑着低声询道,“马康年死了,夫人欢喜吗?”
这话实在突然,阮秋韵怔住。
回过神后,阮秋韵只觉得方才被茶汤润泽过的喉咙再次干涩了起来,她眼睑垂下,努力保持平静道,“造成了荥阳疫疾的罪人伏法,我自然也是欢喜的。”
掌下的纤软腰肢有一瞬间的紧绷,褚峻似并未察觉,他唇角的笑多了几分寒意,只低声笑叹,“夫人不喜马康年,早知当初在盛京时,我就应该除掉他。”而不是仅仅只让他在盛京中众叛亲离,甚至还有机会来到荥阳。
男人面带笑意,眸色却极为幽暗。
十分刻意地,阮秋韵没有去问褚峻是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马康的年,她沉默了片刻,只再次将话头转移到了其他话题。
褚峻从善如流,眼底却是笑意盎然,又再次垂眉亲吻着夫人的额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