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终于大亮,驱散了破砖窑里积攒了一夜的阴寒和惊悸。
但另一种沉重的焦虑,却像窑洞里挥之不去的霉味,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黄爷的状况,非但没有因为天亮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后半夜开始,他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得像块烙铁,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喂进去的水,大半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偶尔清醒片刻,眼神也是涣散无光,嘴里反复念叨着“龟甲”、“错了”、“回家”之类的呓语,声音嘶哑微弱,听得人心焦。
三娘几乎一夜未合眼,不停地用冷水浸湿布巾给他敷额头,但那点凉意对于汹涌的高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她眼圈红肿,嘴唇咬得发白,原本俏丽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和绝望。
返回北京的打算只能暂且搁浅,以黄爷目前的身体情况,跑长途就是要他的命,最起码也得等烧退了再说。
老柴蹲在火堆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眉宇间深锁的忧愁。他再次检查了黄爷的脉搏,又翻开眼皮看了看,那眼白里的灰线似乎更明显了些,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
“不行,这么硬扛不是办法。”老柴声音沙哑,“黄爷这身子,再烧下去,就算......就算身子骨再强硬,人也得烧坏了五脏六腑!必须得想法子先把烧退下来!”
斌子急得抓耳挠腮:“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找大夫去?难不成去附近村里?”
这话一出口,窑洞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去村里?风险太大了。
我们这一行人,个个灰头土脸,带着伤号,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明器,一旦被有心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皮这时开口了,他指了指东南方向:“往前再走三十多里,有个地方叫饮马沟,不算大,但比一般的村子偏,我以前跑山货的时候路过几次,记得沟口好像有个独居的采药人,是个老婆子,不知道还在不在。就算人不在了,村里应该也有懂点草药土方的老人。”他顿了顿,补充道:“饮马沟再往西南,就是进山的野路了,岔道多,也方便我们后续甩开可能的尾巴。”
这是个无奈之下的选择。
去饮马沟,冒险,但有一线希望;不去,黄爷可能就真撑不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昏迷的黄爷,又看向了作为队伍临时主心骨的老柴和三娘。
三娘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猛地一擦眼睛,决然道:“去!必须去!柴爷,您拿个章程!”
老柴重重磕了磕烟袋锅子,下了决心:“去!但不能都去!目标太大!尽量少去几个人!”
他快速分配任务:“老皮,这地儿你熟悉,帮我们在前面探探路。斌子,泥鳅,老范,哑巴,你们四个看好货,留在砖窑这边等消息,务必藏好,轻易别露头。”
然后他看向我和三娘:“霍娃子,三娘,你俩跟着我,带上黄爷,咱们去饮马沟碰碰运气。就装成......装成逃荒的,黄爷是我弟,你俩是黄爷的一双儿女,就说黄爷路上染了风寒,明白了吗?”
这个安排算是眼下最稳妥的了。
我和三娘年纪小,扮成逃荒的姐弟带着老父亲,不容易惹人怀疑,老柴经验丰富,可以应对突发状况。
“记住了,万一......万一碰上突发其情况,保命第一,东西......实在不行就丢了!”老柴沉声叮嘱斌子他们。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行动起来。
老皮先行一步,去前面探路扫清障碍。
老柴用刀削了两根拐棍,拄着拐紧随其后。
我跟在他身后,背着黄爷走山路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只能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肺部因为急促的呼吸和冰冷的空气而火辣辣地疼。
三娘跟在我身边,时不时为我擦汗,她的喘息声沉重而压抑,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竟让我感到了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三十多里土路,坑坑洼洼。
黄爷在昏迷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呻吟都让三娘的心揪紧一下。
两侧的土崖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很多时候甚至不能称之为路,只能在陡峭的坡壁上手脚并用地爬行。
冰冷的黄土不断从坡上滑落,迷得人睁不开眼。
我背着黄爷,行动更加困难。
只感觉脚上磨了好几个血泡,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了钉子上。
三娘和老柴轮流上前帮忙搀扶,或者在我爬坡时在后面用力托举。
每一次用力,都感觉肌肉在悲鸣。
越是靠近饮马沟,地势越是崎岖,两旁的土山渐渐多了起来,果然是个相对偏僻的地方。
约莫中午时分,我们终于看到了老皮描述的那条狭长的山沟。
沟口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多是土坯房,看起来颇为破败。
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床从沟里蜿蜒而出,想必就是“饮马沟”得名的缘由。
我们没敢大张旗鼓地直接进沟。
老柴让老皮在村子外面候着,然后就让我和三娘一左一右架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黄爷,装作一副焦急寻医的模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饮马沟。
沟里静悄悄的,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蹲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用浑浊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几个陌生的逃荒客。
按照老皮模糊的记忆指引,我们朝着沟里深处走去,寻找那个据说独居的采药人。
运气不算太坏,在靠近沟尾的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外,我们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婆,正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慢悠悠地整理着面前簸箕里的草药。
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有神,在我们靠近时,平静地扫了过来,目光在我们和昏迷的黄爷身上停留了片刻。
“老人家。”老柴上前一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又焦急,“请问,您是这沟里的郎中吗?我弟兄他......他病得厉害,求您给瞧瞧!”
老婆婆没立刻回答,她放下手里的草药,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仔细看了看被三娘和我架着的黄爷那潮红得不正常的脸。
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老年斑的手,轻轻搭在黄爷露在外面的手腕上,闭目凝神了片刻。
随即,她又翻看了一下黄爷的眼皮,甚至凑近微微嗅了嗅黄爷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混合了汗味、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奇异香气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她收回手,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我们,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得了啥子病啊?”
“我弟兄前些日子受凉了,得了风寒。”老柴赶紧补充。
“风寒?呵呵......诓我这老婆子呢。说吧,他这病,到底是怎么来的?你们......又是干什么营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