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黄爷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像一根时紧时松的弦,牵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窗外大杂院的嘈杂声浪隐约传来,反而衬得这屋里死寂得可怕。
三娘用打来的温水,仔仔细细地给黄爷擦拭脸和手。
毛巾擦过,露出黄爷那张平日里不怒自威、此刻却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斧凿,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晦暗。
她动作很轻,眼圈一直红着,但咬着唇没再哭出声,只是偶尔抬手用袖子抹一下眼角。
老柴蹲在床边,再次仔细检查了黄爷的脉搏和瞳孔,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翻开黄爷的眼皮,那双眼珠浑浊无光,甚至微微上翻,露出些许眼白,看着就瘆人。
“咋样?柴爷?”泥鳅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手里还提着刚才买回来的几个干烧饼和一壶热水。
老柴摇摇头,声音低沉:“惊了神,伤了根本。气脉弱得厉害。得慢慢静养,还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扛过来。”
这话让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干我们这行,受伤常见,但这种玄乎的伤神,最是棘手难办。
斌子的鼾声停了,他其实也没睡踏实,猛地坐起来,搓着脸:“那......那咋整?总不能一直窝在这破地方吧?”
“等。”老柴言简意赅,“等黄爷缓过点劲,能说话了再说。现在挪动,就是催他的命。”
他接过泥鳅手里的热水壶,倒出半碗,又从一个贴身的小皮囊里抖出一点褐色药粉兑进去,小心翼翼地给黄爷喂了几口。
那药粉有股刺鼻的草药味,熏得我胃里来回翻涌。
“安神固元的,先吊着。”老柴解释道。
喂完药,他目光扫过墙角那个依旧鼓囊的帆布袋,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老范和惊魂未定的我们,叹了口气:“泥鳅,把袋子打开,东西过过手。”
泥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这是要清点战利品,也是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拧着一股子发财的劲,这时候劲要是散了,人也就玩完了。
除此之外,这更是确定下一步行动的基础。
泥鳅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角,解开了袋口的绳索。
哗啦一声,袋口敞开,即使在昏暗肮脏的房间里,那些金器、玉器依旧折射出诱人却沉重的光芒。
老柴亲自上手,一件件往外拿,放在那张油腻破旧的木桌上。
斌子也凑过来帮忙,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也被叫过去,负责用带来的软布和毛刷,简单清理器物上沾着的干涸泥垢。
老范起初还缩在角落,但当一件件精美的明器被拿出,他作为掌眼的本能似乎被唤醒了些,也慢慢蹭了过来,推着厚眼镜,颤抖着手拿起一件玉璧对着光看,嘴里无意识地念叨:
“西周,不,西汉龙纹碧玉盘,沁色自然,好......好东西......”
“三角青铜兽首方樽,带铭文的,看着还不赖......”
“朱漆云气纹耳杯,错金蟠螭纹铜樽,酱釉陶鸮形壶......都装起来......”
清点过程沉默而迅速。
金饼金锭一共二十八块,大小不一,但成色极好,掂在手里死沉。
各种玉器十七件,有璧、璜、佩、珑,材质多是和田青白玉和岫岩黄玉,雕工精湛,纹饰古拙。
那几卷用丝绸包裹的长条物,打开一看,果然是腐朽严重的竹简,字迹大多模糊,但老范瞥了一眼,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连说好几遍“孤本!绝对是孤本!”。
还有几个小巧的错金铜器和一个黑漆奁盒,里面是几件保存尚好的女性头饰和小巧金器,估计是墓主家眷之物。
每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
那袋子的分量,不光是物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但看着这些东西,我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心里沉甸甸的。
尤其是清理那件狰狞的金兽时,指尖仿佛又感受到那棺椁冰冷的震颤和白蛇嗜血的青瞳。
“发财了!妈的,真发财了!”斌子拿起一块金饼,用牙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近乎扭曲的笑容,但很快那笑容又僵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黄爷。
“这些东西太扎眼,不能久留,得尽快卖米脱手。”老柴清点完毕,沉声道,“泥鳅,想想办法,联系靠谱的收货郎,最好是能一口吃下、嘴严的老板。价钱可以低点,但一定要快,要干净。”
泥鳅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我试试。以前认识几个港客,胃口大,但......风险也大。得等风头过去一点,现在出去乱撞,容易招雷子。”
“嗯。”老柴表示同意,“等黄爷情况稳定点再说。这些东西......”
他指了指桌上的明器,“先收好,藏严实了。”
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霍娃子,把这些土和灰收集起来,能散了散,不能散了先装着。”
我点点头,赶紧去拿簸箕和编织袋。
我们又找来一个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木箱子,把明器用软布重新包好,小心地放进去,上面又盖了几件破衣服做伪装,塞到了床底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水米未进。
泥鳅把买来的干烧饼分给大家。
烧饼又冷又硬,拉得嗓子眼疼,就着热水勉强往下咽。
三娘掰了一小块,泡软了,一点点喂给昏迷的黄爷。
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机械而麻木。
下午,老皮和哑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了些简单的吃食、一瓶本地产的廉价白酒,还有一小包据说是老皮找当地土郎中抓的草药。
三娘立刻去借旅店的煤炉子熬药,苦涩的药味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混合着劣质白酒的味道,形成一种古怪而压抑的氛围。
哑巴依旧沉默,守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老皮则低声跟老柴交谈着,似乎在说外面风声有点紧,附近好像来了些生面孔,提醒我们千万小心。
这种风声鹤唳的感觉,让人坐立难安。
我知道这不是散土的好时候,就一直待在屋里没动弹。
傍晚时分,黄爷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甚至吐出了一点带血丝的浊痰。
三娘吓得脸色煞白,赶紧给他拍背。
老柴上前查看,脸色更加凝重:“瘀血吐出来点也好......”
他让三娘把熬好的药汤给黄爷灌下去。
折腾了好一阵,黄爷才再次昏睡过去,呼吸似乎稍微顺畅了一点。
夜里,轮流守着黄爷。
我和斌子值前半夜。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光线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晃动的鬼影。
斌子靠在墙上,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那把攮子,眼神发直。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黄爷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里乱成一团麻。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大墓”,就遭遇如此凶险诡谲的局面,差点全军覆没,这对我的冲击太大了。
“斌哥......”我忍不住低声开口,“我看到墓里边有条白蛇,十多米长,比水桶还粗,黄爷就是因为那条蛇才受伤的......”
斌子猛地回过神,瞪了我一眼,声音干涩:“闭嘴!别提那鬼东西!黄爷......黄爷会没事的!”
他语气凶狠,但眼神里的恐惧却掩盖不住。
他显然也知道,黄爷这次伤得不寻常。
后半夜,老柴和三娘来换班。
我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野狗吠叫和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久久无法入睡。
一闭眼,就是那深邃的探洞,那黝黑反光的棺椁,那恐怖的撞击声,和那冰冷嗜血的白蛇......还有怀里那几枚冰冷的铜钱,和床底下那箱烫手的财富......
我们像是偷吃了禁果的贼,带着巨大的收获和更大的恐惧,躲在这肮脏的角落里,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混乱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得很浅,噩梦不断。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椁室,那黑色的棺椁就在眼前,“咚!咚!咚!”地撞击着,然后棺盖猛地掀开,里面伸出一只干枯漆黑、长满绿毛的手,直直向我抓来......
我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衣服。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黄爷那边传来一点微弱的光亮和三娘低低的啜泣声。
我心中一紧,摸索着爬过去。
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我看到黄爷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虽然眼神依旧浑浊涣散,但确实是醒了!
三娘正握着他一只手,低声哭泣着。
黄爷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龟甲......那......龟甲......不能......丢......千万......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