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深处,至公堂。
此地名虽“至公”,
实则皆是人心权衡。
连日来,此地灯火通明,香烟缭绕,
弥漫着墨香、茶香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
属于权力和抉择的凝重气息。
十余位受命抡才的考官按地域分作三组,
各掌南、北、中三榜阅卷
——南榜统摄应天、浙江等南方十三省卷册,
由三位熟稔江南士子辞采思辨的宿儒主阅,
侧重甄别文章灵气与逻辑;
北榜涵盖顺天、山东等北方九省试卷,
由两位精研北地经义的考官执掌,
更重义理根基与务实态度;
中榜则统摄四川、湖广等中间六省考卷,
由两位通融南北学风的官员负责,
兼顾文采与笃实。
各组先闭门完成初阅、复阅,
选出本组最优卷,
再提交至至公堂交叉核验。
此刻,南、北、中三榜经数轮筛选、荐卷,
最优等的数十份墨卷已被最终挑出,
此刻正静静躺在正副主考的石珤与贾咏面前。
最后的排名,尤其是那前十名,
乃至至关重要的会元之名,
需他二人最终商榷裁定。
石珤端坐主位,
面色沉肃如古井。
他年过花甲,须发皆已花白,
但眼神依旧锐利,
透着经年累月钻研典籍养成的固执与审慎。
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一份份翻阅着被同考官们极力推荐的试卷,
看得极细,偶尔点头,
更多时是面无表情。
副主考贾咏则显得活络些,
虽也正襟危坐,
但目光流转间自有算计。
他年纪稍轻,官途正旺,更懂得揣摩上意,
也更看重文章中的“机锋”与“实用”。
他翻阅的速度明显快些,
看到精彩处,指尖会不自觉在案上轻叩。
堂内气氛肃穆,
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
忽然,贾咏的动作停住了。
他拿起一份试卷,
先是快速浏览,继而速度慢了下来,
眉头微蹙,似是惊讶,又似是沉思。
他看完一遍,竟又从头仔细看了一遍,
尤其是策论部分,反复咀嚼。
“石翁,”
贾咏终于抬起头,
将那份试卷推向石珤,
语气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推许。
“您看看这份。
尤其是这篇《吏治策》,
见识超卓,鞭辟入里,直指时弊,
更难得的是,所提‘考成’诸法,
条分缕析,似虚而实,颇具操作性。
下官阅卷多矣,未见有此等切实可行之策论者!”
石珤抬起眼皮,看了贾咏一眼,接过试卷。
他先看经义部分,微微颔首:
“嗯,根基是扎实的,
义理纯正,格式严谨,
是好文章。”
语气平淡,是那种对符合预期之物的认可。
但当他的目光落到那篇策论上时,
花白的眉毛渐渐拧了起来。
他看得比贾咏更慢,
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斟酌。
堂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良久,石珤放下试卷,缓缓道:
“文章确是花团锦簇,逻辑也还缜密。”
贾咏面上一喜,正要接话。
却听石珤话锋一转,语气沉凝:
“然,其思想未免过于‘险峭’!
‘量化其数’、‘按季注销’、‘划分等则’…
此等言语,近乎刀笔吏之算计,
将朝廷命官、牧民之责,
视同坊间工役般考较,成何体统?
圣贤之道,在于教化,在于德治,
岂能尽委于术?”
他摇了摇头,带着老成持重的担忧:
“此法前所未有,骤然行之,
恐徒滋纷扰,令百官离心,
非朝廷之福。
此子才学是有的,
但心术…恐偏于奇巧。
依老夫看,其经义可列前茅,
但这策论…锋芒太露,
名次需压一压,置于十名左右,
以示警诫,磨其锐气为好。”
贾咏一听就急了。
他可是在这篇策论里,
清晰地看到了当今圣上登基以来那股子锐意革新、
恨不得立刻廓清吏治的迫切心思!
这“考成法”虽新奇,
却正对了“务实”、“求治”的胃口啊!
“石翁此言,下官不敢苟同!”
贾咏身体微微前倾,
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正因其法新,方能破旧弊!
如今吏治因循苟且,
正需此等雷霆手段,快刀乱麻!
您看其条陈,并非空想,
步步皆有考量,绝非少年人妄言。
此乃经世之实学,非徒逞口舌之快!”
他指着试卷,极力分说:
“且其文采斐然,引据充足,全然符合制义。
若因内容切中时弊、稍越常轨而打压,
岂非辜负了陛下求贤若渴、广开言路之本意?
下官以为,非但不能压,
反因其见识超卓,当列为前茅,
甚至…可争一争会元!
此卷若呈御览,必能简在帝心!”
“荒谬!”
石珤有些不悦,声音发沉。
“科举取士,首重德行根基!
此子策论,机心过重,近乎申韩之术,
岂是堂堂进士应有的气象?
若点其为魁首,天下士子争相效仿,
皆弃圣贤书而钻研此等权术,
学风岂不大坏?
老夫断不能同意!”
贾咏心下暗骂这老顽固迂腐,
但面上仍保持恭敬,争辩道:
“石翁!治大国若烹小鲜,
有时亦需猛药!
岂能因噎废食?
观此子经义,根基何等纯正,
岂是无德之人?
其策论正是学以致用,为国分忧!
若说风险,任何改革皆有风险,
岂能因惧风险而不用良策?”
两位主考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