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日,张家院内的低气压稍散。
苏惟瑾瞅准空档,
将芸娘送饼和棉袄时用的那块粗布仔细浆洗晾干,
叠得方方正正,连同刷洗干净的半旧竹篮,
打算亲自前往墨香斋归还,并郑重道谢。
墨香斋坐落于张府侧后街角,
门脸不大,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匾上。
“墨香斋”三字已有些模糊。
推门而入,熟悉的旧纸与墨锭混合的馨香扑面而来。
店内光线昏黄,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线装古籍,
地上散落着待修补的旧书,
虽显拥挤杂乱,却自有一番沉淀岁月的静谧。
然而,今日这份静谧被彻底打破。
柜台后,并非那位病弱温和的陈老板,而是芸娘。
她正对着一本摊开的厚厚账册,
手指僵硬地拨弄算盘,眉头紧锁,
鼻尖泛红,连有人进店都未察觉。
更刺耳的,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啧!我说芸娘,你这手指头是借来的?
拨弄半天,算盘珠子都快让你掰断了!
就这么点流水账,算了三遍还对不上?
陈叔真是老糊涂了,把这铺子交给你个女子打理,
怕是祖上这点基业都要败光咯!”
说话的是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干瘦男子,
二十出头,嘴角下撇,眼神油滑,
正是店里的伙计李二。
他斜倚在书架旁,故意将几枚铜钱抛得叮当响,
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幸灾乐祸。
芸娘被他呛得身子一颤,眼圈瞬间红了,
却强忍着泪水,低声道:
“李二哥,我……我再算一次,
定是哪里出错了……”
“出错?我看是你压根就没这脑子!”
李二声音陡然拔高,
恨不得让满街的人都听见,
“女子无才便是德!
好好在家绣花持家不行吗?
非跑来铺子里丢人现眼!
这账面要是平不了,
把你爹气出个好歹,
我看你后悔都来不及!”
这话恶毒至极,芸娘脸色煞白,
握笔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店内还有两位熟客老者,
见状无奈摇头,低声叹息,
显然在李二连日来的宣扬下,
对芸娘的“无能”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苏惟瑾冷眼旁观,心中了然。
这李二,演技拙劣,其心可诛
——无非是想制造芸娘不善经营的假象,
趁机揽权,甚至中饱私囊。
他缓步上前,无视李二,
轻声唤道:“芸娘。”
“啊!”
芸娘惊得抬头,见是苏惟瑾,
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
却又因自身窘境而倍感难堪。
“小九哥……你,你怎么来了?”
李二被打断,十分不悦,
斜眼打量着苏惟瑾一身下人打扮,嗤笑道:
“哟嗬!我当是哪位贵客,
原来是张府的书童大人。
怎么,不在高门大户里端茶递水,
跑我们这小庙来指点江山了?
这儿可没你的差事!”
苏惟瑾连眼风都未扫向他,
径直将篮子和布递给芸娘,
语气温和却坚定:
“芸娘,前日雪中送炭之恩,
苏某铭记于心。
特来归还物件,并致谢意。”
他刻意用了“苏某”自称,
无形中抬了抬气场。
芸娘接过,低声道:
“小九哥太客气了。”
她心乱如麻,账目的压力和李二的刁难让她几近崩溃。
李二见自己被彻底无视,
顿觉脸上无光,阴阳怪气地拔高音量:
“还东西?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芸娘,你可擦亮眼睛,
别被些不相干的人几句好话就哄了去!
咱们书铺虽小,门槛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迈的!”
言辞恶毒,意在羞辱苏惟瑾,并离间两人。
苏惟瑾这才淡淡瞥了李二一眼,
目光平静无波,却似寒潭深水,
让李二没来由地心底一寒。
但李二旋即强自镇定,
嗤笑一声,料定一个书童翻不起浪。
苏惟瑾不再理会这跳梁小丑,
转向芸娘,目光落在账册上:
“芸娘,可是账目上遇到了难处?
若信得过,或可一说。”
芸娘尚未开口,李二抢先尖声打断:
“笑话!天大的笑话!
你一个伺候人的书童,
还能看懂账本?
张府的账房先生莫非还教你算学不成?
芸娘,你可别病急乱投医,
让个不识数的人瞎搅和,
到时候窟窿越捅越大,
看你怎么收场!”
他极力贬低,既是报复,更是心虚阻挠。
芸娘被李二说得犹豫起来,
看向苏惟瑾的目光添了几分迟疑。
书童看账,确属闻所未闻。
苏惟瑾却不慌不忙,
对芸娘温言道:
“在书房走动,耳濡目染,
倒也见过些账目往来。
或许,能提供些许不同的思路。
总好过某些人,只知在一旁聒噪,
徒乱人心。”
语带双关,锋芒隐现。
李二被噎得面色一僵。
芸娘看着苏惟瑾清澈而笃定的眼神,
再对比李二的丑恶嘴脸,
把心一横:
“那……那小九哥,
劳你费心看一眼?”
她已是山穷水尽。
“芸娘!你糊涂啊!”
李二还想阻拦。
苏惟瑾已径直走到柜台后,
拿起那本杂乱无章的流水账册。
李二在一旁抱臂冷笑,
准备看这书童如何出丑。
两位老顾客也好奇地凑近了几分。
账册记录毫无条理,日期、书目、数量、金额混杂。
但在苏惟瑾眼中,超频大脑已全力启动:
视觉捕捉,信息如潮水般涌入,
瞬间分类、排序、交叉验证……
杂乱的数据被迅速梳理得条理分明。
十息不到,苏惟瑾心中已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