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扩音器里的警告声还在锈蚀的水塔支架间回荡,脚下是密密麻麻、伸着僵黄手臂的“慢吞吞”。我和林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决绝——我们没有选择。
“慢慢行,唔好望下面!”(慢慢走,别往下看!)我深吸一口气,用粤语对身后的林薇说,同时更加小心地在那窄窄的、摇晃的锈蚀铁架上挪动脚步。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生死线上,金属支架发出的轻微“吱呀”声都让我心跳漏拍。
林薇脸色苍白,紧紧跟在我后面,一只手抓着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死死握着那把磨尖的螺丝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脚下。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踏上了废铁镇边缘那栋废弃楼房的天台。脚踩到坚实(虽然同样布满碎石)地面的瞬间,我们几乎虚脱。
“楼上那两个!丢掉武器!双手抱头!慢慢走过来!”那个通过扩音器传来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不容置疑。声音来源是斜对面一栋更高建筑上的狙击哨位,我能感觉到瞄准镜的反光正对着我们。
我示意林薇照做。我们把消防斧和螺丝刀扔在脚边,双手抱头,沿着天台边缘走向通往楼内的楼梯口。楼下,几个穿着混杂了军装和自制护甲、手持改装步枪的人早已等在那里,眼神警惕而冷漠。
“外来者?干什么的?”为首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粗声问道,枪口微微抬起。
“找飞机的。”我尽量言简意赅,避免刺激他们,“老铁介绍来的,说这里有懂行的人。”
“老铁?”刀疤男挑了挑眉,似乎认识这个名号,但警惕性并未放松,“他还在捣鼓他那些破铜烂铁?哼……搜身!”
他们上前仔细搜查了我们全身,除了我那台依旧黑屏的扫码器、林薇口袋里的一些小零碎(包括那根万能金属丝)和老铁给的那点“硬通货”,我们一无所有。刀疤男拿起我的扫码器看了看,又嫌弃地扔回给我。
“跟我来。别耍花样。”他挥了挥手,带着我们走下楼梯,进入废铁镇内部。
废铁镇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也更混乱。街道狭窄拥挤,两旁是用废弃集装箱、破旧车辆和建筑材料搭建的棚屋和店铺。空气中混杂着机油、汗水、食物烹煮和垃圾腐烂的复杂气味。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中,有眼神凶悍的武装人员,有面黄肌瘦的普通幸存者,还有人在摆摊交易各种物资——从武器零件到发霉的食物,应有尽有。嘈杂的人声、金属敲打声、偶尔的争吵声不绝于耳。与外面“慢吞吞”的死亡寂静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充满了一种病态的、挣扎的活力。
我们被带到一栋相对完好的五层楼房里,这里似乎是某个势力的据点。经过几道盘查,我们被领进一间窗户被封死、只点着油灯的房间。一个看起来是头目的人坐在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后,他大约四十多岁,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眼罩,另一只眼睛锐利地打量着我们。他旁边站着的,正是那个刀疤男。
“我是疤脸,这是咱们‘铁匠帮’的头儿,独龙。”刀疤男介绍道。
独龙没说话,只是用那只独眼在我们身上扫视,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老铁叫你们来的?找飞机?说说看,怎么回事。”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将我们如何从老铁那里得到关于“飞翔的荷兰人”号的情报,以及我们想寻找空中途径去日本的想法(隐去了林薇芯片和日本净水的核心目的)简要地说了一遍。
独龙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飞翔的荷兰人’……有点印象,战前的传说。”他沉吟道,“你们知道现在天上飞的都是什么吗?除了变异的鸟,就是某些大势力遥控的无人机。载人飞机?哼,那玩意儿比船还难搞,目标大,需要燃料、跑道、维护,最重要的是,需要会开的人。你们有吗?”
“我们没有,”我老实承认,“但我们听说废铁镇消息灵通,也许能找到线索,或者……找到能合作的人。”
“合作?”独龙嗤笑一声,“在这里,合作的前提是你能拿出别人想要的东西。你们有什么?除了老铁那点破烂人情。”
我沉默了一下,知道必须展现价值。“我懂技术,能修复和破解很多设备。”我再次举起那个黑屏的扫码器,“包括这个。她能打,运气好,而且……我们是从东边海上活着回来的,见过‘公司’和第七研究所的手段。”我故意透露一点信息,增加我们的分量。
“‘公司’和第七研究所?”独龙的独眼微微眯起,似乎来了兴趣,“你们惹上他们了?”
“可以这么说。”我没有详细说明。
独龙盯着我们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利弊。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头儿,”疤脸低声说,“最近镇子里不太平,那帮‘净水破坏者’活动越来越频繁,咱们的人手有点紧。这两个家伙看起来不像‘公司’的探子,也许……可以让他们去碰碰运气?”
“净水破坏者?”我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独龙看了我一眼,语气阴沉:“一帮疯子,主要是些极端日本裔的杂碎,也有其他一些脑子坏掉的家伙跟着起哄。他们信奉一种狗屁理论,认为现在的人类是‘污染’,需要‘净化’。到处破坏幸存者据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水源净化设施,散播疾病。他们认为只有他们自己,或者他们想象中的‘纯净民族’,才配活下来。”
我心里一动,这似乎和日本深埋净水以及某种极端思潮有关联。林薇也用粤语小声嘀咕:“痴线噶,同我哋听到嘅日本啲嘢好似有关?”(疯子哦,跟我们听到的关于日本的事情好像有关?)
我示意她噤声。
独龙继续说道:“除了这帮杂碎,镇子里还有另一股隐藏的势力,更神秘,行事也更狠辣。我们怀疑是战前就潜伏下来的犹太特工组织,他们似乎也在执行某种‘净化’计划,但目标更不明确,破坏性更大。他们认为地球上只有他们民族才配生存,其他都是……需要清除的障碍。”
犹太特工?战前潜伏?我的心跳加速了。老铁提到的飞机,日本的净水,极端日本裔的“净水破坏者”,还有神秘莫测的犹太特工……这些碎片似乎正在拼凑成一个更大、更危险的图景。
“我们可以帮忙。”我立刻说道,“对付这些破坏者,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作为交换,我们只需要关于飞机的信息和必要的补给。”
独龙盯着我,那只独眼仿佛能看透人心。“好。给你们一个机会。镇子南边的旧水处理厂,是我们‘铁匠帮’的重要水源之一。最近那里不太平,守夜的弟兄说听到怪声,设备也出过小问题。我怀疑是那两股老鼠中的一股在搞鬼。你们去那里守一夜,如果平安无事,或者能抓住搞鬼的人,我就信你们,并且给你们想要的信息。”
这显然是一个试探,也可能是一个危险的陷阱。但我们没有退路。
“成交。”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独龙对疤脸点了点头:“带他们去领点像样的装备,然后送去南厂。”
疤脸带着我们离开房间,去仓库领了两把状况稍好一些的砍刀、几个火把和一点食物饮水。路上,我试探着问疤脸关于犹太特工和日本裔破坏者的更多信息。
疤脸倒是没太多隐瞒,或许觉得我们反正可能回不来:“那帮犹太佬,神出鬼没,下手黑得很。他们好像对技术,特别是跟水、能源有关的技术特别感兴趣,要么偷,要么毁。至于那些日本裔杂碎,脑子都被武士道洗坏了,见不得别人有好水喝,觉得那是亵渎了他们‘神圣’的净水理念。哼,都是群该下地狱的玩意儿。”
他的话印证了独龙的说法,也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废墟和变异生物,还有这些怀着极端目的、高度组织化的敌人。
傍晚时分,我们被送到了镇子南边的旧水处理厂。这里由几栋高大的厂房和巨大的沉淀池组成,周围有简易的围墙。厂区内堆满了废弃的管道和机器零件,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阴影,显得格外阴森。只有几个“铁匠帮”的人在入口处守卫,看到疤脸带我们来,交接了一下便离开了。
“就是这里了。祝你们好运——如果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话。”疤脸丢下这句话,带着人走了。
厂区大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我和林薇,以及那些沉默的、锈迹斑斑的机器。
“默哥,我点觉得……我哋好似又俾人摆上台咯?”(默哥,我怎么觉得……我们又被人当枪使了?)林薇看着空旷的厂区,缩了缩脖子。
“无办法,要想得到情报,就要付出代价。”我检查着手中的砍刀,“今晚小心点,我总觉得这里不对劲。”
我们选择了一个位于厂房二楼、视野相对开阔的控制室作为据点。这里有一扇破窗户可以观察大半个厂区,只有一条楼梯通往楼下。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黑夜如同巨大的幕布笼罩了废铁镇,也笼罩了这个孤零零的水处理厂。远处镇子的零星灯火和隐约喧哗,反而更衬托出此地的死寂。
我们轮流守夜。前半夜平安无事,只有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慢吞吞”的嗬嗬声。但到了后半夜,轮到我守夜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听到楼下传来细微的、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很轻,但持续不断。我立刻摇醒林薇,两人屏息倾听。声音似乎来自厂房深处的泵房区域。
“系咪老鼠?”(是不是老鼠?)林薇小声问。
我摇摇头,不像。老鼠的动静没这么有规律。我示意她跟着我,我们悄无声息地摸下楼梯,朝着声音来源摸去。
泵房大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我点燃一个火把,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火光摇曳下,我看到几个黑影正围着一个巨大的水泵底座忙碌着,他们动作敏捷,手法专业,似乎是在……安装什么东西!他们穿着深色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紧身衣物,脸上戴着防毒面具般的装备。
不是“慢吞吞”,也不是普通的拾荒者!他们的装备和行动方式,透着一种专业和冷酷。
是“净水破坏者”?还是……犹太特工?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其中一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防毒面具下的眼睛,在火把的光照下,反射出冷冽的光。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抬手就射出了一支弩箭!
“小心!”我拉着林薇猛地向后一躲,弩箭“夺”的一声钉在了我们身后的铁门上!
“被发现了!撤!”那个黑影用某种听不懂的语言低吼了一声(但语调听起来不像日语),其他几人迅速停止动作,如同鬼魅般向泵房深处退去,速度极快!
“追!”我知道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独龙不会相信我们。
我们举着火把追进泵房,但那几个黑影已经消失在复杂的管道迷宫中。地上只留下一些奇怪的工具和一个……银色的、不断变换着复杂立体编码的芯片的残骸?看起来和林薇那块“潘多拉”芯片有些相似,但更小,而且编码方式似乎不同。
我下意识想用扫码器扫描,但它依然黑屏。我只好小心地将芯片残骸捡起来收好。
“佢哋装咗乜嘢?”(他们装了什么东西?)林薇紧张地问。
我回到那个水泵底座旁,借着火光仔细检查。在水泵的一个关键阀门连接处,我发现了一个小巧的、正在倒计时的装置!上面显示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分钟!
是炸弹!
“有炸弹!快拆掉它!”我头皮发麻,这些家伙是想彻底炸毁这个水处理厂的核心设备!
我试图辨认炸弹的结构,但它非常精巧,线路复杂,根本不是我能轻易理解的。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
“等我嚟!”(让我来!)林薇突然挤过来,她拿出那根万能金属丝,眼神专注地盯着炸弹,“我以前同老豆学过啲呢啲……”(我以前跟我爸学过点这个……)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金属丝探入炸弹的一个细小接口,耳朵贴近,仔细聆听着什么。她的手指极其稳定,动作轻柔而准确。
时间还剩一分钟……三十秒……
就在我以为要完蛋的时候,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炸弹上的倒计时停住了!停在了最后两秒!
我们俩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拆……拆掉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薇。
林薇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似系……好彩我老豆当年惊我乱搞佢啲实验,教过我点拆简易爆炸装置……”(好像是……还好我爸当年怕我乱搞他的实验,教过我怎么拆简易爆炸装置……)
她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天快亮时,疤脸带着人来了。看到被拆除的炸弹和我们在泵房的发现,尤其是那个芯片残骸,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
“妈的,果然是这帮老鼠!还是最棘手的那种!”他骂了一句,看向我们的眼神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复杂,“独龙老大要见你们。你们……干得不错。”
我们知道,我们暂时通过了考验,但也卷入了一场远比寻找飞机更复杂、更危险的漩涡之中。废铁镇的暗流下,隐藏着关乎生存根源的激烈斗争,而我们,似乎正被推向这场斗争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