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云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沉默,在林安看来,就是默认。
那根绷紧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林安脸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彻底垮掉,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软了下去,顺着门框,滑坐在地。
他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一只受伤后只想躲回壳里的蜗牛。
没有嘶吼,没有质问,只有压抑到极点的,细微的呜咽声。
“我不想……我不想再被关起来了……”
“我想回家……我想吃泡面……”
那些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话,从他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刘景云的心上。
刘景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他伸出手,想去碰一碰林安的肩膀,可手悬在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能一剑断山,能一念千里,却无法安抚一个破碎的灵魂。
“安安。”刘景云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里,和那里不一样。”
林安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有什么不一样!?”
他低吼道,“换个大点的笼子?换一批更会演戏的狱卒?刘景云,你别把我当傻子!”
“我是个傻子,但我不是瞎子!”
他指着外面,手指抖得厉害:
“那个卖糖葫芦的,站了一个半时辰,脚底下连个印子都没有!那个算命的,手指敲的是军中密语,我……我听过!在竹王府,那些护卫换防的时候就敲这个!”
二十年的耳濡目染,有些东西,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在拼命地,假装自己不懂。
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那座华丽的囚笼,就还是他梦想中的家。
刘景云的心,沉到了底。
他终究是低估了那二十年,在林安身上留下的烙印。
“不是的。”
刘景云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伸手,强硬地抓住林安冰冷的手腕,“你想错了。”
“崔瀺是头猛虎,你躲在山洞里,他闻着味儿也能把你叼走。与其被动等着他找上门,不如直接坐在他的虎皮上。”
“他现在看不透你,所以他怕你,敬你。他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似是监视,其实也是用大骊一朝的气运,在替你护法。”
“这里,是全天下最显眼的地方,所以,也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林安愣愣地听着,这些话,他好像能听懂,又好像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只听出了一个意思。
“所以,我们还是走不了,对吗?”
刘景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暂时不走而已。”
林安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像是认命了一样,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只是任由刘景云拉着他。
“你累了,我带你去休息。”
穿过店铺,回到后院。
那两个侍立在院中的仆人,见到两人回来,立刻躬身行礼,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林安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刘景云的眼神冷了下来,只扫了他们一眼。
那两个内家高手,便如同被腊月的寒风吹过,瞬间低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进了屋,刘景云将林安按在床榻上,替他脱了鞋。
“睡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
林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头顶的承尘。
刘景云坐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他。
许久,林安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刘景云。”
“嗯。”
“你会杀人吗?”
“会。”
“你杀过很多人吗?”
“很多。”
“那……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杀了我?”
刘景云沉默了。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
林安没有再追问,他慢慢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刘景云,蜷缩成了一团。
“我困了。”
刘景云知道,那个问题,他没有得到答案。
而自己的沉默,已经是一种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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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国师府,书房。
崔瀺端坐案后,手里拿着一枚刚从朱雀大街传回来的玉简。
玉简上,详细记录了林氏杂货铺开张后发生的一切。
从林安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打哈欠,到那个老儒生进店买走“掌心雷”,再到后来,刘景云点破了整条街的布置,以及林安……那场突如其来的崩溃。
“先生……崩溃了?”
崔瀺的谋士,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想不明白,一位连天道规矩都敢感叹的绝世高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场面,就道心失守?
这不合道理。
崔瀺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书房里的气氛,随着这敲击声,变得越发凝重。
许久,崔瀺忽然笑了。
“崩溃?”他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不,这不是崩溃。”
“这是……‘破而后立’。”
谋士一愣:“国师大人的意思是……”
“你我皆是凡夫俗子,修行靠的是日积月累,道心求的是坚如磐石。”
崔瀺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皇宫的方向,“可先生是何等人物?他的道,早已走到了你我无法想象的尽头。”
“寻常的修行,对他来说,已是桎梏。”
“所以,他要破掉自己的道心!”
崔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告诉我们一件事。”
“告诉刘景云,也告诉本官。”
“当一个人的心,连他自己都可以随时随地捏碎,抛弃,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束缚住他?”
“他说的那些胡话,什么‘想回家’,什么‘吃泡面’,那不是疯话,那是大道至简!”
崔瀺猛地转身,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的谋士。
“家,是归宿,是本源。泡面,是凡俗,是人间烟火。先生这是在告诉我们,他的道,既能高悬于九天之上,视天道如无物,也能沉入凡尘俗世,与蝼蚁众生同在!”
“这才是真正的……无漏金身,无垢道心!”
谋士听得瞠目结舌,冷汗直流。
原来,那场看似狼狈的崩溃背后,竟然还藏着如此恐怖的深意!
先生,竟恐怖如斯!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谋士声音干涩地问道。
“先生如此耗费心神,为我等演法,我等岂能无动于衷?”崔瀺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先生既然‘病’了,那我们就得为他请最好的‘大夫’。”
“传我的话,去太医院,将那位专为太后调理心神的国手张悬壶,‘请’到朱雀大街。”
“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调理好先生的‘心病’。”
“记住,是请。要客气,要周到,要让他感受到,我们对先生的……一片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