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钻研了千年的雕版技艺,追求的是如何刻得更快,刻得更精美,却从未想过,从根子上,把死变活!
这是何等功在千秋,泽被万世的大功德!
“啪!”
一声脆响。
张夫子手中的茶杯,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两个字。
“活字……活字……死版活字……一通百通!一通百通啊!”
他状若疯魔。
突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还一脸懵逼的林安。
“学生张承,今日得闻圣道。”
“请受学生一拜。”
“先生!”
这一拜,拜得石破天惊。
林安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别别别!使不得!我受不起!”
可那位文庙亚圣,身子骨硬朗得很。
一旁的崔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木雕。可他微微颤抖的袖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先生一言,胜过我等百年苦功。”
“学生这就回文庙,召集天下巧匠,试制此‘活字’之法!”
又只剩下林安和崔瀺。
林安心里发虚,端起茶杯猛灌一口,“那个……国师大人,这老先生……他没事吧?”
崔瀺缓缓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林安,看了许久,才低声道:
“先生这一手,不是在造物,而是在传火。这把火,足以烧穿万古长夜。只是不知,火光之后,是清明盛世,还是灰烬遍地。”
林安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老阴货又在说些神神叨叨的话。
“关我屁事。”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瘫回椅子里。
清净日子,只过了不到十天。
活字,造出来了。用的是百炼精钢,每一个字都精巧无比,大小如一。
可排出的版,印在纸上,效果却差强人意。
这个世界的纸,太金贵了。
最好的,是处理过的妖兽皮,一张纸就价值数枚雪花钱,柔韧是柔韧,但墨迹难干,成本更是高得吓人,根本不是给寻常典籍用的。
次一等的,是各家豪阀秘制的藤纸、竹纸,产量稀少,轻易不外传。
而市面上流通最广的,是那种粗糙泛黄的草纸,纤维粗大,吸墨不均,印上去的字迹,要么模糊一团,要么直接透到背面去。
文庙的刻工们愁眉不展,
张承又来了。
他身后跟着崔瀺,两人脸上都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期待。
“先生。”张承再次躬身,态度比上次还要恭敬,“活字已成,然……承载大道之舟,难寻。”
林安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这话,眼皮都懒得抬。“说人话。”
崔瀺上前一步,苦笑道:“先生,是纸的问题。如今的纸,太贵,也太次,根本撑不起大规模的印书需求。我等……黔驴技穷了。”
林安一听,烦了。
怎么又来了?没完没了是吧?
你们这帮神仙大佬,一个个人精似的,怎么在这种事情上,脑子就跟榆木疙瘩一样?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脑子里那些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初中历史课本内容,又模模糊糊地浮了上来。
“纸……纸有什么难的?”林安没好气地站起身,走到院墙边,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玩意儿,”他指着一截被风吹来的破旧树皮,
“还有那儿,”他又指向厨房门口堆着的、准备当柴火烧的破布头,“甚至,河边那些没人要的破渔网!”
张承和崔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满脸不解。这些……都是贱到骨子里的废物。
林安看着他们那副“你到底在说啥”的表情,一股无名火就上来了,说话也懒得再包装。
“把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都给我剁碎了!剁得越烂越好!听懂没?”
张承和崔瀺下意识地点头。
“剁碎了,扔进大池子里,拿水给我泡!往死里泡!泡到它烂成一锅粥!”
“然后呢?”张承追问道,眼睛里已经开始放光。
“然后加石灰!就是盖房子用的那种!放进去跟那锅烂粥一起煮!用大火煮!”
林安说得口干舌燥,“煮成更烂的糊糊,就是纸浆了!”
“纸浆……”张承嘴里念叨着这个陌生的词,如获至宝。
“最后,”林安做了个捞东西的动作,
“用细密的竹帘子,到那锅糊糊里去捞!薄薄地捞一层起来,把水滤掉,再拿重东西压平,放到太阳底下晒干!”
“那不就是纸了吗?!”
林安一口气说完,叉着腰喘气,我欠你们的啊?
崔瀺怔怔地站在原地,他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
树皮、破布、旧渔网……这些被世人视为污秽、废弃之物,在先生口中,竟能脱胎换骨,变成承载圣贤文章的宝纸?
这不是简单的技艺!
而张承,这位文庙亚圣,已经彻底呆住了。
“这……这变废为宝,是以‘生’化‘死’,是‘无’中生‘有’!”
“先生!先生您……”
此等布局,此等胸襟,何止是圣人!
“学生……明白了!”张
“学生这就去办!”
说完,他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这一次,整个大骊王朝的底层都被动员了起来。无数的乞丐、贫民,靠着去捡拾那些曾经无人问津的破烂,换来了足以果腹的铜钱。
半个月后,京城郊外的一座新建工坊里,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新纸”被成功试制了出来。
那纸,色泽微黄,却平整坚韧,远胜草纸,成本却不及藤纸的百分之一。
文庙为纪念此法,不敢直呼先生名讳,只说此法乃上古圣人“蔡侯”所传,故将此纸命名为——蔡侯纸。
活字印刷术,加上廉价的蔡侯纸。
无数曾经被锁在深宫高阁的典籍、策论、乃至一些基础的修行吐纳法门,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海量地印刷出来。书的价格,一落千丈。
一个贩夫走卒,只要识得几个字,辛苦一天挣的钱,就足以买回一本《论语》的单行本。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知识的普及,成了一把双刃剑。
而真正的危机,来自于那些依靠知识垄断来维持统治的庞大势力。
青鸾国,一座传承千年的书香门第府邸内。
“混账!”
一名锦衣老者,将一本印刷精美的《武经总要》狠狠摔在地上,“文庙这是要掘我等的根!此等妖术,绝不能留!”
数日后,大骊王朝境内,一座刚刚建成的文庙印刷工坊,深夜里燃起熊熊大火,数名顶尖刻工,惨死其中。
紧接着,一份份措辞激烈的檄文,开始在各国上层流传。
夜,深了。
崔瀺再次来到听竹王府,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将一份被烧得只剩半截的、印着煽动言论的蔡侯纸,轻轻放在了林安面前的石桌上。
“先生,火,烧起来了。”
“这一次,是冲着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