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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方方方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声东击西(二)


    她分析得条理清晰,每一种可能性都直指问题的核心,也让朱厚照意识到眼前的局面远比他想象的更错综复杂。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重重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查!让闻溪给朕往这些方向都仔细地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他此刻心乱如麻,既有对李凤遥的担忧,也有对自身权威被挑战的愤怒,更有一种被层层迷雾笼罩的烦躁。


    一直如此,从他十五岁当上皇帝,那些人做梦都想要他的权柄,他死死握住兵权,那些人,无处不在的敌人,就想着各种阴招,他都烦透了。


    李凤遥看着他,她要的就是皇帝的这种态度,怀疑一切,授权彻查。只有这样,她才能借着这股东风,让他们畏惧,恐慌。然后将自己人安排在关键职位上,有了皇后,外朝不得有女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陛下放心,”她柔声道,再次握住他的手,“闻溪定会竭尽全力。只是此事千头万绪,查起来恐怕需要些时日,期间难免会有风声鹤唳,朝野震动……”


    “朕不怕震动!”朱厚照打断她,眼中戾气再现,“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敢动朕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放手去做,需要什么,直接调遣东厂和锦衣卫,不必再事事回禀朕!”


    这几乎是将生杀大权直接交到了李凤遥手中。


    李凤遥心中一定,面上露出感动与郑重:“臣妾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陛下一个清净!”


    夜色更深,豹房之外,北京城的万家灯火依旧,但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已以豹房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


    清晨。


    紫禁城,文渊阁。


    值房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压抑。首辅杨廷和坐在案后,手中捧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目光落在面前空无一字的宣纸上,久久未动。


    谢迁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怒意,他甚至忘了平日里的礼节,急道:“介夫,你可听说了?昨日豹房……”


    杨廷和抬起眼,目光沉静,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听说了。”


    短短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消息如同带着血的鸦羽,在天亮前就已悄无声息地飞入了所有够资格的朝臣府邸。皇后在豹房遇刺,陛下震怒,东厂、锦衣卫正在大肆搜捕,风声鹤唳,整个豹房乃至皇城都被一种无形的恐怖所笼罩。


    “光天化日,豹房之内,竟有刺客能摸到皇后身边!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谢迁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但更多的是一种恐惧,“陛下龙颜大怒,已下严旨,要一查到底,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这要掀起多大的狱案来!”


    李东阳坐在一旁,脸色灰败,喃喃道:“这才几日?就出了这等事。陛下如今怕是恨不得将天都捅个窟窿出来。”


    他们都能想象到皇帝此刻的暴怒。皇后遇刺,挑战的不仅是宫禁安全,更是皇帝本人的权威和逆鳞。尤其是这位皇后,显然极得圣心,更手握批红之权。


    “最麻烦的是,”杨廷和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皇后无恙,且亲手制服了刺客。”


    谢迁和李东阳闻言,都是一怔,随即脸色更加难看。


    皇后无恙,皇帝的怒火就有了明确的宣泄口,而非转化为悲伤。而皇后亲手制服刺客,这事本身就透着诡异和令人不安的气息。一位深宫皇后,竟有如此身手?这让他们之前对这位皇后的所有评估都显得可笑而肤浅。


    “她这是在借题发挥!”谢迁醒悟过来,声音带着惊恐,“陛下盛怒之下,予她生杀大权,她正好借此机会,清洗朝堂!我等,我等皆在其刀俎之下!”


    昨日他们还在商议如何规劝,如何制约,今日却发现,对方根本不屑于在旧有的规则里玩游戏。一把染血的匕首,直接撕破了所有温情的面纱,将斗争拉到了最血腥、最赤裸的层面。


    “如今之计,唯有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杨廷和缓缓道,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所有奏对、票拟,务必再三斟酌,不可留下任何话柄。约束门下、亲朋,绝不可在此刻生出任何事端。”


    他看向两位同僚,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陛下正在气头上,皇后心思深沉,手段狠辣。此刻谁若跳出来,无异于自寻死路,正好做了她立威的祭品。”


    “难道就任由她……”谢迁不甘心。


    “不然如何?”杨廷和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厉色,“你去劝陛下息怒?还是去指责皇后清查逆党?谢公,刺客是真实存在的!就在豹房,差点杀了皇后!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此刻任何质疑,都会被视作同党!”


    谢迁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是啊,刺客是真的,陛下的愤怒是真的。他们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拦这场清查,否则就是心里有鬼。


    值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窗外,阳光正好,但几位阁老却感到刺骨的寒意。他们仿佛已经能看到诏狱里闪烁的火光,听到拷问的惨嚎。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位他们最初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的,凭借帝宠上位的皇后。


    她不再只是一个破坏规矩的宠妃,而是一个手握皇帝绝对信任,自身武力莫测,并且刚刚获得了合法清洗权力的,极其危险的对手。


    整个文渊阁,乃至整个紫禁城的朝堂,都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屏住了呼吸,感到了巨大的,未知的恐惧。


    ——


    豹房遇刺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尤其是皇后娘娘空手制伏淬毒刺客的细节,更是以各种夸张离奇的版本,如同野火般迅速烧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


    起初,外廷的官员们听闻,大多是不信。深宫妇人,即便有些机敏权谋,怎可能与经年训练的刺客搏杀?定是侍卫之功,安在了皇后头上,为她扬威罢了。


    然


    而,当消息从豹房当值的侍卫、太监口中一再传出,细节愈发清晰一致。那电光火石间的偏头、那精准狠戾的扣腕碎骨,那一击制敌的凶猛膝撞,由不得人不信。


    文官们感到一种荒谬绝伦的骇然,这位皇后,不通女德,不守妇道,干涉朝政已是惊世骇俗,如今竟还有一身如此骇人的武艺?


    这……这成何体统!她还是不是女人?!恐惧与厌恶之外,更添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忌惮。一个既能批红理政,又能空手杀人的皇后,简直打破了他们所有的认知和应对框架。


    与文官的惶惑不同,京营以及皇帝身边的边军嫡系们,听闻后的反应却是另一番光景。


    以江彬、许泰为首的帝党武将们,在最初的惊讶后,反而爆发出一种与有荣焉的赞叹和果然如此的炫耀。


    酒宴之上,当某位文官借着酒意,酸溜溜地表示怀疑时,江彬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哈哈大笑:


    “震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们这些京官老爷是没见过世面!当初在梅龙镇,刺客前来陛下遇险的时候,那才叫真功夫!”


    他声音洪亮,立刻吸引了全场注意。许泰也在一旁咧嘴笑着,频频点头。


    江彬说得唾沫横飞,比划着手脚:“那时候,歹人暴起发难,情况那叫一个危急!咱们的人都被隔在外围!眼看就要出事,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环视一圈那些竖着耳朵、面露好奇或不信的官员,才猛地一拍大腿:


    “是咱们皇后娘娘!当时还是李姑娘呢!就那么唰一下——身形快得像鬼魅似的!空手接白刃,夺刀、反杀、踹飞!动作干净利落,漂亮得紧!几乎就是一招!眨个眼的功夫,好几个凶悍的刺客全给她撂地上了!爬都爬不起来!”


    “真的假的?”有人惊呼,难以想象那画面。


    “骗你是孙子!”江彬瞪眼,拍着胸脯,“老子当时就在现场,看得真真儿的!要不是娘娘身手了得,当时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因此对娘娘倾心不已,直夸娘娘是女中豪杰,救命恩人!”


    许泰补充道:“正是!娘娘的武艺,那是实打实的杀敌功夫,可不是花拳绣腿。咱们军中儿郎看了都佩服!”


    这些武将们本就崇尚勇武,李凤遥的所为非但没有让他们觉得牝鸡司晨,反而因其保护过皇帝,展现出的强悍实力而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认同。经他们这么一宣扬,皇后“女中豪杰”、“深藏不露”的形象更是立住了。


    文官们听得脸色变幻不定。梅龙旧事他们亦有耳闻,只知当时似乎有惊无险,却不知细节竟如此彪悍。再联想到如今豹房迅捷狠辣的反击,由不得他们不信。


    一时间,京城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交织蔓延。


    一众文官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压迫和恐惧,这位皇后,她还有弱点吗?她还需依赖谁吗?传统的规训、劝诫、甚至暗中施压的手段,在她绝对的实力和陛下的无限宠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帝党与军中,则在惊诧过后,对皇后的敬畏中掺入佩服。尤其是皇帝身边近臣,愈发觉得皇后与陛下简直是天作之合,一个恣意妄为,一个能文能武在一旁保驾护航,还能帮着处理烦人的政务。


    豹房的那一场短暂刺杀,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


    这些谣言入李凤遥的耳朵,她都不敢相信那是她,她什么时候一招打退几十个刺客了?还空手接白刅?


    元宝记性是比她好的,“有的,宿主有的,那是客栈的防御机制,第二天醒来你不要脸的揽了功劳。”


    李凤遥想起来了,是来过一回刺客,原来这事他们还记得啊,她吹完牛后她都忘了。


    第62章 女官


    这份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朝臣中迅速蔓延。早朝时分,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垂首肃立,比往日更加安静,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眼神交流,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金砖的纹路有着无穷的奥秘。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阴沉,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地听着冗长的奏报,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视着下方的臣子,那眼神仿佛在审视每一个潜在的逆贼。


    而更让群臣心惊胆战的是,在御座之旁,设了皇后听政的珠帘,人却并未出现,仿佛只是宣告,她要正式听政了,这种看不见的存在,比直接出现在朝堂上更具压迫感。


    几位御史言官原本准备了措辞严厉的奏章,意图劝谏陛下不可因后宫之事而兴大狱,动摇国本。但此刻,感受着皇帝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和这死寂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他们悄悄将袖中的奏折往里塞了塞,头垂得更低了。


    连平日里最以刚直敢谏闻名的几位老臣,也都选择了沉默。杨廷和的话在他们脑中回响,此刻任何质疑,都会被视作同党!刺客是真的,皇后的遇险是真的,皇帝滔天的怒火也是真的。在这个时候出头,不是忠直,是愚蠢,是自取灭亡。


    于是,朝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无比诡异的方式进行了下去。各部院呈报公务,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个字废话。皇帝偶尔发问,声音冷硬,臣子回答时无不战战兢兢,措辞谨慎到了极点,生怕哪句话不小心触怒了龙颜,或是被曲解出什么不该有的意思。


    没有争论,没有劝谏,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杂音。整个朝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和谐与高效。


    但这并非真正的平静,而是暴风雨前极致的压抑,是猛兽蛰伏时的屏息,是所有人都在等待那把不知会斩向何处的屠刀落下时的恐惧。


    散朝之后,官员们沉默地鱼贯而出,脚步匆匆,甚至无人敢在宫门前多做停留寒暄,各自登上轿子或马车,迅速离去。回到各自衙门,往日里或许还有就朝政议论几句的下属,此刻见到上司阴沉如水的脸色,也都聪明地闭紧了嘴巴,埋头处理公务。


    整个大明的官僚体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意气,只剩下机械的运转和极致的明哲保身。


    一种无声的共识在悄然形成,在皇后遇刺风波平息之前,在皇帝和皇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移开之前,最好的生存之道就是,摆烂。


    不做,不错。少做,少错。沉默,保命。


    他们玩不起了,那位皇后娘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一上来,就直接掀了桌子。


    而现在,她手里还握着皇帝亲赐的,沾着血的刀。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李凤遥此刻并不是杀人,而是让林静微献出了珍妮纺织机,她送下去的图纸,终于是让林静微折腾出来了。


    就在整个朝堂都绷紧了神经,等待着来自豹房的腥风血雨,猜测着第一位被推上断头台的会是谁时,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懿旨从豹房发出,并非缉拿诏狱,也非申饬训斥,而是一封擢升与任命的旨意。


    旨意中称,宫女林静微,聪慧敏达,于机杼之术有奇巧之思,献“新式纺纱机”图样,经试造,效逾旧器数倍,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皇后闻之甚悦,特赐金帛,并破格擢升其为正六品司制女官,领“江宁织造”督办使之职,即日赴任,专司督造新机,推广革新织造事宜。


    这道旨意如同在压抑的火山口投下了一颗软木塞,让所有屏息等待爆发的人都愣住了。


    江宁织造?!这可是天下织造之魁首,油水丰厚、地位特殊的皇差!历来都是由皇帝极信重的内务府官员或勋贵子弟担任,从未有过女子,更别提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女!皇后这是要做什么?


    不去追查刺杀元凶,不去清算朝中政敌,反而突然插手实业,还如此破天荒地任命一个女官去担任如此要职?


    文渊阁内,杨廷和看着这份抄送过来的懿旨副本,眉头紧锁,久久不语。谢迁和李东阳也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这……皇后此举,是何深意?”李东阳抚着胡须,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想示之以宽,冲淡肃杀之气?”可这冲得也太偏了吧?


    谢迁拿着抄送来的懿旨副本,半晌无语,最终看向杨廷和:“介夫,皇后又是何意?避重就轻?


    还是故布疑阵?”


    杨廷和眉头紧锁,沉思良久,缓缓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皇后此举,一石数鸟。”


    他分析道:“其一,遇刺之后,立刻推出此等利国利民之物,彰显其并非只顾私怨,而是心系社稷百姓,瞬间占据了道德高地,我等若再非议其干政,反倒显得狭隘。”


    “其二,借此机会,将其亲信之人安插入江宁织造这等钱粮重地。织造之位,虽品级不高,却掌江南丝织命脉,连通漕运、税赋,更可监视江南官场、士林动向。皇后这是要将手伸向江南了。”


    “其三,”杨廷和的声音愈发沉重,“她这是在试探,也是在立威。试探我等对她直接任命女官,插手具体事务的反应。而我等此刻因刺杀之事,根本无法阻拦。这女官赴任江宁,便是皇后权力延伸出京师的第一个明确信号!”


    李东阳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看似无关风月的纺车,实则是皇后打出的又一记重拳?而且,我等还不得不受着?”


    杨廷和默然点头,是啊,难道他们能跳出来说,皇后不该推广利国利民的新纺车?不该奖赏有功的工匠?在皇后刚刚遇刺这个当口,谁反对,谁就是居心叵测!


    然而,没等他们从这“一石数鸟”的算计中缓过神来,朝堂之外,另一股风暴已然被这道懿旨点燃。


    正如杨廷和所料,他们这些阁老因身处漩涡中心,顾忌重重而暂时选择了沉默,但天下悠悠之口,尤其是那些将“男女之别”、“内外之分”奉为圭臬的读书人,却绝不会轻易接受。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如今竟要公然任命女子为外官?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国子监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祭酒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书本摔在案上。


    “江宁织造虽非封疆大吏,亦是朝廷命官之责,岂是一介女流可窥伺之地?皇后此举,简直是颠倒阴阳,败坏纲常!”翰林院中,几位清贵的编修、检讨聚在一起,义愤填膺。


    “今日可任织造,明日是否就要女子入阁拜相?长此以往,我大明礼义何在?体统何存?”茶楼酒肆、书院学堂,类似的议论如同滚水般沸腾起来。


    无数道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向通政司,言辞或激烈、或恳切,核心只有一个:坚决反对皇后任命女官,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维护朝廷体统,匡正纲常!


    这些奏疏很快被抄录整理,送到了豹房,也摆在了内阁的值房里。


    谢迁看着那厚厚一摞反对的奏本,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乐见有人站出来反对皇后越界。另一方面,他又深知此刻触怒皇帝和皇后是多么不智。


    “介夫,你看是否可从中择取几份言辞不过于激烈的,呈送陛下?”谢迁试探着问。他想借士林清议的力量,稍稍制约一下皇后。


    杨廷和却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没用的。谢公,你还没看明白吗?”


    他指着那些奏疏:“这些人,还在用礼法、纲常来说事。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皇后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在乎的,只有实际握在手里的权力,还有能带来权力的东西,比如军队,比如钱粮。这新式纺机能带来更多的布匹,更多的税收,这就是她想要的。至于主持此事的是男是女,是否符合千年来的礼法,她根本不屑一顾。”


    “而且,在皇后刚刚遇刺的这个关头,这么多人群起反对她的任命,你猜陛下和皇后会怎么看?他们会认为这是为了维护纲常,还是会认为这是刺杀事件的余波,是某些人在借此表达不满,甚至是在挑衅?”


    谢迁闻言,悚然一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是啊!他们怎么忘了这茬!在皇帝和皇后眼中,此刻任何反对的声音,都可能被解读为与刺杀者同气连枝!这个时候跳出来拿“女人不能当官”说事,简直是自寻死路!


    “难不成就任由她开此恶例?”李东阳不甘道。


    “恶例?”杨廷和苦笑一声,“或许在她看来,这才是正例。她没来前,大明女子本该是什么样?这位皇后,什么时候有过大明女子的样子?”


    她哪像个女人?争权夺利比男人还狠。


    他看向窗外,仿佛能听到那些士子们激昂的抗议声,但那声音,在豹房的沉默和皇帝的怒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等着看吧,”杨廷和疲惫地闭上眼,“皇后的回应,绝不会是妥协。”


    民间的反对如浪潮,但上面官场有实权的全哑了,他们把这看做皇后的交换,她的屠刀不曾挥下,避免了满城腥风血雨,但她要用她的人。


    而此刻,豹房之内。


    林静微,正恭敬地跪在李凤遥面前,她身上已换了六品女官的服饰,脸上犹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惶恐。


    “娘娘厚恩,奴婢……微臣万死难报!”她的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她没想皇后给她的,是如此一步登天的机遇!


    李凤遥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起来吧。本宫提拔你,不是因为私谊,而是因为你确实做出了有用的东西。这新式纺纱机若能推广开来,于我大明百姓衣食、于国库税收,皆有大用。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功业,比在朝堂上和那些老狐狸斗嘴皮子要紧得多。”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林静微:“江宁织造,位置关键,却也龙蛇混杂。你此去,明面上是推广新机,革新织艺。暗地里,本宫要你以此为基点,给本宫牢牢握住江南的织造业,尤其是信息渠道。那里是财富汇聚之地,也是消息灵通之所。你可能做到?”


    林静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眼神变得坚定:“微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娘娘重托!定将江宁织造经营成铁桶一般,为娘娘耳目!”


    “很好。”李凤遥颔首,“本宫会拨一队可靠人马给你,助你站稳脚跟。遇到难处,可直接呈报于本宫。记住,你代表的是本宫的颜面,行事既要有女子的缜密,更要有不输男子的魄力。让那些男人看看,女子不仅能相夫教子,更能办实事,创大业!”


    “是!微臣明白!”


    第63章 知人善任


    林静微退下后,李凤遥走到窗前,看着远方。


    朝臣们以为她要杀人立威,她却偏要先插下一枚活棋。杀戮固然能震慑,但真正能巩固权力、改变格局的,永远是实实在在的力量和利益。


    将现代技术转化为生产力,掌控经济命脉,安插自己人占据要职,这才是长远之道。


    而这任命女官的破例之举,本身就是在挑战旧制,无声地扩张着她的权力边界。


    李凤遥的目光越过豹房的亭台楼阁,仿佛已看到了江南的烟雨繁华,以及更远处,这片帝国沉默而庞大的肌理。


    她知道,仅仅一个林静微,远远不够。就像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能激起涟漪,却难以改变湖水的本质。


    朝臣们的暂时沉默,并非臣服,而是审时度势的蛰伏。那些民间的反对声浪,虽暂时被帝后的怒火所压制,但其根植于千百年礼法土壤的观念,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根除。


    他们不会真正买她的账。那些通过科举正途上来的男人,骨子里刻着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秩序,他们可以暂时屈服于皇帝的权威和她的手段,但绝不会从心底认同一个女人执掌权柄。


    她现在能用刺杀事件和皇帝的怒火压制他们,但一旦风波过去,他们便会用更加隐蔽、更加合乎礼法的方式反弹。


    她不想,也不能只依赖那些因利益而依附的小人。那些人今日能为她所用,明日也能为更高的价码背叛她。


    她需要真正的同盟,一个全新的,与她利益与共的权力基础。


    而女人,那些被排除在现行权力体系之外,却有才智,有野心的女人,就是她天然的选择。


    林静微,只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一个被她立起来的标杆。


    她要告诉天下所有不甘于困守后宅,相夫教子的女人。看,路是可以这样走的。只要你有能力,只要你能拿出实实在在的功绩,就能获得与男人同等的权位和尊重!


    这绝非易事


    ,这等于是在向延续千年的宗法制度宣战,其阻力将远超清除几个政敌。


    但她别无选择。


    如果这天下始终由男人主导,那么她今日凭借皇帝宠信和自身狠辣所获得的一切,都将是空中楼阁。一旦皇帝移情,一旦她稍有势弱,那些被压制下去的男性权力集团就会毫不犹豫地反扑,将她撕得粉碎。


    历史上有太多得势后又迅速陨落的后妃先例,她不能重蹈覆辙。


    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掌控一个皇帝,掌控一个朝堂,而是要从根本上,一点点撬动这个世界的规则。


    “元宝,”她在心中默念,“建立‘女官人才储备档案’。扫描京畿及江南地区所有官员、勋贵、士绅家族中,所有识文断字,有过管理家族产业或展现出特殊才能的女子,记录其家世、性格、能力倾向。评估其可被吸纳和培养的潜力。”


    「指令已接收。数据库建立中。


    筛选条件:性别女,识字,有管理经验或特殊技能(算术、医术、匠造等)。


    性格评估:倾向独立、果决、有野心者。


    初步扫描范围:京师五品以上官员家族、江南主要世家……」


    元宝还是很靠谱的,它经营系统里本就是搜罗人才的能力,这个刚好她用得上。为什么要世家,因为此时平民女子,被打击得连说话都说不完整,更别提识字了。


    她只能从贵族里挑挑拣拣。


    “很好。”技术革新带来生产力提升,生产力提升创造新的利益集团,而新的利益集团,需要新的管理者。她以后要逐步地,有计划地将这些被埋没的女性人才,安排到这些新的,由她创造的位置上去。


    从织造开始,再到未来的矿业、医药、甚至教育。


    她要让女人不仅仅能相夫教子,更能办实事,创大业,更要能掌握权力,成为她的手足,耳目和支撑她权位的基石。


    这是一条无人走过的路,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但她既然能从那场必死的刺杀中全身而反,并借此将危机转化为机遇,她就敢踏上这条路,并用铁腕和智慧,为后来者杀出一条血路。


    那些男人的反对声浪?不过是这变革之路上的些许杂音罢了。


    不足为惧。


    青词端着新沏的香茗,脚步轻盈地走入殿内,恰好与正退出来的林静微擦肩而过。


    她一眼就瞥见了林静微身上那套崭新的、代表正六品司制女官的青色官服,虽样式与宫内女官有些相似,但纹饰和气质却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外放的,实实在在的权柄意味。


    林静微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意气风发,与青词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快步离去,背影挺拔,再无往日在她面前那种隐约的谦卑。


    青词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将茶盏轻轻放在李凤遥手边:“娘娘,请用茶。”


    李凤遥正低头批阅着一份关于漕粮的条陈,并未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青词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


    她比林静微更早被娘娘提拔到身边,自认机敏忠心不输于人。这些日子,娘娘遇刺,她也是担惊受怕,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原以为娘娘即便要厚赏,也该是她们这些日夜随侍的心腹宫人。


    六品官啊,还是外放的实缺,江宁织造督办使!那是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年、甚至钻营半生都未必能企及的位置!她林静微,一个和自己一样出身,甚至之前地位还不如自己的宫女,凭什么?就凭那几张奇巧淫技的图纸?可那图纸也是娘娘赐下的。


    青词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她服侍皇后娘娘这么久,小心翼翼,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差错,原以为自己是娘娘最信任的身边人……可如今,一步登天的却是那个后来的林静微。


    李凤遥批完最后一份条陈,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


    青词立刻收敛心神,上前一步,柔声道:“娘娘可是累了?奴婢给您按按头吧?”


    李凤遥抬眼看了看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她心底那点细微的波澜。她并未拒绝,向后靠了靠。


    青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力道适中地为她按摩着太阳穴。


    殿内一时寂静。


    “觉得委屈了?”


    青词按摩的手指猛地一僵,心跳骤然加速,连忙道:“奴婢不敢!奴婢能为娘娘分忧,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岂敢有半分委屈?”


    “在本宫面前,不必说这些虚言。”李凤遥闭上眼,享受着她的按摩,语气却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你觉得静微此番一步登天,而你依旧在此侍奉,是本宫偏心,是吗?”


    青词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就要跪下:“奴婢绝无此心!娘娘明鉴!”


    “起来。”李凤遥语气微沉,“本宫不喜人动不动就跪。”


    青词只得战战兢兢地站好,手心全是冷汗。


    李凤遥缓缓睁开眼,看着她:“静微能出去,是因为她拿出的东西,正好能放在那个位置上,发挥最大的用处。织造之事,需要懂技艺,能实干,更能应对江南那帮老油条的人。她恰有其才,亦有其胆。”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青词身上:“而你,青词,你的长处不在此。你心思细腻,察言观色,打理宫务,协调内外,是一把好手。本宫身边,离不开你这样贴心的人。”


    青词闻言,心中稍安,但那份酸涩并未完全散去。离不开,终究还是奴婢。


    李凤遥看穿了她的心思,“官位,并非只有外放一途。在这紫禁城,在这豹房,权力无处不在。本宫身边的掌事女官,一言一行,有时比一个外放的五品官更令人忌惮。”


    她伸出手,指尖点了一下青词的心口:“重要的是,这里装着什么,又能为本宫做什么。眼光放长远些,静微在外是为本宫开疆拓土,你在内,便是替本宫镇守中枢。各有各的用处,各有各的前程。只要你忠心不二,办事得力,本宫绝不会亏待你。”


    青词浑身一震,抬头迎上李凤遥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带着承诺的眼眸,心中的那点酸涩和委屈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激动和惶恐所取代。


    娘娘这是将她视为心腹,甚至许诺了未来!


    是啊,她何必去羡慕林静微的外放风光?留在权力核心的娘娘身边,所能接触到,影响到的,或许远比一个江宁织造更多!只要得到娘娘绝对的信任……


    她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压下,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虔诚:“奴婢愚钝,谢娘娘点拨!奴婢此生只愿追随娘娘左右,为娘娘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李凤遥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微微颔首:“很好。记住你今天的话。去吧,看看晚膳备得如何了。”


    “是!奴婢这就去!”青词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脆利落,行礼退下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看着她的背影,李凤遥叹了口气。


    驭下之道,恩威并施,知人善任,更要画好一张足够诱人的饼。青词这样的身边人,安抚好了,便是最得用的臂助。若生了异心,也会是最致命的隐患。


    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相信身边人不至于弃她而投其他人,难道还有其他开挂的人吗?


    她喜欢有野心的女人,比恋爱脑安全很多,用那种乖巧的女孩,万一因为哪个男人把她卖了,她向哪说理去?


    权力是


    自下而上的,如果靠名份靠金册死物就能得到,那夏皇后守什么规矩?礼法只不过是失权的遮羞布罢了。


    她的人执掌东厂,就是她握住了东厂,她的人在江南手握重权,那么她在江南就能搅风搅雨,她需要人帮她握住与执行权力,她才拥有权柄。


    会用人,是成为上位者必经之路,她有给人富贵的权力,才有人拜她这山头,为她披荆斩棘。


    ——


    第64章 杨府


    数日后,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豹房深处的值房内,灯火通明。


    闻溪风尘仆仆地归来,身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诏狱特有的阴冷气息。他恭敬地呈上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低沉而清晰:“娘娘,刺客的线,基本理清了。”


    李凤遥没有去翻那卷宗,只抬了抬下巴,看着闻溪那张好看的脸,“说。”


    她很理解为什么大佬的秘书特助都要长得好看的,这再槽心的事,看着这颜值,也能舒坦些,更何况闻溪办事能力还强。


    “刺客经由一个已被灭口的净身房老太监引入宫中,身份文牒伪造得天衣无缝,若非严刑拷问其唯一在世的远亲,几乎难以察觉破绽。其训练痕迹有边军风格,但所用毒药却来自江南黑市。资金流向几经周转,最终……”


    闻溪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最终指向的几个看似不相干的钱庄和商号,其背后隐约都有杨廷和杨首辅府上一位远房管事的影子,虽然做得极其隐蔽,几乎毫无破绽,但抽丝剥茧,所有线索的末端,都微妙地指向了杨府。”


    他说得谨慎,没有直接断言是杨廷和主使,但所有的证据都形成了一条若有若无,却又能引人深思的链条。


    李凤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却很疑惑。


    杨廷和?


    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是朝臣之首,是祖制和规矩最坚定的维护者,也是她干政最直接的障碍和反对者。他有足够的动机,也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策划这样一次隐蔽的刺杀。


    但真是他吗?


    李凤遥总觉得有些过于顺理成章了,以杨廷和的老谋深算,会留下如此多可供追查的线索?即便有,会如此清晰地指向自己?这更像是有人希望她认为这是杨廷和做的。


    是嫁祸?还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迷阵?亦或是他算准了自己不敢动这位首辅?


    “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所有卷宗封存,涉案人等都严密看管,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再审,也不许对外泄露半个字。”


    闻溪眼中有诧异,但立刻低头应道:“是,奴婢遵命。”


    他原以为皇后会立刻借此掀起滔天巨浪,将这位首辅大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李凤遥挥挥手让他退下,她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厚厚的卷宗,沉思良久。


    直接捅出去,固然能借皇帝盛怒扳倒杨廷和,甚至牵连一大批清流官员。但然后呢?朝局必将陷入更大的动荡,那些隐藏更深的敌人会藏得更深。而且,若真是嫁祸,岂不是让真凶逍遥法外?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还需要杨廷和。需要他这个首辅来稳定朝局,需要他来处理那些繁琐的政务。换上一个完全听话的傀儡,没有他这样的能力和威望来维持朝廷运转,一旦动荡,就会生无数祸事。


    杀了他,弊大于利。


    但不代表,这件事可以当做没发生。


    次日,一封简单的懿旨送达首辅值房,言称皇后欲咨询关于江南漕运事宜,请首辅大人得空时至豹房一叙。语气客气,却不容拒绝。


    杨廷和接到口谕时,心中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整理好衣冠,面色沉静地随着内侍前往豹房,心中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被引至一处临水的暖阁,皇后正独自坐在窗前烹茶,见他进来,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召见臣子咨询政务。


    “杨阁老来了,坐。”她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亲手斟了一杯茶推过去,“尝尝今年新进的雨前。”


    杨廷和恭敬行礼后坐下,接过茶盏,却并未品尝,只是垂眸道:“不知娘娘召臣前来,所询何事?”


    李凤遥也不绕圈子,轻轻放下茶壶,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本宫日前遇刺,想必阁老已知晓。”


    杨廷和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臣有所耳闻,惊闻之下,惶恐万分。幸赖娘娘洪福齐天,凤体无恙,实乃国朝之幸。”


    “是啊,本宫运气不错。”李凤遥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下面的人查了几天,倒是查出些有趣的东西。”


    她目光落在杨廷和脸上,缓缓道:“线索七拐八绕,最后,竟然隐隐约约,沾上了点杨府的边儿。阁老说,有趣不有趣?”


    杨廷和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抬起头,迎上李凤遥的目光,眼神坦荡而沉静,甚至带着被污蔑的愤慨:“娘娘明鉴!臣虽不才,亦知忠君爱国乃人臣本分,纲常伦理立身之道!此等大逆不道、祸乱朝纲之事,绝非臣之所为!其中必有奸人构陷,欲离间君臣,搅乱朝纲!请娘娘明察秋毫,彻查到底,还臣一个清白!”


    他的反应,激烈而坦荡,完全在李凤遥预料之中。她并未疾言厉色,只是轻轻颔首,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本宫也相信,非阁老所为。阁老乃朝廷柱石,国之干城,清流领袖,岂会行此宵小之举?自毁长城?”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精准的敲打:“只是,这线索既然能查到杨府,说明阁老治家,也不像治国这般严谨周密?又或者,是有人能轻易借用阁老的名头、阁老的资源行事而无所顾忌?这难免让本宫,也让陛下,心生疑虑啊。”


    杨廷和背后瞬间渗出层层冷汗,浸湿了内衫。皇后这话,比直接指责他主使更狠!更毒!这是在说他要么治家无方、纵容包庇,要么就是身边人失控、自身影响力被滥用!无论哪种,他都难辞其咎,都脱不了干系!这足以动摇他的地位和声望!


    “臣……臣惶恐!臣万死!”他立刻起身行礼,“臣定当立刻严查府中上下所有人等,彻查所有往来账目、人事关联!若有任何蛛丝马迹,绝不姑息!定给娘娘,给陛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阁老不必如此紧张,坐下说话。”李凤遥虚抬了一下手,姿态从容,“本宫今日请阁老来,并非问罪。只是觉得,此事蹊跷甚多,或许背后另有隐情。阁老在朝中树大根深,德高望重,难免也碍了些人的眼,挡了些人的路。有人想借本宫这把刀,除了阁老这颗眼中钉,也未可知。”


    她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摘要,推到了杨廷和面前:“这些东西,本宫暂且压下,未曾禀明陛下。该如何处置,阁老自行斟酌。”


    杨廷和看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重逾千斤。那是悬在他和他整个家族头顶的利剑!皇后将其交给他自己“斟酌”,其意不言自明——从此以后,他杨廷和,乃至整个清流领袖集团,都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向她低头,接受她的权力,甚至为她所用。


    否则,这份东西随时可以变成催命符。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易,用妥协和忠诚,换取生存和暂时的安稳。


    杨廷和沉默了许久,他最终缓缓伸手,接过了那几张纸,声音干涩而沉重:“老臣明白。谢娘娘……信任。”


    这一刻,他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位皇后,不仅有权谋,更有掌控局面的耐心和狠辣。她不需要掀起血雨腥风,她只需要将刀柄放在你的脖子上,让你时时刻刻感受到它的冰冷。


    从此,他这位首辅,在许多事情上,恐怕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硬气了。


    李凤遥看着他收起那几张纸,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茶要凉了,阁老请用。”


    看着杨廷和的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口,李凤遥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微凉的茶,呷了一口。茶香已散,余味略带苦涩,但她唇角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深长。


    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和成就感在她心中涌动。


    让这位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向来以清流领袖自居,甚至敢软性抗衡皇帝的首辅大人,在她面前被迫低头,接过那份象征着把柄和妥协的卷宗摘要,这种感觉,远比直接打杀几个跳梁小丑更令人愉悦。


    这无关情爱,纯粹是权力带来的顶级享受。


    她并不指望杨廷和就此真心归附,成为什么皇后党。那太不现实。这些老臣的骨头里刻着儒家的君臣纲常和士大夫的骄傲,让他们彻底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她这样离经叛道的皇后俯首帖耳,难于登天。


    但只要他怕了,忌惮了,就够了。


    从此以后,在内阁,在朝堂,在许多关键事务上,他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带头反对她,甚至会不得不对她的某些决策保持沉默,或是在某些时候,做出有限的妥协。这就为她赢得了极其宝贵的空间和时间。


    “娘娘似乎心情很好?”青词重新进来添茶,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和皇后眉宇间的轻松。


    李凤遥笑了笑,并未否认:“解决了一件烦心事,自然舒畅。”她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已经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更何况,更好的时机,就要到了。”


    青词有些不解:“更好的时机?”


    “嗯。科举,要到了。”


    三年一度的春闱大比,天下英才汇聚京师,鱼龙混杂,亦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培植羽翼,安插人手的关键时刻。以往,这都是文官集团,尤其是翰林院和几位阁老的自留地,皇帝都难以完全插手。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刚刚敲打了杨廷和,使其在明面上不敢过分阻挠。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无法直接决定谁能当状元、榜眼、探花,但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那些新科进士中,筛选出那些家世相对寒微、急于寻找靠山,思想不那么僵化保守的年轻人,提前进行投资和拉拢。


    “青词,你说,这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


    青词一愣,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娘娘,自然是为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报效朝廷。”


    “报效朝廷?”李凤遥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所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是改换门庭,是手握权柄。”


    她转过身,看着青词:“既然都是卖,那卖给谁不是卖?本宫这里,未必就比那些盘根错节的清流世家、勋贵集团出的价码低。”


    青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65章 请辞


    她刚刚说服了杨廷和,至少让他暂时闭上了嘴。皇帝此刻正依赖她,且对旧有的文官体系充满疑虑,这就是她的突破口。


    “以往科举之后,一甲直接入翰林,二甲三甲中的佼佼者,也多需在翰林院熬资历,或者外放做个知县,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往上爬。多少人熬白了头,也未必能窥得中枢门槛。”李凤遥语气平淡,却句句戳中要害,“但本宫这里,有不一样的路。”


    科举这座独木桥,千军万马争渡,能最终金榜题名的,无一不是人中龙凤,至少也是在应试一道上登峰造极之辈。


    大明开国百余年,科举体系早已成熟固化,其权威性和相对公正性,是维系天下士子之心,朝廷取士之基的根本。她若强行插手,不仅难度极大,更容易引火烧身,激起整个士林集团的强烈反弹,得不偿失。


    状元一般都是会试前几名,难分伯仲的时候,就可以拼爹拼关系了。


    她也不想去破坏科举的公正性,突然让女子科举也不现实,女子都还没有识字的机会,这就太扯了。


    但总有不想努力,想走捷径的新人,一般考不上的庸才,她还看不上呢。


    也有很多来投她的,但李凤遥没看上,人品一个比一个差,她宁缺毋滥,不给自己埋雷。


    她召来了郑常宁,郑常宁如今在她面前愈发恭敬,几乎将谄媚写在了脸上。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起来吧。郑常宁,如今春闱在即,京城里怕是热闹得很吧?”


    郑常宁何等机灵,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凑近躬身笑道,那兰花指向外头一指,“回娘娘,可不是嘛!各路举子云集,可谓是英才荟萃。也有些不开眼的,钻营取巧,想着走些门路,真是有辱斯文。”


    “哦?都有些什么人去找你活动啊?”李凤遥看似随意地问道。


    郑常宁略一犹豫,便倒豆子般说了几个名字,多是些家资丰厚但文才平平的地方士绅子弟,或其家族在京中有些拐弯抹角关系的,所求也不过是希望能侥幸挂个同进士出身,或是外放时得个稍好点的缺份。


    李凤遥听着,心中暗自摇头。这些人,要么是蠢,妄图用金钱挑战科举的底线。要么所求太小,毫无价值。确实如她所料,直接找到宦官门路企图在科举上做文章的,多半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这些人,不堪大用。”李凤遥非常直接,“本宫要的不是这些蝇营狗苟之徒。郑常宁,你的眼睛,得放亮些。”


    郑常宁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娘娘看上的,是真正有才学,却可能暂时落魄,需要贵人提携的潜力股,而非这些纯粹的酒囊饭袋。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擦亮眼睛,替娘娘好生留意!但凡有才学出众、又知进退、懂感恩的寒门才子,定第一时间禀报娘娘!”郑常宁连忙表忠心。


    “嗯。”李凤遥微微颔首,“好好办差。你的功劳,本宫都记得。”


    郑常宁乐呵呵的,“为娘娘办事,奴婢心甘情愿。”


    接下来的日子,朝局发生了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首辅杨廷和在朝议和内阁中,虽依旧沉稳持重,但在若干关乎皇后意图的事务上,不再如以往那般旗帜鲜明地援引祖制、直言强谏。有时,他会选择沉默。有时,他会提出一些技术性的修正,而非反对。更有几次,在皇帝明显倾向于皇后意见时,他甚至会出言弥合分歧,寻求一个既能顾及皇后体面,又不至于太过偏离章程的折中方案。


    这种转变,对于熟悉杨廷和风骨的大臣们来说,不啻于一场无声的地震。他们惊疑不定,私下窃语,却无人敢当面质问首辅。一股压抑而诡谲的气氛笼罩了朝堂。


    最先无法忍受这种气氛的,是同样身为阁臣的谢迁。


    他性情刚直,眼见杨廷和似乎向皇后的权柄低头,朝堂纲常隐隐有松弛之象,心中愤懑与日俱增。他数次试图与杨廷和深谈,皆被对方以“国事维艰,当以大局为重”等含糊之辞挡回。谢迁感到了一种彻底的失望,不仅是对杨廷和,更是对这骤然变质的朝局。


    一日朝会后,谢迁并未返回值房,而是径直去了通政使司,随后,一封言辞恳切却暗含悲怆的乞骸骨疏便呈递到了御前。


    奏疏中,他并未直言对皇后干政或首辅妥协的不满,只以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为由,请求告老还乡,归隐田园。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决绝与苍凉。


    消息传出,朝野为之震动。谢迁乃是弘治老臣,名声清正,他的请辞,无疑是一记重重的警钟。


    然而,这警钟的余音未绝,另一封乞骸疏接踵而至。


    这一次,是李东阳。


    与谢迁的刚烈直接不同,李东阳的奏疏写得极为委婉得体,通篇皆是感念皇恩,陈述病体,祈求陛下怜惜老臣的哀恳之词,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他似乎只是顺应时势,追随老友谢迁的脚步,一同归去。


    但满朝文武,谁不知李东阳与谢迁、刘健当年的情谊?谁又看不出,这位以“善谋”著称的老臣,此刻上疏,其意味远非表面那么简单?他的请辞,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是对杨廷和沉默的谴责,也是对皇后日益扩张的权柄的一种极其高明的,非暴力的不合作。两位重量级阁老同时请辞,这已近乎一场政潮。


    豹房内。


    李凤遥看着司礼监送来的两封奏疏,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对侍立一旁的闻溪道:“谢迁是愤而去,李东阳则是飘然远引。一个刚烈,一个高明。都是在给本宫和杨廷和脸色看呢。”


    ——


    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与外间的春寒料峭恍若两个世界。一座精巧的铜制壁炉内,松木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成为殿内最主要的光源,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橘红色调。


    李凤遥只穿着一件素色的丝绸亵衣,乌黑的长发并未绾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肌肤如玉。她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一只手臂支着额头,丝绸顺着她滑腻的肩头滑落,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和圆润的肩线。


    她并未在意这微醺般的慵懒姿态。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朝堂那场无声的风暴里。


    谢迁的决绝,李东阳的高明,杨廷和的沉默,群臣的惊疑。这一切如同纷乱的丝线,在她脑中交织。她知道,两位老臣的请辞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暂时削弱清流的力量,也可能将她推上逼走老臣,跋扈干政的风口浪尖。杨廷和的妥协是珍贵的,但代价已然显现。


    下一步,该如何走?是强硬的挽留,还是顺势允准?允准之后,空出的阁臣之位,又该由谁来填补?如何才能不让朝局彻底失控?


    火光在她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却照不透那其中的重重思虑。她微微蹙起眉,连朱厚照何时走进殿内都未曾察觉。


    朱厚照挥手屏退了欲要通报的宫人,独自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她。


    他看到的不是朝臣口中那个工于心计,渐握权柄的皇后,而是他的妻子,一个在温暖的殿宇内却仿佛独自抵御着寒流的女人。她纤细的脊背挺直,即便是在这般放松的姿态下,也透着一股不肯松懈的倔强。火光勾勒着她的侧脸,那份平日里被威仪掩盖的柔美与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让他心头一紧。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解下自己身上还带着夜寒气息的玄色披风,小心翼翼地覆在她身上。


    李凤遥微微一颤,从沉思中惊醒,抬眸见是他,眼底的锐利和深沉迅速褪去,化为一抹柔和与依赖:“陛下?几时来的?”


    “刚来。”朱厚照在她榻边坐下,手指自然地拂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触感微凉。“瞧你想得入神,连朕来了都不知道。是为谢迁和李东阳请辞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没有了平日里的跳脱不羁,只有纯粹的关切。


    李凤遥轻轻靠向他,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嗯。他们这是在将我的军呢。尤其是李东阳,这份辞呈,比谢迁的直言更让人棘手。”


    朱厚照揽住她的肩膀,让她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他低头,能看见她亵衣滑落处那一片温润的肌肤,和微微蹙起的眉尖。他心中涌起一股怜惜,还有一丝怒意,对那些让他妻子如此劳神的老臣。


    “不过是两个老朽罢了,走了便走了,有什么大不了?”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宽慰她,“大明离了谁,还不是照样转?有朕在,有你在,还能翻了天去?”


    李凤遥闻言,不由失笑,抬头嗔了他一眼:“陛下说得轻巧。这两位可是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岂能说走就走?一个处理不好,便是朝局动荡,言官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那就让他们淹!”朱厚照浑不在意,手指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心,“朕是皇帝,你是皇后,我们夫妻一体,难道还要看那些老臣的脸色过日子?他们想走,朕便准了!空出来的位置,正好换上些听话能干的年轻人。你不是常说,要破旧立新么?”


    他的话语直接甚至有些霸道,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李凤遥的心田。她知道他的话里带着皇帝特有的任性,但也蕴含着毫无保留的支持。


    她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偎进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和令人安心的力量。壁炉里的火燃得更旺了,映照着相拥的两人,在空旷的殿墙上投下紧密依偎的影子。


    外间的风雨似乎暂时被隔绝在外。这一刻,她不是那个需要步步为营的皇后,他们只是一对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寻常夫妻。


    沉默良久,李凤遥轻声开口,语气已然坚定了许多:“陛下说的是。走了未必是坏事。只是这送旧迎新的章程,须得好好思量,既要全了老臣的体面,也要稳住朝堂的人心。”


    朱厚照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才像朕的皇后。想做什么便去做,天塌下来,有朕给你顶着。”


    火光跳跃,将两人的身影融为一体。殿外是暗流汹涌的波云诡谲,殿内,至少在此刻,温暖如春。


    第66章 火统


    次日,在李东阳在谢迁府上做客的时候,皇后鸾驾出乎意料地驾临谢迁在京中的府邸。


    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必要的护卫。李凤遥身着常服,神色平和,仿佛只是前来探望长辈。


    在谢府简朴的客厅中,谢迁与李东阳恭敬地行礼迎接。两人面色平静,眼神清澈坚定,带着一种不容折辱的淡然。


    李凤遥没有绕圈子,温和地表达了陛下与自己的挽留之意,称赞他们是国之柱石,朝廷仍需倚重。


    谢迁率先开口,声音苍老却沉静:“老臣感念陛下、娘娘隆恩。然臣年已耄耋,耳聋眼花,实难再胜任阁务,尸位素餐,非人臣所为。恳请娘娘体恤,允臣这把老骨头,归葬林泉。”


    李东阳亦躬身附和,言辞虽委婉,去意却同样坚决:“臣之精力,已不足以谋划国事。强留于此,于国无益,于己亦是负累。愿效仿谢公,乞骸骨归。”


    李凤遥看着他们,知道挽留只是形式。她今日来的目的,也并非真心挽留。


    她叹息一声,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二位老先生去意已决,本宫虽不舍,亦不好强人所难。只是,二位居朝多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科举刚结束,可知这一去,天下士林会如何解读?朝野又会生出多少不必要的揣测和风波?”


    她目光扫过二人平静的脸,继续道:“杨阁老为稳定朝局,弹精竭虑,有时不得不行权宜之事。陛下近日龙体欠安,本宫一介妇人,勉力支撑,所为者,不过是大明的江山社稷。若因二老离去,致使朝局动荡,人心浮动,岂非有违二老忠君爱国之本心?”


    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他们辞官可能引发的后果,也将稳定的责任与他们捆绑,暗示他们的离去并非纯粹的高洁,也可能带来不安。


    谢迁和李东阳何等人物,自然听懂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两人沉默了片刻。


    最终,李东阳缓缓开口,代表二人做出了承诺:“娘娘放心。臣等归野,自是闭门谢客,颐养天年,不再过问朝堂是非。朝局稳定,亦是臣等所愿。”


    这就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大保证,他们不会在地方上煽动舆论,不会成为反对势力的旗帜。他们会安静地离开。


    李凤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尊重:“既如此,本宫便代陛下,准了二老所请。愿二老一路平安,安享晚年。”


    她起身,郑重地向两位老人行了一礼。


    这一礼,是对他们过往功绩的承认,也是对他们最终选择的尊重,更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数日后,皇帝旨意下,恩准谢迁,李东阳致仕,赐金还乡,待遇优渥。


    旨意下达之日,杨廷和在值房内独坐良久,怔怔望着对面空了的两个座位。他知道,谢、李二人这一去,所有的压力、非议与重担,将更集中地落在他一人肩上。他用自己的妥协换来的暂时平稳,终究是以牺牲了两位老友的政治生命和朝局的平衡为代价。


    谢迁接到旨意,面无表情,只是对着皇宫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便即刻吩咐家人收拾行装,一刻也不愿在这女子乱政的朝堂多待。


    李东阳接到那恩宠备至的旨意,只是淡淡一笑,对前来宣旨的中官说了许多感念天恩的场面话,转身却对着书房中悬挂的一幅旧画良久不语。那画上,是当年他与


    刘健、谢迁三人共勉时的题字。


    离京那日,并无多少官员敢公然相送,但许多府邸的窗口后,望着城门口带着复杂的目光。杨廷和称病未出,只派家人送去了一份程仪。


    两辆简朴的马车悄然驶出京城。


    马车里,谢迁闭目养神,良久,缓缓对同车的李东阳道:“西涯兄,你我今日离去,究竟是全了名节,还是将这朝堂,彻底让与了她?”


    李东阳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目光幽深:“于乔兄,名节需存,然世事亦需人做。杨介夫选择了留下,他所承受的,未必比你我轻松。至于将来如何,非你我所能预料矣。”


    身后,紫禁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前方的路,通向他们陌生的田园。


    两位老臣的离去,在清流士林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暗流汹涌。但表面上,朝堂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凤遥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以皇帝的名义,提拔了投靠她的两位资历稍浅、但更懂得审时度势、且与杨廷和关系并非铁板一块的官员入阁,悄然无声地,开始将自己的影响力更深地植入帝国的权力中枢。


    暖阁临水的窗边,李凤遥再次烹起一壶新茶。


    茶水沸腾,白雾氤氲,模糊了她目光,她看了看这豹房,她觉得这里不合适了。


    李凤遥准备回紫禁城了,她要劝皇帝回宫,她要将皇后的椅子,如昔日武则天一样,立在那龙椅边上。


    ——


    她兴致不高,朱厚照想着哄她开心,琢磨了几日,来到李凤遥处理政务的偏殿,脸上带着几分献宝似的得意,身后跟着一名小心翼翼捧着个锦盒的内侍。


    “凤遥,你看朕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他挥挥手让内侍上前,亲自打开锦盒。


    只见猩红色的绒布上,躺着一柄造型极为精巧的火铳。与传统军中所用的粗笨火铳不同,这柄火铳明显经过了改良,铳管更细长,打磨得锃亮,木托线条流畅,甚至镶嵌了防滑的银丝,整体尺寸也更为小巧,更适合手持。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更像一件精工细作的艺术品,却又透着冰冷的杀机。


    “这是……”李凤遥眼中尽是惊讶和好奇。她自然认得这是火器,但如此精致的形制,确实罕见。


    “这是朕让兵仗局那些老师傅们,照着弗朗机人的手铳,又结合咱们自己的技艺,特意为你改良的!”朱厚照兴致勃勃地拿起那柄小火铳,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你看,铳管用的是精铁反复锻打的,用药少,射得却更准更远!这木托朕也让他们改了,你握着试试,肯定合手!”


    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混合了关心,炫耀和分享新奇玩具般的兴奋:“上次那事儿,朕想起来就后怕!你虽身手好,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玩意儿你带在身边,万一再有什么不开眼的,隔着老远就能给他一下!响声大,还能吓唬人!”


    李凤遥接过那柄火铳,入手微沉,但重量分布均匀,握持感确实经过精心设计,比她想象中更称手。她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向朱厚照。


    “陛下……”她语气中尽是动容,“这是陛下亲自督促的吗?臣妾——”


    “诶,跟朕还客气什么!”朱厚照大手一挥,打断她的话,“你的安危最重要!这小火铳你先拿着玩,朕已吩咐下去,给你配最好的火药和弹子,再让个老练的太监教你使,不过朕看你这般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他似乎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极了,甚至开始畅想:“你先学着,过几日得空了,朕带你去练武场试铳!朕那里还有好几柄不同的,咱们比试比试谁打得准!”


    李凤遥看着他兴奋模样,不禁莞尔,她仔细端详着手中这柄堪称艺术品的杀人利器,指尖划过铳管和温润的木托。


    这不仅仅是件防身的礼物,更是一个信号。皇帝愿意将这等军国利器改良后赠予她随身携带,其背后代表的信任和纵容,非同一般。


    “臣妾,谢陛下厚恩。”她郑重地道谢,随即抬起眼,眼中也亮晶晶的,地主家的傻儿子心态是会传染的,“陛下就不怕,臣妾学会了,哪天不高兴了,拿这宝贝对着陛下?”


    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其畅快,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朕的皇后若是想对朕动手,何须这等玩意儿?朕整个人、整颗心都是你的了,还怕你一柄小火铳不成?”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惯有的戏谑,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信任和亲密。


    他要是怕的话,李凤遥武功那么高,他哪敢惹?他心里坦荡,问心无愧。


    李凤遥也笑了,将火铳小心地放回锦盒中,柔声道:“那臣妾便却之不恭了。定好好练习,不负陛下所赠。”


    “这才对嘛!”朱厚照满意地点头,又兴致勃勃地跟她描述起这火铳的巧妙之处和试射时的注意事项。


    然而,李凤遥看着那柄火铳,心中想的却远不止是防身或玩乐。皇帝无意间的这个举动,为她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火器,改进的火器——若是能掌握更先进的火器技术,甚至组建一支装备精良、完全忠于她的新式火器部队。那她在面对任何敌人时,都将拥有无可置疑的,碾压性的力量。


    权力的博弈,除了权谋人心,终究离不开最根本的暴力支撑。


    李凤遥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铳管,那精密的构造和蕴含的力量让她一时有些出神。殿内只剩下朱厚照兴致勃勃讲解的声音,和炭盆里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她抬起头,打断了朱厚照的话,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与方才谈论火铳时截然不同的缥缈:“陛下……”


    朱厚照正说到击发机的巧妙处,闻声顿住,看向她,只见她目光并未落在火铳上,而是望着窗外宫墙框出的一角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他很少见过的怀念与怅惘。


    “嗯?怎么了?可是这铳有什么不妥?”朱厚照关切地问。


    第67章 回宫


    李凤遥缓缓摇头,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回到朱厚照脸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带着些许涩然。“这火铳极好,臣妾很喜欢。只是方才听陛下说起带臣妾去试铳,比试,这般轻松自在,倒让臣妾忽然想起些旧事。”


    她微微停顿,“想起还没入宫的时候。那时在民间,虽无这般精巧绝伦之物,也无前呼后拥的排场,但天地似乎广阔得多。开着客栈也不愁钱财与吃食,什么都有伙计帮忙。春日里,可以随心所欲地去郊外踏青,走累了就随意找棵树下躺着,看云彩变幻,听风吹过田野的声音。夏夜纳凉,街坊邻里聚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奇闻异事,虽粗鄙,却热闹鲜活……”


    她说着,她似真似假的与朱厚照说起旧情,那时没有至高的身份,朱厚照还装着小二,店里的人惊叹他要入赘,目光穿透了层层宫墙,那时仿佛像另一个世界:“那时虽不知陛下,身上也无担着这许多干系,只觉得日子像是溪水,哗啦啦地流着,轻松又快活。不像如今,每一步都像是在钢丝上走,听着好听,脚下却滑得很,四周都是眼睛看着,喘口气都得思量再三。”


    她最近闹出这么多事,往后还会闹更多的事,这得要皇帝的支持,她示之以弱,勾起皇帝的怀念,记得民间的自在,免得后面朝臣闹起来,他们在争权夺利时,他光记得她吃相不好了。


    她还想回紫禁城,但不能直说,这事要先将感情巩固,免得出了


    茬子。


    她收回目光,看向朱厚照,眼中那点怅惘化开,变成柔软的歉意:“臣妾失言了。只是骤然得了陛下这般厚礼,想着能如同民间夫妻那般,得了新奇玩意儿便一同去试试,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朱厚照脸上的兴奋和得意慢慢沉淀下来。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对宫墙外自由天地的向往,看着她强将那点感慨压下,变回那个沉稳持重的皇后。


    他心中蓦地一软,生出许多怜惜来。他何尝不知这宫禁是华丽的牢笼?他自己都时时想往外跑,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曾经天地任遨游的奇女子。


    他伸手,覆盖住她放在锦盒边上的手,触感微凉。他用力握了握,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难得的温柔:“朕知道。”


    短短三个字,却蕴含着理解。


    他咧嘴一笑,那点混不吝的劲头又上来了,冲散了些许凝滞的气氛:“这有何难!宫里规矩多,朕就给你破例!你想试铳,朕明日就带你去清出一块地方,就咱们两个,再加几个可靠的侍卫,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累了咱们就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若是嫌宫里闷了,等天气再暖和些,朕带你悄悄出宫去!咱们换上寻常衣裳,就去京郊,朕陪你跑马,陪你听风看云!就像你说的那民间夫妻一样!”


    他说得眼睛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场景:“朕虽给不了你日日那般自在,但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朕还做得到!”


    李凤遥看着他认真盘算的模样,看着他眼中为自己点亮的光彩,心中原先那点因朝局和束缚而生出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大半,将心比心,似真似假的话也变得真情起来,反而说不出什么瞎话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回暖,笑容变得真切而明亮:“好。那臣妾可就等着陛下这浮生半日闲了。”


    在京郊纵马踏青,在西苑试射了几回火铳之后,朱厚照那颗爱玩闹的心算是暂时得到了满足,又被积压的政务拖回了文华殿和豹房。李凤遥也重新收心,将精力放回了宫内和她的谋划之上。


    天气一日日转暖,宫墙内的积雪化尽,树枝抽出嫩绿的新芽,连吹过御花园的风都带上了暖意。


    这日午后,李凤遥让人去店里召来了婉儿和吴芸儿。殿内熏香淡淡,她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看着眼前两个愈发干练得力的女子。


    “科举已过,京里各家客栈也总算能喘口气了。”李凤遥语气平和,带着一丝闲话家常的舒缓,“芸儿,这段日子你跟着婉儿,里外操持,辛苦了。做得很好。”


    吴芸儿以前是宫里的,言行举止很是沉稳,闻言恭谨回道:“都是娘娘和苏掌柜教导有方,芸儿只是尽力做事。”


    李凤遥点点头,目光转向苏婉儿,“京城这家店如今已上了正轨,客流稳定,名声也打出去了,是时候往外走了。”


    婉儿点点头,去年就已经跟她打过招呼,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步。


    “开春后,你便动身,往南边去。”李凤遥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苏杭、扬州,这些富庶之地,文人商贾云集,消息灵通,我们的店开在那里,再合适不过。具体选址、一应开支调度,你全权负责。遇到难处,便传信回来。”


    “是!婉儿定不辱命!”婉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她很开心可以帮娘娘开疆扩土。


    “至于京里这间店,”李凤遥看向吴芸儿,微微一笑,“便交由芸儿你代管。一应规矩都是现成的,你只需按部就班,稳住局面即可。可能胜任?”


    吴芸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与不可置信,随即立刻压下情绪,郑重万分地福身行礼:“芸儿定当竭尽全力,守好京中的根基,不负娘娘信任!”


    “好。”李凤遥满意地颔首,“你们二人交接清楚。婉儿,芸儿若有不明之处,你多提点着。”


    “嗯!”


    安排好了店铺的事,李凤遥心思又活络起来。她不能时常离宫,但外头需要有人奔走。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家那个颇有江湖路数的哥哥李野。


    “婉儿,林静微在江南任职,你拿上信物,去找她,我曾让兄长一道跟着她去,帮忙打开局面,你认识的,李野,到时候衙门寻他就好。”


    婉儿猛的点头,“好!”


    “南下之后,若有什么需要动用武力或需要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事情,不必硬扛,去寻李野帮忙。你与他相熟,他知道轻重,会尽力助你。”


    婉儿随即利落应下:“是,娘娘放心,我记下了。”


    所有事情吩咐妥当,婉儿和吴芸儿退下后,殿内又恢复了宁静。


    她并未急于立刻劝谏皇帝回宫,她深知朱厚照的性子,强硬要求只会激起他的逆反。她选择了一种更迂回,也更精准的方式,她在等时机。


    又过了几日,朱厚照在豹房校场观看新募勇士角抵后,心情颇佳。李凤遥适时端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她看后状若无意地轻叹:“这些勇士确是悍勇,若能在陛下御驾亲征时充作前锋,必能建奇功。”


    亲征二字瞬间点燃了朱厚照的眼眸,他登时放下茶杯,抓住李凤遥的手:“御驾亲征?皇后也觉得朕该去边关走一遭?”他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对亲临战阵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


    李凤遥微微一笑,顺势道:“陛下乃天下兵马大元帅,自当威服四海。只是……”她话锋一转,露出些许忧色,“如今朝中,能领会陛下宏图,并确保大军后勤无虞者,除杨阁老等寥寥数人外,实难寻觅。陛下若离京,中枢无人坐镇,难保那些迂腐文臣不会阳奉阴违,拖沓粮草,甚至暗中阻挠。届时陛下在前方踌躇满志,若因后方掣肘而功亏一篑,岂不令人扼腕?”


    朱厚照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想起那些言官没完没了的谏疏,想起户部官员在拨款时哭穷算计的嘴脸,顿觉扫兴又恼火:“他们敢!”


    “他们或许不敢明着抗旨,但暗中拖延、办事不力,却足以坏事了。”


    李凤遥说着依偎过去,声音柔媚却如针刺入骨,“陛下,欲成非常之功,需有非常之策。豹房虽好,终非庙堂。陛下若欲亲征,必先正位紫宸,威加海内,使旨意出如臂使指,无人敢怠。如此,陛下方能安心驰骋疆场,无后顾之忧。”


    她看着朱厚照陷入沉思,继续加码:“且,紫禁城乃天下正中,龙气所钟。陛下回銮正宫,一则震慑宵小,二则臣妾听闻,礼部已在筹备祭天大典。陛下于宫中斋戒沐浴,敬天法祖后,再挥师北进,岂非名正言顺,更添天威?”


    朱厚照也觉得合适,以前他不肯在紫禁城,是因为内有太后,外有阁臣,他又孤立无援,才在豹房另辟蹊径。李凤遥的话,完美地将他的玩乐之心与潜藏的功业之志结合了起来,并为他扫清障碍,回宫整肃朝纲以保障后勤。回宫不再是无趣的束缚,而是他实现大将军梦想的必要步骤。


    不想当将军的皇帝不是称职的皇帝。


    “好!就依皇后!”朱厚照猛地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回宫!朕要回宫!看看谁还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皇帝决定回銮的消息迅速传开。


    杨廷和接到谕令时,心中疑虑更深。他敏锐地感觉到,这背后必然有皇后的推动。但他无法反对,皇帝回宫理政,于礼法上是正途。


    回宫的仪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盛大。朱厚照似乎有意要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决心,他甚至换上了一身接近戎装的袍服,骑在马上,顾盼自雄。


    李凤遥端坐凤辇之中,望着前方朱厚照意气风发的背影,又看向道路两旁跪伏的百姓和官员,最后目光投向那洞开的,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紫禁城大门。


    第68章 台前


    回宫之后,朱厚照果然励精图治了几天。


    他连续临朝,过问兵备、粮饷,甚至亲自召见京营将领,讨论边关形势,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几件他认为拖沓的军务。朝堂为之一震,不少官员甚至生出些许期待,以为皇帝终于要回归正轨。


    然而,朱厚照的耐心很快耗尽。日常政务的繁琐枯燥远超他的想象,奏疏里大量的民生、司法、人事议题让他头晕眼花。很快,他老毛病又犯了,他开始找借口不朝,或是听不到一半就借故离去,将一堆琐


    事丢给司礼监和内阁。


    而司礼监的批红,越来越多地需要送至坤宁宫请皇后懿旨。内阁的票拟,也越来越多地收到来自皇后建议的反馈。


    李凤遥自然而然地填补了皇帝留下的权力真空。她处理政务的效率极高,且思路清晰,决断果敢。她不再满足于仅在屏风之后发声。


    一日,朱厚照因前夜观舞饮酒而起晚,他头疼,误了朝会,索性传旨罢朝。几位阁臣及六部堂官有紧急军务需呈报,被引至乾清宫东暖阁外等候。


    良久,暖阁门开,走出的却不是皇帝,而是一身常服,仅簪一枚凤钗的李凤遥。


    众臣愕然。


    李凤遥神色自若,目光扫过众人:“陛下宿醉未醒,有何急务,可与本宫先行商议。”


    大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应。直阁臣、兵部尚书王琼硬着头皮道:“娘娘,此乃军国要事,恐需面呈陛下圣裁……”


    李凤遥淡淡打断:“陛下龙体欠安,曾口谕‘一应事务,可先报皇后知’。莫非王尚书以为,本宫会误了陛下的大事?还是觉得,本宫不配与闻?”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目光所及,连最古板的老臣也不敢直视。


    现场一片死寂。


    最终,杨廷和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率先躬身:“臣等谨遵懿旨。”


    首辅低头,众人再无二话。


    于是,在乾清宫皇帝寝殿之外的暖阁里,大明的皇后,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帘幕遮蔽的情况下,与帝国的核心重臣,商议起了原本只有皇帝和阁臣才能决断的军国要务。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竟映出几分丝毫不逊于任何帝王的威仪。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哗然。


    但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却微弱了许多。杨廷和的沉默,如同一个巨大的盖子,压住了沸腾的油锅。皇帝显而易见的放纵与默许,更是让所有试图援引祖制的人感到无力。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第二天上早朝时百官发现,在龙椅之侧,略偏下方,竟设了一张铺着明黄锦褥的凤椅!


    这可是奉天殿!!!


    皇后李凤遥,身着皇后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面容肃穆,仪态万方地端坐于凤椅之上,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下方鸦雀无声的百官。


    “陛下圣体未愈,忧心国事,特命本宫旁听,以便回宫后详述。”李凤遥的声音清越,回荡在巨大的殿宇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众卿有事启奏,便可开始了。”


    满朝文武,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祖制何在?纲常何存?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铁律!如今皇后竟公然坐于朝堂之上,虽说是旁听,但其势已凌驾于群臣之上,与皇帝并肩!


    无数道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首辅杨廷和。


    杨廷和面色灰白,嘴唇微微颤抖。他感受到了那来自凤椅之上的目光,平静却冰冷,他脑海中闪过谢迁的离去,李东阳的远引,以及朝局动荡的可怕后果。


    最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杨廷和缓缓出列,垂首,声音干涩却清晰地响起:“臣,遵旨。”


    他率先认可了皇后临朝的合法性。


    首辅的低头,如同抽掉了最后一道堤坝。一些趋炎附势之辈立刻跟上,一些清流官员虽目眦欲裂,却见杨廷和如此,又慑于皇后日益增长的威势,皇帝又不在,竟一时无人敢做出头之鸟,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谏言咽了回去。


    朝会,就在这种诡异至极的气氛中进行了下去。奏事的大臣声音发颤,决策几乎完全出自凤座之上寥寥数语的裁断,而皇帝,在默许。


    自此再也无法阻隔她的意志穿透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庙堂。


    退朝后,消息如野火般烧遍京城。


    皇后干政,已从幕后走向台前!竟与皇帝同殿议政!这与则天皇后何异?!


    清流沸腾,言官激愤,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宫中,无一不是痛心疾首、引经据典反对牝鸡司晨。


    然而,这些奏疏大多被司礼监留中不发,少数送到御前的,也被朱厚照一句“皇后不过是为朕分忧,尔等休要聒噪”堵了回去。


    杨廷和的府邸,今夜灯火长明。


    几位心腹门生和御史言官齐聚,人人面带激愤。


    “元辅!皇后此举,已是公然践踏祖制!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您身为首辅,岂能再沉默不语?”


    “是啊,元辅!当率我等百官,跪谏宫门!请陛下收回成命,令皇后退居后宫!”


    杨廷和坐在主位,灯火在他深陷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听着众人的慷慨陈词,久久不语。


    直到众人情绪稍平,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跪谏?然后呢?陛下会听吗?只会更激怒陛下,更倚重皇后。届时,朝局彻底撕裂,谁可收拾?”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谢公、李公为何致仕?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如今之势,强谏无异以卵击石。”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妇人乱政?!”有人悲愤道。


    杨廷和沉默了片刻,他最终沉重地道:“维持朝局运转,方是第一要务。漕运、边饷、灾荒……哪一件不是迫在眉睫?若朝廷瘫痪,天下顷刻大乱。我等需隐忍,需等待。等待陛下明悟,等待时机。”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沸腾的热血,只留下更深的无力与悲凉。连首辅都选择了隐忍和等待,他们又能如何?


    坤宁宫偏殿。


    李凤遥听着闻溪低声汇报着外朝的暗流与杨廷和府中的对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走到窗边,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她知道,那把凤椅,已经被她无声无息地,挪到了龙椅之旁。


    虽然还有人试图将它推倒,但它已经立在了那里。


    不过李凤遥并不急进,她没有必要让自己有夺权之嫌,在皇帝能起得来去上朝的时候,她就不去,正好睡个懒觉。


    但很明显,朱厚照并不是能持续勤奋的人,好正如李凤遥所预料的那般,连续几日的早起和朝堂上的枯燥繁琐,迅速耗尽了他本就稀薄的耐心和精力。


    不过三五日,他便故态复萌。


    “遥儿,今日朕头疼得紧,那些老头子絮絮叨叨,听得朕心烦,你去替朕听着吧。”他不想起床上朝,揉着太阳穴,语气惫懒,仿佛只是让妻子去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事。


    李凤遥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担忧与顺从,“陛下龙体要紧,务必好生歇息。朝堂之事,臣妾定当仔细聆听,回来再禀报陛下定夺。”


    于是,凤驾再次降临奉天殿。


    这一次,百官虽依旧震惊,却少了些许猝不及防。当看到龙椅空悬,只有凤椅上的皇后时,许多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窃窃私语声在队列中低低响起,却依旧无人敢率先发难。


    杨廷和站在百官之首,头颅微垂,目光盯着脚下冰冷的地砖,仿佛要将那花纹看出个洞来。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或失望、或愤怒、或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但他依旧沉默着,如同昨日重现


    ,率先出列,带领群臣向那凤座行礼。


    他也没办法,如果他走了,朝上都是尸位素餐的官员,他都不敢想大明会变成什么样,他可不想在家养老的时候,天下大乱他干瞪眼。


    皇后只要不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他帮忙稳定朝局,也稳着天下不陷入动荡,都抽身走了,就真让人为所欲为了。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朱厚照缺席朝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李凤遥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并不总是发言,往往只是静听,但那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扫过,便让所有大臣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进言时不得不更加谨慎,开始下意识地揣测她的态度。


    她逐渐从旁听走向垂询,偶尔会对臣子的奏对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往往切中要害,让久经官场的老臣也暗自心惊,不敢因其女子身份而稍有轻视。


    朝堂的风气,在一种诡异而不可逆的态势下,慢慢转变。


    李凤遥深知权力的巩固并非一蹴而就。她一面通过杨廷和稳定内阁和六部,一面开始不动声色地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进入一些关键的中层职位,尤其是情报和宫禁护卫系统,闻溪的地位和权力与日俱增。


    他已经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权势之大,百官侧目。


    同时,她并未忘记安抚,或者说威慑士林。她对谢迁、李东阳的子弟门生并未打压,反而择其优者予以升迁或虚职恩赏,显示出一副不计前嫌、唯才是举的姿态,让许多原本准备拼死一搏的清流官员陷入了犹豫和观望。


    然而,铁板一块的朝堂终究会有缝隙。


    这一日,一位年轻的御史,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是深受儒家正统思想熏陶,终于无法忍受这牝鸡司晨的局面。在奏对完毕后,他猛地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陛下!皇后娘娘!臣冒死进谏!后宫干政,乃国朝大忌!祖制煌煌,岂可轻废!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当居后宫以懿德垂范,而非,而非于此庙堂之上,干预国政!臣恳请娘娘恪守本分,还政于陛下,还政于朝堂!以全娘娘贤德之名,亦安天下士民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年轻御史身上,有惊佩,有担忧,更有许多是冷眼旁观,看他如何触怒凤颜。


    李凤遥端坐凤椅之上,面色无波无澜。她并未立刻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跪伏的御史,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哦?依你之见,本宫在此,是乱了祖制,祸乱朝纲了?”


    第69章 后妃请安


    他是什么东西,也敢跑过来让她恪守本分?


    那御史梗着脖子:“臣不敢直言娘娘祸乱,然此举确与祖制不合!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


    “祖制?”李凤遥重复了一句,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杨廷和身上,“杨先生,你为首辅,精通典章制度。本宫问你,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时,可曾有明令,言皇后不得于皇帝御体违和时,代其听取政务,以备咨询?”


    杨廷和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皇后这是逼他站队,用他的权威,为她的行为披上一件合乎法理的外衣。


    他脑海中天人交战,最终,那日暖阁中茶香和冰冷的威胁占据了上风。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他出列,躬身,声音平稳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回娘娘,臣查阅《皇明祖训》及历代实录,并无明文禁止皇后于非常之时,辅佐陛下,咨询政务之条款。陛下圣体欠安,娘娘为分君忧,临朝听政,乃权宜之计,亦合……情理。”


    “情理”二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却终究说了出来。


    满朝文武哗然!虽然声音压抑,但那种难以置信的震动清晰可感。首辅不仅默认,竟亲自为皇后干政寻找法理依据!虽然牵强,但这来自文官领袖的背书中击是巨大的!


    那年轻御史如遭雷击,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杨廷和的背影。


    李凤遥满意地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那御史身上,语气依旧平淡:“看来,你所言的祖制,并非铁律。陛下龙体不安,本宫身为国母,暂代听政,有何不可?你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在此陛下需静养之时,煽动朝堂,扰乱视听,这便是你的忠君爱国?”


    她语气陡然转厉:“闻溪!”


    “奴婢在。”


    “将此狂悖之徒,剥去官服,押送诏狱,好好清醒一下脑子!也让众人看看,诋毁国母、离间君臣、扰乱朝纲,是何下场!”


    “遵旨!”闻溪一挥手,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不顾那御史的挣扎和喊叫,将其拖了下去。


    惨叫声渐渐远去,奉天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大臣都低下了头,冷汗浸湿了里衣。


    经此一役,再无一人,敢公开质疑皇后临朝。


    李凤遥的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最后与面色灰败的杨廷和短暂交汇。


    她知道,这根最重要的柱子,暂时,算是彻底握在手中了。


    朝会继续,奏事声再次响起,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恭顺,更加小心翼翼。


    今日无需早朝,如今已是春深,她准备睡个懒觉,正四仰八叉地裹着锦被,享受着春日清晨难得的慵懒。窗外鸟鸣清脆,阳光透过窗棂洒下细碎的光线。将繁琐政务暂且理顺后,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直到青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隔着帐幔低声禀报:“娘娘,各宫的主子们来给您请安了,正在外殿候着。”


    李凤遥朦胧的睡意瞬间消散大半。


    嫔妃请安,是了,她这些日子跟老登耍心眼,差点忘了后宫还有一群姐妹需要她雨露均沾地管理!上次搞这形式主义团建,还是她当贵妃的时候。现在?她只想装死。


    她微微蹙眉,并非畏惧,而是觉得有些麻烦。与那些女人虚与委蛇,听着她们明里暗里的机锋,远比批阅奏折更耗心神。


    “更衣吧。”她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叹了一口气,她居然还得管后宫。当皇后怎么比当打工人还累?连个双休都没有!她得想办法,当个甩手掌柜。


    片刻后,李凤遥身着正红凤穿牡丹常服,头戴珠冠,仪态端庄地出现在坤宁宫正殿。


    殿内,莺莺燕燕已然齐聚,按照位份高低依次站立,见她出来,齐齐敛衽行礼,声音娇柔婉转:“臣妾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都起来吧,自家姐妹,不必多礼。”李凤遥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


    这些女子,容颜娇媚,衣着光鲜,皆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她们中有的是选秀入宫,有的是官员进献,代表着各方势力在后宫的延伸。


    而皇帝,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真正踏入后宫了。他的精力几乎全被豹房、西苑以及那些战争事占据。


    “谢娘娘。”众妃起身,依序落座。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环佩轻响和细微的呼吸声。


    谁都知道这位皇后娘娘手段厉害,不仅独得圣心,如今更权倾朝野,连外朝大事都能插手。敬畏、嫉妒、讨好、试探,种种情绪在这些年轻女子的眼中流转。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充满了领导不说话下属不敢动的拘谨。各位嫔妃眼里,写满了“害怕但好奇”、“嫉妒但不敢说”、“想巴结但找不到切入点”。


    终于,贤妃笑着开口,打破了沉默:“还是头一回来给娘娘请安,见娘娘凤体康健,精神焕发,臣妾等就放心了。只是陛下似乎政务繁忙,久不入后宫,姐妹们心中都甚是挂念。”


    她的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在试探皇帝动向,以及皇后对皇帝的影响力。


    李凤遥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陛下心系社稷,近日正忙于国事,确是十


    分辛劳。我等身为后宫之人,理当体恤圣心,安守本分,为陛下打理好后宫,使其无后顾之忧,方是正理。”


    她话一出口,嫔妃都很黑线,就皇后干政这德性,怎么好意思说安守本分的?


    另一位容貌明丽的淑妃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天真娇憨:“娘娘说的是。只是姐妹们久不见天颜,心中难免思念。听闻陛下近日常在豹房、西苑,可是又得了什么新奇玩意?也不知陛下身边伺候的人是否周到……”


    这话里,就带了些许酸意和对皇后独占皇帝的不满。


    李凤遥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并不锐利,却让那淑妃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陛下身边自有得力之人伺候,不劳妹妹操心。”


    李凤遥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至于新奇玩意,陛下所思所虑,乃是军国重器,并非玩物。妹妹们若觉得宫中寂寞,可多读些书,习些女红,修身养性,也好为陛下祈福。”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那点酸醋和打探的心思。


    众妃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皇后,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与她们争宠的贵妃。她站的位置,看到的世界,已然不同。


    皇帝的去处、喜好,甚至安危,都已在她无形的掌控之下,容不得她们置喙。


    之后的话题,便转向了无关痛痒的宫中琐事,哪处的花开得好,新进了什么料子。毕竟佑大皇宫,连个孩子都没有。


    眼看气氛即将再次冻结,李凤遥当机立断,决定快刀斩乱麻,并实施她的甩手掌柜大计。


    她清了清嗓子,笑容变得和蔼可亲,“说起来,本宫近日忙于协助陛下处理前朝政务,实在是分身乏术,对这后宫之事,难免有疏忽之处。”


    她目光转向贤妃,语气充满信任,“贤妃妹妹入宫早,性子沉稳,办事妥帖。本宫想着,这六宫日常琐事,不如就交由妹妹代为打理?诸如份例发放、器物修缮、宫女调度之类,妹妹尽可拿主意,每月报本宫知晓即可。”


    贤妃满头问号:啊这?!天上掉馅饼了?


    不等贤妃反应,她又看向其他妃嫔,开始即兴发挥人尽其用,“淑妃妹妹心思细腻,以后御花园的花草树木,宫里的猫猫狗狗就归你管了!”


    这些都是肥差,她直接甩出去,反正过太监的手也要被贪一笔,不如让后妃们自己看着来,别太闲着。


    请安的时间一到,事情安排下去她就不想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们都回去好生歇着,本宫事忙,非必要时,不必过来。”


    众妃如蒙大赦,除了贤妃淑妃得了好处,其他人又暗自失落,但也不敢多说,恭敬行礼后依次退去。


    看着最后一位嫔妃的裙角消失在坤宁宫门外的光影里,李凤遥一直端着的肩膀终于微微松懈下来。她抬手,指尖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得方才那半个多时辰的姐妹闲话,比在奉天殿上压制整个文官集团还要耗费心神。


    “青词,”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倦意,“更衣。本宫要再歇会儿。”


    “是,娘娘。”青词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卸下沉重的珠冠和繁复的凤纹外袍,只留下一身轻软的素色中衣。


    青词上前为她换上新茶,低声道:“娘娘,可是乏了?”


    李凤遥目光望向殿外明媚的春光,忽然问道:“陛下此刻,应在御书房吧?”


    “是,听闻陛下召了江彬、许泰等几位将军,还有户部、工部的几位郎中,正在商议要事。”


    李凤遥端起新茶,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她要重新补觉,困得很。


    前朝的男人,后宫的女人,这紫禁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充斥着各种欲望和算计,她在搅动这个漩涡的核心。


    李凤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内殿那张宽大舒适的床,挥退了所有侍立的宫人,只留下两个心腹在殿外安静守着。


    厚重的帷幔被重新放下,隔绝了外面越来越盛的春日天光。殿内恢复了适宜安眠的昏暗和宁静,只有角落里香炉里缓缓吐出的安神香,丝丝缕缕,缠绕在空气中。


    李凤遥将自己深深埋进柔软丝被里,四仰八叉地躺倒,发出一声满足的,极其真实的喟叹。


    什么贤妃淑妃,什么六宫权柄,什么猫猫狗狗花花草草,通通见鬼去吧!她现在只想拥抱她亲爱的床榻,谁也别来烦她!


    身体疲惫,脑子却还在惯性转动,朝堂上杨廷和那最终屈服的眼神,嫔妃们或敬畏或嫉妒或讨好的目光,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还有朱厚照,那家伙此刻大概正和那群武夫、匠人们讨论火铳战车讨论得唾沫横飞,浑然不知他的皇后刚替他打发了一后院子的牵挂。


    想到这里,她嘴角无意识地弯了一下。那家伙虽然闹腾,但至少简单直接,听话不累人。


    思绪渐渐模糊,沉重的眼皮终于彻底合上。外间隐约传来的宫人细微的脚步声、远处模糊的鸟鸣,都变成了催眠的白噪音。


    她翻了个身,抱着锦被的一角,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这一觉,无人打扰。直到日头渐渐西斜,昏黄的暖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毯上拉出长长的斜线。


    第70章 三年后


    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杨廷和久在内阁值房,皇后想一出是一出,政令下得勤,他只得终日埋首于浩繁文牍与廷议辩驳之中,虽知天下在变,却鲜少亲眼得见。这日,他难得地离开了紫禁城,乘坐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穿行于京城的街市之间。


    轿帘微掀,一丝喧嚣的市声混着春日暖风钻了进来。他下意识地向外望去,这一望,竟有些恍惚。


    京城,似乎还是那个京城,但又分明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街道似乎比记忆中更整洁了些,泼皮无赖寻衅滋事的景象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吏卒,神态虽严肃,却并无跋扈之气。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招牌簇新,客流如织。绸缎庄、百货行、南货铺子,甚至还有几家皇后开的,招牌醒目的汇通银行,门前车马不断,显是生意极好。


    更让他注意的是往来行人的面容。多数人脸上透着的是一种忙于生计的活泛气,而非以往常见的麻木与拘谨。挑担的货郎吆喝声中气十足,街边的食摊冒着腾腾热气,围坐着几个吃着粗面饼子就着热汤的脚夫,一边吃一边大声说笑。


    “嘿,老哥,今儿个活计不错?瞧你这满面红光的。”


    “托皇后的福!如今不得压工钱,南城王老爷家起新园子,俺们几个去搬了一天石料,工钱现结,足足这个数!”


    那汉子伸出粗糙的手指,咧着嘴笑,“够家里婆娘娃娃吃几天饱饭,还能割半斤肉开开荤!”


    “可不是嘛!自打娘娘当家,这日子是真不一样了。俺家那几亩薄田,用了官衙推广的新式犁头和那什么……金皇后种子?娘的,去年收成愣是比往年多出一半!交完皇粮,家里粮仓居然还能有多的剩!俺爹说,活了一甲子,没想过能有这光景。”


    “读书人以前总嚷嚷牝鸡司晨,祸国殃民,俺看纯属放屁!谁让俺吃饱饭,俺就认谁!皇帝老子以前倒是爷们,可咱过得是啥日子?三天饿九顿不夸张!现在呢?皇后娘娘是女人咋了?这女人比多少男人强多了!就比那些当官的好多了!”


    几个粗豪汉子的话语毫无顾忌地飘入轿中,如重锤般敲在杨廷和的心上。


    他默默放下轿帘,靠在轿壁上,闭上眼,深深叹息了一声。


    这些话语,粗鄙,却真实得刺耳。


    他身在阁中,自然比百姓更清楚这三年的变化。皇后并非一味强硬,她深谙平衡与循序渐进之道。她用改良的农具和新作物稳住了天下的根基,用鼓励工商、疏通漕运、整饬治安带来了肉眼可见的繁荣,用精准的政令和他不得不承认的高效执行力,将国家机器运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顺畅。


    国库前所未有的充盈,边境因粮饷充足而渐趋安稳,百姓是真的得到了实惠。


    那些曾经激烈反对的清流言官,声音早已微弱下去。一方面是因为皇后手段果决,打压异己毫不手软。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铁一般的事实


    摆在眼前,皇后治下,国势确实在蒸蒸日上,百姓生活确实在改善。


    “奈何是女子啊……”杨廷和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充满了无尽的复杂情绪。有敬佩,有叹服,有身为儒臣根深蒂固的别扭,更有难以言喻的忧虑。


    她做得越好,这忧虑便越深。


    陛下呢?陛下难道就丝毫没有危机感吗?


    那位依旧沉迷于豹房、军演、新奇火器的皇帝,似乎全然安心地将权柄交付于皇后之手,甚至乐得清闲。他们夫妻之间似乎有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与信任。


    但杨廷和深知,权力是世上最毒的蜜糖。尝过了独揽大权,言出法随的滋味,真的还能甘心退回后宫,做回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吗?


    而天下百姓,如今只认皇后娘娘的恩德,长此以往,陛下天威何在?皇统尊严何存?


    这盛世繁华之下,潜藏着的,究竟是国运昌隆的基石,还是倾覆社稷的暗流?


    轿子落下,户部衙门到了。杨廷和收敛起所有心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威严,迈步下轿。


    只是那一声深藏于心的叹息,却久久未能散去。


    与杨廷和那沉重如山、充满忧思的叹息截然相反,此刻的坤宁宫内,可谓是一片闲适慵懒,氛围轻松得几乎能飘起香粉的甜腻。


    李凤遥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春日暖阳透过玲珑的窗格,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伸出双手,纤长的手指自然舒展,两名心灵手巧的宫女正跪坐在榻前的绒毯上,小心翼翼地侍弄着。


    一旁的紫檀小几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里面是捣碎的风仙花汁液混合了明矾、蜂蜡等物调制出的各色染料,从鲜亮的正红、娇嫩的粉橘,到时下京中贵女间最新流行的,带着细碎金粉的蔻丹色,一应俱全。


    一个宫女正用细小的毛笔,蘸取着鲜红的汁液,极其仔细地在她指甲上描绘着繁复的牡丹花纹。另一个则捧着她的另一只手,用小矬子轻轻打磨指甲的边缘。


    闻溪难得清闲,在一旁捧着个冰鉴,里面镇着时新的瓜果,随时准备递上。青词则拿着团扇,轻轻地扇着,既驱散些许燥意,也让染料能快些干透。


    “娘娘,这个金粉的色调,衬您肤色真是极好的。”闻溪笑着凑趣。


    李凤遥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刚涂好底色的几根手指,满意地嗯了一声:“是不错。就是这画起来太费功夫,本宫都快坐僵了。”


    “娘娘且忍忍,就快好了。”正在画花的宫女连忙柔声劝慰,“这花样是尚功局最新的图样,京里还没几位夫人有呢,保证娘娘是独一份的。”


    “罢了罢了,谁让本宫就好这点新鲜呢。”李凤遥笑着,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说起来,江南新进上的那些料子,吩咐尚衣监给各宫都分一分了吗?天热了,做些轻薄的夏衣正好。”


    “早已按娘娘的吩咐送去了。”青词回道,“贤妃娘娘还特意来谢过恩呢。”


    “嗯,她如今管着宫务,倒也还算省心。”李凤遥漫不经心地道,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的指甲上,“这颜色再亮些才好,下次让他们试试加点珍珠粉?”


    她全然沉浸在这,至于杨廷和那些关于牝鸡司晨,皇统尊严的深沉忧虑,若是让她知道了,恐怕只会换来一声嗤笑。


    焦虑?那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有那功夫忧国忧民、伤春悲秋,不如想想怎么把指甲弄得更好看,怎么把日子过得更舒坦。百姓吃饱了饭,国库装满了钱,边境稳住了。


    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她李凤遥,现在只想享受这好不容易奋斗来的,腐败又安逸的皇后生活。至于别人怎么想,尤其是那些老学究们怎么焦虑,关她什么事?


    “娘娘,您看这边框再勾勒一道金线可好?”宫女轻声请示。


    “准了。”李凤遥伸出指尖,迎着阳光看了看,眼底尽是满意之色,“仔细些画,画好了,本宫有赏。”


    正是这闲适慵懒的当口,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内侍压低嗓音的通报:“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朱厚照已经进来,他刚演武归来,一身玄色窄袖戎服还未换下,额角带着微汗,浑身散发着蓬勃的热气和野劲儿,与这满室馨香柔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一眼就瞧见了软榻上正享受着的李凤遥,眼睛一亮,凑了过来,毫无帝王形象地蹲在榻前,好奇地瞅着宫女们那精细至极的活计。


    “哟,朕的皇后这是又在弄什么新鲜花样?”他瞧着那鲜红的蔻丹和细密的金线,觉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得多费功夫?坐着不动大半天,多无趣啊!”


    李凤遥连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满和娇慵:“女子家的乐趣,陛下这等只知舞刀弄棒的人,自然觉得无趣。”


    朱厚照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她的挤兑,反而伸手想去碰那还没干透的指甲,被宫女惊慌又小心翼翼地躲开了。


    “陛下,可使不得,还没干呢!”


    朱厚照讪讪地收回手,目光却从李凤遥的指甲移到了她的脸上,笑嘻嘻地道:“凤遥,既然你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帮朕个忙呗?”


    李凤遥心中警铃微作,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忙?”


    “嘿嘿,也不是什么大事。”朱厚照语气像是在讨糖吃的小孩,“就是这几日的奏疏,堆了有那么一小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朕看着就头疼。你帮朕批了呗?你批得快,眼光又毒,三两下就能搞定!”


    李凤遥终于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拖长了声调:“陛下,臣妾记得,三日前才跟陛下说好,接下来半个月,朝政琐事由陛下亲自处理,让臣妾好生歇歇,偷几日清闲。这才过了三天吧?”


    她晃了晃那几根还没画完花的手指,“臣妾这清闲还没开始呢,指甲都没做完,您就抱着一堆事来找臣妾了?”


    朱厚照被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但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嬉皮笑脸地凑得更近,“朕错了,朕错了还不行吗?朕这不是,不是没你厉害嘛!那些老头子说话拐弯抹角,一个折子能写几千字,核心意思就一句要钱,看得朕眼晕脑胀。还是你厉害,一眼就能看出关键词,朱笔一挥,又快又准!”


    他拉着她的衣袖晃了晃,带上了点耍赖的意味:“好凤遥,你就帮帮朕这一回?就这一摞!批完了,朕带你去西苑试新到的弗朗机小火炮,比火铳带劲多了!保证好玩!”


    “不帮。”李凤遥斩钉截铁地拒绝,重新靠回软垫上,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本宫已睡熟勿扰的姿态,“君无戏言。说好了半个月就是半个月。陛下自己应的,含着泪也得批完。”


    “凤遥……皇后……好娘子……”朱厚照开始软磨硬泡。


    “青词,”李凤遥闭着眼吩咐,“本宫乏了,要小憩片刻。替本宫送送陛下。”


    青词忍着笑,上前一步,对着朱厚照行了个礼:“陛下,请——”


    朱厚照看着铁了心要摆烂的李凤遥,又看看那堆他实在头疼的奏疏,最终悻悻然地站起身,嘟囔道:“……批就批!有什么难的!朕这就去给他们都写个‘滚’字!”


    说完,气哼哼地转身,又带着那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走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李凤遥才缓缓睁开眼,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她伸出正在风干的指甲,对着阳光细细欣赏。


    嗯,这颜色,真是越看越满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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