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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方方方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起于微末


    李凤遥“私库贴补,体恤宫人”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沉寂而敏感的宫闱深处漾开一圈圈涟漪。


    正如她所料,最先坐不住的,并非前朝那些盯着奢靡二字准备大做文章的御史,而是坤宁宫的主人。


    皇后娘娘素来以勤俭贤德自持,统领六宫,最重“规矩”和“体统”。贵妃此举,看似自掏腰包施恩,实则是狠狠将了皇后一军。若皇后默许,便是承认宫中旧例确有不足,需贵妃额外贴补方能彰显恩德,她这六宫之主颜面何存?若皇后反对,或下令禁止,那“刻薄寡恩”、“不体恤下人”的名声立刻就会扣在她头上。


    更何况,那笔不走公账的开销,像一根刺,明晃晃地昭示着承乾宫的超然与独立,挑战着中宫固有的权威。


    果然,午后,坤宁宫便传出懿旨,言及“宫中用度皆有定例,恩赏亦需有度,方不致僭越生乱”,要求各宫“恪守本分,勿要擅作主张”。虽未明指承乾宫,但矛头所向,不言自明。


    然而,这道懿旨却并未能压下宫中的暗流。低位嫔御和辛苦的宫人们嘴上不敢言,心里那点因为贵妃赏赐而升起的暖意和期盼,却被这冷冰冰的规矩浇得透心凉,转而化作了对中宫隐隐的怨怼和对承乾宫更深的向往。


    ——


    承乾宫内,李凤遥听了小太监绘声绘色学来的坤宁宫懿旨,只是嗤笑一声,浑不在意。


    “娘娘,皇后娘娘这是……”侍立一旁的心腹宫女有些担忧。


    “她急了。”李凤遥修剪着一盆兰花的枯叶,语气悠闲,“她越是用规矩压人,底下人的心离她就越远。等着吧,第一场雪下来之前,会有人来的。”


    她要等的投诚,不在高位,而在微末。


    又过了两日,天气愈发寒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翘角,一场大雪似乎在酝酿之中。


    这日傍晚,郑常宁去而复返,这次脸色却不如上次轻松,带着几分谨慎:“娘娘,奴婢方才在司礼监值房,遇到点事。”


    “说。”李凤遥正对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出神。


    “尚仪局一位姓林的女史,因失手打碎皇后赏赐给一位美人的玉如意,被尚仪下令杖责二十,并罚入掖庭浣衣局服役。”郑常宁低声道,“奴婢恰好路过,见那女史被打得奄奄一息,却死死咬着唇不肯求饶,眼神有些不寻常。奴婢便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那玉如意并非她打碎,而是那位美人自己失手跌落,却反诬于她。只因那美人是皇后娘家旁支送进来的人。”


    李凤遥转过身,“哦?然后呢?”


    “奴婢想着娘娘近日关注六局事务,便使了点银子,暂时将人扣下了,没立刻送去浣衣局。只是此事涉及皇后娘娘赏赐和宫中美人,奴婢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郑常宁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如今地位不同,但越往上爬,越知分寸,这种明显牵扯后宫阴私的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大麻烦。


    李凤遥沉吟片刻。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史,一件微不足道的诬陷。但这背后,却透出六局二十四司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无处不在的倾轧。


    这或许,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机会,一个能撕开缺口,又能测试来者成色的机会。


    “把人带来。”李凤遥下令,“悄悄儿的,别惊动任何人。”


    “是。”郑常宁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两名小太监半扶半架着一个衣衫单薄、背后渗着血痕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进入承乾宫偏殿。那女子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忍痛而被咬得破裂,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


    她被轻轻放在外间值班的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因伤势而无力动弹。


    李凤遥挥退旁人,只留郑常宁在门口守着。她缓步走到那女子面前,“你叫林什么?在尚仪局任何职?”


    那女子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奴婢林静微,尚仪局司乐司……女史……”


    “玉如意,当真不是你打碎的?”


    林静微猛地抬头,眼中是近乎执拗的光:“奴婢以性命起誓,绝非奴婢所为!是周美人自己未拿稳,却因怕受责罚,又素来看奴婢不顺眼,便诬陷于奴婢!掌仪她们,她们根本不容奴婢分辨!”


    李凤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即便你所言是真,本宫又为何要信你?为一个无凭无据的女史,去开罪一位美人,甚至可能拂了皇后的面子?”


    林静微身体因疼痛和寒冷微微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李凤遥:“奴婢人微言轻,死不足惜。但奴婢听闻娘娘御前不畏言官,体恤宫人,奴婢……奴婢不甘心就这般蒙冤受屈,烂死在掖庭!若娘娘肯信奴婢这一次,奴婢这条残命,从今往后就是娘娘的!”


    她几乎是拼尽全力说出这番话,然后脱力般地伏在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背上


    的伤口又渗出血色。


    殿内一时只剩她压抑的咳喘声。


    李凤遥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卑微狼狈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灵魂。“郑常宁。”


    “奴婢在。”


    “去拿本宫的金疮药来。再让厨房熬碗参汤。”李凤遥吩咐完,重新看向榻上因她的话而骤然僵住的林静微。


    “林静微,”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开始放狠话,“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你要记住,本宫这里,只要忠心的人。你若有一日生了二心,下场会比去浣衣局惨烈百倍。”


    她不需要手下的人多么能干,但必须要忠心,她可以让人扶摇直上,给人权力与富贵,但这人不能背刺她。


    因为她的敌人实在太多了,以后会更多,她需要盟友。


    林静微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异样的红晕,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磕下头去,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奴婢谢娘娘再造之恩!此生此世,唯娘娘之命是从!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凤遥看着她点了点头。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


    这深宫的风雪,她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主动投入麾下的卒子。


    “好好养伤歇着吧,什么都不必管,在这住着把伤养好就行。”李凤遥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的命,从现在起,金贵了。”


    ——


    朱厚照快被烦死了。


    他烦躁地将手中那本奏疏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那奏疏内容无关边关烽火,也无关漕运民生,而是洋洋洒洒数百言,痛心疾首地论证为何贵妃的不合祖制,易生奢靡之风,并引申至“女祸误国”之论,恳请陛下“防微杜渐”,“严束内廷”。


    “荒谬!”朱厚照揉着额角,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窜,却无处发泄,“朕的贵妃,吃穿用度也值得他们这般聒噪?!礼部侍郎是太闲了吗?要不要朕派他去宣府督军?!”


    侍立在旁的郑常宁与王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奏疏挪到一边,赔着笑脸劝慰:“皇爷息怒,息怒。这些迂腐文人,就爱在这些鸡毛蒜皮上做文章,彰显他们的存在感。您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气坏了龙体可不值当。”


    “鸡毛蒜皮?”朱厚照冷笑一声,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你看看!这堆东西里,十本有八本是这等屁事!不是拐着弯说贵妃不合规矩,就是弹劾闻溪‘阉竖干政’、‘引诱主上’!要么就是些请安折子写得跟劝谏书一样,字里行间全是‘陛下当远小人’、‘亲贤臣’!他们当朕是傻子,听不出弦外之音吗?!”


    他越说越气。自从那日御书房交锋之后,朝臣们的攻势就变了。不再是正面强攻,而是化整为零,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些细碎、黏人、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的琐事和暗指。每一次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让他想发作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一次两次,他还能当笑话看,甚至觉得李凤遥被这些人变着法儿地挑剔有点可怜又好笑,更能激起他的保护欲。但次数多了,就像钝刀子割肉,磨得他心烦意乱,耐心急速消耗。


    他是皇帝,他想的是驰骋塞外、练兵演武、甚至偷偷溜出宫去体验市井之乐,而不是整天被困在这紫禁城里,处理这些女人家用度、宦官升迁、还有文官们没完没了的道德说教!


    “皇爷,要不歇歇?”王敬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御马监新进了几匹西域宝马,神骏非凡,要不奴婢陪皇爷去瞧瞧?”


    若是往常,朱厚照必定立刻扔下奏折兴冲冲地去试马。但今天,他只是烦躁地挥挥手:“不去!”


    他莫名想起李凤遥。这几日她倒是安分,称病不出承乾宫,把这些破事全都丢给了他。她倒会躲清静!


    难道真如杨廷和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他开始觉得倦了?累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朱厚照更加不爽。他讨厌被算计,讨厌被这种软绵绵的方式逼着就范。


    “郑常宁,”他忽然问道,“贵妃这几日在做什么?”


    第42章 豹房


    郑常宁忙躬身回答,“回皇爷,贵妃娘娘凤体欠安,一直在承乾宫静养。不过奴婢听说,娘娘前些日子用自己的份例贴补了低位宫人炭火棉布,倒是引得宫中上下感念不已。”


    朱厚照闻言,挑了挑眉,脸上的烦躁稍霁,甚至露出一丝玩味:“哦?她倒是会收买人心。皇后那边没说话?”


    “坤宁宫下了懿旨,说要‘恪守本分’。”郑常宁低声道。


    朱厚照嗤笑一声:“朕就知道。”他太了解自己那皇后和太后的做派了。李凤遥这一手,漂亮是漂亮,但也肯定又招来了不少暗地里的眼红和嫉恨。


    他重新看向那堆奏折,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一边是文官们喋喋不休的规矩和劝谏,一边是后宫女人之间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而李凤遥,似乎被夹在了中间。


    这一刻,他因为繁琐政务而生的那点迁怒的烦躁淡了些,反而生出一种更强烈的逆反心理。你们越是这样围追堵截,朕偏不让你们如愿!


    他就是这么叛逆的皇帝!


    “把这些,”他指着那堆弹劾贵妃和闻溪的奏疏,对王敬吩咐道,“全都留中不发!告诉通政司,以后再拿这种无关痛痒的东西来烦朕,他们就不用干了!”


    “是,是,奴婢这就去传话。”王敬连声应道。


    朱厚照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决定还是去看马散散心。但走到殿门口,他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对王敬补充了一句:


    “算了,摆驾承乾宫。朕倒要看看,她闭门不出在搞什么鬼!”


    正大光明摆烂,实在太过分了!


    殿内暖融如春,银丝炭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果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李凤遥并未卧床,而是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云锦常服,歪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点心、一本翻开的书,还有一小盅显然刚用过的燕窝。


    她脸色红润,眼神清亮,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个小宫女读话本子,哪里有一丝病容?


    朱厚照脚步一顿,气笑了:“李凤遥,你这躲清闲倒是挺滋润啊?”


    李凤遥闻声,似乎才发觉他来了,懒懒地抬眸,只挥退了小宫女,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和抱怨:“陛下还说呢,臣妾这病,不就是被前朝那些大人们气出来的吗?日日奏疏里变着法儿地骂臣妾是祸水,说臣妾奢靡,臣妾心里憋屈,可不就病了?”


    她倒打一耙的本事日益精进。


    朱厚照走到榻边坐下,哼了一声:“朕看你是躲在这里享清闲,把那些烂摊子全都丢给朕!你知不知道那些奏折堆得比朕还高?十本里有八本是骂你的!”


    “知道啊,”李凤遥拿起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所以臣妾才更要病着。臣妾若是活蹦乱跳的,他们岂不是骂得更起劲?臣妾病了,他们好歹能消停点,陛下也能少看几本废话连篇的折子不是?”


    “你倒是会找借口。”朱厚照没好气地夺过她手里的半块点心,扔进自己嘴里,“不行,朕也不干了,事不宜迟,我们搬去豹房吧,烦死了一天天的。”


    他一刻也忍不了了,这皇宫就是事多!


    李凤遥是知道他身在龙椅,心在江湖的德性的。不过这皇宫确实越待越没意思,她装完就跑,装到了就行,其他人气死还掰不回来,挺好的,她中意。


    “好啊,什么时候?”


    朱厚照看外面天色还早,“现在!”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要去看他的豹豹!


    朱厚照这念头一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点烦躁尽数化为跃跃欲试的兴奋:“现在!就现在!王敬!郑常宁!立刻给朕和贵妃准备车驾,轻简出行,去西苑豹房!”


    “现在?”李凤遥倒是微微一愣,虽知他任性,也没想到能任性到这份上。眼看天色将晚,宫门都快下钥了。


    “对!就现在!”朱厚照一把将她从暖榻上拉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在这宫里多待一刻都憋闷!去了


    豹房,天高皇帝远,看谁还能拿那些鸡毛蒜皮的折子来烦朕!你也不用在这儿装病了,正好!”


    李凤遥看着他这副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的模样,再想想杨廷和那些人若是知道皇帝被他们烦得直接撂挑子跑去了豹房,那脸色想必十分精彩,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这招釜底抽薪倒是干脆利落,正中她下怀。


    “好。”她也不矫情,扬声唤人,“来人,更衣!”


    承乾宫瞬间忙碌起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替李凤遥换上便于出行的骑装,收拾简单细软。朱厚照则在一旁不住催促,活像个即将逃学成功的顽童。


    王敬和郑常宁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要安排皇帝贵妃的护卫车驾,一边还要尽量遮掩行踪,免得惊动太多人。尤其是太后和皇后那边。陛下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他们早已习惯,但每次应对都少不了出一身冷汗。


    不到半个时辰,一切已准备停当。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悄然从承乾宫侧门驶出,在一队精锐锦衣卫的便装护卫下,直奔西华门。


    守门的侍卫显然早已得了吩咐,验过腰牌后,无声地打开了宫门。


    马车驶出紫禁城的那一刻,朱厚照长长舒了一口气,挣脱了无形的枷锁,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他甚至兴奋地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逐渐华灯初上的街市。


    李凤遥觉得这位皇帝,或许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守成之君,但他的鲜活、叛逆与不按常理出牌,在此刻却成了打破僵局最有力的武器。


    ——


    消息根本瞒不住。


    皇帝和贵妃连夜出宫去了豹房!


    这消息如同插了翅膀,在天彻底黑透之前,就飞遍了宫闱和前朝。


    坤宁宫内,皇后听到心腹宫女的禀报,气得直接摔碎了一个茶盏!陛下竟然如此不顾体统,带着那个狐媚子说走就走!这将她这皇后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宫规置于何地?


    慈宁宫中,太后得知后,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良久,才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老嬷嬷道:“由他去吧。把他逼得太紧,反而更糟。”只是眉头间的褶皱又深了几分。她这个儿子,她是越来越管不住了。


    而内阁值房里,正准备下值的杨廷和听到通政司匆匆来报的消息,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去了豹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干涩。


    “是,阁老。车驾已经出宫了,贵妃娘娘同行。”


    杨廷和缓缓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他预料了皇帝可能会不耐烦,可能会敷衍,甚至可能会发脾气。但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用这样一种近乎儿戏的方式,来回应他们精心策划的春雨无声之策!


    这根本不是妥协,也不是厌倦,这是彻头彻尾的无视和逃离!


    他们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规劝、所有的舆论压力,在皇帝这任性的一走了之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无力!


    皇帝直接跳出了棋盘,根本不跟他们下了!


    那他们这些日子弹劾的奏疏、后宫的施压,全都成了打在空处的拳头,徒惹人笑话。


    “陛下怎能如此,置国事于不顾……”一位同样得知消息赶来的阁老痛心疾首地低语。


    杨廷和没有回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一次,他们输了。不是输给了贵妃的狡黠,也不是输给了皇帝的维护,而是输给了皇帝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任性。


    这种对手,让你所有的经验和谋略都无处着力。


    豹房那里更接近市井,更远离紫禁城的规矩,无疑是贵妃更能施展手段的地方。


    杨廷和对上皇帝,每一次都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此刻,驶向西苑的马车上,朱厚照正兴致勃勃地跟李凤遥描述着他养的那几头豹子多么威猛神骏,仿佛只是进行一场期待已久的出游。


    李凤遥抱着熊猫幼崽听着,他们的马车更稳,小家伙不容易应激。


    紫禁城的围困,已被这任性的皇帝一剑劈开。


    西苑豹房与其说是一处宫苑,不如说是朱厚照凭个人喜好搭建起来的游乐场兼小型军事基地。这里没有紫禁城层叠的殿宇、森严的规矩和无处不在的眼睛,更多的是开阔的场地、奇特的兽苑、演武的校场以及各种充满奇思妙想的建筑。


    一踏入此地,朱厚照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连日来的憋闷烦躁一扫而空。


    “走!先带你去瞧瞧朕的宝贝豹子!”他拉着李凤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向兽苑。


    巨大的铁笼里,几头毛色光亮、体型优美的金钱豹正慵懒地踱步或趴卧。见到朱厚照前来,其中一头体型最为雄健的公豹甚至站起身,走到笼边,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用头颅蹭了蹭栏杆,显得与他十分亲昵。


    “瞧见没?这是追风,最听朕的话!”朱厚照得意洋洋,竟让内侍打开笼门一侧的小窗,亲手拿了生肉去喂它。那豹子温顺地从他手中取食,锐利的眼神却警惕地扫过李凤遥。野兽是有直觉的,李凤遥的武力值让它敏锐感受到危险。


    李凤遥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养的豹子,走近她怕野兽应激。朱厚照在治国理政上或许荒唐,但在驯兽和军事上,似乎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兴趣和天赋。


    毕竟大明皇帝一直把皇帝当副业,估计朝臣也习惯了,主业有驯兽的,修仙的,木匠的,摆烂的,多不胜数。


    “陛下神武。”她也很高兴,大猫猫可比人好玩多了,而且她跃跃欲试,她也想喂,她还想骑。


    算了,第一次见面,还是悠着点,熟悉了再说的。


    朱厚照更高兴了,喂完豹子,又兴致勃勃地带她去观看驯象、猛虎,甚至还有几匹来自西域的高大骆驼。他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只动物的来历和习性,眼神发光,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第43章 逍遥


    他们回寝宫时,已是深夜,西苑这边寒冬更冷,殿内壁炉烧着,一室尽是暖意,郑常宁已经安排整理好一切了。


    青词带着侍女为她卸妆,李凤遥卸下钗环,乌黑长发如瀑泻下,映着炉火泛起柔和光泽。朱厚照斜倚在软榻上,目光追随着她问道:“凤遥,你觉得朕的豹房如何?”


    她自铜镜中望向他,她也觉得舒服,唇角微扬:“比紫禁城有趣得多。”


    内侍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只留郑常宁垂手侍立在珠帘旁。朱厚照起身走来,接过青词手中的玉梳,为她梳理长发,动作生涩却轻柔。“朕也觉得,紫禁城哪是人待的啊,一个个的八百个心眼子,朕都不想去猜。”


    织金帐幔层层垂落,隔开窗外凛冽的寒风。壁炉里木柴噼啪作响,暖意融融中,朱厚照凝视她良久,将人揽进怀里,将她层层包裹。“明天朕带你去骑马,你会骑吗?”


    李凤遥还真没骑过,“不会。”


    朱厚照眼睛一下就亮了,可算找到了她不会的了,“朕可会了,朕教你!”


    “好啊,陛下可别公报私仇把我摔了。”


    朱厚照闻言笑得越发张扬,指尖绕着她一缕发丝把玩:“朕若是想摔你,何须借骑马之名?”


    他拉着李凤遥坐在床边,装模作样模仿朝堂上老学究的腔调:“然君子不欺暗室,朕虽非圣贤,也不至于用这等手段欺负自家贵妃。”


    说罢自己先绷不住,笑得栽进锦枕里。


    李凤遥被他逗得眼角弯弯,却故意蹙眉:“原来陛下平日里批阅奏章,都在学那些言官说话?”


    “可不是么!”他翻身支颐,烛光在眉眼间跳跃,“他们整日之乎者也,朕听得


    头疼,只好学来逗你开心。”说着突然凑近,“不过凤遥,你武艺那般厉害,怎么不会骑马?”


    “我又没有出过远门,农家女也没钱买马。”她由着他玩自己的头发,开始瞎扯,“见过最烈的马,便是年节时社戏台上的竹马了。”


    朱厚照眼睛亮得灼人,坐起身来:“无妨,明日朕把那匹温顺的玉狮子送你。”


    他兴致勃勃,“那玉狮子才三岁,是西域进贡时母马在途中产的,虽是汗血宝马,但性子最是温顺。”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帐外郑常宁无声地示意宫人再添些银炭。珠帘摇曳间,听见殿内笑声清朗。


    雪夜渐深,兽苑里玉狮子似乎感知到什么,扬蹄长嘶,惊起数只寒鸦。而寝殿内的笑闹声渐渐低下去,化作帐幔间窸窣的私语。


    次日清晨,雪后初霁,阳光洒在覆盖着薄雪的西苑马场上,空气清冽而新鲜。朱厚照拉着李凤遥来到了马场。


    那匹名为玉狮子的汗血宝马通体雪白,仅在额心有一撮金色的毛,神骏非凡,果然如朱厚照所说,眼神温顺,见到生人也不惊不躁。朱厚照亲自牵着缰绳,给她仔细讲解了马镫、马鞍的用法以及控缰的要领。


    “来,别怕,朕扶着你。”朱厚照难得地显露出十足的耐心,稳稳地托着李凤遥的手臂,助她踩镫上马。


    李凤遥一身骑装,墨发高束,她虽武力值高,但初次坐上马背,感受着身下活物的温热与力量,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玉狮子察觉到她的不安,打了个响鼻,蹄子原地踏了两步。


    李凤遥有点虚,’元宝,你有没有一键学会骑马的外挂。’


    「再说一遍,我是经营系统!」


    “放松,放松,”朱厚照在一旁鼓励,手掌拍着玉狮子的脖颈,像是在安抚它,又像是在安抚马背上的人,“看着前面,对,就这样。朕牵着它走一圈。”


    郑常宁对贵妃的受宠程度又刷新了认知,果然,这是金大腿。王敬也胆战心惊,觉得此女不简单,得想个办法巴结上去,不然再被搞一次,要死。


    朱厚照亲自牵着马,缓步在场内行走。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她在马上的身姿逐渐舒展,他在马下昂首引导,走了几圈后,李凤遥渐渐适应,胆子也大了起来,尝试着自己拉动缰绳。


    朱厚照见状,眼中赞赏之色更浓,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一匹更为高大的黑色骏马,与李凤遥并辔而行,不时出声指点。


    “对,缰绳不要太紧,腿夹紧马腹,很好!”他的笑声在马场上空回荡,“朕的贵妃果然一点就通!”


    很快,李凤遥便能骑着玉狮子小跑起来,风声掠过耳畔,视野随之开阔,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侧颜在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元宝,别说,这骑马真好玩。’这还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她喜欢,玉狮子又极为温驯漂亮,只要想到这马以后是她的了,她就很是高兴。


    骑了一会儿,朱厚照勒住马道:“走,带你去个好地方,看得更远!”


    他带着李凤遥策马来到西苑内一处不高的假山亭阁之上。早有内侍奉命在此等候,石桌上不仅备好了热茶点心,还恭敬地奉上一个黄缎包裹的长筒状物件。


    朱厚照颇有几分得意地拿起那物件,递给李凤遥:“瞧瞧,这是弗朗机人进贡的千里眼,名曰望远镜,透过它,能看清极远之物。”


    李凤遥接过这做工精致的金属圆筒,她是玩过望远镜的,几百年后的更好,手上的这个属于古董了,还镶着宝石,她放在眼前,朝远处望去。


    “呀!”她非常给面子的惊呼。


    「宿主,你好装啊,这望远镜就只能看这么点远。」


    ‘你闭嘴。’


    她还真没见过这么原生态好看的北京,只见原本遥远的西山雪岭仿佛瞬间被拉至眼前,山峦起伏,积雪皑皑,松柏点缀其间,细节分明,甚至连树枝上挂着的冰凌都依稀可辨。她移动着望远镜,视野掠过冻结的太液池,划过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顶,那些平日里需要极目远眺才能看到的景致,此刻都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天地浩渺,雪色无边,尽收于这小小的镜筒之中。


    “陛下,这太神奇了。”她放下望远镜,眼中满是惊叹。


    朱厚照就喜欢看她这般模样,哈哈大笑,他也拿过望远镜望去,随口道:“是吧?比枯坐宫中有意思多了。朕就很喜欢这玩意,那些夷人还挺聪明。”


    两人并肩立于亭中,凭栏远眺,阳光温暖,虽身处高处有寒风掠过,但心中俱是畅快。


    朱厚照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民居和街道,兴致勃勃地说着他以前去宫外的趣闻。李凤遥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山河城池,最终落在身边这个笑得灿烂的皇帝身上。


    这一刻,宫墙内的算计、朝堂上的纷扰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千里眼所及的壮丽景色之外,只剩下天地之间的雪色澄澈,和身边人难得的,不掺杂质的热忱与分享。


    最后朱厚照叹了一声,说出天底下最凡尔赛的话,“可惜朕是个皇帝,我要是可以不当这个皇帝就好了,当个富贵王爷,还能当大将军,这天下就没有什么束缚了。”


    这个李凤遥没法接,她被凡到了,她觉得满是槽点。他祖宗朱棣要是听到了,非得抽他一顿,不当皇帝,他奉天靖难是为了什么?为了打仗吗?


    就算李凤遥有系统,没有权力,她在大明如果过于惹眼,还想赚钱,还不想被男人吸血,就会被围堵绞杀。


    吕布的武力值不也牛逼,可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更别说这系统需要金钱生意喂养,商人在大明就更难了。


    朱厚照没真正体验过百姓的难,他当然可以畅想闯荡江湖的快意恩仇,李凤遥在现代在古代,幼时记忆都是底层赚钱的困难。古代的父母,不就是死于疫病,当官的不管,要是还贪,百姓何其难也。


    “陛下不也是大将军吗?”


    毕竟群臣不让他御驾亲征,他非常狗的自封大将军。


    朱厚照哈哈大笑,“说得对,我就是大将军,虎符还在自个身上呢,下次打仗的时候,朕还去。”


    白日里豹子都是出来活动的,在园子的另一头,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的兽吼,为这雪后静谧的西苑增添了几分野性的生气。


    朱厚照被那兽吼吸引,放下望远镜,眼睛又亮了起来:“走,带你去瞧瞧朕养的宝贝们,昨晚关笼子里,你肯定没看清!”他显然是玩性大发,一刻也闲不住,拉着李凤遥就要下亭阁。


    李凤遥被他拽着走,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望远镜下的万里河山,方才那一刻的辽阔与超然还萦绕心间。


    朱厚照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纵马江湖的快意,这是他生来极致富贵与权力中滋生出的一种天真反叛。而她却深知,他所厌弃的皇帝身份,所拥有的生杀予夺的权力,才是这世间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没有这层身份,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率性而为的举动,早就会被世俗的洪流碾得粉碎。


    他所畅想的自由,恰恰是建立在最不自由的皇权基石之上的。


    而她呢?系统固然能给她外挂,但若没有权力庇护,无论是惊人的财富还是超常的武力,都只会成为怀璧其罪的原罪,引来无尽的觊觎和掠夺。朱厚照可以天真地幻想抛下皇位,她深知失去庇护的个体在这世道有多脆弱。


    “发什么呆呢?怕豹子?”朱厚照察觉到她一瞬间的走神,回头笑道,手指用力握了握她的,“放心,有朕在,它们伤不了你。”


    第44章 一人得道


    他这话说得笃定,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自信,仿佛这世间万物都该顺从他的心意,连猛兽也不例外。


    李凤遥敛起心底那点复杂的思绪,顺势往他身边靠了靠,唇角却弯起,


    “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不过万一它们不听陛下的呢?”


    “嘿!反了它们!”朱厚照眉毛一扬,故作凶狠状,“朕天天好吃好喝供着,谁敢不听话?饿它三天!”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拉着她快步走下亭阁的石阶,“走吧走吧,让你见识见识,可比紫禁城里那些木头人似的仪仗威风多了!”


    兽苑离亭阁并不远,绕过一片覆雪的松林便到了。不同于宫廷别处的精致典雅,这里栅栏高耸,气息也陡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皮毛、饲料和猛兽本身特有的腥臊气味,并不好闻,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昨日见过的金钱豹,目光睥睨的趴卧着,李凤遥觉得这很像野生动物园,那里也是这样的。


    内侍和专门的驯兽师见圣驾到来,早已跪伏一地。朱厚照摆摆手,驯兽师把猛兽再度关回大铁笼子里,免得出事,他们九族赔不起。随后朱厚照就拉着李凤遥径直走到最大的那个豹笼前。


    那只漂亮的金钱豹认得他,见主人到来,停止了踱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踱到笼边,用庞大的头颅蹭了蹭冰冷的铁栏。


    “瞧见没?”朱厚照颇为得意,松开李凤遥的手,上前一步,隔着栏杆伸手摸了摸那豹子的头顶!那豹子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眯起了眼,显得颇为受用。


    朱厚照回头冲她一笑,眼神亮得惊人,“它从小就在朕身边,温顺得很。”话虽如此,旁边的驯兽师和郑常宁等人却已是屏息凝神,冷汗都快下来了,紧紧盯着豹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它很美,陛下。”李凤遥走近,目光落在豹子那身华美的皮毛和隐藏利爪的肉垫上,准备在豹房的日子多喂喂它,先打好一点关系,她也想撸。


    朱厚照收回手,“朝堂里那些,看着规矩,心里的爪牙可比这利多了。”


    李凤遥深以为然,那些老登,确实很烦人,还不能死扛,还要他们治国呢,又没什么替代者。


    慢慢来吧,她得先发展她的势力,毕竟她才入宫,她不急,她耐性好着呢,何况她已经把东厂握在手里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历史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赢家通吃。在她没成赢家之前,先苟着吧,她还没当皇后呢。


    今年快过年了,有什么事年后再说,倒是朱厚照想起了她那个在梅龙镇当捕头的哥哥李野。


    “对了,”朱厚照玩够了豹子,接过内侍递来的热帕子擦着手,想起这事,对李凤遥道,“你那个兄长,叫李野是吧?在梅龙镇当差?身手脑子应当都不错。”


    李凤遥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兄长确是粗通些拳脚,为人也还算机敏,只是久在乡野,怕是当不得大任。”


    “诶!朕说当得就当得!”朱厚照浑不在意地一挥手,带着他特有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任性,“锦衣卫里那些勋贵子弟,一个个眼高于顶,真办起事来未必有地方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利索。北镇抚使正好有个缺,让他来试试!”


    北镇抚使!专理诏狱,权柄极重!这已不是寻常的提拔,简直是一步登天,足以在锦衣卫系统内掀起巨大波澜。郑常宁王敬在一旁垂着头,眼角不约而同抽动了一下,心下骇然,陛下对这李贵妃的恩宠,实在是骇人听闻。


    李凤遥也有些惊,她没料到竟是如此重量级的位置,这固然是天大的机遇,能将至关重要的锦衣卫力量初步纳入影响范围,但同时也意味着李野将成为众矢之的,无数双眼睛会立刻盯上这个毫无根基、只因裙带关系骤然蹿升的新贵。


    她哥那不靠谱的行吗?她都有点怀疑,但可以让闻溪先带着,毕竟娘家有权也很重要,亲哥还是比外人靠谱。


    毕竟她要是出事,诛九族头一个名额就是他,她的人手还是过于单薄了。


    “陛下,”李凤遥露出些许惶恐和担忧,“兄长微末小吏,骤然身居如此要职,只怕难以服众,反而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朱厚照却满不在乎地笑了,他瞥了一眼那笼中慵懒的豹子,意有所指:“服众?朕让他坐那个位置,就是众!谁不服,让他来跟朕说!再说了,”他转向李凤遥,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戏谑和不容置疑,“朕的贵妃的兄长,难道还镇不住几个锦衣卫的猢狲?让他放手去做,有朕呢!”


    他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关窍,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要用这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快速为自己喜欢的人铺路,同时也给死气沉沉的锦衣卫塞进一条或许能搅动水流的鲶鱼。


    李凤遥心下权衡。风险极大,但收益更大。有朱厚照这句话顶在前面,至少初期无人敢明着对抗。至于暗地里的手段,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臣妾代兄长,谢陛下隆恩!定当嘱咐兄长竭尽全力,为陛下效死,不负圣望。”


    朱厚照拉着她往回走,“这就对了!回头就让司礼监拟旨,年前就让他进京赴任!正好,过年也热闹热闹!”


    圣旨下达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朱厚照兴致一来,办事效率奇高,不过两日,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便护送着宣旨太监,离了京城,快马加鞭直奔梅龙镇。


    时值年关,梅龙镇虽是小地方,却也透出几分年节的喜庆,街面上人来人往,采买年货的乡民熙熙攘攘。这队威风凛凛、官气逼人的京官突然闯入,如同平静的池塘里砸进了一块巨石,瞬间引起了全镇的轰动。


    一队盔明甲亮、气势森严的缇骑护拥着一辆马车,直冲镇公所而来。为首者面白无须,身着葵花团领衫,外披织金斗篷,眼神锐利,正是王敬。


    镇上的小吏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连滚爬爬地进去通报。李野刚点完卯,闻讯一头雾水地出来,就见王敬已然下了车,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卷明黄绶帛。


    “梅龙镇捕头李野接旨——”


    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野愣住了,他身边的同僚,闻讯围过来的百姓也全都愣住了。接旨?他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捕头,接什么旨?


    见他没反应过来,王敬眼神一扫,旁边两个番役上前,也不敢得罪新贵,只低声提醒,“贵人,接旨要跪下。”


    李野下意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脑子还是懵的。


    王敬见状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梅龙镇捕头李野,忠勇勤勉,才堪大用。特擢升为锦衣卫北镇抚使,即刻赴京上任。钦此——”


    旨意很短,内容却石破天惊!


    北,北镇抚使?!


    李野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彻底僵在原地。他是不是还没睡醒?还是在做白日梦?锦衣卫?还北镇抚使?!那不是戏文里才有的大官吗?专抓朝廷钦犯,能止小儿夜啼的那个北镇抚司?!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表情都和李野如出一辙,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王敬看着李野那副傻愣愣的样子,心下鄙夷,果然是乡野粗胚,但面上却不显,只是将圣旨往前一递,笑呵呵的:“李大人,还不快领旨谢恩?”


    李野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磕头,声音都在发飘:“草民……不,臣,臣李野领旨!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就这样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感觉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又不舍得松开。


    王敬想抱贵妃大腿,准备从他这入手,尖着嗓子道贺,“李大人,不,该叫李镇抚了。恭喜高升!皇恩浩荡,咱家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特地来接您即刻启程赴京的。京城里,贵妃娘娘还等着见您呢。”


    贵妃娘娘?李野又是一懵,他哪认识什么贵妃娘娘?等等……他猛地想起不久前去京城,一去不返的李凤遥,不是去开分店吗?怎么成了贵妃?


    巨大的冲击和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头晕目眩,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王敬不再多言,示意番役:“伺候李大人……哦不,李镇抚更衣。”


    小镇轰动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每个角落。卖炊饼的王老汉、开茶摊的孙寡妇、平日里和李野勾肩搭背喝


    酒骂娘的狐朋狗友,所有人都涌到镇公所外,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京里来的官爷,看着那个平日里熟悉的李野,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人簇拥着,换上了飞鱼服,佩上了绣春刀。


    整个梅龙镇的人久久回不过神,议论纷纷,看着他脸上交织着羡慕、嫉妒、敬畏以及荒诞感。


    李野摸着身上冰凉丝滑的飞鱼服,手里紧紧攥着那卷明黄的圣旨,终于慢慢消化了这个事实。


    他,李野,一个梅龙镇的小捕头,真的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了!


    而这一切,都因为他那个进了宫的妹妹。


    巨大的喜悦和权力骤然降临的眩晕感过后,隐隐的不安和沉重也悄然浮上心头。北镇抚使,那可不是梅龙镇这小小的池塘,那是京师的龙潭虎穴啊。


    妹妹她在宫里究竟怎么样了?这泼天的富贵,他接不接得住?


    第45章 鸡犬升天


    李野还晕乎乎地摸着身上的飞鱼服,感觉像穿了别人的皮,周遭的一切声音都隔了一层膜。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显慌乱的呵斥:“让开!快让开!县尊大人到了!”


    围观的人群像被劈开的潮水般向两侧分开,梅龙镇的县令带着县丞、主簿等一众属官,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县令官帽都有些歪了,额上冒着细汗,显然是接到消息后以最快速度赶来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东厂番役和锦衣缇骑簇拥在中间、身着崭新飞鱼服的李野,以及气度阴鸷、面白无须的王敬。这司礼监的大人物他还只在殿试的时候见过,县令腿肚子都有些发软,脸上却堆满了最热切,最恭敬的笑容,几乎是扑到近前,对着李野就躬身长揖:


    “下官梅龙县令周文渊,参见李镇抚!恭喜李镇抚高升!镇抚大人荣膺圣恩,实乃我梅龙镇百年未有之荣光!下官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啊!”


    他这姿态放得极低,身后的县丞、主簿等人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连声附和:“恭喜李镇抚!贺喜李镇抚!”


    李野被这阵仗弄得又是一懵,下意识想去扶:“周大人?您这是……”


    王敬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尖细的嗓音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周县令倒是来得快。”


    周县令身子一抖,忙转向王敬,笑容更加谄媚:“王公公驾临鄙县,下官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下官已在衙内备下薄酒,为李镇抚贺喜,为王公公及诸位上官接风洗尘,万望赏光!”


    他心里门儿清,李野这是一步登天了,但根子还在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和这位公公身上。这巴结,必须双管齐下!


    这时,李野那些往日里的同僚才敢慢慢围上来,一个个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平时都跟他称兄道弟,此刻搓着手,想上前又不敢,脸上又是羡慕又是敬畏,干笑着:“野哥?不,李、李大人,您这真是天大的造化啊!”


    还有曾经因为他办案毛躁训斥过他的老捕快,此刻缩在后面,脸色煞白,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卖炊饼的王老汉挤在前面,激动得满脸红光,仿佛李野高升是他家的喜事,大声嚷嚷着:“我就说野子不是池中之物!打小就看出来了!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开茶摊的熟人也挤在人群里,眼神复杂地看着被众星捧月的李野,李野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听着他们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感觉更加不真实了。昨天他们还一起在街边蹲着吃面,今天就已经云泥之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干,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王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耐烦地挥了挥拂尘:“周县令的好意,咱家心领了。只是皇命在身,需早些护送李镇抚回京面圣,耽搁不得。这接风宴,就免了吧。”


    周县令闻言,脸上明显的失望,但不敢有丝毫异议,连忙道:“是是是!公务要紧!公务要紧!下官不敢耽误王公公和李镇抚的大事!”他赶紧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双手奉到李野面前,“李镇抚荣升,下官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权当程仪,万望笑纳!”


    李野看着那锦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王敬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小太监上前默默接过。


    “周县令有心了。”王敬淡淡一句,算是给了面子。他转向李野,语气稍缓,“李镇抚,你回家收拾收拾,带上家眷,咱们要早些走,万岁爷与娘娘还等着你呢。可耽误不得,要赶在年前。”


    其实年后也无所谓,但王敬想去卖个好,让贵妃团圆,再说这穷乡僻壤,他的锦靴就没踩过这么脏的地。


    李野听后,脸上那点僵硬的笑容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了,他不再是梅龙镇的捕头李野了,他是要进京当大官的李镇抚,他得去带上他的孩子,这可是改换门庭的大事!


    李野从巨大的冲击中稍稍定神,他深吸一口气,那双桃花眼微微敛起,方才的慌乱无措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考量。先对王敬抱拳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虽初次穿戴这身飞鱼服,却因着挺拔的身姿和出众的容貌,竟也显出了几分与这官服相称的气度。


    毕竟是亲兄妹,李野虽然穷,但颜值还是很能打的,但大明男女大防,不像秦汉魏晋那般,女孩爱给帅哥投喂蔬果,大明女子非常内敛,甚至不出门。所以在底层颜值并不重要,娶媳妇也是女方父母相看。


    当官的话就很重要,长得丑的难入中央,仕林就是这样难混。


    “有劳公公和诸位稍候片刻。”激动过后,他的声音稳定了下来,带着令人舒适的清朗,“卑职去去就回。”


    李凤遥不在,李野干脆让儿女去客栈住,让员工帮忙照看一二,他女儿虽才八岁,但很听话,又能照顾弟弟,放在客栈大伙也没意见。


    周县令眼珠一转,立刻对身旁的县丞喝道:“蠢材!还不快派两个人跟着李镇抚去帮忙!再备一辆暖和宽敞的马车,给小姐和公子坐!”


    县丞连忙点人跟了上去。周县令又转向王敬,赔着万分小心:“公公恕罪,李镇抚这也是骨肉情深,下官已让人去备车,绝不会耽误行程。”


    王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扫过李野离去的背影,心下倒是略略改观,这李野,倒不像寻常乡野村夫那般上不得台面,模样气度竟有几分看头,难怪能有贵妃那般品貌的妹妹。


    李野一路行至客栈,正在大堂忙碌的双胞胎一抬头,见是他,先是习惯性地要打招呼,待看清他这一身只有在戏文里才见过的打扮,顿时瞠目结舌:“李、李捕头?您这,这是……”


    “知书,达礼,凤遥在宫中当了贵妃,这客栈你们先照看着,有什么事就找衙门,我要赶在年前去京城,将孩子们带走了。要是吴娟胡搅蛮缠来闹别理,衙门的人会吓住她的。”


    知书、达礼这对双胞胎伙计闻言,如同被雷劈中,呆立当场,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贵妃娘娘?!


    她们那个平日里算账精明,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笑起来眼儿弯弯的东家成了宫里的贵妃娘娘?!


    而眼前这位他们熟悉的,时常来蹭饭,逗孩子的李捕头,竟摇身一变,穿了这身只有传说中锦衣卫大官才能穿的飞鱼服!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两个少女头晕目眩,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野没时间等她们慢慢消化,语气加快了些,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孩子们在后院?”


    “在、在!”王婶都还懵着,一旁的豆子先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李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走向后院。知书达礼面面相觑,慌忙跟上,腿脚都有些发软。


    后院里阳光正好。八岁的丫丫遗传了父亲的好样貌,小小年纪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正坐在小凳上,拿着一本破旧的千字文,一字一字地教


    五岁的弟弟铁蛋认字。铁蛋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酷似其父,此刻正有些不耐烦,扭来扭去。


    “丫丫,铁蛋。”李野唤道,声音放缓了许多。


    两个孩子闻声抬头,顿时都愣住了。丫丫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睁大了眼睛看着仿佛脱胎换骨的父亲。铁蛋则直接跳了起来,指着李野:“爹!你变成戏台上的大将军了吗?好威风!”


    李野心中一软,走上前,先弯腰捡起女儿的书,拍了拍灰,递还给她,然后才蹲下身,与两个孩子平视。他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又看向女儿,温声道:“丫丫,铁蛋,爹爹要带你们去京城,去见你们姑姑。以后我们就在京城安家了,好不好?”


    他的语气平静而肯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丫丫比弟弟懂事些,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不同,小声问:“爹,我们哪有钱去京城?”


    李野笑了笑,人靠衣装,那张俊脸显得生动夺目,“姑姑如今是贵妃娘娘了。我们去找她,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丫丫和铁蛋了。”


    他说话间,跟着来的差役已经机灵地去屋里,将两个孩子本就不多的行李收拾成一个小包袱拿了出来。


    李野站起身,一手牵起女儿,一手抱起儿子。铁蛋兴奋地搂着他的脖子,丫丫则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小脸上有忐忑,但更多的是对父亲的信任。


    李野接过包袱,对客栈的人最后叮嘱道:“看好家。若有人来问,便说是京城李贵妃的产业,寻常人不敢生事。”他特意点了贵妃的名号,既是一种震慑,也是给这两个女孩子撑腰。


    “是!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看好!”一旁边豆子挺起胸膛,激动又惶恐地保证。


    李野不再多言,一手抱起铁蛋,一手牵着丫丫,转身向外走去。


    客栈外,马车早已备好。李野将儿女安顿进铺着软垫的车厢,仔细掖好角落防止进风。丫丫扒着车窗,看着熟悉的客栈和追出来知书达礼,她有些不舍的小声问:“爹,我们还会回来吗?”


    李野看着女儿稚嫩却已显清秀的小脸,心中微软,语气却坚定:“以后会回来,放心吧,我们家会越来越好。”


    他放下车帘,翻身上马,回去接旨的地方,他也很了当,“公公,可以启程了。”


    王敬瞥了一眼那辆青篷小车,嗯了一声。车队终于缓缓启动,离开了客栈,离开了梅龙镇。


    李野骑在马上,最后一次回望那渐渐远去的镇子轮廓,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远走,带着儿女,去赴那一场泼天的富贵。


    梅龙镇的李捕头已经留在了身后。从现在起,他是锦衣卫北镇抚使李野。前路漫漫,福祸未知,但他已别无选择。


    第46章 京城


    车队粼粼,碾过梅龙镇略显坑洼的土路,驶上官道后,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李野骑在马上,寒风刮过脸颊,却让他愈发清醒。


    “姐姐,京城有多大?”


    “姑姑住的房子是不是比客栈还大?”


    “爹的新衣服真好看……”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点点不安。


    李野听着就有了笑意,泼天的富贵令人眩晕,但更实实在在的,是他终于有能力给儿女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女儿不必再寄人篱下,儿子不必再担心衣食,不必再像他一样,在这小镇里蹉跎一生。


    这一切,都是妹妹凤遥挣来的。


    想到妹妹,他心中的感慨更甚。她竟然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走到了这一步,贵妃,他以前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县令,简直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尊荣,又是怎样的险境。


    他攥紧了缰绳,他不再是只需要顾好自己和小家的捕头了,他得尽快强大起来,成为妹妹在宫外的依仗,而不是拖累。


    车厢里,丫丫和铁蛋起初还扒着车窗,新奇地看着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树林。但困倦很快袭来,铁蛋率先歪在姐姐身边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丫丫小心地给弟弟盖好毯子,自己也依偎着,渐渐合上了眼。


    王敬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闭目养神。他对车外那对新晋的贵人兄妹并无太多兴趣,只想尽快完成这趟差事,回京复命,顺便向贵妃娘娘卖个好。这穷乡僻壤,他多一刻都不想待。


    行程枯燥,除了必要的歇马打尖,队伍几乎不停。沿途驿丞见到锦衣卫的旗号和王敬的腰牌,无不战战兢兢,殷勤备至,最好的房间,最热的饭菜立刻奉上。


    李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权力带来的便利与敬畏,他默默观察,学着如何应对这种场合,既不显得倨傲,也不过于谦卑,分寸把握得竟渐渐有了模样。


    数日后,京城那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灰黑色的墙体在冬日苍茫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雄伟肃穆,盘查严格的城门守军、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无不彰显着帝都的繁华与威严。


    铁蛋被喧闹声吵醒,揉着眼睛扒开车窗,顿时张大了嘴巴:“爹!好高的墙!好多人!”


    丫丫也醒了,看着那巨大的城门洞,仿佛要吞噬一切似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眼中流露出怯意。


    李野勒马,停在儿女的马车旁,俯身温声道:“别怕,这就是京城。”


    王敬的车驾无需排队,守城官兵验过腰牌,立刻恭敬放行,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队伍中的生面孔。


    车队驶入京城,年关很热闹,喧嚣声、叫卖声、各种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林立的店铺、熙攘的人流、穿一切都与宁静的梅龙镇截然不同。丫丫和铁蛋看得眼花缭乱,连害怕都忘了。


    李野骑在马上,目光扫过这帝都的繁华景象,心中亦是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平静。


    队伍并未前往锦衣卫衙门,也未前往任何官署,而是径直驶向内城,最终在一处颇为气派的宅邸前停下。朱漆大门、锃亮的铜环、门前肃立的守卫,无一不显示着此处并非寻常人家。


    王敬下了马车,对迎上来的管事太监淡淡道:“咱家奉旨,送李镇抚及其家眷至此安顿。好生伺候着,娘娘若有传唤,即刻入宫不得有误。”


    “是,公公。”管事太监躬身应道。


    王敬这才转向李野,脸上尽是笑意:“李镇抚,这是陛下赐与贵妃的府邸,贵妃还未住过,您且住着。咱家差事已了,这就回宫复命。您且在此安顿,自有宫内安排。”


    说罢,也不等李野多言,便转身上车离去。他客气也是因为李野是李凤遥的哥哥,不然一个北镇抚使,他还不放眼里。


    李野站在那气派的大门前,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看着王敬的车驾远去,再看向眼前这扇对他敞开的,陌生而威严的大门。


    他深吸一口气,低头对儿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走吧,我们回家了。”


    他牵着两个孩子,迈步踏入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西苑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凛冽的寒气。李凤遥穿着一身家常的湖蓝色缎袄,未施粉黛,乌发松松挽起,正手持银剪,专心修剪着一枝虬劲的寒梅。红梅映着雪色,更显娇艳,与她沉静的侧颜相得益彰。


    青词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娘,王敬公公回来了,在外候着,说是有要事回禀。”


    李凤遥手下动作未停,嗯了一声,将最后一枝梅花插入汝窑天青釉瓶中,端详片刻,方才放下银剪,用一旁的湿帕子细细擦了手。


    “让他进来吧。”


    王敬躬身趋步入内,脸上带着恭敬与谄媚,他非常讨好跪下磕头:“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按理混到王敬这份上,根本没必要给妃子嗑头,对上皇后都没这般礼数。但他在李凤遥这栽了一跟头,变得非常老实,抱大腿表现得很明显。


    “起来回话吧。”李凤遥声音平和,走到榻边坐下,端起一盏温热的红枣茶,她生理期


    到了,容易疲倦,“差事办得如何?可见着本宫的兄长了?”


    “回娘娘的话,托娘娘洪福,差事办得极为顺利。”王敬站起身,依旧躬着身子,脸上堆满笑,“李镇抚……哦不,李大人一见圣旨,那是感激涕零,叩谢天恩呢!直说是娘娘恩德,李家祖上积福!”


    李凤遥吹着茶沫,眼睫微垂,看不出情绪:“他可还好?梅龙镇一切如旧?”她问得随意,毕竟只是寻常家常。


    “好!好着呢!”王敬忙不迭地回答,“李大人不愧是娘娘的兄长,一表人才,气度不凡!虽说乍闻喜讯有些惊喜,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处事有条不紊,接旨谢恩皆是依足礼数,依奴婢看,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能成为娘娘的臂膀!”


    他极尽溢美之词,将李野接旨时的些许失态全然美化,更是隐去了自己最初的鄙夷。


    “嗯,你办事周到,辛苦了。”李凤遥这才露出笑容,“青词,看赏。”


    “谢娘娘恩典!”王敬喜滋滋地再次跪下磕头。


    “王公公何需这般多礼。”李凤遥看着这样能屈能伸的王敬,怪不得人家能上位呢,“王公公心意本宫知了,一路劳顿,先去歇着吧。”


    “是,奴婢遵命。”王敬听出话外意,笑着又行了一礼,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暖阁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噼啪的轻响和清冽的梅香。


    李凤遥重新走到那瓶寒梅前,指尖拂过一朵盛放的红梅,她想起在梅龙镇的时候,虽然她与李野因为吴娟有过争吵,但两人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


    况且二人相依为命长大,很是不易,最重要的一点是,女性掌权者几乎一样的困境,就是能用的只有娘家人与小人。


    因为所有的所谓君子,都会冷眼对上,用尽手段与心机将这胆敢不安于室的女子打入深渊。


    大明又不像秦汉,她能做出许多发明改变世界,大明科技与实力本就领先,这里是因为内斗而衰败,亡在根深蒂固的利益壁垒和盘根错节的人心算计里,而不是其他。


    她撑死做出珍妮纺织机,但大明真不缺这玩意,她做出来估计也就被夸一两句,这里布匹很便宜,人们原本可以衣食无忧,只是上面的人不给下面分一点利罢了。


    就算是清官,名下田地至少万亩,她只能走上与老登玩权谋的路。


    所谓的“清流”与“浊党”,本质上并无不同,无非是争夺那块早已分食殆尽的蛋糕,谁又真心想过将蛋糕做大,让更多人分润?


    她不能,也不必去做什么惊世骇俗的发明。她要做的,是成为执刀分蛋糕的人。


    先夺权再说。


    她看向青词,“青词,我兄长初来京城,你且去库房里挑些家常实用得上的东西,连同御膳房刚做的几样精细点心,一并送去。告诉他,舟车劳顿,不必急着面圣谢恩,先在宅子里好生歇息两日,熟悉环境,帮我安抚他,让他休息两天再来。”


    青词忙嗯了一声,“娘娘放心,奴婢必办妥贴。”


    青词退下后,暖阁内重归寂静。


    李凤遥对李野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毕竟只要不对人抱有希望,就不会失望,她也不指望李野成为卫青,因为她想当的又不是卫子夫。


    以后她如果有孩子,她不在乎是男是女,毕竟鸡娃不如鸡自己。


    她的人生足够精彩舒服就行,小孩有小孩的故事,看张太后就知道了,把希望放别人身上有多不靠谱。


    她的底气,来自于她自己。以后有孩子固然是锦上添花,但绝非雪中送炭。她能给孩子最好的礼物,不是一个必须争抢的皇位,而是一个无论男女、无论贤愚都能安稳富足的强大保障。


    而这保障,需要她亲手去夺取,去建立。


    李凤遥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松枝。她想起朱厚照昨日兴致勃勃说要带她去冰嬉的模样,想起他谈及朝臣时那不耐烦又隐含锐利的眼神。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条船不能翻,她得造大。


    眼下,先让李野站稳脚跟,让司礼监更听话,让自己在朝廷的分量再重一些。


    毕竟又不是弄死几个文官,发布政令,下面地方官就会听的。


    他们阳奉阴违搞事情,锅就全在她头上,王莽已经以身试法过了。


    那些饱读诗书的文官,最擅长的便是用冠冕堂皇的道理将人架起来,再用层出不穷的软钉子让人寸步难行。即便有朱厚照的支持,即便她能除掉几个跳得最欢的,也无法从根本上扭转那遍布天下、盘根错节的官僚网络。


    杀几个人容易,要改变一套运行了千百年的规则,难如登天。他们有的是办法让政令出不了紫禁城,或者扭曲得面目全非,最终民怨沸腾,所有的罪过却都会精准地落到蛊惑圣心的她头上。


    她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了一瞬便散去,路要一步一步走。


    她不能着急,一定不能着急。


    第47章 重逢


    西苑兽苑旁的一棵老松树下,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一张厚厚的波斯绒毯。李凤遥斜倚在铺了貂皮垫子的软榻上,身披朱厚照送来的银狐裘斗篷,毛色纯白,更衬得她肤光胜雪,乌发如墨。


    在她身旁,是一头名为“玉爪”的金钱豹,它焦躁又不甘地趴伏着。它华丽的皮毛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流动着金黑交错的光泽,肌肉线条流畅充满力量,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压抑着的呼噜声,琥珀色的兽瞳时不时瞥向那只正慢条斯理落在它头顶的手。


    这个人类真是太过分了,把它当猫撸,它还不敢动,它一反抗那人掌上力道还带着内力,先前一边喂它一边碎碎念,后来装都不装了,直接上手。


    它本想给她点颜色看看,结果反被给了颜色,豹豹委屈,豹豹不敢说。本就是家养的豹,没太大的野性,在强力下就更乖了。


    李凤遥似乎全然未觉豹子的不耐,纤长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它颈侧最厚实柔软的皮毛。她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偶尔指尖划过豹耳,那豹子便会猛地一抖耳朵,尾巴尖不耐烦地扫动一下,却又强行忍住,没有更激烈的动作。


    周围伺候的内侍和驯兽师个个屏息凝神,冷汗涔涔。虽说这“玉爪”自幼豢养,性子算得上猛兽里温顺的,但毕竟是畜生,野性难驯,万一发难,他们简直不敢想那后果。


    唯有李凤遥,神色悠闲自若,仿佛手下撸着的不是能轻易撕裂猎物的猛兽,而只是一只温顺的大猫。她侧过头,对身旁侍立的青词轻声道:“看看,这皮毛倒是厚实,摸着暖和。”


    青词勉强笑着应和,眼睛却死死盯着豹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娘娘说的是。”


    玉爪终于被这持续不断的爱抚惹得有些恼了,鼻翼翕动,发出一声更明显的,带着警告意味的低吼,庞大的头颅微微抬起,似乎想摆脱那只手。


    李凤遥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她微微垂下眼眸,目光平静地落在豹子那对锐利的瞳孔上,唇角还含着笑意,但周身的气场却在瞬间变得沉静而具有压迫感。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它。


    玉爪抬起的头颅僵住了,想起了先前挨的揍,兽瞳中的不耐和野性被动物本能所取代。它不懂什么是贵妃娘娘,什么是权势,但它能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生物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比它的利齿和尖爪更令人畏惧的东西,那是一种居于食物链顶端的,冷静的掌控力。


    它喉咙里的低吼渐渐息了,抬起的头颅慢慢伏了回去,甚至下意


    识地,极其轻微地,用头顶蹭了蹭那只停顿的手,如同蹭朱厚照一般顺从。


    李凤遥眼底的笑意深了些,手指重新动了起来,继续那看似温柔实则强势的抚摸,果然,大猫猫也是猫猫,好撸!


    “这才乖。”她声音柔和,却让旁边听着的内侍们后背发凉。


    阳光透过松枝,洒在一人一豹身上,构成一幅奇异而充满张力的画面。女子慵懒闲适,猛兽蛰伏隐忍,敢怒不敢言。


    恰在此时,朱厚照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凤遥!朕就说你在这儿!怎么样,朕的玉爪是不是比宫里那些猫儿有趣得多?”


    李凤遥抬起头,脸上漾起明媚灿烂的笑容。


    “陛下,”她声音轻快,“玉爪自然威猛神武,不过臣妾觉得,还是陛下更有趣些。”


    “朕怎么听着不是好话。”皇帝一身利落的骑射装束,大步走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他见到豹子那副憋屈又不敢动的模样,更是乐不可支,指着它对李凤遥道:“你瞧瞧它那样子,心里不定怎么骂你呢!”


    玉爪见到真正的主人来了,仿佛找到了救星,委屈巴巴地呜咽了一声,试图挣脱李凤遥的魔爪向朱厚照挪动。


    李凤遥这才松开手,任由那豹子哧溜一下窜到朱厚照腿边,用大脑袋蹭他,仿佛在控诉刚才的暴行。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抬眼笑道:“陛下还说它温顺如猫,臣妾看这脾气大得很,也就是在陛下面前装装样子。”


    朱厚照弯腰拍了拍豹子的头,得意道:“那是自然!玉爪可是朕的天禄将军,岂是凡人能随意揉捏的?”


    他话虽如此,看向李凤遥的眼神却充满了欣赏和宠溺,“也就你了,换个人,它早扑上去了。”


    他挥挥手,让驯兽师将还在撒娇告状的豹子带下去,然后向李凤遥伸出手:“走,太液池的冰面正好,朕带你去滑冰!比骑马还有趣!”


    李凤遥将手放入他温热的手掌中,借力站起身,笑容明媚:“好啊,陛下可要好生教我,若是摔了,我可是要赖陛下的。”


    “放心!有朕在,摔不了!”朱厚照握紧她的手,朗声笑着,牵着她朝太液池方向走去。


    阳光洒在雪地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两日后,清晨。西苑暖阁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声:“娘娘,锦衣卫北镇抚使李野李大人宫外求见,说是来向娘娘谢恩。”


    李凤遥正对镜由青词梳理着一头青丝,闻言动作未停,“带他去偏殿候着。”


    “是。”


    约莫一炷香后,李凤遥才不紧不慢地踏入偏殿。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宫装,外罩狐裘,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碧玉簪,妆容清淡,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李野早已候在殿中,一身簇新的麒麟服将他衬得愈发挺拔俊朗,只是眉宇间还残留着几分初入京城的拘谨和不易察觉的疲惫。青词带着人给他恶补了很多礼仪,免得被人抓着错处,一见李凤遥进来,他立刻上前,撩袍便要行大礼:“臣,锦衣卫北镇抚使李野,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李凤遥看他端端正正地磕了头,都有点懵,什么情况?这还是她那不靠谱的哥吗?她顿了顿,也好,免得礼仪问题被人揪着不放,“兄长请起吧。自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李野这才起身,垂手而立,眼前的李凤遥,容颜依旧,比在梅龙镇时更添风华,那通身的气度却已判若两人,那是居于上位,手握权柄蕴养出的威势,让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这几天礼仪恶补多了,他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李凤遥摆摆手,示意宫女都退下,只留青词在远处伺候。李凤遥看他那副紧绷的样子,心下好笑,面上却故意板着,直到走到主位坐下,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点刻意维持的威仪瞬间消散,又变回了梅龙镇那个狡黠灵动的妹妹。


    “行了行了,别杵那儿跟个门神似的了!”她挥挥手,语气轻松了许多,“这儿没外人,就咱们俩兄妹,还不知道都什么德行吗?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快坐下说话!”


    她的笑骂瞬间打破了殿内凝滞的气氛,李野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也跟着讪讪一笑,挠了挠头,那股子熟悉的,略带痞气的俊朗劲儿又回来了几分:“我这不是怕给你丢人嘛!青词姑娘耳提面命,说宫里规矩大,一步都不能错。”


    他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姿态自然了许多。


    “青词做得对,该学的规矩不能省,免得被人拿住话柄。”李凤遥点点头,随即关切地问道,“在京城可还住得惯?宅子都安置妥当了?丫丫和铁蛋没闹腾吧?”


    提到儿女,李野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宅子很好,比咱梅龙镇那个小院气派多了!丫丫和铁蛋刚开始有点认生,现在新鲜着呢,尤其是铁蛋,满院子疯跑,丫丫倒是乖,就是总念叨着想姑姑。”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凤遥,这次真是多亏你了,你怎么成贵妃了?”


    李凤遥听他这么问,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一看你就规矩没学明白!还没去觐见陛下吧?等会儿见了你就知道了。”她顿了顿,想起旧事,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戏谑的笑,“再说了,你这北镇抚使的架子倒是端得足,竟先跑来我这儿。怎么,忘了当初在梅龙镇,是谁私下里拍着人家肩膀叫妹夫,还说什么‘总算见着个敢招惹我妹妹的,以后挨了揍跟哥说,哥听着’?”


    她这话一出,李野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快别说了!那是,那是我有眼无珠!胡说八道!这要是让陛下知道,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他当时只当朱寿是个有点权势,对妹妹死心塌地的富家公子,哪能想到那是微服私访的当今天子!现在回想起来,后背都冒冷汗。


    李凤遥看他吓得那样,笑得越发开心,故意逗他:“现在知道怕了?晚了!我可都记着呢。不过嘛……”她拖长了调子,“看在你是我亲哥的份上,暂时替你保密。但你以后可得给我争气点,别让我在陛下面前没面子。”


    李野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一定一定!我肯定给你长脸!”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能开的玩笑,现在一个字都不能提。那不仅是妹夫,更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


    她语气认真起来:“哥,咱们兄妹之间不说这些虚的。你能来,我心里也踏实些。但这京城不是梅龙镇,这北镇抚使更不是梅龙镇的捕头,多少人盯着你呢。往后行事,得多长几个心眼,遇事多问问闻溪,他是东厂提督,是我的人,或者递话给我,千万别自己逞强。”


    第48章 风雨欲来


    李野神色一肃,点头道:“我明白。衙门里那些人,面子上客气,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弯弯绕绕。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给你惹祸的。”


    李凤遥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锦衣卫那等地方,盘根错节,突然空降一个毫无根基、全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顶头上司,下面的骄兵悍将们表面恭敬,背地里不知如何排挤和下绊子。李野能感受到这份客气下的暗流,还算有点脑子。


    “不急。凡事多看多听少开口。有什么难处,或是遇到不长眼的,不必自己硬扛,递个话进宫便是。你的位置是陛下亲赐,代表的是天家颜面,打你的脸,便是打陛下和本宫的脸。这个道理,总会有人明白的。”


    李凤遥看着他,眼神复杂,“咱们李家,就靠咱们兄妹俩了。你稳住了,我在宫里才能更安心。”


    “我知道。”李野重重地点了下头,那双桃花眼里少了平日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为了丫丫和


    铁蛋,为了你,我也得把这个官当好了!”


    说起两小孩的名字,李凤遥就吐槽,“孩子也长大了,该起一个正经的名字了,你不要起,过些天去找有学识的。”


    “嗯嗯!”


    他们不再是梅龙镇那对可以互相吵嘴又互相依靠的普通兄妹了。他们是贵妃与国舅,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行了,别贫了。”李凤遥敛了笑容,正色道,“歇也歇了,家常也唠了。赶紧的,收拾收拾精神,去给陛下谢恩。规矩礼数一点都不能错,青词怎么教你的,就怎么来。陛下念旧情,但咱们不能失了臣子的本分,明白吗?”


    “明白!”李野立刻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麒麟服,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点嬉笑之色尽数收起,又恢复了方才那份恭敬沉稳,“那……臣这就去觐见陛下?”


    “去吧。”李凤遥点点头,


    李野出去往朱厚照那边去,他抬头望了望宫墙天空,攥紧了拳头。


    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为了儿女,也为了不辜负这份机遇。至少,不能再让妹妹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


    西苑深处,豹房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朱厚照屏退了左右,只留郑常宁远远侍立在珠帘外。


    这里不似乾清宫那般庄重肃穆,气氛随意了许多。朱厚照没穿龙袍,只着一身暗纹锦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柄镶宝石的匕首。玉爪就伏在榻边不远处,懒洋洋地甩着尾巴,琥珀色的兽瞳半眯着,打量着新来的陌生人。


    李野不敢细看,上前几步,依足礼制,撩袍跪倒,叩首,声音清晰而恭敬:“臣,锦衣卫北镇抚使李野,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伏在地上,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上方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熟悉却又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平身吧。”


    “谢陛下!”李野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睑。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朱厚照放下朱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李野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玩味,“嗯,这身麒麟服穿着,倒是有几分模样了。比在梅龙镇当捕头时,精神不少。”


    李野这才敢稍稍抬眼,快速瞥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朱厚照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里是帝王居高临下的恩赐和打量,与在梅龙镇酒肆里的随意截然不同。


    “蒙陛下天恩,臣……臣惶恐。”李野谨慎地回道。


    “惶恐什么?”朱厚照轻笑一声,“朕记得你胆子可不小。如今成了国舅,又是朕亲点的北镇抚使,更该拿出气魄来,替朕好好办事,也给你妹妹长脸。”


    “是!臣定当竭尽全力,效忠陛下,不负圣恩!”李野连忙表忠心。


    “嗯。”朱厚照满意他的态度,语气随意了些,“宅子可还满意?孩子们都接来了?”


    “回陛下,一切都好,谢陛下关怀。”


    “那就好,有什么难处,直接递牌子进宫回话。”朱厚照这话,既是关怀,也是明确的撑腰。


    “臣遵旨!”


    “行了行了,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朱厚照摆摆手,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怎么样,李镇抚?朕这豹房,比梅龙镇的酒肆如何?”


    李野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奇珍异兽的皮毛装饰着墙壁,角落里堆着各式兵器、甲胄,甚至还有几幅显然出自皇帝亲笔,画风狂放的猛虎下山图。整个空间充满了一种混合着野性、奢靡与不羁的奇特气息。


    他定了定神,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却又带着恭敬:“回陛下,梅龙镇的酒肆,可没有陛下这儿的宝贝威风。”他目光小心地掠过那头真正的宝贝豹子。


    “哈哈哈哈哈!”朱厚照显然被这话取悦了,大笑起来,随手将匕首扔到一旁的小几上,“说得对!那些老古板整天说朕玩物丧志,朕看他们是嫉妒朕这儿有趣!”他坐起身,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跟朕说说,北镇抚司那帮猢狲,没给你脸色看吧?”


    李野谨慎地在那软榻边沿坐下,苦笑道:“陛下明鉴。他们自是恭敬的,只是衙门里积年的老规矩多,臣初来乍到,许多事还需慢慢摸索。”他没直接说被刁难,但意思已经到了。


    朱厚照哼了一声,眼神里透出几分冷意:“朕就知道!一个个阳奉阴违的本事大得很!你不必怕他们,该查的查,该办的办!朕倒要看看,谁敢给朕亲自提拔的人使绊子!”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亲昵,“遇到硬茬子,或是挖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直接报给朕!不必经过那些繁琐程序!”


    这话里的意味可就深了。这不仅是撑腰,更是暗示他可以成为皇帝直接伸向锦衣卫,更深层面的一只特别的手,拥有某种超然的权限。


    李野心头一震,立刻道:“臣明白!必为陛下耳目,竭尽所能!”


    “嗯。”朱厚照满意地点点头,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踢了踢靴子,“你妹妹总说朕胡闹,朕看这豹房就挺好,至少比紫禁城自在。以后常来,陪朕说说话,练练箭,比跟那些老头子吵架强多了。”


    这时,玉爪似乎觉得被冷落了,站起身,踱步过来,巨大的头颅蹭了蹭朱厚照的手,然后那双兽瞳转向李野,带着审视。


    李野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朱厚照却哈哈一笑,伸手揉了揉豹子的头:“别怕,玉爪认得你身上的味儿,有朕在,它不敢造次。”他像是想起什么,促狭地眨眨眼,“不过比起你妹妹,它好像更怕凤遥些。”


    李野:“……”他忽然觉得这豹子也挺不容易的。


    在豹房的这番谈话,李野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皇帝,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铺路,也为自己寻找一把好用的,新鲜的刀。


    走出豹房时,李野的心情比进去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清晰。


    他抬头,望了望被高墙分割的天空。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至少,他握刀的这只手,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权力最核心处的温度与力量。


    而李凤遥去看了熊猫崽崽,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黑白熊崽正抱着一根嫩竹啃得正香。熊猫是猛兽,个头长得快,它又大了一圈,憨态可掬,黑白分明的皮毛像一只巨大的糯米团子,任谁看了心都要化开三分。


    熊猫崽崽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立刻停下了啃竹子的动作,抬起头,湿漉漉的黑鼻子耸动着。它认得这个两脚兽!这个两脚兽每次来,都会有好吃的、甜甜的果子和特别嫩的竹笋!


    它立刻发出类似羊叫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嗯嗯声,笨拙却迅速地朝着李凤遥的方向挪动过来,圆滚滚的身体像个毛绒团子在滚动。


    然而,就在它快要靠近栅栏时,它停了下来,再次用力地嗅了嗅空气,那双原本显得无辜的黑白色圆眼里,有与其憨态不符的警惕。它从李凤遥身上,清晰地嗅到了另一股极其浓烈、极具压迫感的猛兽气息。而且这味道很新鲜,沾染得很深。


    熊猫崽崽犹豫了一下,在权衡美食的诱惑和潜在的危险。但它很快又嗯嗯叫了起来,这个两脚兽虽然沾染了可怕大猫的味道,但本身依旧是那个无害且慷慨的金主。


    它甚至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扒在栅栏上,眼巴巴地望着李凤遥,试图用更萌的姿态换取好吃的。


    李凤遥看着它这副憨态可掬又透着精明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她明白这小东西的迟疑从何而来,她伸出手指,隔着栅栏虚点了点它的黑鼻子:“小东西,鼻子倒灵光。放心,那大猫不敢来抢你的食。”


    她从身旁宫女提着的精致竹篮里,拿出一颗特意带来的、红艳艳的苹果。那熊猫崽崽的眼睛瞬间直了,急切地嗯嗯叫着,扒着栏杆往上蹭。


    李凤遥故意慢条斯理地将苹果递过去,看着它用两只前爪迫不及待地抱住,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足地大口啃咬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警惕从未发生过。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这毛茸茸的小兽大快朵颐,这深宫之中,人也好,兽也罢,生存之道无非如此。感知危险,权衡利弊,然后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这熊猫崽崽看似憨傻


    ,实则再明白不过。


    她伸出手,隔着栅栏,摸了摸它柔软温暖的头顶。熊猫崽崽吃得正香,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未躲闪。


    “好好长大吧。”李凤遥低语一句,不知是对熊猫说,还是对自己说。


    ——


    年关将至,京城内外都透着一股辞旧迎新的忙碌气息。这一日,天光未大亮,一辆看似普通却用料极为扎实的青篷马车,在十数名便装精锐护卫的暗中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西苑。


    车内,朱厚照一身富家公子打扮,兴致勃勃地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掠过的市井景象。李凤遥则穿着一身低调却不失精致的湖蓝色锦缎衣裙,外罩狐裘,依在他身旁。


    “陛下今日为何非要跟着我出来,我又不是出来玩,是来收账,顺便与伙计发新年红包。”


    朱厚照放下车帘,回头冲她眨眨眼,“我们过两天就得回紫禁城了,要参加大朝会,要办晚宴。爱妃第三家在京城的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名声在外,朕自然要去瞧瞧,不然显得朕多没见过世面。”


    朱厚照先前尝了栖霞阁出品的水果,立马就要去找贡品的麻烦,怎么回事,贡品还比不上他贵妃卖的?


    但李凤遥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她这系统出品,大明这落后地方能比吗,她用大枣堵住他嘴,然后顺毛劝。


    然后说自己种的,产量小,自然是其他人不能比的。


    李凤遥想起京城的朱厚照都投了不少,还没有算利润给他分过呢,她笑得欢,“陛下这是要查妾身的私产了?”


    “岂敢岂敢,”朱厚照摆手,他就是无聊出来玩,“朕这是去给老板娘捧场!”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最终在一条颇为繁华的街道拐角处停下。李凤遥率先下车,朱厚照紧随其后。


    只见眼前是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翘角,气派却不显俗艳,门楣上悬着【栖霞阁】三个大字的匾额,笔力遒劲。虽是清晨,但门口已然停了不少车轿,伙计们穿着统一的干净服饰,笑容满面地迎来送往,秩序井然。


    “你这第三家瞧着比京里一些老字号还规整。”朱厚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是识货的,一眼便能看出这客栈管理有方,底蕴不俗。


    李凤遥心中微有得意,这可是她重金砸出来的成果,由婉儿负责,有琼浆玉液,瑶台仙果,加上她的名声代言,能不火吗?她正要引朱厚照进去,却见门内快步迎出两人。


    京城的人各种看不上她,他们又很诚实,口嫌体正直非要来她店,美酒佳肴,仙果饮品,开心享有一切美物。


    为首是一位三十许岁的妇人,穿着利落的绛紫色缎面袄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圆髻,插着一根玉簪,面容秀丽,眼神却精明干练,正是掌柜柳三娘。


    婉儿都没追上她的脚步,她们一道迎出来,正要行礼,李凤遥握着人手,“别,这门口别闹,今日微服私访,没有什么身份之说。”


    柳三娘为难的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摆摆手,“江彬,随我去雅间。你们聊,不必管我们。”


    江彬不知从哪冒出来,非常专业的神出鬼没,“是!”


    李凤遥见状,抿唇一笑,对柳三娘低声道:“去忙吧,就当是寻常贵客,一切照旧便是。”


    柳三娘会意,立刻恢复了掌柜的从容,微微颔首,转身便有条不紊地指挥起伙计们,“都机灵些,贵客到了,引至三楼‘听雪轩’,上好的武夷茶和四色果碟。”


    她自己则亲自在前引路,对朱厚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笑容得体:“公子这边请。”姿态不卑不亢,仿佛接待的只是一位重要的熟客,而非九五之尊。


    朱厚照颇觉新鲜,负手跟着柳三娘往里走。江彬如影随形,已将各处出入口,潜在风险排查了一遍,几名便装护卫也已无声地散入客栈各处,隐入人群。


    李凤遥则被婉儿挽住了手臂,婉儿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比以往更显活泼干练,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雀跃:“娘娘您可算来了!这几日的账目我都理好了,就等您过目。还有,新酿的那批果子酒正好能开封了,味道绝了!”


    李凤遥邀着她往里走,“好,这家店你开得不错,三娘怎么在这?”


    “三娘听说娘娘今日要过来,就从那边店过来等着呢,免得娘娘两头跑累着。”


    大堂里果然坐了不少衣着光鲜的客人,虽时辰尚早,已有推杯换盏谈笑者。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果香和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甜香。角落里,一位富商模样的中年人抿了一口琉璃杯中的琥珀色酒液,眯着眼叹道:“啧,这瑶台醉,怕是真正的瑶池仙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同桌的友人揶揄道:“王兄,小心些,这可是那位的产业,喝多了,当心也被迷了心窍。”


    那王姓富商不以为意,反而又呷了一口,咂咂嘴:“迷就迷吧!这般滋味,便是迷了心窍也值当!再说了,”他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人听见,“宫里那位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能让他都流连忘返的,能是凡品?咱们啊,不过是跟着沾沾仙气儿!”


    另一桌几个文人打扮的,正对着一盘切好的、果肉晶莹如红玉的瓜果吟诗作对,一人摇头晃脑:“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妙哉!妙哉!只可惜,出自……”


    另一人立刻接口,带着点酸溜溜又忍不住赞叹的复杂语气:“只可惜出自栖霞阁。唉,你说这李娘娘,若将这心思用在劝谏陛下勤政爱民上,岂不更好?偏生用来经营这口腹之欲……”


    先前那人打断他:“诶,李兄,慎言,慎言!享用便是享用,莫谈国事。不过这瓜,确实无可挑剔。”


    她们走向雅间,这些议论,或多或少地飘进李凤遥耳中。她只当清风过耳,唇角甚至还噙着笑意。系统出品,必属精品,加上超越时代的营销和管理,有这样的反响实属正常。他们一边鄙夷着她的出身或媚上,一边又无法抗拒这里极致享受的样子,吃喝时非要嘴一两句才显得自己清白。


    她懒得理这些傻逼,转头对婉儿说:“我说的红包和新做的年礼备好了吧?今日结工钱的时候,一道给伙计们发下去,让大伙过个开心年。账本也拿过来。”


    “是!”婉儿清脆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去了。


    ——


    三楼雅间听雪轩内,陈设清雅,暖融融的地龙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朱厚照临窗而坐,看着楼下街景人流,江彬侍立一旁,他在外人面前很装,如同泥雕木塑。


    柳三娘亲自端了茶水果点进来,布置妥当后,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朱厚照收回目光,指了指桌上的果盘,那里面正是他之前在宫里尝过,惊为天人的几种水果:“这些,如今在京里卖到什么价钱了?”


    柳三娘恭敬地回答:“回公子的话,这‘水晶红玉瓜’按片卖,一片需银五钱。这‘紫玉葡萄’论串,一串十两。这‘金芒’论个,一个八两。”


    饶是朱厚照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价格惊得挑高了眉:“这么贵?竟还有人买?”


    柳三娘笑容不变,语气平和却自信:“公子明鉴。物以稀为贵,这些皆是海外奇种,极难培育,产量稀少,唯有我栖霞阁能稳定供应,且滋味确实独一无二。京中贵人皆以能尝鲜,能以之待客为荣,往往供不应求,还需提前预定呢。”


    朱厚照拿起一片色泽诱人的瓜,清甜冰爽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半晌,哼笑一声:“一片瓜抵得上寻常百姓家几日的嚼用。也罢,反正赚的是富户豪绅的钱,挺好。”


    反正冤大头们有钱,不坑他们坑谁!


    柳三娘退下后,他正悠闲自得,出来逛逛,听隔壁雅间传来几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调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清傲:


    “……要我说,这栖霞阁的东西虽好,却非正道!不过是些口腹之欲的诱惑罢了!”


    “王兄所言极是。尤其那东家,一介女流,还是……哼,不安于室,抛头露面,汲汲于商贾


    贱业,成何体统?”


    “听闻陛下对其宠爱有加,竟允她如此行事,真是……唉,红颜祸水,古训不虚啊!”


    “若非此地酒食确实别具一格,谁愿来此?我等来此,正是要亲身体验,这祸水究竟有何能耐,也好日后劝谏陛下,迷途知返!”


    朱厚照原本带笑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江彬在门口,眼神询问地看向皇帝。朱厚照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隔壁的议论还在继续,越发不堪入耳。朱厚照整了整衣袍,对江彬低声道:“朕去瞧瞧,是哪几位在此体察民情。”


    他推门而出,脸上已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表情,摇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折扇,晃晃悠悠地走到隔壁雅间门口,故意提高了声调:


    “哟,我当是谁在此高谈阔论,原来是几位兄台。听诸位方才所言,对这栖霞阁的东家颇多微词?”


    雅间内坐着三四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说得兴起,冷不防被人打断,皆是一愣。见门口站着一位气度不凡、衣着考究但面生的公子,其中一人蹙眉道:“阁下是?”


    朱厚照也不客气,自顾自地踱了进去,扇子一收,指了指桌上的酒菜,笑道:“在下姓朱,偶然路过,听几位一边享用着人家的美酒佳肴,一边痛斥人家是祸水,这未免有些有趣啊?”


    几位公子被他说得面上一红,那姓王的公子强辩道:“朱公子此言差矣!吾等在此消费,乃是探查实情!此间东家倚仗陛下宠爱,行此蛊惑人心之事,其心可诛!吾等读书人,自有匡扶正义之责!”


    “哦?探查实情?”朱厚照拿起桌上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里面盛着嫣红的果汁,“这瑶台仙酿,一杯价值几何?这一桌知己知彼的宴席,又所费多少?诸位这般慷慨探查,家中父兄可知?”


    他句句戳在痛处。这几人显然都是靠家中供养的官宦子弟,如此挥霍,若被御史参上一本,绝无好处。几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另一人色厉内荏地喝道。


    朱厚照笑了一声,放下杯子,目光扫过几人:“依我看,诸位并非什么忠臣义士,不过是些眼红心热,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庸人罢了。真要有骨气,就该唾弃此地,避而远之。如今这般行径,与那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有何区别?”


    这话可谓极其刻薄无礼,那几位公子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当即气得脸色发白,纷纷站起。


    “狂妄!”“岂有此理!”“你是何人,安敢在此放肆!”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雅间的门被轻推开,柳三娘站在门口。她显然是闻讯赶来,面色平静,她看向朱厚照,又随即看向那几位面红耳赤的公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诸位公子光临栖霞阁,是敝店的荣幸。若是伙计伺候不周,或是酒菜不合口味,但请直言,妾身定当令其改进。只是开门做生意,图个和气生财,还望诸位公子能给妾身几分薄面,勿要在此争执。”


    毕竟骂的人太多了,东家自己都传话不必管,开门做生意,那些人爱咋说咋说,管不着。


    柳三娘在处理,朱厚照回自己雅间时,李凤遥正翻着账本,他气着呢,将方才的事一说,李凤遥笑了笑。“陛下,理他们做甚,他们就是等我发难,然后御史就有得掰扯了,别理。”


    朱厚照余怒未消,在雅间里踱了两步,哼道:“朕就是听不得这些酸腐之言!一边吃着你的,喝着你的,一边还要骂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凤遥合上账本,起身走到他身边,亲手斟了一杯温热的酒递给他,“陛下息怒。这世上多的是心口不一之人,若个个都要计较,岂不累死?他们越是这般,越是证明咱们的东西好,好到他们离不得。再说了,”


    “他们骂得越凶,这栖霞阁的名声传得越广,想来尝鲜、来看祸水产业的人就越多,银子赚得也就越欢实。他们这是在给咱们送钱呢,陛下该高兴才是。”


    朱厚照接过酒杯,被她这番歪理说得一愣,随即失笑:“照你这么说,他们反倒成了功臣了?”


    “可不正是?”李凤遥笑道,“陛下想想,他们花了钱,吃了好东西,还得憋着一肚子气回去,琢磨怎么骂我。而我,坐着收钱,他们骂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在宫中又听不到,又有什么相干?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咱们赚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


    朱厚照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中的火气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仰头将酒饮尽,甘醇清冽的滋味滑入喉中,不由得叹道:“你倒是想得开。”


    他放下酒杯,“罢了,朕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跟这些蠢材生气,是朕跌份了。”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几本厚厚的账册,又来了兴致:“不说他们了,扫兴。爱妃,你这日进斗金的生意,是不是该给朕分分红?朕可是投了不少私房钱的!”


    李凤遥闻言,眼波流转,笑得很开心,“陛下放心,妾身早已备好。只是陛下今日这般替妾身出头,这分红里,是不是该扣掉一些惊吓补偿?”


    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她道:“好你个李凤遥,算计到朕头上来了!不成不成,一码归一码!快,把朕的红利拿出来瞧瞧!”


    他还是头一回做生意呢!


    柳三娘在门外轻轻叩首,得到允许后进来回禀:“东家,公子,那几位已经结账离开了。”她略去了那几人结账时脸色如何青白交加,脚步仓促。


    李凤遥点点头:“知道了。三娘,你管的那家店,让今日伙计们也来领红包,年底双薪,让他们都来这,婉儿统一发,让大家也欢喜欢喜。我们等会就走了,年后得空我会常来,继续大量招工,明年我要开新店,留意一下人才。”


    “好的东家!”


    元宝对于开新店可积极了,「宿主,你可总算是想起干正事了。」


    ‘什么话,我店又没关过,看看这些女孩,干活多积极。’


    李凤遥看元宝列出来的账,觉得大有可为,短短几个月,她身家已经超十万两了,明年可以给员工们加薪。


    这些女孩办事挺靠谱的,并没有搞事情。毕竟她们知道东家数学的厉害,再来女子实在难找工作,这边吃住薪资待遇都好,又没人敢闹事。


    他们回去的路上,马车驶离繁华街市,车轮碾过积雪未尽的青石板路,发出辚辚轻响。车内暖意融融,朱厚照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李凤遥发间的一支玉簪,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妇人凄厉的哭喊和衙役粗鲁的呵斥。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开恩啊——”“滚开!惊扰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


    李凤遥下意识撩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顺天府衙门前,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妇人正被两名差役推搡着跌倒在地,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哭得撕心裂肺。那妇人额角磕破了,渗出的血迹在寒风中迅速凝固,显得格外刺目。


    她心头一紧,脱口道:“停车!去看看怎么回事……”


    话未说完,手腕却被朱厚照握住。他脸上的闲适笑意淡去,目光扫过那妇人,又落在顺天府那威严的牌匾上,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了几分:“不,别去。”


    李凤遥不能理解,回头看他:“陛下,那妇人看着实在可怜,寒冬腊月在此鸣冤,想必有天大的委屈……”


    朱厚照叹了口气,将她拉回身边,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凄风苦雨和哭诉声。他声音带着无奈与厌烦:“朕知道。但这桩


    官司,朕略有耳闻。这事牵扯的是寿宁侯府的人。”


    寿宁侯?李凤遥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张太后的亲弟弟,当朝国舅爷张鹤龄的府邸。


    “说是侯府的家奴强占民田,逼死了人夫,那妇人乃是苦主。顺天府尹难做得很,管了,得罪太后娘家。不管,民怨沸腾。如今这般拖着,已是常态。”


    他拍了拍李凤遥的手背,语气带着劝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京城脚下,这等事每日不知凡几,朕管不过来,你也管不了。沾上了,便是甩不脱的麻烦。”


    李凤遥沉默了,她看着朱厚照,他眼中有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疏离。他并非不同情那妇人,只是这潭水牵扯到母族太后,即便他是皇帝,也要权衡再三,不愿在年关前夕为此事与太后生出龃龉。


    车外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似乎是被差役拖远了。车轮重新转动,将那一幕惨淡景象远远抛在后面。


    车内一时静默,李凤遥靠在软垫上,先前在栖霞阁的轻松愉悦荡然无存。她想起那妇人绝望无助的眼神,心头像是堵了一块冰,寒意刺骨。


    太后家奴都可以如此为所欲为的做恶,京城都没法管,那小地方呢?


    朱厚照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心里不痛快了?”


    李凤遥嗯了一声。


    朱厚照沉默片刻,“凤遥,在这紫禁城,很多时候,只能眼不见为净。朕是皇帝,尚且有许多不得已,何况是你?而且朕也不是没管过,太后有两兄弟,一个因为□□宫闱已经被抄家了。”


    “□□宫闱是死罪吧。”诛九族的那种,李凤遥都服了,怎么敢这么嚣张的?太后怎么敢让自家兄弟这么猖狂的?


    李凤遥不想听这些,“算了,我不想听,陛下,你这为难那为难,到了最后,他们可不为难!”


    朱厚照被她最后那句话刺了一下,眉头蹙起:“凤遥,你这话是何意?”


    “我能有何意?”李凤遥脾气也上来了,“陛下权衡再三,顾全大局,只是苦主在寒风中哭嚎无人理会,作恶者却依旧高床软枕,安享富贵。陛下今日可以眼不见为净,他日呢?积怨深了,民心动荡,到时候陛下又要如何权衡?难道真要等到星火燎原,才不得不去管吗?”


    “是,陛下管过,抄了一家。可结果呢?另一家不还是照样为所欲为?太后的纵容,就是祸根。”


    李凤遥看着朱厚照,“陛下,那些人可不要犯在我手上,我脾气上来了,可不管他是不是太后的兄弟。”


    “成成成,这没几日就过年了。”他凑近些,开始哄人,“可眼下这光景,总得让朕过个安生年吧?太后那边,朕也得顾着几分颜面。年后,年后朕一定好好查问此事,定不轻饶,如何?”


    这话像是承诺,又更像是缓兵之计。李凤遥听得出来,她瞥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她知道,此刻再争执下去也无意义,反而会真的惹恼他,于事无补。


    她压下心头那股郁气,扭过头,语气硬邦邦地:“陛下金口玉言,妾身记住了。”


    这便是暂时揭过的意思了。


    朱厚照松了口气,知道她这是让步了,连忙顺势将她重新揽住,他心下稍安,抚着她的背,转移话题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眼看年关近了,爱妃给朕准备了什么新年贺礼?朕可是期待得很。”


    李凤遥靠在他怀里,情绪依旧不高,懒懒地道:“陛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妾身那点东西,只怕入不了陛下的眼。”


    “哎,话不能这么说。”朱厚照笑道,“爱妃送的,便是块石头,朕也喜欢。”


    李凤遥心道,先别管年礼不年礼,这事她既然看见了,皇帝说的年后,那年后就是要给个说法的,她且等着。


    第49章 掌记


    第二天他们回皇宫,年底了,天子得上朝,宫里得办晚宴。李凤遥随圣驾从豹房返回承乾宫时,宫苑内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檐角冰凌在冬日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刚解下斗篷,宫人便来报,言林静微已在殿外等候多时,特来谢恩。


    “让她进来吧。”李凤遥在暖榻上坐下,略露倦色,这么折腾,她有些累了。


    林静微缓步而入,与先前那个奄奄一息、血污满身的狼狈女史判若两人。她换上了一身干净体面的青色女官服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沉静,举止恭谨。她行至殿中,规规矩矩地行大礼参拜:“奴婢林静微,叩谢贵妃娘娘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李凤遥打量着她,微微颔首,笑着与她说,“起来吧,伤都好利索了?”


    “托娘娘洪福,奴婢已痊愈。”林静微再次叩首,“奴婢卑贱之躯,得娘娘回护,恩同天地。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娘娘。”


    “本宫说过,你的命,金贵了。起来回话吧。”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与太监略显急促的通传:“皇上驾到——”


    李凤遥略显意外,刚站起来,朱厚照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一身骑射劲装未换,发梢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脸上却洋溢着从马背上得来的畅快笑意,显然是从校场直接过来的。


    “爱妃不必多礼,”朱厚照随意地摆摆手,目光却落在了正要躬身退避一旁的林静微身上,“嗯?这是哪个?瞧着面生,不是你这宫里常伺候的。”


    李凤遥含笑解释道:“这是尚仪局的女史林静微,前些日子受了些委屈,臣妾见她可怜,便让她在臣妾这里养好了伤。”


    “哦?委屈?”朱厚照挑眉,他对于后宫这些琐事向来不甚留心,但此刻心情颇佳,便随口问了一句,“什么委屈能劳动爱妃亲自过问?”


    李凤遥简略地将她因玉如意被诬陷、遭杖责罚入浣衣局的事说了,语气平和,并未刻意渲染,只最后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臣妾瞧着那玉如意虽珍贵,终究是死物,不及一条人命要紧。何况细查之下,确有冤情,便做主保下了她。”


    朱厚照听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虽不耐细务,却极其厌恶被人欺瞒糊弄,尤其是这种仗势欺人的把戏。他看向垂首恭立的林静微:“你抬起头来,那玉如意,当真不是你打碎的?”


    林静微依言抬头,目光不敢直视天颜,低垂着眼,声音清晰却毫无怯懦:“回陛下,奴婢以性命担保,绝非奴婢所为。奴婢人微言轻,蒙贵妃娘娘垂怜,才得见天日,不敢有半句虚言。”


    朱厚照盯着她看了片刻,笑着对李凤遥道:“你这宫里倒是净出些有骨头的。一个女史,受了这等冤屈,还能稳住心神,口齿清楚,不错。”


    他沉吟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尚仪局女史,既然受了冤屈,原先的差事怕是也难回去了。爱妃既赏识她,朕便给她个恩典。”


    他转向随侍的太监:“传朕的口谕,林静微擢升为尚宫局掌记,赏银五十两,绢十匹。”


    林静微反应过来,立刻跪伏于地,声音激动微颤:“奴婢,奴婢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哈哈一笑,很满意自己这即兴的赏赐:“行了,好好当差,便是谢恩了。”


    李凤遥笑着应和,她看向仍跪在地上,努力平复呼吸的林静微。


    窗外寒风依旧,殿内却因皇帝一时兴起的升职加薪而暖意融融。朱厚照此举,半是顺着她体恤宫人的心思,半是出于对诬陷之事的不快,或许还有对皇后那边隐隐的敲打。


    而对林静微而言,这无疑是天降隆恩,将她


    从深渊直接拉至云端,这份忠诚,经此一事,恐再无动摇。


    对她来说,皇帝的金口玉言,无疑是为她这新收的人镀上了一层金身,也让六宫众人更加看清了承乾宫的圣眷与手段。


    一石三鸟,不外如是。


    李凤遥目送朱厚照又风风火火地离去,殿内重归宁静,只余熏笼中银炭细微的哔剥声。她转回身,目光落在依旧跪伏于地的林静微身上。


    “皇上恩典,你也听到了。掌记一职,虽品阶不算极高,却掌宫内文书印信,传谕理事,非心腹不可任。如今你既得此位,便是承乾宫的脸面,更是皇上金口亲许的人,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


    林静微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叩首,这一次,她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面,声音比方才更加沉稳坚定:“奴婢明白。娘娘的教诲,奴婢字字刻在心间。奴婢绝不敢忘娘娘救命之恩,亦不敢负皇上今日擢升之德。往后必当竭尽所能,为娘娘分忧解难。”


    “起来吧。”李凤遥扶起她,“你的伤刚好,不必如此大礼。来顺,”


    一直候在殿外的来顺立刻躬身进来:“奴婢在。”


    “带林掌记去安顿下来,一应份例用度,皆按尚宫局掌记的规制,从承乾宫的份例里拨给她最好的。再去尚宫局和内府监将手续文书办妥,皇上金口玉言,让他们速速办理,不得延误。”李凤遥吩咐得条理清晰,“另外,挑两个稳妥的小宫女伺候林掌记起居。”


    “是,娘娘。”来顺恭敬应下,心中暗叹贵妃娘娘手段果然厉害,不仅收了人心,更是借着皇上的势头,将人事安排得滴水不漏,直接把人牢牢按在了承乾宫的体系里。


    林静微听着李凤遥的安排,鼻尖微酸。这不仅仅是给了她职位,更是给了她实打实的待遇和体面,连下人都配给了,这是真正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她再次敛衽行礼:“谢娘娘安排,奴婢,奴婢……”


    “不必再多言谢。”李凤遥打断她,唇角噙着笑意,“本宫不看言辞,只看日后行事。年关将近,宫里事务繁杂,你既领了职,便早些熟悉起来。承乾宫的文书往来,年节赏赐记录核对,与其他各宫的文书交接,你先学着打理起来。”


    这便是要立刻用她的意思了,林静微精神一振,她挺直了背脊,声音无比清晰有力:“是!奴婢遵命!定不负娘娘所托!”


    来顺笑着上前:“林掌记,请随咱来吧。”


    看着林静微随着来顺退下的背影,步伐虽缓却稳,李凤遥重新坐回暖榻,指尖拂过温热的茶盏边缘。


    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粘在窗棂上,瞬间化成细小的水珠。


    这枚棋子,已然落定。而且是一步由天子亲手镀了金边的活棋。


    坤宁宫那位,怕是这个年都要过得不太舒心了。


    李凤遥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也好,这宫里的年,若是太风平浪静,反倒无趣了。


    朱厚照的口谕向来比正式的诏书跑得还快,不过半日功夫,皇上在承乾宫随口擢升一个获罪女史为尚宫局掌记的消息,就如一阵疾风,刮遍了宫闱的每个角落。


    惊叹、嫉妒、揣测,种种情绪在暗地里涌动。然而,没等这消息彻底沉淀,太后那边便做出了反应。


    次日清晨,李凤遥刚用过早膳,正听着林静微低声回禀承乾宫年节用度的初步核验情况,宫人便神色紧张地进来通报:“娘娘,慈宁宫的孙嬷嬷来了。”


    李凤遥眉梢微挑,这位太后娘娘看来又来者不善啊,妃子那么多,怎么老跟她过不去?孙嬷嬷是其身边得力的老嬷嬷,等闲不会亲自到各宫走动。


    “请进来。”


    孙嬷嬷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穿着藏青色缎子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脸上带着恭敬却疏离的笑容,进来后规规矩矩地行礼:“老奴给贵妃娘娘请安。”


    “嬷嬷不必多礼,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李凤遥语气温和。


    孙嬷嬷直起身,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侍立在李凤遥身侧,穿着崭新掌记服制的林静微,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回贵妃娘娘,太后娘娘今日晨起,听闻了一桩新鲜事,心下有些疑惑,特让老奴来问问娘娘。”


    她略顿一顿,继续道:“太后娘娘说,这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选拔、升迁,自有祖宗定下的规矩和章程。须得资历、品行、考绩一一核验,方能逐级提拔,以示公允,亦防小人幸进,乱了宫闱法度。”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图已然明显。林静微垂着眼,指尖微微收紧。


    李凤遥脸上笑容不变,这话说的,骂谁小人呢?“不知是何事扰了太后娘娘清静?”


    孙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听说昨日皇上在娘娘这儿,擢升了一位姓林的女史为尚宫局掌记?太后娘娘的意思,皇上日理万机,或是怜惜娘娘,一时兴之所至开了金口。但后宫人事,关乎体制,终究还是得按规矩来。此女听闻先前还身涉毁损御物、冲撞小主的官司,这般骤然擢升高位,恐难以服众,也寒了那些谨守本分、辛苦多年的女官们的心。”


    她虽未明说反对,但字字句句都在指责这擢升不合规矩,暗示林静微德不配位。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所有宫人都屏息垂头。


    李凤遥静默片刻,然后轻笑一声,声音清脆,打破了僵局:“原来是为这事,劳太后挂心了。”


    “嬷嬷回去回禀太后娘娘,皇上昨日确有此口谕。当时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听闻了玉如意一事的原委,深知林氏蒙受冤屈,其人性情坚毅,临危不乱,口齿清晰,是可造之材。皇上常言,宫中用人,贵在得宜,岂能因小人构陷便埋没了人才?这才特赐恩典,既是补偿其冤屈,亦是嘉奖其品行。”


    她将朱厚照的举动完全合理化,拔高到了明辨冤屈、惜才赏功的高度。


    “至于规矩……”李凤遥目光迎向孙嬷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乃天下之主,亦是这宫闱之主。皇上金口玉言亲自擢升,难道还不是最大的规矩?若皇上一句话还抵不过那些陈条旧例,莫非这宫里还有比皇上更大的规矩不成?”


    她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却字字千钧,直接将太后的质疑顶了回去,甚至扣下了一顶质疑君权的隐晦帽子。


    第50章 剑拔弩张


    孙嬷嬷脸色微变,忙道:“贵妃娘娘言重了,老奴绝非此意,只是……”


    “嬷嬷放心,”李凤遥打断她,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林静微既得皇上亲自提拔,必会更加勤勉谨慎,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绝不会让皇上和太后失望。本宫也会时时督促于她,若她将来果真不堪所用,自有宫规处置,到时本宫亲自带她去向太后请罪。”


    她这话,既堵了太后的嘴,也把林静微今后的表现和自己绑在了一起,施加了压力。


    孙嬷嬷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李凤遥把皇帝抬了出来,字字在理,她一个嬷嬷,岂敢再硬顶下去?只得讪讪道:“贵妃娘娘思虑周全,老奴这就回去禀明太后。”


    送走了孙嬷嬷,殿内气氛依旧有些沉闷。


    林静微跪了下来:“娘娘,奴婢给您惹麻烦了……”


    李凤遥看着她,“起来。这不是你的麻烦,不关你事,这是冲本宫来的。”


    孙嬷嬷回到慈宁宫,将李凤遥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了张太后。太后听完,半晌没有说话,手中捻动的佛珠却越来越急,最终啪一声拍在了小几上。


    “贱妇好一张利嘴!”太后声音沉冷,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压,“抬出皇帝来压哀家?哀家倒要看看,这后宫,是不是皇帝一句话就能乱了祖宗家法!”


    她深知皇帝性子,一时兴起开了金口,过后未必记得这等小事。而李凤遥这般强硬,分明是没把她这位太后放在眼里。


    “去,”太后冷声吩咐,“传哀家懿旨。就说六局女官升迁乃内廷要务,关乎体制,即便陛下有口谕,亦需经尚宫局核查资历、记录在案方可作数。林氏女资历浅薄,且身负过失未清,骤升高位难以服众,恐非陛下惜才本意。着即免去其掌记之职,仍回尚仪局听用,以示公允。”


    这道懿旨,直接


    强硬,毫不留情地驳回了皇帝的口谕,甚至将皇帝的惜才解释为被蒙蔽和一时冲动。以太后的身份和辈分,她确实有这个权力和底气。


    懿旨传到承乾宫时,李凤遥正在看林静微整理的年节礼单。


    传旨太监面无表情地念完,殿内鸦雀无声。林静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深深低下头去,指甲掐进了掌心。


    李凤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殆尽,她端坐着,没有立刻接旨,目光冷冽地看着那太监:“太后真是这般说的?”


    “回贵妃娘娘,懿旨在此,一字不差。”太监躬身,将懿旨呈上。


    李凤遥没有接,太后丝毫不留情面,不仅打了她的脸,更是将朱厚照的金口玉言视若无物!她料到太后会有不满,却没想到会如此直接强硬地推翻!


    这口气,她如何能咽得下!


    “好,好一个以示公允!”李凤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冰寒,“太后真是思虑周全!”


    她站起身,目光如刀般扫过那太监,最终落在浑身紧绷的林静微身上。太后此举,不仅是夺了林静微的职位,更是将她刚刚立起的权势踩在了脚下!


    她连一个宫女都提拔不了!


    “娘娘……”林静微声音微颤,带着绝望的哽咽。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成了贵妃和太后博弈的牺牲品。


    李凤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


    “臣妾领旨。”她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千斤重量。


    传旨太监这才将懿旨放下,行礼退去。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凤遥盯着那卷明黄色的懿旨,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太后那方的,基于辈分和规矩的压制力。


    良久,她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静微。”她开口。


    “奴婢在。”林静微跪倒在地,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奴婢无能,连累娘娘受辱……”


    “起来!”李凤遥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这事与你无关。”


    她目光转向林静微,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位子被夺了,便夺了,那只是虚名。从今日起,你就在本宫身边伺候,做承乾宫的首宫女。一应待遇,仍比照掌记份例,从本宫的私库里出。”


    名分被剥夺,但她偏要给人实权和高出规格的待遇!太后能夺走官方的认可,却夺不走她李凤遥要重用一个人的决心。


    林静微猛地抬头,眼中泪水滚落,却不再是绝望,而是难以置信的感激和重新燃起的誓死效忠之火:“娘娘!奴婢,奴婢何德何能……”


    “本宫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李凤遥对这事气得不行,“太后娘娘不是讲资历,讲清白吗?好!本宫倒要她看看,在本宫身边,你能立下多少资历,又能变得多么清白!且等着吧!”


    她吓不死这些人,既然宫内的官不能当,那就当宫外的,看谁斗得过谁!


    这口气,她绝不会就这么咽下去!太后这巴掌,她记下了。来日方长,这宫里的规矩,到底谁说了算,还未可知。


    林静微重重磕头,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一响,再抬头时,眼中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然:“奴婢的命是娘娘的!但凭娘娘驱使,万死不辞!”


    李凤遥看着她,太后这一手,看似赢了局面,却彻底寒了底下人的心,也彻底将她逼到了必须反击的位置。


    这深宫的年关,因这一道懿旨,陡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你回去歇息,稳住心神。”李凤遥对林静微道,声音已恢复平静,“今日之事,不必挂在心上,更不必露于人前。”


    “是,奴婢明白。”林静微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屈辱与愤懑死死压回心底,再次行礼后,垂首稳步退下。


    李凤遥的目光随即转向身旁另一个心腹太监:“来喜。”


    “奴婢在。”


    “去东厂,”李凤遥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闻溪,本宫要见他。现在。”


    “是,娘娘!”来喜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疾步而出。


    约莫一炷香后,殿外传来极轻却规律的脚步声,帘笼被无声掀起,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步入殿内。


    来人身着玄色锦缎蟒袍,腰束玉带,外罩一件墨色绒里披风。他面容极是俊美,肤色白皙长眉入鬓,正是闻溪。


    他是李凤遥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从籍籍无名的小宦官到如今的东厂督主,他是她藏在袖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听闻娘娘唤奴婢,便立马过来了。”他躬身行礼,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丝难以消除的、属于内宦的微哑,语气是全然的下位者对主宰者的恭敬。


    “起来。”李凤遥抬手,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切入了正题,语气冷然,“太后方才下了懿旨,夺了林静微掌记之位。”


    闻溪站直身体,他身量很高,即便微微垂首,也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听到此言,他眼中冰霜之色更浓,面上却无丝毫意外之色,显然消息早已通过东厂的无孔不入传到了他耳中。


    “奴婢已知晓。”他声音平稳无波,“太后娘娘此举,驳的是皇上的面子,打的是娘娘您的脸。”


    “本宫这口气,咽不下。”李凤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闻溪微微颔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是嗜血的寒芒:“娘娘希望奴婢怎么做?”


    他问得直接而干脆。他是她的刀,刀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知道主人想斩向何处。


    “朝中太后党是谁?”


    闻溪几乎没有思索,立刻答道:“次辅谢迁与太后走得近,其门生故旧遍布户部及江南漕运、盐政,多年来为太后一族及背后势力输送利益,根基深厚。”


    李凤遥闻言,缓缓摇头:“动他,动静太大。”她如今只是贵妃,直接动一位实权次辅,极易引发前朝剧烈反弹,甚至将那些中立或观望的朝臣彻底推向对立面。时机未到,她不能逼得太紧。


    她声音冷冽,“外头谁是太后最得用的钱袋子?”


    闻溪几乎不假思索,显然对这些关系网早已烂熟于心:“江宁织造,鲁道同。历年进贡的缎匹、宫中采买,多经他手,孝敬慈宁宫的份额最厚,是太后党中颇为得力的一枚钱囊。”


    “江宁织造……”李凤遥重复了一遍,动谢迁目标太大,容易引火烧身,但动一个皇家织造的官员,还是在钱这个字上做文章,则要隐蔽得多,也更能精准地打到太后的痛处,既能损其财源,又能坏其名声。


    “他屁股底下干净吗?”李凤遥问得轻描淡写。


    闻溪唇角带笑:“回娘娘,天下乌鸦一般黑。坐在这个肥缺上,经手那么多银钱缎匹,想要干干净净,怕是难如登天。纵使他自身谨慎,底下的人、江南那些绸缎商人,层层环节,岂能没有一点纰漏?东厂虽未重点查过他,但零星案卷里牵扯到江南贡赋的,多少也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指向织造衙门。”


    “那就去查。”李凤遥下令,语气果断,“不必急着抓人,给本宫细细地查!账目、采买、入库、损耗一笔一笔都给本宫厘清了。尤其是涉及慈宁宫用度、太后赏赐出去的那些东西,更要查得明明白白。”


    她顿了顿,“本宫要看看,太后身边恪守规矩的人,用的都是些什么来路的规矩东西!年关底下,也该给朝廷清清蛀虫了。”


    闻溪立刻领会了李凤遥的意图,这是要迂回出击,从太后的钱袋子和体面下手。查江宁织造,看似冲着外臣,实则是剑指慈宁宫。一旦查出问题,无论是贪墨还是以次充好,进上的东西出了问题,太后脸上无光,她提拔的人出了事,更是直接打击其威信。


    “奴婢明白。奴婢差心腹前往江宁,定将


    鲁道同及其织造衙门查个底朝天。必定找到确凿证据,如今年关放假,正好查,在新年后,定给娘娘送上一份厚礼。”


    李凤遥想起前日路上见到的,“顺天府衙前,那个鸣冤的妇人,她状告寿宁侯府家奴强占民田、逼死人命一案。给本宫查清楚,来龙去脉,人证物证,尤其是寿宁侯府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插手到了何种程度,一丝一毫,都不许遗漏!”


    闻溪眼中有细微的讶异,但他并不怕事,“是,娘娘。奴婢即刻去办。”


    “要快,要隐秘,更要铁证如山。”李凤遥强调,“将寿宁侯府阴私都扒出来,让天下做个见证,本宫要让她,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是!奴婢绝不会走漏风声,定办得妥妥当当。”闻溪保证道。东厂最擅长的便是这种罗织罪名、深文周纳的勾当,何况对方本就不干净。


    “去吧。”李凤遥挥挥手。


    闻溪再次行礼,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承乾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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