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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废废废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尺绫的日记】


    【xx年9月】


    我和哥哥去看了海, 海很漂亮,他还玩了水。


    他突然觉得,自己要是自己是一只水鸟就好了。


    “你是水鸟的话, 就飞走了。”尺言笑着说。


    “那如果你是水鸟呢?”我不禁问。


    哥哥推着我的轮椅,缓缓道:“我们一起飞走。”


    午饭,我们去吃面。两人对坐, 老板在一旁擦着碗。


    进食间, 只有很小的碗筷声, 我把面给吃完了, 我其实很饱,也有点饿。


    “吃完啦。”尺言很慢,似是在故意等着我, 一边碎碎念道:


    “吃完了就吃药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还是要听话。现在吃会不会有点太撑,应该也没关系吧。”


    说着,他倒出蓝的黄的药片, 用纸巾垫着排开在我面前,一边又用洗净的玻璃杯给我倒了杯温水。


    尺言很唠叨, 从小就开始唠叨, 对得起他的名字。但他也很细心, 会将所有事情一手包办。


    比如现在, 他就静坐下来, 看着我把药一颗一颗地吃完, 像个幼儿园老师。


    吃毕, 尺言不愿他挤在桌前的那么一小点位置, 把我往外退了一点点。我困了, 睡了,靠在一个小垫枕上,脸微微陷进去,鼻息很轻,睡得很安稳。


    尺言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我们住的是民宿,小镇边上的一户人家,主人是一个年近八十的阿姨带着一个小男孩。人很好,本来只有楼上间的,了解情况后立马腾出了一楼的一个房间,收拾整齐、干净,没有消毒水的气味。


    不过,因为台阶的原因,进门时就废了不少力气。


    硌得我很疼,可是我没说。


    我被硌过后,一晚上吃不下饭,有些发烧,喝了两杯水坐在窗边看书。


    不到八点,我又困了,可我还不想睡,于是就摇着车四处看看,后来,尺言把我拉回房间里,房间有两张床。


    尽管尺言知道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却还是故意问了一句:


    “一起吧。”


    “不要。”


    我立马拒绝。


    今夜少了几句嘱托,尺言大概是想轻松一点,各人睡去。不到半夜,却又突然被惊醒。尺言借着一点儿未熄的灯光,看见了地上的碎玻璃。他过去拭了一下我的额,滚烫,莫约有40℃。我近乎昏厥过去,出了很多虚汗。喂了退烧药,各种物理降温,湿换了好几件衣服,折腾到凌晨三点,总算好了些。


    隔日一早,主人家做了早餐,白粥、馒头和油条。我见尺言不在,自己摇着车出了房门。


    “醒啦?”


    尺言正坐在主人家对桌的位置,掰着一小块油条。见他后揩了揩手,把他推到了内座里来。


    “这个可不能吃。”尺言把我面前的油条移走,把晾凉的粥放到我面前,然后又顺势摸了摸我的额。


    “不错,好多了,等一下就回去啊。别吃太多,怕你晕车。”


    我低头舀了一口粥。


    “再不回去啊,我怕你连今年生日都熬不过去了。”


    “那也没多久啊。”


    我望一眼窗外,看到大海。


    “呐,我死了就把我放那儿就好,我什么都不要,用个盒啊罐啊装着就行。”我指着门外的海,开始旅程以来的第一次玩笑。


    尺言没看海,只看着弟弟:“那万一有一天这里搞开发把你给清走了怎么办?”


    “随缘咯,反正在哪儿都是要被清掉的了。”


    “找不到你我会很难过的。”尺言笑笑。


    “那你别喝那么多咖啡,”我坚持不懈地劝说,“容易得癌。”


    “我才没你那么衰,来,拍张照。”尺言低头掏手机。


    我没接下一句话。


    尺言顺着看过去,只见我半仰着头,一只手捂着鼻,指间溢出的血滴在白粥里染开一片红。


    纸巾。


    尺言立马抽出半包纸,连抓了十多张,止不住,还是猛流。渐渐的十来分钟后劲头才低了下去,可还是一直渗出,染红了一地纸巾。


    主人家吓坏了,连忙又拿了几筒纸巾过来。


    “血小板该补补了。”尺言用湿巾给我擦着满脸的血污,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着,“你这都第五次了,之前都没这种情况的。”


    “啊,”我的嗓子被血咽得有些沙哑,“你说我要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会不会很好笑。”


    尺言温声:“别人不会笑你,我会笑你。”


    “我有点困。”我打哈欠。


    “睡睡吧,补点血小板。”尺言安慰。


    他帮我整好垫枕,又怕我冷给他盖了条毛毯。


    “你说我要是死了,怎么办?”我一靠好,困意像是消失了,望着天花板天真问。


    “那没办法了,只好把你埋了。”尺言无奈,耸耸肩,他去拿湿巾。


    我想:“要是我现在就死了呢?”


    尺言答:“那就现场埋。”


    我思索了一会儿。


    “我要是没死呢?”


    “那只能花钱给你治了。”


    “你还有钱吗?”


    “我要被你掏光了。”


    “那我们要不别治了。”我小声祈求,“不然你没钱喝咖啡了。”


    尺言努努嘴,想了想,“那就把你那房给卖了吧,应该够了。”


    我有间房子,很漂亮。我一到十六岁,就从家里搬出来住,是哥哥买给我的。


    我突然伸手,抱着尺言的胳膊:“我忘记谢谢你了。”


    尺言看着手机:“什么。”


    “谢谢你送我一栋房子。”我真诚地说,声音里满是感激。


    这句话入耳,尺言内心一动。


    “你第一次和我说谢谢。”他笑笑,关掉手机,忘掉刚刚手机里的报告。


    “我只能原谅你了。”-


    【xx年10月】


    我腰上长了一个瘤子。


    准确点来说,我的脊柱上有细胞病变了,正以惊人是速度长成一个小球,压着脆弱的神经,也似乎能够把这一两条线给随时压断。


    “还治么?”医生截明了当地问着。


    “治啊,怎么不治。”我回得很快,也很随心。


    但犯难的是,我是一个白血病人,面临着高感染的风险;我的血型几乎是独一无二,医院连手术基本的供给都提供不了;即使努力了,到最后也很可能是人财两空。


    医生:手术的血源供给、免疫力低下的感染高风险、高难度的不定性操作、身体的承受能力和关于数值的紊乱……


    “哦。”我了解得差不多了,“那就不麻了。”


    不麻。拒绝麻醉。开什么玩笑?医生目瞪口呆。但确实,让我保持清醒时最好的选择。


    他们说我散漫、懒散,还带着点不实在的轻薄气,他不像病人,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病气”。


    「有多虚弱,都不能让对方看出来。」


    这是我一直信奉的一句话,从孩提时代就已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血里,一直流动着。在身体的每个部位。


    可我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如何维持个基本的人样上。


    有时,尺言会劝我道。他早看出来了:“撑不住就算了,别硬来了。”


    这也几乎是我嗜睡的源头。


    “不行。”


    劝不听,尺言也知道原因。这种硬撑,相当于死了一遍,但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事情。我早就习惯了。


    压着声,医院的走廊上似乎都是这种声音。医生摘下口罩,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开始说了起来。


    医生:“我觉得,最好是不要动刀了。”


    尺言:“他想做就让他做呗,不用这么纠结的。”


    医生:“一方面是我们医院条件有限,另一方面是风险实在太大。”


    尺言:“签免责就好了。”


    医生:“不是免不免责的问题,关键是他现在根本就开不了手术。”


    尺言:“能开的。”


    医生:“不是,就算成功了,也是了济于无,说白了做不做都一样,况且考虑到这个治疗费用,恐怕也……”


    尺言:“由着他吧,你都这样说了,不由着他他也不高兴。”


    医生:“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尺言:“其实不止一个问题吧……”


    商酌之后,尺言从病房外走回到我的床边。


    “呐,医生说这手术没必要做。”


    “意思就是不想给我治。”


    “也不是,就是你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宜。”


    “归根结底还是不想给我治是不是。”


    “啊呀,不是不给你治,只是不想帮你做这个手术而已。”


    “有区别吗?”


    “所以呢,我还是给你争取下来了,不过想要马上做事不可能的了,过会儿吧,情况稳定下来再说,等你好点儿了,我就带你出去看看。”


    “去哪儿?”我眉头一皱,然后缄口不语。


    尺言没在意,半趴在床边,继续说着。


    尺言立马提议:“看爸爸怎么样,看死鬼爸爸。”


    我生气,盖住被子,背过身去:“我马上就要去见他了。”


    “那带你去选墓地,好不好?”尺言换下一个提议。


    我回过身,抿抿嘴思索:“这个倒可以。”


    哥哥总是会维护我,我其实都听到了。我当然知道哥哥在自己面前是一套,在别人面前是一套。


    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还挺幸福的,我如果能重开,一定要长成像尺言那样的人,那该有多受欢迎呀。


    短暂的幻想并不能让我心愿满足。


    手术搁置,化疗还得继续,我的头发是一丛一丛地掉,一手抓下来有时就是一撮,我心里不太舒服。


    陶乐还来寻我,但基本我不是在治疗就是在睡觉。


    情况差不多了,签了免责后,双方各退了一步,手术能做,改为了局麻。结果,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当日的麻药没起效果,等到手术差不多快完的时候,我才顶着一头冷汗,对医生嘟囔了一句:


    “喂,你们是不是忘了打麻药了?”


    我的恢复速度异常地快,几乎只用了别人一半的时间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时今日医生们还是不能理解,我究竟是怎么在麻醉没起效果的情况下做到一声不吭的。


    一日,做体检,尺言搀着我去量体重。


    “你是不是长高啦。”


    “可能是最近发烧多的原因。”


    “九十六斤,太过分了。”


    “是么?你背我。”


    于是往返时,尺言背着我走回了病房。


    我似乎只会在尺言面前这样撒娇,我可从不在别人面前这样矫情。


    看着假装睡过去的我,尺言笑笑。


    他打开手机,数着接到手的广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是个电台主持人,做节目很用心,以前从来不接广告的。现在,他大概一个节目差不多一半时间都在说广告词。


    我裹在被子里,有点怕冷。


    尺言又笑了笑。


    我从小没爹没妈,是他的亲弟弟。尺言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出生时,他七岁;我会说话时,他十岁;我被父亲带走时,他十三岁;我生病时,他二十多岁……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孩子,逐渐地对自己熟悉起来,会对自己撒娇,会依赖自己,会有那种街边二流子的气质。


    所以啊。尺言可是哥哥。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偏心,他明明是有两个弟弟的,而他偏偏最宠爱最小的。


    这个绝世好哥哥摸着倒霉蛋弟弟的手,温声道:“好好活。”-


    尺绫有话说:大YY男主上线啦!


    ……


    他一个人坐了地铁,搭了车,步行了半个小时,跨过了那道之前怎么也过不去的台阶,转身看着那一片蓝色的海。


    坐下来,看了一会儿。


    他带着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慢慢磨起来,仍旧举手敲门,然后微笑着说:


    “请问这里能长住吗?”


    民宿老板顿了顿,看着他。


    “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吧,你……”


    “不用了。我现在想睡会儿。”


    “很累?”


    “不累。”


    “进来吧。”


    他埋头在床上,一言不发。


    第二日,他正常地洗漱打扮,出来吃早餐。老板一共备了三份,他拿走一份,在餐桌上有说有笑。


    “你什么时候去送他。”民宿老板问道。


    柜子上有一个罐子,不大。


    “等一下,吃完早餐就去,”他不在意地笑着回答。


    老板又问:“在哪儿,外面?”


    “嗯。”他淡淡低头。


    半晌,他抱起那个罐子,走向海边,在沙滩上坐着。潮寒惹得他有点冷,尺言拥了拥外套,抱紧罐子


    他低下头闭眼,浪潮拍打在礁岩上。


    第一次,罐子被夹在礁石之间,一夜过后,又重新被尺言抱住


    在那儿太容易被浪冲走了……


    第二次,罐子被放在了一柱矮矮的水泥柱子上。可还没天亮,尺言就来了


    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将就一晚上吧,抱歉。


    第三次,尺言徒手挖了一个洞。第四次,尺言坐着,身旁十公分埋着浅浅的罐子。


    月半,中旬。


    天气晴转多云,海面无起伏。


    一个孩子蹲在他的隔壁,低头,他问道:


    “你来干嘛的?”


    “挖沙。”孩子活泼回答。


    “从哪儿来的?”他又问


    “旅游。”


    他把目光重新投回海。


    “有个罐子!……”


    “嗯。”


    “我能打开吗?”


    “你挖到的就是你的。”


    倒了,像沙漏一样流出。


    “这是什么,面粉?”


    “骨灰。”


    他摸了一下那孩子的头,不语,看着海风吹散漫天的尘灰。


    ……


    像此刻的风


    骤然吹起


    我要抱着你


    坐在酒杯中


    ——海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支线的be结局,可有可无。主线弟弟还在。


    第72章 序·迟雪的采访


    “史文老师您好, 很荣幸今天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迟雪捧着笔记本,面带微笑。


    史文微笑着点点头:“我也很高兴。”


    迟雪:“作为台柱子,播音界的老艺术家, 您自工作以来,一直很受听众欢迎。今天的访谈,我们能否从您的往事说起呢?”


    史文:“当然可以。”


    迟雪:“听说您是京城出身, 也是在京传读的大学, 请问您为什么选择南下, 来到一个地方电视台开始您的职业生涯呢?”


    史文:“我呀, 不太喜欢京城,那地儿味重,不像这边清新。要说发展机会的话, 我觉得哪里都差不多。在京你工作机会多, 但是人才也多,你拿什么去争。我当时选择南下,一是想见识,二是想清净, 三嘛,还是想竞争小一点, 不然我今天都可能没办法在这儿了。而且当时想着, 不行就当gap year, 回京还有后路。”


    迟雪:“那您来到这里的电视台, 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让您觉得, 我可以留在这, 比回京好。”


    史文:“可能是我遇到了当时的搭档, 我那时候刚来, 才转正, 而我搭档是来实习的。我们搭个节目组合一晚上,效果不错,又做了几晚,收听率居然明显提升了。刚转正就有成绩,这是很幸运的。”


    迟雪:“听说您与您的搭档,曾经被称为‘南腔北调’,但现在只剩您一个还活跃着。您能介绍一下您的搭档吗?”


    史文:“他嘛,他啊。他是个好搭档,虽然年轻,但是实力非常好,和他说话从来没觉得无趣,嗓子条件也优秀。老实说,如果不是他当时和我搭,我现在都不一定能出头。”


    迟雪:“那他为什么没和你一样出名呢?你能讲一下他的故事吗?”


    史文:“他家里条件挺不错,出身也好,原本说是要上京的,可是后来留在本地了。工作几年,我们本来是要一起升上黄金档,后面他家里出了点事,弟弟生了重病。他没办法兼顾工作,错失了机会。”


    迟雪:“他的弟弟得的什么病呢?”


    史文:“好像是白血病来着,花了特多钱。他卖了车,还问我借了点,当时是花钱如流水啊,什么药都没有,治了半年吧,一开始治好了,后面又复发了。再后来,就听说去世了。”


    迟雪:“那您的搭档呢?”


    史文:“我后面没见过他了,大概是辞职了吧。我调上黄金档,他还留在深夜,但段时间,除了上播他都在医院,弟弟应该对他打击很大。再后来我听别人说,他转行了。”


    摄像机关上了。


    史文看着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漂亮女孩,她眼神落落大方,面对采访者的回避和犹豫,并没有窘迫,而是认真注视。


    “你怎么知道尺言的。”史文声音仍旧温和问,有些距离,但没有敌意,“你是传院毕业的吗?”


    “是的。”迟雪点点头。


    史文若有所思:“怪不得,他也传院的,是你师兄。你们是一个导师吗?”


    迟雪回答:“我是他女儿。”


    史文一愣,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


    “真的吗?”他张口,嘴唇抖抖,几秒后终于反应过来,对迟雪拍腿笑,“你和他长得不太像。”


    这位父亲往日的友人,并没有询问旧日搭档的下落,只是面对搭档突然出现的女儿,感到无比的惊奇。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知道他,谁都不知道他了,怎么会是你呢……”他碎碎念。


    在自言自语一会儿后,他扶眼镜,抬眼真切地问:“我和他都十多年没见了,真稀奇,他现在还好吗?”


    迟雪回答:“他去世了。”


    “啊,这样啊。”史文的声音低下去,几乎都要听不到了。这位父亲往日的搭档,对他的死讯没有吃惊,只是有些黯淡伤感,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迟雪将本子搭在膝盖上,认真问:“我想向您问询一下他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史文对这个旧友的女儿很亲切,他热情地身子向前,温声。


    迟雪有很多问题,在上大学的几年间,她试图寻找父亲的身影。可最后都失败了,出来工作之后,愈发的孤寂让她不禁回忆那段春日,她与尺言的第一次相见。


    父亲没能和她说的,她会自己去找的。她开始搜寻资料,而恰巧工作上对史文的采访,也是她蓄谋已久的了。


    她垂垂眉,看自己的本子:“您刚刚说,他辞职后,您就在没见到他。真的吗?”


    史文听到这句话,愣愣,犹豫一下。


    “我们确实,好多年没见了。”


    可是,他刚刚说出的,只是十几年。


    “那你知道,他后面怎么样了吗?”迟雪试图换一个方式,让对方委婉说出。


    史文听见这句话,内心纠结,眼睛里的目光满是迟疑,他咬了咬唇:“我……知道一点。”


    他声音温和地说,看上去,似乎是想给这个旧友女儿一点安慰:“他的弟弟死了,他有些一蹶不振。结婚时,我也知道,但我不知道你。”


    “您能和我说多少?”迟雪只是问。


    “我只知道一点,”史文话到一半,又吞回喉咙,“你妈妈怎么样了?”


    “我妈妈?”迟雪歪歪头,凝视史文。


    史文笑,拍一下额头:“我忘了。他们离婚了。”


    从史文口中,迟雪得知父亲有过一个前妻,他们生下一个儿子,但是夭折了。史文又给她讲了很多父亲的旧闻,还透露一些已经被掩盖的往事,有的很细碎,有的残缺。迟雪全都没听过。


    在讲述的时候,史文眼里满是生动的回忆,他很怀念这位去世的旧友,仿佛节目里在讲述一位故交。


    尽管这些不会成为采访稿,但迟雪全都记下了,她写在一个陈旧的本子上,宛若她二十五年前用的那个。


    下一条线索,是父亲的前妻。


    “您真的没见过他吗?”迟雪最后问,“他辞职后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他辞职了。”史文只是说,声音低落。


    迟雪打算起身了,今天一趟,虽然对方有所隐瞒,但也有很多收获。她收拾好本子和笔,拉开椅子站起,干脆利落道:“好的,谢谢史文老师。”


    “欸等一下,”史文伸手,叫住她。


    迟雪定定。


    史文看了周围两眼,确保摄像机没开,工作人员在各自忙各自,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对话后,轻声说:


    “他其实没有辞职。”


    尺言是突然消失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某一日就联系不上他了。史文面对失踪的搭档,曾一度以为他去散心,也以为他自尽了。但两年后,在一个炎热的街头,重新见到他时,两人开启了一场相隔几年的交谈。


    史文知道一点他的过往,也成为那段时候,颓废尺言的唯一朋友。


    史文停顿半秒,轻轻张口:


    “他好像,是进去了。”


    第73章 死水篇


    淅淅沥沥的雨幕, 覆盖住所有沥青色,雨珠从叶尖滑落,校园里一片青葱。


    尺绫摇着轮椅, 膝上盖着灰毯,在学校的长廊乱逛。


    他转转头,看见校门口一个身影, 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喊。


    “哥!”


    尺言从雨幕走来, 人影模糊。


    台阶上, 水滴汇成流, 湿润的花坛边上开满小雏菊,花骨微弯沾满水珠。


    尺言踏上台阶,迎接弟弟的热情, 用手抱住他, 又握住轮椅扶手,将他推回楼上。


    “你今天听课了吗?”尺言轻笑问。


    尺绫回头看哥哥,“听了两节。”


    雨幕纷纷扰扰,好似天生的帘子, 蒙住远处的高楼树荫。电梯门开,尺言将他推回班级门口, 恰巧班主任走出。


    “今天过得怎么样?”班长任林梓停在他轮椅面前, 弯弯腰, 笑着问。


    这位年轻的女老师, 同时也是尺绫同父异母大哥的妻子, 对待这个特殊的学生, 林梓表达出无限的亲切和耐心。


    望见尺言, 两人已经很熟悉, 林梓向尺言问好。


    “他中午吃的鸡。还吃了点洋葱, 喝了汤。”林梓对尺言叙述。


    这位忙碌的哥哥,在弟弟病情复发之后,心有余而力不足。尺绫说不想治了,他想上学,于是出院,回到学校里。


    腰上的神经已经断裂,尺绫彻底与轮椅为伴,可这在他的余生中也不会持续很久。医生说可能有一个月、两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在面对过去漫长的几年学校时光,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珍惜,在剩下短短的时光里,尺绫期待着尽情享受校园的乐趣。


    尽管如此,他身体还是很难受,腹积水如同今天的雨,浸漫花盆又涌出。尺绫时刻感受到肚子里有水在晃荡。


    “我今天可听话了。”尺绫扯着尺言衣角,笑笑。


    尺言没有回话,只是推着他,临近放学时间,大家都在教室里埋头自习。


    轮椅一折,转进去,尺绫回到教室里最后一排,属于他的课桌上。他低头,抽出新发的试卷,开始写起来。


    尺言坐在一旁,陪着他。


    尺绫在写数学题,他写到一半,问哥哥:“你会吗?”


    尺言翘起手臂,看一眼,小声在他耳边道:“都忘光了。”


    “怎么会呢?”尺绫拿着笔,继续写,这些都是很简单的数学题,他闭着眼都能写出来。


    “我读的文科啊。”尺言答。


    这位钟爱写数学题的弟弟,无论是一加一、九九乘法表,还是线性代数、微积分,只要和数字图形有点关联,都写得津津有味。


    “那我教你。”尺绫拿起笔,在一个四边形上画,“这是什么图形?”


    “菱形。”尺言答。


    “不对,你再看看。”弟弟还是很耐心。


    “菱形。”尺言看两三秒,依旧答。


    “这是四边形!”尺绫皱皱眉,“它这根明显比这根长。”


    尺言没有与他争执,尽管题目上分明写着这是菱形。他只是看着弟弟蹙眉、认真分解的模样,


    “你懂了吗?”尺绫问。


    尺言只看弟弟:“懂了。”


    “那你做一遍给我看。”弟弟将纸笔递给他。


    尺言摇摇头:“不做了。”


    他起身,往门外走,“五点半,我们回来接你,我出去透透气。”


    尺言走到走廊,此刻空无一人,雨已经差不多停了,只剩淅淅沥沥。他挨在栏杆上,看到远处的绿冠上,贴着飞过一只白鹭,翅膀张成一字型,直到快触碰到树冠,才扇动翅膀。


    他下意识点一根烟,却没有抽。不过几分钟,就熄灭。


    戒了吧。他想。总该是要戒了的。


    他从前很少抽烟,对嗓子非常不好。可自从弟弟病了,他就止不住地想,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的嗓子很明显糙了一些。


    白鹭飞来了,又飞走。尺言想起弟弟复发的那一天,是林老师给他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到,两人本来相谈正欢,却在下楼的时候,尺绫突然从楼梯跌落。


    他的脊柱瘤又长了。


    这次没有上次那般幸运,不久,又查出血小板低得离谱。那时候他还在国外出差,一下飞机,就赶来。


    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病房门口,撞上了病房里愉快的对话,笑谈突然有一方停止。


    尺言看见弟弟顿了顿,然后朝自己伸出两只手。


    尺言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尺绫一软,倒在他的怀中。


    没起来。


    弟弟的病情几乎是在那一刻急剧恶化,如倾泻的瀑布止不住。


    在ICU里呆了三天,总算平稳了些。出来后,尺绫主动提出:“我不想治了。”


    他已经快十八了。


    这次,尺言同意了。


    尺言仍在回想,那张自愿放弃抢救单的版面,弟弟特别开心地签下它。他没有难过,只是看着,竟然只觉得平静。


    他知道,自己接受了。现实将他磨得再没有棱角。


    让他走吧,一个星期后,或者一个月后,都没有关系。没到那一刻,他大概感受不到悲伤。


    手机突然滴响。


    尺言低低头,亮起屏幕,看到一条短信。


    短信里写:【高价收购左眼玄关】


    他一怔,然后关上。


    每天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条短信。尺绫的玄关就在眼睛上,如今传出得病的消息,族内很多人都为这特殊的宝藏无比痴狂。


    一切都得怪罪于父亲。尺言想,他有太多追寻者,现在却反噬到自己孩子身上。


    “哥,”尺绫摇着轮椅,在不远处对他喊。


    尺言回头望向弟弟,见他在轮椅上,恍惚一下,回应:“啊,来了。”


    已经五点半了。


    尺言带他去吃了猪扒,但弟弟却钟爱红菜汤,在餐厅里,尺绫用勺子搅动着汤,只吹不喝。


    看着他的动作,尺言知道,他越吃越少了。


    白血病引来的低烧、乏力,也给肿瘤一个可乘之机。医生说他的脊柱瘤已经到处转移,只不过现在没有检查,不得而知了。


    “你不吃吗?”弟弟抬头,问他。


    在弟弟眼里,哥哥也越吃越少了。尺言微微点点头,然后叉起剩下的菜,开始吃起来。


    弟弟吹着吹着红菜汤,开始打哈欠,不久便睡着了。


    时间不等人,尺言晚上还要工作,近来深夜档的收听率,由于他的回归有所提升,长达半年来的忙碌平淡,他终于有晋升的机会。


    尽管弟弟快要去世了,可他过得还算开心。自己也回到循序平常生活,尽管终要失去些什么,可这样慢慢来,总能接受的。


    他想过,可能在弟弟去世的那天,他依旧会去上班,会一如既往地吃饭。


    弟弟也希望这样,想来去自由。他只是世界的过客,也只是哥哥生命里的一个点。


    尺言将弟弟带回,睡觉前,他听到弟弟说:“明天我们还去学校吗?”


    尺言停一下,应答:“嗯。”


    明天本来是要去做保守治疗的,尺言出房门后想了想,还是预约取消了。


    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将弟弟带到学校,然后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在学校的时间,就由林老师看管他了,林梓对这个关系亲密的学生非常怜爱。她让他自由出行,去看花坛里的蝴蝶和蚂蚁。


    “昨天下雨了,今天也会下雨吗?”在车上,弟弟天真地问他。


    尺言抿抿嘴,他答不上来,今日林梓要上早课,没有来接他。尺绫说:“我自己上去吧。”


    “嗯,好。”尺言答应了。他只帮弟弟打开轮椅,挪下车,看着他远远地走进校门,又摇着轮椅上台阶。


    不过一会儿,林梓发来消息:“我看到他了。”


    尺言发动车子离开。


    他很忙,家里也好,工作也罢,很多事情要做。最近台里给了他一个项目,他不仅要主持深夜档,早上也得去跟进策划。


    太忙了,忙起来,便什么都不想了。他有些


    疲惫,可这种疲惫如此珍贵,成为淡化哀痛的平淡。


    前后左右一声声前辈好,他应了,开始工作,到下午,林梓打来一个电话。


    “我找不到你弟了。”


    对方声音有些焦急,


    尺言停下笔,起身,他以为自己应该要很焦躁匆忙,可是没有。他只是下了楼,开了车,车速不快。


    下雨了,一场大雨,路上有人出了车祸,交通堵塞。


    尺言这才开始感到一丝焦急,他揉着额头,立马绕小路,在半个小时后,终于来到学校。


    很大的雨,路上全被浸湿,一滴水落下,荡起其它雨的水花。他撑起一把伞。


    林梓匆匆忙忙地仍在学校里寻找,她查看了监控,却只有寥寥几个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尺言上来,告诉她不用着急,他去找。


    从几栋教学楼里兜转,从弟弟平日里喜欢呆的花坛,到金鱼池边,都没有。尺言穿过走廊,到大雨下,撑起伞,沿着路边的雏菊花找去。


    雨打得他的伞檐歪斜,眼前朦胧。尺言想着要不要掉头,走到一个转角,突然闻道一丝淡淡血味。


    他又往前走两步,转身,伞停住。


    转角的尽头,是小巷子。尺绫停在巷子里,轮椅背对着巷口,他看地面墙缝上一株白色的小雏菊。雏菊恰巧在角落,不受风雨摧残。


    “阿绫,”尺言撑着伞,轻喊一声。


    轮椅动动,尺绫听到声响,转过身子。地面上的血液被雨水冲得很淡,流向四面八方。


    他动作很慢,如时间被延长了。轮椅后的雏菊花被一滴雨水轻砸,微微晃动。


    “哥,”他轻轻喊。


    雨落到尺言眼前,透过丝丝缕缕的雨幕,他看都尺绫坐在轮椅上,浑身湿透,又看到他的一只左眼,只剩下幽黑的洞。


    宛若有风灌入。


    第74章 血痕


    尺言踩进被稀释的血水中, 用伞遮住弟弟的身子。弟弟领口处也有血污,淡淡的,如一片浸染。


    尺绫不再张望, 他坐在轮椅上,面对半边的茫然,不作声响。


    雨纷纷扰扰毫不停歇, 雷声却更响亮, 一道闪电撕扯远空, 发出轰然一声。


    回到教学楼, 尺言对林梓说:“报警吧。”


    林梓惊恐地瞪大眼,茫然接过尺言手中的轮椅,看着湿透的两人,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尺言将弟弟送回去, 自己转身,下楼。


    楼梯阴沉,天空乌云低压,嗅不到一丝清新, 尺言脚步一下接一下,在阶梯上敲出沉闷, 如沸水缓缓滚动。


    雨下得太大了, 盖住一切气息, 血腥味从左边流到右边, 流入下水道, 又涌到四面八方。


    他站在走廊上, 只闻到灰尘气息, 一滴雨飘到他肩上, 寒意顺着风吹入他骨脊。尺言停顿一下, 打开伞,踏入水中。


    雨从伞柄流下,浸湿他的手,又湿了他袖子。他的发丝也贴在了耳畔,蒙住雨声。


    血腥味越来越淡,他出了门口,撑着伞款款地走。树荫被吹得摇落,洒下一片水珠,他听到风在耳旁细语,丝丝缕缕,他停下脚步。


    脚边,有一株野生的黄花,叶子颤动。


    两个十五岁的孩子躲在巷角里,撑着一把破伞挤在一起,他们手里拿着沾着血污的钱,见到有人停下,抬抬头。


    “你干什么?”他们虚张声势。


    尺言只是停在原地,撑着伞不动,轻声道:“没有。”


    两人顿顿,继续低下头来,刻意想要藏住满是血污的指缝。


    他停在那里,望好一阵。


    傍晚消逝,毫无征兆转入黑夜,只剩路灯微亮。雏菊花在夜晚也出奇开得灿烂,溢满小路两旁,朝着阴云生长。


    弟弟的血污已被大雨冲刷干净,连一丝气味都没能留下,沉沉被盖住在浪潮水纹间。


    夜深,在学校的走道上,两个十五岁的少年紧张地扒开窗。雨不再淅淅沥沥,逐渐停下。但步伐潮湿,拖一长道水痕。


    两个孩子在小巷里蹉跎,直至周围无人安静,才开始分道扬镳。但不过一会儿,便因为心虚又凑到一起。他们大肆挥霍后,无奈下翻墙进入校园中。


    这点钱很快就花光,他们需要更多,趁着夜深人静打算进入教室里,从同学的背包里拿取一些。


    “你快点,”


    “等一下,等一下,你快看看保安。”


    两人相互催促,忽地,走廊的光影突然变换。


    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响,又有一点窸窣声。两人回头,又看到那把伞,顿住。


    尺言的伞上抖落水珠,他收起,在黑夜中竟有些许月光,照到他身后。


    “你,你要干嘛?”两人惊恐地说。


    尺言没有说话,呼吸浅长,宛若从十里之外传来。今夜的月色太黑了,他手上的雨滴已经干了,把伞放在墙边。


    他抬头,微微张唇,呼出一口冷气。


    挖弟弟眼睛的是两个未成年人。小巷里,一位穿着得体的上流人士给他们每人五百块,他们便乐滋滋遵从了这个荒谬的命令。


    尺言弯腰起身,抽出一根伞骨,空气中突然变得干燥无比,伞骨尖端凝出冰晶。


    他走过来。


    血痕漫上墙壁飞溅,他的手一用力,对方声音嘎然而止。黑夜蒙上一层血污,鲜活热血变得缓慢,流到墙壁缝隙中,延绵一地。


    一个人倒在地上,一个人被他握着颈脖,冰锥刺透手臂,紧紧钉在墙上,血液混杂着融化的冰水,滴滴下流。


    雨不再下了,干燥无比。


    血水延绵,残肢碎肉满地,他一直低头如同机器,一遍遍重复动作。直到累了,垂垂手,碎人掉落地上。


    天边的鱼肚白,照入走廊,阴影垂到他肩头,他扭扭头,发丝也干了。


    天亮了。


    死者一人十六岁,游手好闲,一人十五岁,成绩优异,两人都是学校里的学生。


    五点钟的时候,清洁工拿着拖把,在拖着地面,忽地触碰到一大滩水,水里有游荡着几缕红丝,红丝散漫开来。一副黑框眼镜落在血泊中,静静躺着。


    案件很快就破,司徒辅见到这个友人,他垂眉,沉默面对。


    尺言被押着,擦过他身旁,对他诅咒:


    “你快死吧。”


    大家耳闻这件事,只觉得冲动、太冲动了。


    只不过是一只左眼,却把自己赔进去,弄出两条人命。本来要死的只有一个人,现在,四个都要死了。


    孩子的家长悲痛欲绝,面对不堪入目的尸体,他们甚至不能去现场看一眼,所有消息被封锁了,十五岁少年的母亲当场昏厥,醒来后绝望哭诉:“他要死!他要死!”


    屡次痛斥,警察只是暂时保密,不透露任何犯人的消息。


    司徒辅看着铺天盖地的要求,他也保不下这个友人了。场面太恶劣,事态严重,受害人家属一遍遍要求加重处置,面对一堆碎肉,惨不忍睹,他没办法保住尺言了。


    被挖掉一只眼睛的尺绫,当晚高烧四十度。他的玄关在双目上,失去左眼后,生命就流逝一半。一个月后的死亡提前得太早,他已经生命垂危。


    听到兄长的消息,他的生命似乎又回暖了,声音细碎,对周围人哀求:“就让我去,我去看一眼。”


    虚弱和焦急同时浸满他身体,尺绫一直源源不断地哀求,直至司徒辅来到他眼前,才霎时停下。


    “你要抛弃我了。”尺绫轻声道。


    司徒辅蹲下来,抚摸轮椅上的他额头,什么话都不说。


    尺绫手扯上他衣角,对他哀求:“我都快死了,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司徒辅将他从医院带走了,他的眼睛空洞起脓,只用绷带。这段时间,由司徒辅代替尺言来照顾他,轮椅踏入司徒辅的寝室,没有给他见哥哥的机会。


    死者家属需要谈判,面对失去独生子的悲痛后,他们必定要见见儿子所谓加害的受害者。他们不相信乖巧的儿子会为了几百块钱,招致杀身之祸。


    一个洁净到简陋的房间里,坐着一对打扮整洁的夫妇,女人用手帕抹着眼泪,男人眼镜斯文,轻轻抚着妻子的肩膀。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们缓解些许,但一口气仍堵在心口,悲痛无法排解。


    凶手太过残忍,不见到他的死亡,他们永远都有一颗石头悬在他们悲惨命运的头顶。


    轮椅缓缓推入,到门口,司徒辅放开把手。


    尺绫一个人艰难地推着轮椅,他太冷了,身上包裹满毯子和衣服,几根管子露出。他面色苍白,如同这死灰一样的天花板,毫无血色,左眼被包裹紧实,不漏缝隙。


    这就是凶手的弟弟。


    被他们儿子挖掉眼睛的那个人。


    就是一个快死的病人,肉眼可见的虚弱。尺绫用力将轮椅转到桌子边,面对着夫妇,他虚弱到连气都喘不出了。


    女人停下抹眼泪,愣愣地看着。几秒后,她厉声:“我们必须要看你的伤口。”


    他们不相信,永远不相信,即便眼前这个垂死的病人,有千百创口,即便他的左眼就是可怕的空洞,他们也不会相信。


    尺绫举起包裹住厚重衣服的手,艰难地拆下,


    “你快点!”女人尖叫起来。男人抱住自己的妻子,不让她过分激动。


    尺绫的手用力一点,扯不断绷带,他恨自己,恨自己还活着,要是他早点死,再早一点死。


    半分钟后,他说,能不能给我一把剪刀。


    “我想和你们,做一个交易。”他声音细弱蚊虫,快听不到了,所有力气已经花费在剪绷带上,只得缓缓说,“你们,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想要哥哥。他不上学,不要朋友,不要左眼,不要玄关,他可以不要命,但是能不能把尺言还给他。


    绷带仍悬在他眼前,遮挡住隐隐约约的创口,黑洞里满是黄脓,但尺绫不觉得疼。他仍一遍遍地说:


    “你们把他还给我吧。”


    他扒着桌子,殷切地看着两人,仿佛真的在希冀对方大发善心。


    “求求你们了,我用我来换他,好不好,求求了。”


    夫妇俩咬唇,强硬瞪着他,以免自己动容。


    “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尺绫想要去摸对方的手,以示真诚,可对方往后躲了,他不断地够着身子,上半身的挪动快让他下半身从轮椅上滑落。


    “我把这只眼睛也给你,好不好,它可是价值连城的,能卖九百万,真的。”


    够不够,我用我来换他。


    尺绫手握着剪刀,就要往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插,他要挖出来,换取自己的哥哥。这可是宝藏,有什么是宝藏不能换的呢。


    “我来换他,我来换他!我把眼睛给你们,你们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轮椅顶到墙上,他的毛毯都落地,身子滑落,左眼已经被弄出血,人员立马上前来制止他。他甩开所有人,拼命挣扎,“求求了,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剪刀被拿走,他就用手去挖,司徒辅抱住他的手,他崩溃大哭。


    “你快把他还给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快把他还给我。”


    他唯一的生命力成为哭腔,在房间流动,把所有人惊吓不轻。


    司徒辅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抿嘴不语,尺绫疯狂挣扎,似乎病痛不再存在。


    “让我去死,让我去换他。你能做到吧,你能吧。”尺绫哭吼,“你一定能,我去死,让我去死。”


    司徒辅什么话都不说,强力将他乱动的手压在身后,垂死的病人竟还有如此力气,半分钟后,尺绫逐渐停下来,他的手软了,无力靠在司徒辅的肩膀上。


    他最后一次哀求:“把他还回来。”


    司徒辅拷住他的手,两只手臂紧紧夹住他身子,在他耳边低语:“安静。”


    尺绫咬住他的耳朵,闷声道:


    “只有死人会安静。”


    第75章 坠楼


    尺绫缩在厚重的衣服里, 他的一举一动,都缓慢无比。


    司徒辅将他推回床边,大落地窗外是朗朗晴空, 蓝天白云以及一株垂着的绿植。


    毛毯覆盖在地上,是专门为他铺设的,司徒辅放下他, 又帮他再度盖好毯子, 便出房间关上门。


    透明玻璃窗, 映着发光的空气, 轮椅歪斜对准阳台,尺绫静静坐在那儿。


    不过十分钟,门又开了, 司徒辅开始帮他料理。营养针缓缓注入皮包骨的血管, 灌入呼吸的续命剂。尺绫没有动,只是等待,他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看不清,眼前唯有模糊的光晕。


    这处地方不是尺言的公寓, 面前人不是兄长,他清晰知道, 再也没有人会那么细微照料他。


    他发问:“他会死吗?”


    司徒辅没回答, 身影遮住他面前的光晕, 一闪而过, 太阳又强烈射入他眼睛。


    “你帮我, 把窗帘拉上。”他轻声吐出。


    司徒辅听从这个病人的安排, 走到落地窗边, 缓缓拉动窗帘。尺绫的轮椅微微动, 盖在他身上的毯子滑落了。


    司徒辅回身, 低头弯腰帮他捡起。蹲下来,重新盖在他身上。


    尺绫看到他的头颅,张口,死死地咬住他耳朵,血腥味在牙缝间渗出。


    司徒辅不动,任由他咬,前几天耳朵的咬痕仍在,细细一道血痂,缝了两针。


    这个垂死的病人,要他死。


    司徒辅的玄关在耳上,只要再深一点,便触及到他的性命攸关之地。他感受到尺绫的牙紧紧贴着皮肉,血液滴滴流落颌骨,生死之间就隔着一层气息。


    “他会死吗。”尺绫问。


    司徒辅缓缓张唇:“他会。”


    尺绫轻轻吐出:“那让我死。”


    不到半秒,尺绫含血腥味,舔着他耳的创口,轻声道:“不然你死。”


    空气凝滞半分钟,司徒辅终于缓缓动了,尺绫的牙齿已经麻木,松开一条缝,地面上早就滴下三四点血珠。


    尺绫能够让他死,只要他想,他就能。即便他快死了,他也能。


    司徒辅起身,没有回视他的眼神。


    血滴凝固在他嘴边,为灰白的脸色添上最后一抹迤逦色彩,正如窗外浓烈艳丽的夕阳,缀上火红白花。


    经历过几番协商后,死者家属态度仍旧强硬,尤其在听闻这起案件不能公开处理的时候,他们表达极端的抗议。


    另一对十六岁刺头少年的家长,更是厉声要求对凶手实施酷刑至死,以及三百万的赔偿金。


    两个小孩虽然干了有违伦理道德的事,但罪不至此,无论如何,尺言都死罪难逃。


    “他必死无疑。”这是官方最后的答复。


    案件已全然移交有寂司,这个霸占市级主权的部门,将会公正处理这件事情。尺言被关入特制的牢房,就在大气堂皇的有寂司负一层,四面装满了机关。


    司徒辅经过,查看铁栏内的友人。这个常年整洁的青年,此时此刻有些邋遢,却仍想保持自己的洁净。


    “你弟昨天打了一剂营养针。”司徒辅述说。


    尺言沉沉呼吸一口,缓慢动动,对他说:“好,你照顾好他。”


    刑罚已经下来,家长们久久不见被处决的消息,冲动去找了市里所有的报社和电视台,可电话还没打通,就已被回绝。他们气愤地冲入学校,找到正在走廊上休憩的所谓当事人,男孩父亲不顾老师的反对,撕扯开他的伤口。


    “你这小崽子,都是你害死了我儿!”


    直到沾染一手流脓的血水,他才甩手,退后两步拉起距离来,红眼斥责:“你们俩兄弟都该死,怎么还不去死,你瞧你这个病殃殃的样子?好!好!”


    一条濒死的人命,招致两个青葱少年的逝去,这是一件多么可悲不公的事情!就算是二换二,这也不是值当的玩意儿。


    “快死,你快点和你那狗屁哥哥一起去死。听说你还要挖自己眼睛?”男人又冲上来,扯住他的领子,要将他扯下轮椅,“真是贱命一条,贱命一条!”


    安稳在轮椅上半个月的尺绫被扯得七零八落,跌落下地,在保安的极力分离下,两边终于分开。


    尺绫跌落轮椅,却没有气息奄奄,他趴在地上好一阵儿,摸到周围铺散开的毛毯,他感到哥哥的温暖。


    学生们远远地围在寻仇的那对父母身后,保安竭力拦着男人的凶残,尺绫靠着墙,他缓缓挪过去,十分艰难。


    “你还想让他回来?”男人怒斥冷笑,“你怎么不去找你哥呢。”


    “他已经被判死刑了,你们赶紧团聚吧。”


    尺绫将身子靠在墙上,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望见一片又一片的轮廓,花花绿绿,他侧侧头,又望到两根移动的黑影,一双腿正朝他走来。


    司徒辅抱起他,耳朵上还带着包扎的创口。他想要咬,但是没有力气,几秒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困难。


    他在哮喘中,顿问:“他死了吗?”


    司徒辅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抱回去,在回去的路上,尺绫喘得透不过气,脸都青紫。他的手想要抓住司徒辅的肩膀,可是刚触摸到衣服,手就无力刮下。


    尺绫多么想自己就这样死去,他不要再喘气了,不要再呼吸,他的余光看到匆匆忙忙的司徒辅,这个兄长的友人,年幼时的监护者。


    他恳求:“你不会让他死的吧。”


    他的态度软下去,任由摆布,他现在要求这个人了。


    他想下地,想要跪下来:“求求你,不要让他死,求求你。”


    可身子如同现实一样残酷,完全不听他的摆布,他只能歪斜着身,伸长脖子,哭泣哀求:“我错了,都怪我全都怪我。我那天不该出去,不该看小花,都怪我,求求你了,是我犯的罪,不是他……”


    司徒辅没有理睬他的话语,只是将他带回公寓,那个有大落地窗和彩云的房间。他被困在里面,到晚上想要逃出去见哥哥一面,从床上跌落,如同虫子般挪动到落地窗旁,他用尽力气推开窗,又挣着力气,想要往阳台上挪。


    直到天亮,清晨灿烂,落到他病白的脸上,他都没能如愿。


    司徒辅进来,将他从清早的半路抱回到夜晚的起点,他茫然地看着一晚上的努力,在短短二十秒内就消失殆尽。他望着太阳,直视那束散开得耀眼的光芒,竟然连锋芒都能看得清了,他又问:“尺言死了吗?”


    司徒辅仍旧没有回答,缄默如常。


    他会这样死去,在稀里糊涂中,被死神收走。司徒辅只是秉承友人的死刑前的最后愿景,好好照顾这个孤弱重病的弟弟。


    第三日,尺绫不再吵闹了,他沉默地提出要吃东西。司徒辅给他拿来煎鸡蛋面,他满肚腹水,晃荡着问:“他死了吗?”


    司徒辅将鸡蛋面收走,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缄默,可这个友人的弟弟却愈发愈生动起来。尺绫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他能直视每一束光芒。


    第四日,他终于不再询问哥哥生死的问题,只是窝在轮椅里,有些任性地要求:“我明天,想去上学。”


    司徒辅将他带到学校去,尺绫已经没有力气,自己推动轮椅了。司徒辅推着他看花坛、看枯萎的小雏菊,看野草和小麻雀。尺绫很开心,虽然没有表露在脸上。


    司徒辅又推着他上二楼、有读书声,他经过时明显散发一阵羡慕。


    推着他上三楼、老师在监考,另一边是被清洁完但尘封起来的案发现场;


    推着他上四楼、这是一个荒废的教室,里面堆满折了脚的课桌,层层叠叠,好似乱葬岗;


    最后,司徒辅将他带上了天台。


    尺绫自己没有要求,可司徒辅将他带上来了,或者原本,这个人就不是为了他回忆校园的美好而经过花坛、二楼、三楼、四楼的。


    他就是径直,要将自己带到天台上。尺绫什么都懂了。


    他要如愿了。


    司徒辅停在天台被遮挡的地方,那里,监控并拍不到人影。他松开轮椅的扶手,尺绫感到身后一阵轻松,他缓缓地、使劲用力地、向亮堂驶去,


    现在没有白鹭鸟,没有云彩,没有太阳,没有青葱的树冠,可是天色仍旧很亮,尺绫向往的终于要来临。


    不过十米的距离,司徒辅在身后注视着他,看见他行动笨拙,轮椅只是推了几圈,就要喘气休息。


    可尺绫害怕,他怕司徒辅会反悔,他只喘了两口气,就继续动作。沉重的身体让他步履维艰。


    伸手扒着栏杆,栏杆冰冷,可他额上却出现汗珠。他喘气,一下,两下,摔下来又死死扣住,指甲都破了。


    他要死,他必须要死。


    他不死,哥哥就不能活。


    他咬着牙,再一次使劲,不争气的身子拖着即将远去的灵魂,他没有哭。尺言不在身边,他就只剩自己一个人,没有人会帮他的。


    没有人。


    他在十五分钟后,终于,将脑袋拖到栏杆外,下面四层楼悬空。


    不能放松,必须要死。他的手一刻都不敢轻松,身子终于又往外挪了一点。几番努力后,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悬荡了。


    尺绫听见风在吹,他望着远方,好似看到一只鹭鸟。


    他望着,想着应该高兴,可是他没能笑,他只能望着。


    手松开了。


    风要将他吹下去,轻轻抚着他的后颈,他身子一倒,就宛若轻盈的蒲公英,要缓缓坠落。


    死吧,快死吧。


    如果哥哥死了,自己也能接他。


    他们不会孤独的。


    一只手突然握紧手腕,蒲公英瞬间变为下坠铅球,沉沉垂落,停在半空中。


    司徒辅掰着栏杆,紧紧抓住尺绫的手腕,臂膀青筋暴起,握紧的一瞬间,咔嚓一声似乎裂了骨头。


    尺绫抬头,望着。


    司徒辅想要把他往上拉,嘶声喊:“抓住。”


    尺绫没有伸出另外一只手,他望着这个拼命的人,轻轻张唇,说了三个字。


    【杀人犯】


    手腕松开,悬在半空的身子如一块沉铁,径直坠落。


    第76章 酷刑


    昏暗的房间内, 三面粗糙的墙遮挡灯光,尺言坐在狭窄的床上,他微微抬头, 望见从外照进来的灯光,灯眩晕他的视线。


    门开了,咔嚓一声, 潮湿落在墙角, 尺言身子动动, 望见来者。


    “到时间了, 出来。”


    尺言缓缓下床,赤脚触摸到地板,冰冷涌上来。脚镣晃荡, 铁声碰撞, 摩擦出沉重刺耳声。


    死期已冥冥悬在他头顶,他回头望望,太整洁,实在太整洁了。连走廊投射进来的灯光都是暖黄, 爬着纹路的墙壁凹凸不平,与关押他的灰墙竟完美融合, 没有一丝格格不入。


    倘若有一只蝴蝶飞过, 那也不会令人意外。


    角落在滴着水, 从上墙流到下墙。


    前来押送他的人望一眼, 摇摇头。寒气泄露, 造成水珠凝结, 不是好兆头。尺言已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能力了。


    自从尺言被关押后, 就已经施以玄关的刑罚。多日来的折磨, 让他的肩胛骨沾满血迹, 玄关已经破损。这般做死刑前的预热,堪比凌迟。


    尺言的脚步沉重,头发沾在他的脸颊上,可此时他眼中还是有一份期待的。他小声询问:“我要的照片,什么时候能到?”


    押送人抿抿嘴,还是回答:“我没有办法给你送来。”


    这个为弟弟残杀两个未成年人的哥哥,即便在牢中,也一直记挂着。前几日刚进来的阴沉逐渐散去,他在第一次受刑后,已开始回归现实温度。


    “我能要他一张照片吗?我只看一眼。”


    押送人至今记得他隔着栏杆,轻声祈求道。


    已经好几天了,照片没有到尺言的手上,可尺言知道他们会来给他送的。他不知道死亡会什么时候来临,他只想再看一眼。


    “快走吧。”押送人催促道。


    尺言踏出光亮的走廊,有些刺眼。他的手微微抬了一下。


    跟随押送人走到熟悉的行刑室,满眼纯白,他的脚步变慢了。


    他有些害怕。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死亡就会在这样的狼来了中随时出现。死亡暂时没让他恐慌,真正令他畏惧的是无休止的折磨。


    因为每一次惩罚,都完美控制在不涉及生命危险的程度、却能让真真切切感受到人生不如死。


    行刑室干净洁白,宛若手术室。尺言带着沉重脚铐站一堵白墙前,这就是他的行刑台。上面满是颗粒,过分耀眼的光亮在颗粒间折射,光已经溜入间隙中,他只能看见光滑中带着隐约起伏。


    尺言的手被拷上,特制的金属环紧紧将他绑牢,他可以动,也可以不动。受刑人会在这施刑过程中,保持绝对清醒。


    这是最令人恐惧的。


    当完全的疼痛来临,身体根本不受控制。无力且恐惧的时刻,依然必须要强硬站立,他的腿无法弯曲,手也无法动作,他甚至连指头都难以动弹。


    他的身体不再属于他自己,灵魂却无休止地被囚禁在这具身体。


    尺言开始微微颤抖。


    机器开始冷漠地移动,为了行刑人安全,不会与受刑人共处一个室。族内的能力既强大,也是可怕,即便被特制的脚铐抑制,也不排除报复反抗的可能。


    白光下,一根长针对准了他的左肩胛,完美得好似一道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尺言不敢回头,这种惩罚,就是为了让犯人体会到死者生前的绝望。在无数次凌迟后,犯人大多都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最后在绝望中如死者一样痛苦恐惧死去。


    余光里,尺言望见光芒凝聚在长针的顶端,散发尖锐的锋芒。他再次颤抖。


    疼。


    他太害怕。


    针尖一点点、一点点刺入他的皮肤,神经传来疼痛,紧接着,清晰感受到针尖缓慢地在肉中深入,这阵时间被恐惧放大延长了千瓦倍,面对白墙时,好似永无尽头。


    未知并不让他恐惧,已知的折磨再度来袭才让他崩溃。想象中幻痛和现实久久不能重合,可回忆中的疼痛与即将面临的残酷将他夹紧在一条细缝间。


    针尖触碰到破碎骨头时,尖锐的刃锋直接在他灵魂里挖一刀,血肉淋漓溢出。


    金属在肩胛骨上划动,耳膜跟随着微微颤抖,他听得一清二楚,宛若天灵盖上悬着尖刀,缓缓地划过头骨,一道刺啦的尖锐声漫长地刻入骨子里,灌入恐惧。


    他眼前满是白色,可更绝望的是每根发丝每条砖缝,都在他眼前锐化成型。他多么想眼前模糊,可是没有,太清晰,实在太清晰。他已呼吸困难,意识却告知自己还是清醒,疼痛和恐惧源源不断。


    裂痕。


    他想捏紧指头,可刚一收缩,力气就哗啦啦流走,他想咬牙,一触碰到嘴唇就软下去。他想停下,快停下,他想挣扎,可身子还没动,金属环立即收紧,他被迫站立着面对白墙。


    快死吧,快死吧。


    不能死。他脑海被白墙填满,连记忆都找寻不到一寸,他一挣扎,电流就滋滋传入身子,麻木遍布全身,他重呼吸一口伴随而来的是剧痛,他的手往下扯可电流立马收走他的力气,他想挣脱,一动,身子被迫垂下。


    他的嘴唇青白。太阳穴疯狂跳动。直至电流渐渐缓停,太阳穴仍在鼓动,久久不止。


    金属环松开,他倒在地上,手脚完全丧力,手腕已经青红相间。他惶恐地想缩起身子,颤抖之下理智又告诉他不该动,他的身子僵直弯曲,还有下一次,还有下一次,他的喉咙麻痒,连口水都无法咽下。


    “起来。”


    命令声冰冷回荡。


    尺言在地上佝偻腰身,手脚都在颤抖。


    “起来。”


    他动不了,手指扒过地板,发出指甲划过瓷砖尖锐刺耳声。他再度惊恐,如尖针依然在身后施刑。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似乎要扶起他,他极度惶恐地后缩。


    “快起来。”这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尺言恍恍抬头,眼前人没有恶意,态度温和。


    他伸出手,才颤颤巍巍地起身。押送人有意要让他温和一点,拿来一条毛巾盖在他身上。尺言触及毛巾的常温,才发觉自己的手宛若冰块。


    太冷了,好比僵直的尸体。他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出去吧。”押送人轻轻催促。


    这一次已经结束,可还会有下一次。尺言踏出受刑室的门,进入暖光的走廊时,才感受到一丝短暂平和。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失态,抱紧双臂,跟随着押送人身后低头行走。


    结束了。结束了。


    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呢。


    可怕的畏惧占据他整个脑海,他回到牢房,伸手摸到冰凉的栏杆,才恍然回神,不该再想了。


    他该把时间留给更宝贵的,比如回忆弟弟的模样。


    被牵扯的精神中,他在极度恐惧和极度疯狂间,终于找到一丝令他安宁的绳索,他紧紧搂住它,好让自己不要丧失意志。


    受过刑的人都疯疯癫癫的,他也快了,可他不能。


    他必须要清醒,如果连他都不清醒了,谁来维护最后一点利益。


    他该死。


    回到狭窄的床上,空气明显更加潮湿,充满水腥味。


    他不知道现在是晚上、还是早上,后知后觉的赤痛一阵阵开始,寒气抽骨扒皮,侵入他身体,带来更沉重的肩头。他缩起身子,就坐在那里想弟弟的模样。


    想着弟弟的眼睛、鼻子、嘴巴。


    尺言想尺绫的整幅面孔。他知道自己会死,受刑的疼痛已让他魂魄尽散,他只能靠着想一些其他事,好分散注意力。


    他也许死得比弟弟早,但他不会一个人独自走,他必须牢牢记住弟弟的样子,好能在地下众多鬼魂中接到他。


    可是,他快记不清了。


    玄关受损,连带着他的记忆力也大幅降低,他抬抬头,望向滴水的墙角,眼前的灰墙赫然变成白色。


    那是受刑室的墙上的颗粒。


    他打自己一巴掌。


    仍是想不起来,大脑突然如一张白纸,被白色填满,脑海里似乎在下一场史无前例的鹅毛大雪。


    他后悔却平静。


    他忘了。


    “快来人。”


    “给我一张他的照片。”


    他喊。


    “快给我一张他的照片。”


    无人回应,他的声音被困在鹅黄的走廊、和三面灰墙之间,飘然回荡。


    他将头埋入自己的臂弯中,在墙角蜷起身子,肩头的伤痕再一遍濡湿衣角,在黑紫的硬块上覆盖层层伤痂。


    他在静静地回忆,同时也在遗忘。


    第二天,第三天。无论多少人、无论是谁叫他,他都不再移动,灰色的墙壁上结出白冰霜,又有冰柱在时时刻刻地融化。


    逼近的死刑没有如期而至,直到押送人再一次叫他,那个柔和的声音传入耳间,他下意识伸出手,抬抬头。


    太憔悴,太疲惫了,他衣衫不整,却不显得蓬头污垢。


    “你出来一下。”


    押送人此刻不是押送人,而变成了领路人。


    尺言有些茫然,不熟练地下了床,从长期一动不动的角落里挪出,脚镣重得他拖不动步子。


    灯光还是鹅黄,温暖安逸。他望一眼,什么都想不到,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领路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缓慢地在前面走。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跟着。


    他经过很多栏杆,很多鹅黄的灯光,走到岔路时,他说:


    “错了。”


    领路人回身,摇摇头,没有错。


    另一边通往的不是刑罚室,那里幽深僻静,灯光暗淡。尺言望着,迈开第一步。


    灰暗压得他沉下头颅,他望着自己的脚和镣铐,开始清醒。


    他记起痛楚,记起尖针,记起弟弟的轮椅款式,记起哪一种药该晚上吃,他记起很多,甚至连久久不见的弟弟模样,他都想起来了,分明在他面前。


    睫毛有几根,他都记起来了。


    可他愈发愈沉重,狭窄走廊压得他透不过气


    领路人停在一扇门前,解了锁,把位置让出来,尺言走到门前,看着这扇没有名字的门。


    他打开。


    又关上。


    “我不认识他。”


    第77章 血肉


    房间昏暗, 正中摆放一张冰冷的平板床,冒寒气,冰凉向四面八方侵蚀。


    他的手背触碰到墙壁, 就停住。领路人按吩咐,让他独自在里面待半小时,门锁上。


    嘎吱一声, 房间内彻底死寂一片。


    两米开外, 一张白布盖着, 隐约有轮廓。尸体模样端正, 白布下头发一丝不苟,只是头颅有些变形,皮囊浮肿, 血色全无。


    他不挪一步, 远远盯着白布,门抵在他背后,天花板低低压迫。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声音, 连气息都难以听闻,他的目光定定, 只有冷漠和警惕, 一动不动。房间里两个死人。


    是坠楼死的。


    自杀。


    他没有任何动静, 两米间仿佛有一面屏障, 隔开一边, 与另一边。


    死了。


    凉意渗入他后脊, 化作尖锥一阵刺痛, 如一根根针扎到神经, 又穿透背部, 霎时心脏绞痛。他没动。


    十分钟。


    他无比清醒,寒凉空气漫灌肺部。刺痛又缠绕脊柱,迅速窜上颈椎,刹那刺入喉咙,他窒息了。可他纹丝不动,只是警惕盯着。


    二十分钟。


    白布凄然,一片布角颤动。他看到一丝弟弟的发丝。他想数,眼前画面化作刀口,剜着他每一寸心肺。


    麻木在他血管中攀爬,从毛发到指甲,他的手指头都僵直了。他重重呼吸一口,微微歪过头颅。


    缄默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动,不动。


    半小时。


    门终于缓缓打开。


    他在这漫长的一千八百秒,一直站在原地,紧紧盯白布。


    “去看一眼吧。”领路人轻轻劝道。


    窸窣声微响,气氛冷落。


    大家觉得他不清醒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比冷静,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他只是死死盯着,紧闭两唇。他的心脏仍在跳动,将刺痛输送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迅速被麻木覆盖。他张唇,嘴唇颤抖一下,却只漏出些许气息,抿嘴。


    发丝盖住他眼前,视野一片黑蒙,压抑侵袭前来,如一张无形网,无法挣脱,无法言语。墙角有人在凝视自己,聚焦落在他身上。


    他抬眼皮,盯着摄像头。


    突然出现的白霜从边缘往中间爬,覆盖光滑玻璃面,直至漆黑。


    他脚动动,回身,往门外走去。


    死期来得很早,当死者家属隔着屏幕,看到这个残忍杀害他们儿子的犯人时。犯人正窝在角落,身子宛若虫一般缩起,衣着肮脏混乱,一声不吭。


    连续两天送来的吃食,尺言都一丁点没有动过,只是放在原来的地方,腐化恶臭。


    “快点死吧。”其中一位家属咒骂他。


    他拉起薄旧被单,蒙住头,直直睡去。


    “你必定一睡不醒。”另一位家属咬咬牙,内敛吐出。


    萎靡不振的犯人没有让他们感到解气,即便对方看起来自暴自弃,半个身子已经踏入棺材。


    谁都分明可见,死神已在拉住这个罪孽深重犯人的脚,缓缓往地狱下拖,两天后便正式奔赴黄泉。


    “我要狠狠折磨他。”一个家属忍着泪,捏紧拳,自顾自说。


    发丝乱得结成几块,他第一次这般不体面,这已经不再是牢房,是他的归宿,每寸藏污纳垢的地方都让他无比亲切。


    他会这样垂头,直至发丝盖到眼前,填满他的鼻腔、喉咙。他对窒息产生起依赖,直到闷热笼住脸部,两耳听不清声音。


    “你快死了。”一声闷响。


    他拨开被子,聒噪早已远去,慵懒倚盖他的身子。


    一张薄纸从牢笼栏杆下递来,落在地面上。


    他面向墙,水滴落在身上,没有回头看。


    声音再度传来,低声对他说:“他是为你死的。”


    照片清晰,是由一位记者拍摄。角度自高往下望,画面里,天色昏暗,一个扭曲的半身占据画面中间,身子变形,头颅后是一滩淤紫,嘴角流出黑血。


    从鼻翼,到唇角,连他的耳朵都蒙上血滴,如一条安谧的小溪,在尸体身上流淌。


    污垢沾染满他的领子,厚重的衣服裹住身体,可仍然显得单薄、温和、安静。尸体的眼睫微垂,密密地盖在眼眸前,仿佛有风吹过,没有闭上。


    囚笼再次安静,司徒辅注视他好一会儿,得不到回应,只能提步离开。角落的人静坐一阵,在四处无人之后,终于微微起身,披着被单,缓慢挪出角落,


    沉重脚镣发出声响,拖着他的每一步。


    他弯腰,捡起,发丝仍旧蒙住他的眼前,照片上,每一处伤口每一条血流都清晰可见。


    斑驳蒙上面孔,他歪歪头,像在欣赏。


    一眼、两眼。


    他缩在被窝里,短暂的温暖驱逐寒意,低头看了很久。


    弟弟的脸白得宛若雪,眼睫如一片鹅毛,如此轻盈。他摸几道血痕,觉得实在碍眼,试图帮忙擦去,摸得多了,又怕摸坏,便只能看看。


    他呼出一口气,有了些暖意,在这个黑暗的牢笼里,此刻像是生起一堆篝火。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日夜交替看着。


    他抬手看,低眼看,侧着身看。


    “出来。”


    “到时间了。”


    铁栏杆发出脆响。


    他依旧对那张照片依依不舍,十分眷念,捏在手上不肯松开。他一边低头细看,一边跟随押送人,走出牢笼,走过走廊,进入到行刑室。


    四面白墙变成三面,还有一面是雾化玻璃,能够窥见一切。


    玻璃清晰起来。


    死者家属站在玻璃之外,恶狠狠地盯他,眼神通红。


    其中一位咒骂:“他不死,可以,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他的照片被拿走了。


    弟弟的死亡,成功为他的刑罚削减,从命定绝对的死亡,变为由死者家属将亲手折磨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这最后一次长达半小时的刑罚中,他的玄关会被彻底碾碎,死伤自负,无人芥蒂。


    金属环再次绑上他的手腕,他回头,想再次找寻照片,可是没能如愿,电击滋滋流入身体,他身子软下去。


    有镊子、钻头、尖针、指头大小般的匕首……眼花缭乱。第一个死者家属进入行刑室,咬着嘴唇,快咬出血了。可当他拿起利器时,手却情不自禁颤抖。


    这是野蛮、粗鄙的报复。


    死者家属曾在脑海里演示无数遍,想着要怎么生吞活剐这个残害儿子的怪物,细细扒开他的皮,用刀尖戳破他的每个器官,让他屈辱,生不如死残疾一身,就算不死,也将永久抬不起头。


    刀尖泛着冷光,轻轻放上皮肤,都能削下薄薄一片。


    “你快死吧。”死者家属诅咒,细小的声调却告诉所有人,这份诅咒并不真挚。


    直面肉.体与骨血,首先冲击的是藏在深处的恐惧。他们看着这个背部,已经感觉到恶心——血痂结成冰面一样的覆盖物,又丝丝缕缕,肉糜残留在衣角。


    家属拿起小刀,挑起残破衣物。


    刀尖开始在背部划动,持刀的手颤栗着,本该笔直的线,在血珠渗出后,开始歪歪斜斜。


    弯折、撇捺,刀尖颤抖着划过,在背部留下独属于它的痕迹,这是一个残酷的诅咒。


    ——死。


    握刀人看着血珠,紧紧咬着唇,他手将刀把握出指痕,一用力,刀尖又开始疯狂,他背上多出几道斑驳,体无完肤,血哗哗流下。


    文明与野蛮接触,让文明恶心且悲悯。握刀人咬紧牙关,似乎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那是野蛮的气息,令人嫌恶。


    可是,可是呢。


    本该最应痛苦扭曲之人,此刻却只是垂垂头,始终不发一言。他的手吊在金属环上,吞吐气息。


    他习惯了。


    家属丢掉小刀,拿起钳头,对准他的后脑狠敲。犯人立马垂头,耷拉一边肩膀,有昏迷征兆。


    尺言低下头颅,面对熟悉又陌生的白墙,看到弟弟模样。久寻的照片突然就在眼前出现。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分明。


    他嘴角微弯。


    “你笑什么?”


    持刀人瞪大眼睛,疯狂质问,“你究竟在笑什么?!”


    他头颅的伤口泌出血液,流到他的颌骨。从颌骨,又流到喉咙,在颈脖绕一圈后,停在锁骨,开始滴滴下落。


    “你究竟在笑什么!!”那人揪住他发丝,将他往墙上撞,砰然一声,前额也被撞出创口,鲜血淋漓。


    折磨没有让他分心,他缅怀,期待,他好似真从白色的缝隙里看到弟弟的眉眼。


    那人将头颅揪回来,试图看他的狼狈、痛苦。短暂与白墙分离,他的发被揪起,现在又被迫面对天花板的白灯。


    他终于能直视那份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息,柔和温暖。撞击再一次袭来,他的额头碰撞到墙上,发丝与血液混为一团。


    尺言头有些晕,可抵挡不住发自心底的高兴。血流到他鼻梁上,又到脸颊,他开始真正的满头是血。


    “我,我要杀了你。”


    死者家属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的孩子是如何在夜深人静时刻,被一根伞骨残忍刺穿身体,不敢回忆那片零碎的骨肉和地面的血迹,可他们这次瞧见了。


    他们直勾勾地望着这个犯人,想象他碎尸万段的画面,嘴唇颤抖得麻木。


    立马、立马他就要变成那样了。他们激动、兴奋,又恶心。


    家属面对满脸是血的他,手心全是汗,湿漉漉连器柄都抓不稳,浑身颤抖。


    “我,”张张口,又顿顿。


    杀了你,杀了你。


    做不到,做不到。


    家属手中的钝器,啪嗒一下掉落地板,惶恐看着眼前。


    不行,做不到。


    金属环忽地打开,犯人满身伤痕摔在地上,没能起来。


    离预先约定的半小时,现在已只剩下五分钟。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家属又捡起钝器,力气却像流水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门开了。


    一个人影进入,直直走来,家属抬头,看见是那个代表公平正义的长官。他身上有浓厚的烟味。司徒辅拿起一把钻头,将地上的尺言揪起,摁在墙上。


    钻头转动。


    家属愣眼,对这等干脆利落目瞪口呆,在这位长官手下,犯人左肩胛的破碎声,被电钻声掩埋,血肉飞溅,彻底成为一个幽深的洞。


    尺言开始发出呻.吟,尘封已久的嗓子变得沙哑难听。


    钻头完全穿透他的肩胛,钉入墙中,他一边吊起,一边垂下,鲜血彻底淋湿他整个身体。


    电钻声停止。


    这位友人只看一眼,望见满脸死相,径直转身,走出刑房。


    第78章 腐肉


    他的背上彻底腐烂了, 首先是化脓,然后是生蛆,他睡在那张小床上, 整日躺着不起身不进食,昏昏沉沉。


    一个医生进入,查看他的情况, 高烧不止, 而左肩胛彻底破碎。他没有如人们预期那样死去, 而是仍旧呼吸着, 他的身上甚至孕育出更多生命,一条条白蛆占据他伤口。


    “情况不好。”医生出来,对人们说。


    人们从未祈求过情况变好, 更希望他早日死去, 这算是一种赎罪或解脱。大家来来往往,他却从未动弹,像一尊石雕躺倒。


    死亡没有来临。


    “疼不疼?”有人问他。


    “疼。”他如实回答。


    “疼你为什么不呻.吟?”有人对他很疑惑。


    他埋头,不作一言。


    他比石头还要坚韧且顽固, 在所有人以为他要死的时候,他仍在呼吸着。


    司徒辅并不关注他。


    在这位上司整理着办公室里的文件时, 一名心思细腻的下属端着咖啡杯走来, 啜一口后, 终于说出:


    “计划通过了。辅队, 你可真矛盾。”


    申请一个月的特殊计划终于盖章定下, 可以开始实施。算起来, 刚好是尺言死刑定下的前几日。


    那会儿下属以为辅队会面色发愁, 结果没有, 没过多久就看到这份计划。


    以司徒辅的影响力, 无论提什么要求,都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多几日少几日的差别罢了。下属当时看见里面的内容,就知道自己上司在想什么,他还询问道:“要催一下,立马通过吗?”


    司徒辅犹豫,只答:“不用。”


    下属看着上司自相矛盾的行为,当然知道他的内心。这是想合乎规定捞人,毕竟对方是旧友,而且身份和能力也不一般。但这是好结果吗,不一定。


    顺其自然后,尺言没死,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可悲。


    咖啡苦涩飘香,下属笑笑,放下盖好章的文件,又道:


    “代号……白鸽,怎么样?”这是最符合尺言的代号,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完美。


    司徒辅顿顿,轻轻摇头。


    “我就说你真矛盾。”下属全都明白,又喝一口咖啡,笑笑,此刻这句话分明是直白的讽刺。


    下属回头看一眼上司办公室的架子上,那个玻璃瓶里装的是尺绫的左眼。他翘着手,知道那是上司的一道心结,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浮上水面,是个世家大族,对方派了个老头管家来投诚,穿西装革履,戴一顶礼帽,一周前的早上刚提着玻璃罐过来,中午就空手回去。


    不会追责,这也不现实。


    在保守与激进之间,司徒辅选择了缺德的做法。事实上,除了当事人,没人能指责他的缺德。现在一个当事人死了,另一个垂死……下属又喝一口咖啡,静静看着,司徒辅不愧是司徒辅,太理智了。


    理智到,人人都觉得他做得不对,又觉得他做得太对了。


    司徒辅在选择中没有纠结,笃定地指明方向。尽管在执行过程中,他犹豫过,最后还是完整走过来了。事已至此,尺言死还是不死,意义都不大。


    下属感叹,原来的安排哪哪都好,要能按部就班,人人下场都不算太差,只可惜尺绫这个病,生得早了。


    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捧咖啡杯,下属准备离开,看上司的背影一动不动,内心叹惋:虽然尺家已是弃子,但要亲手去除,对司徒辅来说,何尝不是如同砍掉自己的臂膀呢?


    在门即将关上的一刻,司徒辅仍旧没有过问尺言情况。下属犹豫,最后,还是轻轻说一句:


    “他又自残了。”


    地下三层,牢房。


    墙角仍在滴水,原本暖意的灯光只占据半边,另外半边,彻底沦为阴暗的角落。


    尺言在床上缠着被子,脚镣沉重垂在床边,他永远躺着,面对灰墙,灰墙长期在潮湿的水流中浸润,长起大片青霉。


    实在太邋遢狼狈,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垂死之人,快两个星期了,玄关的致命伤却没有夺去他性命。正常来说,早就在破裂的那一刻,就理应失去意识,魂归西天。


    垂死之人动动,又苟活在被子里,尽管每隔两天医生就会来处理伤口,但创口没有一丝好转的征兆,身上甚至出现了尸斑。


    在尸斑出现后的三天里,大家都想着这次他会死吧,可依旧没有。


    他的生命反而更加有活力了,他开始动起来。久久纠缠的疼痛,使他无法忍受,一疼起来,他就头撞墙壁,直至麻痹神经,盖过肉.体。


    他满头血色,床头的墙上也一片污浊。


    医生进入,再次帮他包扎伤口,缝了四针,可这个星期里累加起来,已经是第十六针了。


    前额、后脑、太阳穴、脓水和白蛆再一次被处理,腐烂得不堪入眼肉沫清理后,司徒辅站在栏杆外,注视他。


    里面宛若垃圾场,而外面,是审视台。


    医生勤勤恳恳地完成工作后,弯腰从牢房里出来,见到久站的司徒辅,立马轻声细语朝他问好,“辅队……”


    难得起身的尺言,正准备回到床板上时,听到这两个字,立马停住动作,回头:“噢。”


    这次是他先开口的。


    “真巧啊。”尺言笑笑,声音很轻,额上创口源源不断流出血液,又迅速渗过纱布,流到他的鼻梁上。


    他的笑容发自真心,却带上一股腐烂的气息,如同污泥。


    司徒辅没有应答,尺言懒懒躺下,又轻声说:“你又要给我些什么吗?”


    他的声音一去不复返,也随着身体带上污浊,让人根本想象不到从前模样。


    “是他的解剖照吗?还是说,”他停顿一下,今日十分活跃,“你要给我一把手枪,好让我饮弹自尽。”


    “你想要出去吗。”司徒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你会放我走吗。”尺言转过头来,又笑。


    被子紧紧裹住身子,盖住满是伤痕腐肉的皮囊,尺言毫不在意,他有时会蹭到自己的腐肉,有时很乐意观赏自己养育的白蛆。


    “你该进食。”司徒辅看着地面上摆放得发馊发臭的饭菜,轻声。


    现如今的他,早就绝世成性,自从得知弟弟死亡的消息后,就滴水未进,全靠医生前来打营养针。他手臂上全是针孔,密密麻麻。


    “我要死。”他也轻声。


    这番狼狈,他值得。


    两个不过是不懂事闯祸的孩子,一夜之间惨死在他手下,死无全尸,他还有什么理由能活下去呢?


    “呵呵。”他又笑。


    “怎么还不死。”他自言自语,恶毒诅咒,捶打自己的伤口,“怎么还不死。”


    司徒辅站着,望向里面这场多变的戏剧,一言不发,像是高高在上地审视。


    白鸽太圣洁了,他现在只能做白鸽折翼死去后,地上的一滩血污。


    如此肮脏、邋遢,他都不忍直视自己了。


    可他也比谁都享受,他垂下头颅。


    司徒辅垂眼看着奄奄一息的人,看着渗人悲怆的血肉,在死寂中出声:“他说,要你活。”


    下一秒,笑意停止。


    阴郁迅速覆盖住所有,连先前两句笑语都消失殆尽,床上的人印堂发黑,眉眼死气沉沉,他久躺的身子一侧已经红紫,尸斑显示他真正的疮痍。


    疼痛开始再度涌来,他翻过身去,面对墙壁,不发一言。


    他的头开始往墙上撞,一下,两下。


    砰然作响,他似乎麻木了,对墙上的血流斑驳没有一丝触动,只是埋着头,自顾自撞击。


    发丝上结满血块,纱布彻底变红,刚刚缝好的线再次被挣脱开,他的颈脖上、被子上,全是殷红。


    他迅速血肉模糊。


    疼,太疼了。


    疼痛似乎永不消停,他很怕疼,连血管的一丝颤抖都受不住。这次他的撞击持续五分钟,他没有时钟,也数不清数,只能撞到缓解。


    友人仍在看着他,可他根本不在意,他活着已经很艰难,没办法分散注意力。


    还是早点死吧,早点死吧。


    眼前黑一下,又白一下,亮光和血液混成他不认识的模样。他想睡觉,终于停下来,裹住早已被血污浸漫的被褥。


    他很久没做梦,从杀人那一晚上开始,他就再也没做过梦。


    漫长睡眠里,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一天睡二十个小时,剩下四个小时,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段陌生的日子里,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流失了,变得愈发愈懒惰。一开始还会主动呼吸,到后面,只有快窒息时,身体才会帮他呼吸一口。


    氧气带来的不是清新,不是生命,是一片片刀刃,将他的肺部剜出血口。他捂住肺,眼前被发丝覆盖,停住呼吸,终于又一点都不疼。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如同尸体一般,在这黄土般的床褥上,日渐腐烂,散发恶臭。


    缄默,空气死寂。


    “尺言。”司徒辅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扭扭头,望向曾经的友人,现在,对方是他的审判者。


    “你不能死。”司徒辅道。


    这不是一个劝诫,而是命令。司徒辅的眼中再无悲悯,只剩盯看。


    “——我要利用你。”


    计划。


    棘


    第79章 迟雪的采访2


    迟雪踏过干净整洁的草坪, 她抬抬头,看到略有旧色的建筑,规模很大, 但也荒凉。


    她低头,进入。


    “你好,我是来拿档案的。”进到建筑里, 她看到服务区的前台, 隐约还能窥见一丝以往繁盛的痕迹, 可现在, 只剩寂寞和清闲。


    有寂司。


    曾经规模巨大的权力机关,在带领他们的长官死后,迅速没落, 现在已经只剩一个空壳。


    前台的文员输入迟雪报的电话, 看到预约信息,点点头,“请稍等。”


    迟雪坐下来。


    沙发已经很旧了,她抬抬眼, 看四周装潢,曾经这里有着全市最好的设计, 透明顶窗、金色装潢, 空间明亮大体。


    现在泛旧, 毕竟已经三十年了, 最近十年更是愈发愈没人气, 清清冷冷。


    “怎么这么少人?”迟雪对着前台, 还是问一句。


    前台文员是个年轻女孩, 望上去也就刚毕业没几年, 她一边调档案, 一边回答:“唉,都调走了。我进来三年了,刚进来的时候还有近百号人,第二年只剩一半,现在只有不到十个。”


    留下的十个人,每天清闲地维持档案整理,收拾着这座庞然大物最后的尸骸。


    “诶,黎队。”


    前台抬头,朝一个手持咖啡杯的中年男人问好,似乎很中意他。


    名为黎顺的男人经过,衣着一丝不苟,油头亮面,黑发梳得锃亮,身上一股优雅的圆滑,看上去和年轻时应该相差不大。


    “嗯好。”这位清闲长官游手好闲,靠到前台上去,看迟雪一眼,没太在意,继续喝手上的咖啡。


    前台文员正在完成来之不易的工作,敲打几番后,终于办好手续。文员转身弯弯腰,将档案从档案篮里拿出,放在台上,对坐等的迟雪说:“可以了。”


    这份尘封已久的档案终于面世,人已经不在,只剩几张纸和灰尘。


    轻飘飘的,迟雪想,人死如灯灭,都过去了。


    她走过来,拿起档案,正准备放进袋子里。隔壁的黎顺一直看着她。


    对方顺口寒暄:“来拿档案啊?”


    “嗯,对。”迟雪点点头。


    “拿谁的档案啊?”黎顺笑笑,他的动作都那么自然且圆滑,仿佛下一秒就要拿起一根烟。


    “我爸的。”迟雪动作微停,看一眼档案上的名字,标注的确实是【尺言】二字。


    这个名字,她有点陌生,也有点熟悉。


    黎顺知道,近十年有寂司没落后,越来越多人走了,有些死了,有些另寻高就。当初保密的档案,最终也没能抵挡住岁月的变迁,待到完全关门后,就真的完全相当于废纸。


    听到解封的消息后,主动来拿的人不少,细细碎碎几个星期,到现在这个时候,来的人还真的挺少见了。


    “也好,拿吧。拿走也好。”黎顺抿一口咖啡,说道,“不然就成废纸,要不丢了,要不烧了。”


    过去太多事情了,黎顺从有寂司刚建立,待到它快倒闭了。总不能让所有事情都只印在他脑子里,这段过往,就散出去吧。


    “你爸叫什么名字啊?”黎顺突然问。


    迟雪愣愣,答:“郭雨生。”


    黎顺若有若无地点点头,面上露出陌生,看上去是没听过。


    迟雪想要回去,她背着袋子,忽地停住。还是将档案拿出来,打开。


    档案很轻,几张纸,就概括他的一生。


    从出生地,到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迟雪愣住,出口道:“少了。”


    少了一年。


    文员蹙眉,接过来翻了翻,上面平平无奇,没什么不妥的。除了二十四岁这一年什么都没有外,其他的倒也正常。


    她迅速继续信息检索,查看档案库里,有没有漏缺的,几番下来,没有结果。


    “难道还封禁着?”前台文员疑惑,她虽然工作年限短,但也听说过有寂司的一些风言风语,“不太可能啊,应该全了吧。”


    “不全。”迟雪笃定,“他那年坐牢了。”


    文员哑言:“黎队,这个……”


    “我看看。”黎顺放下咖啡杯,接过那份牛皮纸档案,只看到编号第一眼,脸色微顿。


    “你是他女儿是吧。”几秒后,他轻声问道,胸口似乎在发闷。


    迟雪谨慎,点头:“还不能看吗?”


    黎顺放下档案,还给她:“没有,能看。我是知道剩下的在哪里,跟我来我找给你。”


    这份档案也没这么特殊,迟雪跟过去,黎顺进入一个小档案室,翻翻找找,不够半小时他拿出一份,递给她。


    “这些都没记进电子信息,比较难找。”


    迟雪打开,看到里面厚厚一份,数起来有四五十页,顶上原档案两份。


    “好多。”她喃喃。


    忽地,她看到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死者名单”


    “走吧。”黎顺拍拍手上的灰,这位人到中年的长官叉着腰,对迟雪说,“去喝杯茶。”


    他们来到一个房间,黎顺推开门,房间里很大,但也很朴素,偌大的空间里一张茶几沙发、一个书柜、办公桌和老式电脑。


    “这是你的办公室吗?”迟雪问。


    黎顺一笑:“我看上去,难道不像个贪官吗?”


    隔壁桌上还堆着很多文件,但都用纸箱子装起来了,整齐用布盖着。黎顺打开窗,新鲜的空气涌入,“你坐吧,坐在那里看。”


    “这份档案,”迟雪观摩四周,又看他这番行为,感到蹊跷,“我能带走吗?”


    “按理来说是不行的。”黎顺答,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走到窗边,点起一根烟,“你如果想带回去,也不是不行。”


    有寂司里的所有信息,在两年前都宣布全面解封,连最绝密的档案都迎来久违的解禁,迟雪特意去打探过,毕竟此处确实是人走茶凉。


    迟雪认真开始看第一页。


    纸张保存得很好,在阳光下,呈现出刺眼的白。她眯着眼,见第一个铅字。


    【代号:棘】


    【编号:001】


    “这是什么。”迟雪抬眼,向黎顺问。


    她知道,对方肯定知道全部实情,她不能错过这根稻草。


    “这是‘牢笼’。”


    尺言在那段时候,确实坐牢了,而且快死了。这个计划,就是为他而通过的。


    尺言因此留下一条命,虽然过得并不如意。黎顺回忆:“可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这个计划做起来了。”


    迟雪不在意计划,她只在意父亲,追问:“这个计划是做什么的?”


    黎顺弹弹烟灰,顿住,迟雪翻到第二页,黎顺回道:


    “杀人机器。”


    窗外有一棵树,树叶还算繁密,黎顺抖抖烟灰望着,他好像看到过去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司徒辅还在,很年轻,黎顺还开他玩笑。


    他回回头,看到这个办公室内几十年不变的朴素,情不自禁想起他。想起自己那些死去的、活着的同僚。


    迟雪埋头,翻到后面几页,她承认看到一大串年龄和名单时,手指止不住颤颤。


    她很快恢复平静下来了。事实上,无论有什么字眼,她都不再感到惊讶。有关父亲的一切,迟雪在过去十年里,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什么能能接受。


    “这个计划。”


    迟雪抬抬眼,已经懂了大半,父亲和那个警察的身影,在记忆里不断回荡。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得那个教室里,那个昏沉的下午。


    “他们真的是,朋友吗?”


    “可能吧。”黎顺挨着窗台,不顾上面的灰尘,衣肘已经灰了一片。


    自己那个被报复切片的上司,没有人们口中那么至高无上,也没有尺言笔下那么坏。


    这样的结局,谁都不意外。黎顺抖落烟灰,“死都死了。”


    大家都死了,这些事也该被拿出来,也该让它过去了。


    黎顺好像看见头儿仍坐在那儿。


    辅队有一张照片,常年放在桌子上,在忙碌到深夜的时候,会突然停下来看。


    黎顺遇见不止一次两次了,自从自断臂膀后,他就有这个习惯了。几十年来,从未改变过。


    夜太黑了,一点都照不亮。


    “你也别怨我们头儿,他也难,也没办法。”黎顺禁不住辩解,眼前盛满过往回忆。


    在前行的路上,本该成为支柱的尺家,一点点被放弃。


    司徒辅回头,发现自己坚持的那一支血脉已经跟不上来,愈发愈遥远,他想等,可车轮滚滚向前,无奈地回头,又无奈地前进。


    尺言作为最后一枚棋子,已经被抛弃,他被停留在原地,作为可以预见的终结,被淹没在尘埃之中。


    第80章 尸体


    “诶, 那个什么计划,已经要落实下来了。”


    “死刑犯转的,昨天我路过听到, 说是马上要下任务了。”


    “死刑犯?不会是隔壁那个吧,玄关都碎了,不是说就算运气好活下来, 也残了吗……”


    “说是一回事, 上头怎么处理是另一回事, 我们拿稳定工资的操什么心。这些事听个声就好, 谁知道上头怎么想的。”


    “也对,不关我事……不过,能行嘛, 这不等于送死?”


    走道里, 两个警员挨着墙小声对话,墙的另一边昏暗无比,只看得见模糊轮廓。


    解开的脚镣垂在一边,短暂的轻盈没有让他有任何改变。即便所有枷锁被打开, 他仍一动不动,自顾自留在那片阴暗中, 囚笼永恒不变。


    过往两个月, 脚上的铁链一直限制着活动范围, 现如今, 即便失去铁链后, 他也只在半米的范围里移动。这份自由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或者所谓的过去, 已经久久烙印在心间。


    “吃饭了。”


    送饭人前来, 丢下吃食, 今日的饭菜明显比往日要好上一些。


    尺言久卧,身子纹丝不动。


    送饭人是个老头儿,不耐烦地哑声催促:“快吃吧,再不吃就真没有了,断头饭。”


    眼前这个人,妥妥已是废人一个,别说骨头碎了,就算是没碎,现在的精神状态怕不是躺在那里,就让人抹脖子了。


    一开始一天三餐吃两顿,后面一天两餐吃一顿,再后来一顿都不吃了。几个月下来,送饭人也没心思伺候他,干脆一天一送,或者两天一送。


    虽说老头儿拿的死工资,也勉强算份体面工作。毕竟人快六十,说出去在警察局干多有面子。平日里福利不多,也够用了。可到一些时候,受害者家属来到他面前,死劲哭泣,人求到鼻子前,他也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旦被人求,犯人的饭菜难免积点味道,能被关进这里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受点委屈是活该的。谁料对方竟然还挺精细,受不了委屈,一旦有点味儿,就真的一口不动。


    “快吃吧。”他拿饭碗敲栏杆,乓乓作响,米粒洒一地,态度恶劣。


    一想到这个犯人,过几天就真的魂归黄泉了,他又有点于心不忍。起码今天没缺斤少两虐待他,前两天的馊饭也倒了,就剩碗没洗。


    里面的人像死了一样,完全没有回应。


    “你还不知道吧,之前说放过你,其实还是要你去死。最近不是有个什么计划嘛,就专门送些人去挡枪,你可脸大,被选上了。”老头手靠背,大嗓门说,“你再不吃饭,死得也不安稳,在黄泉路上都要饿晕啦。”


    夸夸其谈声间,老头的余光突然瞥见一抹高大的黑,他身子一僵,打了个冷战。


    “长,长官好。”


    司徒辅走过来,扫一眼铁窗内,天花板还在滴水。


    尺言那张满是血污的被单被清理掉,可对方仍躺倒,与先前的消极没有任何区别。


    司徒辅轻声问一句:“多久没吃饭了?”


    送饭老头唯唯诺诺地答:“两天都没吃了。昨天的菜是冬瓜酿茄,今天是鱼香肉丝。前天洗了碗,才吃了,昨天又不吃。”


    答完,老头在心里骂死囚道:他妈的,鼻子比狗还灵,有点味都受不了,哪儿来的落魄公子哥。


    司徒辅蹲下来,看一眼饭菜,见到碗边积黄污垢,拉到面前,用手指捻几颗米饭,凑到鼻前。


    “后勤没洗碗吗?”


    当然不是,老头收了死者家属钱,就不能让人家失望,他特意长期给他用一份餐具,收回来就丢厨余垃圾旁,水都不过一下,第二天继续盛饭。


    “这边的餐具,和食堂的餐具是分开的。哪能让这些犯人的餐具,和你们这些长官共用呢?”老头胡编乱造,谄媚道:


    “就算您心胸宽广,也有局里其他小伙子小姑娘介意得很,年轻人嘛。”


    司徒辅没追问,将几颗染上酸馊的米饭咽下。老头眼睁睁看着这个身居高位的长官蹲着,伸手将那份吃食托盘拿出,没有发出责怪,扭头吩咐道:


    “再送一份过来。”


    这回老头心慌意乱,再也不敢乱搞,赶忙重新打一份干净吃食送来。


    急匆匆送到,司徒辅平身看他放进铁窗内,才回头望向牢房里。


    尺言微动,却只是挪身。


    “真给脸不要脸。”老头气愤地说,将栏杆敲得砰然作响,“还不快吃饭,饿死就真的没人给你打针了。”


    口头上正狐假虎威地骂着,一转眼,却看见司徒辅拿起多日没洗的筷子,坐到地上。


    老头瞪大眼,口中哑言,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长,长官,这个不能……”


    司徒辅没有应答,筷子夹起所谓的鱼香肉丝,其实是昨日剩菜,也十分不新鲜。


    米饭已经冷了,在不干净的碗上,遮盖住些许难闻的气息。司徒辅夹了一筷、又一筷,捧起碗继续进食。


    “去忙吧。”他对送饭人说。


    送饭人不太敢动。半晌,尺言终于嗅到饭菜的气息,缓缓挪动,像蠕虫般蹭着地面过来。他几乎挨倒在地上,伸手拿新鲜的饭菜,开始吃起来


    两人久违地共同进餐,如今确实在地下相见了。阴沉盖住尺言头顶,尺言却满不在乎,他不像他了,更像一只动物了。


    司徒辅试图寻找到一点旧友往日的影子,他闻到馊臭,继续进食。


    尺言吃得很快,三两吞咽,他很饿,地上掉落雪白的饭粒,司徒辅刚吃第七筷,尺言就开始转身回床上了。


    两人没有对视,也没有交流一言。


    司徒辅放下碗筷,静坐,他对久立的送饭人说:“拿回去,洗了吧。”


    送饭老头听到这话,浑身一激灵,心里想着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接下来再也不敢使绊子了。


    司徒辅望向卧倒的旧友,形销骨立,尺言现如今仍昏昏沉沉,一睡从凌晨四点到晚上十二点,只在深夜里醒来。醒来后什么都不做,坐起来对着墙,医生说他木僵了。


    尺言知道他的存在,可没有回头过一遍,也没有抬眼,司徒辅不强求,只是看着。


    半小时,两人连气息,一缕都未曾重合-


    “真的行吗?这个窝点这么重要,要是我们不得手,这半个月的努力就凉凉了。”


    “我觉得悬,嘶,上头也没安排大部队,万一让犯罪分子跑了……这个什么‘棘’也没做过测试,听说都残了,还能用吗。话说这是不是不太人道。”


    “哎呀都死刑犯了,还人不人道,算是将功赎罪,以后还能有好日子。”


    铁皮车开到偏僻无人的郊野,两公里外的对岸,就是武装齐全的制毒窝点。近些年来,有寂司打击此等犯罪很久了,可怎么都铲除不掉,直到发现这个深藏在密林里的老巢。


    人们终于看到希望,为避免打草惊蛇,已经准备了足足两月有余。


    铁皮车停下,两个人打开车后门,看见里面阴沉昏暗,两人敲了敲栏杆,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一边质疑着,这究竟能否成功,一边也皱着眉,想接下来的安排。


    原定的计划是传统一锅端,但前车之鉴,上次这般大型围剿,死了十多号人,太过悲惨。突然穿插的安排,让他们迷惑又期待,理论上可行,族内力量堪比热兵器,但不可控因素也太多。


    万一成功了呢。少死一点人呢。虽然可能性不大。


    后方已时刻准备着,万一这个死刑犯失败,就按照原定计划,一刻不停开始围剿。


    交接人与死刑犯间,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为保证交接人的人身安全,必须在五百米之外,‘棘’需佩戴脚镣,携带摄像头、录音器、无线接收器,由一里外隐蔽的指挥部指挥,不得擅自行动。


    “‘棘’,抬头,西北方五百米,是你的目标地。开始行进。”


    “你要做的,是从木屋东方向潜伏进入,在你直走第二十三课树的位置,两点钟方向有放哨的,你需要先不动声色解决他。”


    他开始往前走。


    今天的阳光非常好,即便隔着云层,也均匀撒落到他身上。他垂垂头,面对鲜嫩的草,赤脚踩过草尖,淹没脚背。沉重的脚镣与草地摩擦,发出沙沙声。


    一棵树、两棵树、层层叠叠的树。


    “西北方向。重复指令,西北方向,从东侧进入。”


    拖着沉重脚镣的双足,继续往前走。


    “重复!西北方向,不是北方,停止前进,‘棘’停止前进!”


    “……预备组快行动,快点。”耳机里,指挥的细碎声,急促而慌忙。


    尺言抬抬头,他的眼睛久别阳光,在这漫长的路程上,终于适应了。他的身子温和一些。


    “报告,‘棘’计划失败,请求实施计划二。”耳机仍在响着。


    他终于走出密林,看到一间温馨亲近的小木屋。在阳光下,它的木屑都泛着光泽。


    “狙击手就位。”


    放哨人看见了他,首先是疑惑,凝眉透过望远镜,看到怪异的他后,愣一下,毫不犹豫举起武器。


    狙击手已经在密林里潜伏,对准放哨人。


    在一边子弹射出,一遍准备扣下扳机时,尺言停下了。


    他站在草坪上,抬头,望着蔚蓝天空。身上阴霾没有因此被驱散,也没有变得圣洁,他只是望着,像一棵草或是一只老鼠一样,时而抬头望着。


    子弹被冰层挡开。


    放哨人透着狙击镜,一愣,在还没来得及掰第二下时,一股急切的压迫感袭来,他睁着眼,倒下。


    木屋里的人也注意到了,当他们听到武器声响,立马透过窗户,拿起武器,有的人闯出来,瞪着眼看到这个形影寥落的邋遢乞丐。


    “你……”


    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们忽地身体僵住,一动不能动,呼吸停止。不过三秒,人影倒下,他的视野之内,不留一丝人息。


    死亡。


    指挥台愣愣,这是……震慑场。


    明明玄关已经碎得完全,却还有这么强大的能力,简直是怪物,令人完全不敢想象。


    身后溪流泛起点点薄冰,空气骤冷。沉重脚镣此刻成为落脚石,寒气源源不断流出,侵蚀每一寸空气。


    他想起自己的冰,想起玄关和肩胛骨,想起弟弟,身子终于有一些热意,他想蹲下,抱住肩膀,好驱散寒冷。疼痛又在身上发作,传输到每一条神经,沿着血流抽搐,根本无法呼吸,直到脑中一片空白。


    胸腔微微凹陷,气流进入身体,周而复始。


    他久久站立,如一尊石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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