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错误
父亲是彻头彻尾的改革暴君, 二十四岁开始执政,直到年近五十,死在了充当软牢的地下室之中。
他的每一个决策, 都触碰到旧贵族的利益,底下怨气冲天,几十年来, 精致利己的贵族们却不敢违背反驳。在绝对的强权之下, 计谋不值一提。
后来父亲犯了一个错误, 曾经鼎盛的集权, 在父亲被囚禁的第一日开始,就不复从前。尺言亲眼看着权力一点点流逝,伴随而来的是父亲的愈发沉默与衰老。
老派贵族都在算计着, 即便表面有所忌惮, 底下瓜分的算盘早已打响。
司徒辅和他作为密友,在其他家族的眼里,更像是预早合谋的两人。司徒辅这个出身普通的年轻人,却因为攀上一支稍有实力的小家族, 获得露头的机会,逐渐锋芒初露。
族内最忌讳与外界有联系, 保守的作风视其为堕落下贱。而司徒辅这个年轻人在警队里所历练回来的坚毅, 完美发挥在背叛传统这一条路上。他试图开拓一个方向, 违背独立高贵旧传统, 宁愿与现代权力对接, 也要争取融入社会。
那些老贵族, 早已是财阀、富人, 他们自视甚高, 掌握大量的财权、政.权。与族内相比, 外面的世界更像是强大的过家家。
司徒辅不这样想,他凝视着整个氏族的命运,必须指向现代化的方向。
这种革新的思想很不受欢迎,然而在多方的隐隐操作下,掺杂着权力与代表、傀儡与野心,司徒辅初露锋芒了,成为一颗微微闪烁的新星。
在将他捧起的浪潮里,尺言绝对功不可没。
对于友人,尺言持有的态度,不是相知相遇,而是依靠、投资。他始终保持着谨慎,这为他们两人的友情度量了合适的距离。他可以投靠任何一边,但后果必须承担。
他必须要选。
高位的元老们沉默凝视他,如果选择外家那边,站在保守派的一列,自己无疑会明哲保身,从这场权力的交接中彻底脱身而出,有一个独自安稳的未来。而孤弱的弟弟呢?作为父亲的继承人,无疑会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尺家会彻底摇摇欲坠、孤立无援。
他没有选择,他放不下尺家。
命运,如同这次的寒流一样,逐步将他推向司徒辅的身边。他没有办法犹豫和怀念,几乎是在被推搡,脚步踉跄。大家都说他头脑冷静,在父亲死后,他做出一个冒险也明智、同时前途渺茫的举动,连他自己都不寒而栗,他只得开始自己走了。
他几乎已经预料到,在司徒辅第一次向他提出理念时,他就预料到了,自己只能把所有赌注压在司徒辅身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是否能顺利走到族群的中央。
这将葬送一切的一切,包括生活、包括前程,以及安逸与和谐。
他可能连自己也葬送掉-
很明显,他选错了。
今日午饭是豆腐、四等分的狮子头,色泽艳丽干净,极其丰盛。
沉默已久的他,从床上缓缓挪动,拖着步子走到铁栏杆边,开始低头,迟缓地食用起来。
首次任务完成得十分完美,没有一丝纰漏,现场没有血腥,而是安谧的宁静。这份杀人于无形,柔和冷冽。
大家没有想到,在玄关碎裂之后,这个即将垂死的人居然还有如此大的能力,这是令人震撼的。
也没人再敢想象,在他玄关完整之时,他藏得有多深,他真正的天花板在哪里?他不过一定下脚,侧侧身,数十号人就纷纷停止呼吸。
虽说不太人道,可大家心里都十分高兴,这将是一个新的里程碑。“棘”的表现,有足够的理由,为这份蓄谋已久的计划做一个开端。
将族内力量,转化为统治的利刃,将“罪犯”,转化为工具。
“‘棘’太完美了,简直是,”一个声音突然小下来,变得轻声,“机器。”
米粒仍旧掉一地,像白玉坠落,进食过半,他默然抬抬头。
路过一个人,匆匆忙忙,他继续低头,机械地进食着。挺直人影站在他面前,低身弯腰,将一块提拉米苏放下。
这是酬劳。
蛋糕裹满可可粉,散发着乳酪的醇香,轻轻放到地面,一些可可粉抖落。
尺言停停,开始伸手,抓起提拉米苏,蛋糕迅速碎烂,也和白米跌落地上。
他满嘴塞满提拉米苏,奶油香填充咽下两口后,开始呕吐。
咳嗽起伏夹杂噎声,他弯腰,吃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开始连绵不绝地反胃。
他杀了十二个人。
他呕吐。
一个失去自己名字的人很可悲,身份彻底被抹去,不留一丝痕迹。在三面灰墙,一面铁窗,过分开阔又狭窄的空间内,他的灵魂被囚禁得奄奄一息。
“棘’的状态很好,嗜睡较少,有少量走动。血氧正常,体温偏低。”报告员在文档里这般写道,“自从\棘\开始执行任务后,一天比一天好转,看上去也没那么颓废,有寂司的伤亡大大减少,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白蛆不在肩头蠕动,而他更像是正常人了。会呼吸,会垂头,有时还会有意识望向墙角,他们笑着,猜他是在后悔,也可能是回忆。
直到司徒辅再度前来,探望这个友人。
蛋糕是精心挑选的,司徒辅记得尺言夸赞过这一家,还经常光顾,用料很足,价格昂贵。
而对方此刻却在呕吐。
尺言弯腰,无力地屈身,喉咙里满是齁甜和苦涩,还有翻涌不断的胃酸。连米饭都从喉咙漏出,唾液垂着丝,一缕又一缕。直至蛋糕屑全被呕吐物覆盖,他才停止,抹抹嘴。
他想回床,刚一侧身子,又开始呕吐。
短暂的喜悦,很快打击到这个尚未成熟的有寂司,很快有人发现了端倪。在第三次任务中,“棘”由于车厢摇晃中,一缕透入的光而应激,造成车内押送人员重伤。
这个“棘”并不如他们想的那般好用,对方不是人也不是工具,他们认识到,他更像一只不懂人言的动物。两方根本没法交流。
阴潮的床上,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个人在腐朽。被发现的时候,就像是一块埋藏已久的臜物被挖出,一股恶臭。
甚至于颈脖上也莫名出现了一块尸斑,一直延伸到右颊下方,让人看了就心生寒意。
已经不止一个人提过他目光无神,并非是那种单纯的迟滞。而是病态,掺杂不清地透出怨恨,郁寡,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然而路过的人又忍不住要去看他,像是被无形的气流裹挟住。人人都知道他很危险,单凭感觉就知晓。
一种不可名状的令人畏惧的吸引力潜伏在他身旁,由头至尾都包裹住,散发一层羸弱的颓废感。
他获得一个代号,“棘”,不是因为幸运。
阴雨。
他蒙着眼,手被锁链靠着,双足拖着沉重的脚镣,发出闷响。
自从上次造成意外后,大家意识到无论怎样的束缚,都不会影响到“棘”的实力,于是各方加强警惕,防卫级别再度升高。
为避免应激,只能为他蒙上黑眼带,从出牢房开始,到落地一刻,再无视野。好让他随时随地,都宛若面对灰墙的黑暗一样。这才能让他安定。
六个人押送着他。
他淋着雨,湿了身子,松开的眼带滑落,掉在水里。他低垂着头,头发顺着水流成一绺贴在他脸上。
一口凉气从他嘴中呼出。
一股气浪呈扇形,从他脚下扩散开来。席卷半里。分明可见的窒息与绝望裹挟每一寸地面,寸草不生,一下子淹没了蝼蚁。
他抬头,露出的一只眼睛看见荒芜。
寂静。
他浑身都湿透了,由头至尾。
他歪身,折回车上,触碰到温热的铁皮,低头,闭眼。枪指着他。
良久,他被重新蒙上黑布。
“……可真狠,一个没留。”人群议论纷纷。
他杀了十五个人,仅仅在一瞬间。
大家已对他身上的能力不再惊讶,而是感叹他的熟练,有几个人,低声埋头,“听说,这次见了血,场面非常恶心。”
屡次面对鲜活生命,他再次恢复残杀的迹象。他正是因为这份惨不忍睹的凶残而遭此惩罚。最近,这份压抑已久的缄默,转为喷涌的血液,染红草地。
刺耳。铁锁和门哐当的声音,回响在走廊上,鹅黄灯光变换了颜色,霎时苍白。
他像死尸一样滞住,挪回自己的床上。湿湿漉漉的身体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淌的到处都是,然而没谁会在意。
这是豢养的利器,只不过,不知多久会报废。
“他是个危险分子,别过去,会把你魂吸走。”
每每这样说的时候,他沉默坐在阴暗里,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好的。”
她抱着文件,从那条走廊经过,暖光从墙上折射到肩膀。她步伐轻盈,转头一瞥,与他的目光对上了。
“……”
她停下脚步,面向里面的人,忽而泪流满面。
第82章 迟雪的采访3
人群熙攘, 长如流水的广场里,排着一条长龙,从正中央到门口。
这是一个新书签售会, 前不久,一本旧书终于在多年提名后,终于拿下著名的文学奖, 二十多年的潮流过去, 现如今再度盛极一时。
迟雪背着包, 在人群之中排队。入秋了, 风有些凉,她穿一件修身简洁的白色短毛呢外套。
莫约二十分钟后,轮到她了。迟雪递上一本书, 抬头, 见到黑发中夹杂银丝的作者,刚年过半百,优雅稳重,穿一件米白色毛衣, 带着棕绿色的线条图案。
“安老师,您好。”迟雪弯腰, 在作者面前尊敬道, “我是一名记者, 请问签售会接受后, 您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作家安思雨扶一扶眼镜, 思索几秒后, 在扉页为她签下一个名, 点头缓缓道:“可以。”
迟雪站在一旁等待, 直至两个小时后, 签售会结束,人群散开。
举办方已经开始收拾桌椅,对这位文学老师仍旧尊敬有礼,安老师腹有诗书气自华,声调温和,举止得体。
她说:“那,我们就到那边去聊吧。”
迟雪和安老师,到了广场旁一家人数较少的咖啡厅,现在已不是下午茶时分,她们坐在落地橱窗边,各点了一杯饮品。
“要一杯美式。”
迟雪听到对方这样说,接着便摘下眼镜,细细擦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安琳温和地问。
“安老师您好,”迟雪手上拿着笔记本,背包里装着那本发售的新书,一支钢笔停在她指缝间。
安老师忽地停一停,盯看道:“现在很少了,写字的人。”
科技飞速进步,单靠一个戴在手上的小东西,就能随时随地记笔记,有的还可以能还原现场。纸笔在生活和工作里,早已失去市场。
“习惯了。”迟雪笑笑,“我今天来,是想向安老师您询问一些事情,我叫迟雪。我的父亲名为郭雨生,您是他的前妻。”
安琳微微张大嘴,流露出些许震惊,半晌,又戴上眼镜。
她缓缓道:“我都快忘了他了。”
“您应该知道,他去世了吧?”迟雪询问。
安琳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这位年过半百的女作家,一垂头,就抹上了岁月的沧桑,尽管她优雅,没有多少皱纹,毛衣上干净整洁。
“我想了解一些他的事。”迟雪开门见山。
安琳摇摇头:“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太遥远了,都几十年前了,你问吧。”
咖啡送上来,恰巧打断这番话语。服务员将咖啡端出,平稳地放到两位女士面前。
迟雪停顿等待,服务员走后,才侧身,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精装书。
“安老师,这本是您在二十七年前写的首部作品。我认真拜读了一下,发现您现如今的风格,与首部作品有很大的转变。”
这本小说,早在二十七年前,刚发行的时候就获得了新锐奖,后来又接二连三地被文坛肯定。有人批评太过猎奇,有人说是难得的瑰宝。
笔触直白,有力,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写出来的。里面掺杂太多血腥的臆想,甚至算得上残暴,如坠谷底。
安琳顿顿,垂眼看那本书籍的封面,看见陌生又熟悉的书名,缓缓道:
“我的前夫,叫尺言。”
她拿起咖啡杯,刚刚离起桌面,又放下,轻声道:“这本书并非出自我之手,我只负责修改和校对。这本书是我前夫写的。”
“您在首部作品发行后的十年里,都没有露过面,直至文学奖提名后,您才正式公布自己的身份。”
笔名是安思雨,一个偏向中性风的名字,一开始大家都猜不准性别,直至后面的作品陆续出版后,才在捉摸不透中指向是一位女性。
安琳点点头:“是的,在那段时候,我与我的丈夫共用一个笔名。”
这些事情,并没有在公众面前披露过,这是她第一次,讲给别人听。
“我经常写诗,有时候写散文。他有时也会写,但更多时候不写。”
于是,安思雨的作品风格多变,偏差极大。
“他发表过诗吗?”迟雪问。
“他写过。”安琳抿一口咖啡,“他的诗很好认,比我的写得好。”
事实上,妻子作的诗歌,比丈夫的更加出名,在唯美清秀的铅字间,一两首诡异有力的诗篇,只会让人感到震撼,接着便再无后话。
“他也给我写了很多情诗,那个,分不清。”安琳微微弯唇角。
“可为什么,你们后来离婚了呢?”迟雪问。
安琳的手指在咖啡边逗留,她望着里面的液体,倒映着天花板的灯。
“我们的孩子去世了。他想离开,把所有都留给了我。”
见到迟雪厚厚的笔记本,安琳猜想,她一定了解很多了。她不禁回忆,也想到很多。
迟雪看着笔记本说:“他的档案里写到,你们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结婚的,你的工作是有寂司的秘书部。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安琳微笑,灯照到她脸上的皱纹,缓缓道:“我们是在监狱里认识的,我那时候刚毕业,在里面做了个文员。”
文员虽然工作简单,但是稳定,她考进去才三个月。
那个晚上,她第一次路过,抱着文件,只看了他一眼,眼泪就哗哗下流。
“没过多久,我怀了他的孩子。”
没有任何的解释,这个看上去青涩的、刚出茅庐的毕业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与一个阴暗的死囚发生关系,任何人都无法理解这一个叛经离道的选择。
“他主动要求,想出来了。我们就出来了,他住在我家,我辞掉了那份安稳的工作。”
他窝在房间里,模仿着那个阴潮的环境,久久不能适应自由。安琳独自找了份会计的工作,直到快要临产,他突然开始写东西。
儿子出生后,他们领了证,尺言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突然诞生的书籍为这个荒谬组成的家庭带来了经济收入。
有车有房,有孩子,他不再像从前。
“他和我说,他以前喜欢吃蛋糕,现在却一点都不碰了。他也总是会失眠,会做噩梦。他说他以前不做梦的。这样过了六年,我们都没觉得什么不对劲,日子太安稳了。”
安琳的眼里的光亮,微微垂落,“突然有一天,他和我说,‘你是不是在监听我’。”
他们的孩子都快六岁了,准备上小学了,他的丈夫却突然无助地问自己,安琳感受到他很害怕,他在颤抖。
“他开始吃药,后面好了一点,但还是有症状。”她缓缓道来,“他那时候,有点像以前。”
尺言一直在克制自己,他清晰地知道,那些是幻觉,是假的,对比与自己的臆想,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
可臆想折磨着他,这份迟来的诅咒,降临在他幸福的阶段。他起初,并不在意。
“我能感受到,那段时候他想走了,孩子牵着我们,他很喜欢孩子,他将他弟弟带大。”
迟雪点点头。
安琳拿起咖啡杯,“后面,孩子车祸去世了,他就走了。”
讲述完,咖啡已经快凝固。
迟雪听到这番经历后,垂眼。
同父异母的哥哥因车祸去世,她不由得想起每次走路时,郭雨生都紧紧拉自己的手。她记录着,像是在看一场纪录片。
她问:“他后面的事,您都知道吗?”
安琳顿一下,点点头。
这名优雅的作家,坐在沙发上,咖啡的香气逐渐沉淀,她凝视着眼前人,出口:
“你和你妈妈,很像。”
第83章 覆辙
尺言选错了。
首先来临的是一阵安宁。尺言留在这片地方, 成功考上计划里的大学。大学四年,他过得顺风顺水,毕业后又找到一份好工作。
尺言快成为普通人了, 这种安逸的生活得益于挚友司徒辅。挚友在权力的道路上不断攀登,现在,连元老们都要对他三分敬畏。
尺言觉得自己赌对了, 起码现在如此。内敛自闭的弟弟已经肯开口说话, 虽然在与人相处上还十分僵硬, 可毕竟能一个人独立了, 尺言心满意足。
尺言不奢求这个孩子能四面玲珑,不奢求他如同父亲一般伟岸。尺言顿一下,不, 不对。
弟弟该是要成为家主的。
这份不安在睡梦里消散, 他过得实在得太滋润了,一切担忧都宛若回忆里久远的风,仿佛永远吹不到现在的生活,一切平静如常。
无论弟弟成绩如何, 能力如何,挚友司徒辅都该将弟弟捧上家主的位置。这是父亲的遗愿。也是这个孩子应该要走的道路。
尺言没有想到, 意外会突然来临。
在十七岁那年, 弟弟得了一场重病, 在短短两个月内, 便极速恶化。尺言投入的钱财如流水, 可弟弟仍旧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挚友司徒辅在此刻提出, 放弃治疗吧:
“他够累了。”
“不行。”他拒绝。
挚友开始沉默。
尺言听到这份缄默, 他开始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他死了, 谁来继承家主的位置, 你都已经手握大权,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面对气愤的尺言,挚友缓缓吐一个字:
“你。”-
墙上划满正字,是用一颗粗糙的石头刻出来的。
他闷坐在地面上,靠着床,发丝凌乱。腐烂的左肩已经恢复好,只是微微凹陷下去,碎骨头再也拼不起来。
灯光柔和,洒在地板上,照出每一粒灰尘。
他的牢房可谓是被精心布置过,他们曾邀请他搬离这个阴暗的角落,可他不情愿。
囚禁。
他微微抬头,滞重地呼吸着,潮湿氧气进入气管,又沉沉流出,反复在他身体穿梭。
他快忘了。
记忆里那个高大伟岸的父亲,威严沉闷、手握大权的父亲,在被囚禁之后,毫无怨言。正如现在的他一样。
残忍流在血液中,从父亲的骨髓里,传递给他的孩子们,弟弟死了,残忍再次从弟弟的身体里流入他的躯壳。
悲剧就这样在血脉中传递,他一时间,竟发现自己与父亲,是如此相像,他们甚至会死得一样。
他要成为父亲了。
石块在他手里,已不再尖锐,一个角被磨掉,磨出两个角,两个角又磨出四个角,他源源不断地刻画着,回忆着,死了几个人,长什么样。
他已经画了,好多个正字,横成一排,一排六个,堆成三列。
唯独这些字,不会被潮湿蒙蔽,不会发霉,不会长苔藓。也许石头会带回来青苔的种子,很快,绿意会布满灰墙。
“‘棘’”
门打开,摇晃脆响。他转转头,望见来者,对方手持着武器,闷声叫唤:
“你又该出去了。”
他提着步子。
大家都快忘了,连他都快忘了,父亲犯下的是什么错误。
那位一世英名的暴君,在月夜过后,立马变得落魄无比。大家商讨着怎么处置他,他听着自己的外公大放其词,回到房间后,想着久违不见的父亲模样。
大家都说他温和,内敛,五官也和父亲不像。
落叶一地,他赤脚踩着,垂着眼,叶根硌着步子,发出响亮的窸窣声。
怎么会不像呢?
目标在正前方,两百米位置,是在房车旁看上去其乐融融的人群。
经过无数次尝试后,大家都对他很有信心,他的能力简直是天赐宝藏,不愧对他尊贵的出身。
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不在话下,他能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不留痕迹。
隔壁的树丛里,大家在野炊,露天的树荫让人心情愉悦,冬天的炉火温暖着湿潮的空气。
小孩子等待着烧烤和饮料,人好多,他很高兴,大家都热闹。
空气突然变干燥了。
随行人员翘着手,忽地感受到不同寻常,皱皱眉。
尺言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听着大家欣悦的声音。眼带迟迟没有解下。
多好啊。
他想起地下室,一片寂静。
远处的车突然爆炸!
随行人员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他翘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身子就往后躲,同时嘴里大喊着:“快后退!”
数以百计的人群,在一瞬间,就倒下了。他的耳边,像是坠落入回忆里的那份寂静。
父亲犯的错误,是杀人。他在一晚上,屠杀了一整个无辜的村子。
冰凉迅速地,侵袭每一棵草,带着冬日的寒气覆盖在这满是尸体的土地上。烧烤炉的火早已剩下凉薄的星星点点,碗筷倒下一地。
满地,都是杂物、碎片和残骸。覆上冰凉的草,遮掩着碎物的伤痕。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响,尺言在黑暗中,缓缓地,迈步向前摸索。
残骸的中央,坐着一个小男孩,手上拿的玩具汽车的遥控器。
眼带掉落到地上,他看到一片寂静,看到哭泣的男孩,他想上前,蹭着草地,缓缓地向前走去。
“快停下!”残存的人对他喊话,“停下,在原地不要动!”
他没有停下。
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腹部,他踉跄一下,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男孩面前,伸出一只手指问。
“你为什么哭?”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温柔。
小男孩抓住他的手指,嘶声裂肺地哭泣:“我看不见了,我想妈妈!”
他看着小男孩,附身下去,血从他的伤口溢出,他依旧贴着小男孩的耳边说。
“你的妈妈,不在这里,你一直跑,往这里向前跑,跑到你觉得可以停下。”
他从身旁女人的尸体边上,拿起一条散落的项链,在他的脖子里挂上。
小男孩哭得更厉害,但他站了起来。
“好了,不哭了。”他轻声安慰道,“我数到三,你就开始跑,要跑到你觉得可以停下,就停下。”
在黑暗中的男孩,紧紧靠着他,狙击手准备第二次射击,在即将扣动扳机的一刻,小男孩听着温柔的倒数“二、三”,刹那间一下就如脱弓的箭,留下踩扁的草地。
他看着小男孩,隐没在密林里,第二颗命运里的子弹再次穿过他的肩膀。
他倒下。
青草的味道,沾染上冬季的凉薄,他此刻却很暖和,手都是热的,如血液滚烫。
他笑笑,第三颗子弹来临,穿透他的身体,落在不远处的一片落叶上,太过于轻盈。
熟悉的伤口重新回到他身体,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了,或者说,疼痛已经成为他的常态,一旦不痛了,痛苦就接踵而来。
他昏昏沉沉,忽地听到一抹清亮。
“亲爱的,你要成为父亲了。”
妻子笑着,在他耳边说-
“这个任务,是谁批的?”司徒辅沉声问。
手下的人颤抖一下,这个突然追加的“任务”,造成了二十三个无辜民众死亡,三人受伤,两个内部人员死亡。可谓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屠杀。
将“棘”私自带出的人员,已经在那场意外中死亡,有人说是急功近利,为了立功才私自调动“棘”。
可是棘呢?他就没有一点过错吗?突然失控,人员死亡都是因为他。
明明就是死刑犯,因残酷罪行才入狱,转化为有生力量,难道就能抹去他的本性吗?
一边旁听的上级,拄拐杖,清了清嗓子:“我建议,停止这个所谓的‘牢笼’计划,新招进来的族内自愿者,也可以遣返了。‘棘’的话,就人道了吧。”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建议,“棘”现在不省人事,昏迷三天,医生都说,他的内脏受损严重,怕是醒过来后也很痛苦。
“这对谁都好,尽快解决吧。”上级又看一眼司徒辅,“阿辅,你该反思一下了。”
人群散后,清冷的办公室内,只剩下司徒辅一个人。
他如平常一样,面容看不出悲喜,可手里的笔,些许颤抖,窗子吹入冷风一切都肃静。
他感到,别人能看出些许无力。
门突然被敲响,安琳一只手抚着腹部,走入。她温婉的面孔上,目光却锋利起来,如一把刀子。
她咬唇,坚韧地发表了第一句质问:
“你会杀了他吗?可是——我怀孕了。”
孩子并不能没有父亲,这位二十二岁的少女,看上去并不如她长相那般青涩,她比所有人想的,都更加多心眼且顽强。
她对抗所有的毒言,不顾一切地,投入这个怪物的怀抱,她身体里孕育着生命,也在身体外,试图维护这濒死的生命。
所有的照料,都由这位安琳来完成,她没有尝试过,可她做得很好。她时常会在他耳边,一遍遍说:“我们有孩子了,你要给他取个名字……”
他没有死。到初春之时,昏迷已久的他,在没有阳光的一个下午,终于醒来。
他仍然一句话不说,背对着所有人,即便是怀孕的妻子前来,也不理会。
他在思索。
他终日面对墙,看着上面的正字,他攥着石头,想要刻字,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记得草地,还有血迹,他想到每一个人的面容,从头发丝到手指,直至想得清清楚楚后,画下一笔。
在第五个正字诞生后,他数着,从第一数到最后,又从最后数到第一,反复几遍后,他停下了。
一个人路过,他抬眼,眼睛闪过一丝光芒,突然出口:
“我要出去。”
第84章 家庭
“爸爸。”
孩子向尺言张大双臂, 他弯下腰一抱,苗条的身子就悬空,安洋搂住父亲的脖子, 打了个哈欠。
“我们什么时候去少年宫啊?”安洋在他耳边小声悄悄话。
孩子已经不小了,五岁,长得很苗条, 已经快要上小学。
尺言同样压低声音, 凑到孩子耳边悄悄话:“嘘, 妈妈又听到了。”
安琳正揽上包踩高跟鞋, 急匆匆走到门口,开门时回头:“今天不准出去玩啊,要写数学, 今晚还要去上竞赛课。”
安洋嘟起嘴, 在爸爸肩膀上埋头,可他没有真生气,他又有些困了。
妈妈是家庭的经济支柱,教科书式的女强人, 从一名小会计到事务所合伙人,只用了五年时间。他穿的衣服、上的幼儿园, 还有吃的雪糕都是花妈妈的钱。
妈妈还会开车, 可爸爸不会。
无所事事的爸爸, 每天做饭、做家务, 有时候对着电脑写点东西, 虽然他一丁点儿都看不懂。
门一关, 安洋立马又对爸爸说:“我们真的不能去少年宫吗?”
“不去了。”尺言轻回。
孩子抱紧他的颈脖, 刚刚起床的安洋还带着困意, 揉揉眼睛。
尺言将他放到沙发上, 打开电视看新闻,没过一会儿,孩子就躺在一边睡着了。
尺言帮他在肚子上盖一条薄毯。
当他在医院,第一次抱着这个幼小生命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字。
洋,海洋的洋。
这个小家伙第一次睁眼,看见的就是他的颓废父亲。
护士们都吓坏了,而当尺言看到那一只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他眼前这个世界,霎时明亮起来。
先天性的左眼残疾。他的孩子,隔代遗传了他父亲的玄关。正如他的弟弟一样。
当时安琳执意将他带回家,并要与他结为伴侣时,大家都强烈反对,尤其是安家父母。他们宝贵的独生女,现在要与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在一起,还是个颓废的、毫无上进心的男人,不禁忧心忡忡。
可当孩子出世后,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的爸爸。当年反对他的人都刮目相看,这孩子像是一把钥匙,把尘封已久的他与外界再次联系起来。
他开始走出阴暗的房间。
首先是钱,尽管安家两老很乐意一手包揽婴幼用品,他也有政府派发的巨额补贴。可他一分没动。
在文稿寄出去的两月后,他收获不菲的稿费。他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在长达一年的消沉内,他将自己所见所闻详尽描述。
一经出版,这份现实,就获得尖锐新人奖,成为虚构猎奇榜上占据三年首榜的畅销书。
很快,他获得了一百万。
他又觉得不够,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流掉。真正要用上时,一眨眼就没了。他对钱产生一种疯狂的执念,昼夜不停的带孩子、写作、带孩子、写作……他的账户出现从前未有的厚度。
在某一日,他终于停下来。
买了房子,买了车。他不开车了,也不敢开。出门步行或公交,在重复的时光里,转眼就好几年。
他彻底回归社会了。
朋友史文如愿成为电视台的顶梁柱,他们有一次相遇,待他依旧和善,重逢的两人话不在多,默契仍在。
孩子长得像妈妈,也有一点像他。安洋在数学上很有天赋,四岁时就跟着小叔学数学,前一阵子开始拿奖。
尺言很宠他,却也从不会让他胡作非为。
安洋知道,就算爸爸不赚钱,但他也比幼儿园里其他人的爸爸好。
首先是爸爸长得好看,然后是爸爸会做家务,再然后是,爸爸教训他从不带脏字,也不动手,声音还很好听。
当他对自己的爸爸发表这一番论述时,尺言却反驳他:“我不会是最好的爸爸。”
“那你是好人。你性格好,长得好,声音好听。”安洋试图给爸爸贴金。
尺言摇摇头。
不能接受爸爸是坏人的他,当时很不高兴,可尺言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逗他笑,这有些反常。
爸爸身边的人也很好,比如说小叔就是个整个市里最最最厉害的医生,伯母是个受人尊敬的老师,爸爸的朋友史文叔叔可是大主持人,每天都要上电视。
安洋却不懂,爸爸什么身份都没有。他试过在浏览器上找他,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搜索妈妈的名字还有两条链接呢。
他还搞不懂,爸爸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的口腔,每次刷牙刷出血,他都紧张得不得了,其实那只是换牙期的普通流血而已。
“啊~”
尺言用一只手指,轻轻摇动他的牙齿,“咔”一声就掰了下来,一点都不疼。
爸爸很少对他生气,生过最重的气有两次,一次是他发烧没有说出来,一次是他动了一个纸箱里的东西。
他在杂物间里寻宝,打开衣柜,发现柜角有个箱子,铺了很多尘,很脏。他本来不想打开的,但总有一股不知名的牵引感,迫使他没忍住手,
打开后,发现是一堆稿纸,写满演算,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本日记。
纸张有点泛旧,他拿起来,一张张看,竟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全部看完了。结果,纸张散落一地,弄混顺序,他想连忙收拾,尺言却突然推门而入。
本来是叫他吃饭的,在开门那一刻,平日里面带微笑的爸爸,突然露出他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尺言有史以来,第一次打了他。哭喊之间,他隐约懂得了,那些稿纸有重要意义。
每年都会去看一块碑,很小,挤在层层叠叠的其他碑之间。
他听妈妈说,爸爸第一次来的时候,找这么快小东西找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次之后,往年都记得特别清楚。
可安洋一直不记得路。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每年都去看的碑下埋着爸爸的弟弟。和他一样,也有一只眼睛深不见底。
印象中只有一年,这个清冷的小墓碑前还有一个人,来的比他们早。正往墓碑前的花瓶里插一簇白雏菊。当那人与尺言目光相对上,那人就起身,低头离开,两人没说一句话。
紧接着,安洋看到他爸爸平生最无理的行为。尺言把花瓶中开得正盛的白雏菊一把拔出,丢开,换上自己带去的兰花。还没走远的那个人停下回头,看了看,没有说话。
当做家庭作业时,有一道题目是“假如我是个小小警察”,尺言看见后很不开心,拿笔把这道题给画掉了。
爸爸很讨厌生病,冷,和警察,这是安洋得出的结论。
睡得正酣的孩子,翻了个身。
尺言顿顿,继续看电视,蓝色的演播厅与主持人的端正语音在房子里回荡。
他忽地滞住,房子里什么都没发生。
孩子抱着被子,快要掉下沙发去,他弯腰扶一扶,孩子又缩回沙发上了。
转眼下午,他想起要做饭,进入厨房。孩子已经醒来,在自己房间里玩电脑。尺言切开茄子,又洗米,烹饪好今晚的饭菜。
到饭点,妻子还在堵车,他和孩子先吃饭。留好菜放在电饭煲里保温,吃到一半门开了。
妻子回来,瞪大眼看着他。
“你不是送他去补习班吗?”
已经七点半了,然而补习班七点就开始上课。
拿着筷子的尺言抬头,一愣,脑海里丝毫没想起有这件事。
妻子连换鞋都来不及,匆匆进来放下包,催促孩子快点吃饭:“快点吃,我开车送你去。”
尺言这才放下筷子,开始进房间帮他收拾书包,妻子没有埋怨,拿起车钥匙,又要带孩子出去。
当书包交到她手上时,妻子忧虑看他一眼:“你最近怎么了?”
尺言脑海空白,不知该怎么回答,妻子领着孩子往门外匆忙走去。
他一个人,在房子里站好一会儿,半晌,才想起自己要坐下。
饭菜还在桌上晾着,筷子一支在碗沿上,一支在桌边,风扇哗哗作响,反复摇晃。
他独自坐在沙发,忽地觉得冷意,伸手将风扇关上。
最近,忘事太多了。早上还记得,不过半小时就忘个清光,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垂着头。
当九点,妻子发消息,说上完课准备回来。他才想起碗还没洗,忙匆匆去收拾碗筷,这次他动作很迅速,宛若平常一样快捷。
妻子回到家,孩子已经快睡着。她将孩子抱入房间。
尺言热好饭菜,拿出来。
“我去带他洗澡。”他说,想离开。
“你怎么了?”妻子已经连续好几日,看到他的遗漏事情,她相信丈夫并非偷懒。
“没什么。”尺言也不清楚,只得应答,“可能睡不够。”
当深夜,两人共躺在床上,安琳清晰感受到他不平稳的呼吸声。
月光隐隐照入,窗帘随着半开的缝隙风,微微在房间内摆动。
“睡不着吗?”她轻声问。
尺言一只手臂挡着眼,没有应答,又过十分钟后,他起身够床头的药。
安琳听着丈夫的呼吸声,在吃了药的半小时后平稳,她仍在想着这几日的反常,睡得不好。
刚要进入睡眠,尺言的突然一动却把她惊醒。
她睁开眼,看见坐起来垂头喘气的丈夫,她知道他又做噩梦了。
“你最近做梦很多。”
尺言重新躺下,面靠着妻子,安琳轻声说。
“是多了。”
尺言也轻声答。
“明天安洋要去幼儿园,你记得去接他。”安琳又轻声说。
尺言闭眼,应着:“我要记得。”
他在对妻子说,也在对自己重复,他念好几遍,直至深刻脑海。
第二日,妻子接到幼儿园老师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安洋家长吗?请问你什么时候来接孩子呀?”
第85章 公园
妻子打开房门, 看到光线明亮的房间里,丈夫正背对着窗户,坐在床上抱膝。
丈夫垂头, 头发盖住他的眼。
她想轻轻地喊他名字。
丈夫身子一转,动作迟滞,突然平静地询问:
“你, 是不是在监听我?”-
他开始吃药, 这份迟来的恐惧, 完美降临在人生最幸福的阶段。
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也许是报应,报应已经来得够多了。
从做错事的第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做梦, 这段无梦的黑暗持续整整一年, 直到组建新家庭后,才重回梦境。
梦境并不美好,一切血腥恶心、残酷恐惧,都充斥着每个夜晚。他甚至能梦到在他肩头蠕动的白蛆, 被腐肉生养得肥肥胖胖。
白蛆一直被他养育着,从他的肉\体, 蠕动到精神上, 蚕食着每一寸幸福。
身体也并不安宁, 肩头的疼痛, 总会让他在安静时分辗转反侧, 一阵阵抽疼难忍。
他突然怀疑以往的回忆, 是否抹去知觉, 他竟然对那段苦难日子里的疼痛, 毫无印象了。
也许是惩罚, 让他好不要忘记错事,他依旧会想起狼狈与落魄,每逢此刻,都迎来持久的平静。
在这等温馨的日子里,他并不介意,几个做噩梦的夜晚,毁不掉三十天的憧憬。
他有善解人意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孩子,有稳定的收入和自己的小窝,有家人间亲密的联系。一切都如他少年时设想般完美,太过完美了。
这些遗留的污垢,他并不特别在意。
“我只希望你好。”妻子对他说。
而他听到模糊的低语:“怎么不去死。”
他清晰知道,这些低语都是假的,信念坚毅地盖过生理散发的错误信号。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大脑两侧在搏斗,他没有办法去战胜它,只好顺从。
他也只能对妻子说:“能否别再对我表达爱意,我听到的,都是反的。”
妻子怜惜地抱着他,面露担心:“好吧。”
这对夫妻很快就回归柴米油盐,短暂的青涩.爱意变得不再重要。家庭里即便缺少了爱,也毫无改变,只有在夜晚时,会稍许出现插曲。
翻来覆去的尺言,将床搅动得很不安稳,妻子在一旁问:“又疼了?”
从以往的一月一次,一周一次,到现在的连续三天。安琳觉得奇怪,这反而像他刚出狱的那段时间。他连续一周都对疼痛缄默,直至尝试过似水的爱意后,才尽然向她表露心声。
尺言久违不安地问:“我不会又要失去什么吧?”
妻子安抚答:“不会的,你多想了。”
这种对话只停留了一晚上,短短十秒,两人便像是默契地遗忘,从此再没被提起。
尺言又开始无梦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可孩子还要上学,他每天忙前忙后,睡前吃药,日子还是如往常一样。
生活没有变多糟,甚至影响不大,在疼痛都不算什么的他,一些轻微的幻觉,只会让他时而分心。
孩子对爸爸的往事一概不知。尺言不想向别人提起这段往事,即便是同甘共苦的,早就知晓所有的妻子。妻子心里都清楚,便也不再过分关注。
“你明天记得拿肉出来解冻。”
“儿子四点钟要去练琴,补交一下钱。”
“火好像不行了,炉子今天打不着,要不要换一个。”
尽管如此,安琳却始终察觉,丈夫好似枯萎的爬山虎,一点点从生活的缝隙里脱离,她能感受到爬山虎脚的每一次离起,再也贴不到同样的墙上。
可丈夫并不这样觉得,他的心思始终没有妻子细腻,一直对家庭乐在其中。他是觉得些许不对劲,可说不出来。
他只得用往常的办法宣泄,开始写新书,垃圾都倒到一个筐里,效果显著。夫妻两人都忙起来,轮流带孩子。
“你去上班吧,今天我带他。”尺言对安琳说。
安琳放下便签纸,冰箱上写满了日期和时间,尺言的字迹占据大半,都是他的每日事项。冰箱成了他的记忆,孩子对此表示长久的疑惑,终于敢大胆问:
“爸爸,你是不是得海尔默茨病了?”
尺言对这充满天真的语句并不在意,他看一眼今早的事项,撕下一张:“你今天没有课要上。”
孩子对这个行为习以为常,迅速投身快乐中:“爸爸你的规划里有让我玩平板吗?”
尺言允许他玩半小时,尽管他知道孩子从七点起床,就躲在被窝里偷偷玩了十五分钟。
“你今天想吃什么?”尺言帮他收拾乱丢在沙发上的儿童小说。
“我要吃猪排。”孩子扯着稚幼的嗓子。
“你想在哪里吃?”尺言又问。
“我想要出去吃。”
外面餐厅的饭总是比家里的香,香精对味蕾的冲击,是家庭料理无可替代的。
尺言将孩子赶出去,收起平板,孩子听到要外出进餐的消息,很是兴奋,“我们还要去图书馆吗?”
“去。”尺言答。
几岁的孩子刚刚开始独立,蹦蹦跳跳很是吵闹,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尺言给孩子买了草莓面包。孩子一边吃,一边奔去。最后却停在一家书店前。
“爸爸,你的书。”安洋兴奋地指道。
那是一本再版好几次的小说,占据着畅销书首榜,里面的主人公悲惨且残酷,充斥着抽象离奇,荒诞怪异。尺言并不喜欢这种疯狂且矫情行文,在他眼里,妻子简洁的儿童文学更胜一筹。
“你要吃鸡蛋布丁吗?”尺言只注意到售卖的零食。
孩子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他也忘记要吃猪扒,选择了在书店里吃各种甜品,尺言没吃多少,孩子点了一个套饭,只吃两口,就丢给他了。
喝饱吃足的安洋坐在书架旁,手拿一本绘本,没看多久,就开始打哈欠。
孩子把头靠在他手臂上。
尺言垂头,看着幼弱的孩子。他已经快上小学了,从小臂那么大一点,长成现在的模样。他并不觉得时间很快,每日都如数家珍。
孩子闭上眼,安静地睡了,手里还拿着绘本。他长得并不像自己,更像安琳。
在血肉至亲身边,尺言总会感到不少舒心,甚至过往的事物,都能渐渐消散。
孩子的脑袋往前一倒,磕到空气上,惊醒这个幼小的灵魂。
尺言见他眼皮子往下垂,不由得忍俊不禁,轻轻在孩子耳边说一句:“回家吧。”
孩子揉了揉眼睛,打了哈欠:“我还没看完。”
一大一小放下书,走出书店,孩子仍然依偎在爸爸身边,可等到路过公园的时候,孩子就立马清醒,将困意全然抛之脑后。
公园里很漂亮,是安洋最喜欢去的地方,哪里有的时候能找到小蜗牛,有的时候可以在大树下面乘凉。
爸爸和妈妈老是喜欢围着湖绕圈,他就在前面跑跑停停,等一会儿慢慢悠悠的两人。
公园里的菩提花开了,一点点窸窸窣窣,掉在地上,他踩上去又捡起来。
“我能去玩那个吗?”他指着公园里的游乐措施,向尺言请求道。
“去吧。”尺言跟在安洋的身后,顺着方向走来。
安洋兴奋地跑过去,参与到那一群孩子的行列中。他一点都不怕生,立马打成一片,开怀大笑。
真是个外向的孩子。尺言站在那儿,想着。
他总是会习惯地在心中,将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儿子进行对比,他们的那些熟悉、陌生,相同、不同,他总是铭记于心。
尺绫羞涩含蓄得多,沉默少语,看内心明亮得如星星。而安洋生来仿佛就是活泼开朗的,毫不会掩饰自己的热情。
明明就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人,可尺言总是能在他俩身上感觉到一丝微妙的影子。
“爸爸!”安洋喊。
“嗯,”他应,抬抬头,望向安洋。
“过来推推我。”孩子已经坐好在秋千上了。
尺言走过去,帮他推秋千。
安洋总是喜欢用语言表达感情,妻子说这点像极了他,他想着也大概是随了自己。回想一下,尺绫喜欢用眼神,弟弟的眼睛里装满情绪,不爱说话。
半刻钟后,孩子从秋千上下来,粘在了尺言的身上。
“爸爸抱我。”
“不抱。”
“抱嘛。”
明明已经是快上小学的孩子,应该要进入第二个叛逆期了,可安洋依旧如往常一般黏人索抱、亲昵。
“累了吗?”
“累了。”
“想吃雪糕吗?”
“想!”
孩子兴致勃勃,踏上回家的旅途。尺言来不及嘱咐“不要和妈妈说”,孩子就一溜烟跑出去好一段路了。
“爸爸你快点!”安洋兴奋在前面引着,在人行道上跑出十几米后,又回头催促。
尺言闲庭信步,在绿荫下慢慢走着。
“喂,快点啦!”
安洋把手卷成喇叭形状又回头喊了一遍。
孩子很乐意玩这种游戏,用他自己的话说,爸爸是缓慢的绵羊,而自己是神气的牧羊人。
爸爸离自己二十米后,安洋又往前跑,到了红绿灯路口停下来。
“慢点。”尺言在后面说。
“绿灯快到了呀,你快点。”安洋再次催促,激动按捺不住的心情,飘散在空中,和他的碎步一样原地踏着。
“小心车。”尺言提高声音。
安洋喜欢过马路,然后在斑马线的另一头看着,兴致勃勃地等待爸爸。
五秒后,红灯转绿了,孩子立马步履轻快地踏上斑马线。
走到一半,安洋突然想起爸爸得了“海尔默兹病”,万一爸爸忘了路,那爸爸就走丢了。于是他立马停下,这次想等等他。
尺言刚刚走到路口,安洋站在斑马线中间,转过头来看着爸爸:“爸爸,绿灯,你快点呀!”
尺言轻应一声,低头看着黑白交接的斑马线,伸脚迈出第一步,刹那间,面前带起一股凉风。
“……”
轰然大响。
第86章 地狱
一辆莽撞的车横冲撞来, 轮胎急刹擦地声突响,十余米的沥青路间拖满血肉,摩将他冲撞得耳鸣。
他突然听不到了。
眼前, 只见血肉满地。
“……”
他踉踉跄跄地到孩子身边,孩子正孤零零躺在公路中央。他颤抖着,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将安洋揽入自己怀中。
狼狈不堪的车停下, 又立马慌忙逃窜。
不哭。
沥青地面挂上擦落的肉碎, 血液将斑马线染红。孩子流了好多血, 到处都是,沾满了他的手、衣服、脸颊,鲜血浸了一地。他不知所措。
不哭。
孩子在他怀里残喘, 一起一伏, 又渐渐微弱下去。他咬着牙,牙在颤抖,但是他想忍住,孩子的身体渐渐凉了一截。
不能哭, 没事的,没事的。
“爸爸, 我疼……”他喃喃着, 突然听到孩子微弱低语, 如一缕烟随时散去。
他低头, 攥紧着孩子的手, 凑上去亲一口。又紧紧拉着, 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 身子孩子身躯, 嘴里止不住说着:
“不疼了, 不疼了。”
过分沉重的疼痛压到这幅幼小身躯上,沥青路从黑青变为雪白,像生锈的雪。
不痛,一点都不痛了。
疯狂到快听不清的低语萦绕在他两唇间,孩子被他紧紧抱在怀中,早就闭上双眼,身子如碎片,从车撞过来的一刻,就失去生机,只剩下躯体。
“不疼,”他喃喃,抬头望着空气,“不疼。”
孩子死了。
妻子赶来医院,看到形单影只的丈夫,只见他身体在颤抖,指甲盖都在微微颤抖。
“……”她作为一位母亲,听到孩子去世的消息后竟没有一丝难过。她看见丈夫瑟缩着身子,心中也不曾流露同样的悲怆。
她好似只听到什么东西砸碎了,或者是什么东西弄丢了一样平静。
“对不起。”
她听到丈夫低语。
“什么?”她问。
漫长的走廊上,黑暗笼罩住尽头,一盏灯恰好在两人中间,分割亮与暗。
她看到一片寂寥,丈夫仍然平静,垂着头。
“对不起。”
她想回应,想说话,可一张嘴音节就全堵在嗓子眼,此刻,她才感到悲伤突然缓缓漫上。
“对不起。”丈夫第三次说。
这次,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助和惶恐。
她想要安慰,想要看丈夫的眼睛,可尺言始终不抬头,头发将他的眼睛完全盖住。
丈夫站起来,面对灰色的长廊,突然跪下,面对粗糙的墙壁诚恳说道:“对不起。”
尺言缓缓身子,一只手放在地板,一只手靠着墙,仍旧虔诚地跪着,耳朵凑上去听。半秒后,他用额头撞墙,发出沉闷咚咚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尺言反复进行着这个动作,荒诞而怪异,他无比清晰自己在做什么,现实是什么。
恰恰是这份清晰,他愈发无助,大脑源源不断冒出碎肉和血污,耳旁的幻听难辨真假。他也快分不清了。
上天令他太过恶心。
这已经不是生活,这是地狱。
他想明白了,总算是想明白了。他是来遭罪的。他们死都解脱了。他为什么不能死,是因为他还没遭完罪,这是惩罚,来自地狱的惩罚。
一切都是假象,不对,不能这样说。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间。
这个世界,都像地球那样圆,分成两部分。尺言看了很久的墙角,窥见每一寸真实的痕迹,一半是人间,一半是地狱。他们死了,就回到人间去。
而他呢,他的惩罚太过漫长,还要等很久。他不禁想,自己上辈子犯了什么罪过,才沦落至此。
灰墙覆盖住他的面庞,灯光在发丝间乱闯,他的影子碎开了,宛若拼图。
他咚咚咚地敲墙,墙体都颤动。
“地狱、都是地狱。都是地狱,你们都是地狱。”
妻子是虚构的,孩子也是虚构的。伤口、痛楚,都是虚构的。
“你们肆意玩弄我,你们会嘲笑我吗。”他抬抬头,自嘲式地对着灰墙笑笑,“这很严肃,你们玩弄我,而我要接受惩罚。”
他对着墙自言自语,敲响头颅,直至凌晨一点,他突然站起,顶着满头鲜血。
鲜血流到他的鼻梁上,眼皮上,流过他的脸颊和嘴唇,他污秽不堪,再不配享受往日整洁干净,在受苦难时,那位气愤至极的家长在他背上刻下的那个死字,早就诅咒着他。
不对,那是祝福。
妻子看见尺言站起来,整个人神色冷肃,动作僵硬。
灯光落在他的一边肩上,侧着洒下,只覆盖住他的一半身体。
“这里是,地狱。”
尺言指着地面,他歪歪肩膀,低头看着地板缝隙,语调低沉。
“我是诅咒。”
第87章 丧犬
阴沉天色, 马路上风卷着垃圾飘摇,小店门前坐了些人,有的吸烟, 有的畅聊。
厂里的人都陆续下了班,成群结伴走回宿舍。大家寒暄着吃什么,每个人都面带疲惫, 准备迎接今天的晚班。
他形单影只地走着, 在人群中平静垂头, 发丝盖过耳朵。
路边站着一个人, 注视着他,待到他走面前时,轻喊, “尺言。”
他仿佛没有听到, 宛若木头,随着人群继续迈步。
路边的人没有动作,腰挺得很直,双手插着口袋, 却十分正直,与这片破旧的工厂居民区格格不入。
进入到食堂, 喧嚣声充斥着每个角落, 他打了一份木耳蒸鸡和白饭, 回到宿舍。
舍友们在剪脚指甲, 有的在洗澡晾衣服, 他回到床位, 坐下, 丝毫不见周围人的松弛。
“诶, 强哥, 请我喝瓶绿茶咧,才刚发工资,犒劳一下小弟我?”
“你小子,叫我爷爷给你买。”
阳台的舍友在谈笑,其中一位剪脚指甲的舍友,看到同床郭雨生打开铁皮盒子,腿上又放着食堂饭菜,凑过头去看看,语气友善:
“又吃食堂啊,你这次工资发了多少呀?”
厂里有工资条,握在自己手里,勤奋点七八千不是问题。舍友见这个郭雨生进来快俩月,每天三点一线,根本没有多余动作,老是缄默不说话。
尺言并没有回应,舍友甚至怀疑他听都没听到。
半晌,舍友也不自讨没趣,大家顶多是个工友关系,虽然住同一个宿舍,也就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能见见,孤僻就孤僻,问题不大。
转眼七点钟,尺言开始往门外走。
天已经黑了,路灯独自站在矮墙边,他穿过人群。
路边的人仍在那里,站到了水泥花圃上,凝视着人群中的他。
他依然没有理睬,继续回到岗位工作。
只是些很简单的程序,将两样东西组合,焊接,十秒钟就能弄一个,半小时就能弄一盒,天天重复同样的动作。
如此反复三天,在一日下午,他看到路边的人在与工友畅聊。那人看路过的他一眼,低下头,继续与工友们谈笑。
回到宿舍,大家已经不在意拿着饭盒吃食堂的郭雨生了,他们开始聊起站在路边的那个男人。
“话说他为什么每天站在那儿,我见到他好多天了。他腰真直,也不像没工作的。”
“好像是在等人,看上去像正经人,抽的是芙蓉王咧,还给了我一支。”
尺言下班时,已经十点,他路过,路边人仍旧蹲在那儿的路灯下。人影匆忙,他停下脚步。
人逐渐散去,路面恢复原有的清冷寂寥,早餐袋在下水道边静置。路上只有两人,各自站着、蹲着,互不说话。
半刻后,他迈步,继续往前走,隐没在黑暗里。
回到宿舍,舍友们细碎地低语,围在被打翻的铁皮盒边。尺言进门,一愣,舍友转头:
“啊那个,雨生,我刚刚路过,拿着衣服没注意,不小心弄倒了你这个盒子。”
地上,是一卷卷钱,颜色五花八门,也不乏两毛一百块。还有硬币满地,以及一枚钻石戒指。
这位沉默的舍友把工资全都放到这个铁皮盒子里,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我也不敢动你的,你数数有多少,看看能不能对得上。对不上我再帮你找。”
尺言走过去,舍友们自动侧身,让出位置。他依然一言不发,看上去像极了僵硬的木偶,令人感到无比疏远。
尺言弯下腰,捡起一卷卷整齐的钱,舍友们围观着,其中一个,也蹲下来帮他捡。
舍友捡起好几卷,递给他,凑头问:“雨生,你结婚了呀?”
他垂头迟滞,沉声:“结过。”
舍友好似只听到第一个字,没有在意整句话语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在死寂般的空气里夸夸其谈:
“我就说嘛,你长得这么好,怎么可能还打着光棍呢。你老婆肯定很漂亮,有没有照片啊。”
另一个舍友踢他一脚,这个致力于调节氛围的人才恍然发现不对经,立刻如鸦寂静。
尺言抱起铁皮盒,坐回床边,没有清点就盖上,放回原位。
大家见着这样,有些许手足无措,一个人还想追问他的经历,最后也闭嘴停口。
各自干回各事,他没有去看那枚戒指是否摔烂,也没有重新整理铁皮盒,这个花里胡哨的盒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没有行李,厂里发的工作服就足够轮流替换。这是一份令人麻木的工作,十分契合他的需求。他不用再去想其他,只需浸在这份安宁无趣的生活之中。
工友们也说,他不像普通人,事实上,自己已经变成行尸走肉。
钱很多,可他基本不看,也不花。晚班早班两头倒,大家都叫苦连天,可他没有。
他在服从上完美得就像一个机器人,连组长都对他这份平静另眼相待。社会需要他这样的人。
孩子没有入土,他们都第一次当父母,不忍心去看。妻子后来抚摸着孩子的骨灰,说让他做一棵小树吧,他没有意见,事实上,他没有发声。
孩子的葬礼他没去,妻子哭泣的时候,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他独自窝在封闭的房间里,不开一盏灯,窗帘紧闭。当大家发觉孩子父亲消失后,打开门,才闻道污浊不堪的空气。
而他坐在床上,面对墙,垂头不语。
与妻子离婚后,他没有取走任何东西,连孩子的物什也没有碰过。妻子对此表示沉默,她亲眼看着丈夫的离去,他连一句嘱咐都没有留下。
身无分文的他走在路上,走过街灯,走过两条巷,天霎时昏暗,他抬头,看到路灯上的招工广告。
他开始一个人平静地生活。
尺言垂头,看着床尾的铁皮盒,花纹乱得斑驳,里面存的是他的墓地钱,身子半截入土。
手机已被丢弃,他时常站着,看转动的时钟,那是生命流逝的象征。他久久地抬头凝望,眼中装满晃动的黑色指针,这就是时间。
都是假的。
虚假生活里的善与恶,也都是假的,他警惕又平常地望着每一寸角落,面对众人的目光,低头不语。
都过去了,时间也是假的。
当往日旧友站在他安逸角落的门前,两人互不说话,目光昏沉盯着对方。他僵在床边。
工友对着往日友人勾肩搭背,笑嘴大开:“那个谁是吧,我当然认识,他还给我留了信咧。没想到你藏这么深,居然是条子,抓到人后我这算不算立功啊。”
尺言放下盛满茄子的饭盒。
“诶,我这有奖金吗?那谁究竟干了什么大事啊,这么牛逼要人去蹲他。”工友踏进门,回头大谈。
看见舍友郭雨生走来,他微微愣神,感到惊奇。凝视着这个字字如金的工友,走到面前,走到门旁,手里攥紧木筷子。
他睁大眼。
两人迅速撞成团。尺言垂头凑近一伸手,忽地使劲推压,司徒辅来不及遮挡,被他挤压到走廊半墙上。花圃稀疏地挂着几丝,从下能看到半截外露的身子。
半墙是破旧的水泥,缺失好几处满眼破碎,只到半腰身高,随时危楼欲坠。
“安琳在家等着你。”司徒辅咬着他耳朵说。
木筷子毫不犹豫插向司徒辅的腹部,司徒辅用手下意识自护遮挡,一根筷子折断落地,而手掌被另一根贯穿,开始缓慢滴血。
“凶手被判了五年。”友人又贴近他耳旁。
尺言离起,没有吃晚饭,丢掉另外半根夹在手里的断筷,侧身迈步向前走去。
他的手里也扎满细碎木刺,深深埋入指腹血肉间。
醉驾逃逸的司机已被判刑,友人前来,就是为了告知他这个消息。司徒辅松了一下五指,低头望着,又抬头看尺言。
尺言头都不回。
“你太自私了。”
一个声音在耳畔骂自己,他丝毫没有理睬,他还要去上班,还要睡觉,还要吃饭。他的一天充实得麻木,安排得天衣无缝。
“你已经不算人了。”
他仍旧没有理睬,一切干扰都杜绝在躯体之外,灵魂早就擦破不堪,破如漏风衣。他不断地走,麻木地走,即便坐在灯光下他也还在走。
双脚麻痹的感觉能让他分心,肩膀的疼痛变得不值一提,在三点一线上行走,是安慰剂是生活必需品,他垂头,连头颅都快落到地面上。
他行走在无人的下午三点,天色阴沉。
马路上,落叶和垃圾被新来的保洁扫得一干二净,连扬尘和人影都消失,找不到一缕影子。
两边摊贩关门,便利店休息,大家下班得太早,一个人都没有了。自从司徒辅来过后,大家有意无意避开他,他从人群中的独自,变为人群外的独自。
他走得太晚,灰云里的一丝阳光,懒懒落在下水道旁,落到他沉默的发丝里,他沉着头迈步。
三点钟,空气悬浮着闷沉的温和。
马路的中间,有一摊血迹。
血迹里浸着一个小孩子,他两只脚被压成肉泥,而上半身面朝天空,努力呼吸。
他低头,平静走过去。
周围没有任何人,连工厂躁动的机器声也消失殆尽,平和如郊野,宛若等待蒸发的流水。
孩子在哧呼哧呼地呼吸,肺部发出闷响,撕扯着地上的血迹。
他没有抬头,也不望一眼。
血迹变得流动,孩子的指甲也沾满血污,他肉泥的腿贴在沥青路的缝隙上,等待着蚂蚁。
他突然,停下脚步。
孩子啊孩子。他走过去,将孩子抱起,送到医院中。
第88章 火水
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气息, 弥漫在每寸角落,散放着平静与警惕。
被压到腿的孩子已经在抢救,插满了管子, 当警察来到之时,孩子仍在残喘,留着一缕气息。
家属匆匆赶来, 是一位灰发交杂的中年瘦弱妇女, 和强壮大块的孩子舅舅
“就是你撞了我们家小武?”孩子舅舅一上来, 就揪住他的脖子。
他推开对方的手侧身, 没有辩解也没有理睬。路上被撞倒的孩子已经接受治疗,他可以离开。
心急如焚的中年妇女,想要进抢救室看自己的儿子一眼, 见到压烂成肉泥的双腿, 立马崩溃哭泣,身子靠在墙上颤抖。
尺言对这番残忍的场面毫无触动,只想到今天的晚班,一心想转身回去了。
孩子舅舅立马扯回他, “你别走!”
护士上来劝说,“先别激动, 家属您这样太声了。人家只是路过的好心帮忙, 还垫了治疗费呢。”
警察也上来了, 扯开两人, “别闹别闹别打架, 现在结果都还没出来, 不要乱栽赃认定。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调查?”孩子舅舅身体颤抖, 怒火冲到喉咙, 快要从血盆大口里喷出, “那里连摄像头都没有,你拿什么调查?我姐姐就这么一个孩子,就这么一个男丁,不是他撞的,他为什么要送医院来!为什么还要出钱!”
沉默寡言的尺言,从毫无道理的愤怒中,平静侧身走出。他走过长廊,身后还在争吵,自己的衣领被揪变形。
电梯一响,门关上。他离开这乱作一团、不堪入目的群人。
回到宿舍,吃晚饭,又回到工作岗位。他好似忘了今天下午的经历,埋头操纵两只手,麻木地工作。
十点钟,终于下班,工友们畅聊着,行走在黑夜的路灯下。
他们纷纷谈:“好像有个小孩子,被大车撞了。下午警察都来取证了,还开了洒水车咧。”
充满年轻人的厂子很热闹,有的人去吃烧烤,有的人拖着沉重步子,迫不及待要回宿舍休息。这样的流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传播到东边,又传播到西边,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三言两语之间。
尺言突然在人群中驻足,停在那带着一丝血迹的路上,沥青盖住深红血痂,在黑夜里迷蒙一片,看不清早上孩子分明的模样。
他垂头,迈步。
第二日,当他午休时,走回宿舍楼。
一进门,一个硬币就滚到他脚边,将地板照得锃亮,射.入他的眼睛里。他顺着硬币前来的方向抬头,看到一个陌生人,以及站在阳台的工友们齐齐望向自己。
那个孩子的舅舅,正在他床铺上野蛮地撕扯被褥,那个装着他全副身家的铁皮盒,已经被打开,钱零散落地,棉花从被褥缝隙中冒出,枕头掉落下地,神色的枕头套上,依稀能看见几个带灰的鞋印。
孩子舅舅发疯似地在床上翻找,闻见门外有人,身子倏然一停,转头盯来。
是凶手。
对方红眼愤懑,怒发冲冠,立马冲上来揪住他衣领,把他压在墙上用手肘顶着腹部,咬牙大喊:“你快把钱拿出来,就这么点吗,我家小武在ICU等着钱呢,你快点交钱!”
唯一值钱的钻石戒已经被对方攥入手中,只露出一缕昂贵的光芒。尺言望到那缕光芒,对方似乎也像是心虚似的,又攥紧一下,声音大起来。
“你以为你能逃吗,就算警察不抓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还委屈是吧,你委屈什么。”对方揪住他的头发,往门上撞,工友们瞪大眼,上前半米,对方的疯狂让他们望而却步,“是不是你撞的,快说,是不是你撞的!”
他的头撞到铁门上,哐当一声,他的额迅速红起来,流血。他说:“我要报警了。”
对方回头,冲站在一旁的工友说:“我看谁敢报警!”
话语落,对方又转回来,将他从门上摔到地上,低声警告:
“你最好祈祷我家小武没事,不然你就等着偿命。你等着瞧。”
说毕,他带着满口袋的一卷卷纸币,以及满是手汗的钻石戒指走出门口。
地上一片狼藉,乱得不成样子,到处是他床铺的遗骸。他的蚊帐也被撕扯得东一块西一块,穿了好多个洞,凄惨地挂着。
他扶着门,从角落里一个人起了身,额头上的鲜血顺着重力流到脸颊,又滴落颌边。可他没管。站定两三秒后,他弯腰,低头捡起自己一个个亮晶晶的硬币,那是他的坟墓。
铁皮盒已经变形,脆弱盖子折成两半,他手一松,硬币落入盒子内,发出连续哐当的清脆声响。每一个硬币,都在敲打着这片狼藉,敲打着这悲惨凄哀的经历。
他尝试将铁皮盒盖上,可并不行,只好半掩着放回床尾。被褥里的棉花僵硬,他拎起放到一旁,腾出空位置,坐在床边。
工友见他的额头,有些担心,走过来却不敢太过,隔着半米指指,关怀他:“你的头,没事吧。”
血还在隐隐流出,他打开饭盒,拿出筷子,回应:“没事。”
工友咬咬唇,不知所措。他们仍有余惊地望一眼门口,又望这个古怪的室友,分辨不清楚其中缘由。
警察上门来了几次,都将他叫出去询问事情,他们找不到他的电话,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有手机。
那段路的摄像头在雷雨天时坏了,长达三个星期,都没能拍到任何画面,漆黑一片的屏幕上装载着路中央的小男孩以及逃之夭夭的肇事车辆。
警察们根据推断,见到如此明显的车碾压痕迹,以及贫困的他,很快排除了他是凶手。
锁定了好十几辆车,终于有了些眉目,可还没等到抓获凶手,孩子就在重症监护室里昏昏欲睡,历经长达三天的治疗后,最终还是去世了。
孩子那瘦弱黝黑的母亲,自从孩子去世后,悲痛地在沥青路上烧着白纸,拉着尖嗓子哭得肝肠寸断。而孩子强壮的舅舅,则是充满威严地穿着丧事的白衣,站在一旁,夸张往四周撒着纸钱。
孩子母亲的哭声,宛若细细尖尖的猫吟,而孩子舅舅的哭声,则是放荡不羁的吼叫。
他们路上烧了三天纸钱,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我家小武才七岁,七岁啊!明明养得白白胖胖,怎么会叫那个狼心狗肺的人给残杀了呢,那没心肝的车啊,唉呀呀……”
纸钱从沥青马路上,一直洒到工厂的门口,大家避讳,都绕后门走,避之不及。
“小武啊我的小武,”母亲哭喊。
“狼心狗肺!”舅舅对着工厂里的门大吼。
几日下来,厂里不堪这般困扰,叫了保安,叫了警察,还是于事无济。可怜的两人如今成了人见人憎的癞皮狗,刮不到的苔藓。
但是,人死为大。他们没办法,只好从根源上解决。
“你能不要吵了,他不在这里干了,从今天开始就不在了。”
当尺言在岗位上麻木地工作着,车间主任突然找人来叫他,外面的哭嚎声戛然而止,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
十一点到,下班,他准时起身离开,没有任何失落沮丧。他连自己的明天都没想过,也没思虑过自己该去找下个容身之地的事情。
他会如来时一样,在路上垂头从白天走到黑夜,在无尽的麻痹和折磨中,找到下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工友如鱼群,拥挤着涌出大门,街上开始多起手机的光,零散地照亮着人群走的路。大家都低头,疲惫得嘴上都说不出话,唯一惊喜的是那对痛失爱子的家属,今晚居然没有哭嚎。
他缓缓,低头走着。
夜色很浓,太浓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月光安静地洒下,却没有带来短暂柔和的光亮,仿佛只镀上一层浅霜。
他靠着路边,远离人群的外围,独自行走。他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大家都注意不到他。
路边的巷子,比他眼前更黑。他低头经过巷口时,窸窣声响起,一桶液体刹那间从巷口泼向他身,他感到发丝湿了,还没来得及转头。
打火机突地亮起,他闻出是火水,不够一秒身体点燃。
黑暗的路上,瞬时冒出熊熊烈火,借着他身体上窜,仿佛要冲破云霄。
烈焰在他身上肆意侵犯,他被火焰淹没,火焰又被黑暗笼罩。皮肤灼烧的刺痛涌来,火烧到他的眼皮了,吞噬他脸颊,发丝也焦黑蜷缩,他亲眼见着火焰亲密地撕扯自己,热意和痛意一下子灌满身体。
他好久没这么痛了。他疲惫太久,连痛都快忘了,现在却尽数想起,他又被撕扯着快要摔倒了。
路灯闪一下,两下,三下,痛觉逐渐转变为麻木。
众人惊恐,隔远着望这具燃烧的身躯,此起彼伏地尖叫,他们看到将死之人,看到一场蓄意的谋杀,亲切感受到火的神圣和燥热。
火焰亲吻着每一寸火水流淌过的皮肤,而皮肤的主人僵直着,站在审判他的巷口前,一动不动,仿佛与火焰和谐地融化。
第89章 毁容
天花板高挂, 比纸鹤的翅膀还要洁白,诡异的肉焦香气和碘伏味混在一起,四面白墙的病房里, 机器不断在嘀嘀作响。
红色与绿色的线起起伏伏,宛若时而尖锐,时而平缓的波浪, 黑色屏幕好似黑洞, 将所有生命力吸进吸出。
他浑身散发着焦红, 一种碳化后分辨不出模样的肉团, 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的半边颌,从那片光洁的皮肤上,勾勒出一整个想象中的人样。
他还在残喘, 一直残喘, 来自地狱的惩罚诅咒,侵蚀了他脆弱的肉.体。他盯着上下眼睑间,唯一露出面前的白色,白色萦绕着他的灵魂, 随时会从那条缝隙里降落,覆盖住眼睛。
“二十二号床醒了。”模糊的耳间, 好似听到护士推着小车以及她的脚步声, 她拿起口袋里的对讲机, 看这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眼, 连忙传递信息。
这个全身烧伤高达百分之六十的病人, 在昏迷三日后还能活下来, 是一个珍贵的样本。
他的伤口触目惊心, 头部只剩下一小块巴掌大的完好皮肤, 这寸完好的皮肤一直延伸到颈脖, 再到他的半只右手,小半边脚……他完整地被分割成怪物,烧伤的接触面感染,呈现一层层诡秘的白膜。
疼。他的第一个想法。
抽痛从手指到大面积的伤口,牵扯着神经一直到躯体的深处,大脑无比清晰地感受着,浑身颤抖的疼痛。
这份疼痛连绵不绝,毫不休止地传来,当一边麻木,另一块创口就会牵扯,从点到整个面,四面发散地,仿佛火焰已经种在皮肤之下,燃到骨髓,每根神经都轻轻摇晃,压到他贫瘠的灵魂里。
他的生命体征很好,也很不好,大面积的感染随时能要了他的命。可他的脉搏和心率,比所有人都要平稳正常。
当他被送到医院,大众对他一无所知的身份束手无措,几经反转,终于找到一个关联人。他的前妻在深夜赶来,出乎意料地冷静,并大方地交付大量医药费用。
烧伤不深,可烧伤面积太大,覆盖住他的头颅、锁骨、肩胛、背部,乃至他的手指、脚跟。水疱迅速地覆盖他身体。
“你别动。”护士吩咐他这般做。
洁白神圣的天花板笼罩每一缕气息,重症看护里的人生命垂危,他想侧侧头,身子却一动动不得,手指微微摸到被褥,产生粗糙触觉。
他想起身了。
不远处的隔壁床,机器声突然嘀嘀作响,尖锐得在整个病房回荡。
医护开始冲过去检查抢救,对讲机连绵不绝,门外亦不安静,呼叫铃不断回响。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比每一盏灯都要昏暗,仿佛透着阴云一角。
他起身。
怪物一样的皮囊漏着积液,安静地,在床上蹭出一道道诡异的颜色,碎屑落在缝隙间,而他警惕地落下地板。冰凉带来的是可怕的抽痛感。
他仍感到在灼烧,炽热感宛若化成流水,荡在皮层之下,浸入血肉。可他还是继续行走,相隔多日的再度睁眼,让他一瞬间回到那个夜晚,那条街道,他还没走完。
他想逃,无比想出逃,机械僵硬的身躯犹如尸骸。
他轻轻拉开门,组织液留在上面,他无法独立行走,只得蹭着墙壁,在墙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残骸。
他挨在墙上,天花板上的灯幽幽洒落,血肉粉刷一切圣洁纯白,墙成了地狱的壁画走廊。他此刻听不到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难以察觉,脸开始流出混杂的血。
他行走在无尽的诅咒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出逃,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他就是想走。扯动的脚筋裸露在外,他身子摇晃,蹭着墙快要跌倒。
无暇的墙砖和地板缝隙里,干燥的皮屑落入,毫无目的的行走让人痛苦不堪,也让人精疲力尽,可他没有。
“活着。”
他听到自己对自己说。
“你得活。”
长刻在命运顶端的诅咒,宛若一把高悬的长枪,深深刺入脑海中,贯穿意识。
他的身体四分五裂,灵魂却完整得可怕,从片片撕裂中,缩成满是血污的一团,仍在苟活于世间。
他不能停下,手扶着墙,此刻却像被禁锢挂起点手臂,他的身子垂下,快要贴到地板。他走出去了,十米、二十米、半百……地面带着他行走的痕迹。
“别哭。”
他又听到声音。
他怎会哭,睫毛连同眼皮的伤一同掉落,他有一只眼睛看不清了,全数被刺白的光芒眩晕,他想着死吧,快死吧。
不行,他得活。
他跪落在楼梯边缘,一只手扶着身体,一只手支撑地面,摇摇欲坠的他在楼梯口呕吐,称不上胆汁或是污血的浑浊物,从他的嘴角垂涎,到第一个台阶,又到第二个台阶。
垂涎一直流到第五个台阶,漫长的污物规矩地成为一条线,他盯着呕吐。身体的皮肤剥落,蹭在墙上地上,手上的皮肤粘在腿上,脸被墙壁磨掉半边,整个人血肉模糊。
他停顿。
皮肤会长回来的,都会回来的,他会长成千疮百孔的怪物。他会与臭水沟融为一体,并未死在这圣洁的医院,
他的身体会多年前一样,长满白色的蛆。这些被养育的生灵会将他消化,蚕食干净,使他的身体践行最后的价值。
可到那时他仍会呼吸,气流延绵不断地从鼻腔呼入到肺部,刺痛每一个脆弱又坚韧的肺泡,他的生命在肺泡的破裂中,流逝,又在血液的运输中快速重生。
地狱的惩罚太过荒谬,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地愣住。
垂涎的液体依旧流动,停顿在他僵直的身体上,他宛若一座雕塑,戏谑的水流从他嘴里溢出。
“不能死。”
“你怎么会死呢。”
短暂清醒的对话让他从痛苦中抽身,他一下子,感觉回到了十年前,亦或是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童,拥有天真浪漫的眼睛。站在门后窥探着,谁都不知道他心思的谨慎细腻。
他对生活的一切充满警惕和向往,他畅想着失去母亲后的生活,与家人的生活,畅想着书籍上那些残忍的、美好的、智慧的寓言。
他想着自己会成长,会充满朝气或者内向,他都分辨不清自己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何时会死亡。来到地狱之时,他们就没打算让他有死期。否则,怎么会一点,都察觉不到呢?
想法和回忆在脑海里萦绕,他第一次这么清醒,也许是过往的他不愿意承认这份清醒,都是胡编乱造,都是虚构。他现在不得不独自一个人面对了。
这庞大的,虚伪的,从不欺骗自己的理智。他实在太笨,太懦弱,太保守且没用。他的愚钝浸不满山谷,于是山谷掩埋他的手脚。
这些自我安慰只不过南柯一梦,他就是自己的地狱,他现时坚.挺,一分钟后、半个月后、一年后……他就会倒在同样的地面上。
他会起来吗?不会吧,他不会再起来了。
他就安详地躺着,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此刻冰凉的走廊寂静得悄无声息,连人息都快要散去,他的残喘成了唯一的点缀,寒意灌入体内,和皮肤下的烈火碰撞。
他却安逸地被灼烧,他不再去想了,不想了。他真希望自己能闭上眼,垂涎源源不断,流到了下一层,再下一层。这根蜿蜒柔和的线,象征着他余下的生命。
身后有脚步声,他们惊恐地赶来,意图将他扶起。
太温柔了,又来欺骗他了。他的手臂被触碰,自己便柔和地躲开,他们想尽力让这副皮囊回归他该有的照料,可他不想,他开始挣扎。
有人对他说话,可一个字也听不清,字眼杂糅在一起成了含糊。
他们使上力气了,也许是姗姗来迟的触觉,他不回头,往前伸着身躯。他的力气战胜了所有人的意志,前来追赶他的人,瞪着眼睛,被力气挣脱。
眼睁睁见着,这个血肉模糊的人滚落楼梯,在一阶阶楼梯上留下残肉和液体。
重力扯着他下坠,硬瓷砖割着皮肉,他起起伏伏,楼梯呈着他无力的身躯,撞到墙壁的那刻忽地停下,发出沉闷的响。
大家想冲上去又手足无措,有人发出一声尖叫。
他停在了短暂的楼梯平台上,幸而折弯挡住他的去路。他看着白墙,看着带有陈年污垢难以发现的瓷砖,看着每一粒灰尘和自己甩出的血肉残迹,看着猩红与洁白。他垂垂眼皮,窥见到脸上烧伤的一丝痕迹。
他呼吸。
他没有吐血,没有咳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令人惊奇的是,躺在楼梯上的他仍带着生命,胸部起伏非常规律且缓和,好比春风吹来时,安详且轻柔。仿佛能持续到下一个春天,百年后的春天。
没有一个人的呼吸,有着如此曼妙的起伏,他的生命在四面白墙里,富有活力地迸发着,这是一个奇迹,是一个颤动人心的场景。
是令人战栗。
楼下有护士推着车经过,轮子沾染上滑落楼梯的污秽,她抬头,看见怪物似的躯体,她惊恐又震撼。
他的喘.息未定,他伸手摸了一下光洁的墙壁,上面写着寓言,倒映他的模样。
每一条寓言都对准他面庞上的每一处烧伤,肉瘤和疤痕会成为寓言的果实,在他身上生根发芽、欣欣向荣。
繁荣落在他的身上,他痴迷地看着这幅盛景,好似已经看到多年以后自己成为养分的身躯,他心满意足,且凝视着。
凝视着每一寸,在他身上爬过的苦难。
都变得不值一提。
第90章 迟雪的采访4
迟雪下了飞机。
第一次踏足这个岛屿, 异国风情尽数展露在面前。她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有一种久远的平静。
她身着普通的风衣,天气已经有些冷, 急匆匆打了辆车到酒店里去,即便是智能驾驶,车费还是比她想象中要贵上许多。
今夜有烟火会, 她拿到一张传单, 看着预定的计划, 又抬抬眼。
根据记录, 迟雪的母亲就在这附近活动,看着那个住址和名字,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去寻找那个素未谋面的身影。
她把住址收起来, 想起其他日常。
她曾经在幼时,想象自己和父亲一同出来旅游,到各个国家吃各种菜式,看无数在电视上才有的风景。
事实上, 在她的想象中,年幼的自己是真正的旅客, 而父亲只是因为自己过分年幼, 需要一个人带路、买东西, 而顺带加上去的。
她想起自己的自私, 有时候会微微惊讶, 张大着口。可每每想到父亲, 她又有点失落和神伤。
在酒店里安顿好行李。此次是独行之旅, 她没多少物什, 唯独那个用了多年泛旧的笔记本仍不离身。
公司里又发来了新的工作, 她现在在休假,并没有理会,任由着电脑一直亮着。
向前台问过路后,她找到方向,又发觉自己忘带笔,借了一支。
天逐渐昏黑,带着一点幽深紫色,发着属于黑夜的光,很是好看。路上人不少,灯开始多起来了。不久后,天空燃起花火,霎时绽开。
与儿时记忆里想象的浪漫不一样,明明一模一样,她却提不起多少兴奋,记忆也不再重合。没有领路的人了,也没有结账的人了,这次旅行始终与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
人群喧闹,人头涌涌,几个小孩子说着口齿不清的方言,在两旁摊位间奔跑追逐。
迟雪停下,凝视着形状夸张的糖果,最终还是买了一支。
糖果从摊主手里传来,她接过竹支,沉甸甸的下坠感瞬时压住。她稳定,天边已经绽放起五颜六色的烟火,斑斓点缀满天空。
她抬头望,烟火闪耀之下,一个人影从路的这旁跃到路的那旁。
少女的面庞如此光洁,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迟雪面前。她愣住眼,看见发丝沾到雪白的肌肤上,盘起的头发与灿烂的笑语交相辉映。
这幅面庞,存在记忆里,已十年有余。
少女没有一丝改变,忽地,对方似乎是注意到旁边的凝视,或者是心有灵犀,她欢跃的脚步突然停下,纯洁的目光望过来。
妈妈。
一个小房间内,大概只有五平米,脏乱得够有生活气息。女人正在不熟练地摆弄热水,给客人倒一杯荞麦茶。
“请用。”妈妈笑说。
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丝岁月的痕迹,迟雪抿抿嘴,然后说道:“你看上去比我还年轻。”
母女两没有想象中的亲昵,此时此刻更像是同龄人,分不出谁更娇嫩青涩。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妈妈说,“我们太久没见过了呢。”
她身上没有身为人母的气质,寒暄的话语从她口中出来,反而有不自然的违和感。迟雪动动,她没办法把这个二十出头模样的母亲,当做妈妈看待。
“我们第一次见。”迟雪平静地补充。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怨恨,也不应当摆出冷漠神态,但是一开口就抑制不住。
妈妈正想要说什么,男友突然从门外路过,吆喝了一声。那是一个年轻男人,职业是随着烟火会到处移动的摊主。他高大,英俊,手臂强壮有力。
女人立马回应,起身赶上去,帮男友系好衣带,她满脸带着幸福的笑容,真诚而热烈。
回到女儿身边,迟雪的茶已经整杯凉掉了。
这位母亲青涩地搓搓手,尝试像贤妻良母一样询问,兴奋地笑容,对久别重逢的女儿说:“对了,你来到这里肯定对地方很不熟,我带着你玩几天吧。你想去看……”
“不用了。”迟雪打断。
她身体却笔直,喉咙滚动一下。
早已是成年人的她,本不该如此失态,她都知道,都明白,可现在,心智却突然不受控制,她好似回到几岁时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身躯里。
“你为什么,”她咬咬唇,攥住衣角,“不要我。”
在幼时的记忆里,母亲如此美好,素未谋面蒙上一层薄纱。随着时日增长,父亲在心中的愈发透明与卑微,更加凸显出这个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形象,更加美丽且遥远。
她曾仰慕过的,曾设想过的,曾经如此渴望的。都化作眼前这个幼稚的女人。
迟雪像妈妈,太像妈妈了。自私和面庞都如出一辙。迟雪早就受够了自己,见到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觉得无比悲怆和恶心。
“你为什么。”
她也在问自己。
妈妈摸她的茶杯,好似没有听到她点发问,惊讶一声:“啊呀,茶都凉了。”
她的这次旅行,彻底被这茶,浇灌上凉水。迟雪起身拿起包往外走。
“妈妈,我先走了。”
她的母亲并没有挽留,只是站在茶水机隔壁摆弄着,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时,抬头望一眼。
这是她们的正式的相遇,是迟雪的第一次,迟雪将唇咬出血,却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平静。
她走在乡村的小道里,走到昏暗的草丛边,她想着,没有第二次见面,不会再有了。
她的自私一脉相承,她和母亲是同样的模子刻出来的,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在父亲眼里自己真正的模样。
迟雪的脚步突然停下,她尝着嘴唇淡淡的咸腥味,她以为自己会想到温和的父亲,可是没有,她只想到了自己。
天边的烟火突然亮起,哗啦啦的,照亮整个天空,炫得晃亮眼睛。她用手遮挡,忍不住抬头,草尖吹过她的脚边,风在耳畔柔和轻吟。
都过去了,所有都过去了。
她不回头了,也不去看妈妈的灯是否还亮着,不在意她是欢声笑语还是天真地张望。
她不能愧疚,不能自怨自艾。很久之前,这个只剩一个人的世界就告诉她答案,她要自己走,一个人走。
没有人亏欠她,她也不再亏欠任何人。迟雪将所有的怨恨、思念都留在心底。她搂了搂风衣,呼出绵长一口气。
她忽地想到父亲。
迟雪抬抬头,好似从灿烂无比的烟花中,看到那日夜晚天台上的微弱的星星。年轻的尺言托着颔,目光含着柔意,指着星星对青涩的自己说:
“我觉得你很熟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