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往事篇
尺言下班, 将咖啡杯带到垃圾桶丢入,戴上围巾,和前来上班的同事打招呼。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同事寒暄两句, “我今早还听到你播呢。”
外面是大白天,时针刚刚转到七点,尺言正常两点就下班了, 今天实在回去得有点晚。
“没办法, 顶了个班。”他笑笑, 揽上风衣。
他今年二十四, 成为电台主持人三年有余,实习时就开始上深夜档,到现在也仍驻扎深夜, 因为他, 台里深夜档的收听率长期保持第一,他成了台里的半边天,
工资还算可观,家里的收入基本全靠他。五年下来, 同父异母的大哥在家里啃老本,没有工作。二弟已经攻读完学业, 一边在大学里挂名讲师, 一边进了三甲医院。
大家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还在读初中, 读了三年, 也还在初二, 今年都已经快十七了。对这个废柴弟弟的态度, 尺言只是笑笑。
“由他去吧。”
刚走出电视台门口, 他觉得阳光有点刺眼, 低头,手机便传来一响。尺绫发消息给他:
【哥,能不能给我一点钱?】
尺言转了几百块给他。
他在城里租了公寓,家离台里远,交通不方便,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除非聚餐或必要时刻,他隔两三天才回去一趟。
走到早餐档,摩托车自行车来来往往,人群喧闹。他定定步,站在早餐档前看了许久,最后转身,进隔壁便利店,挑了份吐司面包回家。
咖啡的余劲还没消,他不太困,走到公寓楼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想着吃午饭,便提着面包,走进一间餐厅。
尺言点了份意面,服务员们惊讶于这位把早饭当午饭吃的客人,也惊讶于他的围巾和俊秀的面孔。很快,意面出锅了。
进食到一半,十点来临,他想等会就睡,忽地,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电话,还是弟弟。
他将手机凑到耳旁,接听:“怎么了?”
尺绫声音细微,轻轻说:“喂,哥,”
尺言拌着意面,笑笑,问:“有什事情呀?”
弟弟声音带这些犹豫,答:“你能来一下吗?”
医院消毒水气味浓重,护士推着车来来往往,在地板上摩擦出隆隆声。
尺绫独自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低头看报告,又抬头,明显手足无措。
他一早上前来医院检查,在家吃了些感冒发烧药没效果,只好前来医院。没想到三个小时不到,就出了结果。
尺言赶到医院,匆匆拐弯上了三楼,弟弟拘谨地坐在长椅上。他走过去,摸他额头,感到微烫,另一只手拿起弟弟手中的报告。
“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他第一句话就问。
目光扫过化验单后,他微愣,抬头。
天花板吊着的指示牌,写着【血液科】
尺言收起报告,有些恍惚,贴了贴弟弟额头,又摸他的手,伸进后颈,感受手上一阵热意。尺言嘟囔道:
“没什么事啊,只是有点烧,你真的不舒服吗?”
弟弟没有应他,医生从门缝里窥见家属来了,喊他进去。
“你是他家属吗?”
尺言进去问诊室,顺手把门关上,他迟疑一下。问诊室里特意打开窗户,却盖上了窗帘,被布料包裹的厚重光线充满每寸角落。
“嗯,对。”尺言目光轻转,在问诊室里绕半圈,感到一点逼仄。
医生打电脑,调出化验单,尺言看到好几份检查,听到医生说:“你弟大概率是白血病,比较凶险,最好立即住院做个骨穿。”
尺言听完笑了笑,站着问:“医生,是不是弄错了。”
医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也接受不了这笃定的语气。他摇头:“结果已经很清楚了,你可以看一下,七八成概率,只多不少。”
指标分明,症状明确,现在只差骨穿结果了。医生又问:“你弟,是O型血吧。”
尺言指尖些许发凉,视野泛白,他扭过头,问诊室又变回原来的模样。走出问诊室,关上门,仍看到坐在长椅上等待的弟弟。
他伸出手,将弟弟脑袋靠在胸前,轻声安抚道:“没事。”
尺言先帮忙办了入院,送弟弟去做穿刺,护士说明天能出结果。这段时间可以住院,也可以回家。弟弟躺了一会儿,打了瓶点滴,尺言问他:“疼不疼?”
“还好。”尺绫哼唧,他的发丝都乱了,手上套个环。尺言看弟弟的手腕,才发觉他这么瘦,皮肤如此苍白。
尺言伸手在他腕上比一下,两根手指就能握住,又问他:“你今晚想吃什么?”
尺绫捂着眼睛,轻声:“都行。”
尺言去开车,把他接回家,弟弟在车上睡着了。车开到半路,等红绿灯,他从后视镜望弟弟,咬咬唇,浑身不知什么滋味。
医生建议输点血,这本该是治疗的第一步,可对于弟弟来说,这是困难重重的事。尺言仍觉得,预诊结果错了。
弟弟完美地遗传了父亲的玄关,作为父亲的私徒,他从小就学有关血的秘术。他怎么可能得了血液病?
红灯转绿,尺言踩油门,方向盘被他抠出浅浅的印子。
车子转弯,弟弟醒了。尺言一边看路面,一边从后视镜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腰有点酸。”弟弟睡眼朦胧,“还好。”
尺言心里清楚,这个弟弟有痛也不说,三分痛说成不痛,七分痛说成有点,十分痛才会皱眉头。
路边的绿槐张牙舞爪,绿色厚重盖住树干,跟随车道一路铺去。车开过,就吹得垂枝摇曳。尺言没忍住,超了一辆车。
回到郊野,别墅出现在不远处,尺言停车,让他自己进去。弟弟下车,尺言一直看他背影,看到他走到门旁时,终于耐不住歪头。
病历和报告单堆在副驾,他拨弄两番,没有心情整理。
医生说,现在发现得不晚,尽早移植的话,生存几率还很大。尺言坐在车上,开始上网查,他的搜索栏层层叠叠,一轮换一轮。
他看到眼睛疼了,手机掉一格电,才放下。
他不断想,还算乐观。
推门而入时,餐厅门内管家正在服侍晚餐,看到他后,点头问了声好。尺言走进餐厅,拉开椅子,尺绫正在夹着茄子。
家里进餐氛围冷冷清清,大家各吃各的,互不说话。尺言暂时没有打算对家里说,尺绫自己也不作声响。万一是误诊呢,尺言这般想到。
尺绫夹了青菜,又罕见地夹肉。他胃口似乎不错,比往日要吃得多。尺言给他舀小半碗汤,想着补一补。
他听见弟弟在嘀咕着:“不想喝。”
尽管不情不愿,可弟弟还是喝下去了,没过多久,便吃了个精光,说腰疼,想躺着睡一会儿。尺言让他上二楼。
他状态很不错,看上去还算有精神气。
尺言在想他的学业,打算向学校请个十天半个月,如果结果出来是误诊,也能好好调理一下身体。
他的要求不多,弟弟爱学学,不爱学就算了。小学读了半年,摇摇晃晃就上初中,一直不适应休学,现在倒好,成了全世界都罕见的奇葩。
他刚要联系班主任,拿着手机,转手却点进手机银行。两张卡打着星号,一张三十万,另一张五十多万。尺言又去估了下房车值多少钱,心里才安定下一些。
他高中住的那套公寓卖了,给弟弟换了套郊野的复式。他在这里住得不适应,尺言干脆让他搬出去,以免太压抑。
尺绫也不爱吃,天天睡,拉着个窗帘能过一天。尺言突然想到是不是那套复式装修过,弟弟刚好住里面,该不会是甲醛吸多了……想了十几分钟,头疼,便不想了。
他上楼,进客房,打算让弟弟今晚就在这边睡。房门没锁,他敲了声没应,推门进去。
亮着盏小灯,有些昏黑,尺言一进门,就听到呕吐声。他转眼看卫生间,弟弟正对着洗手盆弯腰。
他站在那,看着。
弟弟明显察觉到尺言来了,他弯腰呕吐两分钟,恶心感又涌上来,他继续弯腰,发出断断续续的反胃声。
终于,洗手间响起流水声。
尺绫洗了一把脸,听到哥哥问:“多久了。”
他甩甩手,水珠落入洗手脸,不敢回答,声音犹豫:“一两个星期吧。”
弟弟能操纵血液,可尽管如此,病魔还是侵入他身体。他面对自己的身体,越发越无力起来。
冷水覆上他的脸,尺言只是说:“今晚在这睡吧,我帮你请了两天假,明天和你去拿结果。”
尺绫轻应:“嗯,好。”
哥哥花了很多心思在他身上,尺绫心知肚明。这个孤僻到有点叛逆的弟弟,实际上心思细腻。身体突然不舒服,他自己也很意外。
事实上,他不怕得病,他只怕尺言知道。
“早点睡,有不舒服打电话。”尺言叮嘱,“门不要锁了。”
“知道了。”
尺言关上门,停顿半刻,听到门内再无呕吐声响,才缓慢迈步。他拿着装病历报告单的袋子,敲开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门。
尺尚正观察着样本,尺言隔着两米,望着他背影,缓缓开口:“你能不能看一下这些。”
二弟是学医的,如今也学成归来,总该知晓一些。尺言本不抱希望,可他还是没能忍住,问出这个明知愚笨的问题。
尺尚专心致志,调着光线:“放着,我等会看。”
尺言犹豫一下,还是没放下,他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屋子的玻璃片和仪器。他问:“你能不能现在看,尺绫他身体不太舒服。”
“我只看外科。”他声音冷淡,始终没回头看一眼。
空气寂静下来,尺言把报告单放下,说:“你有空,研究一下。”
他转身出门,心里霎时想了三四遍,老二性子就这样,没人能奈何他,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书屋内光线过分强烈,尺言关上门,一下子回到昏暗走廊上,突然看不清东西,一片模糊,只见灯影。
他原地站定一会儿,才缓过来,想起要回房。
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没事的,由他们去吧,以后总会好的……他打算好好睡一觉,推开房门,却径直坐桌椅上。太阳穴一鼓一鼓跳动,他揉着,疼痛渐渐减轻,微微睁眼,尺言看到镜子里的侧影。
他看到自己头上有一根细细的白发。
尺言瞬间清醒,一看手机,偌大的数字转到八点半,白光刺着眼睛,他再次头疼欲裂,狠狠拍自己一巴掌。
他忘记去上班了。
第62章 玻璃罐
“你想见见他吗?”尺尚对侄女说。
郊野草坪, 两边都是森绿,一栋别墅立在中间,泛着些许旧色。
从今天起, 迟雪就要别离那间住了十多年的旧房子,跟这个陌生的二叔回到父亲的祖屋。
迟雪她拖着行李,愣愣看着这间偌大的别墅, 墙影斑驳, 藤蔓植物爬了半面墙。
尺尚开门, 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一进入,迟雪感到灯光并不明亮,而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昏沉。
尺尚关上门, 他捂嘴咳嗽两声, 迟雪自小从未见过这个叔叔,直至这两天的见面,他们聊了两三句话,她都仍然没感觉到一丝亲切。
“先换个鞋。”尺尚尽可能语气温柔。
迟雪换上提早准备好的拖鞋, 她踩进玄关,看到客厅和沙发。
客厅开着电视机, 声音很大。管家神色衰老, 白发苍苍, 缓慢挪动着。
迟雪把行李放正, 站在门旁, 不敢乱动。管家来到迟雪面前, 微微点头:“小姐好。”
沙发上挨着一个妇人, 那是尺尚的妻子, 身穿青绿色的长裙。
“小雪吗?”
她神色柔和, 扎着长发。
“叫我婶婶就好。”女人笑笑,声音如二十出头岁的小姑娘,细语轻声。迟雪才发现,她双目失明,一双眼睛像珍珠,泛着白色。
迟雪前十五岁的年华,一直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住在小房子里。如今突然多出一堆亲戚,她还没适应过来。
往后。她就要和他人共住了。
尺尚很明显察觉到侄女的内敛,他轻轻拍一下她,“没关系。”
迟雪至今没叫过尺尚一声二叔,也没主动与他说过话。父亲的去世与依存,让她沉默缄口。
佣人已经提早准备好晚饭,尺尚去摆桌,管家拄着拐杖,坐在一旁望着。
迟雪只是定定站在门口。
婶婶拄着盲杖,从沙发上起身,青绿色的裙子拖地。她整个人像细细的竹子,摇曳生姿,缓缓挪动到饭桌边。
曾经的餐厅从房间里移了出来,换上温馨的小桌,饭桌对准门口。
“过来,坐这吧。”尺尚让侄女坐自己身旁。
桌面上有五碗饭,好几道菜,很是丰盛。
迟雪走过去,动作拘谨,她刚坐下来不久,门应声而开,是佣人接两个孩子放学回来了。
一马当先的是十三岁的女孩,接着紧跟着七岁左右的男孩。他们背着书包,争先抢后换鞋,佣人在身后关门。
女孩很活泼,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看到饭桌上多了个陌生的小姐姐,立马开始问:“哇,今天来客人了吗?这是谁呀?好漂亮。”
迟雪微愣,尺尚声音严肃:“叫姐姐。这是大伯的女儿,以后就在我们家住了。”
女孩很兴奋:“诶,那大伯呢?大伯也过来住吗?”
弟弟才刚刚换好鞋,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张着口想要插话。
“大伯去世了。”尺尚一句话,空气瞬间冰冷。
婶婶神色无奈,尽管她看不见,可已经预料到孩子们悲伤的脸色。
为首的大女儿,停在门口,立马流下泪来。幼小的弟弟见状,也跟着哭泣。
两个孩子泣不成声,他们的父亲实在太过冰冷,没有顾及小孩子幼弱的心灵。
尺尚妻子也认为实在不妥,可她也无可奈何,丈夫的脾气全家都知道,冷漠凉薄,直到遇上配偶,组建家庭后才好上一些。
一个生性凉薄的人成为了医生,整日医院面对生死别离,在他眼中,死亡变得无比合理且平常。
佣人停了停手,见空气凝重,便低声对两个小孩说:“快洗手,先去吃饭。”
迟雪心里本仍惦记着父亲的离去,可相较于现在的手足无措来说,她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大女儿洗完手,扑到母亲身旁。她的母亲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先吃饭。”
这场饭是在大伯去世的阴影中,和沉默中度过的。
迟雪很拘谨,她已经想不起父亲了。面对这种沉重氛围,她认识到自己孤身一人、寄人篱下的无助。
她又开始怀念父亲了。
她素日里和郭雨生吃饭,也是这般一言不发。她不禁想到尺言,一想到他,她害怕自己再流泪,便迅速抛之脑后。
进食到末尾,迟雪毫无胃口,坐在她身旁的堂妹开始轻轻探头:
“姐姐。”她喊,“你多大了呀?”
迟雪放下筷子,手足无措,话语噎在喉间:“十五岁……”
她十五岁就失去了父亲,可她经历过的,是十六个人生。那额外的一整年,尺言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眼前浮出尺言的身影,好似温和气息再度包裹住她。迟雪稍稍一垂眼,模糊又消失殆尽。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他不可能再存在了。
迟雪不过比她大了两岁,这个堂妹听完后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感觉你,好成熟,像高中生。”
“姐姐明年就上高中了。”她的母亲温言,为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拉着话。
按着年份来说,迟雪明年就要上高一了。她回忆自己的高中时光,竟是如此完整,从高一到高三,她完成了交友、旅游和升学。这让她对现实生活根本提不去兴趣了。
她垂头,婶婶察觉到她气息的失落,没再继续,而是转头换一个话题。
“小雪,我们收拾好了你父亲的房间,东西都还没换。如果你想换的话,尽管提就好了。”
佣人帮婶婶夹菜,她摸着勺子,又温和地说:“帮你买了些生活用品,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好的,谢谢婶婶。”迟雪话语略带磕碰,面对这些亲戚,她仍旧很不熟悉。
“大哥他。”婶婶的声音清亮,迟雪从她的灰白瞳孔中看到一丝失落,她叹一口气。
“你可能记不得了,小时候你回来过,也就几个月大。大哥他很喜欢小孩,帮我带过这大的糟心东西。这小的也不让人省心。”婶婶笑笑。
“大伯他可好了。”大女儿立马应上,刚刚的悲伤不见踪影。
“是吗……”迟雪顿顿,她对父亲一概不知。她心中微微失落。
他人都如此珍惜父亲,而她等到父亲去世后,才追悔莫及。
她还一直以为父亲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女儿,他孤苦伶仃。可直到今天,她才得知,父亲落魄后还接触过家里人,相处得很好,有人仍惦记着他。
婶婶的话化作一桶冷水,浇到她自私的头顶。不平衡充斥悲伤,她吞咽下肚。
迟雪垂头,余光才突然发觉,管家一直坐在门旁,双手拄着拐杖凝视她。她感到不自然,刻意歪头,躲开目光。
吃完饭,尺尚突然对侄女说,“你等会,过来一下。”
他的两个孩子问:“我也能去吗?爸爸。”
这个冷漠的父亲,能拥有两个如此活泼的孩子,大概要归功于他的妻子,以及他本身的忙碌。
迟雪点点头,“哦”一声。
女佣开始收碗,两个孩子又争着洗碗。迟雪跟着尺尚,走入长走廊,拐入一个房间。
尺尚等了她两步,直到她靠近身边,才推门而入。
门一开,亮堂的光线射入瞳孔,迟雪睁不开眼。可她又看到了,模糊光影间,她看到一排排书和标本。
“我带你去看看他。”
尺尚沉声重复。
迟雪跟着这个叔叔走入房间,她看得更清楚了,玻璃罐里有蝴蝶,有动物尸体,也有各个器官,他们交错地放在书架上。
她不恶心,只是有些滞顿:“这些是……”
尺尚没有回头:“玄关。”
迟雪抬头,看到昏暗的墙壁,墙纸旧色,有几本书的封皮上是线条般的文字,墙上挂了一副书画,她认得,也是线条文字。
“这个是什么意思。”她轻声问。
尺尚没有回答,他径直到一个罐子面前,玻璃罐里装着几块碎骨,拼起来,依稀能看见是三角的形状。
迟雪跟过去,尺尚跪坐下来,她也只好跟着。
她听到他说:“这是你父亲的肩胛骨。”
迟雪一停,望着。
肩胛骨雪白,剔得很干净,悬浮在液体里。从玻璃瓶里看着,仿佛还能幻视新鲜的血肉。
迟雪想到父亲的骨肉,他落在马路中间,身旁淌满鲜血,沥青路上拖着碎肉。他每一处骨头的破碎,不显得尖锐,反而静谧。
尺尚双手合十,微微垂头,灯光在他头顶悬着,散着一圈光晕。他虔诚面对这个残余的玄关。
父亲的玄关全碎了,迟雪突然想起什么,那场如梦似幻的地震让她魂不守舍,她很想向这个叔叔叙述梦里的事情。
回到这个年代后,她都快分不清了,她不知道过去是真是假了。
“这是,为什么碎了?”她落寞,垂眼问。
那根木条直直插入他左肩,他的肩胛骨就这样碎裂。
“很多原因。”尺尚微微转动玻璃瓶,碎骨浮沉,他此刻像一位学者,面对一个罕见的奇迹,久久地凝视着,忽地沉声说,“真不可置信,他活了这么多年。”
迟雪一愣,侧头轻问:“为什么?”
“玄关受伤,通常会死亡。”这位稍许年轻的叔叔显然不像父亲那样守口如瓶。他身上没有苦难的痕迹,只有些许短白发。他直白地阐述,“他肩胛骨碎了该有二十年吧。”
下一秒,他细声道:
“我有些对不起他。”
他顿顿,声音里带着些许落寞,很快就隐藏,不见踪影。
迟雪转头,看向另一个玻璃罐,里面的物品稍有些吓人,微黄的液体中,是一个完整的眼球。
“那,那个呢?”
尺尚看一眼,回应:“那是我弟弟。”
迟雪心口一停,她望着,脑海里浮出父亲怀中弟弟的身影。那个羞涩内敛的孩童,如今只剩下一只漂浮的眼睛。
她又想到司徒辅,极力询问:“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尺尚看一眼,似乎毫不在意:“病死的。”
这个命运多舛的弟弟,在十七岁那年,与病魔的斗争中不幸惜败了。即便拥有一个顶尖的医生哥哥,也毫无用处。
迟雪立刻安静,她跪坐着,捏着衣角。
房间里弥漫一阵寂静,昏沉落在他们头顶,忽地钟表“铛”响,久久回荡,连气息声都听不见了。
她以为这个房间会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他们会互不说话,只对着一屋子的残骸,怀念过去的遗憾。
尺尚突然道:“其实不是病死的。”
他拿出一张照片,迟雪愣愣,她看见过。
尺尚只给她看了一眼,认为太过血腥了,又收起来,转头拿出一本日记。
“我教你认字。”
第63章 病历本
姓名:□□
性别:□□
年龄:□□
住院号:01717
病状说明:□□□□□□□□□□□□□□□□□□□□□□□□□□□□□□□□□□□□□□□□□□
已确诊: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ALL(L2型)
尺绫坐在病床上, 目光平视,渺渺一条落日的红线。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白色的被衾盖住了他的双腿, 安静,身上的戾气去了不少。
天边的线,撕扯着日与夜, 而在医院里, 则分割着生与死。
他十六岁零九个月, 喜欢吃甜, 最喜欢的运动是散步,最珍惜的物品是自己,最爱的人还没有, 最讨厌的地方是医院。
医院, 这个因为消毒水的气味而让他产生抵触,一生来过这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是个讲究人,现在却要逼迫自己与这个连名字都陌生的地方熟悉起来, 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他的精神气还很好。因为年龄病况和床位的问题, 他被分到了儿童病房。当然, 也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五官很端正, 只是有点冷漠, 尺绫一个大孩子, 意外地在这一房间里的四五个孩子里很受欢迎, 视他为病友, 与他共同分享。孩子有孩子的天真, 即使在病房面前也能真诚相待。
尺绫坐着,等着,看见其他人睡了,他也睡了。
点滴还在吊着。
七点半,他自然而然地醒了,床头放着还热的饭,点滴就只剩一点。尺言刚洗完手,出来看见后,于是他的点滴就被撤掉了。
“吃饭吧。”尺言揭开饭盒,递给床上的弟弟,这只不过是医院普通的营养餐,“要我喂你吗?”
“又是这个。”他抱怨。
“凑合着吧,我明早给你捎粥。”尺言递给他后,转身取出热水,洗着杯子,一边喃喃说。
尺绫没再说话。
针水让他的口里有些涩味。
“别挑,吃完,为难你啦?”尺言瞥他一眼,说。
“不饿。”他一句。
尺言没搭理他,自己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坐下来靠在病床边,叮嘱一句:
“明天中午你要做个血常规,验一下,医生说的。”
“不想做。”尺绫说。
“难不成还要我背你去。”尺言给他倒一杯温水,尺绫嘟起了嘴。
他不爱抽血,本来身体里的血就只能出不能进 ,医生推崇的输血疗法,对他来说压根没用,尝试过几次,但凡一丁点都会排斥。
“没关系的啦,阿绫哥哥,”隔壁房过来玩的的小女孩婷婷一抖机灵,窜了过来,“明天我也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婷婷笑着塞给了他一颗糖。
“得了吧你。”尺言笑着推了一下他的头,拎起包,起身,“我走了,你自己看着点,到点就睡啊,不舒服就叫医生……”
“知道了。”尺绫望望,从婷婷手里接过手机。
尺言放心一笑,围上围巾就走了出去。
……
十七岁。
走在路上,尺言慢慢地,呵出热气,身旁的路灯亮了起来。行人来来往往,在他面前成了流影。
是啊,才十七岁。
他点起一根烟,打火机随手就放到了口袋。
尺言仰着头,朝天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蒙蒙的,像雾。
车在如流水,蜿蜒成车龙,车鸣声远近传来,隧道里还能看见一片闪烁的红色。尺言坐在一张小公园的长凳上,指尖的火星闪烁。
医生说,病情不容乐观,弟弟的身体每况日下,继续化疗的话,不知能不能忍受。
他回想起那日早晨,他刚下班出电视台,就接到一个电话。
那天,尺绫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吐出:
“哥,你能过来一下嘛?。”
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他赶到医院时,只见尺绫坐在走廊长椅,单薄靠在墙上,低头看着化验单。
烟已经燃半截,尺言回想接下来的几段对话,却已经想不起什么。
他熄灭烟,发出细微滋声,晚风吹过他脸颊,将他发丝吹乱。望着夜景,手脚终于稍许轻松。
尺言想起弟弟小时候,酷爱吃糖,现在也改不了这个性子。他将烟头丢进垃圾桶,起身,到点该去上班,想着要在超市里买点糖。
走到商铺前,他拐进去,货架上五彩斑斓。
望着巧克力、水果什锦糖,他回忆着他爱吃哪种,缓缓挑几颗,慢慢丢进袋子里,发出窸窣的碰撞和摩擦声。
零星几声响,时针不断地转。结账十几块,他望向便利店窗外,广场宽阔,路灯孤独地直立着,几个人影零落。
高高的棕榈成排,树干挺立,叶子摇摇欲坠。尺言接过打包好的袋,推开玻璃门往外走。
看一眼时间,他气息浅浅,别过头——快迟到了-
“哥哥,帮我过这关呗。”婷婷又拿着手机游戏蹭到他身边。
“玩什么游戏啊,没出息的。”尺绫答。
“啊呀,我不要出息,你就帮我过了吧。”婷婷乞求道,脸上一丝焦急,靠在他手边摇着。
“我看看,”尺绫从病床上起了半个身子,无奈接过她的手机,大发慈悲地帮她瞧瞧,“这个,这样,嗯……”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着,流畅从容。
这是个普通的消除游戏,限定动二十五步,他稍稍推理一下,四步就过关了。
游戏排行榜上,弹出本关全服并列第一的记录。
随着越来越多的消除成功的闪声,通过的关卡数一点点地涨高了起来。
“喂,”他一边玩,一边问道,“婷婷,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婷婷只顾着探头看他玩游戏,随口答上:“还行。”
尺绫立马把手指停下,最新一关的分数滞住,规定的时间一点点缩小:
“不能说得这么敷衍的,讲真话。”
“哎哟,”婷婷看着干着急到出了小气音,“你最好看就是了。”
尺绫的手指继续动了起来。
然后,他慢慢地又说:
“讲真话。”
“我讲出来你会伤心的。”她幼稚声音飘过一句话。
“没关系,我觉得你比我长得还好看。”此时尺绫身子又动了动,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这个房间里,竟然分不清谁更幼稚一点。
“拿回去。”通关的字眼赫然弹出,他重新靠回床上,此刻他又不像个大孩子,而是在发号命令,“我要睡了。”
“你困了?”婷婷问。
“不困。”他答。
“那你为什么要睡呢?”婷婷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懒呗。”他的理由光明正大。
他懒得令人不可置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呆在家里睡觉。不过生病后,这份奇葩瞬间被大大削弱。
婷婷看他靠在软软的枕头上,仍旧望着他。
“哥哥晚安,你头发真好看。”
“嗯。”他垂垂眉,伸手够过自己手机,开始刷了起来。
婷婷还停留在床边,说着:“我以前头发也很漂亮,好长好长咧,就是洗头的时候很麻烦……”
“嗯。”他敷衍地应一声。
“后来妈妈带我去剪掉了,然后我就哭了一个晚上,真的剪得好短,就只有那么一丢丢,你看看。”
婷婷用两只手指比划出一个小尖尖,用语气揪着尺绫去看看。
“挺好的。”尺绫瞥了一眼。
见他没什么反应,婷婷在他的床边撑着下巴,望着他问:“不过,你不是男孩子嘛?为什么要留那么长的头发。”
尺绫没应答她,只是一直玩手机,目光随着五颜六色的屏幕光微晃。
没听到回应,婷婷鼓气,这个年龄比他们大一圈的哥哥和其他人玩耍,完全随心所欲。她指责道:
“你玩手机,根本不是睡觉。”
“哎呀,我就喜欢留。”尺绫声音些许不耐烦,放下手机,回应她,“好了,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才九点没到。”婷婷不满地嘟起嘴,一边从床边离起一边抱怨,“我们明天玩飞行棋,你玩不玩。”
“明天再说。”他把头埋进头发里,闭上眼。
……
十点半,他掏出耳机,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收听着尺言的节目。那个声音一如既往地熟悉,就是从小给他唱歌讲故事的声音。虽然很难发现,但他还是听出了尺言的些许心不在焉。
他听着听着睡着了,直至两点半时他才发现节目已经结束,于是就把耳机取下来放好,迷迷糊糊又睡了下去。
再次醒来之时,尺言正坐在椅子上,趴在他床边睡着了,围巾还没来得及取下来。此时三点半,答应过的粥已经用保温瓶装好放在床头。
他假装没醒过,一闭眼,又继续陪睡。
七点整,尺言把他叫醒。
“你守了一晚啊?我还以为你会回去睡的。”尺绫抬头问。
“你快把粥喝了,还热呢。”尺言提起保温瓶,拧开,拿起烫好的碗里倒粥。
尺绫看着他的一连串动作:“你以后可以回去睡,我自己一个人也行。”
尺言把粥在一旁,开了个小风扇,没有做回应。
“别喝咖啡了。”尺绫皱眉,“烧命。”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刚泡开的速溶咖啡,为了防止气味弥漫,还特意用盖子盖好。
尺言笑笑,伸手过去拿起,把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
尺绫拿起粥,轻轻吹一口,医生早起查房。他用勺子搅动,有瘦肉有青菜,很浓稠,是刚开炉的那一勺。
“我帮你又请了半个月假,不用去上学了。”尺言把咖啡杯放下,伸手帮他弄被褥,“这个疗程完了后,我带你去玩一圈。”
“去哪儿玩。”他把粥凑到嘴边,好奇问。
“你想去哪儿?上月球好不好,你要去星星我都搭你去。”
尺言漫不经心,开始削苹果,果肉露出来。
“怎么样,好好想想。”
尺绫喝一口粥,“如果我想去看海呢?”
“行啊。”尺言应答,“想看哪种海?你自己上网找找,我做个攻略。想去几天啊?”
尺绫思索,他长这么大,还没出去过呢。
听不到回答,尺言抬头,发现尺绫突然缄口沉默。
三秒钟后,他吐了。
第64章 留念想
绿色的树荫在风中微微摇晃, 阳光投射下地,形成一个个发光的圆点。清早叫卖声很响亮,早餐摊雾气蒸腾, 宛若一道牛乳在半空流动。
一个身影停在那面前很久。
“老板,你的粥好了。”
“老板,粥好了。”
尺言猛然抬眼, 才反应过来, 从店主手中接过瘦肉粥, 一辆电动车从他身后驶过。
他回回头, 看到红色残影,保温瓶有一点烫手。
不远处就是医院,尺言原地顿顿, 望显眼的红十字看一眼, 阳光照得眼前模糊。
他迈步,随着匆忙的人群,往路上流。
进到住院区,弟弟正在和隔壁床聊天, 吊瓶被扯得绕一个弯。弟弟见他来了,转身坐回原位。
尺言就看见床头柜放着些新鲜水果, 还有包什锦糖。他把保温瓶放下, 顺口问:“谁拿来的?”
弟弟拿起手机, “他呗。”
司徒辅今早六点多就来了, 看一眼这个病人, 放下些他爱吃的, 又回去执行公务。
尺言微顿, 过去床头柜看那包糖, 用手拾起几颗, 看到都包装精美,是弟弟爱吃的牌子。他前些日子也买了散装糖,一直忘在台里,没拿回来。
弟弟开始拿手机出来玩,又抬头看电视,对这件事漫不在意。
他只想了一下,就停住,给弟弟舀粥,在床头柜放凉一点后,坐下。
“你看这个怎么样?”尺绫按照他的吩咐,在网上找各种景点,递到他面前。
尺言答:“好,你再多看看。”
隔壁床十五岁的少年端捧着书,细细阅读。两人的声音似乎吵到他了,他翻书的手指稍稍捏紧,书页磨出细痕。
尺绫自觉安静下来,他看一眼手机,又看隔壁的少年,接着便静静望一会儿对方看书的模样。
这番景象,尺言尽收眼底。
弟弟不过是隔着两米,眼神中却流露出些许迷茫和羡慕。他很少上学,可不代表他不爱学习的氛围。几分钟后,他终于停下凝望,回头来顾及自己的哥哥。
“你也想要?”尺言问。
尺绫摇头,“不用。”在尺言眼神的鼓励下,他终于鼓起勇气,和隔壁的少年搭话。
“好看吗?”
少年的手指顿顿,他微微蹙眉,而后别扭地回应:“好看。”
尺绫动动身体,歪着凑头过去,“这本书我也看过,你看到哪里了?”
这可是一本高贵的外国名著,少年迟疑地瞥他一眼,又回到书页上,故作镇定,“第十三章。”
“这样啊。”尺绫没再接话。
尺言见此情此景,对弟弟道:“我也给你拿几本,你打发时间,想看些什么。”
尺绫抬头望哥哥:“你随便拿。”
他什么都看,哥哥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没过多追问。
待到九点多,尺言必须要回去睡一觉了,他帮忙洗好床头水果,又打来热水,搞定完一切后,时间已经拖到十点。
“照顾好自己。”他不忘叮嘱。
病房里忙碌的身影终于少一个,护士医生来来往往,尺绫拿起手机,开始刷短视频。
隔壁的陶乐握紧书,突然搭话:“你很怕你哥吗?”
“啊?”尺绫盘起腿,目光不移地盯着手机屏幕,伸手拿床头的一个橘子。
陶乐望着,突然蹦出一句:“你哥像你妈。”
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认为,这个床友在哥哥面前,好像有些压抑,连动作都不敢做大。就像表面乖巧,实际上是拘谨和小心翼翼。
“哪有。”尺绫笑笑,低头一点点掰着橘皮,抠着上面白色的纹络。
这位十七岁病友的内心,其实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幼稚。陶乐认为自己准确看透对方,直击痛点。
陶乐又开始看手中的名著小说,一个在陶演情操,一个在看短视频。他和这位年龄稍大的病友形成鲜明对比。
他认真地看着书中的内容,突然看见“上校”两个字,开始忆起今早来探望尺绫的那位人士。他腰杆笔直,一身正气,从两人的对话中,陶乐知悉了对方是警察,非常符合形象。
陶乐的妈妈来了,这位忙于奔波的母亲,在检验处取报告后,飞速地赶来儿子身边。她人到中年,离了婚,在职场上风生水起,家庭上却满是苦楚。
见到尺绫一个人,她不禁搭话。
“你读高几啦?十七岁啦,快要高考了吧。”
学习是儿子陶乐身上的遗憾,这个班里的优良学生在立马要上高中的时刻,突然得了病,只好休学。
尺绫停住短视频,回答:“还在初中。”
陶乐妈妈惊讶,瞬间哑口,她面露些许尴尬,转念一想,万一又是休学呢,休两年三年。病房里这样的孩子不少,她便又问:
“这样啊……我们家乐乐也是初中,他哪科都好,就数学太拉胯了。语文作文能拿四十多分,数学也一样只有四十多分。”
实际上,陶乐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初二的学生,他心底自然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毕竟他只休学了一年,对方可是留级。
当然,面对床友,不能这样表露。
“诶,那你肯定和我家乐乐很有话题,你们多聊聊天嘛,当个朋友。你数学要是好,帮忙教一下他。”
陶乐听到这句话,拉一下他妈衣角,对着书页生闷气。
尺绫拆开司徒辅拿来的什锦糖,这个上午,他嘴巴就没停过。五彩斑斓的包装很是赏心悦目,他掏出一颗,递给陶乐:“你吃吗?”
“快谢谢人家。”他妈妈说。
陶乐手握紧书页,咬着唇,不伸手接过。他妈对自己这个孩子很是头疼,忙补道:“这孩子,假清高。”
尺绫收回手,自己一个人拿着一大包吃起来,开始和陶乐妈妈聊天。
陶乐妈妈觉得尺绫这孩子,还挺招人喜欢,模样长得俊俏,性子也又耐心。她不断说着自己的乐乐,对方乐意听,时而还插上两句话。
转眼,上班时间又到了,陶乐妈妈不得不起身,说道再见,这回连对儿子的叮嘱都少了半句。
尺绫继续看短视频,他只是看,从来不笑。陶乐瞥他一眼,忍住不和他说话。
他的成绩怎么可能比自己好。陶乐心里暗暗想。
下午,尺言提着糖水和书过来。
糖水是自己煮的。这位哥哥虽然下厨少,但是手法并不差,看上去还有模有样。
尺绫喝一口,皱眉:“这都不甜。”
“医生说低糖。”尺言一边拿出袋子里的书,一边说。
陶乐本来想放下书睡午觉了,可闻见这番对话,又打起精神,对着书页用余光偷偷望。
“买了些习题,你想做就做。”尺言说,掏出几本高中数学竞赛书,又印几份大学竞赛的题。尺绫看见后,立马拿起来开始翻。
“还有,不知道你想看什么,家里随便拿了几本,小说散文都有。”尺言又掏出几本精装的书,放在床上。
这是陶乐感兴趣的,他立马偷偷瞥着,看到洁白的被单上,一本灰的,一本黑的,还有些一册一册的。他想极力看清上面的字眼,怎么也找不到大字。
终于,尺绫拿起一本,他望过去,才发现是他不认识的外语。
他心里一砰。
尺绫只翻了两三页,就放一旁,没有打算立马看。
“还给你买了本这个。”尺言最后拿出。
是一本小学生版的安徒生童话,封面五彩斑斓,烫了金边。尺绫立马直起身子,接过,低头扫视书本。
“别低头,对颈椎不好。”尺言唠叨。
医生说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但出院日期得再晚些,这些看完做完,大概能消磨掉多出来的时间。
尺绫翻了两个故事,又放一旁,开始和哥哥聊天。
尺言一天要说很多话,他的嗓子有些累了。没过多久,护士进来开始给尺绫挂水。
“你回去吧。”尺绫再度说。
“你今晚想吃什么?”尺言问。
“我吃医院的就行。”尺绫应答,“我晚上再喝这些糖水。”
尺言起身,指了指微波炉,吩咐道:“记得加热。”
“知道了。”尺绫拿起竞赛题和笔。尺言看他这样认真,便也没再多说,出门回去了。
陶乐以为等到他哥哥一走,这位床友又会立马放下练习题,开始刷低俗短视频。
可是没有,尺绫对着习题好一阵儿,思索几番,写下简单的思路。大概半小时后,他写了三道题,才放下。
本来想睡觉的陶乐,也不想睡觉了,他咬咬牙,一心要今天把这本书看完,和这个留级两年的病友交流小说内容。
数学就算了,尺绫认真写和胡乱写都和他关系不大。可文学是他的强项,他不能输给别人。
今天的太阳落得很快,陶乐面对剩下的三章,眼镜忽地酸痛。他望一个个铅字,好似模糊成一团,瞥向隔壁。尺绫在津津有味地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
病房里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电视却播着卡通片。这是陶乐最嗤之以鼻的节目,他想不通这个快成年的人,怎么会喜欢看这个东西。
九点,病房里电视关上,尺绫拿着习题,又开始埋头写起来。他的速度明显比今早快,只十五分钟,就翻了一面。
陶乐越来越不平静了,看着对方快速移动的笔尖,他忍不住,凑个头过去:“你在写什么?”
尺绫给他看了一下,“这些。”
陶乐以为自己会看到复杂的数学题,结果竞赛题的中间,夹着一本小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有点失望:“啊,你原来不是在写数学。”
“写了一些。”尺绫调整一下坐姿。似乎想活动身子,他把夹在竞赛题里的日记本抽出来,放到书层上,目光重新回归那些复杂的公式。
陶乐在一旁看着,询问:“你都会做?”
他笔尖在题目上移动:“会一点。”
似乎是察觉到这个未来朋友的情绪不太对,尺绫的笔尖速度放慢了。陶乐看他做题半分钟,一行都没看懂,眨眨干涩的眼睛,将目光投向他那叠小说和日记本上,“我能看看吗?”
尺绫点点头:“嗯,随便看,喜欢就拿。”
他从一堆不懂的文字里,艰难地选出一本英语小说。翻开第一章,只看懂了两行,下面的文段完全一塌糊涂。
陶乐强撑着看,看到后面突然出现的扉页,才发现刚刚的是序言。
“真晦涩。”他吐出三个字。
“我也觉得一般般。”尺绫应上,他又将习题翻过去一页了。
陶乐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一直留级。”
明明这样的外语和数学水平,考个好高中轻而易举,甚至可以直接上大学了。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接受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床友,很厉害的事实。
“我啊。”尺绫的笔停一停,仍望着题干,“我其实都不想读书。”
陶乐追问:“那你为什么要上学?”
“我哥想让我上呗。”尺绫声音软绵绵,“他觉得还是去学校好,能交朋友能多说话,后面发现我不是上学的料,也就接受了。”
“那他肯定有个很美好的学生时代。”陶乐发表见解。
尺绫没有回,他嘴里念着数字,目光专注。
陶乐咬咬唇,思想斗争许久,最终还是接受了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很聒噪的自己,陶乐指着他的日记:“这我也能看一眼吗?”
“这个啊。”尺绫的笔停一停,拿起床头的日记本,递给他,“我写的是日记,把你也写进去了。”
陶乐手心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翻开,快速扫过。
里面全是一些无中生有的对话,宛若幼稚园小朋友,刚刚一瞬安静成熟的形象立马崩塌,他吐槽:“你把我写得好弱智。”
“我没什么文笔。”尺绫声音带着些懒意,“生活够苦了,日记里当然喜欢怎样写怎样。”
“你这都不是日记了,成二创了。”陶乐喃喃抱怨。
“可能吧。”尺绫松松肩膀,随后垂眉。
几秒后,他眉睫下突然有点光亮,抬抬眼皮,自言自语:
“给他留个念想。”
第65章 万年青
翻到第三页, 尺尚突然停下。
他抬抬头,看见钟表指针转到九,窗外已然一片漆黑, 深夜即将来临。他合上日记,说道:
“晚了,今天先这样吧。你上楼收拾一下行李, 明天再看。”
这本日记是由线条文字组成, 繁琐又神秘。在尺尚的指导下, 她居然能自己看懂一句话了, 解读并不难。
日记的主人,笔锋非常流利,如画画涂抹一样就是一面, 可有时又写着笨拙的方块字。在鲜花般盛情绽开的书页上, 突然冒出几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字,迟雪不禁感到一股童真。
她转头望向门口,深色门框边,穿着西装的老管家正拄着拐站, 谦卑低头:“小姐,请随我来。”
迟雪微愣, 她看着老管家的白发苍苍, 想起他的凝视。出书房, 她自己提起行李。管家一身旧西装, 拄着拐杖, 领着她缓慢踏上楼梯。
夜已深, 老管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好似每隔三步, 就要停顿半秒。
这间屋子内, 虽然灯光昏沉,却不给人暗淡气息,反而呈现一种柔和的宁静。
管家弓腰,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迟雪上楼梯上到拐弯处,看到一扇窗户。她往外望,满是树林和月光。
月光照落,像是给树冠披一层雾,迟雪宛若看到水汽。
“小姐,请往这边……”管家态度恭敬,他声音沉厚,彬彬有礼。
迟雪继续往上走,望着老管家佝偻背影。
“您的父亲,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管家声音缓缓,皱纹微弯。他们走到一扇门前,管家拿出钥匙串,找着合适的那把。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迟雪轻问。
“他小时候,”管家微微笑一下,牵动皱纹,开门的动作很慢,“他小时候很文静,话也不多,不怎么爱活动,但也喜欢在这条走廊上跑。小孩子嘛……”
尺言少爷小时候,从房间门后跑出来,抱到他大腿上,内敛望着走廊。他害怕那高大少见的父亲,和母亲和管家最为亲近。
他在弟弟出生后,也会踮着脚趴在小床边望,他很少笑,而是认真地望着,望墙壁、望灯、望每一棵树。
迟雪毁容沉默的父亲,在旧人的眼里,还是个小孩的模样,老管家满眼回忆和宠溺,仿佛真的看到二少爷躲在门后的模样。
房门嘎吱一下,应声而开。她看到温和的窗帘,一张大床。
老管家摸索着,开了灯。
米黄色灯光覆在房间的每一寸角落,管家道:“这就是您父亲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小姐请进。”
窗帘背后还带着层纱,早上若是醒来,能有光线柔和投入,白地毯清洗过,细绒蓬松。她看到一张洁白的书桌,放着台灯和木书架。
窗户不小,往外看去,刚好像一副油画。
“这个房间装修过两回,一次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一次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管家回忆着,缓缓叙述,“都是他自己选的,我们没有改动过一分。”
迟雪的行李箱立住了,她呆呆地望着这个房间,这就是尺言住过的地方,他从小长大的环境。在多年前,父亲也躺过在这张床上。
现在,要轮到她了。
“被单都是新的,水电也正常,小姐您好好休息。”老管家转身,低沉沙哑做最后嘱咐,接着便慢慢退出去,关上门。迟雪从老管家身上,感受到一丝遥远的亲切。
父亲留了一个房间给她。
她感受着房间里,尺言残存的气息,她回忆着每一丝每一缕,想象相隔二十多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是怎样伏案,又是怎样对着窗户弹琴。
她想了很多,踩在地毯上想,望着月亮想,又坐在床边想,不知遥远的父亲,是否有可能,感受到此刻自己就在他身边呢?
门被敲响。
迟雪从幻梦中突然醒来,抽身到现实,她踩着地板去开门。
是尺尚。
这位二叔带着眼镜,穿着严谨,看上去还未洗漱。他问迟雪:“怎么样,习惯吗?”
才短短一小时不到,二叔的关怀实在突然,可按着他的性格,这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温柔。迟雪点点头,尺尚进了门。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其中有一只钢笔,几个受过潮的本子,迟雪突然意识到,里面可能都是父亲的笔迹。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迟雪轻声发问,语调内敛。
尺尚拿起兄长的手迹,下面压着一些病例、药物清单、检验报告……迟雪隔着远看,发觉厚厚一叠,还有印着数字的账单。
“他花了很多心思。”尺尚补充。
在那段艰难的时光内,尺言只有一个人,在陪着弟弟抗病。每次化验结果出来,他的心都会凉上一截。
尺言本来没有长期写日记的习惯,只会时而记下情绪,上大学后,本子里的内容就断了。
自从弟弟开始生病后,他才重新拾起笔杆写,可是由于忙碌,每个月只有两三天,每天只有几个字。
他坐下,对迟雪说:“你知道他上的是什么大学吗?”
迟雪知道,她当然知道。父亲上的大学,就是在五一游学时,和她一起逛的那个学院,就是在那片废墟上,满眼放光地向她述说的梦中校园。她怎么能不记得呢?
可迟雪愣愣,她假装不知道,垂眉摇头:“他没和我说过。”
“他本来能上北大的。”尺尚垂眼,这幅神情在一向冷漠的他身上十分罕见,“后来随便留在了本地。”
尺尚的话语间,后者仿佛轻得像蝼蚁,是不值得提及的去处。那间她的和尺言的校园,在他人眼里如此不值一提,心里感到些许难过、百味杂陈。
“那他为什么,要留在本地。”迟雪垂垂眉头,低落地问出这个,等待已久的问题。
尺尚一只手搭在椅子上,望向她,没有回答。迟雪被看得有些心虚,藏在身后的两只手交替捏着,紧紧抿嘴。
尺尚突然说:“你见过他吧。”
这个二叔的目光透过眼镜,穿过她的伪装,看得到最深层的真相。
迟雪咬咬唇,微低头:“我不知道。”
尺言不喜欢提及往事,这对他来说是一份残酷。尺尚对此心知肚明,由兄长养育大的孩子,在听到父亲往事时,竟然没有一丝惊讶和动容,这与他推测中相违背的。
尺尚联想到她母亲,不过三秒,就想出其中关联。
“你不像你父亲。”尺尚说。
“你比他会说谎。”尺尚抬头看她一眼。
迟雪犹豫一下,咬咬唇点头,细语微声:“……我是见过他,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上高中。”
她顿顿,又说:“我们还聊天了。”
尺尚凝视着侄女一会儿,知道这个孩子曾享受过最后的梦境,那存在于时光末端的兄长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呢,会埋怨吗,还是全然接受。
他自认为不在意这些事情,见她没想细说,便也不深究。
他把手放在桌边,只是回到原来话题上:“我的弟弟发育迟缓,当时家里也很乱,我要出去读书,家里没人照看,他只好留下了。”
尺尚保持平静的语调:“我以前不懂事,知道他压力大,但一心做着自己的事。他本该也很耀眼的,为了这些事情,自愿做了别的选择。”
那些他最不熟悉的数值,各种各样的化验单,塞满了一整个文件夹。
从白蛋白,到各种各样的淋巴细胞,再到转氨酶、血浆、引流术……他也觉得很烦,也曾经不想在查资料了。交给医生吧,他不用晚上对着电脑,对着论文和数据一个个对了。
可尺言做不到,无论是病痛,还是家里的支出,是谁惹得麻烦,他都没办法置身事外。
他也曾在最无助的时候,向这个小两岁的弟弟尝试过求助援手。这些知识对于学医的弟弟来说轻而易举,可生性凉薄的尺尚并没有在意,忽略而过。
所有压力如山,将他的光芒都压得熄灭了。
“要是我当时肯多注意一点,他可能不会这样。”尺尚用平静的语气,叙述着自己的愧疚,声音缓缓,“我的弟弟也不会死。”
他望向窗外,迟雪也跟着,转头望向窗外。
窗纱轻轻飘着,遮挡住森绿的密林,半边窗户清晰,另外半边若隐若现。
玻璃照出两人的倒影,灯光悬在头顶。
“他说,”迟雪突然出口,“他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说你会有人情味。说你会越变越温柔。”
尺尚不说话。
“他挺为你自豪。”迟雪又说。
“我很让他失望。”尺尚声音很轻。
迟雪站在那,站在白色绒毛地毯上,她继续望向窗外,望着月光。
她想到,会不会曾经有一天夜晚,尺言也站在窗边,靠着窗帘,侧着头往外望同一个月亮。
那时的月色,会和现在一样漂亮吗?
尺尚也看着窗外,他的眉睫回到过去,仿佛也看到尺言站在那里。
他轻轻应答:
“他就是月亮。”-
他走过长廊,医院的白墙一改往日肃穆,今日分外亲切,看到儿童病房内的贴纸,他也有了些许乐意。
手机亮着,昨日的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指标明显很不错,病情有好转。尺言花的钱和精力,终于成为生命力流淌在弟弟的身体里。
他带着笑意,来到病房,弟弟正在玩消消乐,他走过去,微声说两句:“对眼睛不好。”
尺绫满不在乎:“没事,本来就瞎了。”
主治医生来查房时,笑意盈盈讲述指标有回升的迹象了,治疗可以更进一步。
“第一个过程走完了,还有第二个,但是是值得高兴的。”医生温和地说,眼镜下眯眯眼。
弟弟仍挨在床上,对这份判断没有兴奋或惊喜,只是早有预知地点点头。
今日,尺言看一切事物,都好像比往日要明亮。他没有感到开心,嘴角却忍不住上弯,只觉得身体轻松了一些,这是个好征兆。
弟弟要少走动,多休息多坐轮椅,第二个疗程在半个月后才开始。短暂的自由让两人都长吁一口气,旅游也提上日程。
唯一遗憾的是,尺绫掉了不少头发。他很有耐心,将长发丝都一根一根收集起来,放到盒子里。
尺言笑问他:“你还当宝贝了。”
弟弟只是挑着捡着,认真看着白色的床铺,回答他:“可以给你做画笔。”
哥哥多才多艺,会弹琴会画画,还差点上北大。尺绫待在他身边,旁人都替他感觉有些自卑,毕竟他一无所有,甚至连健康都快要逝去。
“喜欢就好,玩去吧。”尺言心情很好。
按照流程,尺言去拿取这个疗程的最后一份报告,走入医生办公室详谈,又到医院前台去办理出院手续。
尺言想着刚刚的对话,低头宠溺地笑笑,轮到他缴费了。
“现金吗?”
“刷卡。”
他这才想起要掏出银行卡。
几秒后,余额瞬间又少了一半,他看着电子账单,心里忽地空落落,什么都想不到。滞顿半秒,才发觉自己反应变得慢了。
医院的时间和外面的不一样,长期奔波中,有时候觉得太慢,有时候觉得一眨眼就好多天。连多少日子,多少钱财的概念,都模糊起来。
尺言路过医院大厅,看到一盆角落的万年青,养在水里,长相很好,绿得青翠。每一片叶子的位置都浑然天成,犹如翡翠玉雕。
他驻步,望那抹绿色,在白色的墙壁下,如此显眼又细小,让人忍不住忽略,又注视。
世事太多,人们脚步匆忙,将这青翠从人们的视野里抹去。多少人会真正注意到这棵长相极好的绿植呢?
走出大厅,走向医院门外。一出门,阳光就穿过半透明的雨顶,落到他身上。
太多的过往堆积到他的肩膀上,就像现在的光束,宛若细碎尘埃。
尺绫摇着轮椅,从长廊里穿梭出来,到人来人往的大厅,远远地望着。
那是他的青春。尺绫亲眼见着,兄长的光辉就从灿烂缩成一个点,逐渐平淡,成为众多忙碌身影中的一个。
他本来可以不普通,可以光芒万丈,可他这样选了。过去的事情无法再重来,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尺绫仍相信他会这样做。
尺言走到阳光底下,阳光太耀眼了,他微抬头,就忍不住伸手遮挡,光线从指缝照入瞳孔,刺眼和朦胧同时来临。
“太耀眼了。”尺言自己也想。
耀眼在他眼前逐渐柔和,最后与空气化为一团,他适应了,开始迈步,往前走去。
第66章 白蝴蝶
出院两天后, 尺绫的精神气还算不错。尺言将弟弟直接接到城里的公寓,方便照顾,也有电梯。
这小子第一日晚上看了六集电视剧, 第二日晚上打了四小时游戏。
他拿着哥哥的白色PS5,津津有味地操纵着摇杆,里面的主人公开始攀墙爬行。
“别玩了。”尺言收拾沙发上弟弟乱扔的毛巾, “早点睡, 不然抵抗力又差了。明早就出发, 要开四个小时。”
“那我明早睡。”弟弟的目光正对着屏幕, 纹丝不移。
尺言一看手机,假期已经批下来,他计划去四天, 已经定好民宿。
收拾好行李, 把轮椅折叠好。尺绫转过头来,看见蹙眉:“不用带了吧。”
尺言没理会他,照旧收拾。
今夜难得正常休息,尺言收拾到半夜, 弟弟已经进房间睡了。他临睡时开门看一眼,他呼吸平稳, 盖着薄毯子起伏。
睡得很安稳。尺言留一盏走廊的小灯, 转身回房。
他躺在床上, 望着满眼黑色, 一直入不了睡。他想了很多, 从过往的看医生, 到看烟花, 想到白色被单, 想到校园时光。他突然起身, 听到外面仿若有声响。
声息微顿,尺言下地,走到弟弟房间。
他看到弟弟仍睡得平稳,蹑手蹑脚走上前,帮他整理好被子。弟弟的鼻息平稳,覆在他手背上。尺言感到温热,转而一摸弟弟额头。
有发烫。
尺言停在床边,从上往下望,昏黑之间门缝隐隐照入光色,映得半边脸很白。他微顿,如一尊雕塑。
体感有三十八度,尺言开始抹去弟弟额头的发丝,开一盏小灯,拿来毛巾,在床边开始处理。
温和的灯光照到弟弟眼皮上,发丝开始湿了,尺言夹上水银温度计,高烧。他微微扶起弟弟,说道:“喝水。”
弟弟没有醒来,只是迷迷糊糊中张嘴,脸颊微红。
尺言守了一阵儿,把退烧药也放到手边,最后到三点钟,才平稳下来。他看见三十七度,晃晃水银针,帮弟弟抹去额头的汗。
他很快就睡着了,调了个五点的闹钟,打算隔两小时再去看看。
可醒来时已经七点多,闹钟早就过头了,弟弟开始摇着轮椅在房子里逛。
他朦胧眼,用清水一抹,略微清醒。走到门外,问道:“今天晕不晕?”
弟弟吃着杀过菌的面包:“还好。”
坐上了轮椅,尺言心想不是滋味,这征兆很糟糕,毕竟昨日还生龙活虎。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发,开口:“我想带你去医院看一下。”
弟弟情绪没有强烈起伏,只是一如既往地说:“啊?别吧。不是说十点出发吗?”
要坐整整四个小时车程。尺言虽然将找了个附近有医院的海滩,但那处还未开发,人影稀少,基础设施都不算很好。万一途中有些什么不慎,可比在这里危险得多。
“你量一下多少度。”尺言把温度计给他。
尺绫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尺言洗漱完,看到弟弟递给自己。
三十八度。
刚吃过早餐的片刻,这位生龙活虎的病人,就开始发作了。他明显睡意昏沉,眼皮耷拉下来,可尽力强撑着,假装自己还行。
尺言把收拾的行李放回去,弟弟敷着冰袋,只是抿嘴不语。
他摇着轮椅,到液晶屏面前,打开游戏。
电视里响起游戏声,小人甩出袖剑,画面就是一片可怕的血腥。尺言没有理睬他的残暴行为,自顾自地操心。
匆忙的发烧打断这次行程,尺言延迟了民宿,发烧代表感染,而感染代表抵抗力又下降。在这个消毒清洁的家里都这样,出去了,环境更加杂乱。
尺言没办法,他不敢去赌。
发烧对尺绫来说已经成了件常事,他比哥哥更加清楚其中缘由,可他不甚在意。
“以后还有机会吗?”尺绫问。
“稳定了就有。”尺言埋头收拾东西。
“那万一不稳定呢?”尺绫提声。
“会稳定的。”尺言回头,声音更大,斥责道。
尺绫有些话在喉咙,犹豫一下,还是没说出来。
尺言没有取消请假申请,他不断埋头收拾东西,心里百味杂陈。他后悔自己的吼叫,身体却抿着嘴,生着闷气。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尺言匆匆去开门,见人,微愣:“怎么来了?”
“今天休息。”司徒辅说,“我去医院,护士说你们出院了。”
他这几天忙得都没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本来想往郊野的那套公寓去,看了下手机的信息,掉头回来。
尺绫没有热情摇着轮椅到门边来,而是仍旧对着游戏机。尺言转身,继续回去忙事情,抛下一句:“他在里面。”
司徒辅站门口,垂眼:“不进来了。”
病人抵抗力低,因此对环境的极度苛求。司徒辅风尘仆仆,看见一尘不染的地面,犹豫十多秒,还是停在门前。
“现在怎么样了?”他关心询问。
这些本可以在电话里解答的问题,挚友非要百忙之中亲自来一趟。尺言知道他在想什么,手离开门边,让出进入的位置,随声回答:“还好,有点发烧。”
“进来吃饭吧。”他随意道,“有酒精,自己喷。”
司徒辅脱鞋,踏入整洁的地面。一进屋,就察觉不悦的氛围。看得出来,空气里弥漫争执的痕迹。他看到瘫在轮椅上的尺绫,抿嘴捧着手柄,摇杆发出窸窣响声。
他走过去,盘腿坐在地上,尺绫轻轻开口:“今天怎么有空。”
“请假了。”司徒辅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游戏手柄,摇动两下,也加入进来,陪着一起打游戏。
尺绫开的是双人档,却一直一个人玩。BOSS血量大,他打得很吃力,几天下来一声不吭。
这些是尺言不会陪他做的事,虽然尺绫和司徒辅在一起不常对话,但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政缘上的监护人,关系更为亲密。
游戏打完一局暂停。午饭并没有因为挚友到来变得丰盛,尺言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做完午餐,端出三碗高温烫过的面条,特意在弟弟那碗加了瘦肉,前几日的鸡蛋由于发烧,彻底消失在碗中。
人没有聚集到餐桌上,他把午餐拿出来,给俩人放到后面的茶几上,伸手就能摸到。而他从厨房出来,直接坐在餐桌旁。
游戏屏幕仍发出打打杀杀声。
尺绫趁着空隙,直接拿过,身心故意轻松,嗦一口,又开始游戏。他身旁的这位长官握着手柄,等待一阵,才默默拿起,继续边陪他玩边吃起来。
尺绫很快吃完,嘴里的伤口没有影响到他的速度。发烧的人通常没有食欲,他不爱吃肉,可这段日子以来,长痛不如短痛,早已习惯了。
“你不忙吗。”他突然细声问。
司徒辅垂眼:“还好。今天有空。”
他能休息的日子实在罕见,尺绫待在他身边这么久,就没见他走出过办公区。有寂司事务越来越多,人也盛起来。尺绫小时候经常会去逛逛,长大后就出入少了,生病后更是没去过。
他们的关系很微妙,对方都心知肚明。在尺绫的视角,对方宛若另一个尺言,或要比兄长更密切,更复杂的身份。毕竟,对方帮他保管着权力。
司徒辅手下的一切,终究是有一半是自己的。这是尺言帮他的安排,也是复杂环境下的最优解。
“要是我死了怎么办。”他笑笑,语调里似乎有些在开玩笑。
尺言坐在远处,对着面碗,看着手机里的化验数据,可尺绫保不准他是否在观察自己和身旁人。
身旁人缄口,一直没回答。发烧仍然侵蚀着他的身体,尺绫便歪歪头,细若蚊吟:
“真想早点死。”
尺言大抵是没听见,没过多久,他起身去洗碗,而后又去午睡。
尺绫望着他走入长廊,客厅里就只剩下自己和司徒辅,并无出声。
尺言实在太困了,昨天根本没能休息。挚友无论抱着什么目的前来,将弟弟暂时交给他,也还算放心。
毫无疑问,尺言这些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对这个挚友已经无条件信任。
游戏已经打完,下一章又要花费很久。尺绫伸了个懒腰,身子忽地僵住,半晌,手缓缓搭回在轮椅上。
他听到身后人问:“走不了吗?”
尺绫没有回头,也没回答,活动下身子后,才说:“你能不能带我上去?去天台。我想去看看。”
见对方不言,他又请求:“我想上去画画。”
这座公寓楼有二十层,他们住在十七层,离天台不过三层距离,风景很好,尺绫一直想上去看看,可尺言不让,屡次直言拒绝。
房间内,尺言已经睡着。
眼前的人顿顿,目光中犹豫,最后还是推动轮椅。
等电梯的时候,他才说:“我的腰很疼。”
脊柱疼,他的腰椎都牵扯很紧,最近走路越来越疲惫。尺绫试图劝自己多忍耐,可最终还是认清事实了,他自认为时日无多。
红数字变大,没过多久,就到了。天台的门没有锁,也没人使用,与楼下的精致装潢比起来,这里显得过分空旷。
“我在医院时也想上楼去看。”尺绫又对他说。
司徒辅拿着白纸和笔,将他推到天台边,这里的栏杆迈腿就能跨过去。尺绫想站起来,可是“嘶”一声,还是坐下了。
“你该和他说。”司徒辅望着他。
“嘘。”尺绫从他手里接过白纸。
天台的风景很好,他坐在轮椅上,不锈钢的凉意触碰着手臂。他将身子缓慢挪起,坐到可以充当椅子的水管上,画纸放在膝盖上,撑着双手眺视远方。
从这个角度看,能看见很多,形形色色的建筑,车流和小如蚂蚁的行人,占据了大半边视野。如果绕到另一边,就能看见一整片天空,往下望去是路和树,那是医院旁的一条街。
他忽地有一种感觉,在病房里,他做过梦。
他梦到针水还在悬空挂着,扯断后他就从容地逃了出来。也是到这样的天台上,看到青葱的树和漫无边际的天空。
“你可以回去的。”尺绫吐出,侧头继续看远方。
身后人只是缓缓答:“我今天休息。”
尺绫面对这个似真似假的语句,不以为意,开始动笔,笔尖在白纸上停顿一刻,又不知道该画什么了。
只是茫然地看着,今天的太阳有点刺眼,脊柱又隐隐疼了起来。
目光浅长。
如果非得说些什么,那也只能用幼稚形容他了,一种单纯的幼稚,或许,掺上少许不经意间的沧桑。
只是活着。
他试图想一些东西,最重要的人。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并没有找到什么。他觉得自己该想到哥哥的,可是闭上眼后,没有尺言。
他认为自己有点凉薄,挪动一下轮椅,又靠近天台边一点。
他只好想起自己,想自己的头发,想针孔和窗外,一会儿后,他又想到几年前哥哥抱起他。
他挨在尺言的肩头,或许在玩一朵小花,或者拆一颗包装糖。
哥哥抱着他,走在大街上,路过到小商店后,对他说:“想吃冰淇淋吗?”
他不说话,哥哥又路过早餐店,看到蒸汽腾腾,对他说:“想吃灌汤包吗?”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看着掌中的玩具,身子在哥哥的肩头微晃,发丝也跟着微晃。
他有些后悔,没和那时候的哥哥说话,可即便如今,他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天台的风吹动自己的发丝,贴着唇边摇晃。他闻到夹杂灰尘,但清新的气息,令人身心舒畅。
一低头,想到司徒辅这个站在身后的人。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平静的下午。对方的老练和衣着,让他凝视着。
尺绫坐在天台上,忽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都没有这样长久凝视过自己的哥哥,却凝视起一个陌生人。
他不知道那时候的尺言,是高兴,还是嫉妒和哀伤。
这位尽职尽责的兄长,耐心抚养他,连水和食物都一点点喂给他。他就是在这样的矫情中生长起来,经常别过头去,看太阳或是蝴蝶。
可他现在,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他彻底被驯化为不愿抬头的蝼蚁。
他不知道该感谢哥哥,还是怨恨他。
已经能预想到的不久的未来,囚笼和束缚将捆住他的身子,他再也不能轻松的离去了。从他刚出生开始,第一次呼吸开始,他久久不来的啼哭开始。
尺言的所有心思都灌注在自己身上,这是一场非常失败的投资。
“是不是?”尺绫想着,忽地问出一句话。
身后人没有回答,他不在意,心里已经得到对方缄默的答案。他伸长一下脖子,看远处的云,云快飘走了,又看展翅的白鹭。
他知道,身后人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也抱着同样的惋惜和警惕。
他的手握着笔,在指尖上转动,这支笔兜兜转转地绕着,仿佛每一秒都有可能掉落。
他想起尺言画的画,那些素描栩栩如生,细看起来,却没有一幅能让人感到确切的真实。
哥哥的内心也空洞吗?
他再次想到自己了,生命如流水,随时要散去。他什么时候能化作蝴蝶,融入云彩,又什么时候能见识到另一个世界。
那素未谋面的睡梦里,安宁会萦绕他吗?还是万物皆空,有时候他羡慕别人,倒也说不上羡慕。他更羡慕一块石头或是一棵树。
他曾经问过哥哥:“我要下辈子投胎成了乌龟,那该怎么办?”
尺言那时候在忙,在匆忙套枕头,他或许听清楚了每一个字眼,或许只含糊地听到他的声音。
尺言说:“没办法,只能养了。”
他该怨恨,虽然很夸张,可他到底有些不舍了。他想平静地待一阵子,却被尺言的每句温声裹挟着,像海浪般将他一次,又一次拍打回岸上。
他不埋怨,也不感恩。命运给他什么,他都全然接受。正如现在身后人久久监视自己,而他毫不抗拒一样。
“回去吧。”身后人出口。
他开始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歌谣,旋律缓和、悠长,像是一只水鸟掠过湖面般平静,白色的羽翼上不沾一点水珠。在风中,有人听着他的歌谣。
不知道该画什么,他记起一本诗集,用着古老文字写下一句:
陌生人,我要为你祝愿。
你的灵魂可曾像我一样在风里流淌。
……
他抄起纸笔,很自然地手一松,几只硕大的白蝴蝶便顺着风蹭着地面翻滚,时而扬起,时而贴地。
当身后人的手碰上轮椅,那刻,尺绫突然发问:“你会推我下去吗?”
身后人不语。他感到很有乐趣,一笑,低头开始画画。
第67章 海岸边
他们在三天后, 还是出发了。
尺绫的眼睛似乎有颗钻石,能倒映出远在天边的海浪。他坐在车后,看着拗不过自己的哥哥, 一脸无奈发动车。
“你确定你要去?”尺言第三次确认,“死那也要去?”
这句话很不吉祥,尺绫扒着窗口, 又玩着手机:“去啊, 我死也要去。”
他的强求其实在理, 尺言心知肚明, 这次不去,不知道哪回就出意外了,世事无常, 更别说一眼到头的人生结局。
他们开上了公路。
挑选的海岸边, 没有大片沙滩,而是基岩。民宿也谈妥了,从四天缩短为两天,对方语气和善:“没人, 你住两个星期都行。”
高速路车影不多,但路程刚过一半时, 突然塞车, 眼见着也到中午了。尺言拿出面包, 递给他。
尺绫吃一口, 想起缓慢开车的哥哥, 问:“你要吃吗?我喂你。”
四小时的车程, 眼见着过大半, 尺绫昨晚睡得不好, 现在昏昏欲睡, 尺言喊他量体温。
有点低烧,吃完药,他倒头就睡。尺言一直开车到下午四点,终于到了约定的民宿。
此处还未开发,加上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人就更少了,四舍五入,只有他们两个旅客。
搬出行李,尺言一只手提轮椅,一只手提行李包,里面多是弟弟的物品。
民宿敞开着门,是小镇边上的一户人家,老板人高马大,出来帮忙,他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们今晚才来。”
民宿里,还有一个老到掉牙的老奶奶,白发苍苍。
这家店人很好,本来只有楼上间的,了解情况后立马腾出一楼的一个房间,收拾整齐、干净,没有消毒水的气味。
尺言又立马开始清洁,用消毒水擦弟弟可能触碰到的一切地方。尺绫睡眼朦胧,躺到床上,舟车劳顿似乎耗干了他的精力。
“睡吧。”尺言安慰,“吃晚饭我叫你。”
到晚饭时间,尺言终于清洁完,门外的老奶奶敲门,喊这两位客人吃饭。
尺言此时才去推一下他,他声音昏沉:“不是很想吃。”
“吃吧,我拿进来给你,好不好?”尺言温和轻声。
尺绫用手臂蒙着眼睛,摇摇头:“不吃了。”
他没什么力气,手脚都是软的,额头发烫,脸色发白。
睡到晚上八点多,终于醒来,他浑身软绵绵,好似坐在云朵上。
“哥,”
“哥,”
他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莫约半刻钟后,门才开了,尺言走进来,拿着煮好的蝴蝶粉,到他身边:“赶紧吃吧,不然一会又凉了。”
他话语里带上往日没有的急躁,尺绫望他一眼:“不想吃肉。”
“只是肉沫。”尺言拿起勺子,想要喂他。
“没什么胃口。”他拒绝。
“听话,吃了。”尺言递到他嘴边。
“我只想吃菜。”他含一口肉沫,想吐,低声重复,“真的吃不下……”
“赶紧吃了!”尺言声音突然变大。
——空气瞬间安静。
尺言深带着气,烦躁还没消下去,因为那一吼有些反应不过来。
十多秒后,眼前人的神情才清晰起来。尺言望着弟弟的茫然,忽地有些不知所措,嘴唇颤一下,短促地吐出:
“对不起。”
他将那碗肉沫粉放下,手指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心头一阵慌乱,又说:“对不起。”
他轻轻搂着弟弟的脖子,靠上去,挨着他颈脖,尽力温声:“对不起。”
尺绫身子往后躲一下,没有回应,只是坐在那里。
尺言很后悔,他把头埋下去,喃喃自语:
“对不起。”
晚上附近有小夜市。尺言将他挪到轮椅上,轻声问:“我们去看灯好不好?”
“有霓虹灯,沿着鹅卵石路,很漂亮的。”
尺绫微微摇头,对着窗口,闷声:“不去了。”
“去吧。”尺言祈求一样,在他耳边说。
盖满窗帘的房间,沉重而凝滞,两个人在这份寂静之间,四面白墙显得空旷。
尺绫没再回答。
“走吧。”尺言给他盖上毯子,推着他。
所谓夜市不过是村名们的小圩市,确实有小霓虹灯,满眼金黄,缠在树上小摊上。
两人一句话没说,尺绫一直抿嘴,连街景都没多看两眼。
尺言假装有兴致,买了点东西,却一直勾不起弟弟的眼神。他努力后仍旧于事无济,便只能回去了。
临睡前,尺言照常喂药给他,可两人始终一句话没能交流。
“明天去看海吧。”尺言温声。
他依旧没有回答。
尺言让他先睡了,帮他整理好事物,自己却毫无困意。
他走出房间,走出旅馆,听到海浪声时而轻响,拍打在暗礁上,一整晚不断回荡。
海风吹如他眼睛,夹杂着远处的沙子,他从夜色里能看出些许轮廓,月光浅浅照下,一切都安宁。
尺言咬牙,转过身去。他忽地感到痛苦,怨恨油然而生。头发遮挡视野,他伸手拨开,一秒后,改成死死攥紧,开始对墙壁一下一下撞额头。
海浪声闯入他耳畔,直至头晕,心里安宁一些,才停下来。
此刻,他额头红起来,这些许皮肉痛,无法缓解心闷。他感觉到自己最近很不对劲,眼前发昏,头脑一热,就说出不该说的话。
话语一出,他都被自己的语调给惊吓到。
弟弟很明显要与自己冷战,可如此反过来想,尺言才是心如玻璃的那一方。疼痛还没落到他身上,他就难以忍受了。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突然开了门,她慈祥笑着,问道:“怎么啦?”
尺言随着老奶奶,到她的二楼客房,他上去,老奶奶开灯,有沙发茶几。
她说:“坐吧。”
尺言坐下,沙发有些年头,依旧很软,铺着一层精致的旧式蕾丝。老奶奶给他倒茶,屋子里飘满荞麦的味道。
“有什么心事呀,年轻人。”她和蔼地问。
民宿老板是她的外孙,将她接过来住,已经十年有余。
他喝一口茶,茶杯在手里握着,传递暖意。老奶奶又从他身后经过,摸了一下他肩头,说:“你怎么这么冷啊?”
老奶奶给他一条花色毯子披上,他没有拒绝。
“你弟弟生病了啊。”老奶奶叙述似的问,“严重吗?为他发愁。”
尺言点点头,烦躁已经平静下去,内心如水。
“我女儿也生病了,她小的时候才六七岁,突然就不能走了。”
尺言抬头。
“那个时候可乱了,到处都是路灯吊死人,这里又没有医院,要到城里去。”
“我背着她上城里,走了一百里路,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坏死了,做手术已经没用了。”
老奶奶坐下,“那时候哪有什么钱啊,东凑凑,西凑凑,开刀修了修,还是不能走。打了五十块一针的药水,有好一点了。”
“后面钱也不够,我就带她回家,她还是不能自己走,但能够动了。我就到处去找药方,给她用草药敷呀,诶,还真行了。”
“她结婚了,生了俩孩子。孩子长大了一个当医生,一个没读完书,但也能赚钱。就帮她把手术给做了。”
“前些年车祸,走了。我想了想,她也算是圆满了,反正我是挺欣慰的。”
她又给尺言添一杯茶:“顺其自然就好了。”
尺言听完,想了很久,他的茶喝了半杯,却总还是满的。
他回到房间,灯还开着,他放低动作轻手轻脚,回到床边时,发现弟弟的眼睛没有闭上。
“醒了吗?”他温声。
弟弟嗯一声,他睡得不沉,还是醒来了。
“快睡吧。”尺言重拾耐心,伸手要关灯。
在昏黑中,尺绫的声音很细,以蚊子般的响度传来:“我不想治了。”
“睡吧。”尺言轻声。
“万一,我死了呢。”声音断了一会儿,又在黑暗中响起。
“那没办法了。”尺言答。
他想起很多,前几天睡前的片段又再次连起,当弟弟四岁时,他曾经装模作样地给他念故事书,他现在仍旧清晰记得那个故事。
是小白兔与大灰狼。家里一般是没有童话书的,父亲也不会允许弟弟看这样的书。可那天晚上,尺言就是给他念了,他不知道书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中间有什么插曲,弟弟睡着了,睡得很熟。
他侧侧头,又听到浅浅的鼻息声,将手臂搭在额头上。
第二天清早,尺绫很早就起身,他摇着轮椅,率先出去吃了早餐。
两人的隔阂仍旧在继续,只是没有昨天那么过分。
民宿老板给这个轮椅小哥做了面条,他的肌肉能媲美尺绫的两条胳膊。
一碗清汤,不加油,不沾荤,没有太多盐,没加生菜不太烫也不太冷,干净熟透。老板给他上了碗素面,撒了点葱花。
两人对坐,尺绫埋头,老板在一旁擦着碗。
只有很小的碗筷声,尺绫有些笨拙地默默把面给吃完了,留清汤、葱,和一双木筷子。
“吃完了?”老板看一眼,“要不要再加一碗。”
尺言这时候推门而出,两人没有说话,老板很明显看出氛围不同昨日,也没掺和,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尺绫量了体温,有些发烧,喝了两杯水坐在窗边看书。
尺言吃完面条,帮他倒出药片,用纸巾垫着排开,一边又用洗净的玻璃杯给他倒了杯温水,嘱咐一句:“记得吃药。”然后静坐下来。
两人相互配合,度过一个小时后,尺言没再问他,而是走到他身后,握住轮椅推他。尺绫的书本盖在膝上,他看到轮椅越过门槛,自己的腰被轻轻硌一下。
阳光刹地就扩散,照到眼皮上,身后人用轻松的语气,不经意说了一句:
“我们去看海吧……”
去看海。
这似乎是一种恳求,像是被平静地裹住沙滩,把他的心摇松了一点,本来想脱口而出的“不去”噎在了喉咙里。
轮椅碾过地上的砂砾,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缓缓前行,平稳、安逸。他平视着远方,不语,只是呼吸着,鼻息温顺。
海。
这一片海很平静,相邻在一个小镇隔壁,它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刻意地打扰,海潮起潮落,覆湿沙滩,抹平了很久之前某人走过的足迹。它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重要。
尺绫心里有些别扭,可他没离开轮椅,他看到很多海鸥。
尺言不知是从哪里找到这个地方的,一串脚印和长长的轮辙从滩的这头延伸到滩的那头。些许闲情擦过,像白色的鸟蹭着海低伏。
“……水有点凉,先看着吧。”尺言的动作,宛若矛盾已经解除,昨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尺绫缄默看着,在一片湿润的小沙滩上。他坐在轮椅上,带着一顶帽子,漏出的发丝被风吹起,贴在脸上。
“真漂亮。”尺言踏在浪旁,海浪打在岸边,浪花化作泡沫消散,抬头对弟弟说,“你不下来走走?”
他变得沉默了很多,愈发愈少语,变得不爱说话,只会坐着充当旁观者,常常是看着别人,或者是被别人看着。
若把他放在以前与做对比,却也找不出些什么不同,一如既往,仿佛他本身就应该是天生的一种悲观,无论多少笑都掩饰不住的缺陷。
可哥哥呢,他也沉默,他也笑得比以前少。
尺言的身影如背后的海鸥,在海岸边,绕来绕去,不肯远走。
这个细致的哥哥尽力陪着他,或者说是尽力想让他陪着自己。尺绫想,他是对自己好的,没有人会像他一样,这样爱自己。
浪潮声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冲刷着前一秒飘落的尘埃。尺言突然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尺绫不想拒绝,口头上却犹豫着,说出“不”这个字。
可那只是个口型,话音没有出口,就这样悬在两唇间。他看着尺言拿出手机,对着海景,拍一下他,又拍一下海浪。他看到哥哥笑了,浪花落到他脸上,而他只是看着,轮椅纹丝不动。
这样才对,他该有自己的生活。尺绫想。
回到民宿,还没到午饭时间,按照原本计划,他们下午就该离开,可尺言想多待一会儿,尺绫并没有发表意见。
又在窗边看一阵子书,一楼只有两人,老板突然和他聊起天。
“你有多少个哥哥啊?”
尺绫微顿,缩在毯子里,低头看铅字:“两个。”
“哇塞,还挺多的。”民宿老板笑笑,“我也有个哥哥,他做医生。”
“我没读书,上完高中就混社会了,他不一样,读了大学,可牛逼了。”
见他不回应,老板自己又源源不断说起来,“我们小时候也老是吵架,后面我赚钱了,他毕业了,我们老妈走了,就不吵了。”
“我没有妈妈。”尺绫回应一句。
空气停滞,彻底安静。
他觉得是时候要和解了,想找寻哥哥的身影,老板说尺言在三楼看葫芦,尺绫便想上去。
老板看见他:“你居然能走的啊?”
他踩上楼梯,扶着梯手,刚迈步,腰就喀嚓一下,顿顿。
他感到不详,又迈出一步,他在剧痛中拧眉,开始捂着自己的腰。
理智告诉他应当退下来,身体却又往前再迈一步。
剧痛瞬间转化为无力,尺绫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第68章 桦树林
医生说, 腰上有个瘤子,要割。
准确点来说,他的脊柱上有细胞病变了, 正以惊人是速度长成一个小球,压着脆弱的神经,也似乎能够把这一两条线给随时压断。
从前些日子开始, 尺绫就察觉有些不对劲, 腰总是疼。他清楚明白这代表什么, 他没有说。
生了病之后, 他似乎更加敏锐,血液流到身体的每个部位,自己都十分清楚。他比机器和医生更早知晓自己的不对劲, 可他没说。
欣欣向荣的好转里, 这个细心的弟弟不忍心看兄长再受打击,他想,再晚一些吧,再晚一些吧。
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还治么?”陶乐截明了当地问着。
“治啊, 怎么不治。”尺绫回得很快,也很随心。
但犯难的是, 他是一个白血病人, 面临着高感染的风险;他所需的供血几乎是独一无二, 医院连手术基本的供给都提供不了;即使努力了, 到最后也很可能是人财两空。
尺言一直想做手术, 屡次询问医生有没有办法。毕竟弟弟才十七, 连身高都还没长完。
医生摇头:“不行, 风险太大了, 百分百术后感染, 没人敢帮他做。”
尺言回到病房里,看到挨在床上的弟弟,肿瘤的压迫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弟弟在吃薯片,他现在近乎瘫痪了,抬头问哥哥:“你不用上班吗。”
尺言要上班,他已经请了快十多天的假,一个月里,全是休息。
尺言坐下来,打开手机,数着接到手的广告,又计算着能拿到的尾款……他以前从来不接广告,现在面对高昂的治疗费,不得不精打细算。
“你现在缺钱吗?”尺绫每晚偷偷听,当然知道他接广告的事,若有若无问一句。
尺言嘶一下,“还好。”
病魔就这样再次侵袭尺绫身体,当二疗过半,医生再看片子,说他的腰已经快要废掉,再不做手术就来不及了。
素来平静的尺言也不镇定起来,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毕业生,开始求神拜佛。
尺绫看着他上网查各种各样的道馆、寺庙,很不支持。
“试试呢,万一灵了。”他总这样说。
然而事实上,他并非诚心,只是为了短暂的目标,各路神仙没有因为他的祈求,而让尺绫的病情停止恶化,他的肿瘤已经有鸡蛋大小。
有一次,在离医院不远的广场上,满脸红漆的关二公耍着大刀,为另一位小病患除煞气。尺言驻步,看了很久,给了九十九块,企图也能除一下弟弟身上的煞气,回到病房后,他发现弟弟摔下病床,就再没求过神佛。
“我要去求求族内了。”他对睡着的尺绫轻声说。
他穿过桦树林,来到一个漆黑的山洞,一位战乱时从北方迁来的老神婆就在里面。
山林蛇虫窸窸窣窣,领路人领他到山腰,为他指路,“自己上去吧。”
众人皆说她浑浊的双眼能看透一切,看到过去与未来,能看到一切苦难和悲喜。可同时,诡异的巫术和古怪的脾气相搭。很多人进去,很多人都被赶出来。
有人说,她只看大喜或大悲之人。
尺言想,撞一下运气吧,就最后一次。当他进到山洞时,满是阴暗,在罕少的自然光中,银饰倒映出些许光泽。
神婆侧眼,望见他,发出沉闷的质问:
“你是要来看你自己吗?”
尺言微愣,否认,他感到神婆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按理来说,这个神婆应该要赶自己走,可对方没有,一直凝视着自己。
“我只想问他。”他递上一张羊皮纸,按照传闻中的规定,上面拆分写下弟弟的名字。
神婆瞥一眼纸张,一眼就看透这名字的未来。见尺言虔诚,拿起桦树叶,念着神秘咒语,数出十七张。又摘下头上的银饰,沾隔壁的水缸,给他额头上点一颗露水,声音沙哑:
“他会熬过去的。”
当尺言回到病房时,他带着煲好的桦树叶水,坐到弟弟床边:“喝了。”
尺绫皱眉:“你吸烟了?”
尺言不觉,只顾着给他倒水:“快点喝吧。”
桦树叶水是秋天的颜色,带着点青褐红。弟弟挪身,微微一扯,就疼得太阳穴跳动,身子再次僵硬起来。
“你还想做手术吗?”尺言有些沉默,只是问。
“都可以。”尺绫喝着水,“医生不是不给吗?”
“你想做,我就让你做。”尺言起身,扶他脑袋,如神婆嘱咐一般,亲一下他额头-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这本日记,在某些地方写得事无巨细。迟雪现在已经能看懂小部分了。
灯光仍悬在头顶,这句话一问出,她就后悔了。
迟雪看着尺尚的脸色并无异样,可从逻辑上讲,肯定是去世了。
日记里写到一句:“我的腰很疼,我想去问问二哥,可总找不到他。”
“他离不开轮椅了。”尺尚回答她。
迟雪微顿,想象着与轮椅分不开的少年模样,她开始自己往后面翻,只见一大片一大片空白,直至翻到最后部分,才看到些许字迹。
她读不懂,那些都是短句,看上去很复杂晦涩。
“医生不是说,不让他做手术吗?”她有同样的疑问。
答疑会一样的书房,安静得只有她声响。她不由得抬头,望着这位二叔。
“是我给他做的手术。”尺尚在凝视和疑问下,终于回答,“手术失败了。”
……
弟弟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持续性的发热,让原本计划两周后的靶向药被迫提前。
腰上的疼痛也愈发放肆,他彻底寸步难行。
和医院协商过,决定先短时间将凝血功能提上来,然后将腰上的瘤子去除。
陶乐问这位朋友:“你会死吗?”
尺绫比往日要低沉,病痛折磨得他笑不出来,他现在已经开始没有知觉了,“应该不会。”
陶乐的母亲,听到他这番遭遇,不禁叹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当手术告知书送到他手上,尺绫才知道,二哥即将给他做手术。
他们不算很熟,自小以来的交谈次数,连一只手都没有。他回忆着这个陌生亲人的模样,都快想不起来。
尺言过来,拍拍他的手,笑道:“你放心,他专门做这个的。”
尺绫不太喜欢这个二哥,但尺言却将希望全部寄予到他身上。
他迷迷糊糊地等到手术日,看到很久不见的二哥突然出现,竟没有想象中疏远。
“你要给我做半麻吗?”尺绫进手术室前,问他最后一句话。
“全麻。”二哥只是答。
他只看到二哥戴上医用手套,下一秒便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手术进行了很久,从原定的三小时后,一直延了两小时,好几次危险情形。终于,他被推出。
手术不算成功,只能说勉勉强强,一切要等到尺绫醒来后,麻药过去,查看是否有直觉。为防止感染,尺绫换了一个无菌的单人病房。
只第二天下午,这个首次全麻的病人就醒来,他感到腰部一阵轻松,以为自己没有腿了,心里一动,却发现脚指头也在动。
尺绫的恢复速度异常地快,几乎只用了别人一半的时间,就恢复得差不多,虽然要扶着墙,但确实能下地走走。
尺言认真问自己二弟:“以后会复发吗?”
尺尚看这个奇迹,凝眉:“有可能。”
这场手术最终以成功告终,尺尚名声大振,在市里出了大名,大家纷纷要他分享经验,演示一下,或者写篇论文。他全然拒绝。
一日,做体检,尺言搀着弟弟去量体重,看着他踩上体重秤,尺言已经要抬头望他:“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吧,可能是最近发烧多。”尺绫答。
尺言又一看他的体重,刚过百斤,摇摇头:“太瘦了。”
“是么?”尺绫自己也看一下,下一句便说
“你背我。”
尺绫倒觉得哥哥轻了。
往返时,尺言背着他走回了病房。没过多久,这个刚刚能行走的孩子,便过于疲惫,靠在他肩膀上睡过去了。
看着睡着的弟弟,尺言笑笑,侧身,轻轻将他放回病床上。
一回到病床,迷蒙的尺绫便裹在被子里,他有点怕冷。
白色的被单与他的发丝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睡得很安静,尺言又笑了笑。
他突然想起,尺绫没什么照片,便掏出手机,往他身上照一张。他翻相册,翻到上次的海边照,细细观赏一番,又轻轻看这几年存下来的图片,关于弟弟的只有寥寥几张。
尺绫不爱拍照,甚至抗拒镜头,每一张都很可贵。
剩下的满屏的风景照、食物照中,尺言回忆着过往,突然看到自己的一张照片,五官清晰,手指一顿。
鼻息声轻响,尺言目光盯着照片,几秒后,侧头看弟弟,守一会儿后,阳光照进来了,却令他有些寒意。
他起身去拉上窗帘,不让树影照到弟弟的脸。
回到床边,尺言望他的发丝,又看到自己的发丝,摸着尺绫微微温和的手,在心里祈求一句:
“好好活吧。”
第69章 玛瑙墙
尺言靠在走廊上看月亮。
他的手肘撑着冰凉栏杆, 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烟。他似乎在思索,侧侧头,直至烟灰掉落, 也没有动作。
弟弟的身体开始大面积感染了。
首先是手术创口,尺绫不得不为此卧床每天清创。接着是肺部,他不知何时开始, 就断断续续咳嗽, 几天后开始吐血。
一张张白纸巾被染成红蝴蝶, 掉落在枕头边上。医生忧心忡忡地看着, 为他做检查,发现心肺功能也不好了。
这个结果很自然,并不出乎意料, 可病魔来得始终太突然, 大家担心这个极其上心的哥哥,不能接受最后的悲剧。
一个护工和尺言说:“都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顺其自然吧。”
大家以为尺言会如先前一般烦躁, 可是他没有,这个众人眼里的好哥哥, 在医生给弟弟下了生命倒计时后, 未曾表露出过度的悲伤或怨恨。
月亮清冷, 洒落在树梢上, 他夹着烟, 却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
领导打电话过来, 电话铃打破空气寂静, 他顿顿, 接听。
领导问他什么时候上播, 他说道:“把年假也请了吧。”
年假只剩一天,他说:“那就请事假吧。”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皎洁的月光,仍是抿抿唇,看不出忧愁。
烟灰掉落大半截,在空中飘零消散,正如弟弟的生命一样。
尺尚终于开始研究起这个方面,在看到饱受折磨的弟弟后,他的精力全部倾注于白血病上。
也许会有结果,也许赶不上了。尺言将烟熄灭,回到病房。
尺绫靠着床头,不断咳嗽,发丝已经稀疏,他现在不得不借助呼吸机存活了。
“我先回去了。”尺言只一句。
尺绫没有挽留他,也没回应,他还在不断咳嗽,灵魂都快被咳碎,沾染充满病菌的血污。
旁人看着,是这样的了,是这样的了,疲惫了,太累了。
在与病魔对抗的路上,谁到最后都会麻木,即便终日面对心爱之人,再多的精力,也会被枯燥绝望的日子消磨。
当生病成为平常,死亡的执念,也渐渐放下。谁的日子不要继续过呢?
天公幸运地保他第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呢,谁来和病魔斗?
尺言出了医院门,走回公寓,路上看到璀璨灯光。
他不自觉绕路,想多看一会儿,路过公园,看到很多小孩,又看到喷泉……最后,他绕到旧小区,看到潲水,路过药店。
尺言停下,咳嗽一声,感到喉咙干涩。他想着是否要买点药材泡水喝,站了一会,他还是迈步离开。
市区里,总有些割裂感,快速的发展似乎只是围起破落的住宅,更远郊贫困的人,大概一辈子都登不上市中心的公寓,看不到夜景。
尺言脱下外套,餐桌旁弟弟折叠轮椅安静靠着。当初选的是红色,扶手是黑的,他看一会儿,又蹲下来,细细地望着轮椅。
直至灯光闪烁一下,他才起身,抬头看灯。
灯坏了。
他去拿一个旧灯泡,搬张椅子,亲手换起来。
落地窗被映照得五彩斑斓,夜景宛若是在细碎黑沙上,由各色玛瑙堆砌而成,瑰丽得让人倒吸一口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流走。
玻璃上也倒映着他的身子,他被光芒点缀了,到处都如霓虹灯,朦胧看不清影子。
换完灯泡,尺言坐到沙发上。几盏白灯里多出一盏昏黄,四面墙内多一层旧色。
搭档史文打电话给他。
这位以风趣幽默闻名的主持人,面对消沉的搭档,不免有些担忧。
“你还好吗?”
“还行。”
“你什么时候来上班?”
“过阵吧。”
如果再稳扎稳打半年,两人就能更上一层楼,在台里坐实地位,如今出了这个事,搭档没办法等他了。
“我要调去八点档了。”史文说。
“好。”他轻声。
尺言挨在沙发上,久久地看着,空气里的浮尘缓缓摇晃,一些落下了,一些又飘起来。
时钟转了大半,连车流都消失,不再长龙,只剩几点红光,在落地窗上挪动-
“你今天好晚。”弟弟对他说,微抬头。
尺言用手背摸一下他脸颊,发现还有些烫,坐下在他床边:
“昨天上班去了,睡得有点晚。”
尺绫听声一顿,凝视哥哥一阵儿,却没追问。
“医生今早过来查房,想找你说话,见你不在,直接和我说了。”尺绫叙述。
尺言摸着他的手,感受温度,一边回:“说什么了?”
“说要换药了。”尺绫想调整身子,用手撑一下床,却没多大用处,“停靶向药,换回化疗,说还能便宜一点。”
“你答应了吗?”尺言看着他的手,轻问。
“我说,听医生的话。”尺绫答,他声音软绵绵,没什么力气。
现在用的靶向新药物,堪称天价,可作用已经不大了。尺绫身体特殊,很快耐药,自治疗以来,换了十几种药物,每隔一个星期,就不行了。
“好。”尺言耐心。
出来的时候,一个女人带着笑容经过,手上拿着儿子的书。陶乐这个幸运的孩子已经出仓了,过多一个月,就能重回校园。
尺言突然感到饥饿。
他走到医院食堂,买了一份寡淡的A套餐,用塑料软勺,坐在鲜艳的餐椅上吃着。他很久没这般吃饭,回忆一下,已经有两三天没正式进食。
手机响了一声,可他没听。
隔了三十秒,手机又响第二声,他还是没听。
五分钟后,手机不响了。尺言还坐在那里,对着残羹剩饭,大概十分钟后,他揣上手机往外走。
他没有回病房,只是绕着医院散步,医院旁又成片的绿荫,以及供病人散心的草坪,他望着水鸟停一阵。
他想起尺绫刚生病那一阵,一直很无聊,在病床上郁郁寡欢地刷短视频。他时常望着窗外,看每一寸能看到的树荫,尺言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他不提,他也知道。
尺言试过给他买练习题,在书店里,他选了几本高中数学竞赛书,又上网印几份大学竞赛的题。尺绫看见后,立马拿起来开始翻。
尺言又从家里拿了几本精装的书,放在床上。他甚至还买了本小学生版的安徒生童话,封面五彩斑斓,烫了金边。尺绫直起身子,低头看着。
“别低头,对颈椎不好。”尺言唠叨。
他面对湖水,睡眠平静,倒映着他的面孔。他才发现弟弟不需要学校,不需要朋友,尺绫只需要一些童年的弥补。
他又想起来,在尺绫刚上初中的时候,手上全是淤青。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班级的月考里考了第一,便被全班人孤立。
病房里的弟弟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他和很多人聊过天,可没有一刻是真心笑起来。即便和尺言在一起,他也只在勉强自己。
让他走吧,他也想过。
尺言走过半个湖边,手机二度响起来,声音沉闷。
他才终于接听,缓缓凑上耳边:“喂,您好。”
“请问是尺绫家属吗,”对方的声音有一点迟疑,但语调仍然迅速,“他在抢救中,您什么时候能来一趟?”
他从湖边走回住院楼,搭乘电梯上了弟弟所在的楼层。不远处,就看到病房门外,站着另一个身影。
身影直如笔杆,削如刀锋,对方侧侧头,也看到他。
尺言胸口有些闷,沉沉呼吸一口,迈步走过去,对方目中有些狐疑,但眼神依旧正义,静静落在他身上。
医院找不到人,只好查看访客记录,百忙之中的司徒辅过来了。
病房内,医生护士仍在移动器械,热火朝天地抢救。
“你去哪里了?”司徒辅轻问,话语中听不出责怪,而是平静。
“散了个步。”尺言一只手松肩头,他对病房内这般生死别离的场景,似乎丝毫不在意了。
“那你今早呢。”司徒辅吐出。
“没去哪里。”尺言笑笑。
这个关头还能笑出来,像他,又不像他。司徒辅将所有细节摄入眼中,他知道,友人不是装的。
根据记录,尺言一清早就前往桦树林,在充满朝雾的小路上登山。
司徒辅看着插满管子的尺绫,问道:“医生说,还有多久?”
“不知道。”尺言摇摇头。
器械的滴响从门缝透出,垂危的生命在鬼门关边拉扯,心率一上一下。
司徒辅清楚,那种满桦树的山上,住着何方神圣,他垂垂眼,轻声:“你疯了。”
“是,我是魔怔了。”尺言表情一如既往,甚至像尺绫生病前,那种悠然的轻松,他若无其事,还笑笑:“也许呢,有用呢,图个心安罢了。”
他拜过所有的神了,可是没有用,他没办法,只能寄托于别的了。
万一呢,万一有用呢。
“你快把自己赔进去了。”司徒辅轻声一句话,“那就是个疯婆子。”
“不然呢,”尺言摇摇头,无奈笑笑,“我看着他死吗,我没别的了。”
司徒辅述说:“他够累了。”
这句话语传入尺言耳中,宛若安静的爆竹,突然被点炸,他音调突高,怒气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在走廊里回响,空旷得与机器声一同碰撞,司徒辅没有回应。
“他死了,我怎么办?他在他身上花了六年,整整六年!他死了我怎么办?”尺言声音霎时爆发,引得别人都纷纷远离回头。
明明结局是人财两空,是悲剧的,可预见的,不可挽回的。可他为什么要坚持,尺言也想问,为什么!?他不想弟弟过得好一点吗,不想他少受一点罪吗?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为什么!
为这个破家,为这乱七八糟的关系,为所谓的遗愿,为了以后能活,大家都能过好一点。
司徒辅没出声。
“我没了他,就真的没了。”尺言忽地放松紧绷的身体,温声,“我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
他从十八岁,做出第一个留守的决定开始,只剩下这个弟弟了。尺绫要是死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把自己前半辈子全赔进去了。
医生的动作逐渐缓下来,开始擦汗,病房里反光出平稳的体征,仪器声响有序起来。
尺言望见这一幕,嘴角上扬,轻声道:
“谁知道呢,谁知道灵不灵。”
第70章 十七岁
幽深的山洞里, 桦树叶声音唰唰,在山里飘摇。神婆嘴里念念有词,却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言语。
尺言跪在地上, 沉默地对着神婆,思索着。
神婆瞥一眼他:“想好了?”
他犹豫一下:“先让他,到十七岁吧。”
半根尾指粗的银针, 扎入尺言的左肩, 直直抵达玄关处。
一阵刺痛袭来, 尺言皱眉, 神婆仍在念念有词,她又狠狠用力,听到骨头咔嚓一声响, 才抽出银针。
“苍天大地, 苍天大地……”神婆语调古怪,低眼看他,“代价在你身上,你以后随时能过来。”
尺言缓了好久, 才站起,神婆没有再看他一眼, 只是自顾自地坐下, 继续念念有词, 拿着竹筷织树藤席。她身旁堆满金黄的桦树叶, 像一座神秘小山。
他迟疑地看神婆一会儿, 没有追问, 缓缓转身出山洞。
没人知道灵不灵, 这个在桦林山上住了半辈子的神婆究竟会不会巫蛊。运气、事业、寿命……尺言抬眼, 望见晴朗天空。
太阳才升起没多久, 朝雾刚刚散去,一片鱼肚白的清晨。
他准备离开,刚迈一步,肩头忽地再度刺痛,尺言不自觉裹住大衣,感到阵阵寒意-
弟弟被抢救过来,已是第二天。尺绫满身管子,不能进食,靠营养针维持着短暂生命。
尺言想,弟弟很累。
可是隔着玻璃窗,他看到,弟弟对他笑了一下。
他是想活的,尺言想,他开始想,千遍万遍地想,否则他怎么会对自己笑呢。他一定是想活的。
喝了桦树叶水,会好的,他命定的难关肯定能跨过去。上次手术是这样,昨天也是这样,弟弟会活下来。
余光的玻璃外下起雨,已经要进入冬季,冬季是病人最难熬的日子,天气开始入寒。
会灵验的,肯定会灵验的。尺言欺骗自己。
他为此用银针在玄关上扎了一个孔,那块肩胛骨已经不再完整。可有什么关系呢?只是献祭了一块碎骨给神婆,万一有用呢,一块碎骨头,要不了他的命。
寒气窜入他体内,他只得坐下休息。
没关系的,他在雨天的阴沉中,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几度催眠,改变不了弟弟生命仍在消逝的事实。尺绫迅速地瘦削,望上去已经皮包骨头,大概连一百斤都没有了。
尺言有时,还看得见弟弟吐血,地板滴落血污,好似洁白的雪地被染上污秽。他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尺绫不如他想的那般有求生欲,他为什么要赔上自己呢。
友人教训得对,无论灵不灵验,他都不该为了弟弟,冒险破坏玄关。恶寒开始侵蚀自己身体了,他本来身体就大不如前,现在倒更加虚弱了。
可是,尺言望着弟弟。
“他说他现在不想死。”
他向医护人员转述弟弟的话语。
医护人员看着这个自欺欺人的哥哥,什么话都说不出。尺言看不见病重的弟弟在梦里扯管子,看不见他的几度求死言语,看不见他的的少言与沉默。
这个可悲的哥哥只记得,在尺绫还能笑的时候,他摁住弟弟的头,把自己的额靠在他的额上,认真低语。
“你想死吗?”
“现在不想死。”
日复一日,都要问他。
尺绫从开始治疗,到放弃治疗,永远是一个回答,比沉默还要沉默。
他想死。
尺绫无助地靠在病房内,看着四面白墙,雨声稀碎。
他写过关于生死的日记,就在草稿纸上,被尺言发现后,对方面色不对,当着他的面揉成一团,若无其事地扔掉。
他以为尺言会骂自己,可接下来只听到兄长温和的语言,这让他感到无尽哀伤,对方似乎自动忽略所以难过,尺言这般人物,永远都在光里。
再活一会儿吧,活够十七,满足哥哥的愿望。尺绫想。
小时候的创伤让他一直不敢直视光亮,而会发光的哥哥,自小就与他不同。他只得仰慕着,倾听着。
第一次上学,他就被人欺负,第二次上学,也被人欺负。他不敢还手,怕自己不能约束力量,一不小心打死对方。
他出去买东西,分不清钱币,也说不清话。他几种言语混杂,售货员嘲笑他。
他不得不承认,他没办法适应这个世界。
他想回到过去,想一个人,想什么话都不说。
可是……尺绫起身,试图去看看窗外,他想看风景。
世界如此糟糕,风景和尺言,大概是他唯一眷念的两样事物,他看着树荫和天空,才能感到短暂的宁静。
再活一会儿吧。
尺绫想着,他迫不及待要去看窗边的树梢,一下地,脚失去力气,身体一沉,歪着倒下。
病房里发出一阵砰响。
吊针被牵扯着,零零落落一地,不锈钢支架滚落,发出清脆的三段声响。尺绫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他只知道自己挨在地板上,地气从皮肤,清晰地窜入他面部。
他睁着眼,看着散落的药水,蔓延到自己的手指。
他开始大口大口吐血。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喉咙的血腥味苦涩难闻,渗到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每一寸皮肤。
他看着地板远处,有一个小黑点,逐渐变大,他想起要索要些什么,指尖微微一动,身子抽搐。
偌大的病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他躺在地板上。
尺绫宛若回到母亲的羊水里,对这个温柔形象的记忆,只有濒死时的温和。冷意渐渐消散,他想要闭上眼,便有几只手开始触碰他身体。
他要死了。
尺绫脑感染了。
别人都以为他要死亡,可他只不过是从一天睡二十个小时,变成了一天睡二十四个小时,持续三天的重昏迷。在ICU的他浑身插满了管子,脑电波显示他醒了一下,然后又昏睡过去,一直没醒过来。
医生说,要不算了,现在停药也不会太累。
可万一醒了呢。
感染已经转移到脑部,在脑死亡的边缘徘徊,而且就算醒了也不会太好过,还会有第二次的。
尺绫从重症监护室回到原来的病房,带着笨重的仪器,像平常一样,温柔而安详。
尺言不走了,一直守着他。
尺绫面容平静,他的手夹了指夹,显得很是长皙。
尺言笑笑,开始翻起以前的照片,他偷拍过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远远多得多,糊的不糊的,他都不敢删。现在一抬起头,看见尺绫的睡相,又忍不住要拍照。
弟弟不喜欢他这样干,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
尺言蹲到床边,伏下,逆着光细细端详尺绫的脸,气息漾动,削白添了几分美感,他从未觉得这张脸是这么好看过。
尺绫长得像妈妈。
对焦,捕抓,他横着手机,逆光下亮暗分明,一份安静,屏住呼吸,滞住的时间定格在这一瞬。
不加任何修饰,镜头小心翼翼吸入了温润而又缓和富有生气的气息。
尺言请假13天,实旷工26天,作为一个电台主持人,他是极对不起听众的。消失了将近一个月,十多天没有碰过社交媒体。他打算明天就去上班了,开始准备稿子。
没关系,他会醒过来,前两次都这样了,他肯定会再熬过去的。
他的文笔是极好的,刚工作那会儿,节目的所有稿子,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写出来的。但写着写着,觉得太矫情了,全部删掉重来一遍,却越写越不满意。语言愈发愈低沉,写出了压抑,尽管现实与内容毫不相关,这篇稿子只是简单地找个借口应付了事。
他又写到一半,折回去看了一下,皱着眉再次删去,反反复复,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毛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磨些什么,折腾了大半个下午。
他又重头开始,很久,才写出一个字来。
「对」
然后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他又仅仅添上了几个字。
他的拇指抵着食指,陷入了良久的思考,忽而一阵刺耳的鸣声惊动了他,心弦忽地动了一下。他抬头,滞了五秒。
骤停。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又开始有序波动起来。
他低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写着自己的稿子。
五分钟,他只想到一个字,还没打上,他的耳膜又嘶鸣起来,他对着发亮的手机屏,“一、二、三、四……”默默数着,直至数到“十五”时才停止了躁动,每一下都在揪着他的心。
第二次骤停。
他已经是无心去管,拿着手机只不过是一个仪式,心头里每一次颤动都让他异常痛苦,呼吸像是被拧住了,一切仿佛都已变作一个等待。他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深而缓,放空一切他可以抛弃的东西,全当一种心理慰藉。直至有那么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被一阵刺鸣狠狠地揪了回来,他的心像撕裂般火燎火燎地疼。
“十五。”
“十六。”
“十七。”
第三次骤停。
两分钟。
他死盯着发黑的屏幕,忍着,那机器还在嘟嘟嘟地响。
第三次骤停。
他脑子里被塞上了一团黒糊糊的东西,全是噪声纠缠在一起的固体,死死的,不容他一丝思考。
第三次骤停。
他起身,不加思索地拔掉了电源的插头,拔掉了指夹,拔掉了呼吸管,然后又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像之前那样装作无事发生,对着纸张继续编造谎言。
没人说一句话,沉默,悬顶灯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尺言坐着,关上手机,一把扔入垃圾桶,起身,摁响了铃。
医生来了,尺言拨开医生,把他护在身后。
“换病房。”
三个字,尺言一个人吃力地背起他。
比,想象中的,还要重那么一点点。
故意让他的脸靠近自己的脸,让他埋头在自己的脖间。
病房,单间,要安静,要没有消毒水的气味,最好不要朝南,不要太亮,他的眼睛不好,会不舒服的。
挂在门上的“生人勿扰”被硬是改成了“勿扰”,于是就一连几天没有没打开过,似乎已被淡忘了。
黄昏时刻,掩着半边的窗帘,余晖从另外半边斜斜地照了进来,尺言坐在那儿,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伸出一只手来,悬在半空中,尾三指上细细地涂黑了,无名指和中指绑一条黑丝,不扣不紧,舒展,相映,带着点棱气,空下光与影交错,通明透亮,两指相并,寓意着什么,从来没有人去解释过,大家不说,似乎都懂。
「涂黑指,绑黑丝」
他在光下抬头微微仰望,看着自己的手,相并的两指又微微交叠,很是好看,又有那么一点点虚影,晕眩在窗户的玻璃中。
好了。
他折身回尺绫的身边,同一个房间,相距五步,两人之间却完全没有间隔。他坐在床边,拿起自己往日电台的旧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迹工整、清秀。他翻了翻。又回到第一张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读了起来。
“庄稼,水车、船……”
他的声音缓而亮,平缓而不慢,不像冬天的吞吐,也没有繁杂,是一种只存在于小地方的宽敞、美好。
……
是风吹来的方向
我的心上开满了鲜花
孑然一身
行吗,答应我
不发一言,忍住你的痛苦
穿过整座城市、平原、夜晚
是谁这么说过,你?
要走了,要到处看看
是谁说的
我们曾在这儿坐过
……
他手上的黑丝微微颤动,翻页,不紧不慢。
五分钟、十五分钟、三小时、九小时……他日夜不眠,没有停下来过,三分固执,七分内疚,说到底他不肯松懈一步,要说凭什么。
他不信神了,不信桦树林了。
他并非深深相信着,也并非只是字面的意思。比它还要浅,还要薄,隐隐是一条线拉耸着另外一条线,看不见,扯不断,有些透明过头了。是因为发自心底,抑或是纯粹。没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去指引他,也没有什么样的态度去坚持。只是做了,很自然地这么做了。
我只信你了。
一张纸只写一面,一面莫过于1600,纸很薄很软,叠起来莫过于半掌厚,他写了三年,要昼夜读很久……
天台上有一串白蝴蝶在飞。
他记得那个背影,不语又惆怅,他久久地,在门后,不敢去打扰。
他知道弟弟想死,想自尽,想在天台上跃下去,想昏昏沉沉不再醒来。
尺言知道,他会自己选,尺绫会自己选。他的生,他的死,尺言都不再干扰了。
他拿起水杯,顿了顿,又放起声来,久了,他的声音小了,却一点都不消沉。
他累了,好久都没合眼,伏到在床上的一点点位置,继续着,然后一边凭空猜测起尺绫的体重。
他该只剩下九十六斤了,也许是九十五,九十四,九十三……他太轻了。尺言很想抱起他。
今天是个特殊,并且可有可无的日子。
晨起七时,还剩莫约六页。窗帘拉开了一侧,另外一侧也破例地拉开。阳光被风吹得折了个弯,透着玻璃照了进来。
尺言试图抱起他,可自己没了力气,他只好剥开一颗糖,靠上去,用食指把糖摁进尺绫的嘴巴里。
算是过个生日,第一次,以前都没给你过的,不能太高调,抱歉。
十七岁。
等你睡够了,我也该睡了。
我今天哪儿都不去,我只陪你。
……
午时,尺绫睁开眼,看见疲惫的兄长伏倒在自己的身边,手中还虚握着两页手稿,手指紧紧夹着,弄出些许折痕,也弄皱了一角。
他侧过身来,又看自己的手,看见了那分明的黑指,嘴角不住地上扬一点点。
自己死了,哥哥活了,他又安详合上眼。
两人的呼吸起伏,均匀流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