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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废废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吼叫


    吴老师资助这个名为可萱的女孩三年了。


    从她刚刚进入工作, 去一间初中进修学习开始,她就看到这个名为可萱的、躲在角落里的女孩。


    她听见这个小女孩抽泣着,吴老师走过去, 弯下腰轻声问:


    “你怎么啦?”


    可萱抬头,用手臂抹掉泪水。小女孩的面容很好,但身子瘦弱, 身上的校服也穿出旧色。


    突如而来的温柔让这个女孩手足无措, 看着眼前稚气尚存的大人, 她问:“你是谁。”


    她又说:“我没得读高中了?”紧接着眼泪又止不住流起来, 一滴滴,落到手背上。


    “怎么会,”吴老师蹲下来, 身子与坐在地上的女孩同高, 她温声道,“你才初二吧,不会的,你会有高中读的。”


    可萱家里贫困, 父亲早年去世,只有一个残疾瘫痪的母亲, 和一个精神失常的奶奶。


    人家住的房子, 都贴满的瓷砖, 两三层高。只有她家的房子还是裸露的红砖, 每逢雨天, 就会将屋顶吹得摇摇欲坠。


    九年义务教育即将结束了, 到了高中, 每个学期就要交五千块的学费, 还要书杂费、住宿费。


    可是她家里, 每个月只有不到一千块低补进账,光是母亲和奶奶的药费,就花掉了一半。可萱家里,一点钱都拿不出来了。


    “我没有钱读高中了。”可萱呜呜哭出声,她的鞋,还是村委会去年六一儿童节送的,现在已经很挤脚了,她没有钱,只能硬着头皮穿。


    吴老师轻声安抚,手搭上她的肩头。她的声音如绸缎,落在可萱破旧的衣服上:


    “没关系的。”


    “你如果能考上高中,会有助学补助,会有奖学金,而且,也会有好心人为你捐款的。”


    可萱抬抬头,泪眼婆娑:“真的吗?”


    吴老师有些后悔,她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她咬咬牙:“嗯,对,是真的。”


    可萱很用功学习,她的目标是全市最好的公办一中,她经常能拿到这个镇高中的前三十名。


    填志愿的时候,她妈妈不懂,她奶奶不懂,她的班主任懂,可她还是想去找吴老师。


    吴老师一直帮她补习,她的成绩提升很快,可距离最好的公办一中还有些距离。


    吴老师看了一下她的成绩,有些苦恼。如果第一批考不上公办一中,就只能去第二批的普通高中了。


    那些高中资源没那么优秀,配不上可萱。


    “你要不把这间,也给填上吧。”吴老师顿顿,说。


    那是吴老师的高中,全市最好的私立,收分仅在公立一中之下。每年的重本率都很高,学校里四分之一的人去留学了,四分之一的人被保送了,剩下一半的人都去了重本。


    “可是,可是这间学校,学费很贵。”可萱讷讷,好的教育意味着砸钱,这件顶尖私立,光是学费就每年三万了。


    更不用说学杂费,住宿费,一年得翻一倍。


    “没关系,填吧。”吴老师供她上完初三,又开始供她上高中了。


    可萱不想让吴老师失望,中考完后,她差了五分去最好的公办。吴老师替她交了第一年的学费,可萱拼命读书,拿到全额奖学金,把学费还给吴老师了。


    吴老师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再来报答我。”


    可萱在这所学校里,认识了很多人,可没一个是她的朋友。知道有一日,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学无意间说出她母亲的残疾,可萱后背一凉,她感到所有同学都在盯着她。


    “你快看,那个人家里可穷了。”


    “她还有个傻子奶奶,她妈还要躺床上,根本不能动呢。”


    “你快看她的鞋,天啊,居然是些杂牌货。”


    可萱每天,每天都听到这些话语在她耳边低响,无论有没有人张口,有没有人看着她,她都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她想大声吼叫,“没有!没有!”


    可是事实就摆在她面前,久而久之,她主动说,“是的,对对,我家里面可穷了。”


    “天啊,这是什么牌子,我都没见过呢?我家里面穷,买不起这种东西。”


    “小彤,虽然我家里面很穷,但是我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的,我们下午一起走吧,好不好?”


    班里突然多出一个谄媚的女孩,大家不甚在意。每个人各自有事,不关心谁一遍遍强调自己的贫穷。


    可萱认为自己很好融入这个班级里了,她再也没听到那些低语。有时候,有钱人吃东西,她能分到一点,有时候班级搞聚会,她也能一起参加了。


    转眼就到期末,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慌神。考试要来了,可她这个学期,完全将心思投入社交里,她的学习一落千丈。


    只有考到前三,才能拿到全额奖学金,可萱灯火通透,彻夜不眠,她想把所有知识补回来。她都知道了,一班肯定有拿第一的,六班有一个人能争第二,她只要用功学,一定能像上学期一样,保底都有第三。


    她很聪明,她太聪明了。她心慌意乱地走进考场,试图给自己树立信心,当她考完,她想着,有第三吧,有第三吧……


    这四个字萦绕在她脑海,整整十天,出成绩了。


    她全级第四。


    可萱看着前三,感到一阵荒谬的寒凉,一班的那位排在第一,比她高二十分。六班的那位排在第三,比她高两分。可是,可是中间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名字。


    林雪。


    她回忆从前的每一次小考、每一次大考,她都没在前五十的榜上见过这个人,怎么会,怎么会。这匹突如而来的黑马,挤掉了自己的前三。


    可萱彻底崩溃了。


    她从办公室里听到其他老师,对林雪的嘉奖,又从各个班委里听到,林雪要去跨级了。


    可萱心里想:快去吧,快去吧,千万不要留在这里。


    可是,当林雪跳级成功的消息传来,她心里宛若一浇凉水。


    她这样轻飘飘地夺走自己的奖学金,又轻飘飘地离开。这份轻盈,落在可萱头上,宛若重石,将她压得翻不了身。


    她喊,她朝着这个夺走她钱财、梦想的人大喊: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跳级?”


    “凭什么你有保送的机会,你明明不是最优秀的那个,凭什么。”


    “凭什么你能免学费,凭什么你就算是神经病,大家都那么喜欢你。”


    “凭什么!凭什么我不是老师的孩子,凭什么你能和那些上流,那些富家公子哥勾搭在一起。”


    “林雪!你回答我,你敢不敢回答我!”


    她们的年龄明明相仿,可是为什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可萱费尽心思勾搭的,都只是李小彤这样家里有两个钱响的,林雪身为教师子女,却轻而易举地接触到最上层。


    她获得了最好的人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机会……她的保送来得太唐突,她的跳级太荒谬。她明明没有那么聪明,她明明什么都不会。


    她背不出每一条山脚下的县城,背不出道法书上每一页的小字,她不懂各类名牌,不懂售价与保值,不懂奢侈品的新款。


    林雪,她凭什么?


    “考试是我自己考的,保送是我自己争取的。”迟雪两句话,语调沉沉,目光垂到地上。


    “自己?”可萱呵呵一笑,“你真的是自己得到的吗?”


    “如果不是你有一个骨干教师爸爸,那些老师会对你这么上心?如果林老师不是文科重点的班主任,你能成功跳级?如果不是你爸暗中操作,你觉得你能拿得到保送机会?”


    “林雪,你差不多够了,你这种特权受益者,享受过就别高高在上了。你知道家里面穷得吃不起和同学一样的午餐、家人都是残疾被人家嘲笑、在大家面前根本抬不起脸面的感觉吗?”


    可萱的手指着她,双目发红,声音夹着砂砾,快要撕扯开来:


    “你不知道!你过得太安稳了,太理所当然了,你压根就不知道我们这种底层的感受。”


    迟雪望向吴老师,这个坚毅温柔的女老师,在面对自己资助的,最亲密的学生突然嘶吼时,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迟雪不懂,她不懂。


    她缓缓张口,沉着眼神:“你明明都已经达到你目的了,为什么还要,去讨好别人呢。”


    可萱一愣,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就算没有全额奖学金,但考了第四名,也能有半额奖学金,加上上学期的,足够交上学费了。她考进一所很好的高中,想考好大学,那她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别人议论呢?


    “吴老师让你在饭堂跟着她免费吃饭,吴老师带你出来游玩,吴老师给你生活费。你压力太大了吗?”


    迟雪想到那个空出来的保送机会,尺言让出来的,是专门指定给她吗?她不知道,可是,可是尽管如此……


    “你来讨伐我,为什么不去讨伐他们呢。”


    她声音轻轻。


    “你不敢讨伐她们,为什么又要和他们呆在一起呢。”


    她再度说。


    “你不爽,你发泄到我身上,你又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你继续不爽。”


    迟雪反问。


    “这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


    可萱张大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彻底哑言。迟雪的反问铿锵有力,重重砸入她耳间,她没有被开解,没有被感动,更没有所谓的悔改。


    她突然害怕回头,害怕吴老师听到她刚刚的心声。


    她定住了,一动不能动,吴老师,你快拍拍我肩膀啊,吴老师,你为什么看着林雪却不看我啊,吴老师……


    等待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抚上她肩膀。


    可萱终于流泪,眼泪像三年前一样落在手背上,落在地板上,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一切缓缓无声,远处,一袋饼干从售货机处掉落,发出碰撞声响。


    尺言弯腰,终于买到饼干。


    “可萱,”她听到吴老师的轻喊声,声音轻柔,带上些许颤抖。


    可萱心里颤抖,她的手也颤抖。她想大声哭泣,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她想大声哭泣。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悲伤。她要被退学了,她要被指控,她要失去对自己最好的人,她一无所有了。


    她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对她指责的人,她们在看自己的乐子,她生来就是成为小丑的人。


    尺言轻喊:“小雪。”


    迟雪看她一眼,眼中盛满复杂。她能理解,又不能理解,她不知为何对方会这么极端。


    迟雪便不再想,回头望尺言,转身,步伐轻盈地向他奔去。


    第52章 伤痕


    迟雪在想, 在想自己现在获得的一切,保送名额、跳级机会,这些究竟从何而来呢?直到尺言轻喊她。


    “小雪。”


    她才从跟随的脚步中抽身, 猛然抬头,对上父亲的眼神。


    尺言的眼神里,有着水一般的温柔, 瞬间要将她包裹。她一愣, 眼睛不能动, 只得停在那里, 定定的。


    她问:“你真的,放弃保送机会,给了我吗?”


    她从前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直至那夜烟花过后, 她认定尺言就是郭雨生,才发觉一切竟然这么合理。


    那个“往日朋友”说得对,尺言是上流,她只是沾了他的光。如果没有尺言, 她也只会有残疾的郭雨生,她会继续忽视或羡慕。


    就算穿越过来, 如果没有尺言, 就算穿越过来, 她只会平平淡淡地读完高中, 做一个普通不起眼的角落学生。


    尺言坐下来, 在过道边的椅子上。迟雪也跟着坐过去。


    “我是不是, 太理所当然了。”迟雪垂眼, 开始后悔刚刚对可萱说的话。


    她们竟是如此相像, 迟雪心虚得差点以为对方是另一个自己。


    “如果没有你, 我就只会是迟雪。”她永远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满是闪光点的林雪,没有大学、没有成绩、没有优秀朋友。她会在二十多年后的那间小房子里,一直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尺言拧开矿泉水,瓶子里的水晃动。


    可是,也偏偏正因为父亲,她才会成为迟雪。


    郭雨生的贫穷、残疾、沉默,使她早就被困在小房子里,没见过外面的光。


    可是,可是,她做迟雪时,扮演林雪时,都是一样的生活。她没有改变什么,没有特别开心或者难过。


    迟雪立马后悔,她无比愧疚,她的想法竟是如此丑恶,宛若白眼狼。她和可萱是一样的,她也不敢抬头了,害怕父亲从自己眼神里,看到丑陋的想法。


    “你真的,把位置让给我了吗?”她讷讷地发问。


    尺言轻答:“没有。”


    迟雪抬眼:“真的吗?”


    尺言平静地回复:“是你自己考上的。”


    他算计过,也推测过了,他让出位置那一刻,就已经做完了所有事情。


    尺言没有帮她,他只能帮到这里。后面的路要让她自己走。她能争取到,最好,争取不到,也是命运的安排。


    迟雪不知道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但她知道父亲是在意她的。


    “我不想把这件事情弄大。”迟雪对尺言说道。她突然害怕父亲会像小说里那些霸道男主一样,勒令学校让这个欺负她的“往日朋友”退学,把她逐出这个市,没有一间学校肯收留她。


    她连忙又补充,“我不想追究这件事。”


    父亲不是这么霸道的人。迟雪又后悔了,她仍觉得自己没有长大,是个幼稚的小孩,脑海里装满天真可笑的想法。


    尺言咬一块饼干,他早上只喝了咖啡,没吃下东西。


    “我感觉,我会变成她。”迟雪垂头,说出真相。


    尺言久久不回答自己,迟雪害怕,她又抬头,只见父亲一直望向窗口。


    她也望向窗口,看到层云未散,天色阴沉。


    “怎么了?”她问。


    他答:“没什么。”


    迟雪斟酌着心中的几个问题,她想探寻尺言的信息,即便往后机会很多,他们可以在大学时聊,出来工作后聊,可以一直聊。


    她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想要张口,有点不敢,又兴奋。


    “爸爸,”她喊。


    尺言望向窗口的视野突然转回来,迟雪一愣,说:“你眼里,有光。”


    彩色的,变换的,迷离的光。


    她感觉自己花眼,看到的时玻璃窗的反色,是光束七彩的色散,那通透的颜色,就这样轻轻盖在了尺言的瞳孔里。


    那是跟随目光一样流动的色彩,无比顺滑。


    “是真的。”


    迟雪呆呆地望着,一瞬间光彩又如有若无,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是吗。”尺言轻应。


    话语飘入迟雪耳畔,她茫然地望着,又跟随父亲看向窗外,她把问题按捺下心底,只是阐述道:“快要下雨了。”


    “嗯。”尺言吐出一口气息,眼睛仍一动不动,静静望向窗外。


    迟雪在想,雨天,真让他着迷啊。


    学校传来了好消息,订到回程的票了。这架停滞数天的列车,终于缓缓开动,有序地前进。


    每天下午,就要回去。迟雪在想,她回去后要做什么呢?回到学校,还是留在家里,她要跟随尺言吗?可是尺言快要高考了。


    他们会遇见的吧,从今往后,不会在那么容易分离吧。


    远处的高架路上,白色的列车如精灵,要将所有人带回去了。她揣测那个明天下午的天气,会是雨天呢,还是晴天。


    她期待地望向尺言,尽管他不回应自己。


    “你能,再带我兜一圈吗?”迟雪问,声音低微。


    “用你租来的车,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旅游吧。”迟雪笑笑,祈求,“好不好,爸爸。”


    这番长达半月的旅行,即将落下帷幕,可是她和尺言还没有真正旅游。


    她想要有一场和父亲单独的、没有顾虑的散心。即便只是在这个牧场,即便只有一个下午。


    尺言开上了车。


    她仍然坐后排,像小孩子一样,透着窗户往外望。


    迟雪不想看到尺言的神情,她只想听到他说话,他们一前一后,尺言就不能沉默了,他不得不回应她。


    天色阴沉,雪顶洁白,白得宛若鸽子羽毛,一切犹如一幅画,飘扬的草地和山川融为一体,远近相交,油彩层叠。


    她这次看不到牛羊,只看到宁静的风景,可她心中那么热烈,快要像三月的花苞绽开。


    她真希望,真的希望每一年都是这样,每一刻都能如此潇洒自在。


    郭雨生成为优秀的尺言,而她成为乖巧的林雪,往日一切,都不要发生了,就停在这一刻吧。


    迟雪突然看到草地上,一群白色的精灵低飞过。是白鸽!是野白鸽!


    白鸽子的出现让她心中欣悦,一点点美好回忆滴入她记忆里,宛若铁水,牢牢地定在她脑海。她兴奋地指着,对尺言说:“那真像你,爸爸,那真像你!”


    白鸽扇动着翅膀,划过草地,青嫩的草尖从它们腹部掠过,有的扰乱羽毛,有的沾染上露水。


    迟雪喊,迟雪想大喊:“你们快飞啊,飞得再高一点,再快一点!”


    飞到有太阳的地方,那太阳会将你们的红眼珠,照耀成红宝石。


    太阳会沐浴你们的羽毛,给你们罩上光辉。


    迟雪痴痴地想,要是你们自由,要是你们自由,要是郭雨生也如你们般自由。


    她回头望父亲,尺言还在踩着油门,就那样,与她坐在同一辆车内。


    要是有一只鸽子,带着他痛苦的记忆飞走。


    要是一只鸽子是贫困,一只鸽子是沉默,一只鸽子是毁容,一只鸽子是伤痛。


    你们快飞吧。


    飞得远远的,飞过草地、飞过山头,飞到雪的顶端!你们融入山雪,到了春天,你们再如春水一样尽情流淌。


    她发自心声地呐喊,只在心里呐喊。


    她不让尺言听到,这种自私的愿望,就让它随着过往飞走吧!


    白鸽子,你能听到吗?


    车缓缓停下来,停在一间小卖铺前。尺言下车,买上一些明天回程的干粮。


    迟雪留在车内,看着打开的车窗,望见父亲的身影。他过分标志,但不张扬,不会在人群中,毁坏掉别人的光彩。


    她望向车内,看到一个背包。


    她没去看背包,只看到车前副驾驶的匣柜,旁边的纸巾夹在里面了。


    迟雪伸长手,够到前排去,想要打开匣柜,将雪白的纸巾救出。


    一摁匣柜,柜子弹出。迟雪看向被解救的纸巾,目光又不自禁掠过,手一停。


    相框。


    深色的轮廓,静静躺在匣柜里。


    迟雪着了迷一样望着,伸出手,将相框翻过来。


    照片显露。


    一张灰调相片,画面很安静,是俯视拍的,迟雪看到黑色的,看到白色的,她恍然看见地板,看见凝固的黑色液体,看见一只手。


    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人,砸在地上。


    她呆呆看着照片,一瞬间,呼吸停止。她侧头,耳畔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尺言正站在车外,垂眼盯着她。


    “爸,爸……”她张大着口,合不上。


    尺言的脸色变了,从他看到迟雪将那个相框翻过来,照片显露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就变了。


    不是阴沉,不是生气,而是直白的,渗人的盯着。


    迟雪的手有汗,她有一点冷,可她就这样,一动不敢动。


    尺言说:“谁让你碰了。”


    迟雪只听到低沉,乌云盖顶压到她头上。


    “我……”她一个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尺言扯开车门,重重盖上。


    声音很响,很大,快震穿耳膜。迟雪慌乱缩回去,好似受惊蜗牛,立马蜷缩起来,又像是被绞杀的青蛙。


    她想喊爸爸,可是话语还没出口,车便瞬间飞出去,速度快得吓人。


    迟雪害怕了,她一个动作就搞砸所有。


    车飞驰如雷电,不够五分钟,尺言一脚狠踩刹车,车还没停,就对迟雪冷言:“下车。”


    话语里带着隔阂冷漠,一朝回到从前。


    迟雪咽一口唾沫,她的心吊到嗓子眼,可一想到父亲的语气,解释就逃跑得无影无踪,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爸,爸……”


    尺言态度强硬,坐在车前,一动不动。


    这个动作,再度重复两个字:下车。


    迟雪从后视镜看一眼尺言,她心灰意冷,推开车门。


    “我又做错了。”


    “对不起。”


    第53章 回去


    迟雪孤零零地走入大门, 黯然神伤,油彩画变成素描,连生机都尽丧。


    她看到金色的大厅变成银灰, 走过的人群模糊,她垂着头看地板,华丽的八角花纹都在不停旋转。


    她在想, 她错了。


    如果她不动, 如果不伸手。会不会不是这个结果。


    她走过走廊, 看到一排房门, 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去处。她没有订房间,“旧朋友”们也不欢迎她了,吴老师会接纳她吗?她定然会问关于日记的事情。


    她能说吗, 她不能说。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仅仅如此。


    隔壁的路上,一个身影走出来,认出林雪,愣愣。


    迟雪也看到那个一直极力讨好自己的前班长。


    前班长张大嘴, 端着手机,震惊地望着她:“林, 林雪……”


    这份震惊不是喜悦, 不是高新, 而是畏惧、惊讶。对方退了一步, 往墙上微靠, 立马发现不妥, 又极力假装镇定。


    两三秒后, 他才发觉亮着的手机屏幕, 于是立马摁熄。


    黑屏底下, 一条条消息仍不断弹出:


    【照片.jpg】


    【天啊,你们有没有看过这个,林雪的日记】


    【不会是真的吧?真的是穿越来的?】


    【我觉着是精神病,小说看多了。你看尺言理过她吗?】


    【好像真理过,他们还是一个社团一个班的】


    【额,更可怕了,这不就妥妥的跟踪偷窥狂,为那位学长担忧(流汗黄豆)】


    【林枫的女儿啊,那正常,我觉得是精神分裂捏。她老爸那么高压,在家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个林雪不是被保送了吗,我的天,这会被取消吗,我听说大学会退学精神病人的】


    议论不断涌出,一条、两条、十条、一百条……各个群聊都炸了,转发着这猎奇的八卦。


    真真假假,一些质疑、一些谣言、一些补充,乱七八糟的林雪被摆上网络,在群里,在朋友圈,在论坛。


    迟雪突然有一点害怕了。


    她发觉自己,好像无处可去了。


    林枫要是知道这件事,他会如何绝望地看着自己,无论他认为这个日记是真是假,对他来说都是灭顶的打击。


    如果回学校,到处都是知道她这件事的人,她走在校道上,坐在教室里,大家都会看着她,都会非议她。她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别人眼中的笑话。


    她不能成为迟雪,现在连林雪都成为不了。


    一只手捏着她的头,她感觉整个人要被提起,脑子即将捏碎。


    郭雨生喜怒无常,他一转身就不再回头。迟雪没办法回到他身边,如果自己再次卑微地凑上去,不就会成为他的累赘吗?


    迟雪很害怕,她害怕自己会流落街头,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压力,这些异样目光,细碎声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害怕林枫看向自己,向自己轻声询问;害怕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从现在到一年、两年、毕业、聚会;她害怕在尺言身边,每一条红线都被她踩死,要是忍受这种担惊受怕,她宁愿永不相见。


    她想走,想逃离这个四角建筑,她快连出门的路线都忘了。她死死地记着,生怕走错大门,咬着牙迈步。


    不对,为什么不永远消失呢?


    自己要是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那该多好。


    这个想法第一次如此明确出现在迟雪脑海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回去”二字浮出,立马又消失又浮出。反反复复,从模糊到愈发清晰。


    她现在只想消失。一小时,一个天,即便是一晚上。


    迟雪扯下一张久挂的日历纸,拿出笔,写下一份别离信,将林枫的给她的钱全部压在底下。她进入吴老师的房间,将信和钱连同房卡一起放在床头柜。


    她又走上五楼去,敲开眼镜学长房间的门,眼镜学长刚开门,见林雪,一愣。


    他显然已经看到日记内容,惊愕出卖一切。迟雪感到一阵悲伤,她递过去尺言给她的银行卡,说道:“请帮我交给尺言学长。”


    迟雪没有钱了,一点也没有了。她走出大门,现在也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了。


    她想躲在这里,哪怕是死在这里。她为什么不长一对翅膀,像野鸽子一样飞翔。


    她要躲到雪里,躲到树林里,躲进夜幕里,躲到星星上去。


    她这样想,一边悲伤一边想,她走到了牧场的另一头,快要走出郊野之外了。


    迟雪口渴了,她停住脚步,手足无措站着。站了足足有两个小时,一户人家才注意到她,对她喊道:


    “小妹妹,你在看风景吗!?”


    “不是。”迟雪快要掉眼泪。


    “你不用坐一坐吗!?”


    迟雪原地坐下来,她抱着膝盖,委屈涌上眼睛。


    人家和小狗一起过来,小狗在她身旁转,尾巴摇得正欢。


    “小妹妹,进来吧。”


    迟雪进入这间农户的家里,对方一家三口,都是放牧为生。农户给她一杯水,又给她一张椅子,迟雪眼泪终于止不住。


    农户的五岁小儿子说:“你哭得像下雨。”


    晚上来了,农户拢上门,屋子内闻得到牲畜的气味。女人做好饭,给这个陌生小姑娘也盛一碗,水煮羊肉,米饭,没有青菜。


    羊肉的膻味很大,迟雪吃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她的眼泪滴滴留就没停过。


    五岁小男孩指着她,说道:“你不要哭了,你的眼泪比湖水还多。”


    男人出门,扯牛羊的圈子。


    女人说:“我们今晚这里很暖和咧。你要睡毯子还是被子。”


    男人叫唤:“出来,出来!”


    女人回头,知道男人在叫牛羊,她又继续对迟雪说话:“你是为什么跑出来呀。”


    男人叫女人的名字,也喊:“出来,出来!”


    女人忙忙手在衣服上擦一下,出门口奔向牛羊圈。


    一头牛倔强地卡在食槽,无论怎么赶,都不可能移动,羊群挤成一堆,惶恐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骂这些牲畜一声,纳闷。


    女人帮忙:“快点搞完,就进去了。”


    两人合力,终于将瞪大眼睛的牛赶出,花费很大力气,才将所有牲畜归位。


    迟雪望着,她第一次见这幅场景。


    男人见一切解决,也不再纳闷,洗过手继续回来吃饭。


    迟雪今晚是在农户家睡的,她和他们一家挤在同一张床上。这张床很大,不是北方的炕。迟雪晚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情不自禁溢出悲伤。合上眼睛,悲伤变为绝望。


    绝望一度度笼罩她,她没能睡着,也许是睡着了。因为她醒来时,是睁开了眼皮。


    农户给她水,又给一点干粮。迟雪开始继续走路了。


    她想到一本曾经看到过的诗集,那是在郭雨生屋子里为数不多的书。诗人的悲伤如河流溢出,他写道他在草原上漫无目的游荡,灵魂都不知东西。


    迟雪不知道那个诗人是否真的在草原上游荡过,可是现在,迟雪实现了。


    她努力想起那本诗集的介绍,老旧的封皮和矫情的简洁,她依稀记得那个诗人死得很早,在病床前的最后一刻,还写下一句:


    虚弱使我和病魔相遇,阎王爷拉住我。


    让我再拿一个奖。


    可惜这位诗人,至死都籍籍无名,心心念念的文学奖连一眼都没看过他。


    迟雪走到腿酸了,她的委屈如风散,她现在只想一直走路了,不走路,她就感觉灵魂会死掉,永远留在这刮着强风的草原上。


    她又开始呜呜哭泣了。


    一个小饭馆的老板娘看到她,询问:“小姑娘,你怎么啦?”


    “我在旅游。”她一遍哭泣一边答。


    “旅馆在左边,可你为什么要望右边走?”


    “我要找点少人的地方。”


    饭馆老板娘纳闷:“我这里少人,每天做一锅白米饭,都卖不出去。做一锅黄焖鸡,也卖不出去。做些菌子倒是能卖出去了。”


    “可是这冬天哪来菌子,还得等到春天咧。”


    迟雪的步子转向饭馆,她抽抽泣泣,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眼泪如水缸里的水一样多。老板娘去给她找吃的,惊奇地发现:


    “诶,还有一锅剩的菌子!”


    老板娘将鲜美的菌子递给她,夸耀道:“这是春天才会有的珍馐,你可走大运啦。”


    在迟雪哭哭啼啼,拿起筷子夹菌子时,她感到一只手拍了拍她。


    她回头,没有人,她觉得是幻觉。


    可是,接下来那只隐形的手,更加猖狂,捏住她的脑仁,又重重握住她的手。


    她回头,想要对空气辱骂。


    她看到一只鸽子停在窗户边,她就停止骂意了,她去夹起菌子。


    她怎么会觉得,鸽子是父亲呢,她刚刚将鸽子误认为父亲了。


    迟雪又回头,看到的不是鸽子,是父亲。


    尺言敲打窗户:“出来。”


    她愣了,尺言又再度敲打窗户,嘴型显露:“出来。”


    迟雪委屈了,难道他不能进来嘛?她扭扭捏捏地夹一根菌子进入碗中,又放下筷子,才起身走出去。


    “你怎么回事。”她想要质问,却只发出委屈。


    “跟我回去。”尺言拉住她的手。


    迟雪甩开:“我不回去。我要走了,你们都别想找到我。”


    “回去。”尺言强硬道。


    “你是个坏爸爸,陌生人都比你对我好。”迟雪开始她的辱骂和倾泻。


    “快回去。”尺言的强硬化为哀求。


    “你老是活在过去,你就不能向前看吗?我不陪你玩了,你快松手,快回去吧。”迟雪一心想要往屋子里走。


    她一踩进屋子里,尺言的手被甩开,迟雪想他也许会追上来,她不敢回头,害怕看到父亲就定定站在那里。


    要是他迈出一步,要是他脸上有些许焦急,自己就原谅他了。她这样想。


    她把碗端到小饭馆最深处,坐下来,背对他。


    快来啊,快来啊。


    熟悉的手还是没拍到她的背,她连父亲的气息都没有感受到。她又哭泣了。


    迟雪只好服软了。


    她端着碗起身,转到饭桌的另一边,想要直至面向尺言。


    可是她刚刚站起,地面开始摇晃,天花板上落下灰来。


    一秒、两秒,她回头,只看到父亲的半截身体,水泥便将所有掩埋。


    地震山摇!


    第54章 地震


    旅馆里突然剧烈晃动, 眼镜忙抓住床边,身子快要跌倒。


    “我靠,我靠, ”


    持续将近两分钟的剧烈晃动,房间内的台灯都倒下,手机行李散落一地。


    眼镜抬眼望天花板, 一声惊叹:“草。”


    天花板裂开缝隙, 他开门, 望向走廊, 到处都掉满墙灰,走廊尽头还塌一块天花板下来。


    “地震了。”他回头,震惊地对尺言说。


    这一瞬间来得很恍惚, 直到大地消停, 眼镜才后知后觉。好似一切已经平静。他忽地反应:“我们是不是要跑。”


    尺言仍在房间内,他凝视着行李,眼镜抓起自己的背包手机,立马就想往外走, 望见一动不动的尺言:“怎么了?”


    眼镜忍不住,又凑上前来:“你怎么回事, 快走。”


    他望向尺言的视线, 见到黑色的包, 里面夹着一本日记。


    尺言问:“林雪呢?”


    眼镜皱眉:“不是吧, 地震啊大哥!”


    尺言抓起包, 将日记塞入, 拉链。


    眼镜望他的动作, 惊呆看着:“走了大哥, 你不会来真的吧?”


    尺言没回复他, 眼镜喊:“还有余震,你想什么,尺言,你癫了?”


    背包背起,尺言将所有干粮塞进去,直直往门外走。眼镜心中一阵绝望,看到到处开裂的墙壁,这间旅馆足够坚.挺,没能塌下。


    老师们疏散着,一些同学恐慌地跑到旅馆外的牧场地,幸而此处建筑物少,没有直接伤害。


    可放眼望远处,前两天吃饭的饭店已成废墟,一棵树折在地上,有人捂着嘴哭出来,有的人懵然地望着一切。


    老师喊,拼命挥手:“快往外走!快往外走!到空地上来!”


    眼镜望尺言,见他迅速从人群中张望,看不到林雪身影后,毫不犹豫往外走。眼镜喊:“你疯了!?”


    余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长达两分钟的大地震,足以摧毁一切。随时随地会有雪崩、饥饿。现在最好的办法只有跟着大队等外界救援,要是独自走动,后果不堪设想。


    林雪消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从昨天晚上,所有老师一个一个房间敲响,大家都知道,这个被议论纷纷的林雪消失了。


    监控模糊,她还刻意躲开,只见到零星的身影。带队的老师找遍整个旅馆,又在周围翻了个底朝天,也看不见一根发丝。


    最后,报警处理,仍旧找不到一丁点踪迹。


    现在地震了,无人能再顾及这件事。


    眼镜急了,他想阻止尺言这番寻死般的行为,可是无能为力。他喊:“尺言,你他妈——”


    尺言停了一下。


    他红眼眶,咬着牙,丢过去一个充电宝,声音带着愤怒:“你自己一个人癫够。”


    在他眼里,现在的这个所谓好兄弟,已经变为彻头彻尾的傻子:行为毫无逻辑,冲动做事,不给一点解释。为了所谓的“林雪”,惹一堆麻烦流言上身,完全不知悔改。现在甚至连命都不要了。


    尺言对上眼镜的目光,接到充电宝,沉甸甸的压住他手腕,他立马提脚步。


    他微停,轻声道:“对不起。”


    尺言干脆转身,毫不犹豫往前走去,不再回头-


    迟雪身处荒芜的黑暗之中。


    她躲在这个角落,抬眼望去,全是灰尘和黑暗,一丁点光都看不见。


    地震前她所坐的位置正好是墙角,房顶塌下,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区。桌子已经被压折,翘起一边。她摸索着,刚好能靠在上面,她便停住。


    她靠着桌面,在黑暗里,喊道:“爸爸!”


    声音被撞回来,冲进自己的耳朵,她再次喊:


    “郭雨生!我在这里啊!”


    “爸爸!”


    没有任何回应。迟雪缩起身子,她的喉咙干涸,已经开始口渴。她不敢再喊了。


    她想,尺言什么时候能来救她呢?


    他一定看到自己被埋起来了,就算全部塌了,找一天也该找到她。迟雪不再担心,她抱着膝头,开始等待。


    如果尺言找到她了,在两个小时后或者十二个小时候,她该怎么面对他呢?狠狠地抱住他?还是先道歉?她需要哭泣吗,以示对地震的恐慌害怕。


    她将头挨在膝盖上,尘土蒙上衣服,她闻到水泥的气味。


    “爸爸!”她又喊一声。


    空气稀薄,在一呼一吸中,渐渐消耗,只有几条为数不多的缝隙渗入些许氧气。迟雪摸到身旁的水壶,只有半瓶,还有两块碎掉的干粮。


    尺言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没有钟表,在黑暗中,时间漫无目的地流逝。迟雪感觉过了一分钟,又感觉过了两个小时。黑暗使她丧失五感,要不是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都以为听觉要离自己而去。


    尺言现在到哪里了呢?他该踩在哪一块废墟上呢?她想尽力集中耳朵,尝试找到一丁点声音,哪怕只是窸窣声,也能让她有所安慰。


    她感觉过去半天了,口干舌燥,黑暗笼罩住所有,父亲还没出现。


    水资源很珍贵,她小小地喝一口,只湿一下嘴唇。也许现在已经过半了呢?尺言正尽力地在废墟上寻找她。


    尺言是万能的,他什么都能做到。


    她饥饿,看着碎掉的饼干,发现居然有蚂蚁攀爬。她打掉蚂蚁,缩在一旁,将一块饼干塞入口中。


    “爸爸!”她再度害怕地喊。


    蚂蚁绕着掉落地上的饼干碎,进行着地震后的第一顿进食。迟雪在心里数着秒,数到一千,一万,数到她心都跳累了,她流下眼泪,喊道:“爸爸!”


    “郭雨生你在哪里呀!”


    “爸爸!”


    干渴让她剧烈咳嗽起来,越咳嗽,她越呼吸困难。她明明看见了尺言,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还没有出现。


    整间饭馆都碎成一片,尺言在外面,会不会,墙也压下来,将他掩埋。


    尺言会死在这里吗?自己会死在这里吗?


    她想到白鸽子,它们飞走了,飞得远远的,却将她独自留在这里。


    “尺言!你回我啊,我是小雪!”她最后,用尽所有力气喊一句,声音仍然压在巨墙水泥之间,沉闷地来回撞动。


    她累了。


    迟雪眼皮昏沉,她无助地挨在桌面上,蚂蚁仍在爬行。她很想睡觉,可害怕一睡,就醒不过来。


    她睁着眼,只在黑暗中坐着。


    有点什么也好,随便什么也好。老板娘为什么也不说话,是死掉了吗?尺言为什么还不来,是抛弃自己吗?不会的,他一定不会的。


    迟雪想哭,可她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了。


    她仰着头,靠着,这只让她更加难受。父亲不会死了吧,石头压着他,将他额头撞破,他的血会浸入石头吗。


    会有人发现他们吗?


    迟雪想象着,她又不能忍受了。万一她能冲破这三角呢?她弯腰起身,去推水泥砖块,假若父亲真的被压住了,他更需要自己呢?


    水泥被她推动,窸窣声响后,她听到轰然一声。


    二次倒塌。


    她被埋得更深,无数的石子、砖墙、水泥灰压在三角区上。这时候,她才发现黑暗能更加黑,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绝望萦绕上她心头。


    或许呢,或许这声响能让父亲听到呢,迟雪想象着,自己在坚持中,在嘴唇干裂时,忽地黑暗破开,有一丝光照进来。她想看到是尺言,是他温和的手。


    她不断地想着,感到自己身体逐渐冰冷。


    寒气渗入,她瑟瑟发抖,同时空气有所缓解。


    是父亲吗,会是冰凉的尺言吗,她抱起一丝期待,想要喊出声,可是话语噎在干涸的喉咙。


    会是爸爸吗,会是他吗。


    这寒冷不断涌入,她打一个冷战,心里数了无数秒,她悲哀地发现,冷好像从她身体内部往外窜出了。


    父亲救不了自己了。


    她也许睡了一觉,一醒来,嘴唇干裂,她的舌头都起了颗粒感,宛若有风吹进喉咙。


    她喝掉最后一口水。


    时间太久,太久了。迟雪感觉,她要穿梭过岁月,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她会在社团面试时,躲在柱子后;她会冲向教学楼,询问父亲真实的名字;她会一抬眼,就看到青葱的树荫和公交车。


    她会看到白鸽子,回到一切的原点。


    迟雪太累,太累了。


    唯一的饼干碎成五块,她吃掉两块,从剩下的三块中拿出最小一块,放在地上。


    蚂蚁前来,继续进食,迟雪看不清,她必须很用力地睁开眼,才能从刺痛中找到一丁点的身影。一小块饼干被他们搬运,从缝里出去,有的卡住了,出不去,卡死在缝隙里。


    它们源源不断,幼小的身躯却成为此刻最有生命力的生灵,迟雪看着饼干被瓜分完后,又放下一块。


    针好似扎入她眼睛,她不得不合眼,可一合眼,就昏沉往下坠。她不断想,蚂蚁,蚂蚁,想要看它们。


    在她死后,它们也会搬运自己的尸体吗?迟雪想。


    究竟过了几天,她试图揣测,可一揣测,脑海就一团浆糊。黑暗太久太久,漫长得堪比史书。


    她开始想自己的人生,好似度过了十五年,她记得的,每一处细节都翻来覆去想三四遍,记不得的,她只好自己补充,尝试给自己圆满的人生。


    她又给蚂蚁一块饼干。


    这该是第二天了吧,还是第三天呢?迟雪无助地想,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连力气也被蚂蚁搬运走了。她真的很想睡觉,胸口却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要不睡一会儿吧,就一小会。


    迟雪刚合上眼睛,就惊醒。她往蚂蚁处一望,蚂蚁们快要走掉了。


    她忙将最后的一块饼干也放到地上,她一定要放到蚂蚁的面前,好让它们注意到。


    万一蚂蚁走了,也就再无生命陪伴迟雪了。


    迟雪无力地看着蚂蚁清理干净饼干,宛若清理她的生命。


    她想落泪,却只能在心里。


    第四天了吗,还是第五天了。她要死掉了,即便现在不死,六七天后也要死掉了。


    爸爸呢,她想不到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是林枫,林枫也肯定很难过吧,他会比郭雨生更加难过。


    郭雨生,你在哪里。


    一只蚂蚁爬上她手背,迟雪却感觉到温暖了。


    小小的蚂蚁能给她带来暖流吗?真是奇妙,还是她的身体太过于冰凉,连蚂蚁这般的体温,都给她极大的震撼。


    她看到一束光。


    是要逝去的光吗,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感到身体很沉重,愈发沉重,死神拉着她的身子,她要往下坠了。


    她连呼吸都变得轻盈。


    黑暗彻底遮住她的眼睛,她心里一点悲哀都没有,她什么都不想了。


    尺言揽住她的腰,用手遮住她眼睛,站在废墟上。


    他说:“爸爸来了。”


    第55章 月光


    迟雪很害怕, 她看到地上摔裂的小熊玩具,身躯已经四分五裂。她又看自己的膝盖,肉已经被磨掉, 露出白色骨头。


    她哇哇大哭起来。


    她哭喊:“爸爸,爸爸!”


    这是迟雪上幼儿园中班的第三天。他们户外活动课,迟雪拿着塑料玩具小熊, 从坡上往下跌倒, 小熊的头都摔断滚落, 躯体四散。


    她的膝盖在沥青地上磨伤, 血滴滴地流一地,她站起来,感觉不到疼痛。


    幼儿园老师冲过来, 忙查看情况, 联系家长,迟雪哭得泪眼婆娑,声音都哭哑:“爸爸,爸爸。”


    她雪白的皮肤都被鲜血染红, 她的肉烂掉了,碎成一块块, 膝盖有个大洞。她看着白花花的骨头, 一边哭一边想着, 自己会不会死掉。


    肾上腺素让她感觉不到疼痛, 却让她感到绝望。她哭喊:“爸爸!”


    校医赶紧过来处理, 给她倒了双氧水, 气泡哗哗溢出。爸爸怎么还不来, 迟雪一直哭,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爸爸。


    老师们一直帮她处理, 她看到老师给爸爸打电话了,她抹着眼泪,又望校门口看。她害怕得好头晕,一想到头晕,又止不住哭泣。


    太久了,太久了。


    她感觉过了整整一个小时。老师看着手机时间,刚过十五分钟。


    迟雪要死了,自己要死掉了,她的腿会不会要锯掉。她再次哇哇大哭,眼泪比血流得还多。


    终于,在模糊的泪眼前,她看到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是一辆自行车,她又大声哭,那人影更近,轮廓越来越大,她看到完整的爸爸了。


    她开始喊:“爸爸!爸爸!”


    郭雨生蹲下来,抱住她,迟雪的眼泪落到郭雨生的肩膀上,打湿他衣角。


    “爸爸在,没事,爸爸来了。”


    郭雨生的手轻拍她背部,试图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平复。迟雪只感觉到爸爸的大手很温和,膝盖的疼痛开始发作。


    槐树的花吹落一地,迟雪的泪眼里看到嫩黄,她紧紧搂着郭雨生的脖子,如一条绳子勒住爸爸,郭雨生将她抱起。


    “疼不疼。”郭雨生轻问。


    迟雪用沾鲜血的手擦眼睛,脸上也抹上血痕,眼泪还没干涸:“不疼。”


    疼痛从膝盖爬到小腿,又从小腿爬上大腿根部,丝丝缕缕地抽痛。郭雨生将她放在自行车后面,膝盖一弯,她嘶嘶吐出凉气。


    眼泪又被挤出来,可她忍着,挨在爸爸身后。


    她讷讷地问:“我不会死掉吧。”


    郭雨生温声:“不会。”


    爸爸要带她去看医生了-


    迟雪伸手搂住尺言脖子,她摸到一丝头发,摸到他的后颈。她感受到温暖的手臂,眼前一片漆黑,但令人安心。


    她耳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柔和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她认出来,那是郭雨生的声音。她靠在郭雨生的背后十多年,从小时候开始,坐在自行车后,她总是将脑袋挨上去,听到深刻脑海。


    她认得,声音微弱地问:“爸爸,是你吗?”


    尺言轻应,气息又从胸口传入她耳朵:“嗯,我在。”


    现在肯定是白天,迟雪想,她另一只手在空气里乱抓,摸到灰尘,一粒粒石子。迟雪问:“这里是不是,全塌了。”


    尺言回应:“是。”


    迟雪有一点想哭,她看到的景色已经成为过去式,给她递食物的老板娘也死掉了,那只白鸽一去不复返。


    她说:“爸爸,我想喝水。”


    迟雪逐渐有了光感,尺言将她抱出去,放在草地上。迟雪胡乱摸着砂砾,想象着这片废墟。


    “我什么时候能睁眼?”她问,尺言的手一拿开,她眼皮下就有刺痛。


    尺言说:“很久。”她听到水声,尺言将水倒下,淅淅沥沥。紧接着,她感受到一个瓶盖盛着水递到她唇边,她张嘴抿一口。


    舒服的黑暗再次轻轻笼在她眼睛上,尺言一边给她喂水,一遍帮她挡光。迟雪忽然抓住他的手,摸到渗出的液体。


    她闻道,那不是水,那是血。


    尺言的指头破掉,伤口很深,填满灰尘和砂砾,一根食指失去指甲,凝固的血挂到他手腕边,有的结成了痂。


    迟雪想哭泣,父亲的手本该白皙修长,光洁漂亮。那该是弹钢琴的手。


    “你还能弹钢琴吗?”迟雪她感到眼泪要流下,湿润眼眶。


    “可以。”尺言声音很轻。


    掀掉的指甲盖没有让父亲有任何怨言,他一如既往冷静、温和。迟雪靠在他身边,听到他拆开饼干的声音,包装袋嘶啦摩擦。


    “我只想吃一点点。”迟雪轻声。


    第一块,他没有给迟雪,而是放入自己嘴里。血液浸入了饼干,他转手拿起纸巾,掰成碎块,递到迟雪唇边。


    迟雪轻轻咬,经过湿润的口腔,终于有了味觉。饼干被浸泡过,在她嘴里化开,非常甜。


    尺言没有给她更多,只是又给她喂了两瓶盖水,然后背起她。


    迟雪将头埋在他背上,合上眼睛。


    尺言慢慢走动起来。


    迟雪蹭他的后颈,挨在他肩膀上,尺言脚步顿了顿,又再度将她背得更牢,向前走去。


    “我能睡一觉吗?”迟雪问。


    “可以。”她听到父亲答。


    迟雪想睁眼睛,光从眼皮外透入,她又停住,还是算了。只要靠在父亲身上,她就无比安心。


    她不知道尺言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自己在旋转木马上,到处都是闪亮繁灯,木马转了很多圈,好像没有尽头。她睁眼,发现繁灯变成了星星。


    她的眼睛不再刺痛了,每一颗星星,她都看得清楚。


    尺言仍在走着,走在荒凉的路上,远处塌了房子,一间过去,又是一间,零零散散,宛若草原上的墓碑。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尺言很明显感觉到了女儿的醒来,他的步子没有停下。


    “我们要走多久?”迟雪问。


    尺言声音有一点疲惫,但他仍旧温和:“快到了。”


    迟雪去望腰折的树,望一座座倒塌的房子,她试图去找开裂的土地,但是没有。


    她将目光回到爸爸身上,她看到尺言的后颈,又摸他的头发。原本顺滑的发层下,露出一丝白发。


    迟雪道:“你长白头发了。”


    尺言轻声:“是吗?”


    迟雪感觉到一层悲哀,她拨开父亲的头发,发现很多白头发,一根、两根、十根、一百根。他的头发变白了。


    尺言过早的少白头了,就在地震的这两天里,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就像鸽子一样白。迟雪望着,她又靠在父亲身上,捻一根白发,落下眼泪来。


    “你还要走多久。”她哭着问。


    “快了。”她听到尺言的声音,带上一点沧桑。


    他走一个小时,走到了。


    迟雪望到开裂的路,望到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太震撼,她控制不住地再度落下泪。几个村民还在废墟里挖着人,其中一个人看到他们。


    他没有问来历,没有问姓名,他好像麻木了,只是指:“去那边吧。”


    这是最近的一个村庄,这里有人员,有物资。


    尺言背着迟雪往指的方向走,不久,便看到一大块平坦的水泥地,空地上铺起被褥,一些老人孩子坐在上面,有的人在吃面包,有的人在哭泣。


    她还看到,另一边有很多尸体,有的盖着白布,有的盖着被子,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尺言将她放下,去给她泡葡萄糖水。他走了十多个小时,背着九十多斤的她,却没表现出一点疲惫。


    所有人都不说话,他们呆呆地看着房子,有的人声音微小地自言自语。他们并不对这两个新加入的难民,感到新鲜或关心,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这是地震后的第三天。


    救援人员已经到达,他们在人多的学校、医院彻夜不眠。有的人逃出来了,有的人永远被压在底下。


    从卫星上往下摄像,一座座村镇变为废墟,这片旅游胜地,碎成一幅凄惨的地图。


    尺言拿来水和热泡面,迟雪抬头,问:“你不累吗。”


    她哭肿的眼睛终于有了血色,此时此刻像两颗桃子,尺言没有坐下,他又去找被子,最后只拿回来一张毛毯,将毛毯盖在迟雪的身上。


    迟雪看到他的手,他背上也有伤痕了,血色浸得他衣服黑红一片。迟雪对他说:“你应该去看医生。”


    可哪来的医生,零星几个医护人员忙着抢救,迟雪换一句话:“你应该坐下休息。”


    尺言坐下了,坐在她身旁。


    满天星光,清亮得剔透无比,洒在这片满是沉默的大地上。待到白天,有时一阵接连一阵的哀嚎。


    迟雪摸他的手:“你好冷。”


    尺言还是两个字:“是吗。”


    迟雪爬起来,从背后拉开他的衣领,看到他的左肩膀渗着血。


    “你明明就受伤了。”她对父亲大喊。


    她还一直挨在那处地方,迟雪想扇自己两巴掌,尺言温声:“没有受伤。”


    “可为什么会流血!”她反驳。


    尺言弯弯嘴角。迟雪一下子愣住,父亲笑了。


    迟雪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父亲的笑容。那不是苦笑,不是假意温柔,父亲真的笑了。


    她望见月光洒下,夜风吹拂,将他每一根白发都吹动,宛若细羽,牵动起伏的海浪。黑夜摹出他的轮廓,她看不到一切情绪,只剩释然。


    她看到父亲的眉睫,好像也白了,他的气息轻盈,代替安静萦绕耳畔。


    尺言又浅笑了一下,他低头。


    迟雪感觉,自己看到假的尺言,眼前这个人的肩头镀上银泽,耀眼无比。可在夜幕之中,黑暗又将这份耀眼吞噬,只剩微弱的光芒。


    迟雪想。


    他快要离去了。


    第56章 纷纷


    郭雨生用自行车载受伤的女儿去医院, 迟雪咬着自己的手指,强忍不去看伤口,一路上树荫被车尾气蒙住, 绿得模糊。终于,自行车停在急诊口前。


    迟雪有一点害怕。她在门口,就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想到口罩和针头。


    尺言把她抱进急诊, 人很多, 医生一见这个迟雪的伤势, 就开始帮她处理。


    坐在清创室,护士拿着各种各样的药水,倒在她的伤口上, 迟雪感觉凉气窜入身体, 好疼,好疼,眼前发白,大脑一阵麻。


    她捏住郭雨生的手, 小手将父亲的虎口捏出红印子,她又开始哭泣。


    医生说:“没伤到骨头, 要缝针。”


    要做清创, 缝针。医生在做准备, 要等好一阵儿, 迟雪坐在椅子上, 紧紧靠着郭雨生, 她好害怕。


    膝盖一阵阵抽痛, 郭雨生交完钱, 安抚她:没事, 别怕。”


    迟雪挤出一点眼泪,咬唇问:“爸爸,你缝过针吗?”


    郭雨生轻答:“缝过。”


    “医生说我要缝十针,你缝了多少针?”迟雪声音微小,颤抖哭泣……


    郭雨生答:“二十针。”


    “疼不疼?”迟雪害怕地试探,又好奇起来,“医生有给你打麻药吗?”


    “不疼。”郭雨生只是答。


    “你比我大这么多岁,你缝了二十针,我比你小真多,却要缝十针。我肯定很疼。”迟雪有些委屈,又开始呜呜害怕起来。


    郭雨生安慰她:“我缝了两百针。不疼。”


    迟雪瞪大眼睛,问:“真的吗?”


    郭雨生点头:“真的。”


    迟雪不敢相信缝了两百针的郭雨生有多疼,她想站在椅子上,可是脚没有力气。她只好伸着手,尽力掰着爸爸的肩头,想要看看:“你哪里缝针了?”


    郭雨生的衬衫被她扯变形,迟雪伸脖子,郭雨生将她放好在椅子上。迟雪追问:“爸爸,你究竟哪里缝过针了?”


    此刻的疼痛与郭雨生的伤口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了,迟雪倔强地咬着这个问题。


    “这里。”郭雨生只好指给她看。


    迟雪一望,张大嘴巴,那是爸爸的左肩头,刚刚她扯过的地方。


    “有没有伤疤呀?”迟雪好奇。


    她开始自己动手,把爸爸边摇边拉下来,郭雨生的肩膀与女儿同高。


    迟雪窥见了,透过薄薄的衣服,她看到郭雨生的肩头,隐隐约约能窥见一道伤疤的开端。她痴迷地望着,不自禁问:“真的不疼吗?”


    “不疼。”郭雨生答。


    “你也摔倒了吗?”迟雪不敢去摸。


    “嗯。”他应。


    迟雪不再去看,她心里面安慰到自己,肯定不疼,肯定不疼。医生给她打了麻醉针,她只见到针口穿梭,真的不疼。


    包扎好伤口,她想自己走到车上,可是脚步艰难,郭雨生再次把她抱上去,迟雪看父亲的背部。


    郭雨生正想上自行车,迟雪突然拉住他:“爸爸,”


    她说:“你不要再摔倒了好不好。”


    “你缝两百针,就是要比我多打二十支麻醉针,就算缝针不疼,二十个针孔也很疼。”迟雪低头看着自行车座椅,她为自己扒父亲的肩膀感到愧疚。


    郭雨生微顿,看着女儿的发旋,他说不出话来。


    良久,迟雪只听到他温声:


    “嗯,好。”-


    夜幕逐渐清亮,迟雪没有睡着,她望着天边,看见层云变化。她的眼睛已经能适应清早了。


    她转头,望向尺言。他坐着,微微合眼,正在小憩。


    父亲累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迟雪想。


    六点半,一些村民煮起粥,一半要给坐在这里的老弱病残,一半要给运去西边,送给彻夜抢救的救援队。


    迟雪起身,她想去给父亲领一碗,她吃过热的东西里,可是尺言没有,他一直在啃干巴巴的干粮。


    “你要甜的还是咸的。”负责舀粥的妇女问。


    这位妇女的丈夫死去,她面色铁青,可自从昨天儿子被救出后,铁青终于化开,到凌晨,她起身开始加入煮粥的队伍。


    “我……”迟雪不知道,她说,“要甜的吧。”


    妇女瞥一眼她,给她舀了两碗。


    迟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试图融合话题,小声问:“西边,还困着很多人吗?”


    妇女没声好气,可是她还是答:“不然呢。”


    不到半秒,这份强硬就转化为悲哀,妇女的气息颤抖起来,她落下一滴泪,自顾自地轻声说,声音微小得大概只有自己能听见:


    “是的。”


    迟雪低头捧着粥走。


    她回到尺言身边,将粥放在地上,尺言还在睡着,她尽力轻手轻脚。


    远处有一个人喊:“活着!还活着!快来人!”


    尺言被这喊声叫醒了,一睁眼,又听到其他村民奔走过去,窸窸窣窣。


    “我给你拿了粥。”


    迟雪说,递到他面前的地面。


    尺言有一些冷,他微微缩了缩身子,望着地上的粥,迟雪声音温和。他拿起粥,暖意传入他手掌。


    迟雪抱着些许期待。


    尺言抿一口,入口甜腻,他停下。


    “甜的。”他品尝到糖的味道,垂眼。


    迟雪以为他不喜欢:“有咸的,可是我拿了甜的,你不喜欢吗,我再去拿一碗。”


    尺言拉住她:“不用了。”


    这是玉米粥,放了一点红枣,放了白糖,熬得很浓稠。迟雪抬抬眼皮,她仍看到尺言的白发,她感觉父亲头发白了,但他眉眼变年轻了。


    “你能不能和我说话。”迟雪拉住父亲的手臂,轻轻祈求。她有一种预感,她再不听,就来不及了。


    尺言顿顿:“我想到我弟弟。”


    “你弟弟喜欢甜的吗?”迟雪抬眼询问。


    尺言答:“他很喜欢。”


    父亲此时此刻,她问什么,他都答什么。迟雪心中微微伤感,尺言的变化如太迅速,又太温和。好像他随时都会离开。


    “你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迟雪追问,她想趁着此时,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尺言。


    “你和我说说。”她怕记不住,她怕很快就忘记,她想,一定要牢牢刻在脑子里。


    尺言放下玉米粥,他往天边望一眼,盯着云层,不过两三秒又低眼:“他准备去留学了。”


    “他要做医生。”他又添一句。


    “他会做一个很优秀的医生吗?”


    “他会的。”尺言低头,帮她盖好毯子。清晨的阳光泛出金色,倾洒在满是裂痕的大地,灰尘浮在空中,轻轻一抚,安静流动。


    迟雪望见冬日下,有一只蝴蝶,停在不远处的丛木,丛木旁是倒塌的墙,石块堆砌成小山,白色的翅子亮着光泽。


    它轻晃,沐浴在光影间。


    “你还有家人吗?”迟雪忽地问。


    空气安静,蝴蝶扇动翅膀,翩翩欲飞,一道光束照射过去,灰尘的气息透入角落,沉默酝酿。


    尺言侧头,迟雪紧张地看着他,他的手摸上水,又停住。


    他没有回答。


    他的手捻起一颗小石子,石子在他指尖,微微转动。


    “你看。”他语气带着活泼。


    石子变成蓝白色,宛若钻石,冰块将它包裹。


    迟雪张大嘴,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看着悬在父亲指尖的冰块,如捧宝石。


    他的手一如既往修长白皙,红色的伤痕添上斑驳,她不觉得那是伤痕了,而是丝绒。


    “你能做更多吗?”迟雪接过冰块,冰块在她手里,立马融成水,消失殆尽。


    尺言的手在空气中抓抚,合起掌心,再一打开,满是小冰粒,均匀满是绿豆大小。他微微骄傲,迎着阳光看剔透的冰晶,轻笑:“我能做一条项链。”


    他的眼眸附上水汽,连眼睫都盖满了雾,他目光有如纯水,清澈不带一点杂质。


    迟雪望着,她静静地望着,她不敢触碰父亲,怕他会像冰一样融化。


    尺言的嘴角微弯,是一面镜子,倒映着迟雪哀伤的失落。现在的父亲像是观赏品,完美得一尘不染,她只能隔着水雾,隔着玻璃,远远地望着了。


    人群开始走动,他们在废墟里,寻找自己的亲人,财产,照片,寻找他们家的任何一点轨迹。


    尺言也起身,他回头望天边,瑰丽的天空终于不再诡异,绽放出一片舒适张扬的彩色。


    从西边到东边,从地平线到头顶,油画变成水彩,他眼睛里的颜色也渐淡。他被困在了玻璃里,玻璃里下着雨,外面一片好光景。


    他透着云彩,看到大气;透着大气,看到一层隔膜;透着隔膜,他看到高楼。


    高楼下,滴滴落雨。


    人群纷涌。


    他又微微侧头,看到一个街角,很多青苔长在潮湿的缝隙,嫩黄的小花悄然生长。


    他认出那是他上初中时,临摹过的巷口,他的彩铅画得很漂亮,拿了市的一等奖。


    他又看到一张轮椅在街头摇动,轮椅上的人影模糊,可他认出来。那只扶着轮椅的手很努力摇着,过了斑马线,过了街角。


    尺言目光挪动,两层交叠的云彩后隐隐约约有一个窗子,窗子里面有书架,他看到油彩画,看到二手的暗台灯。绿萝从半空吊下来,静静地悬着。


    他看到车,看到跑过的孩童人影,看到摇曳的蜡烛和树荫。风筝悠悠地飘着,有大的,有小的,还有很多斑斓的气球。


    他看到一片柔和的湖面,看到他出生时,母亲描述的金黄麦田。


    迟雪望着他,看到他的左肩在流血,将白衬衫,渗出一片片红色的雪。


    她问:“你的肩膀,受伤了吗?”


    尺言微微回头,望向那一场细细的,来自冬天小雪。


    尺言答:“嗯。不疼。”


    第57章 裂痕


    尺言说要送她回去。


    迟雪很想知道父亲要送自己回哪里, 可是她不敢问,她害怕听到回答。


    尺言起身,他装满水, 背起包。背包将他背后的血迹遮挡住,他又如一只白鸽洁净。


    手机仍旧没有信号,打不出电话。迟雪跟着他, 走在小路上, 他们走过的地方都已经塌陷, 脚边满是碎石。


    未塌陷的高楼摇摇欲坠。迟雪望着, 她不敢想象余震,它就宛若海浪,遥远地扑来, 可是预测不到时间。


    他们选择往西边走, 在走往满是碎石堆的废墟路上,一间面店仍旧开着。


    面店没有塌,面店主人是个老头儿,他坚强地等着开炉, 手靠背站在门口,见到路过的人, 就遥喊一声:“要吃面吗?”


    迟雪感觉一首诗吹过, 她再度想起那位可哀的诗人, 他也写过吃面, 在一个和熙的阳春三月。


    “吃面吧。”他平等地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 不论苦难和喜悦, 不论悲伤。


    尺言没有将目光投过去, 他笔直走过, 可迟雪望过去了, 她被这哀愁的诗吸引,她脚步定在面店门前。


    她想到阳春面,想到一个春日。


    尺言没有停下脚步,迟雪不再沉迷这哀伤,她立马迈步,匆匆跟随他。


    每半小时,都只有一个过路人,可这次面店老头看到两个过路人。


    “吃面吧。”他对女孩喊,声音低沉又沙哑。


    迟雪回一下头,老头儿劝她留下来吃面,但她要跟着父亲。


    她们走了十五分钟,又走了五分钟,瓦砾逐渐变少,青石路变窄,细细长长。迟雪的左手边是开阔的草原,她看到蓝天嫩绿,好似随时有白鸽翱翔。


    迟雪看到右边是起起伏伏的石堆,她主义者上面的花纹,此处人影寂寥,气息稀少。


    路边突然有声响。


    “救救我。”


    一块石头轻轻地敲打,微弱稚幼的声音再次穿出。


    “救救我。”


    迟雪往旁边望,看到塌掉一半的房子,墙斜着,碎石像豆腐渣,洒在每块石砖上。


    要用力寻找,才发现水泥底下,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被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他的手敲着,用着细细虚弱的声音喊:“哥哥,救救我。”


    尺言脚步停住,他的目光被发丝压住,仅仅停下。


    “叔叔,”


    尺言站在那里,不动,只是对着那条缝隙,小男孩停止敲打,声音微弱地呼吸,每隔三秒,就一遍一遍喊:“救救我。”


    迟雪捏着手指,她想捏疼自己,无论这个小男孩怎么喊,尺言都只是看着,一动不动。


    她想轻喊:“爸爸。”


    可是,没有足够的理由支撑她喊。她没有能力,她不能帮尺言做决定。


    良久,尺言往前迈步。


    爸爸迈一步,迟雪跟着迈一步,爸爸迈两步。迟雪跟着迈两步。


    身后石头的敲响不断传来,他们每走一步,石头就敲一声。尺言往前走了第三步、第四步,迟雪走第三步、半步,她停下,侧身。


    她往回走。


    她走了一步,两步,她感受到身后父亲也停下步子。他回头看着自己,空气中只有敲石细碎声。


    一响、两响。


    迟雪到小男孩面前,跪坐下来,给他倒一点水,又放下身上的两块饼干。她无能为力了,她只能这样了。


    尺言的身影盖住她。她回头,看到父亲站在身后。


    尺言抿嘴,迟雪看不清她的目光,太阳过于灿烂了,光芒四散,折射出几道尖锐。


    尺言弯腰,缓缓捡起第一块石块。


    两人没有说任何一句话,迟雪手足无措,尺言开始沉默,搬起一块砖头,放到脚边。


    这间屋子塌了一半,另一半摇摇欲坠,木梁朝太阳,刺着折射的光束,宛若在八角伞骨。


    她不知父亲为何停步,不知他为何迈步,也不知他为何又折返。他一瞬间,身上的光芒都消散了,他不再耀眼,而是沉默。


    他的手指,扣上砖缝时,迟雪感受到他身上的沉重。他知道,父亲不可能再像凌晨时,给她展示耀眼的冰晶了。


    迟雪不愿回忆那个身影。她感到麻木,和缄默,她不愿承认郭雨生,回来了。


    小男孩的石头已经在地上敲落一地石粉,凹下白色磨痕。鸡蛋大小的石头,已经被敲成鹌鹑蛋大小。


    他的嘴唇龟裂,他的手满是伤口,灰尘蒙住他的脸,可他眼睛清亮。尺言不望他一眼,只搬着石头,蚂蚁从隔壁的缝隙钻出。


    石块被清理一半,小男孩露出了半截身体。


    一块墙,压在他半身,重得惊人。小男孩望见迟雪眼中的惊愕,他立马又开始小声喊:


    “救救我。”


    手机忽地滴滴作响,尺言停下看手机,终于有信号了。他发了信息给救援队,便想离开了。


    太阳直升到头顶,照得大地干涸,冬日的阳光首次如此火辣。


    迟雪望着涌动的蚂蚁,她突然意识到,对尺言喊:“爸爸。”


    尺言站在那:“快出去。”


    “你也走。”迟雪要急出眼泪了。


    她拉着父亲的手,小男孩无助地望着他们,他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茫然,他的手捻起石头,却没有敲动。


    迟雪不回头,往空地走。她不敢回头,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


    尺言跟着她,迟雪第一次感到这么顺利,又惶恐,他们走出一步、两步、三步……


    快走吧,快走吧。迟雪忍着泪,心里却早已溢满眼泪,要盛不住了。爸爸,爸爸和她快点走吧。


    大地开始微微晃动起来,石子摇晃。


    快走!快走!她拼命想,要再快一点,在第十几步的时候,她强硬拉着的手,突然拉不动了。


    尺言的脚步停下来了。


    她不敢回头,她做什么都不敢,大地在他们脚边裂开一道痕。


    悬着的屋顶掉落碎屑,一颗颗跳跃到地上,迟雪开始站不稳了,她着急地往前扯,可是扯不动父亲。


    她只好回头,忍住泪,心里大声喊:“快走吧。”


    尺言折身回去。


    迟雪的手抓不住东西,现在只有空气伴随她,她很想上去,拦住父亲的去路,可是她的腿酸软,她做不到。


    尺言干脆地迈大步,没有回头,迟雪看着他背影,只想流泪。他的毫不犹豫让迟雪不知所措,她无比惶恐,她怕与爸爸分离。


    她在摇晃中,紧紧捏着拇指,迈步小跑跟上尺言。


    尺言蹲下,他的手擦过砖缝,再度斑驳。迟雪帮他找来坚硬的砖块累成柱子,他开始顶住石板。


    只要再有一厘米的缝隙,就能将人救出。


    迟雪忍着泪,这间屋子摇摇欲坠,大地开始轰鸣,尘埃飞扬。


    尺言的手臂青筋突起,石板微动,迟雪很担心他的肩膀,即便他用的是右肩。尺言低着头屏息,视野灰蒙。


    一次强烈的摇晃,大地裂成两半,狠狠撞击。迟雪快要摔倒,头顶上掉下一块瓦,她睁大眼,空中突然出现冰层,瞬间挡住碎瓦。


    冰层碎裂,第二片瓦掉落时,四分五裂,不过一眨眼,又立马出现冰层,挡住她头顶。


    冰层被砸得如蜘蛛网,迟雪看见凝结的水雾,从模糊变为冰晶,成千上万颗冰晶结合撑成浅冰层。她看到掉落的砖,看到尘埃,掉落又一道裂痕。


    不过三秒,冰层碎裂,哗然消失。


    迟雪望父亲,房梁掉下来,正对尺言左肩上。


    他低下头,头发盖住半张脸,尖锐的房梁木穿透插过他左肩。


    他的右肩,仍然顶着那块石板。加重的呼吸声中,迟雪听出痛苦,无声气息代替呻.吟,他低着头,喉咙滚动一下,身体俨然使劲,没有停下。


    石板被强硬顶起。


    迟雪赶忙拉出小男孩,在地动山摇之中,被顶起的石板狠狠砸落,尺言踉跄差点要摔下。


    房梁折成两半,粗.重的一端掉下地,尖锐的一端仍停止尺言的骨肉间。


    迟雪看着,想哭。


    尺言满额冷汗,他咬唇,低头看着满地尘埃,听见女儿即将到来的抽泣声,嘴唇泛白:“没事。”


    迟雪不相信,余震终于停下,她无力倒在地上,哭着喊:“我要怎么帮你?”


    尺言艰难喘气,脸色失去血色,他笑笑,摇摇头,伸手扶上肩头。


    手抓住木刺,他用力,往后一拔,将尖锐抽出。


    木刺上看不到鲜血,尺言呼出一口重气,他的手发软,将木刺丢到一旁,回头,对女儿重复:“没事。”


    冷汗湿了他的额发。


    远处来了人影,不远处的救援队收到信息,终于赶来,看见他们后,立马奔来。


    迟雪的眼泪止不住流下,那该有多疼,他的骨头都被刺穿。


    尺言伸手,帮她抹脸颊,声音很轻:“别哭。”


    迟雪感受到父亲的指头很温和,微微颤着,尺言顽强的眼锋,从冰化成水,柔软地注视她。


    自己女儿真是水做的,尺言不禁笑:“怎么这么多眼泪。”


    救援队赶到他们身边,拨开废墟,接过受伤小男孩。迟雪不管那些救援人,不管小男孩,她只看到医生,她哭着说:“你要接受治疗。”


    尺言又抹掉一缕发丝,她的发丝被眼泪浸湿,黏在她的脸颊上。他温声:“不要紧。”


    “那也要去。”迟雪哭喊。


    尺言看着自己这个女儿,眼眸中流动泉水。迟雪流的眼泪,全变成他眼里的雾气,蒙上月光似的朦胧。


    他带着笑意,轻声问:“你想要回去吗?”


    迟雪咬着唇,不摇头,也不点头:“我只想在你身边。”


    尺言又温言,手摸上她脑袋:“那我们去吃面吧。”


    第58章 吃面


    尺言牵着小雪的手, 往回走,脚步很慢。


    层云消散,天空很蓝, 迟雪握着父亲的手指,她变小了,正如幼儿园时走去菜市场、走回家、走到小公园。


    今日看到的父亲, 是多彩多样的, 但蒙上一层雾气, 模糊迷离。


    迟雪不禁想以前的事情。一只马驹从旁边跑过, 它尾巴甩得很高,头颅垂低。迟雪感觉马驹像车,无形的车流从身边经过。


    透明的人影来来往往, 尾影虚空一瞬间, 她像回到从前,眼前一顿又只剩父女两人。


    尺言抬头往前望着,好像望风景。


    “你想吃什么面。”他开始问。


    迟雪答:“我想吃三鲜。”


    “如果没有三鲜呢?”


    “那就牛肉。”


    “没有牛肉呢?”


    “那就青菜面。”


    “没有青菜面呢?”


    “那就吃面。”


    蓝天白云盖住他们头顶,尺言的语气开朗, 他声音干净起来。迟雪觉得,这段对话似曾相识, 等到她想起来时, 他们已经走到面店了。


    迟雪抬头, 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爸爸。”她喊。


    “我想吃云吞面。”她拉他的手。


    “要是没有云吞面呢?”尺言问。


    “会有的。”迟雪的眼泪滴滴答答, 她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尺言拉着她的手。面店主人站在门口, 手靠背, 又说:“吃面吧, 吃一碗面吧。”


    爸爸领她进面馆, 面馆不大, 是木结构。在这次地震里,它意外地没有坍塌,它每一处地方,都漂亮古朴。


    走到里面,面馆就变得很小了,木桌子,木椅子,木筷子。墙壁也老久了,她抬头,看到吊扇和蜘蛛网,她看到挂在墙上的电视。


    面店老头儿靠着手,过来:“要吃些什么呀,小姑娘?”


    尺言温声,低头询问她,像哄着小孩子:“你想吃些什么呀?”


    桌面上有塑封的菜单,菜单泛旧,印刷着一行行小字。


    “我要吃,”迟雪抹掉眼泪,抽泣着答,“我要吃云吞面。”


    尺言保持微笑,继续耐心询问:“要十块钱,还是十五块钱呀?”


    迟雪抽泣,她想回答,可是没办法回答。她扭头,颤抖着身子,指墙上的电视机,声音小喊:“我,我要看电视……”


    她尽力把自己声音提高,让自己显得高兴一点,可断断续续的哭腔,把本该的喜悦打断。


    老板摁开电视机,电视机一亮,闪出雪花,他笑笑:“好久没开咯,现在都没人看电视了。哟呵,小姑娘,你要看什么频道呀?”


    “卡通片。”迟雪咬着唇,忍泪答。


    电视开始播起卡通片,知识渊博的马博士和兔学生相遇了,麻雀衔着浆果,在树上偷听知识。迟雪已经知道了,直到麻雀会听得入迷,果子从嘴巴掉下来,砸到马博士头上。


    她还知道下一集,麻雀和小兔会被困在河边,马博士帮他们搭桥。下下一集是麻雀逃学,小兔子把它找回来。


    迟雪手背捂脸,眼泪从指缝涌出。西南怎么会有云吞面,怎么会有一间面馆。怎么会有她咿咿呀呀要看的动画片。


    尺言笑道:“那好,要一份十五块的云吞,两份面。”


    迟雪不忍直视他的笑容,她捏自己的手背,每次哭泣,就狠狠一用力,把皮肤都捏紫一块青一块,可这一次,她的眼泪却完全抑制不住。


    尺言低头,对着她开始问:“今天小雪开心吗?”


    迟雪咬着唇,才能吐出几个音节:“开,开心。”


    她一字一顿,一个字也分成两半,声音在喉咙颤抖:


    “我,我今天,上学了。”


    “你给我,买了新书包,虽然不是公主,但是是粉红色的。同学们都很羡慕。”


    “我交新朋友了,她是我同桌,她家里面有好多娃娃。爸爸,”


    她的话语被眼泪淹没,“爸爸,我也想要,娃娃。”


    尺言若有所思点点头,“噢,是吗。”


    接下来,他垂头细声轻言:“小雪如果在学校里考试,能考到班级,嗯……考得尽力了,就买一个娃娃。”


    迟雪抹眼泪:“我已经考到了。”


    “是吗?”他意外。


    迟雪忍泪,清晰地说:“我考到了,考到全年级第二了,我的成绩很好很好,有六百分了。爸爸,我明年就上大学。”


    尺言神思恍惚顿颔:“噢,是吗?”


    迟雪继续,她望着父亲的颌骨,像看着一道月牙,她的眼泪如雾气。


    “我写了一篇作文,我说你很好,我的爸爸是最好的。名字叫《他如月光》,老师说写得很好,她要拿到市区比赛,她还发到网上了。”


    尺言垂垂头,拿出手机:“噢,是吗?我查查。”


    尺言的手机亮起屏幕,屏幕如蛛网。他点开不存在的软件,他手指往下滑,找了又找,他明明没看到,顿了顿,却笑:“噢,看到了。”


    他夸耀:“小雪写得真好。”


    迟雪抹着泪,她回忆着那篇作文,她问出那天的问题,小雪总是天真烂漫:“我,我以后,会成为大作家吗?”


    “你如果想,会的。你会成为大作家。”尺言顿顿,温声回应。


    “那我要,那我,”迟雪的手被眼泪浸漫,她哭到皮肤都苍白了,话语踉跄,“我要为爸爸写一本书,把你,写到书里面去。”


    童声稚语充满整个小面馆,小姑娘的声音是甜甜的糖果,老板端面过来,都忍不住笑了。


    尺言放下手机,云吞面端上来,有两个碗和两个勺子。他笑道:“真的吗?”


    迟雪哭着摇头:“你会看到吗?”


    “我会看到吗?”他仿佛没听到迟雪刚刚的话语,只是笑笑,问女儿,开始舀云吞。


    他舀给她一只云吞、两只云吞、一共十五只云吞,尺言给她舀了七只。


    “我,我还要。”迟雪哭喊。


    尺言又给她舀了三只,耐心道:“好,不要烫到。”


    尺言把面往自己碗里划拉,两个面被他划掉大半,当他开始吃起来时,小雪已经吃掉四个云吞了。


    当他吃掉三口面的时候,小雪声音尖细地喊说:“我吃饱了。”


    她碗里的半个面和十只云吞,只吃掉六只云吞和两根面。她把碗推过来,汤上飘着葱花,咿咿呀呀:“我不吃啦。”


    尺言把两个碗都吃干净,迟雪看着他低头嗦面,眼泪彻底决堤。她什么都感知不到,只觉被眼泪淹没。


    她看到过去,看到父亲的眼神,她看到一道道回忆,在眼前绽放。尺言会变成郭雨生,他会永远记住小雪。他被困住了,就让他回到过去吧。


    尺言吃云吞面,额头上都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滴,麻油和葱花荡荡飘着,面还有一点烫,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就温了。


    他慢慢地吃,让女儿多看一下动画片,小雪兴致勃勃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抬头,她的辫子如绽开的小花。


    终于,秒针转了好多圈,面汤里一根不剩。


    尺言抬头见电视播广告,对女儿说:“我们回去吧。”


    坐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的迟雪,开始拼命摇头,她捏着拳头,哭泣到肩膀抽搐:“我不要。我不要回去。”


    “走吧。”尺言搂住她肩头,轻轻推着,“我们回去吧。”


    迟雪一把抱住他,她的眼泪浸湿父亲的衬衫,大声哭喊:“爸爸,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去。爸爸,你不要回去。”


    尺言无奈地笑:“回家也有动画片呀。”


    迟雪拼命摇头,她快哭到晕过去:“我不要回去。郭雨生,我不要。”


    尺言起身:“走吧。”


    迟雪拖着他,不想让他出门,她想留住他,她不想,她不想回去那个地方。尺言目光一瞬亮,闪过流星,他轻轻笑道:


    “我们去买娃娃吧。”


    迟雪的手无力垂下。


    “为什么。”她缓缓发问,眼眶红得衬托出脸色青白。


    “你不是考了全级第二吗?走吧,我们去买娃娃。”尺言望着门外,久久地望着,没有回头。他的后脑勺上,白发飘扬。


    尺言的手朝着她,斑驳的伤痕变浅了,迟雪呆呆望那只大手,什么都想不到,大脑一片空白。她也分不清楚了。


    她搭上去,握住父亲的食指。


    父亲的食指很温暖,像面碗外表的温度一样,一阵暖流流入她身体,将她的眼泪蒸发。


    尺言笑笑,垂头,发丝盖住他半张脸,他开始牵着女儿走。


    迟雪不再哭泣了,她的眼泪都收起来,留到下一次被批评时再流了。乖巧的她背着小书包,泪眼晶莹,眼泪悬在眼角边,好像小星星。


    “你想要什么娃娃呀?”尺言温柔问。


    “我不要娃娃。”迟雪声音细若蚊虫,她将父亲的手指捏得更紧一点。


    尺言面朝窗口,望望橱窗,他看着灯光,好像真的看见娃娃。一只长颈鹿,一只小羊,洁白的小羊很像小雪。


    尺言看到一棵倒塌的橘子树,他又经过水果摊了,他看到新鲜的桃子,就像小雪哭红的眼睛。他弯腰侧侧头,对着女儿,又问:“你想不想喝果汁呀?”


    他们跨过门槛,走出面店,他们走到碎石路上,尺言开始牵紧女儿的手了,他说:“小心车。”


    迟雪看一眼辽阔的草原,辽绿阔疆,可她想象着灰色的沥青马路上车流涌动,黄槐花被吹拂。风吹走她的泪珠,她轻轻点头,回应:“嗯,好。”


    尺言踩上一块石碓,又走过公园了,那里的跷跷板很高,他看着小朋友们,再次问:“你想不想去玩呀?”


    迟雪摇头,她泪珠垂着:“我不去了。”


    “这样啊。”尺言望一眼天边,天边一抹蓝白。他好像望水晶,又像望鸽子。


    鸽子时常会在屋顶盘旋,又轻盈落下,它们是天空的精灵,羽毛洁白漂亮。郭雨生就站在路口望,他很喜欢这些鸽子,他像看到自己。


    没有耐性的小雪扭着身子,捏着裙子褶皱,她等待,一直等待,直到腿酸了,才扯一扯他衣角。


    “那我们回去吧。”


    尺言轻声,声音薄如一片羽毛。


    第59章 收束


    风牵扯着, 丝丝缕缕,拉着迟雪的身子。她感觉灵魂被吹得东扯西扯,延绵卷成一道柳絮。


    她听到耳边有金属撞击的声音, 从某个深处传来,悠扬又清脆,一下一下, 将灵魂敲出残影。


    砂砾吹进她眼睛, 她用手遮挡, 另一只手被尺言握着, 他握得很紧,攥着她五只手指。迟雪想睁眼,她只从手指里看到一条缝, 风又更猛烈了。


    不要睁眼。她想。


    尺言的手紧紧抓着她, 又突然松一下,他们的手即将分离了。


    “爸爸,”她喊。


    尺言又握紧。


    他也意识到了,露出不该有的笑容, 这个笑容不像是他的释然,而是对女儿的安慰。笑容很快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平淡。


    在往往复复的走马灯, 他看不清了, 可他灵魂一直都很清醒。风吹过他发丝, 蒙住他半边脸, 站在草原上, 他微微张开口, 目光投向远方的地平线。


    他的目光, 就这样落在每一寸往事上, 他在怀恋,在伤感,他在回首。过往如一条棉绳,碰上水,就变得沉重。


    走吧。


    他望着天边,身子微微弯下,双手捂上女儿的耳朵。他让她看天边:“你看。”


    “我们去等公交车吧。”


    一片翠绿出现,天边隐隐约约出现马路,在模糊不清的树荫间,迟雪看到公交车站牌,正如她来时般模糊。


    她泪眼,拉着父亲的手。


    “我打电话给林老师,我说已经找到你了。”尺言在她耳边轻说,“他已经来了,他很担心你。”


    “那你呢?”迟雪感到一阵不安。


    “我啊,我没事,”尺言缓缓说,笑了笑,他的声音薄如蝉翼,只足够她一个人听到。


    “小雪,爸爸以前太放纵你了,回想起来,也有些内疚。觉得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他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一下,声音拖得很漫长,“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迟雪回头,父亲头发已经完全白了,像还未褪完毛的鸽子,只带着几缕灰色。


    “有些事情,爸爸会告诉你,有些事情,爸爸不会。你可以去找,你可以去问,但我不会说。”


    “你答应爸爸,别多想。爸爸没有事,很好。”


    迟雪感受到分别,她扯着父亲的手,扯着他的衣角,她咬着嘴,不忍再去想其他。


    “走吧,去搭公交车吧。”尺言望着。


    穿过辽阔的草原,他们只走几步,到了瓦砾堆,到了断壁残垣,他们坐在石凳子上,迟雪始终拉着尺言的衣角。


    “这辆车,坐回去,到终点站。”尺言说。


    迟雪紧张:“去哪里,你一直说回去,我们要回哪里?”


    尺言像是被逗笑了:“刚刚不是说了吗,林老师来接你了,你该去见他。”


    “我不要林枫,你才是我爸爸。”迟雪拼命摇头。


    尺言没有生气,没有斥责,他轻轻说:“林老师他也是个好父亲。你不要不懂事,要听话。我也会回去,我三月份要去考试。”


    “考试?……”


    “对啊。”尺言声音依旧缓缓,声音却大了一点,“要去考试,我还要高考呢。”


    “你考上什么大学了?”迟雪问。她开始松懈,尺言的话语间,好似又真的活跃起来。


    “你想上的那所。”尺言抚摸她的头,本地最好的传媒院校,他高考少写了两道大题,文化分六百三十,“很好的学校,够用了。”


    “你读的什么专业?”迟雪问。她从未想到过,父亲会是那所大学,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意了。


    “我读的播音主持。”尺言的专业,和迟雪想读的一模一样。


    父亲看着女儿对憧憬的道路向往,他好像看到过去的自己。


    迟雪再一次紧张,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气氛,突然又联想到分别:“你真的会和我一起回去吗?”


    尺言看女儿,无奈笑笑:“傻乎乎的,我还要回去高考呢。”


    迟雪想哭,可尺言说:“你笑一下。”


    迟雪笑不出来,尺言再度审视:“你快笑一下,你连假笑都不会,怎么上台。”


    “你真的没事吗?”迟雪禁不住问。


    “没事。”尺言的声音很干脆,好比初升的太阳。


    迟雪笑出来了。


    “你为什么,会能结冰。你的头发为什么会变白。”她源源不断地问。


    尺言听了一个问题,听了两个问题,他听完所有问题,回答:


    “这是一个秘密。”


    “不能告诉我吗?”


    “可以告诉你。”


    尺言又给她变出一朵冰花,仅仅红豆大小,悬在指尖上。


    “看到我的左肩了吗?这个叫做‘玄关’,‘玄关’很重要。它象征着一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玄关’不在左肩,你像妈妈。”


    “你是有超能力吗?”迟雪插话。


    尺言被这番说辞给逗笑了:“只能说有一点特殊,我们不这样喊它。”他抬眼看向开阔的废墟,“大家都是人,都一样生活。”


    “我也能结冰吗?”迟雪问。尺言示意她过来,她靠过去。


    “你不会。”尺言将下颔靠在她头顶上,抱着她,“学这个要天赋。”


    “我不是你亲生的吗?”迟雪发问。


    尺言再次被逗笑了,他抱着自己女儿,感觉到温暖:“你像妈妈。”


    “妈妈她漂亮吗?”迟雪问。


    “她很漂亮,和你一样漂亮。”尺言道。


    “她为什么不见了。”迟雪摸上父亲的手臂,她感受到尺言的脉搏,才安了一点心,“你爱她吗?”


    尺言笑笑,摇摇头:“我不爱她。”


    一会儿又说:“你的性子,也像她。”


    父亲不爱她妈妈,却很爱她。迟雪不敢离开父亲的脉搏半根手指,她紧张地听着。


    “我还有哪里像她了?”迟雪再度问。


    尺言离起,轻轻推女儿,迟雪脱离他的怀抱,手滑到他手腕处,不肯松手。


    尺言的目光扫过迟雪全身。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尺言已经告诉她很多秘密了,可这次,尺言神秘兮兮,他一只手指放在唇前,做着“嘘”的动作。


    “当你老了,当你三十岁,四十岁,你会仍然年轻。爸爸的外公家,都这样,大家都看上去很年轻。”


    迟雪想起纸原家的二当家,尺言的小姨,外号红隼。从现在到未来,她的模样一直没什么改变,即便六十多岁,看上去也仅有四十年华,以风韵美人闻名。


    “你的妈妈也这样,其实我也是。当你看到她时,不要太惊讶。她可能看上去和你一样大。”


    郭雨生的面目被伤疤遮挡住,青春长驻在他身上已经不重要了。


    迟雪听完外公家的事,她想问:“那你爸爸呢?那你为什么会毁容呢?”


    尺言听到这个问题,抿唇,他没有面露难色,而是开始沉默。


    迟雪哀求,她再度握上父亲的手:“爸爸,你就把过去告诉我吧。”


    尺言喉咙动一下,迟雪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哀求而松口,可一阵儿后,她看到他站起来。


    “小雪,你起来,”他轻喊,迟雪跟着站在他面前,她的手仍轻轻握着父亲的脉搏,脉搏没有快,也没有慢,她从中感受到暖意。


    她听到尺言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姓尺,而你姓迟吗?”


    迟雪愣愣,现在尺言站在她身后,只有父亲能看到她背影,她看不到父亲了。


    道路上的石子不断颤抖,车轮的振动从远处传来,这个公交车站即将迎来下一趟车。迟雪的手圈着他手腕,在尺言将双手扶上她肩头时,就要松开了。


    “尺的下面,加上一个走。”


    绿色的公交车出现在视野里,迟雪眼眸颤颤,看不清车牌号码,不安逐渐涌上心头。


    “你是十二月出生的,那年下了一场小雪,很洁白,你就这样来到这个人世间。无关任何苦难。”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他们面前,碾碎一颗石子,车门咔哒一声,缓缓打开。


    “我希望你,能走远点,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尺言的气息离开她耳边,忽地一瞬间冰冷,无比冷漠。


    迟雪肩头一阵推力,她踉跄着,踩上两个台阶,力气将她推上车,跌倒在零钱台上。她忙起身,赶忙回头,车门关上。


    她愣愣地望着车内,脑子里泛着三月的青色,尺言已经转身,直直迈步往回走。她瞪大眼,贴着门去望外面的父亲:


    “爸爸,””爸爸,”


    “师傅,开门,快开门!”


    尺言没有上车,他毫不犹豫地离开,行走方向与公交车的行驶相背。迟雪绝望地看着移动的路,看着父亲身影在公路上一点点变小,车从缓慢起步到加速,再到完全开出去了,门却没有再次打开。


    “尺言,爸爸,爸爸!”


    车以极快的速度开到终点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在救援或在等待,她看到林枫焦急地往车上望,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滴。迟雪冲出车门。


    她没有奔向林枫的怀里,她往来时的路奔走,她拼命地跑,跑到鞋带掉了,鞋子也掉了。他跑到人们看不到她,跑到只剩废墟。


    她跑到公交车站,往前跑,她跑回去了,她看到空气蒸腾的路上,出现一个黑点似的背影。


    她眼前朦胧眼泪,朝着父亲的背影喊道:“郭雨生。”


    父亲不回头。


    迟雪继续哭泣着,大声喊道:“郭雨生!”


    父亲无情地往前走。


    迟雪哭喊:“爸爸,你回来,我不要蛋糕了,我不要新衣服了,我再不偷别人的口红,我也不上艺术班了。”


    如果是过往的尺言,他肯定会停下来,充满温情地望自己,关心自己。可是父亲没有,父亲连回头的念头都没有,他冷漠地不断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子上。


    迟雪无力地看着他,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没了你我怎么办啊!?”


    父亲脚步停下来。


    迟雪看着他不再变小的身影,她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东西,她感觉到父亲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像尺言的温柔混杂郭雨生的沉默。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是欣慰的声音:


    “你长大了。”


    迟雪长大了,变高了,变漂亮、懂事了,她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小宝宝长大了,她会跳舞,会唱歌,她有一副好嗓子了。


    小雪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小雪了,小雪也是自己的小雪了。


    他以前从未幻想过女儿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却很想看看。看她读大学,看她出嫁,看她的孩子,看她提礼物回来探望自己,看她被搀扶慢慢在公园里散步。


    迟雪要走自己的路,他必须要离开了。尺言弯弯嘴角,他的眉眼不再年轻了,他沾染上郭雨生的风霜,可他眼前看到属于小雪的身影了。


    看她学爬,看她活泼会走,看她飞快地跑,看她逐渐步伐沉稳,看她害羞地低头牵手。她会有属于她的一生,普通又平凡。


    他已经看到了。


    迟雪看着眼前的父亲,从温柔变得沉默,看他从尺言变成郭雨生,又见他彻底化为一只白鸽,他的发丝完全白了,和羽毛一样,浑身都洁净,他浸在光亮里了。


    看着眼前的父亲,看着他的落寞,看着他的消失,看着他最后散发的柔情与冷漠,看着他的衣角,看着他的回忆,看着他漫长的一生。她愣愣地待在原地。


    迟雪懂了,迟雪抽泣着,她要长大了。


    金属撞击声突地响起,振得她耳畔鸣响,白光之中,她看见最后消散的羽毛,朦胧间,视野化为千万缕丝线,世界收束为一个点——


    雨下得很大。


    第60章 推门


    迟雪推开一扇门。


    她看到尺言背影, 他穿着白衬衫,衣领干净,迟雪追上去, 看见他面带微笑,站在栏杆前。


    这是一个机场,悬空的大屏幕上, 航班信息在快速滚动。


    尺言侧侧头, 迟雪对上父亲目光, 她感觉他看到自己了。


    “过来吧。”


    迟雪奔过去, 却看到父亲身旁出现另一个人影。她一愣,停住。


    “总这样,冷冰冰, 什么时候才能回我一声。”尺言无奈, 可他的目光马上就变温柔了。面对要到万里之外留学的弟弟,他没办法生气。


    这是他的已经读大学的二弟,智商卓群,十六岁就要去外国进修了。可这份优越似乎是用感情换的, 他活像机器人。无论悲喜从不动声色。


    尺言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一下, 缓缓祝福。


    “我亏欠你, 对不起你, 哥哥我忽略你了。”尺言有些愧疚, 他有些泪光, 似是在回忆久远的事情, 他缓缓道, “你会能成为很好的医生, 你会很有人情味。”


    他的弟弟知道哥哥流泪, 可没有回应,只是拿着书,拉着行李。


    尺言很无奈,他笑笑。


    转眼,迟雪望见一片空白,她意识到刚刚是父亲的记忆,而现在她回到熟悉的医院,她看到自己的记忆了。


    这是父亲刚出事时,她坐在医院里等待。她只记得那时候很冷,浑身鸡皮疙瘩,每个人的眼神都冷漠,匆匆而过。


    医院里消毒水浓重,所有动作都没了声响,一个医生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叫小雪是吗,你多大了?”


    “十四。”她答。


    坐在长凳上的小雪手足无措,而站在门旁的迟雪,她望着那个医生——他就是父亲的弟弟,面色已不像年少那般冰冷,在多年的救死扶伤中,融化了许多。


    这位素日里被公认冷漠的医生,竟挤出少见的温柔,轻声问:“脑死亡,还治不治。”


    她抬头,看着模糊的白大褂。


    “不能治了吗?”


    医生语气更加温柔:“人已经死了。”


    她听见,心尖颤动,滴滴眼泪掉落,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早已命定的流程。


    “治不了了。”她小声滴泪重复。


    医生蹲到她面前,抚摸她的头:“你要自己拔管,还是我帮你?”


    她看不清医生的脸,或者说她没抬头,这温柔的语气令她沉溺悲伤,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你能把他还给我吗?”她微抬眼,两眼红肿像桃子。


    好心的护士曾经安慰她说,这个医生是最好的医生,医术一流,很快能救回父亲。而如今这个医生来安慰她,用温和又冷淡的语气评价道:“他太累了。”


    他又说:“我会顺便捐献他的遗体,这样医院就会帮你处理好所有事,火化也是免费的。”


    她没有应答,只是垂泪,这位医生知晓她的意思,站起身,走入病房。在整点的时刻,他俯下身,伸手拔掉氧气管。


    迟雪转头,去开另一扇门。


    她忽地知道了,这是自己的能力。她看到的是父亲的走马灯,她闯入这份本该属于父亲一个人的宁静里,将他的世界,搅动得地震山摇。


    这些大概就是父亲要告诉她的,她看到很多扇门,能从门缝里,窥见父亲的一生。


    穿过厚重的木门,迟雪眼前从浑厚的木色,变成青翠的风景。草地,很大一片草地。


    这是一个后门,直接通往院子。她看到大概一百米的远处,有屋子,连着木台,落地帘子敞开。


    这个地方很熟悉,可迟雪想不起来了。她看到不远处,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躺在草地上,眨着眼睛。


    天空万里无云,晴朗一片。迟雪试图寻找父亲身影,可对方先和她说话了。


    “你在找什么?”


    迟雪看向她,对方也许有十五,也许有十六,少女非常活泼,她往这边望来,目光与迟雪对上,迟雪一愣。


    她好像,看到自己了。


    她来到这里太久,几乎要把自己的模样都忘掉,可是,当她透过那双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这是她的,妈妈。


    母亲身上轻灵,宛若一只木笼里的小雀,


    迟雪问:“你知道,尺言吗?”


    对方双手枕着半边脸,眼中似乎有水晶般闪烁,听到这个名字,一顿,接着天真烂漫笑说:“我可真喜欢他呀。”


    迟雪在一旁听得愣了愣,刚刚的话,不像是语言,而像是风铃一样传入她耳间。风铃的声音不断回旋。化为颤音,颤音又加重,逐渐荡漾。


    她忍受不下去,想要离开这片绿草地,她匆匆推开另一扇门。


    金属撞击声传来,从悠远空灵的清脆,撞入她耳内。她想,不要睁眼,一定不要睁眼。可是声音太响亮,快把她灵魂敲碎了。


    她身子一震,睁开眼。


    天色很黑,她躺在家里的旧沙发上,对着阳台窗户,阳台门开了。


    白鸽已经飞走,只剩月光洒落,阳台上飘着几件郭雨生挂上去的衣服。


    迟雪回头,金属撞击声已经变成现实撞击,沙沙锯声冲入耳畔。是从门口传来的,一下,又一下,富有规律。


    她起身,赤脚落在地板上,冰凉刺着她足底,她去开门。


    门把手一拉,埋头锯门的消防员愣住。


    消防员抬头,呆呆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发丝黏腻腻,脸上带着泪痕,样貌白皙漂亮。


    迟雪看到夜色,看到穿着制服的人群,看到停止工作的电锯,她摸摸自己的脸,却摸到泪水了。


    环顾四周一圈,门呢。


    身体内流动的温和消失殆尽,平静的空气包裹她,她手臂上的细绒不再为回忆触动摇晃了。


    她想找,门呢。


    消防员问:“小姑娘,你还好吗?”


    没有门,没有门。走廊上,只有窗户和陶瓷,墙壁满是污垢,窥不见门的影子。


    怎么会回来了。


    怎么会。


    她察觉不到父亲的感觉了,手臂上的绒毛平静得诡异,她好像从温和的海浪里,一下子来到陆地上,一切难以忍受。


    她触摸到的一切都不再虚幻缥缈,可她还没看完呢。


    月光落在她脸上,蒙上一层浅浅的白釉,她的眼泪落到她脸颊,又从下巴滴落。


    大家看着这个小姑娘,想要安慰,却手足无措。她的泪珠晶莹剔透,宛若宝石落下。


    迟雪定定站在门口,一句话不说,一直流泪。


    直至满面泪光-


    时间只过去一天,郭雨生晾的衣服干了,干得很彻底。


    邻居担心她,给她做了饭。早上去敲门时没有回应,下午再去敲,仍是没人应答,到晚上,三次敲门。邻居以为她太过自责,想不开,着急之下只好报警。


    发觉人还安好后,警察联系居委会,居委会担忧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父亲素来孤僻,连家庭信息都没留下。


    大家哀叹,父女俩相依为命,如今只留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大家想,迟雪一定很自责愧疚,不然她怎么会在客厅里睡足二十四小时,还人事不省呢?


    她时常对着窗口,靠在有草的泥旁,对天空张望。


    她想找白鸽子,可即便她拿着面包边,它们再也没落下了。


    居委会兜兜转转,问了所有能问的人,终于在一个部门里,问到郭雨生唯一剩下的亲人。


    那个部门快被取缔了,大家都漫不经心地消磨着最后时间,人员直接拿出尘封的档案,将知道的给了他们。


    居委会前来问迟雪:“你知道你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吗?”


    迟雪托着下颌,只是望天边。


    郭雨生的唯一剩下的亲人,是一位医生。居委会联系到他,对面得知哥哥留下的遗孤后,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在电话里答应了。


    他们被安排见面,医生前来她和郭雨生的房子,迟雪转头,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医生走近,弯腰蹲下,在迟雪身边问:“你叫小雪,是吗?”


    他已经做到最大的温和,尽管语气里还透着些冷漠,迟雪把头转回去,喃喃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尺尚。你亲手送走了爸爸。”


    “是的。”他轻声。


    “你还亲手解剖了他。”


    医生望了望窗台,他说:“这是他愿望。”


    父亲的弟弟正如父亲所想,成为了很好的医生。他现在是市立医院里最好的专家,他的高智商让他在学术上一路绿灯,稳健的手让他在这片地区的外科上独一无二。


    他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他的妻子双目失明,喜爱雕刻版画,他有一儿一女,住在临近郊区的别墅里。


    迟雪住入了这间别墅,父亲的弟弟说,尺言是在这间别墅里出生的,他的童年,青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父亲的弟弟很细心,把她安排在尺言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很简洁,东西都没换过,保持得很好。她看到的是什么样,尺言房间就长什么样。迟雪望着这个尘封多年的房间,想象着那个十九岁的尺言,想象他的现在,他的未来。


    他会春风得意,会散发最耀眼的光辉,他也会急转直下,遭受不堪的磨难,会落得满身伤疤。


    她无数次躺在那张床上,想着父亲,她却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他。


    迟雪在这样的遐想和回忆中,读完高中,她走了艺考,考上父亲的那所大学,考到同一个专业。


    她上课的时候,会想着父亲坐在同样的桌椅上,听着教授讲课。


    她突然听到:“我曾经有过一个学生。”


    “他很有天赋,五官也标志,非常优秀,我劝他毕业,去首都看一看。他没去,留在本地做电台。”


    “他没做两年,就成了电视台的一哥,我当时就在想,他这种人,无论怎么样都能成功吧。没过几年,彻底失去消息,他大概是转行了吧。”


    教授定定,他的眉眼白了,年纪大了,他望向学生席。


    他的目光定在迟雪的脸上。


    “这位同学,你长得,有一点像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迟雪篇到此结束,接下来,尺言没告诉小雪的,我都会告诉各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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