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幻想乡
迟雪向其他老师借一个手机, 给林枫打电话,走廊的狭窄把她逼到角落处,兴高采烈的同学们路过, 让她感到自己无处安放。
她挨在墙边,紧攥这个小小的方块,都像枯萎的花一样垂头, 她好久没给林枫打过电话了。漫长的嘟嘟声响突然停止, 化作安静的空气, 她才抬眼。
“喂, 爸爸。”
林枫接到同事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女儿的声音,分贝都高几度:“小雪?”
“嗯, 是我。”迟雪回应, 低头看雪白的墙角。
林枫班上那个出走的学生昨晚刚刚找回来,所幸是平平安安,无甚大碍。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林枫才恍然发觉——自己只用短信与女儿沟通过, 短短几句话,就是这些天分别的全部。
“怎么了?”林枫有一点愧疚, 温声问。
这句话一出口, 林枫就后悔了, 他怎么能假设一定有事情找自己。小雪难道不能单纯想给自己打个电话吗?
“没什么。”迟雪低落回, “我很好。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林枫听不出那边的情绪, 心里安稳下来一点, 宛若石头平稳落地。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轻叨念两遍。
他有些懊恼, 会看手机短信, 昨日给女儿的问候女儿没有回, 他也忙昏头脑,没有发现。
迟雪坐在地上,背靠着售货机和绿植,有些无力:“爸爸,我手机丢了,在景区被人偷了。我现在用的是吴老师的手机。”
林枫愣愣,点点头:“啊啊……”
迟雪又说:“我不跟着眼镜学长他们了,我要跟着吴老师,学校什么时候返程,我就什么时候回来。”
林枫有些意外,但没有任何责骂,只是赶着问:“钱还够花吗?”
“够。”迟雪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想落泪,又忍住。
“你要不要买一个手机呀,好方便联系,不够钱的话先找吴老师要,我让她好好照顾你。”林枫碎碎念,喋喋不休,“不要委屈自己,知不知道啊,小雪,有什么困难都能和其他老师们说。”
“嗯。”迟雪用手臂抹掉眼泪。
路过的同学望见她本想上前帮助,但是看到她打着电话,又没有打扰,安静地走过她面前后,在不远处又重新燃起欢声笑语。
迟雪只觉得自己矫情,林枫短短的关怀就将她惹得直掉眼泪。她对不起林枫,可是现在,她还是止不住地想尺言。
她不断想着郭雨生的话语,可是一旦回首,她就想到那晚的烟花,害怕得不行。
“爸爸,”她又喊。
林枫好像听到女儿的抽泣声了。他定一下,问:“怎么了?小雪。”
迟雪咬着嘴唇,尽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一旦感受到林枫的温柔,她就止不住哭泣:“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这是,”林枫噎语,张开口,惊讶又茫然,“怎么了……”
迟雪听到自己的哭泣声,听到林枫那头的沉默,她知道林枫在疑惑,也在感动。她想打自己两个巴掌,可是她的手早就哭得颤抖无力。
她自私,她太自私了。她的眼泪是她自私的象征。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如果她的爸爸,真的是林枫就好了。
她再也不用执着那场车祸,那次争吵,她不用为一个毁容父亲内疚,不用为相认烦恼,不用研究乱七八糟的文字。
她要是重来,要是摆脱过去,她要是真的是林雪。
她的眼泪如雨,淅淅沥沥。
“小雪?”林枫温柔地喊,如安眠曲的音符。
“不要道歉。”他出言。
这个在学生面前凶神恶煞的老师,在面对自己的独生女儿时永远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啊……对待他唯一剩下的亲人。
要是连女儿也和他分离了,家就不叫家了。
“爸爸没有了妈妈,爸爸只剩下你了。爸爸才应该对你道歉。以前都没发现啊,我的女儿这么聪明,这么漂亮。”
“爸爸以前,一直觉得你是呆呆的,笨笨的。可是啊,你告诉爸爸了,你很厉害,你很棒,你比你的妈妈还要聪明,还要漂亮。”
“爸爸很欣慰啊,好多话都不肯对你说,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别扭。说出来,自己也觉得肉麻。”
林枫自己笑笑,声音很轻,“是爸爸错了,爸爸从来不鼓励你,心里面也没对你抱过期待。爸爸不会说话,小雪,爸爸有你很开心。”
“无论你上不上大学,读书第几名,无论你找什么工作,去哪里发展,爸爸都很开心。我最希望的,是小雪你啊平平安安,能好好长大。”
“这就够了。”
迟雪彻底愣住了。
手机在她耳边,逐渐化作模糊声音,这些发自肺腑的话语却一字不漏地传入她耳朵。她甚至都分辨不出来了,这是不是林枫的声音。
“如果有机会啊,小雪,我真想看到你出来工作,谈男朋友,有自己的家庭……想看到你的皱纹,你长出白发,你佝偻着腰在公园里散步。”
迟雪此刻眼前浮现出自己的身影,可背景郭雨生家附近的公园,她甚至都看见秋天的落叶,在地上飘荡。
“爸爸啊,只能陪你人生中的一个阶段。有的时候我很后悔,为别人家的孩子忙昏了头,却老是忽视你。连你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林枫看着她,才发觉自己的女儿不吃辣,有的时候想买菜在家里做,骑车到菜市场才发觉束手无策。
“小雪,爸爸对不起你。”
“……”
迟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眼前的空气都化作泡沫,碎得七零八落。
是的,她鼻尖再度一酸,她可以是林雪,她可以让林枫对不起她。
只要她不再想,不再在意,她可以抛去所有过往,可以重新开始。她是任何人、李雪、钟雪、王雪、赵雪……她可以不姓迟,可以不拘泥于过往。
可是为什么,她掉落一滴泪来,她感到脸颊冰凉。
尺言就这么想,远离自己吗-
这是旅行的第几天,他数不清楚了。
他刚从超市出来,看到兴致昂扬的旅游团,看到母亲抱着小孩在街边卖早餐,有开怀大笑的街溜子。尺言想起了很多,一旦年轻起来,他就想起以往。
他漫长地走着,回忆着。他愈发愈觉得疲惫了。
他不得不坐在路边石阶梯上,休息一会儿,将买来的物品放在身旁。一条消息发过来,同伴问他:“林雪她说要跟着学校,不和我们走了。”
他放下手机,没有回,只是静坐着。
过去的纷扰,延绵不断地涌入他血肉里,他的骨头酸涩,连一丝缅怀的力气都流失了。
又一阵儿,手机滴响,他望一眼。
小猫形状的气泡跃然涌入他眼前,是小雪的消息:
“尺言,你有空吗?”
他拿起手机,靠在石阶的角落。
“在。”
“我想和你说说话。”小雪迅速地打字,下一条气泡也弹了出来。
他不想走动,行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身体要散架,他的骨头碎得五彩斑斓。
对面见长久没有回应,又打了一句:“只在手机上。”
他们只在手机上聊天,或者以后,永远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尺言坐在这个街边的角落,过路人注意不到的石阶梯旁边,他靠着背后水泥墙,远处是下水道和青石板。
他看消息的每一个字,都觉得眩晕无比,一切都蒙上朦胧的色彩。
“你说吧。”他打三个字,手指有些发抖,一滴雨落到他大拇指上。
小雪的输入栏一直是“正在输入中”,有的时候停一下,有的时候持续好十几秒,最后,一条消息在他快要昏睡时发来。
他的手机震动一下,亮光把他从阖眼中拉回。
“我要去学校了。”
“我考到一间很好的学校,读的英语专业,学费也不贵。尺言,你呢?”
他眼前浮现出小雪手拿艺考宣传单,看得入迷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糊涂,用手掌狠狠拍自己太阳穴,试图醒过来。
“好,祝你大学愉快。”
“我还想好了,我不想留在这个城市,我想去大都市看看。你觉得我该去哪里呢?北京,还是上海?”
尺言愈发愈头疼,雨水开始浸湿他衣角,他望见色散的便利店招牌,也望见亮着光的手机,顶着太阳穴揉道:
“都挺好的。”
“尺言,你现在在哪里呀?”
他打三个字:“在外面。”
“你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
对面有些沉默,半晌之后,懊然一个字:“噢……”
尺言听见这个字,心突然绞痛,他呼吸不上来,只得弓着身。
“尺言,你能帮帮我吗?”小雪又发来一条消息,她的消息源源不断。
他眼前看得模糊一片,每个字都不清楚了:“不能了。”
“你能告诉我,我的妈妈是谁吗?”
尺言偏过头去,试图将意识拉回来,可他忍不住,即便他摁不清楚每一个字符。
他有点想给小雪打电话,下水道的气息飘过来,他触碰到青石板的湿滑,在他准备顶着剧烈疼痛的身体,给小雪拨电话的时候。
女儿又发来一条消息了。
“尺言,你能告诉我,郭雨生,是谁吗。”
郭雨生,是谁。
他一下子定住了。
他想,拼命地想,他试图回忆,可一旦回忆出来,他就必须要给小雪答案。
不行,他不能想,他坚决不能想。
他感受到火焰在燃烧,一切昏暗如厚云,他看着阴沉的天空,看着彩虹与晚霞,天空瑰丽得异常。
他摇头,不能想,不能想。
他太疼了,每一寸骨头都在疼,像骨缝里钉上钉子,钉子撬开裂痕,钢筋从裂痕中生长而出。
他不能想,他的肺都像一条搁浅的鱼,在漫无水分的陆地跃动,狼狈得快要暴毙。
他看着每一块青石台阶,每一条水痕,他想起身,骨头却散架一般,他又直直地坠下去。
手机滑落。
擦过他的身体,直直面朝下,跌入水坑里,溅起些许水花。
“尺言,”
“尺言,”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昏沉的眼前在强硬之下清晰,他看到两个重影,低头,翻过自己的手机。
手机全湿了,声音都蒙上一层水雾。尺言湿漉漉的,无力地把头靠在石阶上,乱发成了一束一束。
“你没带伞吧。”
雨滴落到地上,又跳起几粒水珠。
他的手腕也湿了,水挂在他的皮肤上,他垂眼皮,看着。
“你现在在哪里?”
声音一卡一卡,尺言只吐出些许呼吸声。
半晌,他吐出一句:“我自己回来。”
雨下得很大,他整个身体都淋湿,他撑着自己的身体,强硬起身。行人匆匆而过,雨衣、雨伞、车辆五彩斑斓,组成雨天的画卷。
他喉咙宛若炙烤,火燎燎的,眼皮垂得很重,像绑了两块铅。
郭雨生,是谁。
他试图打开天气预报,一划手机,仍在与小雪的对话框里。
雨水浸湿整个屏幕,他的手太过寒冷,连手机都感触不到了。他出不去了。
大雨滂沱,没有要停的意思,云层一片盖着一片,重重叠叠,飞鸟焦躁不安地盘旋。
他只望一眼,就垂头走。
他的步伐沉重,每一寸身体都充满水分,宛若泡发的海绵,或是青苔。
他缓缓上路。
第42章 暴雨
尺言推开酒店的门, 眼镜回头,见他浑身湿透,大声惊呼。
“你怎么了。”
眼镜立马给他进浴室拿上浴巾, 披在身上,试图帮他保温。又摸了一下他的手,愣住, “居然挺暖和的。”
帮他脱下湿外套, 手机顺着动作掉下来, 眼镜低头一看, 只见那个小小的机器也湿了个透顶。
捡起,还能抖出水滴,压根报废, 不能用了。
“老天爷, 你这么落魄。”
尺言摆摆手,拒绝他的搀扶,摇摇晃晃坐到椅子上。
“干粮呢?”眼镜看他空空如也是两手。
尺言只记得水珠和天边的飞鸟,他茫然地想着, 一个问题都回应不了。
“算了,我看你也报废了。要能想起干粮也不买把伞, 我说来接你, 你还不要。”眼镜抱怨。
“抱歉。”他回来后第一次说话, 声音轻得听不清。
暖气调高, 温暖窜入房间的角落。尺言回暖了一些, 可体感温度依然在下降。
房间的金色窗帘盖得很厚, 丝毫不透光, 他望过去, 想看外面是下雨, 还是放晴有太阳。
眼镜撩开一个小角,探头往玻璃窗望一眼,“天啊,这鬼天气,还能出去玩吗?”
尺言的视野被厚窗帘和眼镜盖住,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眼镜看完,把窗帘合上,回来:“你要不先洗个热水澡吧。”
尺言在座位上不动,裹紧浴巾,他每口呼吸,都演变为了吸入暖意,维护身体的温度。
眼镜对尺言是不说话习以为常了,他并没有发现好兄弟的不同,一番粗暴又贴心的照顾后,他因为这个鬼天气躺倒在床上,懒洋洋地抱着枕头。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尺言转头,拿起自己的手机。
一片黑屏,眼镜说用不了了,可是,他还能看到亮起的屏幕。
滑动点进聊天软件,他随时随地都能收到来自迟雪的消息。一条、两条、正在输入中……他把手机放在桌面上,耳边却听到砰一声。
刚要睡着的眼镜一惊一乍:“你干嘛?摔什么了。”
眼镜凑头,看到他悬在半空的手,以及啪嗒掉落的手机,皱眉:“别摸你那个破手机了,把卡拿出来吹干还有得救,等会雨停了再去买一个吧。”
尺言感到一丝绝望,又很平静。
他分不清了。
他轻轻放下的手机却成为了悬空掉落的重物,眼前的距离明明只有两毫米,却成了二十公分。他起身去拨开窗帘,看到的仍是密密麻麻的雨。
他转头问:“现在外面是下雨吗?”
眼镜睁开迷蒙的眼:“嗯,对啊。”
他又问:“有彩云吗?”
眼镜被逗笑了:“全是乌云。”
尺言想用头撞玻璃窗,撞醒自己,他咬着唇,不愿再抬头看一眼天边。
碎成鱼鳞的彩云叠在层层叠叠的乌云上,散发着近乎诡异的色彩,绚烂到让人恐惧,惘然。
暴雨正在下。
下得比任何一场雨潮都要震撼-
迟雪背着包,跟着不相识的同学们,坐上赶路的车。
地上满是水坑,她听说西南潮湿,可是没想到冬天也如此多雨,延绵不断下好几日。
学校的旅游日程不能再拖了,因为暴雨延迟了一天出发,他们该把返程提上来。最后一站是去郊外,在有名的农村风光度过两天一晚后,就坐车去高铁站了。
同学与她分享着零食,试图交朋友。她坐在靠过道的地方,却老是想往窗外望。
她想到自己的父亲,郭雨生。
她总是疑惑,父亲为何如此温柔,宛若海浪,连他的眼睛里都缓慢荡着水光。
直至,她在班级里,在尺言疲惫不堪之时,她注意到了。
他手里出现了小小的冰块,一粒粒,有圆的有方的。他将冰块递给坐在座位上的弟弟。
迟雪开始回忆,从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几十年前开始,一直到她现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尺言的每一次对她微笑,每一次相遇,每一场对话,每一场雨。她都像刻在脑内深处,但凡有想起的思绪,细节就倾泻而出。
“你带伞了吗?”
“要下雨了。”
“你不喜欢下雨吗。”
郭雨生,郭雨生,尺言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名字?她看到下雨时,情不自禁想起父亲,仿佛他就在雨幕中,他的气息都融化在雨幕里。
她为什么能穿越回这二十三年前,命运就这般简单又滑稽地,将小说戏份安插在她身上吗?
是吗?她问白鸽,祈祷能在陌生的地方见到它。
她不自觉紧盯着窗外,心连同视野一样,跟随着车轮起伏颤抖。她生怕错过一根羽毛,或是一颗桃红的眼珠子。
白鸽将她带来这个世界,她能否回到二十三年后。
“林雪,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优诺啊?”
同学的问题一瞬间把她拉回车厢内,她猛一抬眼,只见友善的面容,只得哑言:“啊,好好。”
“吴老师可人真好,昨天还请我们吃东西。”同学继续道。
迟雪垂眼,或许,她不该再想这么多。她要习惯成为林雪了。
车摇摇晃晃来到郊野,冬日的雨天里更显湿滑,天边仍是蓝紫雾气。迟雪背着包,下车,踩到水泥路,带着点点泥泞。
她闻到清新的空气,可鼻翼在冬日下,又大大削弱了敏感。呼吸之间,气体都宛若变成固体。
“走吧。”
同学喊她道。
她的目光从天边乱飞的鸟儿收回,望着土地,跟随同学走出车旁。
吴老师试图让林雪和自己一个房间,迟雪思虑一下,却被身旁新认识的朋友抢先发言,对吴老师撒娇:“老师,不如让小雪和我们一个房间,我们还是同龄人呢。”
迟雪接受了。她应该要早些融入同龄人的圈子里,应该要有自己的朋友。
屋檐的雨滴仍在淅淅沥沥,垂落到石阶上,旅馆很新,建了没几年,可周围的小店却是上了年头,很有乡土气息。
她放好了行李,发觉浴室里居然有浴缸,另外两位室友在外面调着电视,笑声朗朗。
舟车劳顿,她们跟着学校出去逛了一下森林,美术生的同学为大家写生。蚂蚁从树底往树上爬,成排一列列,宛若迁移。
迟雪望着,别人叫她,她一回头。蚂蚁仍在往上攀爬。
今日下午的旅程很愉悦,此处绿意盎然,几乎快让她的注意力从烦心事上抽离。她时而笑笑,时而垂眉。
只要不去想,总能走出来吧。她这般思索。
晚饭时分,学校在附近的一家农庄吃当地菜,新朋友坐在她旁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低语,发出友好的邀请:“林雪,今晚你要不要和我们出去呀?”
迟雪一惊:“不是晚上不能出去吗?”
“规定而已,”朋友毫不在意,夹了绿叶菜,一边吃一边道,“你不说我不说,学校就不知道,大家都这样。”
迟雪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碗:“你们,要去哪里呀……”
“我查过了,这地方看上去一片荒地,没什么好玩的。其实打车三公里,有个夜街呢,全是酒吧。”朋友压低声音说,“听说可好玩呢。”
“你还喝酒吗?”迟雪讷讷问。
“你不会没喝过吧?”朋友惊讶,“没事,今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迟雪其实不想去,要论晚上去这种偏僻的地方,她十四年内没试过一次。
不对,她过十五岁了。她有一年的时光,都留在这个几十年前。
吃完饭,她们回到旅馆,朋友们就开始打扮、化妆。迟雪很犹豫,可是朋友们已经默认要带她过去了,她们询问:“你不穿漂亮一点吗?”
她看她们穿上裙子,摇摇头:“我这样就可以了。”
不爱打扮的林雪,在她们眼中是被老师教养的乖乖女,有一点朴素和保守。但是她们才不会嫌弃这个品学兼优的好朋友。
“我叫车了,走吧,嘻嘻。”
朋友们拉上她。
车在荒草路上摇摇晃晃,走偏僻村路,摸黑两三公里,终于在一个湖边停下。迟雪从车窗望见点点灯光,黑夜里璀璨夺目。
寒气波涌,湖面平静一览无遗,她们走过衔接的小木桥,来到光亮的街巷。直直的,很多人,也充斥着各种香味。
迟雪闻到酒,闻到烟,闻到香水和各种各样的香精味。很复杂,也很诡异。
舞池跃动,酒保热情,卖唱的,跳钢管舞的。朋友走走逛逛,充满好奇地进入一间五光十色的酒吧,悬挂着紫蓝刺眼的灯球。
“你想喝点什么?”朋友问。
迟雪只是望着,这片地方的瑰丽,宛若密林里的篝火派对,太诡异奇妙了。
见她没答,朋友先自己点了,她们装作熟稔地和酒保聊天,话里话外都是露出假装成熟的挑逗,十分青涩。
一个男人瞄准她们,走过来,潇洒地递上一杯酒。
“小妹妹,今夜月色真美。”
不远处开始有喧哗声。
迟雪望过去,一些人开始起口角,她小声与朋友说,“要不我们去别家吧。”
朋友往后望一眼,见到喧哗的几个人,心中起伏一下,提起心,却强硬撑着,并没有理会她的意见,开始与男人攀谈。
迟雪又往后看,听见喧哗声从质问变得尖锐,几个人动起手来。
“我请你们喝一杯酒吧。”男人笑眯眯地说,“算是认识的礼物。”
迟雪感到很危险,抢答:“不用了。”
男人已经打手势,让调酒师开始调制。几个人打架,群人涌进来,手里还带着刀和匕首,把门给堵死了。
男人笑道:“不用害怕。”
迟雪想起身:“我们不喝了。”
酒杯递到她们面前,放上冰块,调酒师拿起酒瓶,开始倒酒。
朋友劝道:“没事的,喝吧。”
黄色的酒精从厚重玻璃瓶里一点点倒出,调酒师的手很稳,每杯都精准,朋友们毫不犹豫地拿起,抿一小口,夸赞着味道很醇厚。
迟雪有一些犹豫了。
调酒师友善地问:“小姐,你要吗?”
朋友帮她答:“喝一口吧,很好喝的。”
调酒师将酒瓶口对准她面前的杯子,酒瓶微微抬高,准备混入最后一种酒。
忽地,一只手盖住杯口,落下的酒漏入五指之间。
“不要喝。”
第43章 争执
尺言的手指盖在玻璃杯沿上, 酒流入他的指缝,更显白皙,每一根都骨节分明。
酒保抬头, 望见这个人,笑笑:“小哥,你可真浪费。”
杯子里的冰块更加坚硬, 连杯底都快凝固, 这一小细节并无人在意。尺言垂垂眼:“是的, 我很会浪费。”
迟雪愣住了, 连身体都定住,一动不能动。她不自觉张大嘴,盯着眼前这张脸庞, 一切都宛若虚幻, 下意识想喊爸爸。
“……学长。”
尺言掏出两张现金,压在吧台上,结账走人,迅速抓起迟雪的手, 迟雪踉跄地从高脚凳下地。
“等一下。”酒保声音低下来,夹杂笑意, 灯球不停地转动, “钱给多了。”
尺言停住脚步, 门口的人早就堵满, 锃亮的刀光散着寒气。
“要不要也来一杯?”
屋内的所有人, 都看着酒保的手势动作, 一些人拿出小刀, 一些人停止热舞。
调酒师开始工作, 端出一只精致的酒杯, 开始调制成色优雅的马颈。柠檬成卷地坠入杯中,软软地卡在杯口,散发着苦涩的果香。
“我不会喝酒。”尺言声音有些冷,他们脚步被迫停止,迟雪抬头,看不清他目光。
酒保笑意盈盈:“没关系,饮料而已。”
四周目光全部聚集到他们身上,酒吧一刹那间寂静,所有人盯着他,空气凝重,灯光也只为此刻闪烁。这是一个局,专门为外来者设的局。
尺言松开迟雪的手,迟雪感到腕部一松,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她望见身旁的尺言迈步,往前一步、两步,踩上高脚凳。
酒保转过身拿起水果盘,又忽地想起,转身来笑问:“哦豁,对了,成年了吗?”
尺言拿起酒杯,毫不犹豫一口气饮尽,一滴不漏,冰块都还没来得及融化。
马颈不烈,姜汁味很重,调酒师开始按照指示调下一杯。迟雪揪起一颗心,她从未见尺言喝酒,郭雨生也没有喝酒的习惯。
朗姆酒迅猛倒入,又加些许混合汽水,冰块间冒出几个气泡。
尺言望他一眼。拿起,又迅速灌下一杯。
酒保感到有意思,烈酒下肚,对方却丝毫没被呛到,看得出来有不少经验:“最后一杯怎么样?”
调酒师很默契的只给了纯饮,烈酒在冰块里荡漾,倒映出神秘的光色。通过这杯酒的背面,看得见酒保的目光,他欣赏又抿嘴,打量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青年。
“不必。”尺言回绝。
他已是到了顶,只是酒劲还没上来,趁着还清醒,不能再喝了。
酒保点点头,表示理解,将原本准备给迟雪的那杯酒,推过去:“那这杯吧,度数也不高,喝完就能走。”
尺言抬眼,盯着对方。
酒保对这番眼神毫不在意,拿起一只酒杯,动作细腻地擦着,似乎要将磨砂的污垢都抹杀干净。
这个屋子内全是自己人,对于三个手无缚鸡的小姑娘轻而易举,加上一个所谓“学长”?他倒不缺这三件货,当乐子看也很有意思。
酒杯底下的冰块没融化,酒吧内开始泛起些许江边的寒气。
尺言的手搭在吧台上,指关节抓着嵌入的木板,寒气已直直深入每个角落。
只要再过十秒,空气中的水汽就会变成冰锥,但凡有一点动静,就会化成刺命的利刃,悬挂在所有人的头顶。
“不喝吗?”酒保道。
身后突然响起窸窣声,打破安静。
空中即将成型的气流碎开,化作一缕清风,冰块一下化作水汽。
酒保抬抬头,笑道:
“辅队,朋友啊。”
他逐渐感到后颈冰凉,面若无事,低头继续擦着一只杯子,余光发觉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小块。
司徒辅从江岸角落的桌子起身,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小子。他走过走道,所有人屏息敛声。
尺言的手离起,触摸的木板处早已深一个色调,被潮湿侵袭成淡淡腐朽。
司徒辅没说话,望一眼尺言,身旁小年轻迅速上来,嚷嚷:“差不多的了差不多的了。吃饱喝足,大家都去尿尿吧。”
酒保后知后觉,才察觉到空中的异变,慌张一笑:“辅队都这样说了,今晚大家也开心。是小的不识眼了。”
他又转头尊敬一问:“需要派人送你们回去吗?”
尺言已经酒劲涌上来,脚底微浮,他咬住唇,往门外走。
迟雪茫然看着,尺言擦过她身旁时,一把拉起她的手。她被强硬扯着走,手有一点疼。
酒吧外就是荒地,尺言的车就停在那,他把钥匙给她。
迟雪感觉到尺言身体的微晃,但他还是面色沉着,隐约能窥见一丝慌乱。
“爸爸,”她还是忍不住。
“上车。”他只说。
下一秒,他就弯腰,面对荒草丛开始扣喉。
卡喉声断断续续,他似乎不是要吐,而是想刻意将刚刚喝入的酒液全部倾出。
酒里加了药,冻在冰块里,渐渐融化。他喝了两杯,药性比他想的重得多,眼前开始迷晕,有了幻觉。
司徒辅领着另外两个女孩出来,把车钥匙给隔壁的小年轻手下:“去医院,送他洗胃。”
司徒辅又到迟雪面前,拿过车钥匙,对她们说:“我送你们回去,上车。”
迟雪担忧地看着父亲,她害怕酒里加了什么东西,司徒辅挡住她视野,催促:“快上车。”
她被迫进入陌生的车内,另外两个朋友手足无措,挤在一起,余惊未过。她望向车外,推车门:“我想跟过去。”
司徒辅锁了车门。
迟雪着急地推门,可是门锁卡死了,她急得快掉眼泪。
“让我出去。”
司徒辅没理会,啪嗒一下,连窗子都锁了。
迟雪趴在车窗,看见父亲弯着腰,荒草堆直立,尺言宛若被压得起不来。
身边有小年轻守着,尽管如此,车一开出,迟雪愤怒质问:“他们不会出来报复吗?”
司徒辅一言不发。
车爬上乡道,深入漆黑的林路旁。一段距离后,司徒辅打方向:“你们住哪儿?”
迟雪紧闭着嘴,车内沉默十几秒后,另一位女孩讷讷报了旅馆名。
司徒辅转向,往旅馆去。
迟雪心气已散,她无力地坐在后排,感觉四周全然虚幻。
是假的,都是假的。
车开的很稳,正如司徒辅的沉稳。不过十分钟,就精准地停在旅馆门口。
“下车。”
司徒辅道。
两个女孩惊心动魄,恨不得立马飞窜下车,可她们没忘记好朋友林雪,扯扯她袖子,紧张地道:“走吧。”
迟雪留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司徒辅想起些许,对后视镜里的迟雪出声:“林雪,你留下。”
两个女孩逃回入酒店,裙摆都乱了,步子匆忙。迟雪一直待在车内,直至司徒辅将车移动,开到偏僻路旁,四周安静。
她终于想好措辞,平复情绪,冷静且仇视地盯向司徒辅。
“他不会有事吧?”迟雪狐疑地盯着他,“你怎么会认识那些人?”
司徒辅下车,并没有回答,迟雪犹豫一下,也跟下车。
他们一个在车的左边,一个在车的右边,树林被风吹得窸窣,司徒辅点一支烟,站在下风处,夜间火光莹莹。
她忽地反应过来。
“你……”
“我来出差。”他终于答。
这位在未来会受到尊崇的长官,并不如大家相传那般清白,他背地里勾结黑恶势力,获得的利益不尽其数。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司徒辅一边吸烟,一边说,火光悬空很久,才垂下去。
“你父亲姓什么?出身哪里。”
“你母亲呢?出身哪里。”
这两个问题,迟雪都抿嘴,缄口没有回答。
“你怎么和尺言认识的?”司徒辅又吸一口烟,幽幽呼出。
“你这么在意他,为什么?”
他问得迟雪彻底沉默,连对父亲的悲伤掩盖,司徒辅等了十分钟,没有得到回答,意欲上车离开。
“等会。”迟雪低着头,突然喊。
拉开的车门停住。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和我交换。”
她抬眼:“你先告诉我,上次我给你看的那些线条,到底是什么?”
“文字。”他答。
“尺言手上为什么会出现冰块,你上次让他帮忙,是帮什么?”
“私事。”他又答。
“我查过‘尺’这个姓,网上并没有,哪里都找不到,他们家为什么这么神秘?”
“不熟。”司徒辅答。
迟雪开始回答他的问题:“我爸爸姓林,妈妈姓李,他们都是本地人。我和尺言是社团认识的,是朋友,还一起拍过照。”
“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给我买过礼物,记得我生日,我怎么能不在意他?”
“回去吧。”司徒辅叫她。
这是一场无用的对话,司徒辅将她摸得很清楚,她看不清司徒辅,司徒辅却看清她。
他把烟熄灭,缓缓呼出最后的鼻息,迟雪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听见汽车启动的轰隆声,她突然追问:
“你真的是尺言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你会一直对他好吗?”迟雪又问,“你不会伤害他吧?”
司徒辅的手停住。
“不会。”
他答,声音干脆。
第44章 明珠
医院一片安宁, 灯光亮敞,时不时有刺耳的救护车声出去,又寂静归来。
司徒辅把车停下, 径直走入医院大门,手下已经告诉他第几楼。
“人没什么事,应该吧。”手下在电话里嘟囔道。
他登上电梯, 同行的还有护士推着轮椅老人, 医院一片亮白, 早上是灰蒙色的, 晚上却显得格外光洁。
手下见到他的消息,踩着时间过来接他,鼻子一动, 闻到不对劲:“辅队, 你吸烟了?”
这位年轻的长官很少抽烟,这种不良习惯在他身上可以忽略为零。
这个刚刚跟他半年的小年轻都摸清楚了,除非他难以冷静下来,才会点上一根用来平复心情。
司徒辅挥挥手, 手下闭嘴。
他看到洗胃室的门口座位上,尺言正坐在那, 低头似乎还想吐。
手下告诉他:“洗了两次, 我看着挺疼的, 东西……要测吗?”
“测。”司徒辅一个字, 手下离开, 他往尺言面前走去。
尺言双手撑着额, 低头对着垃圾桶, 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他一下。
司徒辅没说话, 他也没说话。
胃管插入喉咙的感觉不好受,灌液体进胃部也艰难,洗胃宛若酷刑。司徒辅在一旁站着,等待他缓过来的时间。
半晌,尺言喉咙沙哑,像有东西黏着:“没什么事了。”
“还晕吗。”司徒辅关怀。
酒里下药很重,各类含杂,尺言的身体因为上次留下病根,比往常要虚弱不少,这两杯酒不至于致命,但也元气大伤。
尺言抽纸巾,抹抹嘴。
司徒辅询问:“疼不疼。”
“还好。”
“你不用演。”司徒辅突然一句话。
尺言将纸巾捏成团准备丢入垃圾桶,手在半空中停住。
司徒辅的面色不算好,他靠在墙边,俯视这个友人的轮廓,一举一动每个细节都摄入眼帘。
司徒辅垂眼看着地板,双手在胸前交叉:“林雪和你什么关系。”
尺言吐出一点残渣。
司徒辅的行程早就告知过尺言,对于自己的行踪,这位友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今日自己在酒吧内出现,尺言早有预见。连夜奔波数十里,从市中心的酒店赶来荒凉地,难道是为了中途插手西南洽谈的事情——不可能。
他很少干涉这些事情,尺言与司徒辅接近,就是为了手上干净,不用特意处理。
他是专门为迟雪而来的,在明知司徒辅在场的情况下,明知可以全身而退的情况下,仍然喝下那两杯被下药的酒。
没必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就算他不出现,司徒辅也会注意到迟雪,将她带出。
“为什么要喝那两杯,为什么要故意受罪,尺言,你没必要演。”
司徒辅声音沉下去,听不出是平静还是气愤。
“我没想到……”尺言出声,想要辩驳。
司徒辅打断他拙劣的表演:“林雪和你什么关系。”
尺言今夜浮夸的一切,不是单纯为了林雪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让司徒辅注意到她。很明显,他做得非常成功。
尺言从身体微欠,两三秒,缓缓直腰。
他宛若没了痛觉,目光一丝波澜都没有,发丝吹到他眼前,他望向司徒辅。
“没什么关系。”
司徒辅看着矛盾的友人,什么话都说不出。
“尺言,”他轻喊一声。
他每个字都尽可能清晰,气息不紊乱,“你什么时候,这么干脆了。”
他认为友人变了。
在酒吧里,被逼着喝最后一杯酒时,尺言将整个空间都蒙上寒气。如果不是这样,司徒辅根本不会起身,打断这场令他沉思的表演。
尺言不仅要他当观众,端坐看开幕,还要逼迫他当收幕人,喊停这场表演。
“我是自卫。”尺言微微动动,抬颔,司徒辅看不清他的目光。
司徒辅否认:“你不是自卫。”
“他拿着刀,有毒药,我只能这样。”尺言声音很轻。
“你想杀所有人。”司徒辅断续的几个字,刺破所有反驳。
尺言缓缓缄嘴,开始沉默。
起初,司徒辅坐在江边,只是默默看着这场为他准备的闹剧,并没有打算出手。
可是,在第三杯酒,尺言抬眼的一刻,司徒辅立马感到阵阵寒气,迅速且极具目的性。尺言不打算留活口,包括在场的所有普通人,酒保、混混、酒客、打手,甚至那两个不懂事的女孩。
他不是自卫,而是起了杀意,面对所有无辜的、有罪的、看热闹的、目睹的所有人——
唯独留给迟雪生机。
所有人的头顶都悬着无形的冰锥,下一秒就能向他们索命,唯独迟雪的身旁空无一物,连寒气都不向她聚集。
“你的威胁很成功,让我注意到她。”司徒辅叙述。
尺言垂头。
他确实在威胁,也确实起了杀心。
他逼迫司徒辅出面解围,倘若这位几日前在他刀下的友人怀恨在心,他就会让所有人消失,以此来保全迟雪和自己。他不得不这样做。
无论哪一个结果,只要能让司徒辅知道迟雪的重要性,就是好结果。
“我们没什么关系。”尺言仍回答。
司徒辅注视着友人的眼睛,他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就失去了忧心忡忡,取而代之的是淡漠。
过分浅露的谎言,反而成为了直白。
医院彻底寂静下来,窗外诡风悲鸣,掠过树梢。震动着门框。不远处,一个护士推着不锈钢车走过,在地板上发出咔嚓咔嚓上颤动声。
他们陷入了死寂。
无论提不提起,都要面对。
他们同时想起在招待所的晚上,那夜的月光很亮,今夜乌云盖顶,他们曾经坦诚相待过,是最亲密的挚友。
司徒辅吐出一句:“你想要杀我。”
“我想要杀你。”尺言重复,承认。
可是他没有动手。
司徒辅垂眼,仍能感受到那夜的刀刃压在他耳旁,接触着颈脖皮肤。尺言那夜的鼻息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耳畔。过去存在,现在存在,未来也会阴魂不散。
“你不能信我。”
司徒辅明白了,他感受到延绵不绝的重负,朝他滚滚涌来。
尺言将弟弟的命运托到他手上,现在,也将迟雪寄托到他手上。
所有的偶遇,所有的注目,尺言像是拿捏,像是哀求,全都指向司徒辅:无论林雪如何,都要保护她。
饥寒交迫,要给她钱;失业潮,安排她工作。生了病,要给她医疗;抢劫、偷盗、谋杀,她不能够遇上;如果哪天她孤身一人,要让她有所依靠……
“我没人可信了。”尺言声音里不是无力,而是麻木,宛若封冻已久的冰匣子,粗糙不堪。
尺言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撑不住,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没有信任的人了,他只能尽可能给迟雪,留一条后路。
万一呢,万一这个世界会进行下去呢,万一所有都是真的。
他没得选了。
“你明白了。”尺言只说。
司徒辅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他确实知晓了。
他想起那夜的友人的匕首,那不是试探,而是真真切切将他生命架在悬崖边上。
友人的停止不是犹豫。
友人的刀轻轻掉落,磕在地板上,声音清脆亮堂。
司徒辅感受到友人的眼神,扫视着他们两人的相处、从过去,甚至到未来,他知道尺言在思索每一处细节,久久地,沉默地俯视着自己。
他从尺言的眼中,感受到悲怆,以及麻木。他只在那一晚看到过,有且一次。
尺言起身,将最后一张纸巾丢入垃圾桶,纸巾犹如白蝴蝶,飘扬地悬在桶边。摇摇欲坠,翅翼犹怜。
尺言要交代的都交代了。司徒辅前途一片明亮,他会按照过往平步青云,他会将所有权力紧握手中,他会成为受人尊崇的高官,他会成为市长身旁的权臣。
他会做好他的工作,会对得起他的职责。
他会照顾好一切,包括迟雪。
司徒辅望着友人,看着他走出一步、两步,沉声发问:
“林雪,于你而言有多重要。”
尺言停在悬光灯下,他定定,侧头。
“宛若明珠。”
第45章 落雪
尺言走上大街去, 寒风裹挟他的身体。
他看到剥离的天空,层层鲜艳如涂料的云彩。即便是黑夜,也瑰丽得无可比拟, 震撼至极。
他设想过很多结局。
他死了,小雪回不去。她会留在这里,读书、成人、找到伴侣。他要提早给她铺好路。
司徒辅不是一个好友人, 他抛弃了自己, 但他仍然值得信任。
他再次望向天空, 底下的漆黑夜幕中, 夹杂着耀眼的星光,路灯倒挂天上。
冬日,吸引不了蛾子, 却能吸引孤独。
他继续想着, 他死了,小雪回去。她会被托给一户好人家,他看到迟雪的难过,看到她的愧疚, 他只能让迟雪忘了他。
尺言突然也不想忘却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看到疤痕, 若隐若现, 可触摸上去, 却一如既往地光滑。
他又摸上自己的左肩, 隐隐约约的疼痛。他的肩胛骨像是破碎, 宛若从前。可是没有, 他还活着。
小雪像妈妈, 没有像他是最大的幸事。她性子也像妈妈, 模样也像, 当他一手抚养起这个女儿,发觉她不似自己,这是最大的慰籍。
他累了,坐在街边的石凳上,风一缕缕吹来,扯动着水分在空中纠缠。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他四十三岁,回望早逝的家人,他白发如悲。
身体上的折磨让他加倍衰老,可生理上的拖欠,他被迫长留于人间。
他时常在切菜时,抹阳台时,想自己是否会突然猝死,结束这漫无趣意的生活。毕竟他在十多年前,生命就该到了尽头。
一阵风吹过他耳朵。
他抬头,望见无数尘埃-
迟雪打开房门,此时夜已深,她的动作都放得很轻,以免吵到别人。
她猜想朋友们早早回到房间,定然余惊未过,于是特意在旅馆外多待近一个小时,好与用热水慰藉余惊的朋友们错开时间。
可当迟雪推开门,光亮深入她眼,她没有看到潮湿的浴室,只看到两个朋友齐坐在床边,身子端正得不正常。
她们在等待开门的她。
迟雪一愣,感觉怪异,这种格外安静的氛围让人不适。仿佛在她与对面之间,悄无声息地安上透明屏障。
“你们,洗澡了吗?”迟雪问。
她们的眼神很诡异,像是注视她,又像是盯着她,时刻隔着警惕的距离。
迟雪环视一圈,看到床头,自己被打开的包,心口突然砰动,脑子一刹那空白。
“林,林雪。”两个朋友支吾着。
她们的身后,正摊开着迟雪珍贵的日记本,米黄色的页面折出一个角,在她们手边露出。而试卷、资料,都拿了出来,乱置在床的另一侧。
她们两个试图用身体挡住,好减少自己行为的理亏。
“我们,”其中一个人,蹙着眉,艰难地出口,“看了你的这个本子。”
两人扭捏的手,诉说着虚伪的愧疚和无意。
迟雪浑身僵硬,她感到一道雷从脊椎爬入她身体,将她狠狠钉在原地,化为焦黑木头。
那个本子上面写着尺言,写着郭雨生,写满了她的委屈和心事。写着荒谬离奇,写着无数的哀伤。
可此时此刻,这两个虚伪的朋友,用疏远又诡异的眼神,像看着精神病患者一样隔着空气看她。
“你有没有,和林老师说过呀……”她们委婉对迟雪述说,语气间满是小心翼翼。
她们的手微微挪开,迟雪的秘密在那一刻,像日记本一样若隐若现。
迟雪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抖。面对擅自窥探者,面对着可怕的目光,她感到愤怒,愤怒到躯体僵硬,一动不能动。
可是,一股复杂的哀伤涌上她心头,愤怒转化成害怕、惶恐,手上的颤抖却显得悲哀又无奈。
“林雪……”她们又轻轻喊道,这次话语里带上刻意的害怕。
“为什么,”
迟雪的身躯止不住寒战,她想闭眼,寒冷从后脑渗入,刺激得她清醒无比。她眼前冰冷,看到的所有一切事物都陌生得可怕。
整个世界失去温度,一场雨在下,坠落荒原,砸出一片荒草丛生。
“放下!”她咬牙,忍住泪水。
两个人看到林雪的脸色白得可怕,有些害怕。可她们依然认为不是自己的错。
只不过是林雪过分荒谬的胡言乱语被发现了,这是她写下这些荒诞意淫,应该得到的结果。
“还给我。”她声音开始颤抖,强忍着,在崩溃边缘。
两人有些被吓到,她们把散开的资料和试卷捡起来,线条和看不懂的外语文字混乱一片,慌忙夹入日记本里。
收拾完,这个房间宛若一切没发生,她们仍坐在那,将迟雪整齐的日记本放在腿上,再度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
“林雪……”
迟雪的眼睛布满血丝,一丝凉意划过她脸颊。她坚信自己没有哭,她不能哭,她对两人仇恶地咬牙:
“为什么,
你们凭什么。”
凭什么要擅自窥探她的秘密。
她没有允许过,没有答应过,她甚至都没有拿出来。
尺言都还没看过她的心声,她不舍得给任何一个人看,可是为什么?
两人起身,将日记本放回在她床边。转过身来对她垂眼低头:
“其实,我们只是为你好,小雪,你真的不用去看一下医生吗……你这样,真的很像是精神病。”
“我们听说了,你经常待在尺言学长身边,我们能理解他的优秀,他的魅力……只是,你写这些话,我们觉得,有些走火入魔了。”
“不关你们事!”她对两人斥吼,语调充满敌意,她觉得身体很冷,可喉咙、眼睛,都被灼烧得火热。即便疼痛,也抑制不住字眼里的悲伤。
“小雪,说真的,我们觉得有一点可怕。”她们两人缩在一起,好二对一有势力,相互报团,“尺言学长,他知道吗……他今天还来救我们了。”
“别喊我‘小雪’。”迟雪怒斥,瞪她们。
她们毫不悔改,反而用着假意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们真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太恐怖了。不对,林雪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有一点难以接受,身边有一个带着这种想法的人……”
她居然喊尺言学长爸爸,虽然日记上只有零星几天记录,其他时候都直呼名讳,有时候是尺言,有时候是什么雨生。
她还胡编乱造,说自己是他二十三年后的女儿,说尺言学长会毁容,会死得很惨。她们没有细看内容,只寥寥几眼,就被这离谱的文字吓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我那天,好像听到郭雨生再对我说话,好像没有,他推着自行车在远处注视着我。我想,我不会让你回来了。】
【郭雨生,我好想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很不好。你今天在上课的时候回来了,穿着鹅黄色的毛衣,我想和你说话,但又不敢,你直至下课也没看我一眼。】
【你今天拒绝我了。我看到雨在下,是不是你,郭雨生。】
这很像是精神分裂,幻视、幻听、还有离奇的幻想,字里行间都让人感到恐慌。
很多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相熟,在一个班,知道迟雪经常会跟在尺言身后。
大家都以为这只是简单的仰慕,却没想到林枫的女儿,全校有名的乖乖女居然如此恶心,简直是个精神病变态,连人家的每天衣着,每个动作,都奸视得一丝不漏。
“太可怕了。林雪,真的不用帮你叫吴老师,让她带你去看一下病吗……”
她们不是恐慌,不是害怕,而是看热闹找乐子,只是装出受害者的姿态。
“你知道,这样,无论是对你,也对尺言学长,对大家都好。”
迟雪一手夺过自己的包,咬着唇,眼泪却止不住溢出,她坚信自己没有哭泣。她没有哭泣。
两个人躲开她的身影,保持着距离,如同遇上变态,躲着瘟疫。她们的目光投来同情,也透露出些许庆幸。
“你去找吴老师吧。”她们给出建议,“我们和她说,你今晚要和她一起睡了。”
迟雪一声不吭,她没必要再为这些烂人愤怒。她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带上,干脆利落。
她不想待在这两人呼吸过的空气里,不想共处一室,她不能接受污蔑与排挤。
“林雪,”她们轻声,假意挽留。
她摔门而出。
冬日的西南很冷,她走出旅馆,见到一片漆黑。路灯零星亮着,指引着走出郊野的路
她认得,从来时搭大巴,一直望着窗子,每一个景色每一条路她都记清楚。她知道怎样到城里,怎样走出这片污浊之地。
她可以自己找一个公园,静坐一晚,可以去便利店吃宵夜。她可以随处逛,寻找那只鸽子,她可以做很多事情,万一下雨,她还能在雨中清醒。
她想尺言,想他今夜的手,他紧紧抓着自己。
她看见闪烁的星星,看见月亮。突如而来的晴夜让她倔强地想着放松,想着愉悦,她一点气都没消下去。
直到深夜,她走了很久,过了荒草地过了桥,她看到灯光,看到高楼。
她累了。
她想起小时候,郭雨生不喜欢她生气。因为每逢她生气,都是因为其他小朋友说她爸爸是怪物,她会为郭雨生反驳。
可郭雨生从不为自己反驳。
她不理解,甚至感到委屈,可是现在,她感受到了。
她们看怪胎一样看她,充满疏远与恐惧,这与郭雨生走在街上所接受的眼光是一样的。她也变成郭雨生那样,不为自己辩驳。
这种面对怪胎的注视,她感到非常亲切,她就是怪胎的女儿。
人本身是不会为自己辩驳的,只有在意的外人才会辩驳。
那时候,郭雨生有她,所以他可以不在意。但是现在,迟雪孤身一人,她忍不住不去想。
她停下来,停在一间便利店前。
一丝寒风窜入她衣裳里。
她饿了,摸自己口袋,有一点零钱。
温暖的小屋子吸引着她,她情不自禁走入,就像冬日里迷路的小孩子,向往充满鲜花炉火的木屋。
迟雪买了一碗关东煮,她点了萝卜、面筋、还有河粉。
味道属实不算好,她坐在便利店的落地橱窗前,望向外面。每隔十来分钟,才能见到一些零落人影。
过分明亮的灯光,照得这个透明便利店宛若另一个世界,迟雪像极了玻璃橱窗里的娃娃,隔着屏障,暖着炉火,还要好奇地往外面望。
她不该属于这里。
只有尺言属于这里,这里是父亲的世界。
对于自己的擅自闯入,尺言是怎么想的呢?郭雨生和尺言的想法重叠,她看到父亲的妥协和无奈,看到他的强硬与温柔。
白鸽将她带来,是正确的吗?
是惩罚,还是误会。是奖赏,还是机会?
街上灯火寂寥,她想打一个电话给尺言。
可是,她只记得尺言的Q.Q号码了,忘记尺言的电话。她吃着关东煮,想起一串数字,才发现那是郭雨生的电话。
她还是有点饿,想把汤也一起喝了。
当她捧起杯子,想要饮用味精汤,她的余光望见便利店的玻璃门,玻璃门上倒映街景。
街景很安静,一个人走过。
一个人停在玻璃门前。
空气安静得如同时间停滞,迟雪的手顿住了,眼神也定住,她感到久违的温暖涌入,鼻尖也一酸。
迟雪在玻璃橱窗的这边,尺言在玻璃门的那边,他们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迟雪定了很久,尺言也站了很久,尺言身后的街景漆黑如墨,而迟雪头顶,悬着耀眼的明亮。
命运啊,命运又这般戏弄的、委婉的,将阴阳两隔的两条线,重新牵到一头。
“……爸爸。”她恍若梦境,虚幻成影。
盛着汤的杯子都快要掉落,汤汁要洒到桌子上。
尺言低头推门而入,他仍然穿着今日一身的外衣,亮光洒在他的发丝上,平落在两肩边。
“欢迎光临。”前台热情地喊道。门口的铃响了一下,荡进耳中,婉转清脆。
满满的货架,满眼五彩缤纷的商品。迟雪以为他要买东西,可他走进来,漫步绕一圈,又回到玻璃落地窗前,轻轻拉开椅子,坐在自己身边。
迟雪放下杯子,她闻不到香精味了,她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他衣着的冬日气息。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用勺子一下又一下搅动关东煮汤。尺言静坐在她身旁一会儿,忽地发问:
“饿吗?”
迟雪点点头,轻声回应:“饿。”
她刚刚经历过哭泣、愤怒,又走了几公里。她的晚饭吃得很潦草,此时此刻,胃部一点能量都不剩。
尺言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二十块钱,递给她。
迟雪接过那张二十块钱,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从座位离开,向货架走去。
她那时候的手很小,接过一张钱,就占据半只手掌。而郭雨生的手爬着疤痕,不像尺言这般光滑白皙。
尺言在座位上不动,从玻璃窗望着自己,看到一片宁静的景象,满屋子琳琅满目的商架,迷人乱眼。女孩穿梭在货架里,有时快,有时慢。
他想起迟雪小时候,小雪现在长大了。
那是在幼儿园门口的便利店,每次放学,她都眼巴巴望着郭雨生。郭雨生有时给她十块钱,有时给她五块。她能去买很多东西,一个玩具,一瓶牛奶。
别的小朋友都会买,都会炫耀,她不羡慕。她也有。
她在货架前磨蹭,再也找不回以前的兴奋,她感觉自己里过去太遥远,离郭雨生也太遥远了。
可是,尺言就在她身边,尺言就是郭雨生。他们分离过吗?货架摇晃的撞击声,将她拉回眼前。
她回头看尺言一眼,尺言也回头来望望她,她选定了一包巧克力饼干,一瓶果茶,在打着瞌睡的前台处结账后,回到橱窗前坐下。
她拆开纸包装,饼干里飘出巧克力粉的香气,她听到父亲的鼻息。
“尺言学长,你吃晚饭了吗?”她内敛地问。
“不用了。”尺言轻应。
她吃一块,递给尺言一块。
尺言刚洗过胃,食道很疼,进食如针扎。可是他还是接过,一口口品尝起来。
这是真的巧克力,略微苦涩,可可的醇香化作碎粒。他细细嚼动,望着窗外的街景。
道路与夜幕一同漆黑,看不出地平线,星星与街灯同缀在这夜幕,时而有车亮着近光灯,时而只有晚风蜿蜒。
迟雪在他身旁呼吸,他侧眼,看到她的发旋,又回到玻璃窗上。
“你今天怎么会来?”迟雪好奇问,她一问,就后悔了。
尺言吃着饼干,他两只手指捻一角,声音安静。
“你不回去吗?”她岔开话题,想着尺言的住宿。
他开了很久的车,从另一个地方来到她所在的郊野,来到她的困境。
她想与父亲说几句话,想起父亲喝了酒,只得又再次问:“眼镜学长他们呢?”
尺言微微张口,只是吐出一点气息,她以为他会温和地回答一句,可三个问题,他都沉默不言,只剩热雾散在空中。
迟雪失落了。
她低着头,只看眼前的巧克力饼干,盯上面的纹理,试图让自己缓和。
尺言的手突然出现在她视野里,指尖下,轻轻地压着一张卡片。
尺言给迟雪一张储蓄卡,“密码是你生日。”
12月23日。
这张卡里有十万,每隔三年,又会重新打进去十万。她可以用来交学费,可以买衣服,可以到老年,用一辈子。
迟雪一惊,动作停滞,半块饼干悬在嘴边。
她抬头看一眼父亲,又低头望这张卡,愣愣说:“我不要你的钱。”
“拿着。”尺言的手上仍然捏着半块饼干,他说话带着沙哑,但依旧细语轻声。
“我只要你回来。”迟雪抬头。
“上大学用。”尺言只是说。
迟雪将那张卡收起来,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也许有五万,也许有十万,也许会有一百万。
她不想用到它。可是,在交学费的时候,她可以用,在吃饭买衣服的时候,她可以用。她不用林枫的钱,她用父亲的钱。这证明着,尺言承认她是他女儿了。
“我不会乱花的。”她对尺言说。
尺言什么话都不答,手里夹着那块饼干,轻轻咬一口,没有掉落一丁点碎屑,他的外衣上也染上巧克力的味道了。
空气中酝酿着温暖,迟雪的手都热起来了。
她久违地感到父亲的温和,如同涟漪悠长,流淌过身旁每一寸的空气。
她啃着饼干,春风拂面,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开心,可这个想法浮上心头时,她又有一点难过。
迟雪将背包放在身前,拉开背包链,将那本日记拿出来。
她不递给尺言,尺言也没有如同上次抗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开始朗读。
“四月二十号。今日,我去高二的教学楼等你,你很久都没出现,学长他说我喜欢你。我没有理他,我想和你打小报告,告诉你有人欺负我……”
“四月二十一号。我打探到你去五一游学,你给我买了热可可,很好喝。可我心里还是有一些害怕,因为你摸我的手……”
“五月一日。我们去游学了,我真懦弱,和你待在一起这么久,还是没能出口……”
“六月二十号。我今天通过了跳级的考试。题目很难。”
“七月七号。我偷看了你的空间,你什么都没发,我忘记了是会有访客记录的……”
“……”
“十月十二日。我向你坦白了。”
迟雪声音停顿,本子上跳跃的日期像一根利针,刺穿难过的回忆。
她的视线直接往下,念道:
“十一月六号。你将你的弟弟带来班级,你一定很爱他。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能这么爱我呢?”
“十一月九号。我开始研究你座位上掉落的试卷,上面的线条很令我着迷。我觉得那不是小孩子乱画,毕竟你那么神秘。”
尺言没有让她停止,他听到试卷、线条等字眼,不似先前生气,只是面色不改。
“十一月二十九号。我在网上查到一点头绪,以下是资料:”
她读到这里,停下来了。
迟雪的咬字清晰,声音很好,她该是天生的播音苗子。当她端坐在凳子上,直着腰板,朗读纸上的文字。
她的目光专注,心无旁骛。她仿佛真的是主持人,坐在播音室里。风都吹不糊她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天赋淋漓。
她像自己,尺言终于想。
“司徒辅,你的朋友,他告诉我了。”
“他觉得,我和你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不应该交叉在一起。”
迟雪已经猜测出来,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如果她不说真话给司徒辅,司徒辅永远不会将真相告诉她。
司徒辅本来准备向她坦白一切,当她单独叫住自己,当他点一支烟。她就都明白了。
说了真话,她会成为那个圈的一份子,她可以知晓关于父亲的一切。
她不说,她永远都是林雪,和这些秘密隔着厚厚的屏障。
“我不想让他告诉我。如果你不想亲口说,我宁愿不知道。”
她望向父亲,看到尺言似水的眼波,流到了窗子之外。
她多么期待,也不愿期待。父亲应该有父亲的想法,不能一生都被女儿绑住。
空气宁静下来。
远处,出现一个米粒小的身影,头发散乱的吴老师正在四处张望,寻找着她。迟雪愣住了。
尺言见到,平淡地对女儿说:“回去吧。”
迟雪摇头:“我不想回去。”
她不告诉父亲自己的委屈,不告诉她受人欺负,她把日记本留给父亲。
“你要保管。”
尺言这次接过,本子很重,里面的水笔字,将每一页都撑满,系着沉甸甸的思念。
“你不要擅自打开。”
她又说,看着父亲的左颌。
“只有我能读给你听。”
吴老师走过来了,她在马路上蹭着灯光走,走到便利店的不远处,迟雪离开椅子,背起包。
巧克力饼干遗留在桌上,她没有收拾走,露出三块在空气里。
她用力地推开便利店门,走过马路,喊吴老师,吴老师撩起乱发,紧紧地抱住失踪的她。
迟雪在吴老师怀中,听着她的责怪和紧张,又往便利店这边望一眼,见到被灯光包围的父亲,好像坐在落雪之中。
尺言也在看着迟雪,看着她被紧紧拥抱,被关怀,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微微低头。女儿的日记是棕色封皮,一条黑色的麻花绳做了封口。
他闻到空气中蕴着巧克力的醇香,望向迟雪的座子,他仿佛还能看到迟雪的发旋。
现在,那个座位上,只留着几块饼干。
尺言喉咙干疼,他分不清是过去的幻疼还是胃管的创口,现在吃硬物,即便细嚼慢咽,也好比吞玻璃渣子。
可他还是伸手拿起。
他将饼干凑到嘴旁,轻啃一口,饼干在他嘴里融化成砂砾。
第46章 冤枉
迟雪起床, 看到清亮的早晨。多日的阴雨连绵终于停止,阳光灿烂,气温直线上升。
她感受不到冷意, 太阳洒在她身上,宛若初春。
她回回头,一边拉起窗帘。吴老师仍一脸疲惫地睡着。
她有些对不起吴老师, 昨日吴老师前来查房, 发现少了一人, 匆忙查监控。见到迟雪背着包从大门走出后, 心慌意乱地就冲出去找人。
虽然她见到父亲很开心,可是让吴老师大晚上奔波,迟雪很是愧疚。
迟雪刷完牙, 前往旅馆餐厅吃早餐, 一进门,就遇见之前的旧同学。
这位热情的前班长,对林雪这样的三好学生很仰慕,他主动凑上前来:“林雪, 你要吃煎鸡蛋吗?”
迟雪婉拒,但她自己煎起鸡蛋。她想起以前郭雨生给她做早餐, 其实她自己也会, 只是没告诉郭雨生。
“天呐。”
昨日的其中一个所谓旧“朋友”, 缓缓进到餐厅, 看见完好无损的迟雪, 突然惊呼:
“林雪, 你知道你昨天跑出去, 吴老师有多担心你吗?她十一点多还走出去找你, 你究竟去哪里了!?”
话语投入餐厅内, 在人群中砸开一点水花,大家被吓了一跳,纷纷抬头看过去。
迟雪不给她眼神,继续煎着自己的鸡蛋,油声滋滋响。
“林雪,你和你爸爸、还有吴老师说了吗?”
旧朋友的指责语调吸引着其他同学的目光,一个人小声插话问:“昨天,怎么了?”
“你们不知道,我们昨天——”
迟雪将盘子摔上桌,“砰!”一声立马盖住所有小动作,那个人当场寂静如鸡。
前班长无条件信任这个品学兼优的老师女儿,丝毫不理会眼前这个无理取闹的人,端着牛奶坐在她隔壁。
“今天天气真好呀,林同学。”他讨好地拉着话题。
迟雪看着在盘子里颤动的鸡蛋,一滴油脂溅出,她回道:“是挺好的。”
她情不自禁想起父亲,尺言昨夜在哪里度过的呢?他是找了一个酒店,还是回到医院。司徒辅会照顾他吗?
他今日,会开车回到城里,和眼睛学长他们继续旅行吗?
她没有了手机,也许她昨晚就该问尺言的电话号码。她明明记在日记本上的,可她太愚蠢,唯一带有联系方式的本子,也直接给了父亲,两人彻底断联。
会遇上的吧,今天出去逛街,或者回程搭火车,再或者回到学校。他们总能遇上的。
这座城不大,装了很多人,她有自信,能在人海中一眼认出他。
高二级主任在此刻走进来,脸上肉眼可见的发愁,面对学生们,他立即清清嗓子,佯作平静道:“各位同学,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众人齐齐抬头。
“我们原定回程的那班火车,由于不可抗力因素停止运行了。现在学校正在为大家抓紧订购高铁票,但是人数众多,可能需要两三天,所以说……”
高二级主任声音低下去。
这意味着,他们还要在此处逗留至少两天。消息一出,餐厅里立马聒噪起来,有些人抱怨,有些人高兴。主任见场面混乱,又扯着嗓子喊道:
“安静!安静!——学校理解同学们的心情,为了在滞留期间更好照顾同学,学校和旅行社商量,决定再安排多两日免费行程。”
除了风景,附近还有很大的农庄特色旅游区,一晚少了三晚多了,两天刚刚好。
“希望大家,尽力配合学校的工作,不要晚上擅自出去,不要独自前往景点!如果要去医院、要买东西,一定一定要报备,知道了吗?”
大家的声音起起伏伏,讨论着这个安排。
另一边,那个“旧朋友”为掩盖心虚,特意佯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同身边的人道:“你看,这就是说林雪昨天跑出去那件事。”
休整到十一点,他们乘上车,到达十公里之外,闻见清新绿草香。
在肃寒的冬日,草香很珍贵。他们看到挤在一起的牛羊,看到瓦房子、博物馆,还看到接地气的小饭馆。
对于城里的孩子,这是很稀罕的场面。
抬头,正在高原脚下,隐约能望见圣洁的雪顶。
迟雪背着她那个包,下了车,踩在泥巴里。
吴老师同她说:“切记不要再乱走了,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不说也没关系。等会吃饭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打电话给你爸爸。”
吴老师的声音很亲切,这个年近三十的年轻老师,身上脱去稚气,装着沉甸甸的责任感。她进学校实习时是林枫带的,两人从师徒变为同事。
她突然想到,问:“高三什么时候开学呀?”
吴老师感到突然,才想起迟雪也是高三学生,只是保送来得太早,让大家几乎忽略这件事。
“好像是,”吴老师看一眼手机,“好像是快了,大大后天吧。”
迟雪想,父亲是否要回去学习呢?他是不是已经搭乘上返程的车。
她跟随大队伍游逛,牛羊时而转向他们,时而低头。这个草场很肥沃,足以让它们度过整个冬季。
她看洁白的羊毛,宛若看到鸽子。
一个人突然叫住她名字:“林雪。”
她的脚步踏上青草地,闻声停住,回头。
是另一位“旧朋友”,她们已有十六个小时未曾见面,对方仍带着些许害怕的神色,可更多是垂眉愧疚。
“我可以和你聊聊吗?”她声音很小,细若蚊吟。
迟雪拒绝:“我不是很想聊天。”
“求求你了。”对方声音带上着急,她想向前几步,又被迫着定在原地,“就几句话。”
迟雪凝视对方一眼,离开人群,跟着她走去。
“旧朋友”将她带到角落,这是一条不远处狭窄的巷子,迟雪站在巷口不进去。
对方眼眶红红:“林雪……对不起。”
她鞠躬,弯腰道歉。
“昨天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跟着小彤一起偷看你的日记本的。对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昨天我也觉得小彤说得太过分了,林雪对不起。”
“昨天你也看见了,去酒吧,不是我提议的。我在酒吧里面也觉得害怕,你说想走,其实我就想跟着你一块走了。你也看见了,是小彤一直要留在那里。”
迟雪听着,警惕的目光松一点,垂眼。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很对不起。明明是因为你的关系,学长才进来解救我们。”
“小雪,你能不能不要生我气了。小彤做的不对,你也知道,我家里面贫困,如果你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吴老师,让学校知道了,我的奖学金就……”
迟雪转身,不再听她的解释。
“等一下,小雪,你等一下。”
这个愧疚的往日朋友走上来,将一袋巧克力和水果糖塞入她手中:“我也没什么东西了,这些巧克力也是牌子货,你拿着吧,就当我的赔礼。”
往日朋友迅速跑开了,脸红得头也不回。迟雪看一眼这袋散乱的、五颜六色的糖果,只得放入背包里。
她回归大队伍,跟着群人走路。
到了中午,他们在一间农家菜馆吃饭。老板专做学生团餐,效率极高。
她夹一只鸡翅,又舀鸡蛋。人很挤,那个往日朋友仍旧跟在“旧朋友”身后,往日朋友给“旧朋友”拉开椅子,她们入座的地方就与迟雪隔着两个位置。
“旧朋友”瞥见迟雪,虚张声势,满脸不乐意地坐下。
迟雪提早吃完,她背起包,拎起饭盘子,过路离开。
要出去,必须要经过两位“朋友”的身后过道,她走过去,“旧朋友”的椅子却突地往后一移。
“你挤什么!?”对方先倒打一把,声音尖锐。
迟雪的手挡住椅子,用力往前回推,“旧朋友”的椅子晃动,她的惊吓声堵在喉咙里。
“李小彤,麻烦你往前一点。”迟雪咬唇,“不然我怕我的饭盘掉你头上。”
“旧朋友”的脸刷一下白了,稍后又露出青色,两种颜色来回循环反复。迟雪没有理睬她,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午休时间,她问吴老师要了电话,打给林枫。
许久没接到女儿电话的林枫细细叮嘱:“和同学处好关系,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他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一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好几遍,完全没有教书时在黑板上解题时的创新花样。
迟雪将电话还给吴老师,很显然,吴老师没有把昨夜的事情告诉林枫。或许她在等林雪自己亲口说。
“谢谢吴老师。”
“小雪,”吴老师叫住要转身的她。
目睹中午一事的吴老师,低低眼,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起话:“你和李小彤昨晚闹了什么矛盾,能不能和我说一下。”
迟雪回答:“没什么大事。”
见她不愿意说,吴老师也就此作罢,只是叮嘱:“那你也不要和她吵架,尽量避开冲突吧。”
吴老师相信她是一个好孩子,心里不自觉有了倾向。
“谢谢老师关心。”
迟雪走出去,她看到成群结队散步的、聊天的人群,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下午,准备出发集合的时候,“旧朋友”李小彤正狼狈地低头,双手艰难地扎头发。
她刚刚睡醒午觉,还没补妆,粉都掉完了,往日朋友在一旁半蹲,帮她捧着镜子。
迟雪不去看,避开多余的目光交流,以免自惹麻烦。
老师讲完注意事项,终于可以出去,“旧朋友”也终于忙忘外表功夫。在人群再往外走的时候,她低头翻着自己的精致小包。
迟雪在前面走着,突然听到身后尖锐的“啊”一声。
“我的钻石吊坠呢?!”
李小彤的喊叫滞停人群的步伐,他们往回望。
迟雪停顿了一下,往前走,内心忽有不好的预感。没走出几步,耳畔突然刺入一句厉声质问:
“林雪,是不是你拿了!”
第47章 罪状
“林雪, 是不是你拿了!”
尖锐刺耳的声音刺破空气,在回头的人群中炸开,而迟雪就是这响爆竹的导火线, 众人目光移到她身上。
迟雪微顿,蹙眉:“什么?”
“我的钻石吊坠,”对方咬牙恶狠狠地说, “我只给你们两个人看过, 是不是你拿的。”
“我都没靠近过你。”迟雪反击。
李小彤把自己精致的包包丢到地上, 袋口敞开, 里面的口红、湿巾、钥匙,全都洒到地上。李小彤踢一脚,怒斥道:“那你看看, 去哪里了?我上午还看见, 现在呢?”
迟雪觉得无理取闹:“关我什么事?”
“这两天就你和我吵架了,中午也只有你碰过我的包,你觉得呢?”
迟雪疑惑:“我什么时候碰过你包了?”
李小彤指着她:“你中午路过我后面,你觉得呢?你还推了我椅子一下, 我包就挂在椅子上面!”
远处,突然一个声音, “诶, 林雪?”
声音清脆, 带着意外, 忽地闯入的打断, 与整个人群的气氛格格不入。
人群外, 不明所以的眼镜学长挥挥手, 向林雪打招呼道:“天呐, 真巧啊。”
针锋相对在一瞬间被打断, 显得尴尬无比,李小彤脸色从红到青,再从青到白,活像调色板,她大声喊:“老师,我要报警!”
人群散开,主任一听到是钻石吊坠不见了,再三询问过是否属实后,立马帮她报了警。
“你得留下来!”李小彤指着迟雪,“你可是嫌疑人。”
迟雪面对这个“旧朋友”的迅速变脸,认识到人性无比滑稽的一面,明明前几日还拉着自己的手,可现在,却一口咬定恶语相向。
“你等到警察来了再说。”迟雪抛下一句,向圈外一脸懵的眼镜学长他们走去。
这件热闹并不有趣,在两人之中的黑白是非,不如景色吸引人。大伙转头即忘,迅速投身入剩余不多天的游玩之中。
天空仍旧灿烂,晴空万里。迟雪深深呼吸一口气,试图将刚刚的晦气心烦全然吐出。
几个穿着成熟的学长学姐拿着水,水瓶晃荡,脚步闲散,很自然地接纳了她。
“林雪,刚刚干嘛了?”眼镜没走出几步,立马就好奇询问。
“没什么。”林雪看路上的小草,并不鲜嫩,“她说我拿了她项链。”
“我去,真的假的。”眼镜学长差点要捂着嘴,最后发现太夸张,手到一半停住。
隔壁的学姐爬坡没说话,而她的男朋友面对傻子一样的发问,无奈笑笑:“眼镜,你脑子呢?”
眼镜闭上嘴,迅速自责。
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们现在不应该在回学校的路上了吗?迟雪抬头,询问:“尺言学长呢?”
眼镜挠挠头:“不清楚哦。”
“他昨天出去了,一直没回来,我给他发消息说来这里,也不知道看没看见。”
“我昨天还见到他了。”迟雪说。
“啊,是吗。”眼镜也卖力爬坡,脚踩在青草地里,一踏一个脚印,“他应该晚上会回来吧,他有些事情做。”
迟雪当然知道那件事情是什么,她咬咬嘴巴,风吹过她的脸,几缕发丝挂在鼻尖前,“你们不是,快要开学了吗?”
“对啊。”眼镜愉悦应答,故作轻松,“还有几天。”
“你们不回去吗?”
眼镜苦笑:“我们定的火车停了,也不知道原因。后来查飞机,也停了,最近两天好像怎样都出不去。”
交通突然瘫痪,这座城短暂地与外界暂停来往。
一行人没办法,就算时间再赶,也不可能打车出省市,干脆顺其自然了。
“这里也挺好玩的。”眼镜道。迟雪从语气上分不出是真心话,还是自我安慰。
他们看了马,在冬日耀眼的阳光下,几匹栗马在草场奔驰,额头的白流星瞬地划过,逍遥自在。
眼镜学长道:“真想看跑马。”
再一言两语,伸手指点下,迟雪感觉乐趣多起来。早上她一个人在人群中走,看的只是风景,她只感受到旷野。可现在,她看到更多细节,连风都变得细腻柔和。
“真好啊。”她想道。
尺言与这些朋友在一起,他肯定也舒心。父亲交的朋友都很好,学姐心思细腻,而他男朋友很能担事,眼镜学长活泼又开朗。有的和他互补,有的和他很像。
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没有围绕着谁转,也没有谁领头谁垫底。这样平等的友情令人羡慕。迟雪回想一下小时候,她确实,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温和的人群。
大概是她不像父亲,她没有尺言那般温柔,那般有魅力。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她沾了父亲的光,才体会到这般美好。
玩过一圈后,眼镜提出带她去吃晚饭,忽地,一辆旅游景点车驶来,上面坐着保安大叔。
他对着手机照片,向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孩子说:“你是叫林雪吗?”
迟雪一愣,点点头。
保安大叔语气并不凶:“你有个同学说贵重物品丢了,你们起过争执,我们也查监控了。你能不能配合我们调查一下。”
迟雪不想去,可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你是警察吗?”
保安大叔挠挠头:“我是警卫。”
她转头对眼镜学长说:“还是算了,你们先去吃吧,我回去把事情处理完。”
眼镜学长看着登上车的迟雪,有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话。
他望着掉头行驶,渐渐远去的旅游车,双手停在空中,学姐催他道:“算了,走吧,快找个地方吃饭。”
眼镜眉头一皱:“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隔壁学长打趣道:“你心不对劲吗?”
眼镜没理解这个问题,自顾自地说:“我觉得她不太妙。”
迟雪来到旅馆门口,车妥妥地停下。她双肩背着包,拉了一下带子,保安大叔把她带到警卫监控室,一推门,冤家就在里面叉腰,黑着脸等待。
保安大叔解释一句:“正常来说,我们是不允许进来的。这次丢的物品有点贵重,就破例一次。”
迟雪不在意这些题外话,她不想知道那条钻石项链究竟多贵,也不在意项链究竟身处何处,她只想快点离开,“我可没碰过她的包。”
“我丢的可是‘纸原家’的新款项链,两万二一条,你知道吗?”失主李小彤一遍又一遍强调,她瞥了迟雪一眼,又大声道,“这都可以立案了,可是大案子。”
“没办法。”保安大叔也无奈一句。
警察局离这边挺远,要开很久车。一般旅游区里有情况,都是在这个警卫处解决,可这种小姑娘争锋相对的案子,他们还真只是第一次见。
屏幕上播出一段监控录像,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迟雪一只手捧着饭盘子,从李小彤身后路过的节点。
正如李小彤所说的,她的包挂在椅子上,而迟雪正好推了那椅子一把。
监控高悬,不能看清楚所有细节,那个包的状况不得而知。
根据失主的发言,她早上还见到过,只是嫌麻烦没拿出来带,可下午兴致来了,却突然不见了。
丢失期锁定在十点往后到两点这段时间,前段走来走去,倒是不好找。加以这个失主一口咬定这个与她争吵过的前友人嫌疑很大,为了尽快让失主安静,也只好先把林雪喊来了。
大家都觉得,不一定会是这样的,甚至这样的情况大概上一场虚。
林雪看上去多么人畜无害啊。保安大叔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看上去有骨气,又乖巧正直的孩子,是偷东西的人。
“林同学,能检查一下你的背包吗?”警卫处的人员说。
尽管不情愿,迟雪还是脱下背包,递给他们。
一见这种情况,大家也更加倾向林雪不是偷窃者了,大概原因是这个失主实在太咄咄逼人。
拉开背包链,里面有一瓶水,一件外套,几支笔,一点零钱。警卫还找到一袋糖,看着五彩斑斓的颜色,他拎出来,打开倒出。
颜色丰富的水果硬糖和黑白巧克力轻轻落在桌面上,闪烁的玻璃纸间,一点光芒格外耀眼。
——是钻石。
李小彤一见,极其愤怒,大声吼叫:“天啊,林雪,你居然真的做这种事情?”
“这就是我的吊坠,我的奢侈品钻石吊坠,要两万二的。林雪,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我可以把你告到坐牢。”
迟雪的目光落在一堆玻璃纸糖上,五彩斑斓的反光让她有一瞬间的晕眩,她那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隔壁静静躺着的巧克力很可笑,她眼前迅速从炫彩变得黯淡。
她冷静:“不是我。”
罪证俱在。她还想狡辩什么?
将如同玻璃纸绚烂的首饰放入一堆糖果里,佯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将背包交上去。可是警卫火眼金睛,她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拆开糖果袋,于是露馅了。
她再一次重复:“不是我。那个袋子不是我的。”
警卫一阵头疼,案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现在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失物这样被找回,小偷这样被抓住,实在顺利得异常,可是如果按照这种情况推断,也不是说不会发生。
“林雪同学,你先来做个口供吧。”警卫处人员说。
林雪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跳动,不是愤怒,也不是震惊,而是近似于平静的东西。
她跟随人员进去,做了口供,每一字每一句都很清楚。长达两小时的问答后,警卫处人员看着新扯进来的第三人,觉得实在头疼,只好道:“先回去吧,要查这些东西,还得等到明天。”
天已经黑了,黑得很彻底,八点钟来临。
迟雪感到饥饿,她在一路上想着自己的胃部,走了很长一段路,抬头突然发现到了旅馆门口。
旅馆大厅灯光剔透,几个人零星进出,她看到两个人在门口,对着来往人群挥舞手臂。
“看到没,这就是林雪!”
“死变态,偷窃癖,神经病。”
一张白纸飘到地上,上面写着她的罪状,还印上她日记内容的照片。
她看着,站在门口,忽地回头,看到尺言身影。
尺言也捡到一张飘散的白纸,弯腰起身。迟雪心里一砰,她开始惊慌,所有的消极情绪在这一刻涌出。
她想和尺言说一句话,可她的脚没动,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只看到尺言擦过自己身旁。
尺言直直往前走,招摇的两人还在尽力挥舞手臂,以为成功吸引到他,更加卖力,余光期待地望着他。
“啪!——”
一声耳光响亮。
第48章 礼物
挥舞的双手一下子停滞, 愣愣地悬在空中。李小彤满脸呆滞,脸颊辣疼,一边红一边白。而另一旁摇旗呐喊的跟班, 不知所措。
尺言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凝视一眼,侧头走出,将印着谣言的纸捏成一团, 丢进垃圾桶。
李小彤的眼睛装满不可置信, 她张大嘴, 尺言走出好几步后, 才忽地抽身拔出,对着背影吼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那些日记都是真的!”
尺言停住脚步,侧身, 没有说话, 眼神如冬日薄冰,透着极端的透彻,深不见底。
看不见愤怒,看不见威胁, 这份看穿一切的平静落在两人身上。隔壁的跟班感到一股寒意猛然窜上脊背,她抱紧那些传单, 害怕得退后一步, 心虚溢出。
李小彤捂着脸, 压抑着气急败坏, 认真叫喊:“尺言学长, 你打了我, 我可以报警, 但我不会。”
“可是, ”她加重语气, 放大嗓音,“林雪偷了我东西,因为你,我必须告到她坐牢,她连大学都没得读!”
尺言三字,轻轻吐出:“你试试。”
这声音宛若一片羽毛,落在两人的耳朵里,却重如滚石,撞得两人.大脑一片空白,头昏眼花,不似真实。
“你等着!”李小彤咬牙,眼前优雅的学长,立刻就成为仇人。
尺言没回应这句话,他看一眼李小彤身旁的跟班,跟班的与他对视上,强撑着不挪眼神。
可她紧抓传单的手,早已显示一切,将她内心全盘托出。
迟雪看见尺言向自己走来,她的手交缠,止不住扣指缝,她想开口,可是父亲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走吧。”尺言道。
迟雪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她忍不住啊,她想跟着父亲走,她看一眼不远处的两人,立马跟随着尺言的脚步。
迈出第一步,她的心情都轻盈起来,她才发觉自己站在那个地方多么僵硬,脚踝都酸楚。
树叶摇曳,晚风吹拂,今夜的星星很微弱,缀满在天边。
尺言的脚步没有慢,但他也没有快。他的身子比她高不少,迟雪如一头小鹿,几乎要蹦蹦跳跳。
她忽地紧张:
“不是我。”
尺言没有回头,只是回应:“嗯。”
迟雪不知道父亲信了多少,她内心的小鹿有一点惊慌,再次解释道:“不是我,是她,给我了那个糖果袋,我不知道……”
尺言再度回应,气息温和:“我知道。”
他知道,他相信自己的话语,迟雪内心的石块如冰沙融开。
父亲的信任,每一丝都很珍惜,她害怕父亲会联想到她以前偷同学的口红,她狡辩过不是虚荣心作祟,父亲没有给她明确的回答。
“我不知道警察会不会信。”她垂眉,尽管她觉得,明天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尺言突然询问:“你想吃什么。”
距离中午进食,已经过去很多个小时。尺言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夜近九点,迟雪才被一点惊醒,从愧疚抽身,重拾饥饿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
尺言转身,向前走,迟雪紧紧跟着。他们过了桥,过了巷口,过了广场,尺言在一间咖啡馆前停下来。
迟雪定定,尺言走入。
咖啡馆里有钢琴,但没有人弹奏,放着肖邦的曲子。这间咖啡馆并不新,在商业街的尽头,充当休息间隙之地。
这附近还有个别墅群,郊野清新的空气、以及山脚的美景收到众多有钱人的追捧,他们纷纷在这边购置度假房产,轻奢店也开在附近。
灯光并不充盈,零零碎碎之中,衬托出安逸。
他们坐在一个双人桌上,手边是缓慢生长的绿藤,尺言拿起菜单,递给她。
“你吃过了吗?”她问。
“我要一杯咖啡。”尺言答。
她前所未闻郭雨生会喝咖啡,但是放在尺言身上就很合理了。她点一块黑森林蛋糕,一分三色酱意面,尺言只要一杯手冲。
这里的味道并不算好,只能勉强下肚。迟雪最感兴趣的黑森林,味道也很一般。
可是要价,可比她在面包店里买的贵得多,所谓高级,吃的也就是个氛围。
她望向尺言的咖啡,拉花倒是很精致,她产生疑问:“你今晚能睡得着吗?”
尺言抿一口,拉花开始融掉。
这个时候的尺言,仿佛两块当一块花,她不清楚父亲的钱包有多厚,但知道郭雨生钱包肯定不厚。可是,钱对于他来说,似乎不甚重要。
她想问,问个清楚,问“你究竟是如何变得这么……朴素的”,可是尺言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她进食完,放下刀筷,尺言站起来,迟雪以为他会去弹钢琴,可是他没有。
他结了账,问她:“你今晚回去吗?”
回去哪里?迟雪抬头,想到酒店的两人,满地的白纸,只要她一踏入,必定是沸沸扬扬、血雨腥风。
她本来有勇气面对这样的议论,可是,现在尺言在身边,她反而失去信心了。她感到矫情,故意说:“我不想回去了。”
尺言没说话,迟雪就知道,要跟着他走了。
可是迟雪什么行李也没带,她没有洗漱,没有换洗衣物。尺言带她去买,来到隔壁的服饰店。
这间开在偏僻郊野的连锁服饰店,许久都没有一个客人,人流零星,唯有旅游季才见到几个人影。可一旦有生意,就开张吃半年。
坐店的导购清闲玩着手机,抬头见门开了,进来两个人,才站起身。
“欢迎光临!”
迟雪抬头望宽阔的场地,天花板高耸雪白,一排排衣服分门别类,摆放好,展示精致。
她看一眼连衣裙的牌标,倒不是很贵,够她吃一个星期的食堂。
“喜欢什么?”导购热情上前。
迟雪抬头对尺言说:“我买一件就够了。”
尺言拿一瓶门口放着的袖珍水,直接拧开,喝一口后,拿相挨着的一瓶递给迟雪。
迟雪接过,听到尺言的回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导购听闻此话,不断发问:“想要裙子还是上下套,要活泼一点的还是文雅一点的,什么风格?这个碎花喜不喜欢?”
五颜六色、款式多样的衣裙,整整齐齐码在一起,迟雪眼里没有缤纷的颜色,她只在意尺言的目光。
“这件吧,这件小绿裙子,多乖巧,你适合穿这种。”
林雪的长相很乖巧,有一种天然的纯真,一看就知道是家教很好的学生。
尺言望一眼,不做评价。
迟雪不知所以然,她对哪一件裙子都没有要求,可是,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这只合适林雪。
迟雪原本的眉眼有不似这般纯真无害,反而人如其名,像即将融化的雪,带着一丝洁白,一丝媚气。她的眼不圆,而是微长,尽管现在她只能通过倒映的目光,看到记忆深处真实的自己。
“去试一试吧。”导购将她带到试衣间。
她只好顺从,接过这条乖巧的绿裙子,她看到尺言起身。
不知道在爸爸眼里,她究竟适合那种呢?
将顾客送入试衣间后,导购回头,发现真正的金主起身,在连衣裙处挑拣起来。
她不知这两人什么关系,从模样上推断,可能是情侣?也可能是兄妹。她倒不必在这没把握的事情上自讨话题,便干脆走过去,直接问:“您看中哪一件了?”
尺言的手落在衣服上,目光落下,又在款式繁杂的裙摆间跃动。他先是一句:“先拿两件体恤包起来吧。”
导购心领神会,迅速拣了两件适合这个小女生的纯色休闲T恤,又塞入一条宽松舒适的休闲裤。
回来,递过去。尺言正好停下,导购顺着他的手,看到那件合他心意的连衣裙。
那是一条银色的裙子,镶满水钻,银光耀眼闪烁,在光下刺得人想挪开目光。
这条裙子不似一点纯真,宛若骄纵高贵的公主。银钻上不断反复闪耀光辉,蓝色、红色、绿色交替。
尺言凝视,“就这条。”
导购愣愣,这条裙子很贵,材质都是一等一的好,但根本都不合适那个小女生。可她没有试图提出,只是接过。
迟雪此刻穿上那条清纯的绿裙子,拉开试衣帘,走出来。她有一点莫名的紧张,从镜子里倒映,小家碧玉,拘谨乖巧。
“太合适了。”导购惊呼,忙走过去。
尺言回头看,不作声响。
迟雪也觉得好看,可是,总差点什么。她从镜面上看自己,很好看,很好看。
可她不喜欢。这不是她,这是林雪。
导购拉着她,夸耀好一阵儿,啧啧感叹。期间掺杂多少夸张,迟雪心里都一清二楚。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
这个女孩过分安静无措,导购心里不禁想,活像个花房里的洋娃娃,在温暖里长大。
“试试这件。”导购终于说,看尺言一眼。
迟雪见这个眼神,直到是父亲帮自己挑的,她望到一片水钻粼粼,华丽耀眼得无可比拟,心里有些退缩。
太夸张了,实在太夸张了。
这像极了电视里、漫画里穿的舞服,或是参加酒会时才派得上用场的礼服。这大概是,要有气质才能驾驭得了。
撑不起来。导购心里这般想,可她还是将昂贵的衣服给迟雪。
迟雪只好带着这件衣服,重新回到试衣间。
她摸着上面的水钻,精致得每一颗都剔透,飘带和蕾丝的长短恰到好处,没有一点瑕疵。一只蝴蝶在腰间,翩翩欲飞。
如果是原本的自己,她修长白皙的身子,精致的五官,肯定无比适合。飘带会将她的细腰完美展露,闪光会将她面孔衬托得更精致,她的肤色如雪。
可是如今,她抚摸着这件父亲给她挑选的衣服,只感到硌手。良久,她不再去想是否合适,只是换上。
她感到一丝荒谬,一丝笨拙,当她走出试衣间时,她看到导购尴尬神色。
这位能说会道的导购,早有预料地失语。
镜子里,林雪的身躯,像学生偷穿了成熟大人的衣物,完全没有将这条裙子的精髓撑出。
精致的蝴蝶一瞬间变得幼稚,飘带宛若幼儿园的玩物。很不适合,非常不适合,在林雪的面孔之下,以及过分拘束的马尾辫下,只像个爱美的小女孩。
“很显年轻。”导购最后,只憋出一句,“但刚刚那条更好看一点。”
她偷瞥一眼金主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只看到宁静的目光,如同从无风无浪的彼岸投来,裹着些许水雾。
“要不再试试这类风格吧……”导购连忙找补,设下一个台阶,“这件碎花,很可爱。”
尺言的眼眸平静,落在迟雪身上。
蒸腾的湖水上空,水雾飘然渐浓,掩住瞳孔深处真实的映像,无人能摸透、察觉。
尺言说:“就这件。”
“可是,”导购愣愣,一时口快,声音又迅速减弱。
尺言凝视着迟雪,没有回答。
蝴蝶停在迟雪的腰上,偏偏欲舞,飘带静静系着,她的眉眼很像妈妈,乌黑的长发披肩,一缕发丝遮住耳朵,若隐若现。
她的眼睫很密,微长的眼睛勾出一丝媚气,又迅速被雪白压住。她已经十五岁了,恰似冬日的花蕾。
太精致。
她身上盖了一层细雪,她是被埋在雪下的钻石,谁只要轻轻望一下,双目就流光溢彩。
迟雪或许没有意识到这份凝目,她对着镜子里笨拙的自己,听着导购的安危,思虑着过去与现在。
她很喜欢,觉得很合适自己,可是不合适林雪,她在遥望过去,她想要适应现在。
尺言重复,声音不大:“就这件。”
尺言的眼眸里,好像看到一场雪,细雪浅浅一层,压住所有尘埃。
那场冬日罕见的飘白里,太阳如耀钻,将一切水雾都冻结。
他说:“这是你十五岁的礼物。”
第49章 房子
郭雨生死去时, 已经渐入冬天,离她的生日,只相隔一个月。
现在, 她已经十五岁半了。
面对即将来临的十六岁,迟雪手足无措。她马上就上大学,这过快的生活节奏让她一片茫然。
正常来说, 她才刚刚踏入高中。迟雪心里一直担心着, 自己是否能应对好这比自己大两岁的身体。
她有时会忘记自己的年龄, 有时候感觉自己幼稚, 很不成熟。
尺言是唯一一个,会在这个世界提醒她生日的人,除此之外, 她无依无靠。
林雪有很多伙伴, 有疼爱她的父亲,有深交的好朋友,有独特的夸奖。可那是属于林雪的,迟雪只有在尺言身边时, 才会忆起自己的存在。
她提着三个袋子,一份是林雪的连衣裙, 一份是换洗衣物, 一份是生日礼物。她就这样跟随在父亲身后, 走过林道, 黑夜笼罩住长长的路。
街灯因为电力不足, 一盏微弱, 一盏温亮, 他们脚步一个深一个浅, 在影子里上下晃动。
“我们是要去那边么?”迟雪问, 看到几间屋子。
那些屋子,高高的,平平的,仿佛不是水泥,而是插在树林里的玻璃。林地将它们隔成温房,它们完美融入这片夜景。
尺言停在东南面一间,它与其他几间虽建在一起,可依旧相隔百米。这间位置最好,能有初升的清晨阳光,也有凉爽的夜风。
他掏出一串钥匙,开门,咔哒一下。
迟雪见到一张地毯,安静地铺在玄关处,她趁着月光清亮,窥见屋内轮廓。
尺言伸手,开了灯。
“这是你的房子吗?”迟雪直接问,她想打探父亲的情况。
尺言摸到手上的灰尘,轻应:“不算是。”
这间房子挂的是他的名字,事实上却是为弟弟准备的。这个孤弱的弟弟在家中没有房间,只得了这一处遗留的房产。
迟雪不解其中话语,她踩到地面的灰尘。尺言拉开窗帘,也打开窗子,新鲜的空气将尘埃吹起。
她闻着满是尘埃味道的空气,望向父亲。尺言弯腰,掀开沙发上的尘罩。
这间房产一应俱全,有两层,占地过百平方,有长廊,以及数个房间。
所幸的是,没有地下室。
“楼上有房间吗?”迟雪抱着自己的衣物,见尺言又去站上椅子看水电表,确认无碍后,才回应她。
“有很多。”
水流放了一会儿,变干净,迟雪摸索到浴室和厕所,她轻轻开灯。
用的是电热水器,父亲帮她开好后,电表开始转动。
雾气蒸腾,她看到渐变色的玻璃,格砖整齐。这间房子面积大,很有设计感,附近清静舒适,售价肯定不低。
她在想:父亲好多钱。
她又想:父亲为什么会贫穷呢。
花洒头关上,沐浴完后,她穿上新买的粉色T恤,碍于这间房子尘封已久,电器不便,就没有洗头。
富裕的尺言和郭雨生很相像,除了条件之外,他们的性子一如既往。
“你今晚,睡这间吧。”尺言见女儿洗完澡,回头,他已经收拾好一个房间,被褥、窗帘、洗手间,一应俱全。
他转身,走到过道尽头的一间,距离她很远。他推开门,消失在迟雪视野中。
她只好听从父亲安排,进入,地面很干净,屋内已经换过一轮空气,窗户的自然风吹得她湿脸颊有些冷。
这是,客房吗?
迟雪坐到床上,床垫柔软,微微陷下去。她试图在这个房间里找寻一点有关父亲的痕迹,可是没有。
她走出门到客厅,白墙瓷砖,大件家具也不多,有点空落。
尺言的行为表示出,他曾是在这里住过的,可是太早了,他没能留下什么。
她走到一颗绿植旁边,顽强的生命力使它在孤独之中坚.挺,叶尖有一点焦黄。
黑色电视上蒙尘,背后有一些蛛丝。她看着大理石的桌柜,忽地目光停住。
她发现一个相框,在角落里,静静地架着。
她伸手,试图拿起,耳旁却突然传入一声:
“有什么?”
她背后一激灵,认出是父亲的声音,转过头去,手还没收回来。
尺言顺着她的手,目光落到那个角落的相框,他伸手拿起,迟雪定住了。
尺言只看一眼,眉头微垂,除此之外看不出异样另色。他回过头,对迟雪轻声:“快回去睡吧。”
迟雪看不见那张照片上的内容,可父亲有意隐藏,她只好回到房间里。
门一关,她躺到床上,手臂捂住眼,光从缝里漏出。
她是不是,该趁着这个机会,多和尺言闲聊呢。
时间易逝,在模糊之中,她快睡着了。她模糊地想,尺言一定在尽头的房间里也睡了吧,她也该睡了。
聊天,可以明天再聊,早餐,可以明天再吃。
长久以来的习惯还是催促她起身,打开洗手间灯,镜子成为最明亮的地方。
尺言给她准备好了洗漱用品,就放在镜台架上。
她伸手,迷糊地漱口,再清水洗脸之时,她清醒过来许多,一抬头,余光擦过黑色的物什。
水流从她额头开始往下流,滴在洗手台上,她心中对那黑色感到异样,在正准备细看时,她听到嘶嘶声。
定眼,两米开外,有一团蜷缩的黑蛇!
她一震,脑海里瞬间空白,声音卡在喉咙里喊不出。小半秒后,她才转身奔出。
她喊:“爸爸!”
声音空荡,没有回应。
她跑到走廊尽头,敲响房门,喊道:“尺言,爸爸,尺言!”
她焦急地等着,每一秒都漫长得宛若半刻,等到第十秒时,她的焦急转为害怕。
父亲会不会不在这间屋子里了吧,他会抛下自己?还是出去了?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深深的走廊让她更加不安,脚趾头发麻,如针扎。她祈祷,期待又害怕,持续良久。
半晌,门终于开了。
尺言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温和,没有怒气。
迟雪的声音小起来,如同寒风中的孩子一下子被毛毯包围了。她突然不是那么害怕了,只是说:“有蛇,在厕所里,醒着的。”
尺言跟过去,一推开迟雪房间的门,数枚灯光照得他眼前一昏,他走两步,终于适应,洗手间里的灯又比外面更加耀眼。
迟雪站在门口,指道:“你看。”
洁白的瓷砖上,黑蛇蜷成一团,嘶嘶吐舌头,眼睛微微睁开,似是刚刚从冬眠中复苏。
“没有毒。”尺言认出,只是一条普通的王蛇。他走过去,轻轻拎起,身后的迟雪看得胆战心惊。
西南多蛇虫,在这等偏僻丛林之地,屋内有蛇并不稀奇。可现在还正值冬天,这条蛇未免醒得太早了。
尺言将蛇放入二楼的玻璃箱内,明天再做打算。
迟雪回到床上,尺言帮她熄灯,只留一小盏。她催眠自己快闭上眼,可一即将入睡,耳畔又浮出那可怖的嘶嘶声。
她睡不着了,不安侵蚀整个夜晚。
翻来覆去后,她终于起身,将灯都开到最大,试图安稳自己的心。数分钟后,她起身,抱着枕头踩地,走出房间。
她轻轻敲响尺言的门。
只等了十秒,门再度开。
尺言看到她,愣愣,迟雪委屈垂眉:“我睡不着。”
她害怕了。
尺言停在门口一会儿,望着女儿发旋,最终还是拉开门,让她进入。
与迟雪想象中不同的是,床很整齐,被子都没打开过。一个大窗占据墙面的三分之一,看得见林深夜色。
一张小沙发和茶几摆在一旁,尺言刚刚就坐在那儿,只开一盏落地台灯。
“你没有睡觉吗?”她想问,赤脚进入房间后,尺言让她在床上睡,自己又回到沙发旁。
这个房间太大了,就像酒店的高级房,风景很好,每一寸都安排适宜。
迟雪爬上床,拉开被子,被子很柔软,可床垫不如刚刚的房间。她看着尺言再度关灯,只留下手边的台灯,挨在沙发上。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而那个相框,就在茶几上,融为一体。
她对尺言说一句话:“爸爸,你好有钱。”
尺言望着书本,轻轻应一声:“嗯?”
迟雪想,她有大房子,有银行卡,有很好的外家,她开始有一些落寞,有一些羡慕了。
她尽力不去想它,只是对自己重复快睡,一次次催眠自己。
每到快睡着时,她都会看到灯光旁的父亲,他微垂眉眼,单手捧着那本书。她感到贵气。
她看不清书封,事实上也没有书封,只有牛皮一样的棕色封皮。她看了两三次这场面,眼皮开始睁不开。
十二点,迟雪彻底坠入睡眠,与周公下棋。
听着女儿的鼻息,尺言身子微动,他仍旧挨在沙发上,半晌后,他轻轻放下书。
迟雪的被子没盖好,露出后背,她的习惯是如此之坏。尺言起身,忍不住,要帮她拾掇被角。
茶几上,书中内容,在安谧灯光下被照出,那是一串串线条,宛若花一样散开。
这是一本流传已久的预言,用氏族内的文字写成,长达三百多页。他们小时候都是看着玩,今日回到这个地方,在书架上发现一本,便拿起来解闷。
手抄的文字被保存得很好,纸张也没有泛黄,俚语生动有趣。
他刚好翻到一页,便停住。
在床边,他望着迟雪,她发丝乌黑,落在耳畔。睡眠很安稳,呼吸规律柔和,被子也跟着一动一动。
他凝视许久,像是看够了,又像是没看够,他坐在床边,回应她刚刚的问题。
他轻声道:“不要羡慕。”
冬天的小雪,宛若明珠,可有可无。
第50章 怀疑
迟雪醒来, 看到满天的层云。
天气复杂多变,太阳转瞬即逝,窗缝里漏着一丝风。
她从被子里爬起来, 环顾房间,发现尺言并不在墙内。
她摸了一下身旁的被褥,很平整, 昨日爸爸该不会整夜没睡吧?她心里一顿, 望向沙发, 一个茶杯静置在茶几上, 书本合起。
——照片。
脑海里猛地跳出这个想法。迟雪马上下床,去找深色相框,可是在茶几上翻来覆去, 没发现一点影子。
尺言再度将秘密藏起。
她不意外, 预料间夹杂一点失落,转身去看那本书,发现竟然不是出版书目。
手工制成的牛皮封面,打线精装, 纸质很好,可仍旧看得出上了点年头。
她轻轻翻开, 墨水痕迹显露, 是用钢笔写成的手抄书。内容是……线条——这种神秘的文字!
她赤着足踏在地板上, 脚底一阵冰凉。
门突然开了, 她心中一惊, 望向门缝。尺言缓缓推开半扇门, 看到她触碰那本书, 并没有责怪或是蹙眉。
他好像早有料想, 不甚在意, 只是温声说道:“能吃早餐了。”
迟雪还没来得及向他说“早上好。”尺言就转身,把门关上。
迟雪待到屋内安静,目光回到那本书上,她刚刚慌乱一急,匆匆将书本合上,现在又翻开,一页、两页,她看不懂,直接翻到最后。
一串熟悉的字符映入她眼。
俄文。
她认得,可是分辨不出来意思,这些字符像变形,又新添了笔法。和前面的比起来,这个已经是最好认的了。
她分辨不出来这些有什么联系,但不会凭空出现在同一本书里。她扭头,看到一个角落书架,放着好几本自制的私家书和原著,有拉丁语、有俄语,还有线条文字。
这些得之不易的信息,宛若烙铁一样深深刻入她脑海。迟雪想到前来喊自己吃早餐的父亲。
父亲早有预料,放任她在这里独自探索。他已不像先前那样,几度隐藏了。
迟雪赤着足,轻轻走出房门,不同于夜晚的深邃,早上的走廊是昏沉平静的。
她踩在羊毛毯子上,时不时低头踮脚,害怕再出浮出蛇影。
终于出走廊,她看到客厅,尺言正在开放式的厨房内使用着咖啡机。
餐桌上放着煎鸡蛋,有三明治和牛奶。
“你昨天晚上没睡吗?”迟雪轻问。
尺言倒咖啡豆,回应:“睡了会。”
她有一点后悔,如果不是她缠着要去父亲房间睡,尺言会不会就不喝那杯茶,不用在沙发上呆一晚。
迟雪倒一杯温水,坐在椅子上喝起来,尺言说:“可以开电视看。”
她前往电视柜,发现尘埃已经被抹干净,虽然不是一尘不染。电视打开,她看到闪烁的屏幕,这里信号不好,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声音逐渐响亮。
她拿遥控器,脑中的频道对不上手里的,相隔几十年,电视机退化成几个频道,只能来回调转。
她猜想大概是没有交月套餐的原因,将屏幕停在一个卖广告、画面还算清新的频道。
空荡荡的屋子被电视机的声音塞满,咖啡机也转动震响,冲击着耳畔,这处地方终于有些人烟气。
尺言好像不似郭雨生那么沉默了,即便话语还是很少,可身上的青春气是丢不掉的。迟雪第一次觉得,和父亲共处一室时,他首次这么有生活气。
她拿着碟子,呈鸡蛋和牛奶,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像从前那样蜷起腿,边看电视边吃起来。
“等一下,我把你载回去。”尺言突然说。
迟雪心中一动,忙回头:“你会和我一起吗?”
尺言轻答:“会。”
她又追问:“一整天都是吗?”
尺言倒出咖啡:“嗯。”
迟雪的心才安定下来,她有一瞬间惊慌失措,好像爸爸要抛弃自己了。
昨晚上,迟雪忘记给吴老师打电话,尺言托人帮她解释了。尺言又道:“你等会,给林老师打一个电话。”
迟雪心里突然复杂,皱眉:“我不要。”
还没趁尺言回应,她就低头,抿嘴:“我不想。”
林枫对她很好,可现在,她好不容易才和尺言待在一起,她不想顾及其它身外事。
尺言没有说话,彩电的闪光照在迟雪的额头上,她不去看,一会儿后目光又回到电视机屏。
昨日的黑蛇还在二楼的玻璃箱里游荡,尺言刚进去,就又缩起来,蜷成一团。它在尺言面前出奇乖巧。
“你要把它放了吗?”迟雪隔着距离问。
“嗯。”尺言拎起玻璃箱。
冬眠醒来的蛇,许久没进食,动作也变得缓慢。可是它今日明显比昨日活跃,渐渐恢复过来,攻击性高上不少。
迟雪觉得尺言真是厉害,简直万能。
他出门,层云厚实,树林却不显压抑。迟雪跟在后面,见他走到百米开外,深处丛林,将玻璃箱盖子打开。
黑蛇缓缓游出,躲入草丛中。
迟雪问:“它能活吗?”
尺言答:“找到水源就能活。”
迟雪又问:“这附近有水吗?”
尺言将玻璃盖合起:“有个湖。”
他们往回走,尺言将水电关好,将屋子再度尘封,每一处都做得无比细致。
迟雪抱着那几个袋子,等着他。
车亮了,响动两声,她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弄来一部车,这是前日那部。或者昨日就停在这里,或者父亲半夜出去开回来的。
白色的车身并不亮眼,迟雪坐在后座,尺言启动车辆。
他开车很熟练,几下,根本看不出是刚拿牌的新手。
“你什么时候,有一辆车了。”迟雪声音细微,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冒不冒犯。
“租的。”尺言答,他从城里租来,为的是赶到郊野。
迟雪以前从不知道郭雨生会开车,在她记忆里,郭雨生永远推着自行车,有时是小电动。
半晌,迟雪的车窗,从林道变为商业街,又从商业街变为低山,低山在远处,渐渐辽阔,牧场出现在眼里。
一只小马跟着母马跑步,几步后,又停下来散步。
尺言将车停在旅馆附近,迟雪抱着自己的衣服,不想进去,她不知该如何向吴老师解释“偷窃”一事。
她理直气壮的底气,只能用在对她坏的人身上,一但到对自己好的人,她连有棱角的话语都难以说出。
地面已经清扫干净,垃圾桶里白纸的身影也被清理走,什么都没有。
警卫处的人在大厅等着,试图找到迟雪口中那个“给她糖果”的假意朋友,可对方一直以身体不适的理由不出现。
警卫点了根烟,吐出些许气息:“唉呀,这都不打自招了……”
迟雪没有去找吴老师,也没有去找两个“旧日朋友”。今天还早,学校也没有组织活动,人影不多,她坐在旅馆大厅里。
尺言在一旁,从售货机里买一瓶水,哐当掉出。
昨日的巷子,并没有装监控,警卫处只能看见确实有这两个小女孩往那边去了。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可谁知会不会又突然来一个反转?警卫抽着烟,不轻易评价。
将近一个小时,在多次催促下,“往日朋友”终于瑟缩地在吴老师陪伴下,前来到大厅。
她面色苍白,好似惊寒入体,嘴唇都青色。
“警,警官,早上好……”她声音讷讷打招呼。
这个常年跟在别人身后的,宛若小虫子一样的女孩,表现出应有的懦弱和胆怯。常年这样的生活,使她担惊受怕,不能独当一面。
“上车。”警卫把烟给掐熄。
“能不能,就在这里。”她声音细若蚊虫,透着怕事胆小。
她早上说自己肚子很疼,晚上也没睡好。如今脸色白成这样,起码有五分真。警卫犹豫地看她一眼,“你愿意也行。”
他们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尺言仍在售货机旁,想要买饼干。
“你昨天,有没有单独和林雪碰面?”警卫问。
“……”她垂眼,面露难色。
“说就好了,实话实说。”警卫提醒。
“有。”她点点头,幅度很小。
警卫又问:“你昨天给了林雪什么?”
她的手相互纠缠,指尖勾着关节,咬咬唇:“一包糖果。”
“你能描述一下那包东西里有什么吗?”警卫用笔在纸上指点。
她捏了一下掌心,似是有些紧张,一直低着头不敢抬眼。吴老师在一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她才作答。
“其实,那包东西不是我的。是小彤给我的,她说不吃了,就塞给我。”
“我对小雪很愧疚,前一天欺负她了,但是我不想的。我想对她道歉,手上也没有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那包糖里的巧克力,要十块钱一块,那些水果糖也不便宜。我哪能买得起,只有小彤这样的家境才能吃得起。”
“我家里还是贫困户,一颗糖能顶我们家一顿饭。我真的不知道钻石在里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警卫抬眼:“我什么时候说里面有钻石了?”
女孩一愣,哑言半秒:“猜出来的。”
她回神,立马又补上:“是个人都知道吧,好不好,问着问着找了我,还不是怀疑到我身上。”
警卫评价:“中气挺足。”
“往日朋友”愣了愣,才发觉自己语调完全暴露本心。她的说法能立住脚跟,可这个她对迟雪的假意愧疚,倒是烟消云散了。
“所以现在呢。”迟雪安静地坐在一旁,终于问。
“想说是意外吗?”只是碰巧,只是粗心大意,一切都是误会。
想法倒挺美好,可是昨天她们的张扬,迟雪一点都没忘。
“所以呢?”女孩说,“所以你要我和小彤道歉是吗?”
她站起来,弯腰鞠躬,低身下气:“好,对不起,林雪,我代替小彤为昨天的冤枉而道歉。对不起。”
迟雪冷冷地看着她。
她也很明显,感受到迟雪的目光,她知道迟雪在想什么,她出口:
“昨天的纸上,有一半确实是我们冤枉你了,可是另一半内容,林雪,你问心无愧吗?”
日记的照片都属实,她们只是将她的臆想公布,让世人看看这离谱的意淫。
“擅自公布你的隐私,是我们的错误,我们认了。可是,可是你就没有一点错吗?”
“我过得也很艰难,要到处讨好人,林雪,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就靠着你们施舍的一点点好处过下去了。”
“吴老师,你也看到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女孩转头,面对在自己身旁的吴老师,催促般说道。
吴老师犹豫地望向林雪,这个众人眼里的乖学生,面露出难色。
她声音微颤,按捺着问:
“林雪,是真的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