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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废废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线条


    学校发通知, 说由于顺位调整,学校里多出来一所本地的双非外国语高校的保送资格,三天内, 有意愿者可递交申请,五天后将通过考试竞争名额。


    迟雪站在公告栏前,呆呆停滞, 望着那几个铅字, 听周围人议论纷纷:“我看六班那个, 好像本来说要去复旦的, 后来又改北大了。”


    “是前面有人放弃了吗?这么突然。”


    “听说好像是重点班的那个尺言,那天办公室里在说这件事来着。”


    “不会吧。”


    迟雪退出来,今日上课, 林枫面色憔悴, 也在台上讲道多出一个名额的事情,让大家可以去争取争取。她看向尺言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几日,她低头, 试图不再去想。


    这种高级的私立院校,每年都要保一些顶尖的学生去92, 也要保一些水平以下的学生前往双非。因为是知名高中, 生源很好, 双非院校也愿意接受。学校就在这番操作下, 保证自己的重本率能最大提高。


    大多数中层学生, 都能去比这些双非更好的院校, 自然没有投以青睐。


    迟雪忽然有一种预感, 她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 递交了申请。


    因为大家都说, 试一试吧。


    是啊,试一试吧。


    与她竞争的,几乎都是普通班的学生。他们的水平实际上不相上下。


    迟雪去了解了那所外语院校的档次,虽是双非,但口碑一直很好,是大热门院校,工酬水平能排全国前二十。


    她开始简单备考,几日下来,在一个沉闷的下午进了学校考场。


    题目很难,迟雪的笔写一会,停一会。她想起父亲被保送的专业也是外语,他考试时是不是也这样呢?


    与题海不一样,这套内推试题分明更注重学生的综合水平,将大量篇幅放在写作上,不仅要言语清晰,还要内容深刻,她笔试第一。


    她的英语发音并不算好,在面试的时候,却也没有怯场。这个名额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她像对待平常事一样对待它,毫无紧张,也毫无兴奋。


    最后,五个人的面试她排第三,名额落到了迟雪手里。


    她被保送了。


    在几十年后,一门语言的掌握已经算不上技能。她在外语上很快适应这个时代的水平,并且过程轻松。她被保送英语专业,在这个黄金的2014年,外语尤为吃香,语言类专业分数水涨船高。


    迟雪后知后觉,恍然回神,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放弃这个机会。


    长久消失于校园的尺言,终于在十一月份,回到学校。


    他一如既往沉静,穿上了卡其色的外套,以抵挡秋风。


    他变成秋天的颜色了。迟雪忍不住想。


    时隔多日,迟雪终究是抵不过内心,那些过往的岁月是真实存在的,她无法舍弃。


    而对于尺言,一个横空出世的女儿是虚实不定的,谈不上爱惜。


    迟雪在尺言独身行走时,主动凑上去了。


    她委屈,一出口,眼眶就不自觉红了,她听到自己微颤的质问,像相隔二十多日没说话一样干涩:“你,为什么要放弃保送?”


    尺言被她拦住去路,只得停下。


    “没什么,突然就不想去了。”


    迟雪不相信,反驳道:“那可是北大。”


    “我不是很需要这份学历。”尺言回答,他每字每句都属实,没有这份学历他一样能过得滋润。


    “你是不是还一直和那个警察往来。”迟雪突然提高声调,声音尖锐,“是不是他不让你去上学的!”


    “不是。”尺言回答。


    迟雪拉住他的手:“你不要再和他联系了好不好,他真的不是好人。”


    半晌,迟雪泄气一样,低下头,告诉父亲一个好消息,“我被保送了。”


    尺言看迟雪许久,看着她的头顶,看见乌黑的发丝,他答:


    “恭喜你,那是一间好学校。”


    得到父亲祝福的迟雪,并没有开怀,她看着尺言迈步,松开手,询问:“我的话你究竟信了多少。”


    尺言顿顿,微侧半脸,只看她一眼,便没有回头地往前走。


    那日以后,尺言不仅仅孤身一人来上学了。每隔几日,他就抱着比自己小七岁的弟弟,坐在座位上。


    他那弟弟很安静,不喜说话,也从不乱动。


    学校默许了,班级里也无人提出异议。尺言不在座位时,他们有时会过来逗这个小孩子,给他饼干小零食,这个孩子尽数接过,却从来不吃。


    尺言也很忙,尽管在学校里,却不常出现在班级。他准备起艺考,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也不算简单。


    原本有兴趣,就算全是新知识,尺言学起来得心应手。专业老师指出:即便最后专业分低一些,只要院考过线,他的文化分也能绰绰有余拉上去。


    迟雪坐在角落里,看着父亲的弟弟,也许父亲留下的真正原因是他。


    临近假期了,课程赶得紧,桌面上堆满一叠又一叠的试卷。即便迟雪已经被确认保送,但是她不愿脱离学校。明明不与尺言再见面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她每见他一次,都会心梗不舒服。


    “啊呀!”一个女生突然叫起来。


    她停在尺言桌子旁,慌张地看着坐在位置上的尺言弟弟。这个一言不发的小孩,正拿着水笔,在每人仅有一份的押题作业上写写画画。


    尺言并不在班级里,女生看着已然被画上鬼画符的试卷,手足无措。她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深知这些试卷的重要性,虽然题多得做不完,但也不能任由被小孩子糟蹋。


    她想补救,从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手中救回几张试卷。小尺绫本来就握不紧的笔被抽出,他抬抬头,又低下头。


    “小弟弟,你拿这个画好不好啊?”


    女生忙将一旁的草稿纸与试卷调换,这可是要上交的作业。还未进行一半,后门突然出现人影,女生抬头忙喊道:“尺言,你快过来看看!你弟在乱画你的试卷!”


    尺言的步伐立马变得匆忙,准确而言,是他看到弟弟被打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焦急起来。他忙赶过去,直直搂住弟弟,抽身回头:“没关系,让他画。”


    他抱着弟弟坐在座位上,把女生递回来的笔递给他,“来,喜欢画就画。”


    女生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大概是多管闲事了。尺言一心在这个哑巴弟弟身上,无暇顾及其他人。


    “行吧。”她浮出些许恼火,闷声走开。


    迟雪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大家对这段日子,迟雪与尺言之间的沉默感到惊讶,连眼镜学长都忍不住掉过头来问:“他怎么变这样啦?”


    “不知道。”迟雪回。


    眼睛学长又道:“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疏远了呀?”


    没过多久,尺言又匆匆被叫走。她看到尺言凌乱桌面上飘落的试卷,这个年幼的弟弟并不懂得捡起。自被抽出笔后,他没有表露不安,可当哥哥拿笔往他手里塞几次后,他也没再拿起。


    这个安静的孩子就那样坐在座位上,看着陌生的一切,就那样拘谨地坐着。


    迟雪走到教室后面,捡起那张飘落的试卷,发现上面画满三角形和四瓣小花的童趣涂鸦。


    几日过后,大家都不再去理会,任由这个小孩子代替他哥哥坐着。上课也在那里,下课也在那里,没有人在特意去与他交流。


    终于一日,班长认为自己应当尽点职务路经尺言桌旁时,还是忍不住替他看一眼。认为那日的焦急确实有些冲动,可能惊吓到这个敏感的孩子。


    “小朋友,你吃不吃糖呀?”


    她弯弯腰,想拉近距离,却看到这个埋头的孩子,正在拿着笔,做着尺言抽屉里尘封多日的竞赛练习题。


    “啊!”她轻声惊呼,捂住嘴巴。


    这些题已经涉及到大学知识,换作他们这些尖子生,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话,做起来也非常吃力。


    而眼前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明明该上小学却厮混在哥哥身边的问题儿童,却一言不发地把答案都写上去了。


    这等天赋无可比拟,很快全班人都知道了,他们都震惊得哑口无言。那副小小的沉默的身躯,里究竟装着多少知识,谁也不清楚。


    尺言并不对弟弟的天赋感到意外,即便同学用极其夸张的语气,震惊地向他阐述一遍两遍三遍“这是神童!”他疲惫地抱起弟弟,准备放学回家。


    “今天开不开心,”他们只听到尺言声音疲累,垂着眼问,“和哥哥姐姐们说了几句话呀?”


    小尺绫没说话,在他怀中直立着腰,玩弄起尺言同学给他折的千纸鹤。


    两人刚刚走远,同学们开始讨论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天啊,你知道他在做什么题目,在做竞赛题!”


    “不会又是一个少年班吧,直接插进我们学校了?”


    “啊,我觉得不太可能,他弟弟好像有点问题,感觉像自闭症。”


    “尺言也挺不容易的,这个时候了还要照顾弟弟,反正我看他是挺心力交瘁的。”


    迟雪路过他们身旁,在无人注意中弯腰,捡起一张遗落的试卷。


    同学们惊叹着这个长兄为父的代表,摇头叹气。他们又聊到这个孩子一节课能吃五六颗糖,能画一下午的三角形与四瓣花,表示出极大惊讶。


    “他手里还经常摸着冰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迟雪将那份画满线条的试卷折起,安静地离开讨论人群。


    自从两人缄默不语后,她就从参与者变成彻底的观察者,她总是将目光定格在尺言身上。尺言的一举一动,她都无比清晰。


    冰块是从尺言给弟弟的。


    她低头看着试卷,上面满是线条,可丝毫不见孩童的幼稚。


    这个疲于照顾和学习的长兄,在发觉弟弟容易被冰块吸引注意力后,总会在抱起弟弟时,给他两三块小冰块解闷。


    这个孩子很容易对一件物品感兴趣,那怕是蚂蚁,或者橡皮。


    但迟雪看见,尺言在进门时是两手空空的。


    迟雪不知道这是魔术,还是将冰块藏于袖口,故作惊喜。她拿起那两张被吹走的试卷,细细看上面的线条。


    她见过,在父亲的箱子里,很厚一沓。


    迟雪直觉,这些线条,就和他的身份证一样神秘。


    第32章 寒假


    临近寒假, 过年时分,学校很人性地给出十四天的长假。


    迟雪已被内推保送,作为高三生其实早有名无分, 她去不去学校都可以,连那些写到笔尖起火的试卷,她一样能拿来折飞机。


    反倒是林枫, 这十四天休息来之不易, 长达一个学期的忙碌后, 终于有机会从繁忙中解脱。


    他再次一鸣惊人向迟雪提出:“小雪, 要不我们去旅游吧。”


    迟雪听到,陡然愣住。


    林枫道:“好不容易有假期,你也不急着学习了, 庆祝你被保送, 要不我们一起去旅个游?”


    “我都看好了,西南吧,怎么样?”


    他们学校又办了个自愿性质的西南游学,挺多人报名, 他们可以跟着过去。西南天气还行,冬天正好可以吃火锅, 人气热闹。林枫是这样想的。


    迟雪不知该发表什么意见, 半晌, 才答应:“……好。”


    林枫点点头, 进房间开始收拾起行李, 过两天就正式放假了, 他可以立马拎包走人。


    迟雪则一心回到手头的事情, 她正对着笔记本电脑, 搜索着语言文字相关知识。她尝试找与那张纸上相似的符号或者语言, 试图研究出其中内容,久而久之,从各类语种研究到文字的起源、发展,从而慢慢推断。


    目前她有头绪和方向,但没有线索,相当于盲人在公园里摸象。


    迟雪再次拿出收集的试卷,她先是看到一张画满四瓣小花和三角形的试卷。


    翻到第二张,鬼画符一样青涩的字迹,完全看不清内容,像极了三四岁小孩的随手乱画。她皱眉,眼前浮起久远的记忆,好像在哪里看过。


    明明就是凌乱的线条,可是她没有读出放肆,每根线条与线条之间,都是压抑。她逐渐在毫无条理的线条里,似乎窥见一点美感与逻辑。


    尺言究竟是什么家庭呢?这些又象征着什么呢?


    还有那个警察,要拜托尺言的忙是什么?


    她有空了,却一股脑投入这些事情。在林枫看来,女儿整日搜索各类论文,研究连他都不懂的专业知识,是在学习的道路上更深一层。


    林枫规划好安排,准备随着学校前去,接着便自己带着女儿两个人游玩。他让女儿有空就看看哪里好玩,对什么感兴趣,都可以去。


    迟雪本不在意,后来又顿顿,想到林枫的寄托,还是调出旅游攻略网站,抄了一份简单路线,根据时间修改。


    她后面几日都没到学校去,在临行前一天,打电话去定好门票,酒店跟着学校不用自己出钱。


    林枫临行,匆匆忙忙检查行李。


    迟雪犹豫一下,还是把试卷夹紧在日记本里,带过去了。


    林枫好不容易松一口气,迎来彻底的放松。在高铁上,他挨着座椅,看外面大片的风景,对迟雪感叹道:“我们好久没出来旅游了咧。”


    女儿懂事,学习也勤奋,保送到不错的大学。林枫独自拉扯她十几年,迎来今日的安宁,已经心满意足。


    迟雪点点头,手上拿着一本俄语入门:“嗯。”


    面对女儿的勤奋好学,林枫没有多言,而是抱着背包,凑过头来看看:“这字母可真难认。”


    “你也觉得难认吗?”迟雪停下看书,转头问林枫。


    “连起来写就难认,表音文字的几乎都长一个样。”林枫当作闲聊,缓缓回忆道。


    “我以前有个老师就是俄人,他的笔迹是一团糟。”


    迟雪翻出自己的本子,拿出夹在里面的两张纸,递给林枫:“爸,你看看,能认出这是什么字吗?”


    林枫看着这张试卷上乱七八糟的线条,不由得蹙蹙眉,认出是自己亲手编排的押题练习。


    在铅字上,覆盖着好几缕曲线,延绵下去,又像花一样四处展开。林枫的眉头从蹙变成皱,认真思索。


    “这不太像一维文字。”


    迟雪赶紧追问:“那是二维文字吗?”


    林枫沉吟:“也不太像。”


    迟雪拿回那两张试卷,林枫没有追问来历,不过多纠结于这些女儿独自的事情。起身道:“我去买饭,小雪,你要吃面条还是饭?”


    迟雪这才后知后觉到一份温情。她顿顿,“饭就好了。”


    她刚才和林枫之间的交流,是她与郭雨生两人从未有过的。这更像是真正父女间该有的亲情模样,十分温馨动人。


    迟雪不由自主地想到尺言,她与他之间,大概再也没机会弥补后世的遗憾。


    “来,吃吧,要不要饮料?”


    林枫很快就回来。


    迟雪拆开三十块钱的鱼香肉丝饭,闻到一股香味,道:“不用了,喝水就行。”


    女儿的乖巧令林枫安心,他在进食之后,很快小憩睡着,迟雪便继续看书。


    她不禁想到自己若真研究出内容,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为了解答自己的疑惑。尺言始终是尺言,不是郭雨生,她只能实现自我的满足。


    她翻出自己日记本,趁着林枫睡着,逐页逐页看起来。每一行字,都浓缩着她的情感,站在此刻回望,迟雪居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如此幼稚。


    死亡仅仅分开两人,在老天爷的眼里,不过是平常的生死,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她没必要把尺言神化,郭雨生也不是完人。而自己,只是时间里的一个巧合,穿梭与平凡之间的普通人。


    列车在高空均匀行驶,俯视着无数的土地和房屋……底下的人、车、树,都在高处显得慢而小,把这数百里的旅程拖得漫长。他们在清早出发,终于下午艳阳时分,历经上万次呼吸后到达目的地。


    车站很新,林枫把行李拖到门口,迟雪背着包。他们在门口遇到学校的旅行队,有几个同学向他们打招呼。


    “老师好!”


    迟雪认出那是高一的同学,现在高二,林枫曾教过他们。


    林枫推着行李,打一辆车,提前到达定好的酒店。在路上,看着片土地与众不同的风土人情,他感叹:“真有意思啊。”


    学校统一定的是双人房,林枫在来之前似乎没考虑到住宿问题,直到解开行李时,才发觉不大对劲。迟雪并不排斥两人一间房,也没提出异议,一切顺其自然接受了。


    他们到达时,收拾完东西,已是傍晚。


    两人打算去跟着学校车去吃饭,晚上就去景点逛逛。


    学校旅行定的明显是团餐,味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林枫怕迟雪和自己坐在中年老师组桌,会让她尴尬,尝试将她置入同龄人的围桌里。可是迟雪说:“我还是和你一起坐吧。”


    她对进食没有很大兴趣,尝尝鲜,差不多就离桌。在这个挤满高中生的食堂里,不少人同她打招呼:“嘿,你叫什么名字,是几班的呀,等会要不要组团一起逛呀?”


    这些高一高二生看着这个同龄人,从未设想过迟雪已迈入大学的校门,明年就会成为非常正式的学姐、前辈。


    “我爸是老师,我跟着他过来的。”她只答。


    有旧同学认出她,热情忙叫唤,凑过来加入话题:“诶,林雪!”


    这位男生得到展示自己的机会,他在对话里,向好奇林雪的人介绍:“她可是我们年级第一,啊不对,她已经跳级了,现在在高三重点班呢!前不久还被保送,可厉害了。”


    那些试图拉拢她交朋友的女生大吃一惊:“哇塞,好厉害。”


    “文科重点班的话,是高三二班吧?那你岂不是和那个学长在同一个班?”她们惊呼,张大嘴巴,“同学同学,不对,学姐,你有没有尺言学长的联系方式呀?”


    迟雪一听这个名字,心瞬间揪疼。她皱眉心,强迫恢复平静,摇摇头:“没有。”


    那些上来搭讪的女孩子挽着手走了,迟雪停在原地,想着刚刚那几句话,每一个音节都在她脑海来回飘荡,Q.Q号码、电话号码,通通挥之不去。


    就连迟雪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几串数字,自己已经视若珍宝,深深刻入记忆中。


    在前往景点的路上,林枫注意到女儿心情好像有些低落,他询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西南的风景很好,景点也很热闹。迟雪摆摆头:“没有,可能水土不服,不碍事。”


    她陪林枫去逛了崖洞,又去各个遗址看了看,还往各大高校走走。对于林枫来说,逛大学和逛景区都是一样的滋味,两日一晚下来,他们玩没玩多久,路倒是走了不少。


    林枫忽地意识到,他们跟着学校的安排,显然不符合他带女儿游玩的原本预期。想起小雪做的攻略,现在没用上,不免愧疚,在旅馆回程的车上,看起那一份迟雪简略的安排。


    “要不我们今晚就去这个夜市吧?”林枫道。


    迟雪没有问题,她只是来陪林枫的。


    林枫开始生疏地在手机上查路线,进行今晚活动主张。迟雪往窗外看看,一片青葱,明明是冬季了,却看不到雪。


    到晚上,学校队伍搭着大巴车走了,他们打车过去。到达后,眼前还是让迟雪一惊。


    真正的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吊脚楼和牌坊门、叫卖声与小摊……好多的人,熙熙攘攘。此刻天已完全黑了,在数不尽的红灯笼和霓虹灯下,黑夜更加深浓。


    她身后是车水马龙,面前是人头涌涌,站在街头她感到自己的无比渺小。只要一踏入,就会被淹没在各声各色之中。


    林枫和她买了麻辣小吃,好多个摊主坐着小板凳,极力向小姑娘推销针织花。前面还有杂技,有酒鬼,她一步深、一步浅,在走走停停中被迷得眼花缭乱。


    林枫享受起这种热闹,尤其是和女儿一同走路,他们走得并不慢,被各种嘈杂拥簇前行。他忽地想和女儿拍张照,留下点记忆,可是自己没带相机。


    迟雪经过一个糖人摊,被上面惟妙惟俏的形状吸引住眼球,那抹金黄停在眼前。她回头,想叫林枫,眼前忽地掠过一抹熟悉。


    年轻的身影成群结队路过他们身边,一回头,对面惊奇:


    “诶!林老师!”


    迟雪感觉一切都不真实。所有动静都变成慢动作,那群年轻人的身影里,埋在中间的,低首笑语的,是穿着白色外套的,温柔从容的尺言。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所有空气都仿佛变成彩色泡泡,交杂着斑斓灯光,在她眼前沉浮。


    白色的身影。


    她好像看到了白鸽,


    她颤抖,看到尺言转身望过来。


    迟雪连每个眼神都在颤栗。


    第33章 夜街


    “林老师, 你怎么也在这儿!?”


    眼镜学长惊呼,面色震惊,他们几个年轻人站定在两米的街对面, 两边相视清晰。


    林枫被叫道,下意识扶眼镜回头,愣一愣:“诶, 你们怎么?”


    这父女俩正在糖人摊前, 带着来自学校的文绉气质, 一眼就能认出。


    眼镜学长热情地转身上来, 身后的同学们纷纷跟上,向这边靠近:“学校不是组织旅游嘛,我们寻思着高考完可能就不再见了, 就趁着有个小假期, 同学一起过来玩几天。倒是老师你,带着林雪同学也来玩,居然不和我们说一声!真巧。”


    迟雪的目光仍停在尺言身上,她彻底愣住, 连被叫到名字反应都不大。


    “你们来几天啦?”林枫看这群孩子们,愣愣问道。


    眼镜学长热心回答, 比在课堂上积极数倍:“有两三天了, 我们都快把这片地走完啦。老师你才刚来夜市是不是, 要不一起走?”


    话到嘴边, 林枫没办法推脱, 只好答应。父女俩又跟几个学生组成队, 两边混为一边, 在热闹的街流里拥簇着前行。


    铃声音乐声混杂, 还有大卖场的喊麦声。眼镜学长一直扯着班主任聊天, 恨不得当作此生最后一次稀奇机会,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另外两个学生也活泼开朗地插话,有说有笑。


    迟雪跟在人群后面,眼里的色彩从那抹糖人的金黄,转为时隐时现的白色衣角,尺言的外套随着走动,飘在她视野里。


    她想不明白,怎么就会遇上了。如果不是在走路,就能看出她的手分明在颤抖。


    尺言忽地靠过来,迟雪不敢抬头,只听见他低声问:“冷吗?”


    她听不清自己声音:“不,不冷。”


    尺言的步子加快了,特意走到人群之中,离她远了一点。迟雪才敢抬眼,她刚望见尺言的背影,路边闪过的灯光刺得她眼一痛,她忙闭眼,才逐渐看清面前的群人。


    “诶,老师,要不我们去吃这家抄手吧,听说是创新菜品,很好吃。”


    尺言他们是三男一女前来的,彼此关系都不错,女生是轻音社的一个学姐,另外学长的女友。迟雪意识到自己在他们其中格格不入,莫名颤栗。


    他们扯着林枫上了食楼,迟雪被迫跟上去,在她前面的仍然是尺言。她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眼镜学长一上楼,就大大咧咧地点了两大份抄手,一份咸口豆腐脑,又点一个蟹黄灌汤包。林枫笑道:“我请客,我请客。”直至大家坐下,人有点太多,一张大桌挤满两边。


    林枫见到好几个都是班里的,女儿和他们关系相识,混着坐也没关系,便没在意。迟雪上来得晚,只剩下外边的座位,她一看,居然和父亲对坐。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她战战兢兢。


    林枫和学生们聊得热火朝天。尺言因为先前保送,和林枫吵过架,眼镜学长特意让他坐外边,不用加入他们的闲聊。


    整张食桌上,大半边热闹,两个人安静。


    迟雪紧张地盯着尺言背后的一个兰花盆栽,那抹绿色很不健康,花盆是红褐色的,夹着金纹。她专注地把金纹每一条都数出来,想要规避尺言的目光。


    抄手和灌汤包很快就上了,服务员推着木车,端上碗和蒸笼。数量有点多,也有点烫,尺言贴心帮服务员接过端上桌。


    如果是以前的迟雪,她肯定会想“父亲这么受欢迎是有原因的”,可现在的她只会担心害怕,“她要怎么和这个‘父亲’相处,尺言究竟有没有相信过她。这也太命运弄人了吧”。


    尺言不知有没有看透她内心的焦虑,他很自然地替她舀了碗抄手。眼镜学长一看,“怎么能不加辣啊!”尺言笑笑,没说话。


    迟雪看到眼前的抄手,有些惊慌和感动。她确实不能吃辣。


    林枫很爱吃辣,他几乎是一个人吃完刚买的麻辣小吃,现在吃抄手,加不少的干辣椒粉。这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教师,实际上如同他擅于忍受苦闷一样,很能忍受重度麻辣。


    为表示感激,她颤抖着声音向对面父亲提一句话:


    “学长,你不用照看你弟弟吗?”


    尺言没在意她话语中的惶恐,低着头吃灌汤包,只是回答:“家里有人照顾。”


    难得出来旅一次游,也算是疲惫日子里的短暂放松。过去几个月,他经历得太多,心理压力也愈积愈多,总要有个释放的假期。


    他们家也没有过春节的习惯,到了这段时间,便无所事事,不如趁着还有点时间,出来走一走。


    “这样啊。”迟雪低头。


    她看到父亲的手,白得宛若细雪,骨节分明。不给人柔弱印象,而是有力。


    “那学长,你的考试,现在怎么样了呀?”迟雪仍关心着他的艺考,她占据了父亲的保送机会,害怕父亲没有书读。她不知道郭雨生毕业于何处,更不知尺言的未来。


    “还好。”尺言答。


    迟雪猜想,如果他走艺考,一定会去全国最好的传媒大学,在遥远的北京。或者是去最繁华的地段,见识高楼大厦,天马行空。


    她始终认为,文化科上,尺言非顶级大学莫属。如果是艺考,也只有这些完美的老院校,才配得上他的这般优秀。


    他们开始无言相对,互坐一边。


    迟雪侧眼,看见林枫热得满头大汗,脱下眼镜,有说有笑、非常开心。


    如果林枫的女儿也如他学生那般活泼,他会不会开朗不少。如果她能在以前,主动和郭雨生多说几句话,他会不会也没那么沉默不语。


    买完单,他们下楼,众人回到闹市里。他们往回走,再一次路过糖画摊,迟雪目光投过去。


    “林雪,你想买吗?”眼镜学长注意到,特意热心问,“想的话顺便帮我买一个,我想要个老虎。”


    迟雪过去,看到十二生肖,精致生动。画糖的手艺人问她想要什么,她想了想,说:“能给我画个鸽子吗?”


    一行人在外面等着,林枫站在对街的角落,注视着女儿的背影,忽地侧过身来,向同样站在远处的尺言说:“你来一下,我和你说两句。”


    师生两人背靠角落,身后幽黑,首先的是一阵沉默。


    林枫头垂首,摘下眼镜,捏鼻梁,长叹一口气。身侧的尺言比他要高上几厘米,现在的学生,可真是有朝气,长得也标致俊朗。


    他靠坐在堆积的杂物上,手撑着一个老柜子,语气沉重:“想好去哪间学校了吗?”


    尺言仍旧站姿挺拔,他声音不大:“想好了。”


    林枫余光看到他的身躯,实在是标致,他仿佛天生就该吃这一行饭。尺言的天赋太多了,林枫突然就觉得管不动了,自己这个班主任名不副实了。


    他是金子,他四面都闪烁光芒,林枫第一次看到他的档案时,心里就有一种不安,首次见面时就有预感,自己终会有一天没资格教他。


    如果他的成绩没那么好,如果他不是那么彬彬有礼,如果他再平凡一点。林枫看这个早已超越自己的学生,宛若看天上谪仙。


    “这样啊。”林枫久久没抬头。


    好半晌,他又忍不住轻声问一句:“是去哪个学校呀?去北京,还是上海?”


    尺言沉默几秒:“在本地。”


    尺言以为林枫会斥责自己,可接下来是长久缄默。林枫不说话了。


    很久之后,林枫才声音缓缓响起,语气温和:


    “你自己选的,你要是喜欢,那就好。”


    尺言也陷入沉默。


    “老师我呀,能力不够,教不了你这么优秀的学生。你也有思想,以后的路,能比你厉害、给你指导的人也很少。尺言,你要好好走,你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小雪买了糖画,手上四五个,正分给同学朋友们。林枫抬头,看着,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表情如此柔和。


    “我和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朝气,头脑好。我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没有追求了。在学校教一辈子书,把孩子养大,就够了。你看我家小雪……可真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呀。”


    林枫眼眶泛红了,久久看着,面上带着浅笑。尺言不语,忽地见他抹一把鼻子,重新戴上眼镜。小雪正把糖画派完了,拿着剩下两个过来,林枫忙招呼:“我不用了,你们吃吧,你们吃吧。”


    迟雪手上是两只鸽子,她递一只给林枫,听到拒绝,换了个方向递给尺言。


    尺言接过,手持一只金黄色的鸽子。


    迟雪说:“我本来只要一个,他却给我画了一群。我不舍得吃了。”


    现在是冬天,糖画不融,却怕在人群里挤坏了。迟雪手持着剩下的鸽子转身回去,那边的学长学姐们在聊天,很热闹起劲。


    尺言捏着竹支。街头的灯笼里火烧得很旺,人群熙攘,挡住冬天的冷风。可他还是觉得有一点冷,自己摸自己的手,却是温热的。


    他从此不敢直视黄鸽子。


    第34章 庙会


    林枫突然收到消息, 要他回学校。


    班上有个学生压力太大,闹着离家出走,已经两天不见人影。家长联系警察局, 警察局联系学校,学校联系班主任,林枫一个头比两个大。


    他本可以不回去的, 毕竟现在是休假, 还在外地, 赶不回去无可厚非。只是林枫实在放心不下, 那个离家出走的学生成绩平平,平日经常情哭哭啼啼,压力很大, 现在已几十个小时没消息, 很难不让人猜想出些什么事。


    自从早上一接到电话,他就开始止不住叹气,满是忧心。林枫当然想陪女儿,可学生的下落不明把他的心拉扯到千里之外, 好不安定。


    经过一清早的踱步后,林枫还是弯下腰, 收拾起行李。


    迟雪理解, 没有意见。


    林枫满头大汗, 抬头, 却看见自己的女儿。他讪讪问:“小雪。”


    迟雪应:“嗯?”


    “抱歉啊, ”林枫声音里满是愧疚, 衣服都没折整齐, 垂头丧气, “明明说好是陪你来放松的。”


    “没事。”迟雪回。


    可是, 现在林枫决定回去,而迟雪呢?这是一个问题,她要提早结束行程吗。


    林枫思来想去,实在是愧对女儿,他拨通自己学生的电话:“喂,你们出发了吗?”昨日学生们邀请他们一起去庙会玩,有家特别出名的糖水,必定要去吃的。


    据电话悉知,这几个学生已经搭上前去庙会的车。


    林枫想了一下,犹豫地抬头问:“小雪,你要继续吗?”


    迟雪说:“我都可以。”


    今日的学校旅游团也要转地换酒店,无论迟雪跟不跟林枫回去,也得收拾行李。她收拾几件衣服,背上自己的包,行囊不多。


    林枫和女儿搭车去庙会,这位班主任一路上忧心忡忡,魂不守舍。


    到达之后,学生们早在庙会门口等候他们,眼镜学长老远就挥手打招呼。迟雪看到今日尺言穿的是灰色羊毛外套,比昨日要修身一些。


    他们提早定好了位置,这次林枫不用出钱。这家店确实美味,可是林枫边吃,边满脸苦闷。


    学生们看出他心不在焉,询问缘由。


    “学校那边有点事情。我中午就得回去了。”林枫凝皱着眉头,告知他们。


    “诶,那林雪呢?”眼镜学长抓住重点,“她也要跟着回去吗?”


    目光聚在迟雪身上,大家齐齐望过去。林枫此刻沉默了,半晌,他轻声出口询问:“小雪,你要继续留下吗?”


    迟雪垂垂眼皮。


    眼镜学长见她没有声响,心里知道大概答案,帮忙抢答:


    “诶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林雪又被保送,去不去学校都一回事。我们还要玩多一个星期,要不林雪就跟着我们?”


    “你们下一个景点是什么呀?诶呀巧了,我们也正好要去那里。”


    林枫犹豫了一下。小雪虽然还未成年,但今年就上大学了,早晚是要一个人独立的。这几个学生有男有女,都相互熟识,人品不错。让小雪跟着他们旅游,也是一个办法。


    “小雪,你怎么想?”林枫再次耐心询问她。


    “我,”迟雪眼前模糊一下,她投一缕目光到尺言身上,对方并没有参与话题,只是坐在偏僻角落低头。她犹豫道,“我,留下吧。”


    林枫听见这个回答,轻声叹息:“好吧。”


    “对啊。林老师,你急着回去就回去吧。”眼镜学长真诚建议,趁热推波助澜,“小雪不小了,我们也不会让她吃亏的。”


    迟雪再次把目光投向尺言,尺言一直旁听,却概不发表言论。


    她原本不在意此事,林枫甚至还想着要不让她跟学校旅游团。如今尺言他们发出邀请,迟雪确实心动了。她不想去游玩,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干些什么事情都好。


    她也许能和尺言好好解释,也许能增进信任和感情。


    她也许就这样待着,在他身旁待一个星期,什么话也不说。


    她想,无论做什么,她都想。


    林枫迅速吃完糖水,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女儿有去处后,他的心也跟着安定不少。


    他留给迟雪三千块,自己只身拖行李箱到车站。


    “怎么走得这么急?什么事情呀?”


    “好像是你们班上的那个谁,离家出走了吧。不懂。”


    “不是说什么投河吗。”


    糖水铺里,几个人七嘴八舌探讨原因。迟雪在一边听着,发现偏僻角落的尺言从不作声,只会静坐。


    他们吃完糖水,在庙会里走。今日人倒不算多,大概早晨的缘故。


    张灯结彩,香火旺盛,此处素来是祈福圣地,又恰逢祭祀典礼,庙会兴盛。开发成旅游文化地,既增加了收入,也宣传了名气。至于灵不灵,那是另一回事。


    街边的小摊,纪念品向他们招呼。一个大妈缠上来,夸赞“学生哥儿有精神,看一看这些手镯啊,檀香木串啊,都能保平安,必定学业进步。”


    眼镜学长被缠得不行了,拉着人就往前快步走。大妈扯住尺言,见他温和平静,心想这种帅小哥都有礼貌,脸皮薄,好推销。


    迟雪没有抛之而去,提着包,在一旁看着。


    “看看嘛,看看嘛。大仙开过光的,戴手上能驱灾挡祸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有没有女朋友呀,妹妹呀,这个银镯光灵灵,成色多漂亮,送她们适合得很。”


    尺言脚步停下,迟雪看出他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的想买。


    “有没有其他?”他问。


    大妈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满是手链吊坠,各式各样:“喏,这里都是,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见尺言认真看起来,大妈的口若悬河停下,静等一会儿后,忽地温声起来:“其实呀,说再多你也当听个如意,最重要是喜欢嘛,有眼缘比什么都好。”


    尺言挑了一条深檀的木链子,手工织的,很精致。大妈收了钱,还不忘提醒道:“可以拿去前面香火那,有人免费开光呢,图个好意头。”


    迟雪见尺言往前望望,迈步走过去。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信神佛,记忆中他未曾表露过,日常里也从未接触。他们家甚至不过春节,也不过清明。


    红柱青梁,廊顶悬挂一层层香塔,烟灰蒙住猩红,每隔一刻,就会掉落崩塌。这处地形是上行坡,供奉的神佛要抬头才能望见。


    迟雪跟着尺言,一步步往上攀走。尺言低头看路,迟雪抬头看他。在威严隆重的庙堂逼压下,他们都变得渺小无比,极其虔诚。


    金箔贴身,玉瓶净露,一阵沉闷的钟声敲响,震得烧香的烟都颤颤,成百上千缕白色蜿蜒流动。


    巨大的神像坐落在庙堂中央,垂望着芸芸众生,这份沉重的慈悲,压得每个人都缩小、缩小,在此刻成为世间的小小一只蝼蚁、四处飘荡的蜉蝣。


    尺言领一炷香,点上,火光在他前闪烁,若隐若现。


    白烟缓缓飘出,丝丝缕缕,他拜了三拜,将这一炷香恭谨上到香炉的正中央。


    他转身又去问信徒,说想替手串开一下光。拿出几张红纸,一半入了香油,一半给了师父。


    师父接过他的手链,檀木块被编织绳串起,长长短短,在呈放物品的红盘子上微摇。


    一套仪式,跪拜烧诵,开过光的手链被送回尺言手里。尺言接过,迟雪以为他要离开了。


    尺言回到神像前,诚恳地低下头,他手捧着这串手链,高举在额头前,两手合成十字状。


    他闭上眼睛,垂首站很久。


    一门的珠帘被风扰动,模糊他的身影。


    他拜神,祈福。


    迟雪一直看着,无言。他终于动动,手持檀木串侧身,迟雪在想他许了什么愿望。


    她跟上去。


    “你信神佛吗?”


    尺言停一下,转身向她,拉起她的手,把手链带上去:“不得不信。”


    “你许了什么愿?”迟雪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动作自然,檀木串的颜色与白皙手腕很适宜,垂尾的珠子晃动。


    尺言不答。


    “许愿会灵吗?”迟雪追问,“学长,我也能许一个吗?”


    尺言轻声:“许了愿,如果灵了,要回来还愿的。”


    她垂下手,又听到尺言对她说:“我们走吧。”


    迟雪茫然地回头看,神像端庄的姿态,让她什么也想不到,只有一片虚空。


    手上尾链的两颗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很轻的响声。她感到有风,有东西在遮扰她眼前,她步履不自觉就跟着父亲,一步、两步。她宛若看到很漫长的一段间距,可能是空间,可能是时间。


    “尺言!”眼镜学长看到他们,招呼,手上拿着名小吃,津津有味。


    群人重新回到一起,与同伴汇合的迟雪并不感到喜悦,她的心像是留在那白烟缭绕里。她屡次回头,远远眺望,而尺言再无回头,一直前行。


    与年龄相仿的人一起旅游,比与林枫同行要舒服很多。他们在庙会呆一个上午,看游街,听曲儿,把每一条小巷都逛遍了。


    不同于旅游团的急匆匆,他们目标不是赶往下一个地点,而是感受一片地区的氛围。他们游刃有余,悠悠行走,从早上到晚上每一刻都充实。


    中午吃的是当地名菜,下午便是赶车。


    “坐什么车?”迟雪问。


    “学校的车,方便,还不用花钱。”眼镜学长看着手机信息,回答问题,“我问了一下高二级长,剩几个位置,就是我们要分开两辆车。”


    “没关系,目的地都一样。”另外的学长答。


    “有两辆车剩两个位置,一辆一个。”眼镜学长报,立马抬颔对情侣说,“你们俩就一辆吧,林雪的话,嘶,我想想……”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你要丢了怎么跟林老师交代?你要不跟我坐,要不跟尺言。我俩都有手机联系方式,比较熟路。”


    这是要让迟雪选,她顿顿,犹豫不决。


    她如果和父亲坐,尺言定然不会对她厌烦,但不知道他会不会心有芥蒂。两人干坐着,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不说话,互相沉默。


    可这也是一个机会,万一呢?越是靠近,两人的冰层就会渐渐消融,体温能融化一切。


    她看一眼尺言,对方垂眼,她咽下话语。


    她对眼镜学长说:“我和学长你坐吧。”


    眼镜学长愣一下,忙回:“还是你们坐吧,我社恐。”


    尺言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继续。这个安排在不语中默认下来。


    等到上车时,她内心还在想,父亲是否会独自上一辆车,不与自己同坐。最后这个预想没有发生,她与尺言一前一后上车,坐后排的相邻座位。


    车开了,行进三个半小时,堵一下车,傍晚到达目的地。


    按照迟雪所想,她看着尺言的眉睫,看他的侧脸,而尺言看向窗外,玻璃倒映着他目光。


    路旁的树摇动,光影缭乱。


    两人沉默,一言不发。


    第35章 照片


    阴云为街道蒙上一层朦胧昏灰, 他们坐在大巴车上,迟雪低头玩着自己的手表,父亲郭雨生靠在窗上, 目光落在倒映的玻璃上。


    迟雪的手表烂掉了,不灵敏。在学校被同学摔地上后,就摁不了图标。她去和老师说, 老师只批评同学一句, 就再无后话。


    她去和那个同学说:“你帮我修好它。”


    同学说:“我不会修。”


    她思考:“那你赔钱给我, 我拿去给维修店修。”


    同学指着她的手表, 咿咿呀呀:“你的手表买来的时候就是烂的,不是我弄烂的,它本来就是烂的……”


    她生气:“这可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几个小朋友, 围着她问很多, 你的爸爸很有钱吗?他没有钱就会给你买烂手表。他聪不聪明?他不聪明的话就会给人骗了。他是哪所大学毕业呀?他在哪里工作呀?他真的给你买了这么好的新手表吗?


    迟雪被问得脑子一团浆糊,即便如此,她每个问题都肯定回答了。她坚信着爸爸是有钱又聪明的好爸爸,挺直腰杆反驳他们:“他有钱, 也聪明,肯定不会给我买烂手表。”


    他们一脸不屑:“我不信, 我们都没见过你的爸爸呢。”


    迟雪看着自己的手表, 在想自己的话里那个完美的爸爸。她想得太入迷, 都快把自己真正的爸爸郭雨生给忘记。


    窗外一路都是槐树, 风一吹, 到处是飘落地面的黄槐花。这个季节很美好, 只要一走出家门口, 就有淡淡花香。


    迟雪抬头望父亲, 仍然不知道他在望什么。她觉得父亲是不会欣赏黄槐花的。


    她和郭雨生今天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听说要坐车两小时,经过数十条路,到达快一百公里外的隔壁市。


    他们要去出行,可能是旅游,也许吧……迟雪这样想,突然活泼弹起,扯着嗓子问:“爸爸,我们等一下是要去游乐场吗?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说那里有游乐场。”


    郭雨生听到女儿呼喊,身子动动,面庞侧过来看女儿:“……啊,可能吧。”


    迟雪已经心里笃定了,父亲就是带她去游乐园,她开心地继续低头看手表。


    郭雨生的气息逐渐柔和,他低下眼皮,额头靠着窗户开始长久缄默。掉落一地的黄槐花卷动,他定定地望着,也许在胡思乱想,直到黄槐花被车流吹散-


    车到了酒店,一众师生下车,经历过长途奔波后大家都很疲惫,只顾着搬运行李。


    尺言定了一个房间,眼镜学长他们在前台交流,只能现场入住,迟雪在旁边看着,听到眼镜学长哀嚎地“啊”一声,“不会吧”又一声。


    她走过去,听到几人的对话。


    “真的没房间了吗?”


    “是的先生,一个都没有了,我看看,都提早预订满了。”


    “那我们怎么住?五个人两个房?还只有三张床,能不能再挤一间出来,贵一点也没关系。好姐姐,求求你了。”


    前台摇摇头。


    眼镜学长折身回来,找伙伴商议:“不是,这,来了只剩个三人亲子房,幸亏尺言提早定了个单人房。你们赶紧想想,我们怎么挤一挤度过今晚?”


    “要不换个酒店吧。”眼镜学长一拍头,自问自答,立马拿出手机查询周围的旅馆,结果发现,已经全部爆棚了。就算有,也都炒到了天价。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算了,我们还是挤一挤吧。”


    肯定是要两人挤在一起睡了。挤在一起倒不是大事,可和谁一起挤才是重大问题。小情侣两口还好说,尺言和眼镜?两个一米八的高个儿会压垮脆弱不堪的单人床的。


    学姐开玩笑说:“得了吧,眼镜你睡地板,尺言睡床,我们四人晚上还能打麻将。”


    迟雪听出来,他们已经将独立的房间预留给她了。


    她讷讷:“要不我去别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房间吧。”


    学姐说:“不行,你得跟着我们,你自己住我们哪能放心。”


    她和这个学姐并不熟,两人见面以来,没说上过几句话。仅仅知道对方的身份,迟雪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前台突然叫住他们:“客人您好,我们刚刚调出一间双人房,可以帮您把单人房换双人房,您看一下……”


    眼镜学长一听到:“不能直接给个双人房吗?……好吧行行行,换,立马换。”


    本来拥挤的环境迅速改善,起码房间分配合理了一点。眼镜学长迅速排列组合,当机立断,“分开睡吧分开睡,林雪,你和这个学姐一起过一晚行吗?”


    学姐道:“你们仨亲子是吧。”


    眼镜学长开始勾肩搭背,扯起今晚的室友,凑到他们耳边窸窸窣窣:“我说我是和你睡大床呢还是和你睡大床呢,还是你们睡大床呢?”


    迟雪看着尺言,他从刚开始就一直没说过话,低头看手机。


    在他们嚷嚷闹闹的时候,对久违的同床共枕兴奋之时,尺言突然说:“我下午出去一趟。”


    眼镜学长愣住:“啊,这么突然。那你还去不去江边散步啊?”


    “不用等我了。”尺言回答。


    “我有个朋友过来了,去接一下。”他说完,转身即走出门口,伸手招一辆车,消失在视野里。


    “这么突然。”眼镜学长拎着尺言的行李箱,吐槽一句。


    搬完行李后大家都恹恹的,长途奔波后疲惫不已,再加上少一个人游玩就没什么意思,今天就不外出,直接留在酒店休息了。


    迟雪把自己行李放好,学姐很热心地帮她,她说自己可以。没过多久,迟雪听见身后传来热水壶的滋滋烧水声,学姐又打开灯、试电视,迅速且井井有条。


    迟雪坐在床边,低头,拿出自己的日记本。


    夹在里面的纸掉出来,她弯腰捡起,学姐朝这边看一眼,并无在意。


    “林雪,你今晚想吃什么呀?”她只是问。


    “都可以。”迟雪答。


    她翻开纸片,对着里面缭乱的线条,入迷地看着。她又看到自己的字迹,一行行稚幼的笔触,又将她吸引过去。


    “他们说不出去吃,”学姐看手机信息,自说自话,“要不吃泡面吧。”


    迟雪没有回,在她即将翻到对尺言的埋怨时,门口突然被敲响,她看到一头湿发的眼镜学长推开门,顶了顶眼镜:“你们要不要来打牌啊?”


    天空逐渐昏黑,迟雪愣愣,学姐正欲洗澡,松开头发懒散回应:“我等会过去,你们先玩着吧。”


    “我点了烤串捏,”眼镜学长勾起嘴角,邪魅一笑,转头望向迟雪,“林雪,你要过来玩吗?”


    林雪抬头,声音弱弱:“我不会打牌。”


    “没事,我们教你。”眼镜学长真诚邀请,帮她分析,“尺言出去就少一个人,她又没那么快,你快先来学一下,我们等会四个人打。”


    迟雪对这种扑克游戏,仅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上,她家不像别家,没有一大堆亲戚打这种怀旧消遣,她连扑克牌都没认全过。


    迟雪只好放下日记本,塞在被子底下,起身跟眼镜学长走去。


    眼镜学长尤其自来熟,一路上叭叭叭,说了不少话。她有的“嗯”了,有的没听清楚,从上面往酒店大厅看,其他学生正在玩笑游荡。


    “对了,林雪。”眼镜学长刚洗完澡,身上满是清爽,还有点清香,“能问你一点事情吗?”


    他的脚步停下,迟雪跟着停下,抬头望他。


    眼镜学长自然地靠在走廊栏杆上,用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抹了抹头发,湿发仍在往下滴水,有几滴沾到他脸上。


    “你想问什么?”迟雪询问。


    眼镜学长笑笑,摘下眼镜,托着一边脸侧望她,发现这个女孩还挺清秀。持续十几秒,见到这个女孩一动不动,才低头重新戴上眼镜。


    他声音懒洋洋,掏出手机:“给你看一点东西。”


    手机打开,点开图片,图像是一张洗出来的照片,是尺言与迟雪两人的合照。


    迟雪愣愣,接过手机,她想起之前的游学出行,是在湖边,一个路人帮他们拍的,这张照片几乎被她遗忘。


    “我帮他搬行李,一不小心掉出来个本子,本子里面又掉出一张这个。”眼镜学长后背倚在栏杆上,侧对着她,“你再翻下一张。”


    迟雪按照他的话做了,看到下一张图片,是那张照片的背面。白色的水印背景上,右下角有马克笔迹,写道:“2014.5.1,小雪”


    又有一行字:“在桃园”。


    眼镜学长指一下,“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但是嘛,我只是不小心拍到的,我也不好乱推测。”


    “我对他也比较熟,相处几年下来了,人也清楚。他这个人比较保守。”眼镜学长拿回手机,语气认真,“我看你们相处这么久了,之前还吵架。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未必是真的要对你这么冷。”


    迟雪收回目光,脑海里有根白线,白线颤抖了一下,上下窜动。


    她想到好多——想到尺言近来的缄默、郭雨生最后一次的冰冷,想到自己每一次的翘首以待的热忱,换来的却是他的距离。


    “他好像在对我冷暴力。”她几乎要眼泪涌出,可泪水萦绕在眼眶,低下头,“可是,可能是我错了。”


    眼镜学长见这个场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摸索口袋后,发现没有纸巾,只得消停下来,陪她一起哀伤。


    半晌,他长叹气,拍拍她肩膀。


    “那他肯定有什么苦衷。”


    第36章 杀人犯


    车一直开到市与市交接的郊外, 宽敞的沥青路蒙上深色。


    迟雪想要看窗户,她爬起来,小小的身子在座位上坐到都酸软了。目光一触及玻璃窗, 就看到绿树成荫的园子。


    园子建在山上,有很多石碑,她好奇地望着, 指着问:“爸爸, 这是墓园吗?”


    郭雨生在附近的花店, 买了一枝兰花。迟雪看着这支花只有两三个花苞, 还没开,只觉得清冷。


    郭雨生单手持着花,一只手牵着迟雪, 迟雪走在路里面, 抬头望着大片森绿色,绿荫熙熙攘攘。


    走到门口时,郭雨生突然停下了。迟雪在想,他是不是忘了路。


    他一直站着, 什么话也不说,柔光透过树影, 稀稀疏疏洒在一旁的地面上, 鸟的叫声很灵动。


    迟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 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 在她终于忍不住的时候, 郭雨生牵着她的手, 走上第一阶石梯。


    迟雪数着, 每隔六阶楼梯就有一个大平面, 他们走了三层, 然后右转往里面走。迟雪继续数,数到了第六个石碑。这个石碑比周围小一圈,而且上面没有字。


    “爸爸,这是谁呀?”


    她抬头看,在整面座山里,这个地方只能算作是不起眼的角落。小石碑显得更不起眼了。


    但是很干净,不同于其他石碑蒙上旧尘,这个小石碑被认真打理过,就连花瓶里的水也透明清澈,插着一束新鲜灿烂的白雏菊。


    郭雨生把雏菊花丢掉,插.入兰花。


    迟雪捡起雏菊,白嫩的雏菊沾上地面的灰尘,宛若一点墨水滴在白净宣纸上。雏菊并没有因此暗淡,相反的,更显灿烂。


    郭雨生垂眼看一下墓碑,弯腰,抱起女儿。


    迟雪在他肩头,忘记掉要去游乐园的事情。她已经被小雏菊完全吸引了,握着那束花,轻轻玩弄。


    刚摸一会儿,花瓣就哗啦啦地突然散掉,飘落一地。迟雪惊讶看着,这份美好随着步伐和一阵风延绵而去。


    “哎呀,”


    花瓣连成一条白虚线,落在郭雨生走过的每一寸路上,延得很长。可是郭雨生走太急,迟雪仰起头,第一片飘落地上的白色花瓣,已经看不清楚了-


    车停在火车站前,尺言下车,天还带着点亮光,夕阳缓缓落下。


    他往里面走,看到正在过安检的友人。司徒辅穿得很正式,走特殊通道,提着一个黑行李包。


    尺言招招手,司徒辅过卡关后,径直往这边走来。


    尺言帮他接过行李包,问:“你打算在这待多久?”


    司徒辅答:“可能两个月,可能两天。”


    他最近是平步青云,来西南出差,刚忙完手头的事情。尺言又恰好在这旅游,两人时间对上,相聚一场。


    尺言上刚才的车,司机见多一个带行李的人,热情地问是不是原路返回。尺言否认,说:“先去食街,我们吃饭,然后去这个地方。”


    那不是景区,交通也不方便,是上了点年头的小招待所。司徒辅并没有拒绝,安排这些事并不难,只需一出口便轻而易举,可他还是任由友人计划。


    司机开车很快,把街景远远甩在身后,窗口只剩风声。尺言和司徒辅两人说话不多,大家相知相熟,无需多言。


    他们到了食街,坐露天大排档,点了两三个菜。街上灯红酒绿,人声喧哗。男男女女有穿羽绒服、有穿热裤,洋溢热气。


    司徒辅拉开塑料椅子,低头看一眼环境,终于抬眼说话,用沉稳低声询问:“你弟很排斥上学。你真要让他去?”


    尺言早就做好,开始拆碗,热水蒸腾模糊面前:“他喜欢就好,由他吧。”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这是常有的事,司徒辅缄口不语。


    尺言想将弟弟直接插班入初中,知识不是问题,人际交流和外界接触才是困难点。


    这个孤弱的孩子去了陌生的学校几日,就沉默几日,一下子接触五六十个人,让社交能力几乎为零的他备受折磨。


    菜上来了,看上去很辣。司徒辅望着辣椒抿嘴,还是补一句:“你太急了。”


    尺言夹一筷子菜,“不然呢?”


    第二盘菜也上来,服务员力气不够,尺言帮忙呈菜。


    司徒辅眉心微拧。


    待到服务员走远后,他声音带着严肃:“他根本适应不了。”


    尺言又夹一筷子菜:“总能适应的。”


    空气中泛着煎烤味,烟火气到处飘浮,尺言漫不经心,吃烤鱼被辣到了,忙喝一口水。


    司徒辅听出他随意之下的强硬,没有过多纠缠,转头下筷青菜。


    他们吃得很快,不同于其他桌的啤酒烧烤、大吵大闹。半个小时后,尺言结账,多叫两条烤鱼一盒韭菜带走。


    司徒辅看着,想起他还有同行朋友。


    “明天去逛逛吧。”尺言边打包,边问,“要不和我们一起?”


    “不用了。”司徒辅目光转向五光十色的街头,扫视一下。


    “那你回去休息吧。”尺言低头,“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尺言打算让司机只送他一个,自己另行回酒店。


    “你送我去吧。”司徒辅盯他,突然提出要求。


    尺言抬头看向他,两人相隔三米,期间装满沉默。


    “好。”尺言拎起打包袋,往车走去。


    司机将两人送到小招待所,一路上愈发偏僻。在近似乡道的路上颠簸十几分钟后,终于看到一盏灯。


    这间小招待所公私皆营,环境翻新不久。老板娘在门口打杂,见客人来了,到前台给他们找钥匙,懒懒散散:


    “现在游客很多啊,到处都人山人海,找个地住都难咧。”


    尺言贯彻司徒辅的要求,搭电梯上三楼,将他送入房间。他帮司徒辅提着行李包,这个招待所虽然翻新过,但岁月痕迹依旧,电梯咯吱响。


    开门,有一点小小的潮湿味,尺言去开窗,令人意外的是空调是新的,有暖气,司徒辅抬头开了。


    “你将就一下吧。”尺言转身道。


    司徒辅去烧水,陈年烧水壶滋滋响起,伴随电流声。


    两人共处一个房间,烧水壶煲很久,滋滋声音经久不绝。


    尺言凝视着司徒辅,司徒辅低头看着烧水壶:“我走了。”


    尺言一句想往门外去,双手离开窗台,故意绕开司徒辅。


    司徒辅一动不动,站定在路中间。尺言到达司徒辅身旁时一侧身,迅速扣住他肩膀,膝盖一顶,将他压倒地上。


    尺言手里握住匕首,俯身,两人离得很近,仅有二十公分的距离,压在司徒辅耳朵旁。


    空气一片死寂,房间里酝酿满沉默,渗人寒气开始填满每一寸角落。尺言和司徒辅一动不动,匕首纹丝不移,


    司徒辅的目光很沉,直视着尺言。他很早就看出来这份危险的企图,从出了火车站的第一步,对上这个友人眼神开始,就知晓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却没有一点反抗。


    窗外树叶窸窸窣窣,一丝锐利的风宛似锋刃,划破寂静的夜幕。两人的气息交杂,成丝成缕地飘在空中。


    尺言死死盯着他。


    “我能信你吗。”他沉闷声问。


    司徒辅良久,低声回应:“你不能。”


    只有杀了这个人,悲剧的齿轮才不会重蹈覆辙,他无法再次眼睁睁亲手将周围人推入火坑。


    他赌错了,走上一条没有后悔药的路。他承认,他无比后悔。


    当他见到害羞孤僻的弟弟,他想到过往,寒气的冬日和血淋淋的照片。他强迫自己回忆,还原痛苦和悲鸣,可当他站在家里阴暗走廊上,熟悉的寒气窜入他背脊,他发现已全然麻木。


    痛苦与悲哀不复存在,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呼吸,这份生理活动占据了他生命的后半程,他从年少,从鲜活的人,早已被穿透成一副骷髅,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他只为呼吸而活。


    从站在选择的路口开始,这份选择,就将他腐蚀空洞,从背脊,到面孔,他的每一寸骨头都如现实的裂痕一样,碎得不成样子。


    他如今死到临头,才发觉这个荒诞的、可怖的事实。


    “你亲手将我送入了地狱。”尺言紧紧盯着,“我不得不杀你。”


    正是因为这份错误的选择,导致他的战战兢兢十年心血白费,过往的心思、精心布置的脉络全然堙灭,连灰都不留任何一缕。


    “你,该,死。”尺言一字一字,咬唇吐出。


    司徒辅并没有反抗,尺言连一丝对抗的力气都感受不到。


    这个相伴多年的挚友,从两人第一次相识开始,如噩梦般萦绕在梦境里,长久地阴魂不散。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你最好现在去死。”尺言咬着他耳朵,吐出丝丝凉气,梦魇彻底盖住他的影子,飞蛾罕见地在冬日灯光下乱舞。


    刃锋的寒光照着光洁的下颌,只要稍稍一动,血丝就能溅出。他紧紧抓着匕首,指甲都抠入刀柄,激血涨红。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鲜活的气息喷到自己脸上,尤为清晰。


    生命就在僵持之中,用一呼一吸,保持诡异的平衡。


    耳畔吹来一阵风,像是抚摸,又像是刺痛。


    尺言的眼泪流出。


    他一边流泪,一边起身,手上的匕首掉落,发出刺耳清脆的碰地声。


    金属与瓷砖的摩擦声让心脏颤抖,每一根绒毛都变成尖刺,深深地扎入这副皮囊。


    他从未如此颤抖过。


    他低头看着平躺在地上的友人,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旧友,看着流泪的尺言,他面色如冰块一样,比世间一切寒冷都要麻木。


    他看着,想到过往,想到杜撰出来的天台,想到很多时刻,所有事情都只是一瞬间。


    对于他而言,一切的一切,包括回忆,包括生命,都已经成为过去式。


    他丢下匕首,往门外走去。


    第37章 清醒梦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尺言强迫过自己哭泣, 他笨拙地使用这幅年轻的身躯,他想让年少时的丰沛全然灌入,试图让他瞪得干涩的眼睛有一丝浸润。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发觉的了, 或者在很早之前,或者在第一次正式触摸到迟雪的脉搏。


    街灯一盏盏亮敞,路上人烟渐渐稀少, 西边燃起烟火, 在空中璀璨绽开。


    他呼出一口气息, 下意识要去搓自己的手, 看到手上满是红印。


    他回忆起回到这里时的第一次哭泣,是当他久违地拥着弟弟。他将鼻翼凑入弟弟后颈,闻着弟弟发丝里的奶香, 那股熟悉的味道让他终于情不自禁。


    他在夜深人静里强忍着泪水, 好不吵醒弟弟,他的泪水涌出得愈发厉害,将过去二十五年,他的缄默、麻木、沉闷全然倾斜而出。


    触碰年少时的记忆, 他的麻木不仁有一丝动容,而愈发冰冷的温度, 让他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嗅着路边的花草味, 听着车声, 和尘埃漂浮的伤感。路灯的璀璨让他看到过去, 最后被淹没在黑暗中, 连影子都不剩。


    世界是会吃人的。


    此处是地狱。


    他漫长地等待着解脱的到来, 上天为了折磨他, 硬生生将他的生命延长一倍。他本该在很早前就死去, 在没有下雪的冬天, 和熊熊烈火的夜晚。


    他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寸肌肤,都早该化成黑色的碳灰。


    他的脑子早早地停止活动,日复一日的生活,艰难地拖拽着岁月的前行。


    尺言走在路上只得低头,浑身软弱无力,灵魂被抽走了,正如二十五年前一样,他开始畏惧,不敢直视这个世界。


    酒店的大门霓虹灯金黄,大厅的灯火银白交杂,地面的黄花纹相互勾勒。他看到黑色的扶手,看到灰白的墙壁,看到深棕的门,推开房间。


    “你回来啦?”


    几个人围在一堆打扑克,脸上贴着白纸条,非常滑稽。


    他微怔,停在门口。


    眼镜学长起身,见到他手里的宵夜,走上前来嘀嘀咕咕:“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会笑。你越来越无趣了。”


    他一把接过宵夜,转身回去,扑克局继续。尺言没看到迟雪,只见几个人绕作一团,他脱下鞋,往卫生间里去。


    他洗完澡,几个人还在对着扑克孜孜不倦,仔细研究上面的花纹。房间里飘着泡面味,有吃剩的烤串,他带回来的烤鱼也被打开。


    “留了点烤串给你,可好吃了,快尝尝。”眼镜战况刚到重点,手心全是汗,来不及回头。


    尺言浴巾搭在脖子上,去翻了翻残羹剩饭,这几个人确实留三串给他:“我吃过了。”


    几人没有搭理他的话,尺言无意加入扑克局,回到床上。


    他突然想到,开口欲问:“迟雪呢?”


    眼镜学长听一半,没听一半,模糊不清:“啊,什么?小雪?哦哦林雪她在房间里,她吃过了,来打了一会儿牌就回去休息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懦弱的,自身的悲剧,很大一部分都源于他的懦弱。


    尺言定坐在床上,听着喧哗。


    他们打了很久的扑克牌,直到一个人起身,往厕所去,才发现夜色已晚,想到明天还有旅程安排,转头各自散去。


    从入睡一直到半夜,眼镜三番两次起夜,每次都捣鼓小半个钟头。


    和他同床共枕的伙伴醒来,询问:“你没事吧?”


    眼镜扶着墙挪回床边,冷汗直流,声音颤抖:“好像,肚子不太舒服。”


    与此同时,女朋友也发消息过来,字里行间都是呻.吟:“天啊,我肚子好痛,能不能陪我去个医院。”


    他立马行动起来,尺言很早就察觉,从床上坐起来。


    这个伙伴对眼镜说:“我陪你们去医院挂个水吧。”


    他又转头看向尺言:“你留在这吧,林雪也吃了,以免还有什么不舒服,我一个人去就应该够了。”


    说完,他打电话叫出租,神色忧虑地收拾必需品,一手搭背将几乎瘫软的眼镜扶出门。


    几番脚步声后,房间门合上,再度安静。


    尺言在床上,整个人浸在黑暗中,他呼出一口气息,在空中漫散开来。


    他坐很久,想起了什么。


    尺言下床,脚步很轻,他看一眼那些烤串、还有垃圾桶里的烤鱼骨头。他想到食物中毒。


    尺言有些许害怕。


    走廊的灯开着,他在原地站着,滞顿很久,迈步往门外走。


    他往迟雪的房间赶,步子匆忙,尺言看到刺眼的灯,看到眩晕的地毯,一路上拥挤着他视野。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软棉上,这段漫长的路让他深深无力。


    灯光到了尽头,他停在门口,沉默握着把手,一压,门没有锁,开了。


    尺言愣住了。


    光亮从门缝透入房间里,斜斜的一片,温和闯入这片宁静黑暗。尺言透过这片光,望向房间黑暗的另一角,迟雪在熟睡,床头亮着小小一盏灯。


    他放轻步伐,又安静地关上门。


    迟雪盖着被子,床像拱起小丘。他想起小雪以前,只想了一刻,就不想了。


    她的手搭在被单上,斜着身子,今日送给她的檀木串仍系在手腕上,手链绕得松松垂垂。大家都说木串珠子不适合女孩,可细珠子长链子,配上她白皙的手,很合适。


    可如果是以前小雪的手,尺言想,那该给她耀钻。


    他感受到一阵宁静,迟雪的气息很平稳,他坐在床边,想去触摸迟雪的脉搏,又突然停住收回手,安静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


    他的手太冰凉,摸什么,都宛若镀上一层霜。


    直到温度适宜,尺言才欠着身,弯腰去摸她搭在被子上的手,他力气很轻,只在脉搏处稍微用了一下力气,迟雪似乎感觉寒凉,缩了一下身子。


    没有大碍。


    迟雪发出点点呓语,喃喃声模糊,睡得很熟。


    先前的毒矿泉水事件让他更加警惕,自那以后,别人给他的东西,他都不会轻易给别人。


    他不知道这次是有人故技重施,直接将药下在了外卖里,还是说下在带回来的烤鱼被人动手脚,又或者说真的纯粹巧合。


    但也多亏那一次意外,尺言才能摸到林雪的手,那熟悉的脉搏,成为找回极度不幸的记忆的契机。


    林雪的模样是老一辈很喜欢的长相,温和内敛,可尺言却从她眼睛里看到女儿迟雪的影子,眼睛装着一个人的灵魂。


    此时此刻,她合着眼皮,尺言仍觉得熟悉。


    “嗯呃……”迟雪身体微动,又呓语。


    尺言看一下,忽地感到不对劲,又弯腰,伸手摸她的额头。


    迟雪的刘海被撩起,尺言才发现有一层细细的密汗。温度透过皮肤传入他脑海,他意识到,迟雪发烧了。


    只是低烧,加上有出汗,已经在退烧了。尺言不放心,到卫生间浸温水毛巾,帮她抹掉汗。


    毛巾粗糙,刮在脸上不好受,迟雪迷迷糊糊醒了,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知道尺言在身边。她强迫自己坐起来。


    尺言帮她抹后颈的汗,她那里的碎发也湿了一层:“起来,换一件衣服。”


    失去母亲的她,长久以来都是郭雨生照顾。她生病次数不多,发烧、喉咙痛,都是很小以前的事情了。


    “爸爸。”迟雪喊。她睁不开眼睛,哭泣使她肿得像桃子。


    尺言没有回应,只是转身回浴室帮她洗毛巾,放到她手上,渐凉毛巾变得温热,迟雪清醒了一点。


    “你发烧了。”尺言温声,传入耳畔,“自己换一件衣服。”


    迟雪模模糊糊地听入耳,她想留住父亲,可尺言已经往门外走。迟雪的视野宛若磨砂玻璃,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照入,父亲的背影挡住光,光影在几秒内消失。


    门关上了,她懵半晌,才发觉只剩床头一盏孤寂的小灯。


    她的头很昏沉,还疼,大概是大哭一场的缘故。毛巾在她手上逐渐温凉,她放到一边,翻开枕头底下,发现自己的日记本还在,没有被动过。


    她心里落空。


    摸自己额头,只觉得凉,她换上一件干衣服,躲回被窝里。天气还是很冷。


    如果尺言发现了她的日记,就好了。她说不出口的心声,就能全部传达。


    她想起眼镜学长给她看的照片,尺言写的是小雪,父亲心里是否还有她呢?父亲是否真的在意她呢?


    她有很多的委屈,可是她想到,郭雨生的委屈更多。


    万一这个冷冰冰的尺言,就是郭雨生呢?郭雨生绝不可能这样矫情。


    迟雪在长久的静坐中想了很多,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放松的时刻。她毫无顾虑、压力地做着不切实际的猜想,大概是发烧了,脑子变得温和起来。


    她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在黑暗中亮屏,光从床头柜散射上来。


    是学姐的消息:“林雪,你有没有不舒服啊?我叫尺言来看了看你。”


    她入睡时学姐还在外打牌,学姐出门时她毫无察觉。


    “我和眼镜食物中毒,去医院挂水了,你也吃了那个烤串,怕你有事。”


    迟雪拿起手机回,敲键盘滴滴答答:“我很好,有一点低烧,看到尺言学长了。”


    一阵儿过后,那边回一句:“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提,想来医院的话找尺言,他很好相处的。”


    迟雪没有回应。


    她坐定在床上,懵懂地回忆着刚才的场景,竟有一瞬间觉得,睡梦中的那只手,是郭雨生。


    第38章 失乐园


    结果出来了, 送到门口的烤串外卖是元凶。当晚,医院里送去数十个食物中毒的,一问, 全都吃了同一家的烤串。


    眼镜软瘫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半合着眼,昨夜经历不堪回首, 宛若昏昏垂死。


    照顾了他一整晚的伙伴打着瞌睡, 洗了个热水澡, 直接躺到尺言床上睡起来。


    尺言是唯一还算正常的人, 出门前帮他们调好暖气、买了清淡的早餐、煲好热水,放在两人的床头,好一伸手就能够到。


    今早的出游计划又泡汤, 非要出去也只能等下午, 尺言只好出门。


    他在周围绕了十几分钟,找到一家药店,买了双氧水、碘伏、绷带等,以免路上再有什么意外。


    又想起迟雪的发烧, 他买了退热贴、退烧药,一同结账离开。


    回到酒店门口时, 他看到迟雪, 一愣。


    迟雪站在门口等他, 正如站在班级门前, 站在社团门前。


    他立即想低头绕开她, 可是迟雪就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紧紧地落在他身上, 像老鹰, 又像稚幼的小鸡。


    她打招呼:“学长好。”


    尺言绕过她身边:“……嗯, 早上好。”


    还没等他走过,迟雪便立马接下一句,想要留住他:“昨天谢谢你,学姐说是你照顾了我。我感到非常亲切。”


    尺言停下脚步看:“退烧了吗?”


    迟雪只是自顾自说:“爸爸,你想让我叫你学长吗?如果你……”


    尺言拒绝:“我不是你爸爸。”


    “那你是想让我叫你学长,是吗?”迟雪直白地问。


    尺言无奈:“那你还是叫学长吧。”


    如果爸爸希望她叫他学长,迟雪能接受,能够叫一辈子。


    尺言伸手摸了一下她额头,迟雪感到额上一阵凉意,父亲的手很冰。


    “退烧了。”尺言关怀。


    迟雪懵懂,像是把尺言对她的冷漠全然抛之脑后,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此刻,她用向往、倾慕的眼神望着父亲,那个疑似郭雨生的灵魂。


    尺言被闹得无奈,只得走入酒店内,迟雪在后面一步两步跟上来,追着问:“他们说下午去游乐园,你去不去?”


    尺言无言以答。


    他抓紧脚步,回到房间,房间内的两人慢慢吞吞地吃早餐,见他关门急,抬头惊讶:“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进了浴室,立马拧开水龙头,里面传来哗哗水声。


    眼镜在外面在讨论著名的游乐园,听说有壮观喷泉,还有各种动物观赏,他甚至想顶着腹泻的肚子,也要登上过山车玩一圈。


    尺言洗完脸,出来。


    眼镜见到他满脸挂满水珠,倒吸一口凉气:“嘶,大冬天这样,冷死人了。”


    他们下午如规定一样,去游乐园,处处五彩斑斓,人声鼎沸。


    迟雪看到父亲,却没和他说话,一行人缄默着进了游乐园。迟雪其实不感兴趣,尺言也是,或者这一行五个人只有眼镜一个人想玩。


    他们在沉默中被裹挟进这个游乐园,谁都不说话,也不抬头看高墙。


    “今晚有烟花看,等到十点后才走,手机不要没电了。”学姐嘱咐。她准备和男朋友过二人世界了。


    迟雪并不打算和尺言一起走,这个忧愁的父亲在今早再一次拒绝了自己的邀请,她宁愿让他静静。


    可是昨日的手,她虽然印象模糊,但是,那的确是郭雨生的感觉。


    真的会有人,闯入不亲近的同学房门,还帮她抹汗的吗?


    游乐园很大,比十间学校加起来还要宽敞,在这个不断有人涌入的小世界里,她只能一边魂牵梦绕,一边走马观花。


    眼镜领着他们去看水族馆,又看了马戏表演。这些以后,眼镜再次说要去玩鬼屋,尺言拒绝了,只是说:“你自己去吧。”


    眼镜邀请了她:“林雪,肯定很有意思,我们两个去。”


    迟雪犹豫一下,答应了。眼镜见她背着包,提出:“你要不把包放外面吧,让尺言拿着,不然不方便行动。”


    迟雪一愣,摇头:“我自己背。”


    她和眼镜学长一同进入,鬼屋并不阴森,是奈何桥题材。装饰很逼真,一边一束彼岸花,可迟雪全然不感觉恐惧。


    她想,如果,万一这一切都是假的,穿越是假的,尺言也是假的,只有奈何桥是真的。父亲死了,她会不会也死了呢?


    幽邃的暗洞深不见底,音乐诡异,饱和度极低的灯光东一块、西一块。


    他们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有意思的,就出来了。


    出来后,眼镜学长突然腹痛发作,额上全是冷汗,告诉她:“我去上个洗手间,你,嘶……你要不绕回去找尺言吧。和他找吃饭的地方。”


    迟雪打算站在原地。


    在人群流动中,她看到一家三口,看到有人被鬼屋吓哭,有人在吃冰淇淋。她看到飘扬的气球和彩带,世界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模样。


    一个人骑着自行花车走过,她被上面的小雏菊吸引了,顺着目光望过去,抬头。


    她看到一个身影。


    百米之外,笔直的身影挺立在冰淇淋摊前,比隔壁的白灯杆还要端正。


    身穿常服的司徒辅买了一个冰淇淋,递给身旁的一个小孩,小孩正抬头等待,拿到冰淇淋后立马绽开笑容。


    迟雪走过去。


    司徒辅注意到她,在原地,微微侧身。


    迟雪没有说话,警惕地盯着他,接着面向小孩子,蹲下来问他:“你认识这个人吗?”


    小孩吃着冰淇淋,摇摇头:“不认识。”


    “那你还吃他的东西?”迟雪反应强烈起来,“你爸爸妈妈呢?你怎么在这里。”


    小孩子愣住:“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姐姐,这是警察叔叔,他说要帮我找爸爸妈妈。”


    雪糕融化下一滴,他舔了一口。


    迟雪感到一阵无力。


    司徒辅没有异声,面对眼前这个充满敌意的女孩,也没有辩驳,一如既往沉静。


    迟雪抬头盯司徒辅:“你的证件呢?警察证,拿出来我要看看。”


    司徒辅今日穿着白衬衣,黑长裤。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证,平静地递给迟雪。


    迟雪狐疑地看上面每一个字,看到他的姓名——司徒辅。


    “我也要跟着。我不放心你。”她直言。


    他们没有对过话,可迟雪看出来,这个父亲所谓的挚友明显认得自己,而且对自己的敌意心知肚明。


    “可以。”


    司徒辅带着这个小孩,到了服务处,跟工作人员说明了原因,并把男孩的外貌特征、名字、家庭全都一并告知。


    工作人员对他的逻辑清晰表示惊讶。把小男孩领进去,连询问都不用重复,直接开始播报广播。


    司徒辅没有动作,迟雪以为他将孩子放在服务处后就离开,可是没有。司徒辅一直到孩子父母来了,看到孩子热忱与父母接触后,才转身迈步。


    他转身走出去好几米,迟雪才匆匆跟上去,问:“你怎么在这?”


    “你是和尺言一起来旅游的吗?”司徒辅回问。


    迟雪闭嘴不答。


    司徒辅并没有所谓的厌恶或者责怪之情,某些角度,他和尺言很像。


    已是傍晚,有的人涌入餐厅。司徒辅找到一个自动售卖机,买了一瓶水,和一包威化饼。他转头问迟雪:“你吃了吗?”


    迟雪微愣。


    司徒辅又买多一包威化饼。


    迟雪这才想起要和眼镜学长他们联系,一摸口袋,发现手机不见了。


    “我明明,带了啊。”她顿住,眼前一片空白。


    是丢了吗,还是被偷了?她拼命回忆,却只记得很多人,人头涌涌,熙熙攘攘,关于手机完全没印象了。


    司徒辅显然早就看出来,她恍然抬头,后知后觉:“你……”


    “很难找。”他保持着职业素养。这成千上万的人流中,找一个职业扒手,如同大海捞针,“几乎找不回来了。”


    没有手机,她就等于是走失。彻底失去和父亲他们联系的方式。


    迟雪没办法,面对这个曾经充满恶意的敌人,只得请求:“你能,打个电话,给尺言学长吗……”


    司徒辅拿住两包威化饼和一支水,看一眼手机信息,手机屏光芒从他眼中闪过:“我试试。”


    迟雪没理解这个“我试试”,她已经默认了,这个警察和父亲关系仍然是亲密的。


    这里太大了,即便知道对方坐标,也要走很远、找很久。迟雪只得暂时跟在司徒辅身边,她不甘心,又无助。


    “我叫林雪。”她自我介绍一句。


    司徒辅没回应,收起手机,只是往前走,迟雪跟上去。只见他停在一个宽敞的广场,广场上有四个大花坛,他走到其中一个边上。


    “你对花生过敏吗?”司徒辅问。


    迟雪摇摇头,司徒辅把威化饼放在花坛边,自己拿着水往旁边走去。迟雪看着,坐在花坛边上。


    不久,司徒辅买了一个三明治回来,递给她。


    迟雪接过。


    “你姓司徒?”她问。


    司徒辅坐在石花坛上,回答她的问题:“我姓司。”


    迟雪心怔,愣住了。


    姓司,名徒辅。


    司徒辅拆开威化饼,先是递给她,迟雪摆摆手不要,他便开始自己一根一根吃起来。


    这位警官清俭的作风一直延续到很久以后,迟雪只记得,当时的班主任恸哭:如此一位两袖清风的警官离去,是我们整个市的悲哀啊!


    她突然想起:“你应该和尺言学长,关系很好吧。”


    司徒辅动作微停。


    “你能帮我看一样东西吗?”她掏书包,摸出自己的日记本,倒出一叠纸。


    三角形和四瓣花,还有数不清的线条。迟雪发问:“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司徒辅没有接过,看一眼,目光就没移开,连身体都静止。


    迟雪猜对了,这就是文字,而司徒辅很明显看懂了。他在阅读。


    半晌,他轻问:“你怎么有这些东西的。”


    迟雪收起来。


    “捡的。”


    她从父亲位置捡的,笔迹是父亲弟弟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父亲和弟弟来自同一个家庭。


    “你能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吗?”迟雪问。


    司徒辅没作答,而是站起来,迟雪正疑惑,抬头,看到父亲的身影。


    尺言往这边走来,穿着大衣。


    司徒辅是什么时候联系尺言的,她完全没有思绪,只是怔怔地看着尺言。他面上有些忧郁,而司徒辅则是平静。


    他们相互沉默地看一眼,也许是聊了两句,也许只是相顾无言。不一会儿,尺言转身过来,轻轻对她说:“走吧。”


    迟雪回头看一眼司徒辅,跟上父亲,又回头看一眼。


    尺言没有责怪,什么话都没说,但这份沉默让她内疚。


    在她正准备解释的时候,天边亮起烟花。


    第39章 心声


    火光四射, 在傍晚中绽开今日的第一朵烟花,各色火星顺着轨道滑落,快要坠落时散开, 发出咻咻声。


    他们停住了脚步,同时抬起头。


    “好漂亮。”隔壁的情侣笑着说,戴着手套, 挨在一起走过。


    紧接着, 银白色的直烟花起射, 哗哗地, 犹如银花。一束一束,把将近昏黑的天空,撕出坠落前的明亮。


    “真好看。”迟雪抬头望着, 情不自禁感叹, 声音很轻。


    传入到尺言耳里,尺言转头看了一下她。


    夜幕来得很快,盖过头顶,迟雪只数了十分钟, 整片天就完全沦为烟花的背景,更加幽黑。


    一朵一朵烟花绽开, 绽放得如火如荼。


    “你的警察朋友, 给我买了一个三明治。”她说, “我还没吃, 在书包里。你觉得我能吃吗?”


    尺言垂眼:“可以。”


    她饿了, 掏出三明治, 正想咬一口的时候。她抬头看父亲:“你吃了吗?”


    尺言没有回应, 迟雪掰开三明治, 将纸撕成两半, 递给他。


    尺言接过。


    迟雪靠在喷泉的栏杆上,抬头望着,一边吃三明治。


    “昨天你为什么会进我房门?”她突然想起,询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尺言不答。迟雪这就知道,他不是因为学姐的嘱咐前来的。


    “郭雨生,是你吗?”


    她只听到尺言轻声:“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烟花从他们头顶飞过,在空中掠过一条弧线,砰然绽开。


    “你一定是郭雨生吧,不然,你早就转身走了。”她进行着若有若无的推测。


    “我不认识郭雨生。”尺言轻答。


    迟雪挨在栏杆上,扶着颔,望着天上五彩斑斓的烟花,烟花又倒映入她的眼睛:


    “我做了一个梦。”


    “在很早的时候,我梦到自己有一个爸爸,但是这个爸爸很丑,他脸上全是烧伤。”


    “我说不上讨厌他,也说不上喜欢他。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察觉不到,我有些后悔。”


    “后面,我和他吵架,他死掉了。就因为我冲红灯,他来追我。”


    “砰——啪啦啪啦”,一大片烟花再次升空,穿透耳膜,她听到璀璨火光。


    “郭雨生,如果你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很懒,很叛逆,很不理解你。”


    “你还会对她好吗?”


    尺言就在她身旁,可是迟雪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清了,她不扭头,只是看着烟花。


    她突然说:“你就是郭雨生吧。”


    “你从很早开始,就是郭雨生了对不对。”她柔声说,“尺言才不会不搭理我,只有郭雨生,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尺言重声一些,声音透着无力:“别胡说八道了。”


    迟雪认定了,眼前的尺言就是郭雨生。因为尺言会笑,而郭雨生不会。她很久没看到尺言笑过了。她曾经想过万一有一天,她真的站在郭雨生面前,自己应当要表露出愧疚。


    可每当她试图去臆想一种方式,哭泣、下跪、拥抱对父亲郭雨生表露出来时,大脑又瞬间空白,宛若短路。


    她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亦或者说,她没真正发自内心地想道歉。于是她一直看烟花,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沉浸在这样的自怨自艾间。


    “要是我没遇上你就好了。”迟雪说。


    迟雪想,自己是自私的,她根本没想找回郭雨生。因为她无法面对郭雨生,不知道怎么跟他道歉,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永远在逃避。


    甚至连普通至极的林枫,她都不知道怎么应付,她天生该有遗憾。


    她掏出背包里的日记本,还有里面的试卷,递给他,“我这些天,一直在看一些东西。”


    尺言微微转头,目光落到那几张试卷的字符上,他本来沉默的目光一下子紧绷,宛若触碰刀光。


    迟雪低着头,诚心地说:“爸爸,你能告诉我这些是……”


    “哪来的。”他声音突然低沉。


    迟雪认出这是郭雨生的语调,她立马抬头,却只见尺言的阴沉面色。


    “我,”她想解释。


    “——够了!”尺言怒音。


    他一手推开迟雪递过来的日记本,迟雪一愣。


    “我根本不是你什么爸爸,你别异想天开了。”他的声音强硬,也在颤抖,强压着怒气,“莫名其妙,胡说八道。”


    迟雪静止,动作僵住。


    “什么郭雨生,什么毁容,不要再提一次。我跟你说的那些根本没有关系,我已经说了一次两次三次了,你怎么还不懂。我不想再听到这些了。”


    这些话如五雷轰顶,啪地一下冲入她的耳朵,她像一发哑火的烟花,在漫天灿烂里迅速枯萎。


    她悲哀地意识到:“你总是这样,明明认出我了。郭雨生,你究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尺言转头,移开目光。


    “我不知道你的生日,不知道你出身何处,我甚至连妈妈的名字都不知道。郭雨生,究竟有什么那么好瞒我?”迟雪抱着写半年的日记本,冲他哭喊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就是冰块吗?我都看到了,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你连你自己都不肯告诉我吗?”


    尺言扬起一只手,面对她。


    迟雪没有躲开,她倔强地站在那儿,巴掌在半空停住,没有落下来。


    尺言不会打她,只有郭雨生会打她。郭雨生只打过她一个巴掌。


    半晌,迟雪带着哭腔,轻轻地问:“尺言,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尺言很不耐烦:“是个累赘。”


    郭雨生碎掉了,彻底消失,正如火葬场的炉灰一样,一半装入罐子,一半飘出烟筒,还有剩下的倒入垃圾桶。


    她多么希望全部都是谎言,今夜的烟花是假的,他们根本没来过这个游乐园。


    迟雪流下很多眼泪,止不住,滴滴答答地都落在手背上。


    她多么希望他们还能在酒店里打牌,帮他们拆烤鱼、倒饮料,她能跟在父亲身边,能够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快醒来,这都是一场梦。


    迟雪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强烈。


    “你快安慰我啊。”迟雪缩在地上,浑身无力地哭着,连身体都抽搐。


    可是尺言没有,他就站在原地,居高临下。


    那都是大脑的欺骗,郭雨生的缄默来自于视她为累赘。他只是履行抚养她长大的义务,仅仅如此。


    她把郭雨生的麻木当作关怀,把他的疲惫错当父爱,郭雨生真的在意她吗?不在意,他说不在意。


    即便他再温柔,即便他再沉默寡言。


    有人能接受一个疏远自私的女儿吗?一个剥夺自己光彩,不懂感恩的女儿吗?能接受一个在家长会上公然朗诵“我想换一个爸爸”的英语作文的女儿吗?


    烟花在绽放,噼里啪啦,绚烂到眼前模糊。喷泉迸发,比任何事物都要梦幻。


    她做的坏事,郭雨生都知道。


    郭雨生,早就应该解脱了。


    第40章 【回忆】无名


    人影模模糊糊, 闷热的空气在底层飘荡,每有一个人走过就搅动这份平静。


    这处偏僻的门诊口的人逐渐少了,六十岁的医生洗了手, 摘下眼镜。他走出门口,从叫卖的餐车拿一个饭盒,今日吃二十块的茄子、番茄, 有些许荤菜。


    他转身回去, 侧眼, 看到门诊后门,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踌躇的人影。他没戴眼镜,看不清,驻地凝望半晌, 往问诊室去。


    公立医院总是很繁忙, 即便是休息时间,诊室门也大敞而开。


    老医生打开饭盒,拆下筷子,饭菜的香气很淡, 宛若白开水。他慢慢吃起来,竟然觉得有些许滋味。有的时候他不得不服老了, 自己的动作就像蜗牛, 味觉也淡下去了。


    他抬头, 发现门站了一个人影。


    “有什么事情吗?”他认出。


    天气很热, 热得人影模糊, 这个突然到来的人穿着很厚的衣服, 脖子上围很厚的围巾。


    医生看到他的脸, 只见满脸是烧伤疤痕, 连五官都模糊不清了。对方微微垂脸,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问:


    “现在还接诊吗。”


    老医生放下筷子,戴上眼镜:“休息了,你挂号了吗?”


    那个人站在那,听完,缄默一阵:“还是算了。”


    他缓缓转身,身影蒙上一层落寞,老医生注视着他的围巾,抿嘴不语。


    对方离开一阵儿后,老医生匆匆出门。


    老医生望向医院走廊尽头,人影还在后门踌躇。他把吃完的饭盒丢到回收箱里,转身对那个人影招手:“来,过来。”


    那个人闻声,在台阶上磨蹭的脚步定住,侧侧头望过来。医生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无尽的茫然,又宛若一层平淡的死水。


    “过来吧。”


    那个人缓缓走来,医生拍了拍椅子,说:“来吧,坐。”


    他说:“我没有挂号。”


    老医生抬头督他一眼,带上口罩,“坐吧。”


    他走过去,声音很轻:“你先看一眼吧。”


    他动作缓慢地脱下围巾,露出自己的颈脖,一把水果刀插.入他喉咙。


    这个伤口并没有让眼前人感到害怕,他在座位上坐得很端正,身躯如一片雪花般轻盈,仿佛只是落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老医生问。


    他抿嘴,没有作答。


    “自己弄的?”老医生问。


    这次他轻轻一声:“嗯。”


    老医生说:“你这得住院,要动手术,我找人帮你登记一下。”


    他想离开了,犹豫地说:“我不能住院,我要接我女儿,她下午要放学。”


    老医生叹一口气,扭头拿工具:“你女儿多大了。”


    “二年级。”他答。


    这把水果刀没有插伤气管,可也只差一点,就触及大动脉。


    这个毁容的单亲父亲,在削水果时,无意识间将刀缓缓地插.入喉咙,抵到大动脉时,突然想起幼弱的女儿,于是停手。


    他长久地握着那把水果刀,低着头,以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直至阳光从阳台照入,落到他的发丝上,他的眉梢都蒙上一层光芒。


    他起身,空气在进入他体内时,总会被刀尖硌住。他就这样在沉重的呼吸中,打车前来到医院。


    空气中满是寂静,飘满消毒水的气味。


    老医生医术很精湛,凑近他脖子,细细观察:“就不打麻醉了。”


    他默然接受。


    他颈脖上没有血迹,刀完美地嵌入他喉咙。老医生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拨开,看到气管、动脉、鲜活的血肉。


    伤情不算严重,可如果他自行拔出,或拖延一个下午,随时会因为重动作或者一阵错误的力,导致动脉破裂,或刺穿气管,空气会在他喉咙化作清风。


    他不能不睡觉,不能不躺下。倘若今日医生不接诊,他在外面踱步,长久不回到家里,就会倒在安静的角落。


    在他踌躇的那刻,垂头吐出“算了”二字,老医生就看出他的意图,在漫长的三十多年救治时光,他本早该麻木了,生死有命。这个人早就做好打算,在犹豫中,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可是,医者仁心。他还是这个人喊住了。


    一把钳子插进他颈脖内,老医生聚精会神,细细地处理着。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后,一把刀从他颈脖内取出。


    这个将围巾放在腿上的人,在这场手术中不动声色,安静得如同冰块,又如薄霜。


    “给你开点药吧。”老医生说,“有没有什么过敏。”


    他听到话语后,依旧长久地沉默,缓缓起身,朝医生鞠躬。


    老医生垂眼看着他,见他的眼睫,伤痂重叠的脸上,有细长的微垂的眼睫。


    老医生看到他的瞳孔了。


    瞳孔幽深,又平淡得惊人,宛若崖洞里的湖水,悄无声息地存在数十年,就算投入石子,也渺小得纹丝不动。


    那个人,动作缓慢地把手伸入口袋里,摸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纸,这年头,老医生已经很久没见过纸币。他数了一张、两张、三张,放置在老医生的桌角边,压在本子旁。


    “不用了。”老医生目光回到电脑上,不去看他。


    他没有拿回钱,只是转身,慢慢在颈脖围上厚重的围巾,掩盖住纱布和创口。围巾和纱布在刮蹭,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他走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每一步都比来时缓慢。


    他来时像蝴蝶,离开时却像羊,老医生在他身上只看到透明,或是白色。


    走廊上的声音彻底在这刻静止,他走路太轻了。老医生想,他突然想到自己的饭盒,想到自己仍然饥饿,他走出诊室门。


    那个人也许会回一下头,可是没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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