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跳级
迟雪和尺言交换了号码, 可一次都没通话。
她不断地摆正自己的定位,在尺言面前,自己不是他的女儿, 也不是特别亲密的朋友,停留在认识的层面,甚至算不上兴味相投。
她避免去打扰他。不断想象着过去与未来, 想象他或自己, 想象深陷其中。
她不敢再去靠近了, 只能远远地望着, 尺言的优秀与她是格格不入的,是泾渭分明的。有时她甚至都不敢去看他,她现在是林雪, 只需扮演好这个角色就好了。
不与他见面的日子。迟雪心中比往日要平静, 失去很多焦虑,也失去很多感性。
而地球还是照样地转,尺言并没有因为身边少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而闷闷不乐,他一如既往, 是瞩目耀眼的光。
迟雪只好努力学习,从某种程度上说, 她热爱学习。她把学习代替尺言填充满自己的生活, 连一切娱乐都隔绝了。
有的时候, 他们会处在同一条校道上。文佳儿总是很激动地拉着她的手, 指给她看, 而她尽量躲开目光。她知道尺言在看自己, 他路过时, 总会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露出平等的温柔的目光, 以示友好。
她也不例外, 失去回应后,尺言心里也许有些小小的疑问,但不会多,迟雪是这样想的。
迟雪有时也很紧张,她害怕想象中的对方的质问,即便她很清楚尺言不会这样。每次见到他,迟雪的呼吸就沉重许多,随时都有大石堵在胸口。
两个星期后,尺言终于主动开口了。
那是一个很轻松的下午,社团的社员几乎都来了,他们各自开拓兴趣。迟雪是打杂的,她默默地窝在角落,连续多日的不见面让尺言主动靠过来。
他抱着吉他,坐在窗户边调音,窗户外堆满阳光。他突然把头转回来,轻声向她道:
“你最近还好吗?”
迟雪一时间,沉浸在躲避的世界里,忘记回答。
尺言眨了眨眼,真诚问她:“我能,再摸一下你的手吗?”
迟雪这才反应过来,伸出手。尺言放下吉他,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的手腕。迟雪感受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她都快忘脉搏的声音了,现在的脉搏,像是被冰封住一样迟滞。
尺言的手很凉,指腹却是温和的,动作很轻。
大概相触六七秒,尺言的手收回去了。
他们不再说话,迟雪感到一阵悲哀,如此凄凉。
吉他也不响,阳光安静地溢进来,金黄要把他淹没,而迟雪自己永远躲在角落,那个照不到的地方。
她忍不住了。
“不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很难受。”迟雪吐露。
“就像一只蚯蚓在我心口上爬。”
尺言不说话了。
“我想打你的电话,可我又怕打扰你。”
她撒了谎,她没有打电话的勇气。
“你太优秀了,在你身边,我总觉得我亏欠了你。”迟雪低头闷声。
她太投入了,投入到忘记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语,忘记自己该和他保持距离,忘记自己是林雪而不是迟雪。她丝毫没觉得这些话语不妥当。
“你很棒。”尺言回应。
他看着迟雪,就像是在看一场小雪,他的眼睛盛满了冬日,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他的手挨在窗台上,一动不动。
“你可以打电话,随时随地。”尺言又说。
迟雪心中浮起暖意,像阳光融化散开。
“看到你,我觉得熟悉。”尺言缓慢一句。
迟雪猛然惊醒,震惊看着他。
她忘不了郭雨生是为谁而死的,忘不了漫天的血色,忘不了他孤零零地躺着,她把任性记得一清二楚,把离家的每一个脚步都在睡梦里重复。
郭雨生肯定会原谅她,尺言也会。可她不该这么被简单原谅。
她迅速地躲开眼神,继续逃避,继续陷入自己自作多情的愧疚。她感觉和尺言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可两具身体却越来越远。她自责且悲伤。
林父注意到女儿的失落,沉默寡言的他不解女儿的想法,只能默默看着。在饭桌上,林枫终于表露出关心,他的目光犹豫,在菜肴和风扇上停留好几下,才转到女儿身上,问道:
“小雪,最近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林雪最近的成绩突飞猛进,智商像是换了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她的勤奋,可以前的女儿也很勤奋。女儿明明是一如既往地孤僻,短暂地开朗一下后,又恢复到幽闭自封的状态去。
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林枫却感到反常,女儿没给他回答。
不久,传来尺言成功拿下夏令营名额,他再度成为这个学校最耀眼的明星。
迟雪只能默默祝福。此刻林枫也开始忙起来,他对女儿分享了自己的工作。
他下半年要上高三了,带文科重点班,里面人才济济。
迟雪突发奇想,问:“我能到那个班里去吗?”
“你是我女儿,你可以去看看的。”林枫压力很大,满脸疲倦说。
迟雪内心冒出了一个想法,她看着自己的父亲急匆匆从不起眼的主科老师,高升到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那是尺言所在的班级。她不止想去看看,她还想在那学习,想默默不起眼地待在父亲身边。她想跳级。
这个想法一出,林枫大吃一惊,尽管无比惊讶,可他还是告诉女儿该怎么做。现在距离升学季还有小半年,她可以通过父亲向学校提交申请,然后在期末考试里名列前茅,再在开学前通过跳级测试,大概率有机会实现愿望。
林枫本不希望她真的能实现,只是看着女儿更加用功的劲头,心里复杂。
迟雪埋头苦学,像个书呆子。这方法很有效,她发觉自己掌握起来并不费力,很快把期末考弄懂,开始学习高二的知识了。
林枫有时也给她补习,他暂未发现女儿身上有什么天赋异禀。
她独自啃高二的知识很费力,有时看网课,有时自学,有时问林枫。她在学校的各类物化生的课上,已经开始学文科的方向,埋头苦背,以至有时老师点她的名字,她都没听到。
“林雪。”
“林雪。”
同学拍了拍她的肩,她一回神,猛然站起来。
“开什么小差,考试能考八十了吗?”
然而之后的一次考试,她在全级几百号人之中,从平平无奇的一百来名,一跃飞升成全级第三。
这把林老师也给吓到了,这位父亲在看到女儿过分优异的成绩后,想给予一些不切时宜的夸奖,却发现女儿丝毫未松懈,仍在啃着高二乃至高三知识的死骨头。
林枫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该感动还是欣慰。
“你的女儿太优秀了。”一周前才前来投诉的任课老师这般夸奖道。
迟雪也变得优秀起来了,无论是知识还是在众人眼中,可她看世界的目光和以前没有不同,她和以前一样,仍旧远远不及尺言。他们之前还有一道遥远的河流,流水在两岸间闪闪发光。
迟雪只能遥望啊,她慢吞吞的步子,一点点在泥沙上向前挪,她感觉尺言或许会停下,或许会侧身等她。
她唯一害怕的,是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会看到郭雨生,或是林枫。
她在期末考拿到全级第二。
位列第一的那位同学,对突然冒出的黑马感到震惊不已,当他暑假下定狠心学习,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稳固位置后,迟雪去参加了跳级考试。
她在单独的考场里,只握着一支笔,两个监考老师围着她转。
迟雪怀揣着一点紧张,更多的是平静地下笔,她感受到四周的宁静,只有轻风在窗外飘过。
她错了很多,同时,她也通过了测试。
迟雪想象着自己抱着厚厚的书本,窝在空调柜机旁的角落。她只需要在正式开学前再通过一次小测试,便能加入这个班级。
这个班里没有她熟知的人,唯一一个是尺言,迟雪更希望他们是陌生人。文佳儿对此表示很担忧,屡次劝说迟雪把情况告诉这位善解人意的学长,让他帮自己融入新生活。
“你不是有他电话吗?打给他呀。”
暑假一个月,林枫已早早在学校开始准备工作,而迟雪也经常跟着呆在教学楼里。
她有时在门口背单词,有时回头从窗口往里面望,她看不到尺言。
高二还没成为高三,搬教室的行程也还有半月有余,学生没有了暑假,留在学校里无缝衔接,气氛还算轻松日常。
林枫接手了这个重点班级,正式成为班主任,即便地位不高,像是过渡所用。迟雪试着向林父打探他班上学生的状况,林父误以为她要了解未来同学,很是详细。
“都是好苗子,但也不让人省心,特有个性。”
有幽默,有过分活泼的,有见面第一天就相熟的,有孤僻安静的,有耽于热恋上课不用心的。林枫表面老实,事实上真诚和严厉是对待这群孩子最好的办法。
“还有吗?”迟雪问。
“也有特别优秀的,你不是那个音乐社的吗?我们班上那个尺言,你应该认识,很大概率要被保送北大了。”林枫找出学生们的资料和档案,戴上眼镜细细看,“对了,之前我们学校也有个到复旦少年班去了。是他弟弟。”
迟雪听到这些并不意外,她甚至熟知,她想问:“为什么我经常看不见他,他好像不常来。”
林父扶扶眼镜:“他啊,也不住校。忙着搞保送,考试啊,竞赛啊,不在学校很正常。”
迟雪只好等,靠在教室外面等,她一如既往地背单词,里面的人在专心致志地上课。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是她不想打电话,甚至连那个新手机都没碰过几次。她想起以前,她和郭雨生通话的次数很多,可他们在聊天软件上的交流几乎为零。
郭雨生不爱用社交软件,尺言也很少用,迟雪犹豫几番,还是打消发消息的念头。
她蹲在墙角,把脑袋靠在瓷砖上,侧侧目光,触到等待已久的身影。
尺言提着包正在走来,近在咫尺。
她微愣,恍然一瞬,对方来到自己面前,尺言笑笑:“怎么在这?”
“等我爸。”她迟滞。
“坐在地上很凉。”尺言温声提醒。
迟雪看看身下,垫着一本书,抬头拘谨地笑笑,手脚无措。
“很久没见你了。”尺言不着急进教室,站在外面,朝她问好,他们交流的声音很小,并不影响其他人。
“是吗。”迟雪是有些不记得了。
尺言看她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他明白林雪并没有往下接话的意图后,把伞放在门口旁边,抬脚走入教室。
迟雪低着头,有些害怕。她怕父亲会在心里疏远她。
可她拒绝了,她蜷起膝头,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背后是成群的,看着黑板的学生。她感觉自己成长了。
第22章 处分
尺言被处分了。
这个错误很轰动, 造成了很大的不良影响。女方是同校的学生,两人有亲密关系,被人用大板报的方式散布在网上, 贴在公告栏处,弄得全校皆知。
听见这个消息时,迟雪很震惊,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父亲有一位女友。而通过新同学们给她的介绍, 流言的口口相传, 这位女友长得很标志, 和尺言只隔一个班,两人交往大约已有一年有余,感情自然。
还有浮言称, 两人时常同居, 早上上学,晚上缠绵,关系非常不错。
迟雪不知该用什么反应,去面对这件事。她并不能做到谴责, 或是维护,她作为郭雨生的女儿, 只能看着他过去的生活。
她在无限的吃惊中, 瞬间意识到, 她对父亲还是很陌生。自己还看不到他的很多方面, 所谓的了解, 只是窥见小小的冰山一角。
这让她茫然至极。
反而是作为班主任的林枫, 为了处理这件突如其来的荒唐事, 一天天焦头烂额。
他站在办公室里, 厉声质问尺言:“你究竟在搞什么花样!不想保送了吗!?你他妈睁眼看看你搞出来的什么好事!”
“这个关头你谈恋爱, 你在学校牵牵手,没问题,你同居,还被人看到,被人举报!?”林枫脸都憋红了,扬手想删他一巴掌,咬咬牙,忍住了,怒目圆睁瞪他,“你究竟还想不想读书了!”
尺言站在那,从脸上看不出是否悔改,只是低头听着教训。
“对方家长天天给我打电话,早上打,下午打,晚上十二点也打,你要我怎么回应人家。”林枫发起火来很尖锐,声音大如雷鸣,一点都不像家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单身父亲形象,“人家要个交代,要和你家长当面谈,你赶紧把家长给我找过来,别给我找借口。”
窝在角落、宛若透明的迟雪,看着尺言低头走出办公室,他被骂得狗血淋头,身上带上一丝沮丧的憔悴。他此刻没有精力去发觉角落里的她,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欠身撩头发,紊乱呼出几口气后,掏出手机,一直沉思好几分钟后,才拨通电话:
“喂,小姨……”
失去母亲的他,选择向关系亲近的小姨求助。女方家长要求一定要下午见面,多亏了作为班主任的林枫在其中协调,迟雪才无所不知。
中午吃饭,林老师给女儿打了教师餐,自己却无心下咽。整整一个中午,林枫揉好几次鼻梁,闭眼想要沉下心,屡次无功而返。迟雪把饭盘子收好,趁机会说:“爸,下午我也想去。”
“你去干嘛。”
“去学习。”
简单三言两语,林枫明白这个女儿真正的意图,他愣愣地定住,看到女儿久违的恳请目光。
“好吧。”他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迟雪就跟着林父来到那个承担协调工作的小休息室里,尺言已经坐在一张木椅上,有点罚坐的以为。她拿出学习资料,默默在角落里,开始学习。红色的手指沙发很亮眼,还有一排五彩缤纷的贴纸,试图用于缓和空气。
班主任的女儿跟在作为老师的父亲身边,这是很常见不过的事情,何况她不说话不出声,一副乖乖小女孩的模样,并不引人担心注意。尺言抬眼看到她,没出声,欠身合着双手,又低下头。
林枫扫视一眼他,没说话,坐在他对面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高三事务。不一会儿,电话打来,女方家长粗壮的声音过分嘹亮,都从电话里溢出来。林枫把笔记本合上,对着尺言又开始训斥他一顿。
女方家长出现了,身后跟着女儿。这位父亲身形并不如电话里的粗壮,而是称得上精悍瘦窄,眼神精明,血管凸起在黄黑色的皮肤下。
他一进来,盯着坐在这个狭窄小房间的年轻人,眼神狐疑狠辣,宛若要把他吃掉一般。
“就是你和我女儿搞在一起?”
他的女儿十分羞愧,低下头,脸颊通红。迟雪终于看到父亲女友的样子,个子很高,肤白貌美,想象到她平日的利落,和父亲也很搭配,挑不出不相符的毛病。
仿佛在迟雪心里,尺言的女友就该是这副模样。
林枫停止斥责,转而前来迎接女方家长,家长对待老师还算客气。这位暴躁的父亲回头,声音响亮地怒呵女儿,“坐下!”这个女儿在极端的父亲的面前,只得言听计从。
女方家长并没有一上来开始怒不可遏的谩骂,而是继续严厉狐疑地盯着他,那双狠厉的眼睛,像是审视犯人一样。尺言只得躲开目光,不自在舔抿嘴唇,无话可说。
林枫开始向女方家长介绍这位犯人的情况:
“他是我班上的学生,他成绩很好的,性格也不错,这次的事情实在抱歉,我们学校一方也有责任,没有及时制止,采取放任态度……”
林枫想尽办法,极力让这件事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希望能保下尺言,顺利保送。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女方家长抬颔,睨视这小子,问道。
林枫的话语被打断,戛然而止,停在半空中。尺言在目光的注视下,停滞好几秒,手才微微一动,没法开口。林枫只好帮他圆:“这位同学的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
女方家长的目光从睨视变成扫视,张开手臂靠在沙发上,头往后仰,目光不动,颇像动物界雄性特有的虚张声势:“家里年收多少啊?”
尺言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震动,低头看一眼,饱含歉意地对林枫说:“老师,我家长来了,我去接一下。”便起身低腰往门外去。
关上门,他看到已经从楼梯上来的小姨,恰好迎面。小姨神色异常严肃,一见到他,立刻眉头紧皱,低声斥责道:“平时不找我,非要闯祸才找我。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干什么,做了什么好事,把你爸风流那坏毛病学了十成十。”
尺言脸色青了,进门的时候,小姨伸手把他护在身后,一副冷脸。
她一进门,对方家长情绪明显波动。
小姨坐下,她身上喷了香水,贵气从容,包的款式简约,价格却一眼可见的不菲。她弯弯腰,伸出手,淡定地说:“您好,我是他家长,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我先诚挚道歉。”
对方家长太明艳了,明艳到他们像是隔了一个阶梯,女方父亲鼻腔因为香水味有些痒,没有和她握手,抽鼻皱皱眉:“你是,他妈吗?”
小姨收回手,翘腿坐下,把下意识磕出女士香烟收起来,平静地说道:“我是他小姨,合法监护人,有什么事情我帮他处理。”
女方家长眉头紧锁,感受到轻视,恼羞成怒:“他爹妈呢,我要和他爹妈亲自谈!”
小姨的剩余不多的笑意彻底消散:“他们来不了。”
“哪有这样的事,现在是我女儿被搞了,你一个外人好意思来和我谈?有这样敷衍人的吗。”女方家长声音很大,不断重复着女儿发生亲密关系这字眼,恨不得越响亮越好,“你们家怎么教孩子的,乱搞乱跳,有点小钱就了不起了?没点家教。”
尺言欲言又止,小姨声音盖过,谈判道:“你生气、恼怒我都能理解。我这次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扩大问题的。你说出你的需求,我说出我的需求,我们协商,这才是要件。”
“你,”对方家长顿时噎语,气赌胸腔。数十秒后,对方家长把气咽下去,“好男不跟女斗。”
小姨面色仍旧平静,直接忽视,掏出一份协议:“不知道你对他们俩的感情怎么看待,两个孩子年纪都快成年了,行为都是自愿的,现下又高三,我只想尽量把这件事情对他们俩的影响降到最低。”
“我的建议是,尽早分手,我们这边的补偿会很充足,前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照顾好。当然,也要看你女儿的意见。”小姨把协议打开,递到对方面前。
尺言坐在一旁,看着那份协议,有些透不过气。
对方家长瞄了那份协议一眼,还挺正式,找了律所盖了章。他没细看,鼻腔喷出一口气,“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要的是道歉。”
“这样的话,我作为家长,再次诚心地代表他向你和你女儿道歉。确实是我们疏忽管教,没管好孩子。”小姨点头弯腰,表达歉意。
女方父亲被满足一点需求后,抽着嘴角说:“切。你一个外家人,还管小孩?”拿起那份协议,大摇大摆靠在沙发上开始扫视。
小姨脸色稳定,宛若平静的冰块。
看了两三行,对方家长脸色变了,协议过分正式,不像是二流文书。他抬眼看看面前精悍的女人,问道:“我刚刚忘了,话说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小姨答。
她开出的条件很优越,补偿费、营养费,损失费,加起来足够在郊区买一套房。对方家长很是吃惊,却硬生生藏在眼底怕被看出,摸着下巴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空出来的签名栏,除此之外没别的信息。
“我听我女儿说,你们家好像是,什么纸原是吧。”
女儿立即伸手扯扯他爸,示意不要再说了。
她爸甩开女儿,“不亏是大户人家,我说过,补偿什么的都是小事,我在乎的是我女儿的名誉,她的清白。现在你这小子玷污我家黄花大闺女,一笔账划过去怎么说也不合理吧。”
他一开口,掩饰不出他话语里的圆滑。
“那你现在的意思是?”小姨礼貌微笑,侧耳。
“小孩儿嘛,年轻冲动也是可以谅解,但既然冲动了,就该负起责任。”女方家长开始夸夸其谈,一口唾沫一口道理,“谁没年轻过,再说嘛,女孩子,读再多书也要相夫教子的。别说被人知道同居了,但凡是破处就不好嫁出去了,这些以后都是没保障,那该怎么办呀。”
“关系必须断掉。”小姨微笑着说。
“那就不是这个价了,你们背靠纸原家,这小子应该有股份吧。我们不要那几十万赔偿,我们只要他转出半股给我们家,保证我们家以后生活有保障,要求也不多是不是?”
“继续。”小姨笑着点点头。
“我过得也辛苦,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还要靠她养老呢。她嫁不出去,我拿什么来安度晚年呀。”对方家长越说越上劲,嘴角咧得越来越大。
他女儿在隔壁,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小声地喊,“爸,差不多得了。”
这位父亲暴怒而起,一手甩在女儿脸上,打得女儿脸一歪,怒斥道:“你还好意思说,这次把我的脸给丢大了,我还要不要做人?在亲戚邻居面前怎么抬头。我都是为你好,你还叽叽喳喳,真就一条心向着这臭小子是吧。”
林枫连忙上去拉架,帮女学生挡住巴掌,尺言坐定在椅子上,肉眼可见的无奈。
小姨低头,拿出烟在茶几上磨,评价四字:“蛮横无理。”
对方家长转头,怒气冲冠:“你一两姓外人,没资格和我谈男女大事,把他爹妈找过来!我要亲自和他爹妈谈!”
迟雪目光从单词本上挪开,抬眼看这场闹剧,到处充满荒唐的气息。她想再看看父亲的反应,目光刚刚挪动。
“砰!——”门轰然撞开。沉重的木门把白墙撞出一个厚印,余力过后微晃,在这两三下的晃动里,房间彻底安静下来。
一个高大怪异的中年男人,握着门把手,站定在门外。
迟雪触及来者目光,心脏怦然跳动。
她听到尺言停滞的声音:“……爸。”
第23章 托孤
中年男人着装怪异, 披着厚重拖地的披肩,长乱发几乎遮住他半张脸,棱骨分明。明明看上去人到中年, 却没有中年人的憔悴,有一点丧乱,有一点落魄, 气质威严。
他单手托抱着一个莫约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小男孩很乖巧、怕生, 把头埋在父亲肩膀里。
尺言愣愣:“……爸。”
一旁的小姨也霎时停滞:“家主, 你,您怎么来了。”
男人把怀中的小儿子放下来,小儿子在身旁扭捏两下, 立马奔到自己的哥哥怀中。
尺言震惊看着突然出现的父亲, 不知所言,整个人都是僵硬无比,手足无措。
高大怪异的男人用藏在头发下的眼睛扫视一下这个房间,不做评价, 目光回到尺言身上,说道:“出来一下。”
尺言手脚僵硬地站起, 灵魂还没反应, 小姨从震惊中回神, 站起来, 轻喊赖在尺言怀中的弟弟:“来, 过来小姨这。”
弟弟蹭过去, 尺言回过神, 起身跟着往外走。迟雪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 神情呆滞。两人刚离去,校长匆匆赶来,一只手扶着门,气喘吁吁往外面看一眼又往里面看一眼。
女方家长指着外面,喉咙吐出磕磕绊绊的音节,懵然地想讨公道,校长立马比出“嘘”,千万要安静,别乱说话。
小姨抱住怀中的小侄儿,把下颔靠在他额头上,闭眼深深呼吸。
尺言看着久违的父亲身影,一切不似真实,宛若幻影。父亲走到走廊铁栏边上,面对开阔的景色,靠在上面往远处看。
尺言加快步子跟上去,尺轴出声:“过来。”
他也靠在栏杆上,很别扭。
尺言与父亲很少像这般近距离接触。父亲的残暴成性众人皆知,可在尺言印象里,他更多是站在那,什么也不做,自带寂静威严。
父亲并不提他在学校里惹下的事,尺言猜父亲定然知道,却不是为此而来。父亲的情感生活更为紊乱,没有资格教育孩子。
空气酝酿着缄默的气息,父子两人并肩,却没话语可说。尺言紧张地听到风吹,拂过耳朵,余光看到父亲的发丝飘起,又垂落。
这位传奇一生的掌权者,沉闷地呼吸着,像暮暮老矣的狮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这般姿态。
“长高了。”父亲静默。
从小到大,尺言与父亲的肢体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多数是孩童时期的他从走廊跑过,不小心碰到父亲侧身,僵硬地躲开。那是儿童天生的害怕,冒犯陌生人的惶恐。
尺言感受到父亲的目光,那双沉闷的眼睛,正在寂静地望着自己,看着他那内敛成性的二儿子,所谓的最不起眼,最低调的透明人。他曾以为自己足够懦弱,没人会注意到他。
父亲什么都清楚,从小时候,他低着头,目光落在他头顶上那刻时,父亲都看得一清二楚。
父亲要将遗孤托给他。
大儿子在父亲过分的溺爱下,会远离家族里摇摇欲坠的明争暗斗。老三不中用,不是料子,而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小儿子,还未到时候。父亲把目光锁在尺言身上,安静的性情,优柔寡断的性格,是很好的辅助者。
父亲放任他的优柔寡断,为的就是像今日这般,能有一个完美的顶梁人,可以牺牲,珍视家人,有能力撑住这即将化为断壁残垣的尺家,甘愿成为成就背后的垫脚石。
从今往后,将弟弟扶上位,是他余生的职责。
尺言感受到风压在自己肩头上,愈发愈沉重,他一直低头往下看,不抬头。
父亲吸入的新鲜的空气,到了肺部,染上腐烂的气息。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朽木之气,代表着光鲜之下的行将就木。
尺言想象阴影之下的浑浊,可没办法做到,他们站着,什么都不说。
父子俩没有接触,没有交谈,累赘沉重的感觉攀爬上他脊髓,尺言知道,父亲的目光永远在自己头顶上。
他们没有对视过,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
所有的静默凝结在空气中,压在肩头,直不起腰-
校长守在门口,望着远处。
这个学校股东的突然到来,校长深感惶恐。
前几日市长才向他询问过尺家主的身体情况,这个人的一呼一吸都关系着本市权力的变动。
他回回头,看到屋内的纸原家二女儿,点点头,问好。小姨也相应点了点头。
校长叹一句:“看上去情况还没那么糟。”
小姨捻着烟:“老东西。”
校长觉得这话语冒犯,可无奈于她是尺言的亲小姨,带着一层关系。这些年头来,纸原二女儿对尺家主口出的诳语也不少,谁叫折了个姐姐在他家手上。
当年纸原将大女儿嫁给尺家主时,想的是稳固家族势力,谁能料到居然演变成今日的六亲不认,反目成仇。
门应声而开,里面的人纷纷看过去,尺言低着头进入,并没有说什么。
他绕到窗户前顺手拉上窗帘,从小姨那接过弟弟,抱起来。
弟弟扭捏地捂着眼睛,尺言细心地伸手帮他遮挡光亮。迟雪看见他的温柔是从内而外的,从家庭到朋友的,未曾改变。
小姨问:“找你说什么了。”
尺言避开小姨直视的目光,只是答:“没什么。”
他分明背负着秘密,却从不轻易向人外露。校长长吁一口气,回头看到远处的尺家主,赶忙上前赶过去。
尺言顺手关上门,和弟弟一起坐到那曾经是审判椅的椅子上,非常亲密。
弟弟出现后,他的心就散了,无暇处理自己的事。他拨开弟弟揉眼睛的小手,轻声道:“别揉。”
弟弟依赖在他肩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在耳边问微声问:“爸爸呢。”
“他还有事,我等会送你回家,好不好。”尺言也凑到他耳边轻声答。
弟弟点点头,为数不多的话语彻底消散,只剩不停的刻板行为,两只手指不断交互纠缠,看上去专心致志,乐此不疲。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有空顾及自己,面对面面相觑,向众人抱歉一声:“不好意思,先走了。小姨,你帮我善后吧,谢谢。”
迟雪看着他抱着弟弟,步伐沉重关上门。
她有些愣,她知道自己应该在意刚刚尺言的落寞举动,以及突然出现的祖父,可她现在毫无感觉。
女方家长看得愣愣的,一头雾水,但被这等场面唬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他,他……这,这。”
小姨长吁一口气,手摸上烟盒,又放下:“赶紧谈吧,赶着回家。”
林老师此刻小心翼翼地问:“尺言与他父亲,好像不是很亲近。”
“这孩子没妈。”小姨只是答,“难产死的,生了个小王八蛋。”
女方父亲心中潜藏害怕,试图用张扬的言语挽尊,虚心地嚷嚷着:“不是说爹妈都来不了吗,这,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就,就算只剩一个爹,怎么就不能和他家长谈了?”
小姨一句:“你受不起的。”
众人愣愣,转头看向小姨,非常震惊。
“刚放出来的。”小姨没忍住点一支烟,夹在嘴边,轻描淡写道,“判了死刑。”
第24章 挚友
迟雪靠在窗户下面, 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雨幕唰唰地划过,在走廊上蒙上一层白色。
她曾经幻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下雨天, 父亲朝她迎面走来,那把绿色的花伞滴着水。她无数次侧脸,试图去寻找身影, 留给她的是雨幕清脆忧愁的声音。
尺言有几日都没来上学, 学校里空荡荡的, 只剩留守的一个年级。迟雪问学长, 学长说,他呀,忙着呢。
询问到感情方面时, 学长皱皱眉, “嘶,好像是真分了。”
尺言这段长达半年的校园感情,断得很彻底,像是斩去一条红线一样, 十分简洁,却留给众人无限暇想。
“他对感情还是挺认真的。”学长说。
迟雪心里装下这件事, 继续在下雨的走廊等待他。
过很多日, 他才重新挎着包, 出现在她面前。
他从雨幕中钻出, 转身踏步上青色的台阶, 留下湿湿的脚印, 一个人走过正在上课的教室。
这次, 他看见教室门外的迟雪, 微微一顿, 没有停留,转身向教室里去。
迟雪不意外,她把目光持续性地投向他,像是在看一只小雀。迟雪一直看到他走到最后,拉开椅子,安静坐下,他把包挂在桌耳,而他抬头看向黑板。
里面是林枫在讲课,声音平稳有力。
林枫讲了数学,从选择题讲到压轴题,从压轴题讲到竞赛题。尺言听得很认真,有时会做笔记,靠在椅背上伸着手在纸上写下一串。
迟雪这时候,才看到他涂了黑指,尾指上绑着一条黑带子。他有些忧愁,距离笔记本很远,迟雪不禁回想自卑的郭雨生,他坐得是那样端正,俯背,要贴得纸很近。
“好了,今天就讲这么多,休息一下吧。”林枫下课。
教室里动静并不大,大家似乎都习惯安静做事,这独属于学生的雨季节奏,时间在流水中缓慢前行。
尺言坐在座位上并没有动,而是垂着眼沉思着什么东西,他的椅脚微微翘,离起地面。
林枫看他一眼,抿抿嘴,手上捏着尺言上交的假条,上面赫然写着“奔丧”二字。
他趁着学生空荡,缓慢走过去,出言安慰道:“节哀。”
尺言点点头,回应老师的关心。
“我听校长说了,虽然这件事很影响你心情,但高三在即,你还是尽早调节好心情吧。”林枫温言,“有什么困难可以和学校说,学校会经历帮助你的。”
十八岁的尺言正式失去了父母,他不能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孤儿,如今孑然一人。
迟雪感到饱含水分的空气很闷,有些寒冷,又有些热。
她也看到林枫办公桌上的假条。自己那只见过一面的祖父去世,具体情况不知。
她靠着椅子背坐下来,浑身有一种无力感,父亲也失去了父亲。
整整一天,她一直在班级末尾等待,试图与父亲交谈,可惜鼓不起勇气。她只能像郭雨生在背后望着自己一样,望着尺言。终于,在漫长的下课时间,众人纷纷扰扰的交谈声间,她走过去。
“下了好久的雨。”迟雪对他讲,她望着外面,天空一片青色的灰沉。
尺言也跟着望望外面,看到乌青的天空。
“我看到你的假条了,实在突然,请节哀。”
尺言这才回答:“是吗。”
他脸上并不表露出悲伤,而是一种早有预见的平静。迟雪看见他绑在尾指的黑丝带,那也许是葬礼的象征。
她还没经历过葬礼,父亲也没接受过葬礼。
尺言突然问她:“你不喜欢下雨么?”
迟雪微愣,被这番主动打得恍然,几秒才回道:“可是,这不是雨季吗。”
尺言突然笑笑,像是在自嘲,身子向前离开椅背,“我倒不怎么喜欢下雨。到处都阴冷,太麻烦了。”
迟雪定定地看着他,一根发丝拂过他脸颊,父亲的微笑很迷人,无论装的是苦涩还是温柔。余味都丝丝不绝。
雨淅淅沥沥地下,到傍晚,只剩零落几点。天没有放晴,仍旧厚云重重,水滴沿着走廊的排水管,一滴滴连成雨幕。迟雪望着停止的雨,望见西落的太阳辐射,朦胧的光落在这个校园里。
太美了。
她同时为两人的死亡触动-
新学期开始了,迟雪通过了最后的考试,成功跳级进入重点班里。
她向林枫提出要最角落,窗户后面,空调柜机的座位。林枫看着安静的女儿,答应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上课,并不听讲,而是默默地欣赏父亲的背影。她想把以前对郭雨生的忽略,全部安静地补回。
尺言的背影很美,尤其在清早七点,会有柔和的光从窗户照入,他的身影在那刻时最朦胧的。下午四点,光会折射成碎片,长长地投射到他身旁,那时候他闪耀迷人,无可比拟。
迟雪能看见同班同学和他的互动,能看见他的抬头、低头。
他的习惯,像一块块零散碎片,迟雪收集它们,拼成郭雨生的过往。
尺言的社交很温和,几乎每个人,都对他印象很好。他们纷纷称得上朋友,可迟雪深知,那只是浮于表面的,连同她自己也一样。她从未听过父亲有什么挚友。
今日,却看到了。
自习课,很是安静的时候,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迟雪看一眼,觉得些许眼熟。
接着是级长前来,把尺言叫去,尺言抬眼看看,跟着级长离开。
学长假意写着作业,实则看热闹,见到迟雪也在张望着,干脆凑过去:“喏,刚刚那个男的,是我们以前初中的同学,后来转去警校了。他和尺言关系很好的,经常形影不离。”
尺言的挚友已有了警衔,地位不低。迟雪听到此处愣愣,回问:“他是警察?”
“啊呀,当然啊。铁饭碗呢。”学长重复一遍,他以为迟雪会更关心尺言的友情。
迟雪眼前瞬间空闪了一下,回忆碎片式地漂浮乱窜,她继续问:“他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好像,姓什么来着。”时隔太久,学长也给不出回答。
迟雪写试卷的笔停在空中,她呆呆地看着试卷,看不清上面任何一个字。警察、警察……她回想到那场惆怅盛大的葬礼,试图回想刚刚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明明看见了,可一片模糊。
那是父亲最好的朋友吗。真的吗。
她有一丝无助,感到头疼,片刻痛苦。
级长向尺言说:“气象局来人了,点名要找你,你是做了什么科研成果吗?”
尺言微惊:“啊?”
谈话地点定在一个空教室里,门窗紧闭。此刻艳阳天气,罕见的阳光照入走廊,级长帮他开了门,再次向气象局领导问好,气象局领导微笑着点点头,说:“让我们两个人谈谈吧。”
级长走出去,门关上,空教室里瞬间暗沉下来,窗帘紧闭。
气象局主任先是语气温和地问候一句:“最近学习情况怎么样了,还好吗?”
尺言一句“还好”,等待。气象局主任又换一句话语:“听说令尊去世了,深感悲痛,节哀顺变。”
尺言没有回应,空气沉滞。
气象局主任突然啪叽一下子,跪下。
尺言站在那,不动,也不说话。
气象局主任带着黑框眼镜,穿着西装,原本体面无比的他,此刻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低着头颅,声音沉闷颤抖:“尺言同学,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尺言不出声,只是看着。
“求求你,我们真的很需要你。”气象局主任持续地跪着,身体颤动,哀求着说,“你知道的,大雨马上要来了,前几天才下过,好不容易放晴了,水坝都还是满的。”
今年的雨季太猛烈了,到处都是水,比往年整整多了一倍。这个城市和郊野早已承受不住,临近崩溃边缘。对方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才前来求他的。
尺言道:“抱歉,无能为力。”
气象局主任眼镜都快掉了,他跪着往前挪动两步,真挚地哀求:“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尺言同学,求求你。昨天水坝才发现有裂痕,局里已经让人去补救了,可是赶不上。那可是决堤啊,你知道下游还有好几个村子,都是些留守的老弱病残。”
尺言发言:“那就转移。”
气象局主任跪直身体,摘下眼镜,手抹两下脸,涕泪横流:“他们只有那几栋房子,他们还种了好多地,那是他们的命根子。我不能看着百姓被淹啊!那可是百姓啊!”
尺言重复:“我无能为力。”
“尺言同学,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有能力,你能阻止这场雨的,对不对。”主任挪过来,跪在他脚边,把头埋在地上,崩溃地失声痛哭,“你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受苦吧。”
对方眼睛溢满泪水,红得可怕,浑身焦虑悲痛,这个饱受折磨的气象局中层,一夜多出许多急促生长的白发。
尺言抿嘴,看着这个可怜人。
“我没有办法。”他说,“我做不到。”
他拥有可以操纵空气中水分的能力,能让天气下雨、放晴。“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厉害,让学校停一场雨就很累了,一整个城市的范围,太大了,我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的。你上次也能,对不对。”气象局主任更加靠过去,急促地请求。
尺言苦笑摇头。
尺言抬头,看到教室后窗户的外面,挚友正站在那,他挪动脚步,气象局主任想要拉他的脚。尺言出门,没有和挚友交流,只是往教室走去。
挚友站得笔直,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23章已改。
第25章 寒冷
尺言明确拒绝这无理请求后, 对方仍每天前来。
迟雪经常能看见西装革履的中年眼镜男,站在教室的后门,等待着尺言回应。
尺言并不理睬他。他就一直等, 拘谨地等,每天都要站定一两个小时。
大家都对这个来自气象局不务正业的领导感到很奇异,究竟什么魔力让他每天前来准时打卡, 唯独尺言毫无钻研的心思, 将对方当作完全透明。
两日之后, 时间迫在眉睫, 眼见着大雨就要来袭,中年眼镜男更加着急了,从每日站一两个小时, 变为一整下午。
路过的人都投给他目光, 而他只有一心注视着尺言,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迟雪看到这个领导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的多,神态从中年变为老人。
尺言每日人就坐在那, 不看别的,只看黑板。
他的椅脚翘起, 身体微晃, 迟雪知道他在思考。
这几天, 天气都很热, 滴水不见。
愈是这样, 对方愈是着急, 有好几次想开口, 却硬生生忍住。
下课时分, 尺言站起, 走到疲惫不已蹲在外面的气象局主任面前,轻言道:
“别等了。”
气象局主任揉揉鼻梁,把眼镜戴上,摇摇头叹气。
尺言继续说道:“我没这么大本领。”
气象局局长蹲在原地不动,尺言拿起水杯走过,不再理睬。
到下午,迟雪发现中年眼镜男,终于站起来,长叹一口气沮丧离开。他步伐缓慢,每一步都像灌了铅,沉重拖延。
迟雪看不见尺言的反应,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儿,和平常一样。
日暮西山,迟雪感到空气非常干燥,这几天的晴朗是过去从未见到的,连天边的云彩昏黄如火,色彩斑斓得诡异,像是涂上厚厚的一层亮油。
尺言一直坐到傍晚,迟雪也留下来,与其说是学习或视奸父亲,不如说是等待着父亲下一个动作。
课室里很安静,只有空气浮沉。
窗边出现一个笔直的人影,挺拔身姿在玻璃窗外像是蒙上一层水雾。迟雪一眼就认出——是父亲的挚友。对方也看到她,微顿,眼神波动,似乎有一丝惊讶。
他从窗户走到门,迈步进入,脚步声沉闷。迟雪愣愣地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尺言知道对方前来,却也不动。只是挨在椅子上,五指在桌上磕着一支笔,轻声道:“最近这么有空。”
对方抬眼看迟雪,示意在场人物多余,尺言不在意,解释道:“没关系。”
对方开口,回应:“今天陪他来找你,这就是任务。”
空气陷入沉默。尺言垂眼,盯着桌面上的花纹,花纹盘根错节,扭曲又四散。
他抬抬头,盯着天花板,半晌又低头微啧一声。
迟雪看到对方的警衔,银色徽章,花纹交杂耀眼。
尺言的椅脚平放在地面上,坐姿难得一见吊儿郎当,看上去从容淡定。迟雪知道他没有在思考,自如的外表下思绪乱如麻。
对方先发言:“你弟呢?”
尺言垂眼,再度开口:“在家。”
对方回:“是吗?”
尺言这位挚友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警司的身份,只要再立一次功,就能成功升迁。
迟雪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尽管她对其间的事情一概不知,但她为父亲的选择而担忧。这些日子下来,她窥探到尺言的思考,她知道父亲在做艰难的抉择,可命运已经定下来了,尺言的每一步都会走上命定的轨道。
“你回去吧。”尺言叹一口气,沉沉道,“我也该走了,今晚家里有事。”
“好。”对方压压眉梢,神情平静。
迟雪看到他抬眼,瞥自己一眼,她心里一顿,立马紧绷身体,对方扫视她全身后,才转身,安静离开。
她转头,看到尺言微微抬颔,呼出一口浅浅的气息,好似慢动作。明明只是一秒的时间,可在她感觉里,太漫长了,漫长得好似几个小时、几年。
她有一种直觉,这个动作会一直延长,延长到几十天后、几十年后的郭雨生身上。命运会把这一刻拖得很长,每一毫秒,都附上无限伤感的春秋。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两个人。
迟雪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你要回家吗?”
她猛然睁眼,尺言已经站起,收拾着书,侧身望向自己。
“我回。”她懵愣。
“一起吗?”尺言邀请。
迟雪发觉他语调平淡,不同往常,但她知道,那是真实的尺言,没有任何修饰的尺言。她有一种感动。
她直接走过去问:“我听说,那位是你最好的朋友。”
“朋友而已。”尺言平常答。
“他叫什么名字呀?”迟着急地想知道答案。
尺言正在收拾的手顿顿:“以后有机会,你亲自问他。”
迟雪有些想哭:“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尺言动作滞住一下,轻声道:“没有。”
迟雪反驳:“他就不是好人。他要强迫你干你不愿意的事,你不想,对不对,你根本不想。”
迟雪感受到父亲的手温和搭在自己的肩上,她眼眶泛红,尺言声音很轻:“他是个好人。”
迟雪认出来了,那个人就是那个警察,在电视上大张旗鼓,全城都会为他缅怀缄默的那个死去的警察。
她因为那场葬礼而与父亲起争执,叛逆喷涌而出,代价是父亲的死亡。她甚至都快忘记郭雨生在争吵中说过的话,只记得是一句恶毒的诅咒,同时,她也对父亲施以更残酷的恶毒。
如此沉默的郭雨生,为何会在几十年后将所有仇视都灌注到对方身上,迟雪不清楚。可是她不会违背郭雨生了,她会像郭雨生一样仇视对方。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反驳不了。她短暂享受与尺言的相触,尺言的动作温和得就如同郭雨生在抚摸她,迟雪只能流泪,尺言的生命和郭雨生一样短暂。
那日下午过后,尺言没来上课。
持续性的天气闷热,像是大雨侵袭的前兆,迟雪抬头,滚滚乌云,沉闷地压在天边。
迟雪靠在走廊上,远远看着校门口,想着那个警察,想着那个身影,一整天都很闷的,太阳高挂,迟雪感到肺泡都是温热的。她抹去头上的汗,看向刺眼的太阳,看到周围的,零散的云层。
她就这样站一下午,她都没发现时间如此之快,转眼傍晚,黑色的小鸟穿过树枝飞过,翠绿叶子垂头下去,全部收拢。迟雪仍感到闷热扑来,她连呼吸都闷得困难,忽然,树枝晃动,迟雪睁大眼看这个被风吹起的世界,远方传来缓缓的雷声。
要下雨了。
天空低鸣穿插在鸟叫和风声之中,时不时砰一声,把忘记关的教室门砸响。她想拿伞,想转身进室内,天空又阵阵低鸣起来,而风,完全静止了。
油画一般的景象,彻底被沉闷雷鸣震慑,人影难见。
一小缕风吹到她脸上,没有带来凉爽,她呆呆地盯着眼前,十秒,二十秒,头发在她脸上乱晃,她的突然肺部变清凉了,就像是身躯内的灵魂被抽走一丝,空出空隙。
快下雨吧。
她这样想。
蝉鸣急促地拉起警报,非常洪亮,足足有一分钟,树叶开始斜飞。
第一缕雨,从屋檐水管流下滴落。
几束水柱急促地打到窗户上,数十秒停下来,接着便是断断续续,延绵不绝的细细雨幕。
一个小时后,倾盆大雨没有来临,迟雪只听到平静的风声。天空的抽泣在缓缓之中,彻底停下。
她走出去,看到地面上,一片一片镜子般的水面安静地淌着。她看到自己的脚步,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零星走过的人群。
她一瞬间,看到清亮,看到熟悉。
她看到郭雨生微微低头,推着自行车,从积水边缓缓走过。
迟雪有一些害怕,她怕郭雨生回来了,怕自己忘记郭雨生了,她怕丢了父亲,尺言会去哪里了?
天空开始放晴,淌地的水面闪着粼粼波光。迟雪不安起来,看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快要窒息。
她忍受不下去了。
她拿起手机,直接打起电话。没有任何犹豫、顾虑,迟雪的灵魂被解放,不再束手束脚了,
她希冀着父亲快点接听,大概是三四十秒后,电话通了。
她第一次如此无拘无束地,焦急地向对方发问:“你去哪儿了?”
尺言愣愣,回应:“在家。”
迟雪想追问,可她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示。
“你为什么没来上学。”
尺言的声音很厚,蒙着一层沙哑,他笑了笑:“有点感冒了。”
听到回答后的迟雪,像泄气的皮球,腿软下去。太丢人了,她为何如此冲动。
“你真的只是感冒吗?”她软软问。
“可能吧。”尺言笑笑。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不能不上学吧……”迟雪为自己找补,声音心虚。
他确实可以不上学,保送名额已经在来的路上,高中的知识他早烂熟于心,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只是感受一个氛围感。
迟雪听到尺言的呼吸声,知道他在思考,心里一紧。
“后天吧。”尺言应答。
尺言听到迟雪的内疚,听到她挂掉电话。他微弯嘴角,夹住电话的脸颊和肩膀才僵硬分离,电话滑到地上,咔嗒一响。
他的两只手,什么东西都没有拿,他就站立在这座城市的最中央,一抬眼,就能看见,所有侵蚀城市的寒气,化作在他头顶悬挂的,无形的屏障。
他的气息裹挟了这个城市每一寸土地,强迫着,威逼着寒流禁止侵袭,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掺杂着源源涌进的寒凉。
他的眉眼都挂上了晶莹透亮的冰霜。
第26章 白鸽
迟雪一直安静等待,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太阳升到最高空,连续几天断断续续的细雨消停, 阳光久违覆盖屋顶。她看到,尺言穿得很厚,从后门出现了。
这是很反常的打扮, 目前气温有二十六七度, 尽管刚下过小雨, 可一件薄薄的长袖就足够了。尺言却加了毛呢大衣, 带上围巾,连手都要加一层手套。
同班人见他,不禁夸张得瞪眼, 问:“你干嘛了?”
他匆匆关上门, 弯腰坐下,沙哑着声音应:“坐的车里空调太凉了,有点感冒,受不住。”
教室内没开空调, 从后门吹进来微风一下子被门截挡。在座位上,他只脱掉了手套, 围巾和大衣仍停留在身体。周围人看他的打扮, 深表震惊与怀疑。
尺言还是没缓过来, 把头微微埋进围巾里, 大衣将他包得严严实实, 迟雪看得见他两只手很白, 白得失了些许血色,
迟雪担心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担心毫无用处, 却禁不住为他忧愁。
“你还好吗?”迟雪走过来,主动摸一下他的手,“怎么穿这么多。”
她怔怔,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
尺言抽了一下鼻,缩回手,答道:“问题不大。”
没有往日的温度,以往父亲的手,会透着阵阵暖意,从他的血管,传到每一寸皮肤,每逢那时,她都会感到温柔与热忱,不自禁慌张和安心。
可这次不同,这次,她什么都没感受到。那手比冰块还要冷,好似血管里流的不是鲜血,而是寒气。尺言咳嗽两声,把她从滞顿中拉扯回来,她说:
“你究竟怎么了……”
她害怕父亲生病,得了不治之症,是她哀求父亲回来学校的。
“没什么,我那天请假,去雪场玩雪了,结果没做好保暖,有点着凉,回去的时候又淋雨了。”尺言声音很小,笑笑,开始收拾起桌面一叠一叠的试卷,“不用太担心,吃多几天药就好了。”
迟雪很想相信这个理由,可她察觉到父亲对她有所保留。她不再追问,只得接受这个肤浅的回答,父亲的虚弱必定会和那个警察脱不开关系。
是怎么了,究竟帮什么忙,能够让父亲身体如此虚弱。他们透支了他的健康。
尺言变得不爱说话。他经常缄默,有时会单纯看自己的手,有时低首思考。几日过后,他的大衣总算脱下,换成一件勉强符合季节的长袖,正逢此时,天气也渐渐入秋了,大家添起衣物,他变得不再突兀。
一切好似都没发生一般,随着秋风,就跟记忆流去了。
迟雪靠在门框旁,或是挨在座位上看着他。看他的呼吸,沉默,发呆。他沉重起来,肉眼可见的不轻灵,连言语都闷上许多。
她着急起来,不得不想办法和他多说些话,说起音乐,说起社团,隔壁班,还有这间大学和那间大学。终于,迟雪也感到自己沉默了,她缓缓出口:“你不是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吗?”
尺言从围巾里抬抬眸,看向她。
迟雪开始述说:“你之前说有一个表妹和我很像,我说我想和她认识一下。”
尺言陷于短暂回忆,莫约一分钟后,迟雪主动出口:“我想去你家看看。”
这个要求提得很无理,两个相近陌生的人,即便关系上升到朋友,也不应当如此直白。可是她是父亲的女儿,货真价实的十四年,她理所应当对父亲的家庭有知情权。
尺言又沉思一会儿,答应下来:“好。”
这个答案来得出乎意料,迟雪内心怦然一下,满心震惊,一切竟如此顺利,令人感到十分奇妙。
到下午,六点半时分,他们一同出校门。迟雪跟着尺言走,看到他裹上一件薄外套。
她内心忐忑,只好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她应当拥有知情的权利。她看着熟悉的路,心情稍微落寞,她以为尺言会将她带回市区的公寓,走到一个分叉路口,尺言突然停下来。
斑马线向两边延展,尺言站在路口。
“怎么了?”迟雪上前问,她已经认得路了,是左转。
“没有。”尺言往右边转去。
他一反先前的方向,向另一边迈步,迟雪愣愣,跟上去,一边追着步子一边问:“不是另一边吗?”
尺言笑笑不答。
迟雪又追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上次那个人究竟是谁?”
尺言没看她,只是应:“哪个人?”
“你的朋友……那个警察。”迟雪声音小下去,语气微弱。
“我和他认识很久了,关系挺好的。”尺言回答,“他只是托我办一点事情,顺便过来处理公务。”
他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是纪录片里的旁白,不带任何感情,单纯叙述。迟雪发现尺言的步伐变快了,没有以往一样照顾她,她咬咬牙,小跑两步又到他身旁:“什么事情?”
尺言有些无奈,笑笑:“这也要问吗?”
迟雪从回答中听出烦意,她下意识缄口,半秒过后,却一反常态直白地回:“你都让我在一旁听了,我很想知道。还有,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郭雨生对这个警察极其痛恨,他们俩之间必定有过一段十分惨烈的经历,才能让父亲如此温和的人与他反目成仇。迟雪只能相信郭雨生,他的仇恨绝对不会没有缘由。
“为什么?”尺言问。
“因为我觉得,我就是觉得。”迟雪笃定。她心里有底气,归根结底,还是这个人导致了父亲的死亡。如果不是这个人,他们父女两人根本不会吵架。
如果让父亲早日远离这个所谓的“挚友”,他的命运会不会就此改变,生活可能会顺畅,可能不用毁容、不用贫穷。
“你真的只是感冒吗?你不在学校的那几天,肯定是去帮他忙了。”迟雪突然觉得,她又很有必要告诉父亲真相了,“你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
还没来得及进一步阐述理由,尺言回一下头,对她温言:“到了。”
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面对突然出现的大门,气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她回首,才发现右手边那长达几百米整齐的墙并非政府的基建设施,而是一间私家宅院的外墙。
门是木结构,肃穆庄严,墙体是白的,穿插几个靛青色的陶窗。墙不高,却看不见里面的任何一丝痕迹,她感到压迫感,四处望望。
“这里,就是你家吗?”迟雪懵顿,站定在原地。
“不完全算。”尺言拿钥匙开了侧门。
占地起码有三亩,相当于半个学校,单从外部看来,处处透着古老而贵重。大门虽然简洁古朴,两边的黄铜锁却雕着精致花纹。门上的每一根横木都粗细一致,沉沉的紫檀色泽圆润。
无论放在哪一个时代,都称得上是上流贵族。
她料想到父亲会有一个不凡的家庭,却没想到是这种浮夸的出身,一切都恍若隔世,简直媲美小说与电视剧。这实在大大超越她的想象。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打扰到你们就……”她突然害怕,不想进去了。
“真的不进来吗?”尺言确认地问。
她犹豫看着那扇门,只开了半边,能窥见里面是大片的草坪,绿茵色喜人。
“还是……算了。”她声音弱小。不知道尺言是怎样想的,是失望,还是一身轻松?
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父亲,明明未做好接受冲击的准备,却强硬地要掰开郭雨生的过去。父亲究竟藏得还有多深,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事情,她感觉来到了冰面上,稍稍触碰海水,就为下方的冰山而颤抖。
她抬头,认为父亲对她失望,可他没有埋怨。尺言停在门口半晌,忽地露出久违,熟悉的浅笑:“那好吧。”
她以为父亲在自言自语,而实际上,这句话也并非对她所说。尺言很久没回来过,大概有一个月、一个半月,这期间发生过太多事情,将所有生活都扰乱。
明明是最亲近的外公家,居然也让他心生畏惧。
“我们走吧。”他对迟雪这般说道。
门关上,迟雪看到的绿茵色,化作一条细细的缝。遗憾在心口弥留片刻后,她才发现今日仍旧什么都没做成。她没能了解到那位所谓的“朋友”真正的身份,也失去窥探父亲更深一层的机会,深感自己的没用。
迟雪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她眼眸微颤,看到门缝里一抹白色降临,定眼,从即将关上的门中,看到一只落在草地上的白鸽。白鸽桃红色的眼珠子,转过来,从即将消失的门缝里,直直盯着她。
迟雪愣住了。
白鸽子。又是白鸽子。
这只鸽子究竟在暗示她什么,从晚上到白天,有时还会闯入她不安稳的梦里。
尺言突然一扯她,迟雪回头,听到车流而过的声音。
“看车。”尺言变了语气。
迟雪一愣,恍然看到他两三步绕到外道,用身体挡住自己,让她靠近人行道的内里。
她脑海里立马闪过郭雨生与车相撞的惨状,一挣,说:“不要,我要走外面。”
尺言一把把她扯回来,力气大得惊人,迟雪立马被拽停,听到父亲强硬怒气:“你走里面。”
这是命令。
迟雪内心一阵颤栗,她想回头看白鸽,门缝却关紧,一点白色也没能透出。她掉头看尺言,他两唇紧抿,那么一瞬间她看到郭雨生的神情。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但凡到路边上,郭雨生就有莫名的倔强。他必定会让她走里面,不接触任何一辆车,连风都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她有一种直觉,郭雨生回来了。
“爸爸。”她喊。
尺言回头,问:“你想回家了吗?”
第27章 选择
你太容易心软了。他们总是说。
尺言埋头, 紧紧地扯住围巾,厚重的布料为他挡住零星一点风。每一丝,每一缕, 划过他脸颊,吹动他发丝时,都像冰刀。
他太冷了, 冷到要蹲在路边, 瑟缩着。路灯昏暗地亮着, 照出他的影子。
他蹲下, 深深呼吸,夸张的影子微动。半分钟过后,他才缓过来, 心口颤得没那么厉害。
雨停了, 停在他的身体内,现在他每一口气息,都带着浓厚的寒气。寒气几乎代替他的血液,流动在他身体里, 变得虚弱。
小姨知道了,与他相顾无言, 所有的责骂都化一丝缄默。
他不反驳, 不否认, 他别无选择。
阻止一场自然的暴雨, 是有代价的。水汽无法掉头回大海, 只得被集中起来, 凝成巨大的力量。他能控制杯水、池塘、乌云, 也可以控制雨。
而控制一场覆盖城市的雨, 他不是做不到, 寒流倒灌入他身体内,他能承受,却不能忍耐。身体垮了,他这样想。
他咳嗽两声,再度蹲下,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他转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只脆弱的飞蛾。飞蛾隔壁有蚂蚁,他们在四周爬来爬去,闻到腐朽的气息,时刻准备饱餐一顿。
父亲死了。
葬礼来得很突然,他已年满十八,但这份责任来得太早。
尺言不得不操劳累心,在各家族的来信与慰问中斡旋。这一切让他初感麻木,原本的悲痛都被覆盖。他变得平静异常。
葬礼那日,尺言把头发扎起,手指绑上黑丝带,静立在父亲的花圈旁。他站立在毫不起眼的侧面,距离适当,低首不语。
很多来客都沉默,尺言开始琢磨每一个人的真实内心,究竟是悲痛,还是狂喜。
父亲的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事物暗流涌动、斗转星移,他没有办法再独善其身。在此刻,在父亲正式消失在这个世上时,他就被迫站在命运的路口,进行站队的选择。
他们都说他很保守,过分传统。事实上,他的确如此。
飞蛾还在颤动,蚂蚁逐渐爬上它的翅子,用口器分割,飞蛾已无力挣扎,在路灯光下惨白无比。尺言吐出一口浅息,感受到生命流动在他的手背上,自己的生命仍在融化。
他在犹豫与迷茫中,低着头,俯视这只蛾子。蚂蚁爬满了蛾子的身体,如同诅咒一圈圈将它绑住,神秘符号从悠长的地底,从蚂蚁巢穴与缝隙中传来,这是生命的流逝,与种族的生存。
当所有蚂蚁都举着一片蛾子的尸体,他们会狂欢,以极其荒谬的方式整齐排队,继续刻在基因里的运输。
尺言站起,路灯光洒在他头顶,映在他围巾上,每一道折痕,都像是潜伏的海浪。
他开始走回家。
迟雪今日是乘公交车回去的,他将她送到车站后,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路程很遥远,刚起步时,天已经开始阴沉。他一看时间,已是将近八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喜欢独自走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尺言穿过行车扬起的尘埃,能听到路边的虫鸣,他会思考,可往往一抬头,他就会忘记刚才的所思所想。
到达家时已是十点。他静静开门,管家意识到自己姗姗来迟,前来迎接。他比出一个嘘,开始往餐厅走去。
尺绫并不在这,近来几日,弟弟都钟情于这个餐厅的椅子,坐在上面摇晃双腿,低头玩弄手指。
尺言绕出餐厅,向走廊深处去,管家在身后几米看着他,没有破坏他的找寻。
下楼梯,地下室里开着一盏小灯。尺言停在台阶上,看到尺绫正挨在角落,手里抱着一本书,昏昏欲睡。
他忍不住心疼,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仍在怀念过去。
尺言蹑手蹑脚,前去抱起他,手一触碰到弟弟,弟弟便挨在他胸口。尺言想要往外走,小尺绫突然拉住他,声音细弱蚊虫:“不要。”
他不想出去了。
父亲是死在地下室里的,尺言在几日过后,便有了彻底尘封地下室的想法。
自幼在地下室长大的弟弟,在父亲死后第二天,被带回到地面上。这个内向、天生带着眼疾的孩子来到平地后,只敢在餐厅的椅子上拘谨别扭地坐了整整三日,完整表达了不适与不安。
从醒来开始静坐,静坐到昏昏欲睡。为保证能尽快纠正,尺言陪同着,在一旁给予无限爱护。
终于,在尺言外出的一日,这个内向的孩子凭着记忆,偷偷找回通往地下室的门,推开那片寂静的安宁。
尺言慢慢把他放下,从地板杂物里翻出一条毯子。弟弟合上眼皮,头发遮住稚嫩的小脸,他为弟弟盖上毯子。
连续多日的不安令他惶恐,回到熟悉环境,尺绫迅速地往睡梦坠去。
他静守十来分钟,弟弟已经彻底熟睡,才再度抱起。
尺言往楼上走去,管家为他开门。父亲在设计这间房子时,显然没预料到家族的庞大,即便房间很多,可都过早堆满杂物。
弟弟天生眼疾,不能见光,自小便在地下室生活,直到如今重回地面时,才发现偌大的一栋别墅,竟没有一个房间属于他。
尺言考察很久,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房间,十分艰难。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在刚开始几天,他曾提早精心布置好灰调的小屋,尽可能与原来环境相像。可当将弟弟独自放入房间后,第二日开门,看到的是小尺绫僵直不安坐在床边,一夜未眠。
尺言将弟弟抱回自己房间,安放在床上,只开一盏小灯,接着开始淋浴洗漱。
淋浴完毕,他从浴室出来,看到弟弟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他假装看不到,收拾完剩下的东西,关灯,躺倒在床边,伸手抱住小弟。
小尺绫微微动了动,尺言沉沉眼皮,思索几分钟,凑到弟弟耳边轻声问:“明天带你出去,好不好?”
他的手臂更紧一些,弟弟没有回应,他能感受到一起一伏的呼吸。
许久后,弟弟回应了他,声音很小:“嗯。”
第28章 立场
尺言将弟弟带到私立医院, 约见了专门的儿童心理医生。
诊断出来的结果很糟糕,发育迟缓、语言功能低下、有刻板行为……现在已经是十岁了,但由于长期蜗居在地下室, 接触不到阳光,性格内向自闭,身体发育也非常慢, 看上去仅仅有七八岁小孩模样。
在诊断过程中, 医生一眼就看得出交流沟通能力欠缺, 甚至只有四五岁的水平。首次会诊由于弟弟的过分封闭, 无论如何尝试沟通,都不予反应,差点误判为自闭症。
“多和他说说话, 引导他说些长的句子, 不要形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习惯。”医生给出建议,他见过的这种小孩不少,这次的虽然看上去严重,但生理上并无大问题, “注重接触环境,适当给一点外界的刺激, 智力也查过了, 还可以, 多干预一下, 四五年吧, 社会化问题不大。”
尺言点点头, 他听进去一半, 另一半入耳即忘。尺绫在他怀中, 仍低头抠弄手指, 尺言知道那象征着不安。面对陌生的环境,弟弟几乎是把自己封闭起来。
“想吃些什么?”他问弟弟。
尺绫发丝动动,一直低头,没有回应。无论是医生还是家人,除了管家和尺言之外,就没人能再和他说上几句话。他的每一次张口,都十分稀罕。
“吃火锅好不好?”尺言回答。
他抱着弟弟离开机构,前往商场。一路上花花绿绿,对于小尺绫来说冲击力极大,即便他沉默不语,埋首低头。
路上一个电话打来,尺言掏出手机,铃声并未吸引弟弟注意。尺言一只手抱着,看一眼来电后接听:“怎么了?”
司徒辅问:“你在哪里?”
尺言望望红绿灯的路口,询问:“你要过来吗?”
不久,他挂掉电话,走过马路,在附近的商场里找到一家火锅店。今日天气很热,火锅店人气一般,店员鞠躬问好:“您好,请问几位?”
“三位。”他答,将弟弟放到地下,弟弟挨在他手臂旁边,身体扭曲蜷缩。
服务员为他找一张不显眼的四人桌。他拖着弟弟坐下,没过多久,店内人流量逐渐大起来。
尺言本想问弟弟想吃什么,但尺绫的注意力完全投入到装饰的假花上,他跪坐在沙发上,伸长脖子,凑到隔板上的假蝴蝶兰,鲜艳的紫红色令他着迷。
尺言自己做主,点几样东西,开始准备用餐前的碗筷清洗。
点的菜渐渐送上来了,他先烫几条青菜,调好蘸料,给弟弟垫肚。小尺绫不爱吃肉,只对蔬果情有独钟。
“来,啊——”他必须喂到弟弟嘴边,才能让沉迷假花的他张口,尝到青菜甜味后,才从沉溺中拔身而出,坐回位置上自己吃碗里的青菜。
带孩子很累,何况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尺言虽然耐心,也耐不住周而复始的照顾。更何况眼前的是问题孩子,虽然安静,可几乎没有自主能力,每一次都需要细心叮嘱,下一次,仍旧重复先前的照料。
十来分钟后,司徒辅走入,手上握着瓶饮料,找到他们所在的餐桌,坐下。
小尺绫并不因有人进入而不安,在吃完青菜后,他回到观察假花的岗位上,继续沉醉。
尺言开始烫其他食材。
“怎么样了?”尺言问刚刚下班的司徒辅。
司徒辅比他大一岁,事实上只相差几个月,他们从初中开始是同学,升学时,尺言进入最好的私立高中,而司徒辅则进入本地警校。
在警校里,司徒辅学习迅速,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他仅仅就读一年半,便开始实习,之后是转正,三等功、二等功、升职……尺言为他提供过帮助。
这位友人长得正直可靠,他的眉骨微微突起,五官分明,留简约寸头,有着朝气的成熟。
尺言捞起羊肉片,司徒辅自己调起蘸料,“没什么,有寂司应该能通过了。”
这位青年警察,进入警校时,并非单纯为人民服务。
他隶属于特殊部门,专门用于参与“氏族”的管理。这些以姓氏为根据划分的特殊族群,流动着古老而神秘的血脉,拥有可与热武器媲美的强大力量。
而有寂司则是一个专门的管理机构。
“那就好。”尺言点点头。
在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上面将管理的目光投向这些神秘氏族。氏族内部也意识到,他们很难再回到几十年前的孤岛状态,族内必须正视这个强大的外界干扰。于是乎,他们开始商议。
出身底层氏族的司徒辅是族内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能成为两方协商的第一个工具,主要归功于他攀上一个中流家族,他是那个家族元老的徒弟。
这个元老主张“保守地革新”,在各方势力的周旋中,想尽力谋求“新贵族”的利益。尺家主仍未去世时,他就做好上位的准备,私下主张废除家主制,改进议会。为了担任议长,他不得不借助外界的力量,司徒辅深值信赖,元老将他送往特殊部门,暗中将他捧起。
而要建立的有寂司,将由司徒辅全权掌握。
有寂司被废除二十余年,如今重建,成为真正的、独立于氏族集权之外的管理机构。
法案已经被提出,不出意外,马上就能通过。至于那些贵族们听不听从管理,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位高权重、势力滔天的家族眼里,司徒辅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玩着过家家的手段,和元老会新来的议长一样滑稽可笑,不出几年就会消失在主流之中。
至于尺言?这个背靠纸原家,又是出身于尺家的年轻人。他们只能付之一笑。
尺言又给弟弟烫几条菜,夹着肉丸子,服务员端来一小碟凉拌青瓜。
小尺绫的目光被青瓜吸引了,他主动伸出筷子,很不熟练夹住一块,送入嘴中。辣椒油的味道迅速充盈,在过小的年纪吃到过分辛辣的食物,十分不适应,他剧烈咳嗽起来。
尺言立马放下手上筷子,给他倒水、拍背、慢慢地喂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弟弟还是伸手,想要继续吃青瓜。
“喝不喝饮料?”司徒辅问尺言弟弟。
不过两秒,他起身前往冷柜,拉开门,给尺绫挑一盒桃汁。还未关上门,余光敏锐注意到,有个女孩在不远处的食桌上盯着自己。
他动作停一停,身体微欠,本应关上的门仍旧开着,冒着寒气。
身影停一秒后,迟雪看到他把饮料放回去,关上门,拉开常温柜,重新拿一盒。
司徒辅认出女孩,抿嘴,转身回到餐桌上。
“来,”他把饮料递给尺言弟弟。
“买这么甜的。”尺言抱怨。
弟弟因为青瓜闹得不行,尺言只好把凉拌青瓜用温水泡干净。尺绫一如既往吃得津津有味。饮料到了,就放在他手边,他没有接过。司徒辅见样,帮他拆好吸管、插上,放入他手里,小尺绫才开始接过饮用。
“他很喜欢喝甜的。”司徒辅多余一句解释。他抬眼皮,目光擦过不远处的餐桌上,正对尺言的右后方,那女孩还一直盯着自己,眉头紧蹙。
他没有声张,只是继续进食,过许久后说:
“你之前不是托过我,要查那个‘林雪’吗。”
尺言确实拜托过这一件事,司徒辅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他叫停。
“我还是查了。”司徒辅说。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尺言无意间把被人下毒的矿泉水递给林雪,她只喝一口,便跌倒昏厥。可当尺言触及她的手腕脉搏后,却发现对方并无大碍。
“那瓶水的化验结果我给过你了,”司徒辅低头,吃饭,那瓶水确实有慢性毒药,“人也在查,只是无法锁定。”
下毒的无非就是几个大氏族,除掉他,无论是对哪一方都有好处,这并不重要。
问题是这种慢性毒药,对族内人效果不明显,服用两三个星期才可能会命丧黄泉。可对于普通人,则是能瞬间致命的,就算只摄入小小一口,也能让全身器脏衰竭。
“她身份很普通,就和她档案里写的一样,祖上三代都没有特殊经历。”司徒辅缓缓道。这个林雪,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人,智商、样貌、血脉都很普通,但这样一个普通人误喝了那瓶水,却一点事都没有,“档案不会出错,你觉得呢。”
尺言只顾着喂弟弟:“她没有事,那次之后,我就和她不太熟了。”
“你好像和她挺亲近的。”司徒辅筷子停了停。
迟雪见两人相谈,心里乱麻缠绕,遥远的距离使她听不清任何字眼,她无法松展紧张。见到父亲和那个警察坐在一起,便不自觉焦虑。
她肯定,那个警察看到了自己。
可那边的餐桌上没有任何动静,警察不动声色,迟雪目之所及只有尺言的背影,以及他乱动的弟弟。
“小雪,你怎么不吃啦?”林枫扶扶眼镜,发问,捞起一块鱼肉放入她碗里。
林枫突发奇想,带她外出就餐,在这个仍残留炎热的季节选择一间火锅店。
“没有。”迟雪回神,被迫应付林父。
“不喜欢吃吗?”林枫见她紧缩眉头,又将藕片舀入她碗里,一站起来,眼镜便被火锅蒙上白雾。
忙于烫菜的他没有关注到女儿在盯着什么,只知道她好像不太开心。
“不是。”迟雪回。
林枫拘谨地笑笑,像是应对酒桌一样,迟雪只好把目光转回来,看向林父。
“你知道吗,”林枫拿起一张餐巾纸,取下眼镜,“我和你妈妈,就是吃火锅认识的。”
迟雪实在没心情听林父讲往事,她的目光又回到尺言那桌。林父低头擦眼镜,嘴角弯弯,“她那时候可漂亮咧,刚毕业的学妹。”
“嗯。”迟雪应。
林枫回忆起甜蜜往事,想与女儿好好述说,满面幸福地戴上眼镜,抬头,看到的却是毫不在意。林枫的笑意一瞬停滞,他有些手足无措,舔唇低头,把正欲分享的话语咽下,收回记忆里。
迟雪耳边没有叨扰的声音,她感到清静一点,能够专心起来,即便她没听清林枫究竟想对她说什么。
林枫手脚僵硬烫菜,迟雪看着父亲的背影,还有那个警察的额头,神情凝重。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目光来,看到碗里满满的菜肴,她看一眼林枫。
不知是什么原因,林枫的眼睛红红。
“吃吧,吃吧。”林枫挤出一丝笑,可他一张口,喉咙里隐约的哭腔明显起来。
迟雪愣愣,看着这个与自己无关的林父。
“爸,”她生硬地叫了一句,呆呆地看着,“你,你别哭啊。”
“没事,没事。我没有。”林父站起身去摆弄火锅,蒸汽将眼镜完全覆盖,遮盖住他愈红的眼眶。
迟雪的目光跟着他,听到他的抽鼻声,彻底愣住。
“不要哭。”她拿一张餐巾纸,递过去,林枫手颤动两下,还是接过。
“你长大了。”林枫颤着声音说,“爸爸都快认不出来了。”
林枫他抱着柔软的女儿,和妻子一同组建美好的小家庭,转眼间,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可爱,一瞬间就长大了。
他的小雪啊,变聪明了,他的小雪明年就能上大学了。他的小雪,已经长得和妈妈一样漂亮了。
迟雪的手僵硬地伸出,停住,目光透出震惊和空荡。两秒后,她的手又继续往前一点,生硬摸上林枫的手背。她想要张口,感受到嗓子的干涩,只得艰难地说出:
“爸,是啊。”
“我长大了。”
第29章 坦白
林枫仍如之前一样沉默寡言, 迟雪以为他会开朗一段时间,结果很快就消散而去。
每当迟雪看到无言的林父时,她就有一种愧疚感, 她现如今仍旧不知原主林雪的下落,而她代替了林雪,成为了林枫的女儿。
她没能扮演好林枫的女儿, 这让林枫备受打击。在这个临时组建的家庭里, 她分心了。
相似的际遇, 相似的关系, 这或许是上天给她的一个考验。她失去了一个父亲,面对第二个和郭雨生相像的人,自己会不会再度重蹈覆辙。
可是既然如此, 上天为什么还要让她遇到尺言呢?这个年轻的郭雨生, 竟和自己靠得如此之近。
迟雪心神不宁,面对与父亲分离的两日假期,她感到迷惘害怕。
自从在餐厅看到尺言与那个警察走得如此相近之后,她寝食不安。她肯定地认为, 那个警察是导致父亲悲剧人生的因素之一。
她不能再这样仍由下去了。
先前在游学时,她停止对尺言说出真相, 是因为她不想让父亲再次成为郭雨生。如今迟雪眼见着命运的齿轮仍旧将尺言牵往悲剧的命运, 她怎么能任由父亲再次踏上歧路。
她组织起语言, 这次言辞比上次更加强硬, 她必须要让能尺言相信, 并且畏惧可怕的未来。
迟雪在教室里等候, 心里总会默念自己要说的话, 每次一讲述到郭雨生的惨死。她就会垂眼皮, 这种回忆更加能坚定她让父亲知晓一切的心。
“郭雨生, 郭雨生……”她不断喃喃。
她观察时间,摸清楚尺言的行动轨迹,找到一个班上无人的时间在教室蹲守。
终于,那个宁静傍晚来临。
难得的高三放长假,大家迫不及待回家,教室里只留下两个人打扫。迟雪通过父亲的关系,让自己和尺言一同成为值日生,得到正当共处的机会。
尺言向来勤于收拾,时间又清闲,每次有清洁任务,几乎都是他包揽。他坐在一角课桌,认真抹着课室的粉笔盒。
迟雪干了一会活,停顿,抬头看看他。她仿佛看到郭雨生在擦拭花瓶,一样的坐姿,从未来到现在。
这让她犹豫一瞬,半秒后,她坚定地出声喊道:“尺言学长。”
尺言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回应:“嗯?”
迟雪完全把抹布放下,站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中间隔着课桌。她垂眉,又凝目看向父亲。
光从窗户照进来,夕阳倾斜而下,拉出金黄的倒影。教室里一切,包括每一粒尘埃都分明可见,除了尺言低下的半边脸,迟雪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迟雪控制不住自己,她默念好几遍的话语,到嘴边还是会颤抖。这份真相太过沉重,即便她做好了准备,可压在喉咙时,还是如鲠在喉。
“怎么了?”尺言问,仍旧低头,没有看向迟雪。
“我,其实,”迟雪没有发挥出自己想象的那份坚毅,在别人看来,是扭捏结巴,“我,”
“我其实,”她马上就要坦白了,将自己的一切,和他的未来,向年轻的父亲坦白。这是否会让未来改变,会让她消失,她不清楚,可至少在她的认知里,这会对父亲的命运有所扭转。
“……”尺言突然轻笑一下,声音清脆。
迟雪愣愣,这不合时宜的笑,把她打断得措不及防。
他把擦干净的装饰物放在桌子上,底部磕出闷响。尺言动动身子,仍旧保持着侧对她,微微抬头,看一下天花板,又低首。他的手撑着桌子,发问:“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你了。”
“那个,”他嘴角微弯,略微显示出不自然和尴尬。
他低声,询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迟雪瞬间一僵。
她顿住:“……为什么?”
“不是吗?”尺言身子微动,仍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安静温和,解释道,“你总是粘着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过分热情,还总是想靠近我。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看来是我误会了。”
他的温声把迟雪脑子冲撞得一片空白,迟雪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不是。”她呆呆地答。
“嗯,好。”尺言放下抹布,温和回应。
迟雪以为父亲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已经不止一次强调过,她想和他做朋友。她以为她已经和父亲是朋友了。
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尺言的笑容让她认清了现实。在尺言眼里,他们只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生人,谈不上任何关系。
过去的发生一切,那些点滴、那些对话、那些拥抱与关怀,都是她的自我感动。在尺言眼里是无理取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在对他提奇怪的要求,是没有边界感的相处,让他不适,让他无所适从,甚至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生活。
迟雪的心全凉了,一桶冷水将她从头泼到尾,连骨头都透着寒气。
“怎么会?”
“我不是你的倾慕者,你还不知道吗?你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是你的女儿,来自二十三年后,我不叫林雪,我叫迟雪。你不叫尺言,你叫郭雨生!”
“你会在你四十二岁那天死去,在红灯的斑马线上,就因为和我吵了架!”
“你会毁容、会贫穷、会过得很惨,穷困潦倒。你会成为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你会死得稀里糊涂!”
“你还不清楚吗,我在救你啊,我在救那个被车撞死的爸爸。”
所有的光都停滞了,教室一瞬间从明亮变得暗淡,分子漂浮在空中,全部东西都安静凝固。
“是吗?”尺言轻声地问。
迟雪的心怦然,她感受到父亲在动容,她刚刚冰冻的心融化了一滴。
“是真的。”她轻声回,眼泪快要流出。
尺言用抹布抹了两下手,深吸一口气,接着放下抹布,转过身子来。
“林雪,”
他正对她,笑容停在脸上,更加灿烂。
“那你母亲是谁?”
迟雪当头一棒,感觉自己看到一个假的父亲。
“能告诉我吗?”尺言笑笑,低头看一下手指,“你的妈妈,也就是你口中……嘶,我所谓的未来妻子,她叫什么名字?”
她彻彻底底地愣住,所有感动都一瞬间消散不见,只剩下停在眼眶里泪水,在不过几秒间,就从温热变得冰凉。
妈妈,妈妈的名字?……郭雨生一句话也没跟她提及过。
尺言见这幅静止的场面,把身子转回去,不再发言。迟雪感觉到浑身冰冷,连血液都是冷的,要凝固在她体内,浑身颤栗。
她好像,不认识父亲了。
她实在太愚笨,怎么能够奢望一个,本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对自己有信任呢?
她怎么敢奢望一个学校里的骄子、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和每一个人都礼貌相处的上流人士,对她有特殊的感情呢?
迟雪的话在这个所谓的天之骄子眼里,就像是小丑的闹剧,自己活生生成了一个神经病。
是啊。她的话,就像是在胡说八道,她像极了一个尽力想和尺言扯上关系的疯子,甚至不惜乱编荒谬至极的故事,只为和他靠得更近。
迟雪定在那儿,很久不动。
尺言也不动。
她把眼泪含下去,盯着尺言,盯着这个学校里的花花公子、假意温柔的所谓朋友。喉咙滚动一下,咬紧嘴唇,几乎快尝到血味。
她究竟在对郭雨生的过去有什么幻想?
每次看到尺言,她的眼睛就如同发光,蒙上一层美好的水雾。现在,所谓美好的父亲,亲手将这个滤镜擦除。
“对不起。”她语气硬如钢板,感觉喉咙扎满荆棘,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是我认错了。”
尺言并没有回话。
迟雪迈步,绕过课桌,她的影子被拉得很远很长,绕着尺言转了一个圈。
尺言在原地不动,不抬眼,只是沉默。迟雪的影子离他越来越远,出了教室门,只剩下一地光芒,彻底消失。
第30章 仰望
今天的云很厚, 从早上一直到傍晚,都很阴沉。
尺言抬头看看,天边的鸟张翅膀, 汇聚成人字形,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他朝手心呼一口气,手揣在外套兜里, 低头走过走廊。高三的学习氛围格外浓烈, 一到测验前后, 到处都是书箱。大家手持着背诵提纲, 有的追老师问题,有的埋头默念。
尺言经过自己班级,看到里面正在自习, 安静无比。往日, 坐在角落的迟雪都会用目光往门口探,今日,她眼皮不抬,一直注目着手上的单词本。
尺言从窗缝看到她, 目光顿了一下,又低头, 走过教室。
他走到三楼的办公室去, 寻找到班主任林枫的位置, 走过去。
班主任看到他来了, 抬头, 有些惊讶:“怎么了?”
“老师, ”他出口, “我想放弃保送机会。”
林枫的眼镜掉了。
“你在说什么?”
“我不想保送了。”他重复一遍。
一阵雷击劈到林枫头上, 林枫哑言, 发不出声音,就直直地看他,半晌后才断断续续:“不保送,也好,好好好。考个好专业,不去小语种。能理解能理解。”
尺言道:“我想转艺考。”
办公室内一片安静,其他人把目光投过来,震惊于这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
“你在说什么?”林枫瞪大眼睛。
“我想读播音主持,很早就想了,这条路更适合我。”他娓娓道来。
林枫拍桌子,怦然大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都高三了,高三都快过一半了!”
“我能考上。”尺言平静应答。
“这不是能不能考上的问题!”林枫怒吼,他想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好几十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枫捂着太阳穴,抹一把冷汗脱下眼镜,头痛欲裂,他尽力压着自己的怒火,半晌,怒火渐渐变小,转化为无奈。
“我们来谈谈现实,讲道理,好不好。尺言,你说你想要去艺考,好好!你要清楚你现在零基础,艺考就剩两个月了,你拿什么和那些学了一年两年的人比?”
“你能力很强,我承认,所有人都承认你的聪明。可是你拿什么比?用两个月,你没日没夜地学你能比得过他们吗?”
尺言回:“我已经……”但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你说你不想保送,行,你去参加高考。你说不想去北大,也行,其他学校以你的分数能随便选,你爱去什么专业去什么专业。”
“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候突发奇想,你这是在拿你前程去赌啊!你明明有更好的,有现成的,你为什么要去赌啊?脑子进水了吗?!”
尺言没有动摇,他只是说:“我想了很久,我还是想走艺考。”
他会吉他,会钢琴,他有一副很适合当主持人的嗓子,长相标志。
保送考试马上来临,几乎和艺考时间重合,临时放弃,无异于是白白浪费前程。
办公室内,就连最远处的,在讲题的老师和同学,都停下了动作,愣愣地看着这边,在窗户外的走廊,经过的人也放慢脚步,投来目光。
“老师,我不需要了。把机会给别人吧。”尺言最后一句,声音缓慢。
“你!”林枫站起来,指着他,瞪着眼睛。他此刻连杀了这个学生的心都有了。
僵持半晌,林枫终于无力坐下,在椅子上瘫软。
他眼前发昏,喉结动动,才发现自己喉咙已经沙哑,抬头看一眼这颗明星般的学生,他忍住无力感带来的泪感,摇摇头:“唉,出去吧。”
尺言在得到放弃的允许后,走出门,门外的乌云散了一些,几缕光照出,天空微亮。他低头,继续走在无人的走廊上。
他有一点冷,想进教室,经过那个窗口,他想看一眼迟雪。
现在还没到保送的申请截止期,他主动放弃后,学校里的机会就多了一个,会顺位上来。就意味着,会有一个勤奋的学生,获得一间中层高校的保送机会。
尺言路过,没有抬头,迟雪在教室内仍然埋头。
遥远的北大已经成为过去式,他要将目光投回来。他打算去读播音主持,就在本地的传媒学院。
前来寻找林枫,其实只是一个打照面,他已经听到身后林枫对着学校领导层的怒吼,这个合格的班主任为学校领导做出同意决策而感到无比愤怒。
这个保送机会,尺言需要不需要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凭借着自己能力竞争到了为自己准备的机会,现在也能通过自己关系,将这个机会拱手于人。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他拿出来,接听。
“喂。”
司徒辅的声音响起,背景音是嘈杂的脚步声:“你不保送了?”
消息传得很快,尺言上午与学校沟通,没过两小时,族内就收到消息了。
市长是最关注这个消息的人,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在办公室内惊声大叫,然后是捂着头。直到司徒辅前来,他才感觉未来并未全然混乱,慌张的心安定下来。
“嗯对。”尺言脚步慢下来,“不是很想去了。”
弟弟的行为问题需要有人及时纠正,一旦他去了远方上大学,家里的情况就难以顾及。更重要的是,父亲已然去世,面对摇摇欲坠的情形,必须留一个人在家里支撑,否则弟弟将成为各方势力狼争虎斗的对象。
父亲将家交给他,他不得不担起这份职责。
司徒辅听出话内意思,他停三两秒,缓慢出口:“你今晚来接他吗?”
“我现在来吧。”尺言答,挂掉电话。
司徒辅曾经说过大学期间可以替自己照料,将这个内敛怕生的孩子带到警局去。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可尺言拒绝了。
他在很早就考虑过走传媒,后来被繁忙的高中生活压下,在各方的注目下他成为名校预备生。他都快忘记之前的这个想法了。
本地的这所传媒院校全国知名,不愁就业与认可,而且现在,传媒这一道路还没大规模出现在众人视野,竞争很小。
一旦考上,他的学业会轻松很多,拥有大量空余时间处理家族里的事情。课程也不会紧张,不需要整日整夜待在学校里,随时可以进出走动,几乎每天都能回家。
楼梯上有滩水,他绕过,连续下了三层楼,来到地面上。
他要匆匆赶回去,穿过一顶水君子,想到昨日弟弟与司徒辅有一个字的交流,有些欣慰,这是一个莫大的进步。
这个孩子,在唯一亲近的哥哥上学期间,只能被迫与哥哥友人建立关系。尺言希望他能保持住这份友谊与依赖,自己的留下,也是为了弟弟的治疗干预。
尺言必须将他的生活扯回正轨,成为一个标致的正常人。起码不会终日阴郁不语,弟弟本性是一个灵动的孩子。
走出几步,身后忽地传来下课铃,每层的走廊里都在荡响。
他的脚步慢下来,定住。
下课铃飘荡在学校上方,随着风流过树梢,划过白鸽的翅膀,悠长像好多年的光阴。
他回头,望上去,看到课室、看到空无一人的走廊、看到拿着书的同学。
他看到窗子,看到自己的班级,想起自己的座位,他想起自己做过的试卷。
他想起很多。仿佛看到自己初入校园,看到在走廊上同学们围着成绩榜对他惊叹,看到几本堆在桌上的竞赛书,看到第一次上台老师们毫不吝啬的嘉奖。
他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就彻底与这些平凡、普通再无缘分,只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如果能和家庭切割,能甩手不管,如果他选择投靠外公家,他会有一个很美好顺遂的人生,一切不幸来临时他都能置身事外。
他看到自己可能会一塌糊涂的未来,看到残酷与疲累,看到自己的死亡和大厦的倾倒,看到自己身陷明争暗斗中难以脱身。
青苔味涌入他肺腔,他抬头,望着这座泛着旧色的教学楼,看着几十个教室,看着模糊的窗子。
他看到迟雪了。
尺言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一层水雾,整个世界都化作灰青色。此时此刻,却宛若有一束冬日的光,悬在头顶上。
她是那么光亮啊。
尺言在楼下,都只能抬头仰望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