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入梦
江愿安没急着回答,而是伸出一条手臂将她拢在怀中,梁疏月身上很软,肩又细,她搂的毫不费力。
“当然了,他也会很害怕,每逢雨夜,他会有极重的梦魇,将他压在床上根本不得醒来。不过我今晚搂着你睡,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哭意同时涌上了二人的心头。
梁疏月总将自己从这血海深仇中撇至一旁,看似不在意,可是她根本就放不下,她与梁疏璟一样,这沉重的仇恨、罪孽、梦魇、回忆,统统背负了四年,甚至要一辈子。
那夜被血水和大雨冲散的,也是她的家。
“好。”
梁疏月的肩头有些微微颤抖,她应当很想哭,可她仍然装作很平静,像一轮高悬的明月,安安静静,让人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没关系的,等到开春,我们来接你回京川好不好?你就不用再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她与梁疏璟的亲事或许就要定在开春,至时将梁疏月接回去,便不必再回云间谷了。
“或许会不行,我在云间谷养了这么多年,贸然回京川怕是吃不消,我想我还是只能留在这里,没关系,阿璟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阿姐只要你们过得好便足够了,你不必忧心那么多。”
梁疏月安抚般拍了拍她,示意她不必考虑那么多。
“其实今晚能和你讲这些已经令我很开心了,我本以为这些话我至死都无法同人开口,看来江姑娘与我很有缘。”
似乎是倾诉完的坦然,梁疏月的语调听起来没有方才那般沉闷了。
“这哪里够,你要和我说很多很多事情,把这么多年来你想和别人说的很多很多,都要告诉我。”
二人就这么头靠着头说着悄悄话,梁疏月虽然见不到江愿安脸上的神情,但似乎听起来很开心。不知聊到多久,梁疏月听到身边的人呼吸渐渐均稳起来,才发觉江愿安已经靠在她肩头睡着了。她的手依旧紧紧搭在她身上,今夜应当是不会撒开了。
梁疏月其实早已疲倦不堪了,她嘴角浅浅挂着知足的笑,这一夜难得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天明,梁疏月早早便晨起用药了,猜江愿安一定睡得正熟,于是动作轻轻的生怕吵醒她。梁疏璟起的也同样早,待阿姐服完药后才问道:
“愿安昨夜可有给阿姐添麻烦么?”
毕竟她睡觉极不老实,与阿姐躺在一起应当会不习惯。
“怎么会是麻烦呢,我倒希望她能多留几日,好好陪陪我。”
虽是没添麻烦,可这回答还是令梁疏璟不大乐意,毕竟自己这些年来了这么多趟云间谷,怎么就没听阿姐要留自己多待几日,莫非说阿姐偏偏喜欢那样聒噪的么?
二人话音刚落,便听江愿安急匆匆赶来。
“哎呀,一不小心起晚了,真是抱歉,你们早膳还没用吧?”
她生怕自己耽误了二人用早膳,梁疏璟倒是无所谓,可梁疏月身子又不好,怎么能耽误用膳呢。
“还没有呢,不知江姑娘喜欢什么,便打算等姑娘来了再命她们备早膳。”
梁疏月循着脚步声听去,口中淡淡。
“长姐平日都用些什么?我不挑食的,什么都可以。”
梁疏月听了她的话显然笑出声来,可听到她总唤长姐二字难免心中生疏。
“不用总唤长姐,你与阿璟一同唤阿姐便好。我听阿璟说藕粉糕很合姑娘心意,那便命她们备上,再配些燕窝粥,其余便与往常一般,应当合姑娘胃口。”
“好,我都听阿姐的。”她终于甜甜唤了声阿姐,走至梁疏月一旁坐了下来。
见二人这样亲昵,梁疏璟都生出几分自己成了局外人的错觉。
“你与阿璟用完早膳便要出发了么?走的这样早,午膳也不用了?”
二人亲事在即,或许确实不能在云间谷久留。但梁疏月心中想的开,这趟走了也无妨,等下趟再来便是了。
“嗯嗯,阿姐好生在云间谷养着身子,我与殿下年后定会再来的。”她拉紧梁疏月的手,向她做着承诺。
梁疏月又轻轻笑了起来,
“好。”
待几人用完早膳已快过了辰时,梁疏月便只能将二人送上马车,听着马蹄声声扬起。
茯苓扶着她瘦削的身子,口中贺喜:
“小姐,您瞧,殿下都无需您念叨,便将王妃寻上门来了,是桩好事呢。”
梁疏月并未露出多喜悦的神色来,一圈白纱下的眼神依旧令人琢磨不透。
“我也这么觉得。”
她嘴上虽这样说,可二人将来的日子,注定是要因四年前那桩血案而不太平了。
愿安,就当是我与阿璟亏欠你的吧。
西域鸣鹤,无双阁。
千霜近些日子安稳了许多,她满心等着楚郁回将绝情蛊炼成后给她解药,放她和千露远走高飞。可距离当初楚郁回允诺的期限早已过去,楚郁回却依旧没透出一丝动静来。
“楚郁回!”
她手中持着羽扇,怒不可遏的闯进了那间密室。
彼时楚郁回正在小憩,听到她这番动静缓缓睁开双眸,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可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言语。
“我问你,你答应给我的解药,在哪里?”
千霜的羽扇直直指向楚郁回的额间,口中质问。
楚郁回闲闲坐起身,将羽扇移开了眼前,随后抓住千霜的手放至胸前,让她去感受胸腔下极为炽热的心跳。
“你要的解药,在这里。”
千霜蹙紧眉头盯着他,什么在这里,分明是在讨她的便宜。
知道她不高兴,楚郁回识趣的松开了她的手。
“本座怎么会骗你,你杀了我,你体内的心蛊自然而然便不作数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忘了?”
楚郁回抽出一把短刃,塞进千霜手心,握着她的手朝自己心脏靠。千霜费了劲想要挣脱,却收效甚微,眼看楚郁回没有停手的意思,她一把将手中的短刃丢至地上,狠狠扇了楚郁回一耳光,眼中满是狠厉。
“我说了,要死也死远点!心蛊的解药,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女子的耳光并不令他恼羞成怒,他缓缓正过头来,落在脸颊上的指印已然有些泛红。楚郁回嘴角擒着笑,将女子的手腕一把扯过来,视线落至她略微红肿的掌心。
“打疼了吗?”
千霜下意识想要挣脱,不料却正中楚郁回下怀,一把将人扯进了怀里。女子的发丝似乎凌乱了几分,他目光冷冷看向千霜,似乎眼中那层雪意下藏着的其实是情意。
千霜愣在了他怀中,迟迟未敢开口。
楚郁回伸手捂住了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低头吻了上去。
可仅仅是浅尝辄止的一下,他便松开了唇,未敢再停留。他心中苦笑,至少是死而无憾了。
女子的眼睫显然在他掌心下眨动了几下,或许是因为生气,或许是因为紧张吗。
“绝情蛊很快便能炼成了,你很快便能带着千露远走高飞了。”
可是我也很快再也不能爱你了。
“你向来性子急,不论对谁都是冷脸相向,可是本座愿意娇纵你,哪怕你都不愿正眼看我一眼。我已替你与千露在城中打点好住宅与银两,那是本座给你的家。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是没有家的孩子,你会和千露好好生活,过上你最想要的日子。”
楚郁回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似乎只要他说的慢一些,千霜便能留在他身边再久一些。
千霜似乎被他说的话怔住了,朱唇轻启,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甘的望着他。
“千霜,你会忘了我吗?”
她会忘了他,忘了曾经在无双阁的一切,忘了身边曾经有楚郁回这个人吗。
可是他将千霜捡回来的日子似乎就在昨日,明明是已经被抛弃的孩子,眼神中却还是透着那股倔强,似乎即便她深陷泥潭又如何,常人是高攀不上她的。那天很冷,千霜浑身上下被冻得简直像是裹了一身霜。
“你叫什么?”
楚郁回抬起她的头问道。
可是小丫头很凶,不仅不肯回答,还在他手上恶狠狠咬了一口。他低头看向手面缓缓渗出来的血迹,笑着将她要下:
“就她了。”
“多谢公子赏脸,您再瞧瞧她妹妹,生的一模一样俊,不如一并带走吧?”
她与千露是双胞胎,可千露生性内向,根本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
“不必了。”楚郁回并不打算做这个善人,更何况他干的也并非什么好勾当,何必误人子弟。
“我只要她。”
他伸手指向千霜,笃定地开口。
那人伢子见他这副斩钉截铁的口气,只罢应了下来。正当楚郁回以为自己能将人带走时,千霜却固执的赖在原地坚决不走。
“你带走我,那我妹妹怎么办?”
楚郁回见她理直气壮的要他一并将妹妹带走,不由被逗笑出声,可思虑再三只罢付了两倍银子,也算是成人之美。
“那她也一并要下了。”
可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因果会和千霜纠缠这一生一世,又或许那本就是命中注定,是他躲不掉的。
第62章 宿命
那是他躲不掉的、和千霜注定的宿命。
面对楚郁回的问题,千霜似乎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她狠不下心说自己会忘,可倘若她说不会忘,那楚郁回还会放她走吗?
她真的要承认自己忘不掉这个总是拿死威胁她不要离开、总出现在她噩梦中、阴魂不散的人吗?
她迟迟愣住了,似乎是被宿命困住了一般不得动弹。
“可我忘不掉你,我也不想忘记你。”
楚郁回很认真的开口。
可是这分明由不得他想不想了,他身上被下了这么多年绝情蛊,若非他多在千霜身上下了道心蛊来与绝情蛊抗衡,千霜早在他动心的那一刻便丧命了。可是靠心蛊来牵制绝情蛊根本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炼出那道绝蛊来断绝心中的七情六欲,只有那样,千霜才不用死。
他并不是没有设想过了结自己的性命,只要他不再活在世上,他就能忘记千霜这个人,绝情蛊也无需再向她索命。
可倘若他真死了,千霜又该怎么办?更何况,千霜还日日伴在他身边,他根本就舍不得。
千霜只知楚郁回刻意在她身上下了心蛊,可她怎么会知道,若并非这道心蛊,她早已连恨楚郁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不想忘掉她。
楚郁回再一次将千霜紧紧搂在了怀中,什么都没有说,只要用尽全身力气去再抱她一次。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他低声许诺。
世上许诺长长久久执手相伴的恋人那样多,可怎么会有人许诺二人早日离别?
“你明明知道绝情蛊会带来反噬,偏偏还坚决要一意孤行?你以为你放我走,我便能忘记这桩事了吗?楚郁回,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炼绝情蛊?”
见到楚郁回总是那样为她伤神,她似乎已经隐隐猜到了结果。
“我体内被下了绝情蛊,如若不想你丧命,我只能在你体内多下一道心蛊,否则,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千霜的心脏似乎在那一瞬抽痛的很厉害。她猜到楚郁回被下了绝情蛊,可她没猜到那道绝情蛊竟真会落在她身上,更猜不到那道索命的心蛊能令她苟延残喘这么多时日。
“所以所以”
她荒唐的怀疑自己究竟是躲不开这必死的宿命,还是躲不开与楚郁回永生不得相见的宿命。
千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想趴在楚郁回怀中再哭上最后一场。女子的抽泣传入他的耳中,听起来那样锥心。
“可是倘若绝情蛊没炼成呢?你也要赶我走么?”千霜眼眶中含满了泪水,不可置信的问他。
“即便绝情蛊炼的不顺利,我也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楚郁回早就考虑好了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千霜牺牲性命来换取他苟活于世。
“只要我不在世上,绝情蛊便不能取走你的性命,你依然可以同千露好好活下去。”
原来楚郁回答应放她走,是真的要放她走,真的要与她永不相见。
“你以为你死了,我在世上便真的会好过吗?”
又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楚郁回脸颊,千霜早已歇斯底里泪如雨下,口中满是对他的控诉。
“那难道要我看着你为我丧命吗!?我这一生唯独只爱过你,要我看着你为我而死,与剜心有何区别?”
只要是有关千霜的事情,楚郁回似乎都会栽在上面,栽的再也爬不起来。倘若他真将另一半绝情蛊炼出来,要他从此放下七情六欲,再也不能爱上千霜,其实比让他死了还痛苦。
千霜哭的大脑一时都混沌起来,她不敢相信楚郁回利用心蛊控制自己这么多年,竟然会是因为这个。所以她那么迫切的算计、那么迫切的想要自由,到底都算什么?
“不要哭了,这一切都是本座对不起你。倘若我早些知道体内被下了绝情蛊,早些知道一旦爱上你便要与你永世不得相见,早些知道我会让你如此痛苦,我一定早早放你走。”
可早早放她离开,便真的有用吗?有情人不得眷属,都是早已被宿命安排好的。
墨弃宁愿遭到反噬都要在他身上下这道绝情蛊,终究还是印证了。
千霜拼命哭着摇头,事到如今,放她到哪里都没有用了。被这场宿命纠缠的根本不是楚郁回一人,分明是他们两个人。
楚郁回将她搂到怀中,终于还是狠下心拍晕了她,将人抱走了。
宿命带来的一切一切,全部都要我一人担下就够了。
将千霜送走后,他久久坐在那间密室中,案上是被他早已翻烂甚至熟记于心的古籍,与绝情蛊有关的一切一切他都查尽了,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
一阵陌生却悠闲的脚步声传入楚郁回的耳中,楚郁回迅速提起警惕,握住了一旁的剑。
“楚师兄,近日过得如何?”
男子虽被面纱严严实实遮住了脸,声音也与墨弃并不相似,可那阵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告诉楚郁回面前的人就是曾经死去的墨弃。
看来果真如他们所言,墨弃没有死。
楚郁回蹙着眉起身,正打算用剑挑开那人面前的面纱,却被毫不留情的打断了。
“你是当初那个野种?”楚郁回勾起唇角,直戳戳将野种二字扎进墨弃的心里。
之所以要提起野种,是因为他向师父打听过了,墨弃正是东昭宫中不知何人诞下的野种,遭人虐打唾弃了十几年,最后逼不得已逃出皇宫才被师父救下,可墨弃具体的生母是谁,他又是如何从宫中逃出来,他不得而知。
听到野种二字,墨弃似乎不为恼怒,只是淡淡一笑。他是野种又怎样,如今该朝他卑躬屈膝的人,是楚郁回。
“楚郁回,我不是来听你问问题的——”
他话音一顿。
“听说你为绝情蛊费了不少心思,怎么,是不想让她死么?”
墨弃在楚郁回四周闲闲踱步,观察起这间密室的构造。
“比起关心这个,你还是先关心关心死前要说些什么吧。”
楚郁回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一记斩剑劈了上去。而墨弃在那一刹偏开了头,转身避开了这次攻击,可他又岂是空手而来,当即便抽出了剑,狠狠还了回去。
二人在室内刀光剑影,招招索命,偏偏墨弃无心与他争这高低,只是伏在他耳边狠声威胁道:
“倘若你再不收手,我让她明天就死在你面前。”
听到这句话,楚郁回当即便收回了剑,墨弃自幼便是颗病秧子,回回争锋都争不过他,今日若真同他这样贸然打下去,只会是墨弃先死在前面。
“你还是同八年前一般卑劣。”楚郁回眼中藏着阴鸷,不客气的开口。
“多谢师兄赞誉,只是我今日是来谈条件的,并非来听师兄逞口舌之快。”
墨弃依旧是淡淡笑着,凑近楚郁回的耳根。倘若他性子不卑劣,又要如何才得以在那宫中苟延残喘十几年下来。
听到墨弃要和他谈条件,楚郁回只觉眼前的人可笑至极,当即推开了他凑近的脸。
“一无所有的人,能和我谈什么条件?用你这条下贱的命谈吗?”
墨弃见楚郁回不愿同他回顾师门旧情,只罢老老实实离楚郁回远了不少,清了清嗓子:
“师兄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前些日子,东昭的璟王殿下来过无双阁吧。”
听到他提起梁疏璟,楚郁回虽是心中不解,但仍是点了点头。
“听闻他今年带着身边那位女子又回了趟翊容山,只可惜前些日子已经下山了。我要你想方法让他重新回一趟翊容山,只要能做到这个,我便能化解你体内的绝情蛊。”墨弃胸有成竹的向他保证。
“区区让他回一趟翊容山罢了,以你的手段,怎么犯得着请我出手?再者,绝情蛊在体内是化解不了的,勿要故弄玄虚了。”
墨弃确实没打算化解他体内的绝情蛊,而是想将他一同骗回翊容山赶尽杀绝。
“师兄倘若铁了心不打算帮我这个忙,我会让她明天就死在无双阁。师兄——如今你意下如何?”
楚郁回的一颗真心,便是他最好拿捏的东西。
人一旦有了真心,便等于有了暴露于白日之下的弊病。
楚郁回久久沉默了一阵,他想不通墨弃为什么非要让梁疏璟重新回一趟翊容山,可倘若他不答应,墨弃这样的人留在眼前也只会祸害无穷,甚至要威胁到千霜的性命。
“师兄心中那些蠢问题还是憋回去吧,问出来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墨弃猜到楚郁回心中定然疑惑他为何非要指明梁疏璟回到山上,可他都说了,今日只是来谈条件罢了。
沉默良久,楚郁回才开口道出一个“好”字。
墨弃藏在面纱下的那张脸勾唇一笑,像是打了胜仗一般高兴。只要等到梁疏璟带着江愿安回翊容山那一日,所有的新仇旧恨,他统统要加在一起报。
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他并不需要梁疏璟变为鱼肉,他只要梁疏璟付出最惨痛的代价,直至后悔四年前的那个雨夜为什么没能跟着沈汀兰一起死。
第63章 下聘
楚郁回手中多了那块梁疏璟皇家御赐的入京通令,想进京川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他要怎么样才能让梁疏璟心甘情愿回到翊容山。
不出几日便是梁疏璟去江府下聘的日子,墨弃刻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下手显然是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自己。楚郁回忽然想起八年前同在山上的翙翎师姐,当初翙翎一心爱慕梁疏璟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便只能日复一日继承家族使命待在山上做学子的师姐,倘若找上她或许还会有些头绪。
只是光找到翙翎的下落便费了楚郁回好几日,山下山下一趟一趟白跑,气的楚郁回在心里骂了墨弃一遍又一遍。
腊月十五,江府。
“天地为媒,今东昭汀兰郡主沈汀兰之子梁疏璟,幸遇贵府千金,才情出众,温姿卓越,有轻云蔽月之姿,流风回雪之态,谨以三金为聘,特于嘉正三十八年腊月十五前来下聘!”
随着家仆一声锣响,聘礼便算正式下成了。
许寒枝今日特意盘了一头朝天髻,一袭绛红如意褙子,笑盈盈的谢着四面八方的贺喜。江愿安今日着的也是新衣,内里月白的抹胸配下身的影青褶裙,再加以玉色褙子,极其合她的心意。
“江夫人,这是聘书与礼单。”
璇玑双手奉上那一卷聘书与礼单,等着许寒枝接下。许寒枝急忙会意,光是瞥一眼那礼单,也知她家愿安这福气有多好。
“哎,好,好。”
她笑着收下那聘书,又看了眼一旁的愿安,不由感慨孩子真是一天天大了,愈来愈留不住了。
今日是江府大喜的日子,众人便笑逐颜开在江府用了顿团圆饭,梁疏璟对西院那头早已失了印象,今日一见,江愿明依旧是唯唯诺诺跟在老夫人身后,只是江永州身边却换了位妇人,正沓樰團隊是当初他醉醺醺带回来的施韵。
老夫人面色显然比从前憔悴的多,但眼下得过且过便罢了,这样大喜的日子,她脸上多多少少也要挂些喜色。施韵作为江永州一时兴起带回府上的通房,莫提称夫人了,能与东院坐到一桌用膳已是她毕生的福气了。从前她只闻江府那位嫡长小姐在璟王府当差,谁知头一回见到璟王便是在这定亲的日子。在这样的场面下,更是大气都不敢多出。
而江永州今日却似乎高兴的很,如今江府与元璟府定下亲事,以后留给他的更是数不尽的好日子,指不准他也能混个皇亲国戚当一当。想到这里,他高兴的起身举杯面色醺红看向二位新人:
“愿安啊,二叔早便说过你这一生注定是那大富大贵的命,与我家这不成器的儿子没得比,今日趁着你定亲,二叔敬你与璟王一杯,这杯酒下肚,你与璟王定是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二人急忙也起身端起酒盏,笑着点头,
“多谢二叔吉言。”
少了陈茵茵的挑拨,这场家宴似乎圆满了不少,大家只是各自把酒言欢,倒无人再跳出来说那不中听的话了。施韵总时不时偷偷向梁疏璟瞥两眼,璟王今日一袭紫衣,贵气逼人,更不谈本就是这光风霁月的年纪,看的施韵都要几乎芳心暗许。可她也只敢偷偷看那一瞬罢了,不谈她如今这年纪可笑,像她这般卑贱的出身,能见到如今东昭的摄政王已是沾了江小姐的光了。
待到一顿饭结束,江愿安被母亲吩咐去将璟王送走,只可惜送完人,她还要回去一同陪着打点那不胜枚举的满屋聘礼。
而当楚郁回费尽心力才寻到翙翎时,翙翎却早精神涣散,再没了从前那般英姿焕发的师姐模样。
他很是不解的问道:
“师姐,你这是遭遇了什么?”
翙翎苦笑两声,良久才开口:
“家族命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如今的璟王得到手,可他告诉我,我和他再也不会相见了如今的我,已是家族一颗废棋了。”
楚郁回看着她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由心中感慨几分,不就是一个男人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位璟王呢?
“无妨,师姐,我倒是有一计能让你再见到他。”楚郁回笑着开口,眼底满是坏心思。
“可是见到他又有什么用!?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不会再容得下我了。”
江愿安与梁疏璟待在一起的片刻,早已大过了她与梁疏璟相识这么多年的温存。更何况当初给梁疏璟下药的人也是她,她再贸然闯入他的眼中,只会更糟他厌烦。
“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区区一个小丫头,除掉不就是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味药粉,递给翙翎。
翙翎对他的话并不是全然相信,蹙着眉看向他手中那纸药粉。见她不愿意,楚郁回只罢再度煽动起来:
“师姐不信任我?是忘了我师承何门么?”
“师姐,犹豫是最害人的,倘若当初你抢在那丫头前面,或许如今站在璟王身边的就是你了呢。”
楚郁回嘴上这么说,心里确实唏嘘的很。若不是为了后续的行动,他才不愿费心思来哄翙翎这个蠢女人。再者,梁疏璟八年前便不喜欢她,她何苦纠缠自己这么多年呢。
翙翎咬咬牙,收下了那味药粉。
“好,那你要我怎么做?”
“你重新回到山上去想办法替师父张罗寿宴,至时我将他们都请回山上替师父贺寿,你在山上等着便是了。”
师父的寿辰?那岂不是快了么,如今是腊月十五,师父的寿辰是腊月二十七,只余下半个月不到了。
“不行,如此仓促的话,师父一定不会答应。”
尽管今年是师父的六十大寿,可他倘若真打算宴请师门弟子,一定早早便下了请帖,命人开始操办。可如今山上什么动静都未传下来,显然是不做过寿的打算了。
“啧,”
楚郁回不耐烦啧了声,
“老头今年新招了一批弟子,他自然没那劳什子功夫去备什么寿宴,那我们便是真心想为他贺寿了么?师姐,你好好想想,师父这些年来最牵挂的弟子是谁?”
翙翎年年都在山上,对这些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近年来新收的弟子除了今年新上山的那位温予,恐怕最令师父放不下的是八年前与梁疏璟打的不分伯仲的墨弃。而墨弃之所以令师父如此放心不下,除了天资惊人外,一是他身世不清,二是他下山后没几年便从此销声匿迹,甚至一度传出已经丧命的噩耗来。
“可墨弃不是死了么?怎么,他今年也要回来替师父贺寿?”
翙翎将那味药粉紧紧捏在指尖,不可思议的问道。
楚郁回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他有的是法子活下来,那事情便交给你了,翙翎师姐,山上见。”
“下了山就别再唤我翙翎,我姓覃,叫覃忆诗。”
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名为翙翎的枷锁,已经久久将她困住了。
“好,覃师姐。”
楚郁回心满意足背向她摆了摆手,潇洒离开了。
离师父的寿辰只余不到半个月,他再回西域的话,似乎落不了几天脚便又要赶回翊容山,实在是很折腾。可他脑中却忽然浮现起千霜的身影,藏在他脑中作祟,他深思熟虑半天,还是决定回一趟西域罢了。
毕竟这日子过一日少一日,陪千霜的日子也是。
翙翎虽是糊涂了点,但至少办事还算可靠,回了师门三两句话便将师父说动了,喜笑颜开的命一行人去操办寿宴,声称要将他门下八代弟子全部邀回山上贺寿。
待楚郁回赶回西域,已是五日后了。无双阁似乎并无多少异样,只是他见到千霜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千霜似乎也再不如从前那般爱露头了。
终于是临近新年,京川愈渐热闹起来,街道四处张灯结彩,放眼望去一片喜气洋洋。
定下亲事的二人平日总亲昵的更为明目张胆了些,江愿安牵着梁疏璟的手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串糖葫芦。
“殿下,你会和我一起过新年吗?”
她其实还不知道梁疏璟以往的新年都是如何过的,可总提起以前的旧事还是太扫兴了,她关心的只有以后。
“我们还没成婚,你是不能来元璟府过年的。但是——”
“我想”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江愿安便已经气急败坏甩开了他的手,一边跑一边大喊:
“别说那么多了!你就是不想!”
他勾起嘴角苦笑,一路追了上去,直至前方的桥头才将人追回来。
女子的手再度稳稳被他罩进掌心,二人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河上欣然升起一朵烟花。焰火升空的响声顿时吸引了江愿安的注意,她笑着转头看去,发现是漂亮的烟火。
“愿安,我想和你一起过年,不止是过年,我还有很多很多想和你一起做,永远都想。”
他伏在女子耳边,终于得偿所愿将方才未能讲出口的话讲给她听。
江愿安统统都听进心里,只是烟火那样璀璨,她才不要做那个无心赏景的人呢。
无心赏景的人,有梁疏璟一个就够了。
第64章 来生#七夕节特刊!
临近腊月二十七,元璟府终于收到了翊容山送来的寿宴请帖。请帖倒是平平无奇,只是梁疏璟却想到了久久未能露面的墨弃,他同为师门弟子,按理来说本次宴请的客人也应有他,只怕墨弃依旧不知所踪。
元璟府簌簌落了一层雪,江愿安系着当初那件兔毛围边斗篷,迎着漫天风雪推开了房门。推开门的一刹,几片雪花还钻了进来,只可惜一瞬便消散了。江愿安急忙回头将门带紧,额角几缕碎发上还沾着碎雪,笑嘻嘻的凑近他面前好奇那张请帖:
“这是什么?”
梁疏璟伸手拂去了她发间的碎雪,将请帖展开给她看:
“腊月二十七是师父的寿辰,送了不少请帖下山来邀弟子回去替他贺寿,你想回去看看么?”
听到此等好事,江愿安眼中瞬间便亮起期待:
“想啊!只是你说我该带什么回去给师父贺寿呢”
梁疏璟细细想了一阵,师父其实同大多文人雅客一般庸俗,无非饮茶对诗,抚琴赏月罢了。
“倒不必忧心贺礼,师父喜闻琴,你带琴回山上随意奏上几曲他就知足了。”
琴?那凌澜当初赠的那把焦尾琴岂不是能派上用场?她美滋滋笑起来,全然忽略了梁疏璟在一旁对她的凝视。
“凌澜的那把琴,你就不要想了。”梁疏璟淡淡道。
江愿安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瞥了他一眼:“你少管。”
西域,无双阁。
“翙翎将事情安排的很好,如今请帖应当已经送到元璟府了。”
楚郁回看着墨弃一袭黑衣背对着他的身影,不冷不热开口。只是墨弃听了他的话,并未表现出什么反应。
“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体内的绝情蛊,你又打算怎么办?”
即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要试一试。
墨弃手掌正懒洋洋趴着一只蛊虫,正是楚郁回炼了这么久的那只绝蛊。他闲闲转过身来,将那只蛊虫捏在手心。只是想想便觉得可笑,楚郁回竟然还妄图用绝蛊来废了他当初下的那只情蛊,他才不会给他留下这样的机会。
“不怎么办。既然师兄舍不得心爱之人替你去死,那你就死在她前面好了。”
他懒懒开口,随即狠狠将那只蛊虫捏碎在指尖,抽出剑抵上楚郁回的脖颈。
楚郁回这次没有反抗,倘若他死了,千霜便能重新开始没有他的人生,那他一定义无反顾这么做。
墨弃见他这样视死如归的神色有些恼怒,他想要的明明是楚郁回抽出剑同他堂堂正正再打一架,可是楚郁回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就将自己的命视若草芥?
他冷笑一声,果然,感情才是人身上最大的软肋。不过他真是瞧不起楚郁回,明明当初与他同为师父的得意门生,如今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心甘情愿死在他手里。
“楚郁回,你以为你死了她就能活下来?我会让她亲眼看着你的尸体,一刀一刀被我亲手凌迟,让你们做亡命鸳鸯。”
可墨弃心中仍然不解气,为什么明明要做亡命鸳鸯的是他们,该死的也是他们,可自己的心中却仍然感受不到那样畸形的快感?
去死吧,全都去死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不会的,你找不到她的。”
楚郁回漠然开口,如今的千霜应当已经和千露回到她们的新家了。只是他死前还想许下最后一个夙愿,就是希望千霜不要真的忘记他,不论是记他的好,还是坏,只要能记住他就好。
“什么不会!你想一命换一命?楚郁回,你睁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墨弃的冲动与愤怒几乎吞噬了他的理智,为什么有人因为爱会心甘情愿牺牲自己,为什么在爱面前死是这样微不足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这样爱过他?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为他去死?为什么,为什么!?
“你觉得你是谁!?区区毕生见不得天日的野种罢了!”
野种,墨弃,你的名字就代表了你这辈子都会是没有可怜的野种。
听到野种两个字,墨弃眼底顿时浮现出一阵暴戾,可随即眸光一转,他终于体会到一阵许久未感受过的兴奋,不受控制的笑出来。
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人再知道他是野种了。
“我是野种,那你算什么!?”
他正欲狠狠一剑朝楚郁回刺去,可密室的长廊却急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顿时岔开了墨弃的注意。
“楚郁回!”
长廊传来千霜悲痛欲绝的呼唤,女子一袭霜色罗裙,朱唇灼灼同往日一般夺目,只是手中最常见的那把羽扇却不见了踪影。
楚郁回心头一惊,可下一秒千霜已经挡在他身前,任凭墨弃的剑刺进身体,血液缓缓渗透开来,浸红了她一大片衣衫。
索性墨弃反应及时,楚郁回那把挥面而来的剑被他险险躲开。他当即抽出方才插入千霜体内的剑,无奈咬牙继续同楚郁回抗衡,可楚郁回剑剑都是索命而来,他只是躲了几个回合便觉体力不支,只罢将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千霜身上狠声威胁他:
“你再追下去,她就要真断气了。”
这句话果然有用,趁着楚郁回回头的功夫,墨弃一刻也不敢多留,一眨眼便逃出了密室。
楚郁回一把将剑丢至一旁,强忍着泪水将千霜轻轻抱入怀中,口中不断安慰:
“别怕我带你走,你不要闭眼,千霜,你不许闭眼”
千霜颤着抬起手去摸他的脸颊,勉强挤出一副笑容。
“来不及了那把剑上沾了毒我一定会死的”
楚郁回掌心都浸透了千霜的血,他紧紧抱住怀中那具快要冰冷的身体,渴望用自己的体温再多给予她一丝暖意。
“江姑娘教过我一句诗,我念给你听好不好?”千霜日日吟那句诗,未曾想第一回在楚郁回面前开口却是二人的生离死别。
她自幼便带着千露流落各地,跟着楚郁回回来后也只是简单识了一些字,像他密室中那些古籍,千霜虽然翻过,可从来都不懂什么意思,像她这般年纪女子该读的书,千霜一本都未读过。她这仓促的一生,唯一能吟上的诗便是当初江愿安教的。
楚郁回哭着握紧她的手,“好我听我听”
千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开口:“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今生的缘分倘若不够,宿命难躲,那我便与你约好来生,再相见。
千霜的手兀然从他掌心滑落,久久阖上了双眼。
楚郁回不断低头唤着她,可她嘴角只似浅浅挂着一抹笑,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女子的长裙被血色浸了七七八八,很是狼狈,同千霜素日的打扮极其出入。
他似乎忽然懂了墨弃为何执意在他身上下这道绝情蛊,也忽然懂了两情相悦却不能长相厮守的宿命。
楚郁回抱着那句冰冷的尸身一步一步走在长廊上,血一滴一滴滞留在脚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千霜生前很郁闷的向他倾诉明明她最爱吃桃花酥,可却没见过桃花是什么样的。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要带千霜去看桃花。
第65章 墨弃
墨弃自那日逃出无双阁后便未敢在西域多待下去,眼看就要到梁疏璟上山的日子,他务必时刻小心,以防节外生枝。只是如若不出所料,梁疏璟身边那位女子应当要与他同行上山。
他浅浅笑起来,无妨,来一双,那便杀一双罢了。
很快便是腊月二十七,江愿安将当初那副焦尾琴备好,同许寒枝打完招呼便准备同梁疏璟乘车离开了。
可许寒枝看着天色那般阴郁,几次想开口挽留最后却仍是无动于衷。罢了,去便去吧。
“路上切记小心些,知道么?”许寒枝替她系紧了斗篷,摸了摸她有些凉的脸颊。
江愿安正欲笑着答是,可空中却忽然响起一声惊雷,将她吓了一跳。许寒枝却眉头一蹙,这冬日里怎么会好端端的有雷声呢?
“好了,快些去吧,勿要误了时辰。”她替江愿安戴好兜帽,目送二人离开了。
直至马车驶去很远一段路,许寒枝才蓦然回过神来,明明这样的场景已经不是头一回见了,可是为什么这次却让她如此心慌呢?
一旁的婢子见她站在门前这么久,主动递上手炉轻声道:
“夫人,外头冷得很,您早些进屋,小心冻着身子。”
“好,好”
她接下手炉,魂不守舍进了门。
马车一路上行驶的极其安稳,并未出现什么异样。
梁疏璟看着她怀中的琴,口中多了些争风吃醋的意味:
“你还是带了这副琴。”
江愿安笑嘻嘻的点头,“毕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嘛。”
可江愿安还没笑完,马车便顿时停了下来。二人脸色一变,探出头一看,车夫已经神志不清倒了下来。
“你留在车里不要乱走,我出去看看。”他拍了拍江愿安的肩头,握紧了手中的剑准备下车。
可江愿安害怕他下车后便再也回不来,无论如何都摇着头不肯答应。
四周的环境似乎变得更紧张了些,梁疏璟小心观察,只觉草木皆兵,棘手万分。
莫非也是墨弃看准了今日,想要对他下手么?
时间紧迫,他不能再待在车上耗下去了。二人的马车已被一圈黑衣人围了个严严实实,梁疏璟下了马车便冲上来一堆人与他厮杀,可那些等闲之辈,在他眼中并不足以令他费神。
他忽然想到了留在车里的江愿安,心中大惊,莫非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姗姗来迟,凌澜听见动静急忙探出头来,未曾想会是他们二人。他急忙提剑下车,帮着梁疏璟与那群黑衣人厮杀。
“这些是什么人?”他喘着气问道。
梁疏璟摇了摇头,这些黑衣人虽不费功夫,可人数却是越来越多,看来目的只在消耗他的时间。
“江姑娘是不是还在车里?无妨,我去护她安危。”凌澜见机而退,不等梁疏璟回话,他便已退到了马车跟前。
眼下的梁疏璟不敢让任何人去接近江愿安,可他短时间内根本甩不开这些人,只得暂时相信凌澜,内心乞求江愿安万万不能出事。
江愿安见到车外站着的是凌澜,急忙便要下车,凌澜见状急忙将她按了回去,
“外面这么危险,江姑娘万万不可乱跑。”
此时的江愿安再也顾不了往日那般旧情了,梁疏璟如今是生是死她都不得而知,竟然还不准她乱跑,是要她在车上等着梁疏璟的死讯吗?
“凌公子,你放开我!我今天必须要下车!”
凌澜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阴翳,提起了手中的剑。
“江姑娘,我说过了,你不能下车。”
江愿安以为凌澜的剑下一秒便要朝向自己,急忙将一旁的琴护在身前。
可凌澜却一把将剑刺向马腿,马儿显然是受了惊,长嘶一声便向前奔去,前方是一处高崖,倘若马当真直冲冲的向前奔去,最后只会连人带马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江愿安明显感受到车厢意外的晃动,可当她看清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害怕的闭上眼,渴求自己能像当初在翊容山那般活下来。
凌澜背对着梁疏璟,笑意盎然的看向坠下悬崖的马车。梁疏璟听到这边的异响,回过头时却早已来不及了,他最后看到的,便只有载着江愿安的马车直冲冲摔了下去。
黑衣人也在此时停了手,等着凌澜下一步的指令。
“璟王殿下。”
他扯去脸上的人皮面具,远远丢下了悬崖。如今的他再也不是凌澜,是墨弃。
“殿下觉得我面熟么?”
墨弃嘴角挂着笑开口,那双与汀兰郡主像极了的眼眸也笑起来,与他神似。
“你到底是谁。”
梁疏璟攥紧了手中的剑,不出所料,面前的人与四年前那桩血案逃不开干系。
“我是殿下的哥哥,是汀兰郡主亲生的儿子,是宫人眼中的野种。”
墨弃停了笑意,脑中回想起他在宫中摸爬滚打、遭人唾骂的那十几年,那些记忆就像野种两个字深深扎在他心里,怎么都拔不去了。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你是郡主与梁太尉的儿子,是正统的皇室血脉,是出生便带着王位而来的璟王。可我却不是,我是沈汀兰和侍卫偷情生下的野种,生下来便注定要遭人唾骂,注定要被赶尽杀绝。”
梁疏璟看着他的眼神极其冷淡,看起来似乎真的在注视一滩上不得台面的烂泥。
“你知道我在宫中苟且偷生的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他们说我是野种,该砍碎了丢到后院喂狗,可是我命大,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世,没有亲人,也没有爱。”
墨弃的神情愈渐痛苦,可是这些痛苦凭什么该轮到他来承受,他要梁疏璟带着所有所有的悔恨去给本该死去的墨弃陪葬,可是只是死也太便宜他们一家人了,他们活着能团聚,死了也能团聚,那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却该背负那么多骂名与耻辱?是不是只是因为他是野种,所以他注定生不如死,注定一辈子都不配得到爱?
梁疏璟的痛苦并不比他少,他万万都想不到,亲手杀了母亲的人,体内竟然会流着母亲的血。
墨弃能干活后便被钰贵妃带回了宫中,年幼的他看着钰贵妃那般雍容华贵的模样,以为这位娘娘会可怜他,会给他一个容身之处。可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钰贵妃和那些人一样,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野种,骂他注定这辈子上不得台面,注定会成为沈汀兰这一生的污点。
钰贵妃告诉他,他的一切都是沈汀兰造成的,可那时沈汀兰却早已嫁为人妻,他再也不会见到他的亲生母亲,沈汀兰也永远都不会认下他这个野种。
他每日在景阳宫干着最累最差的活,可是他的体内流着的明明是当朝最受宠的郡主,沈汀兰的血。
墨弃被骂了十四年的野种,却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宫中,不能再背负着野种的骂名活下去。他拿出攒了十四年的碎银恳请那些身强力壮的侍卫将他打个半死,这样钰贵妃就不会再要他留下来,他就能混在死人堆里被带出宫,能再去见一面沈汀兰,去喊她一声母亲。
那时的墨弃心中还满怀着即将与母亲见面的期待,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可对母亲的思念却似乎能将那些伤痛掩盖,让他在疼痛中依稀坚信,至少他是有母亲的孩子。
可他拖着浑身的伤在死人堆里躺了几天,伤口溃烂的不停招引蚊虫啃咬,他被一场高烧烧的神志不清,终于在弥留之际,有人将他带走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嘴里却不停喊着娘,娘,一定是你来接我了,对不对?
不知在鬼门关徘徊了多久,他还是没死,撑着一口气,再度睁开了眼。后来师父告诉他,他叫墨弃。
墨弃喜欢这个名字,不仅比野种好听,还在提醒他他不再是被抛弃的孩子了。
后来师父还答应将他和师兄送去翊容山学剑,他高兴的一宿都没合眼,他也可以学剑,可以平等的和别人站在一起,也可以再也不用听到曾经最让他害怕的话。
就是那一年,他在山上遇见了梁疏璟,身边的同门都热切的跟在他身后尊称他一声璟王,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出生便带着王位,有人出生就成了野种。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梁疏璟就是沈汀兰的儿子,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记得一次雪夜梁疏璟被罚在后山练剑,那时他也在,自打他进翊容山第一天起,不论是什么日子,他都雷打不动要留在后山多练两个时辰的剑。
只是那次碰巧梁疏璟被罚时,汀兰郡主带着家人来看他,见到梁疏璟被罚在雪地练剑,汀兰郡主不忍的拿出帕子抹了抹眼泪。可汀兰郡主见到墨弃也在时,眼中竟也透出了几分不忍,他穿的衣裳那样单薄,握剑的手也生出满目苍夷的冻疮。
沈汀兰自幼养尊处优,见到墨弃手上的冻疮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只能小心翼翼捧起他的手,轻轻吹了吹,问他疼不疼。
墨弃摇了摇头,说他不疼。
那时的墨弃更坚定了要去见沈汀兰的想法,他的母亲,见到他手上生出这样的冻疮一定也会心疼,一定也会小心翼翼地问他疼不疼。他什么都不怕,只要母亲会爱他,他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待在西域的那么多年,他这样的念头却渐渐被磨灭了。他满怀期待的和楚郁回讲述自己将来要去找远在京川的母亲,可楚郁回只是浇了他一头冷水,淡淡说道,他流落在外这么多年,沈汀兰如果真心想认他,早就把他接回去了。更何况现在沈汀兰一定有了自己的孩子,墨弃一个在西域学邪术的,谁敢认他。
他恼羞成怒,和楚郁回打了一架,被师父罚在外头站了一夜。
那天夜里,他脑子里第一次开始思考,难道他想去找母亲的念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他这辈子注定只配做一个野种吗?
可他只是想站到沈汀兰身边,唤她一声娘,哪怕就一声。
第66章 母亲
“够了!墨弃,你的手上沾着亲生母亲的血,难道你就不怕夜里梦到娘来向你索命吗!?你不怕娘恨你吗!?”
想到此生最爱的两个女子统统死在墨弃手里,梁疏璟此时再也谈不上理智,他杀了墨弃根本就不够,根本就不够替爹娘与愿安偿命。
“恨我?那至少还说明娘心里有我,不是吗?可是沈汀兰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最爱的只有你梁疏璟!那我算什么?那我算什么!?”
墨弃一把提起剑,冲上去就要与梁疏璟大干一场,却被梁疏璟按住肩头,一脚踹的他远远跪在地上。
他幽幽的笑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眼中满是愤恨,缓缓道:
“我倒是希望沈汀兰来我梦里坐客,让我唤她一声娘。可是她从来都没来过,她死前不想见我,可死后也不愿来我的梦中见我。”
“你真是蠢的可恨,自打娘嫁到梁府的第一日,娘便领养了一名孩童回来,那时她对外宣称是身子病弱,不易再孕。可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楚,她领养那个孩子,是以为你死了,她想要弥补你罢了!她从始至终都没忘记你,这么多年了,她只是以为你死了,才换了个弥补你的方式!”
这些话梁疏璟从未再对别人说过,沈汀兰临终前告诉他,倘若他这辈子还能遇到墨弃,便把这些话告诉他,倘若遇不到,她便留着下了黄泉自己去说。
“够了!你凭什么觉得我十几年来的痛苦,仅凭你几句话便烟消云散?只有你们全都死在我眼前,才能抵消我心头的恨意!你说的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相信!”
亲情与仇恨杂交滋生,竟然是那么痛苦。二人看着对方与自己极为相像的眉眼,眼底却只剩苦涩。
良久,梁疏璟看向江愿安当初坠下的那处高崖,心如死灰的问:
“所以,你在西域伪装成凌澜,只是为了接近她,让她和我一般痛苦吗?你当真是狠心,这件事情,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凌澜,墨弃,还是无名氏,这些都不得而知。但他取代了凌澜的身份,确实是为了接近江愿安,当初钰贵妃自作主张将西域惹得满城风雨,可却凭空多出来江愿安这个祸害。他借着凌澜的身份找到山上最后一株石菖蒲,却遇到了江愿安。
那时他考虑了许久,还是将这株石菖蒲让给了她,毕竟那时的江愿安对梁疏璟来说还不算什么,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待梁疏璟与江愿安回到京川后,以防节外生枝,他便先手将钰贵妃杀死在了宫中。自那时起,他在宫中的种种过往,终于随着钰贵妃的死一笔勾销。包括后来独孤曼的死,也仅仅是因为独孤曼上门替他所谓的“母亲”治病,他为了提防日后节外生枝,索性将独孤父女二人皆残忍杀害了。
“你也是沈汀兰的儿子,你应该活得跟我一样痛苦,谁爱你,谁就应该去死。”墨弃看着他那张脸,似是自嘲的说。
梁疏璟终是忍无可忍,原来在他的眼里,爱一个人没有错,被爱才有错。
他冲上前去掐住墨弃的脖子,不再掩饰眼底的愤怒,一字一顿告诉墨弃:
“你这条贱命,给她们陪葬都不够。”
墨弃听完他的话撑着力气笑出来,梁疏璟掐的他眼前眩晕不止,耳边也出现阵阵耳鸣,几乎要将梁疏璟的话音覆盖。他拼命想汲取最后一丝空气,可梁疏璟却是执意要将他掐死。
既然嫌弃他是条贱命,又何苦亲自动手杀他。
直至墨弃被掐的面色泛紫,梁疏璟才松开手掌,再一次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墨弃像一条离了岸濒死的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口喘息,疲乏的闭上了眼睫。
“为什么不杀我?是不敢吗?还是不敢接受自己手上也沾上亲人的血?”他喘着气问道。
亲人,墨弃竟也敢将自己视作他的亲人。
“师父惦记你惦记了那么多年,总该要让他见你一面。等愿安回来,我会让她亲手取走你的性命。”
眼下他什么都不想再去管,他只想找回他的愿安。梁疏璟失神的转过身,朝那处悬崖走去。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墨弃笑着开口,声音再度从身后幽幽传来。
梁疏璟只装作不再理会的样子,顺着悬崖向下看去,除了几处岩壁上的血迹,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此处悬崖下方恰好有河流经过,只要江愿安跌入那条河流,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可是如今河水汹涌,只要她没在河水中溺亡已是万幸了。
江愿安在落入河水之前已经昏了过去,她只觉得后脑勺遭到一阵重击,随即便迷迷糊糊闭上了眼,闭眼之前,她在心底用心恳求自己能不能不要死。
一股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她,她不清楚自己会在河里飘多久。
随后接连几日,梁疏璟都带着一批人在悬崖下方昼夜不停仔细搜寻,虽未寻到什么线索,可至少尸体也未搜寻到,只要还没见到尸体,就说明还有生还的可能。
璇玑也沿着河岸寻了一路,唯一寻到的物件是江愿安总悬在腰间的那枚同心佩。
“殿下,这是江姑娘的玉佩么?”
她将那沾了泥的玉佩仔细擦净,递至梁疏璟跟前。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枚同心佩,那是元宵那夜灯谜大会的彩头。他接过那枚已经碎去一角的同心佩,紧紧攥在手心,命令道:
“沿着河流继续找。”
“殿下,离河最终汇入的是大海,这几日风急,只要江姑娘未顺着河流落入海中,那一定是被河水卷上某处沿岸了。”璇玑看了眼渺无尽头的河流,伸手擦了把额间的水珠。
离河下流已被他们命人严加看管,如今过去这么多天,马车的碎木都被打捞了七七八八,而却未见到半分人的踪影。梁疏璟目光黯了黯,开口道:
“你带上府中亲信与我出城搜寻,离河途经的沿岸务必都不能放过。”
“是。”璇玑低下头,心中默想,冬日河水刺骨,只希望上天能多眷顾姑娘一些。
梁疏璟彻夜未眠带着人顺着沿岸搜寻,终于是还在一个清晨体力不支,沉沉倒下了。眼见随行的人都早已疲惫不堪,璇玑长长叹了口气,口中不知是妥协还是无奈:
“回府吧。”
第67章 江琴
“小姑娘,小姑娘?听得见吗?”
迷糊中,有人晃了晃她。
江愿安浑身湿透,面色惨白,怀中倒是将琴抱的紧紧,也或许正是因为有那把琴,她才得以跟着浮上岸。
她哆哆嗦嗦睁开双眼,四周一草一木都那么陌生,一位妇人正满脸焦急看着她。
“你是谁?”她抱着琴后退几步,眼中满是警惕。
“哎呀,姑娘,先别管我是谁了,你这刚被河水卷上岸,再不跟着我回去怕是要冻死在这里哦。”妇人接过她手中的琴,将她扶了起来。她身子瘦,妇人不费力便将她捞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江愿安此刻顾不上那么多,只有刺骨的冷是最真切的,她不得已依偎在妇人身上,以求汲取一丝温暖。
“自然是去医馆啊,难不成将你送回家?”妇人随口答道。
可下一秒江愿安便顿时愣在原地,家?哪里是她的家?她是谁?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妇人见她愣在原地不走,急忙伸手去拽她,拽的她几乎是一个酿跄,差些栽倒下去。
经过好一番拉扯,柳秋月才将她扯到医馆。医馆的商大夫抬头见是她,熟悉的点点头,问道:
“柳娘子,这是哪家丫头?”
她进了门便朝旁边一坐,端起茶盏咕噜咕噜两口下肚,才缓过来开口:
“谁晓得呢,被河水卷上来的,所幸是碰着我了,否则指不准被拐到哪里去。”
商大夫示意她坐,取出纸笔问道:
“丫头,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江愿安不理他,愣了半天也不说话。
“姑娘,大夫问你话呢。”柳秋月拍了拍她。
“我忘了。”她生硬的道了三个字。
“忘了?那真是坏了,这琴也是这丫头的?柳娘子啊,你捡回茶楼作琴师算了。”商大夫放下手中的毛笔,伸出手去替江愿安把脉。
“还真让我捡回去?茶楼赚的几个子养活我自己都不容易,还养她?”
柳秋月显然是没作带她回去的打算,可江愿安如今脑子坏了,什么都不知道,不跟着她还能去哪呢。
“嗯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这受了惊,脑子坏了,也没什么药方子能调理。丫头,你姓什么?”
她还是摇了摇头。
商大夫笑着向柳秋月,“柳娘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今日这人啊,你是非带走不可咯。”
柳秋月顿时便急了眼,将琴塞回江愿安怀里,起身准备离开医馆。
“哎呀!我这造了什么孽啊,早知我当初便不该将你捡回来!这这这,姑娘啊,你便自求多福吧”
“柳娘子。”她忽然开口唤了一声。
柳秋月停下脚步,回头盯着她,满脸疑惑。
“柳娘子,我会奏琴。”她很认真的说。
说罢,她将琴放在腿前,很认真的弹了起来。曲子谈不上弹得多好,但显然不算生疏,一听便是大户人家小姐来的。
“柳娘子,你能带我回茶楼吗?”
面对江愿安这样央求的眼神,她心中不动容必然是不可能了,可即便她将江愿安带回去也给不了她多富足的日子,何苦拖累了人家?
“这罢了罢了,走吧,但我可说好,在我这干琴师,我给不你开月奉。不仅吃穿用住不如你从前那般,你还得学会揽客,知道吗?”
柳秋月开的茶楼虽在这方圆几里仅此一家,可这附近住的大多数都是那寻常百姓,偶尔倒也有人来慢慢坐上一下午,只是这小本生意,赚钱哪能容易呢。
江愿安抱着琴,老老实实站在柳秋月身后听着。她说一句,江愿安便跟着点一下头。
“柳娘子啊,你看她还知道跟你走,倒是还没傻嘛。”商大夫乐呵呵补了一句。
江愿安被河水带上来的地方所属江南杏花郡,不仅与疏影郡相隔甚远,连住的人家都要比疏影郡少上好些。柳秋月的茶楼除了一些杂役,余下的便只有先前在京川学过琴的一位琴师赵念青。江南人么,喝喝茶听听曲,便也别无它求了。茶楼布置也算简陋,几张小木桌和那竹条编成的小凳,配上青墙黛瓦,倒不失江南风韵。
众人见茶楼多了个新面孔,闲暇之余都凑了上来,一会打听姓名,一会打听家世出身,可面对一箩筐式的盘问,江愿安统统摇了摇头,称不知道。
“哎,都干什么呢!活干完了?”
柳秋月见一行人围着江愿安不肯走,拾起笤帚便要来揍人。
“不是不是!柳娘子,你这怎么带了个傻子回来呀?她什么都不知道”蒋翰挠了挠头,指着江愿安道。
“你说谁是傻子?”
江愿安起身看向蒋翰不满的开口质问,她只是忘了点东西,与傻子可还是有些差距的。
“行了行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姑娘啊,暂且委屈你跟着柳娘子姓吧,就叫——”
柳秋月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那把焦尾琴上。
“柳琴!就先叫柳琴了!”她坚定说道。
可江愿安忽然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满。
“我姓江。”
“啊,那好,那就是江琴!也很好听呢,是不是啊?你们都记住了没?以后江姑娘就是茶楼的新琴师了,多关照关照,知道吗?”
柳秋月四处张罗起来,终于是给江愿安取好了新名字。
听到别人唤她“江姑娘”三个字,她心底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与不安,可众人如今正处在欢声笑语的兴头上,她只罢将这份不知名的恐慌藏了下去,继续佯装无事发生。
“江姑娘,你这把琴名贵的很,七弦焦尾琴!你们见过吗?”赵念青从前只是听闻过这几把琴的名声,却未曾想会在一个失忆的傻子这里看到焦尾琴的真身。
众人急忙将注意力转移到那把琴上,仔细一番观摩过后,装作很懂的样子夸赞起来:
“江姑娘,这把琴的出身一定和你一样名贵!”
“江姑娘,这把琴真配你啊!”
“江姑娘,你这把琴是哪来的?”
见众人无一例外吹捧起来,赵念青显然有些不悦,一把将那把焦尾琴夺过来,假意笑道:
“江琴姑娘,我如今正愁缺把琴用呢,你这把琴,不妨借我两日?”
若不是为了这把焦尾琴,赵念青才不会和一个傻子这样好声好气说话。
“不行。”
江愿安毕竟是待在翊容山上练过剑,与赵念青比起来力气大得惊人,轻而易举便将焦尾琴拿了回来。
“你!”
见傻子没那么好说话,赵念青顿时便心生怒意,指着她骂道:
“你一个傻子,不配用这么好的琴!”
江愿安不悦地皱起眉,拎起赵念青的衣领问:“你骂谁是傻子?”
赵念青丝毫未察觉江愿安有什么慑人之处,口中仍是喋喋不休的骂道:
“你!我说的就是你!傻子!”
她用力拍打江愿安的手,指望江愿安能松开她的衣领,可下一秒却被重重丢在地上,摔得吃痛。这一幕显然是惊呆了众人,看不出来她身子这样瘦弱,可力气却大得惊人!
这时众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忙将二人拉开,生怕二人因此做出更过激的举动来。
“哎呀,江姑娘,你初来乍到,勿要将这点小事放心上!”
“就是就是!念青啊,你也真是,好端端要江姑娘的琴做什么?”
赵念青气不过,从地上起身后冷哼一声离开了人群。
江愿安看她也觉得烦,本来来了这里就烦,还非要多出一个爱惹事的。她抱紧怀中的琴,也离开了人群。
只是她还没走出两步,方才的蒋翰便追了上来。
“江姑娘,在下蒋翰,是杏花郡蒋员外家中的儿子,你似乎是初来杏花郡吧,我带你四处去瞧瞧,怎么样?”
蒋翰绕着她耳边说了一通,只换来冷冷的“不要”二字。蒋翰见头一回闲聊便碰了壁,还以为是自己太过热情,于是敛了敛脾气道:
“没事的,江姑娘,杏花桥头那处有一家米糕卖的很好,你想不想吃?”
她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肚子,似乎确实是饿了很久了。
“我没钱。”
“这有何妨,初次见面,我请你!”
蒋翰拍了拍胸脯保证,拉着她的手就要带她走。
面对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江愿安脑中猛然闪过一些残缺的画面,一声惊呼之后甩开了蒋翰的手。
“怎怎么了?”蒋翰有些意外,他虽知道她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却未曾想仅仅是拉个手便遭她如此反感。
“蒋公子我与你初次见面,还没有太熟。”
蒋翰这才明白,自己是吓着她了。
“啊啊!江姑娘,在下并非有意为之,姑娘莫怪”
他一路跟在江愿安身后赔礼道歉,可江愿安却并未再抬头理睬他半句。
最后,蒋翰只罢买了整整一两银子的米糕送来茶楼,悻悻称是来送给江姑娘赔罪。茶楼的人将米糕分的一干二净,洽谈之余,还不忘提醒道:
“江琴姑娘,你莫要上了这小子的当,他说不准是想讨你回去做娘子呢!”
第68章 杏花郡
江愿安听到这番话,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
“可我已有婚约在身了。”
赵念青心中本就嫉妒她的琴,如今又听她有婚约在身,在一旁阴阳怪气道:
“莫说婚约了,你连你家夫婿是谁都忘了,谁还娶你?”
夫婿江愿安叹了口气,她确实是想不起来。
“那又怎么样,比你这个没人要的好。”
她一把夺回赵念青手中的米糕,丢给一旁的汪汪,汪汪凑近闻了闻,摇着尾巴走开了。
“你干什么!”赵念青将口中仅剩的米糕咽得一干二净,怒气冲冲指向江愿安。
“你还指我?你吃过的东西,连狗都不吃,还不知道自己嘴有多臭么?”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同蒋翰也是。
赵念青羞红了脸,连她心仪的蒋公子都跟着他们取笑她,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随着新年临近,杏花郡显然热闹了不少,不少人都在这时候回了家乡,合计热热闹闹陪家人过个新年。
大年三十,柳秋月终于关实茶楼的大门,特意拎了两壶好酒和一提腊肉回来,准备下厨大展身手,与江愿安在茶楼好好过个年。
“柳娘,你的家人不回来吗?”
江愿安从井中提了小半桶水回来帮着柳秋月打下手,看着空闲的庭院问道。
“外人前些年出去做茶商,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过,我带着丫头去找他,谁知路上还弄丢了丫头,爹娘死得早,丈人那头不认我,我便只能靠着这茶楼营生。”
江愿安不知这些话是柳娘第几次对人提起,明明是这样不幸的一生,却似乎被她过的别有滋味。柳秋月似乎并不擅长下厨,话语间多添几分手忙脚乱,锅中滋滋作响,很快便传来一阵糊味。
“不过,开茶楼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也能养活我自己,每日听听茶客们聊些趣事,不虚此生了。哎呀,琴琴啊,火大了火大了,小心些。”
江愿安对烧柴火这事哪里在行,两个人围着灶台手忙脚乱,蹭了一脸锅灰。
好在一番功夫过后,桌上也算是凑齐了几道像样的菜。柳秋月擦了擦手上的水,解下围裙,坐到竹凳上便开始倒酒。这么多年来,她一人守着这家茶楼,却又何尝不希望有人陪她在这寥寥月色下畅饮一杯。
“琴琴,这菜你将就着吃,我的手艺其实不算差呢,只是不常下厨罢了。”
其实江愿安心中倒不介意这些,只是大年三十只有她与柳娘二人两两相望,心中明明本该萌生出一片归属感,可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谢谢柳娘。”她接过筷子,很懂事的先夹起一块肉到柳秋月碗中。柳秋月头一回见有人给自己夹菜,顿时放下酒碗,笑得合不拢嘴,拼命拍着江愿安的肩头,几乎都要将她拍的晃个不停。
“哎呀,琴琴怎么能这么贴心呢!你以后就待在柳娘这不走了,好不好?”
柳秋月的语气像是平时走亲访友哄骗孩子那般,如今的江愿安在她眼中也是孩子罢了。
江愿安心中本就有一阵莫须有的空虚,听到柳秋月这么说,很不高兴的低下了头。
“柳娘哄你玩呢,快吃饭,快吃饭,不要饿着。”柳秋月这才想起自己提起了孩子的伤心事,急忙找补起来。
“柳娘,你希望我走吗?”江愿安很认真的问。
柳秋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酒,稀里糊涂不知醉没醉,红着脸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看柳娘这么多年嗝,都是一个人,其实突然来了个丫头,又和我闺女一般年纪,心里还是很舍不得的。可是你有你的家要回,柳娘也有这间茶馆要守,嗝其实这都是人的命,谁也干涉不了谁不过,哈哈哈,柳娘也是个俗人,也想到那京川、常清去看一看,琴琴,倘若哪天你真的要走了,你就给我想想,也不多,我只要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一定够我用到老死那一天!琴琴,你给不给柳娘?”
江愿安突然很释然的笑起来,
“给,柳娘要多少我都给。”
屋檐下挂着一只新糊的纸灯笼,上面整整齐齐贴了个“福”字,随着风轻轻的,慢慢的晃。杏花郡的冬日似乎并不那样冷,层层叠叠的瓦檐沾着青意,像是从未见过落雪。
江愿安喝了口热茶,思绪零碎间却又不由好奇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几个年头。
郊外的空中腾起一阵烟火声,忽然吸引了江愿安的注意,只可惜烟花被房檐遮了七七八八,看不大清。可她心中也贸然升起一阵烟花,可那阵烟花在哪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元璟府。
“殿下,您多少用些膳吧,今夜是除夕,不能这样一口不吃的”霜浓小心翼翼端着膳盘,再度劝起梁疏璟用膳。
盘中并非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是一碗简单的白粥,其他再无了。
以往不肯用膳多少还有江姑娘在一旁劝着,可如今江姑娘生死未卜,他不肯用膳,最难办的却成了下人。
“殿下,您这几日已经瘦了那么多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可霜浓却止住了话,世上牵挂他的人如今都不在身边,他瘦了几分又有谁还在意?
“放着吧。”
梁疏璟淡淡开口,挥手将下人全都打发走了,唯独璇玑还留在屋内。
他于一片阴暗中抬起失神的眸子看向璇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话。
“你替沈问策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是不是从来都没得到你想要的情报?”
闻言,璇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可随即便被藏了下去。
“殿下,我不懂您的意思。”
梁疏璟将早已熄灭的烛台一把打翻在地,又一声质问:“你真的不懂吗?”
“他留我至今,不过是可怜我是失了爹娘的孩子,难有翻身之日罢了。你留在元璟府这么多年,即便没看透他,也没看透我么?”
屋内一片寂静,静的主仆二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梁疏璟的话回荡在璇玑耳边,她确实是带着目的来元璟府,可如今一切事实真相都被摊开在眼前,梁疏璟要连着新仇旧帐一起算时,她竟不知该再如何开口。
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不问朝政,在沈问策眼里,就只是装装样子么?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便是他与沈问策,也躲不过这些猜忌与怀疑么?
“殿下,天子在上,不得不从。”
沈问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的一生,她在宫中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从低贱的婢女爬至能侍在君侧的女官,这其中有多少不易,只有她心里清楚。
“带着你的目的,离开元璟府。”梁疏璟冷冷道了一句话,他不想再活在皇家的视线下,也不想和宫中的人牵扯多少关联。那里的红墙高檐能带来母亲,也能带走母亲,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那吃人的深宫。
璇玑走后,梁疏璟无力的瘫坐在塌上,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会再出现了。
娘,你当初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要让我苟延残喘,续这噩梦一场。
深夜,沈问策端着茶盏,一人静静站在殿内。
“回来了?”
他没回头,只是轻飘飘问了一句。
璇玑没敢应声,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头深深低了下去。
“微臣该死,求陛下赐罪。”女子沉闷的声音传来。
沈问策放下茶盏,轻轻笑了声。寝殿内炭火烘的足,他只穿了薄薄一层里衣,将他的身形勾勒得若隐若现。
“听闻准王妃丢了?”
梁疏璟虽将消息封锁的严严实实,但毕竟身份摆在那处,多少也要走漏些风声。
“是。”
沈问策想起二人前些日子方才订了亲,如今还未成婚,竟先丢了人,实在叫人唏嘘。他叹了两口气,接着问:
“那元璟府近些日子如何?”
“殿下自江姑娘失踪起便常常心神不宁,恐怕年后还要严加人手去寻。”
可是离河途经的沿岸那样多,只怕等他真找到时人早已化成一滩白骨了。不过这种事情换谁来都是一种打击,更何况是梁疏璟那样敏感多疑的人。
沈问策欲言又止,太后如今已有了替他另赐新婚的打算,可眼前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怕梁疏璟心中也难以接受,更不谈要娶新人进府了。明日是大年初一,按理来说璟王也应进宫与他们一同用团圆饭,只是往年都难请,看来今年更不必提了。
“在元璟府这些年过的如何?”沈问策兀然问道,语气悠悠,叫人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一切都好,多谢陛下挂念。”璇玑将头伏的更低,不敢直至沈问策的眼睛。
闻言,沈问策细细品了品这话中的意味,缓缓走近璇玑身前,伸手捏起了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着自己。
璇玑眸中显然要多出几分惊恐,可沈问策想要处死她不过是像捏死一只蝼蚁一般容易,她哪里敢乱动。
“你瘦了。”
外人眼中向来薄情的皇帝幽幽吐出三个字,屋内浅浅铺满了一地不明的缱绻。
第69章 璇玑
自沈问策跟在太后身边起,生活上一切琐碎便全是交由璇玑打理,而这深宫之中无人敢与储君亲近,沈问策那时年纪小,又鲜少看透他身边围着的人,唯一依赖的人便成了日日伴他左右沉默寡言的璇玑。
或许是太后与先帝看出二人命中断不开的联系,元璟府初一建成,璇玑便被以王府管事的名头派离了宫中。璇玑走的那日,沈问策头一回被皇家的薄情刺痛了心,可他什么都不敢说,甚至不能体体面面的送她走。
璇玑似乎比前些年在宫中更稳重些,眼中的疲惫也不如在宫中那时明显。可沈问策还是不甘心,难道陪在他身边,他就不能给她安稳的日子了么?
“倘若太后知道你回来,定又要问责,你甘心在宫中领罚么?”他问道。
似乎对于女人来说,深宫是最难逃的归宿,可他不想让璇玑也这样为难,不想让她再为那些勾心斗角而忧心。璇玑向来忧郁寡言,这并不代表她不能走向她自己的命运。深宫不是她的归宿,只会是她的枷锁,折断她从未长成的羽翼。
“但凭陛下与太后发落。”
女子将头伏的更低了些,像是早已认下了这条命。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怎得还是这么糊涂。”
沈问策恋恋不舍的看了她最后一眼,笑着问道。
他从一旁的密阁中取出一样锦盒,递到璇玑手中。盒中替璇玑备好了足以她安生度日的所有物什,包括房契、地契与银票等等。
“带着盒中的东西去常清上境,那里会有人接应你,去了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璇玑听了他的话心中一阵惊愕,沈问策是打算就此放她走了么?
“你不想走?”
璇玑急忙摇了摇头,此时的沈问策似乎不再是一位无情的帝王,而只是期盼她好好活下去的故友。
“那便快走吧,不必谢恩,马车已为你备好了。”
他轻飘飘的留下一句告别,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向璇玑,怕的不是下一秒不愿放她走,而是怕自己会难过的掉下眼泪来。
“夜深寒重,陛下穿的这样单薄,务必早些歇息,勿要因为不值当的人受寒。”
这样的话璇玑总是对主子说,只是这次的沈问策在她眼里不是主子,是她真心想要关心的人。
伴随一阵脚步声远去,殿内早再没了女子的身影。沈问策长长叹了一口气,帝王的位子坐的他那样冷,冷的他注定要舍弃毕生珍重的全部感情,才算是代价。
早些歇息,是该早些歇息了。可是璇玑,你在朕眼中,从不是不值当的人。
原本是除夕这样合家团圆的日子,可众人等来的却只剩这般分离。阴阳两隔算分离,有情人不得眷属算分离,两情不得相悦也算分离。
京川,江府。
自打梁疏璟带回江愿安失踪的消息后,许寒枝便倒下去再未起来过。她每每看到当初替女儿备好的嫁妆,皆是悲从中来,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
本该欢庆新年的江府如今一片死寂,由于不知大小姐死活,府上连春联与灯笼都不知该不该挂。江永望辞了公职,撑着身子在家陪着母女二人。
许寒枝夜间总是多梦,流着泪唤愿安,直至浑浑噩噩醒来,看到守在一旁的江永望与江愿知。
“我的愿安呢?愿安回来了吗?”她总是这样问。
“愿安很快就回来了。”
江永望伸手,拂去了垂在她脸颊的泪水。
许寒枝却不管不顾要下床,死死盯向窗外:
“我的愿安,她说她在等我。”
外头风急雪重,许寒枝连件衣裳都不知道要披,直冲冲便要出去找人。
“寒枝!”
江永望将她拉了回来,再也忍不住泪水。
他即便是步入官场那么多年都未体会过这样的无力,徒劳一生,却连妻儿都守护不了。
“你让愿安回来!你让我的愿安回来”许寒枝趴在他怀中无力的痛哭,天地浑然,当初她就该留下二人,可如今什么都晚了,有生之年,她竟连愿安出嫁都见不到了。
江永望紧紧搂着母女二人,眼中是散不去的绝望。
这会是唯一一个不能家人团聚的除夕,还会是第一个?
明明定亲的日子还晃在昨日,为何今日便连女儿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呢。倘若再来一次,她还能心甘情愿送出女儿的帖子么?
杏花郡。
蒋翰提着满满两手贺礼,诸如前些日子江姑娘爱吃的米糕,还有柳娘爱喝的甜米酒,费力的扣了扣茶楼后院的门。
“琴琴,你去瞧瞧是谁来了,看看是不是蒋员外家那混小子。”
柳秋月猜到是他,往些年蒋员外便总嘱托他送些吃食来茶楼,如今茶楼多添了江姑娘,蒋翰更是要一心将送礼这事记上了。
江愿安点了点头,走至门前取下门闩,入眼便是蒋翰提着东西冲她傻笑。
“琴姑娘,新春喜乐!我来瞧瞧柳娘!”
蒋翰披着不算厚重的薄裘,耳尖一路上被冻的通红,但依旧不影响他见到江愿安那份喜悦。
“今年来的这样早,真是来瞧我的么?”柳秋月接过蒋翰手中的物什,领着二人进屋坐下。
听到柳娘这样问,蒋翰原本失温的耳朵顿时腾起一阵灼热,烧的他面色泛红,不敢开口。江愿安照例替他面前的茶盏盛满热茶,在他对面静静坐了下来。
“今年来的确实是早了些,不过是想问问江姑娘愿不愿意一同去小海桥踩岁接神,今夜是除夕,那里很热闹的。”
小海桥是离杏花郡最远的一座桥,或许是因为桥下那条河最终要汇入大海,因此才得名小海桥。而今夜除夕,按往年杏花郡的习俗,十几岁的孩子们都要去那里被大人带着踩岁,以取平安之意。江愿安是外乡人,虽然对这些不懂,但蒋翰还是希望能带着她去看看,毕竟总要和郡里的人熟络起来,总待在茶楼也不算长久。
柳秋月脸上露出一副不可言说的笑容来,问向一旁的江愿安:
“琴琴,你要不要去?很多孩子都聚在那里,去玩一玩也好。”
江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简陋的一身新衣,似乎总觉得不大体面。她已经很久未照过那菱花镜了,发间的首饰比起从前似乎也轻巧很多。
“不了吧,还是不令蒋公子费神了。”她捏了捏手心,那样热闹的场面,本就不属于她。
“这哪里费神?今夜是除夕,我很想和江姑娘一同——”
话音未落,蒋翰脸上的神情便僵了下来,意识到方才说出口的话太过冒犯,忘了江愿安与他还并不算太熟。
“蒋公子生性好动,这样的事情在他眼里哪里费神,琴琴,你跟着去瞧瞧,路边若是瞧见什么中意的,就买下来。来,柳娘给你掏银子。”
柳秋月猜到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定爱打扮,便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递给她,称不上多,但买些女子喜爱的首饰已足够了。
江愿安有些拘谨的握紧银子,点了点头,这才跟着蒋翰离开了。
二人从杏花桥一路走至小海桥,桥边热闹非凡,爆竹声声不停,江愿安一眼便认出不少熟面孔,包括茶楼另一位琴师,赵念青。
蒋翰似乎猜到她不愿见到赵念青,有意低声咳嗽两声,将她带至了一处卖簪子的小贩面前。
“蒋公子,看簪子啊?”
小贩对他身旁的江愿安有些面生,但也没多过问,兴许以为是蒋翰还未娶进门的良人罢了。
蒋翰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便小心翼翼观察起江愿安的反应来。江愿安对簪子还算满意,看来看去,视线最终停留在一支梅花簪上。
“你喜欢这支吗?”
他准备好手中的银子,等着江愿安答应的那一刻,他便替这簪子买下来。
“嗯…但——”
她还未将话讲全,便见蒋翰迫不及待的递上银子,嘴里乐呵呵的喊道:“那就这支了!”
收了银子的小贩自然是喜不自胜,动作快得很,急忙替那根梅誻膤團對花簪严严实实包起来,递给二人。
她只罢放下握紧碎银的那只手,接过了那根簪子。只是二人走远后她心中仍是过意不去,还是鼓起勇气打算将方才的银子还给蒋翰,否则她便白拿柳娘的银子了。
“蒋公子,柳娘嘱托过了,出门在外让我自己付银子,方才的银子,我还是还给你吧。”
她一毫不差的将银子备好,手心摊开在蒋翰面前。
蒋翰本意确实是打算将那支簪子送给她,可见到江愿安那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他又怕她会因此与自己疏远,思虑半天,终是妥协:
“好。”
他伸手接过那些银子,零零星星的碎银还裹挟着江愿安手掌的温度,可江愿安对他的态度,却又不会从来那样温暖。蒋翰心中也很好奇,她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还有是否真的有婚约在身呢。可他又怕等江愿安想起这些后会毫不犹豫离开杏花郡,去到一个与他再也不相干的地方。
蒋翰看着女子的背影,突然又很释然的笑起来,无妨,倘若琴姑娘真要走,那便走吧,这是属于她的好事,他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第70章 早春
留在杏花郡的日子过的极快,与柳娘留在茶楼的日子也称得上是她十几年来难得的一阵偷闲。新年过去,很快便迎来裹挟着寒意的早春。江南的春日与京川不同,偶尔有淅沥沥的丝丝细雨落在她发间,很轻,并不足以令她忧心。
她对过往记忆的执念似乎并不那样深,她不想知道自己从哪来,也不想知道自己会回哪去,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留在杏花郡,离开纷纷扰扰的日子,她想多过一会儿。
梁疏璟也并未停止找寻她的脚步,眼见将近两个月过去,除他以外,身边所有人似乎都早已接受了这位准王妃的离世,原本四处张灯结彩的元璟府,再一次变得向以往那般冷寂,就连主子都愈发疏离他们几分。
他猜不到自己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江愿安,或许是梦中,或许是死后。
宫中知晓此事后惋惜倒是其次,最令他们挂心的则是梁疏璟身为摄政王,却在即将成婚的紧要关头犯了这桩事,不论是对皇家的声誉亦或气运都要带来影响。眼下最合适的,便是再寻一位女子至府上做王妃来冲喜。
沈问策清楚梁疏璟的性子,如今连江少卿的尸身都未寻到,他又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同意另一位女子嫁进王府。只可惜太后已经拿定了主意,甚至连下一位王妃的人选都选定了。
“听闻覃氏家中长女八年前与你们一同在翊容山习剑,也称得上是同门,哀家瞧倒是合心意。”
沈问策记得太后口中所谓的覃氏长女,她与梁疏璟八年前在翊容山上确实是值得称道的金童玉女,只可惜是否真为那金童玉女,却又要深思一番了。
只是如今为了皇家颜面,恐怕是只得如此了。沈问策替这场即将定下的婚事隐隐捏了把汗,只希望至时闹得不要太难看,否则便是最后那一丝颜面更是荡然无存了。
“替哀家劝劝璟王节哀顺变,人各有命,随遇而安罢了。”
太后眼角沾了些许倦容,她难耐的揉了揉太阳穴,搀着兰絮离开了。
人各有命沈问策垂下眼眸,确实如此。
“来人,替朕拟一道赐婚的圣旨。”他沉声下令,却无心在意那道即将颁下的圣旨。
元璟府。
“殿下,宫里头下了圣旨,据说是要”霜浓眉眼焦灼,慌慌张张不敢开口。
梁疏璟淡淡放下手中的诗集,抬起眼问道:“怎么?”
“据说是要将覃氏的长小姐赐来王府冲喜”
霜浓并不知晓覃氏那位长小姐是谁,只知如今江少卿生死未卜,宫中竟能如此堂而皇之再度颁下赐婚的圣旨,未免是太置江氏的颜面于不顾。
听闻是覃氏的人,梁疏璟不由自主皱起眉。
又是她。
亥时,宣政殿。
梁疏璟迎着漫天风雪踏入殿内,眉间带着未消的怒意,伴着殿内些许生疏的缕缕香雾,沈问策却丝毫不意外,像是猜到他今夜会来一般。
“覃氏嫁进我府中,是谁的意思?”
沈问策耸了耸肩,递出一盏热茶。
梁疏璟睨了眼色泽清透的新茶,气味倒是陌生,并不是从前沈问策爱饮的那款。
“太后怕你忧心过度,便急着替你寻名新妇罢了,你若不愿,日后休了便是。”
殿内一阵寂静,原本热气缭绕的茶盏几乎凉了大半,屋内的银丝碳烘的足,却叫人心中难免燥热。
“元璟府的门,覃氏休想踏进半步。”
果真是难缠的性子呢。
沈问策摇了摇头,将盏中的茶一饮而尽,而新茶却似乎喝的并不尽人意,口中一阵苦涩,使得沈问策将茶盏丢远了些。
“江少卿的下落,宫里头也派了不少人去寻,你且放宽心,过去这么久还未搜到尸身,想必是流落至何处了,指不准哪日江少卿便回京川了。”
他来找沈问策并不是为了听这些无厘头的宽慰,而是那一封圣旨,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接下。
“叫太后省些心思吧,往后的日子我都不在府中,即便覃氏嫁进来,一无名分,二无真心,等着她的也只不过一纸休书。”
正妻尚未进门,便先娶了侧室,他不懂太后是迷了哪门子心窍,竟能将覃氏寻来他府上。
“不在京川?那是要去哪里?”
离河一路蜿蜒向南,他下一步要去寻的地方便是江南。只是江南河流众多,又加之地域分散,恐怕一处一处找完也要很久。
“没想好,总之不会留在京川。”留在京川又不能将人盼回来。
“路上小心,诸事顺遂。”
沈问策淡淡留了一句话,目送梁疏璟愈加消瘦的背影离去了。
似乎人的一生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是命中注定,他自小失去亲人陪伴,却难得夺来皇位,而梁疏璟出身那样好,最后的结局似乎依然叫人唏嘘。有些东西或许是要早些放手,才能换来与之同样珍贵的物,或是人。
可沈问策心中还是不甘,就算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梁疏璟仍然是幸福过,拥有过。可他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可还是因为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他的心中才不会因为感情而悲怆。
不论是恨还是爱,都与他无关。
属于君主的那身华服会被宫女们打理的由内而外散发暖意,可只有穿上的人才知道那身华服多冰冷,又有多沉重。
新年过去,杏花郡的人烟再度稀少起来。江愿安那一手琴技称得上远近闻名,除了杏花郡,方圆十里的茶客都慕名而来,其中也不乏一位熟面孔——墨弃。
他卸下当初凌澜的伪装后五官不再那样柔和,眉眼间尽是凌厉,却又含着几分孩童般的戏谑。他看着如今所谓的江琴坐在台上抚着那把他送的琴,心情甚佳,连口中的瓜子壳都吐远了些,起身掸掸手掌,走至江愿安身前。
彼时江愿安一曲奏毕,正欲带着琴退下,见到一位年轻的茶客挡住去路,并不恼怒,只是轻声开口:
“这位客人,您挡着我路了。”
墨弃盯着她略显生疏的双眸,浅浅勾起一抹坏笑,口中字字分明:
“江愿安——”
这三个字犹如尖刺般锥进江愿安的脑海,江愿安是她吗?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她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
还未待江愿安回过神来,蒋翰便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很快赶来,轻轻将江愿安护至身后,警惕地问:
“公子,你认识江琴姑娘?”
江琴?
墨弃仔仔细细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几日不见,原来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依旧是浅浅笑着,绕过蒋翰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江愿安,
“旧友罢了,江姑娘这把琴不错,可是京川带来的?”
蒋翰听到旧友二字起初还有一丝欢喜,本心想终于来了位江姑娘认识的人,可随即这股欣喜便烟消云散,只因面前的人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怀着好意,何况江姑娘如今失了记忆,更是不能接触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了。
江愿安低头看向怀中抱着的琴,这把琴跟着她四处流落,早不如从前那般华贵了。
“我不记得。”她浅浅说了四个字。
“那我…帮你回忆回忆?”
墨弃的指尖从琴弦划至她的侧脸,有意停留。
蒋翰见她这样被冒犯,显然冒了火气,伸手就要将墨弃推开。墨弃眼都没抬,略微抬手便将他拦了下来,一把推向远处。蒋翰踉跄两步,所幸扶住桌角才得以站稳脚跟。
江愿安待在原地没敢动,抬起眸子,不耐烦的蹙紧眉头。
“你要做什么?”
她不记得面前这个人是谁,这张脸她不熟悉,只是墨弃浑身上下不为端正的作风便令她早已察觉这个人并不是那么简单,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墨弃嗤笑一声,对她的威胁并不在意。
“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等蒋翰再度上前,墨弃便甩甩衣袖,头也不回离开了茶馆。江愿安用力到发白的指尖终于得以卸下力,指腹溢满汗水,极其湿润。她推开正欲上前关心她的蒋翰,脚步匆匆离开了。
带着琴回房后,她再也表现不出如方才那般淡定,将门关了严严实实,无力的背靠上去如同失了魂一般,低下头久久闭紧了眼,脑中满是方才与墨弃相遇的场景。
可她脑中却只余下心慌,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知道他所说的琴和京川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某位故友。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
连她自己是谁,全都全都想不起来。
她再也不想见到墨弃,再也不想去被迫回忆从前的事情,再也不想见到从前的人。
“琴琴?你在里面吗?”
柳秋月应当是从蒋翰那处打听了什么,急忙赶来敲了敲她的房门。
她迅速收起情绪,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轻声回应:
“柳娘,我在呢。”
“若是累着了就躺会歇歇,柳娘去给你炖莲子粥喝,好了再来唤你。”柳娘并未推开她的房门,只是细细关照了两句,便没了后文。
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既称不上挑食,也不谈有多少菜合胃口,唯一能令她提起兴趣的便是甜滋滋的粥,配些简单的菜,便够了。柳秋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再度陷入一片寂静,静的她几乎都要听清自己的心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