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翊容山
许寒枝特意请了不少人去同翊翎剑派那位宗主打照面,而看在当初与她外祖父的交情上,宗主并未为难人,只是允了丫头要来翊容山这桩事。等到八月末,便能将人送去了。
日子倒是巧,还能留愿安在家过个生辰。
多了翊容山这个插曲后,二人好一段时间都默契的没再提起前些日子的事情,只是默默一心期待着上山那一日能早早到来。此外,梁疏璟还教了她不少剑术,府上虽日日能听到她不情愿的哀嚎,但总归比先前要好了很多,也不再至于让她落后于其他同门。
自那以后,除了梁疏璟手腕那处伤口偶尔隐隐作痛,二人朝来暮去的日子过的难得静谧,连霜浓和月见都在私下悄悄打赌,看殿下何日去江府提亲,等到江姑娘嫁进来,府上指不准有多热闹呢。璇玑则是日复一日处理府上大大小小七零八碎的杂务,想当初二人死去活来那般糊涂劲,璇玑竟觉得自己才是府上看的最开的那位。
每年的夏日最要令人头痛发燥,可今年的夏日却是难得一晃不见了踪影。眼看天色越发不如以往那般灿烂,江愿安估摸着快到了中秋,借着过生辰的由头,将梁疏璟请来了江府过节。
“真的是你生辰吗?本王怎么记得与中秋有几天出入?”梁疏璟猜到她的用意,只是没有戳破,脸上藏着笑问她。
“我都这么大了什么生不生辰,不重要的。”
江愿安胡乱嘟囔两句,生怕梁疏璟不肯去。
梁疏璟一阵无言,静静看了她许久,忽然说了三个字:
“重要的。”话落,他便俯身从密阁中取出一件锦盒,递给面前的女子。见江愿安愣在原地,他故作严肃,正声道:
“愣着干嘛?不是说过生辰么?”
“噢对,对,多谢殿下”江愿安红着脸收下了那件锦盒。
那件锦盒直到江愿安回到府上,不对,直到她晚上借着一盏烛火就寝后才被打开,甚至连知秋都不知道她偷偷缩在床上干这种事情。
那是一本看起来很崭新的诗集。
江愿安甚至都在疑惑,梁疏璟这是在暗示自己要多读些诗,往肚子里多灌些墨水吗?可当她翻开第一页时,她便顿时屏住了呼吸,连指尖的动作都变得极轻,生怕破坏了这易碎的心意。
那是梁疏璟为她写的诗,从《记与少卿初弈》,再到《记与少卿鸣鹤归作》、《二月十二遇江氏有赋》,甚至连那夜在云清寺,他也分毫不差记在了这本诗集。
不论是她的种种、还是与他的种种,字字真情,句句真心。
“心意随君去,惟愿共饮杯。”
“月下映泪痕,声声似凄凄。”
“何须寻春踪,只求两心同。”
她笑着落下热泪,又急忙小心翼翼擦去,生怕浸花了梁疏璟清秀的字迹。还好只有她一个人否则又要让人落下笑柄了。
到了第二日中秋,她肿着眼在府上候着那位的大驾光临。
梁疏璟一进门便瞧见她惨不忍睹的双眼,知道某人昨夜定是落了场不小的泪,又不忍开口打趣,却仍是藏不住笑意,逗得江愿安急忙避开了双眼,生怕让梁疏璟见到自己这副丢人的样子。
“躲什么?赠你的贺礼,可合心意么?”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许寒枝便热切的迎了上来:
“阿璟来了,快进来坐,看看姨娘今日烧的菜合不合胃口!”
借着母亲揽客的间隙,江愿安又要情不自禁掉起眼泪,忍了好一番功夫才憋回去,只可惜并未如了她的愿,她的一切思绪、早就被梁疏璟尽收眼底了。
梁疏璟嘴角浅浅挂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轻轻哄着江愿安进门坐下了。
今夜的月亮虽比不上明夜的圆,可梁疏璟抬头看到时,已是四年来他见过最圆的一轮了。
府上也无一人提到今夜是中秋,而是笑盈盈的贺着江愿安的生辰,把酒言欢,各自尽兴。
江愿安在饭桌上有意无意瞥向梁疏璟的侧脸,一如当初在元璟府见到他的第一眼那般冷峻,可那个时候的她怎么会知道梁疏璟心里藏着怎样的一片苦楚,竟要逼得他以自结性命来面对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元璟府那么大,陪他的人那么少,他这样的念头,藏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呢。
“等愿安从翊容山回来,便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江永望看着她总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意将她引至话题中心。
江愿安忽地与梁疏璟对上眸子,霎那间便愣住了眼。
对是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你莫要说笑了,愿安在璟王身边待了这么久,寻常男子哪还入得了她的眼?这亲事,怕是难说。”许寒枝一眼便知两个孩子心中在想什么,可情爱一事,若轮到长辈插手,便不是那般十全十美了。
她不想理会,默默低下了头。
“京川出色的男子那般多,我替少卿留意留意。”梁疏璟客套一笑,也一同低下了头。
“那都是后话了”她嘴上默默嘀咕,只觉得口中的樱桃煎都失了趣味。
江永望难得今夜高兴,拉着梁疏璟不停小酌,待到酒过三巡,早已摇摇晃晃失了白日那副官架子,还不忘命愿安将璟王好生送上马车,万不能丢了这待客之道。
二人向来对这样的分别不痛不痒,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除了生离死别,似乎再没什么能将二人分开了。
过了中秋,便离翊容山招收学子的日子不远了。每逢四年才能赶上的日子,使得向来冷清的翊容山异常热闹,不论是名门贵客家的公子,亦或寻常人家的子弟,皆是背着行李候在山脚。
梁疏璟倒是将当初答应江愿安的话落实的分毫不差:上了山不仅要装作二人素未相识,还不能有意差别对待。许寒枝带着她与诸多前辈打过照面,便将这位年仅“十六”的女儿留在这里,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梁疏璟见她那副如坐针毡的模样,不由口中轻笑,还不能擅自上前与人搭话。
像江愿安那样的女子在这一群人中并不多见,不少人都悄悄背着她议论纷纷,揣摩她是不是那所谓的“优收学生”。
“喂,小丫头,你这小身板弱不禁风的,能提得起剑吗?还敢来翊容山与我们争夺那十一个名额,大家说她是不是不自量力?”一名面容狡黠的少年带着一堆人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听到少年如此明目张胆调侃她,周围不少人都跟着应和。
“就是就是!”
“不知哪来的,早些收拾收拾滚回去吧!”
“不出三招,便能让她哭着回家!”
于淳见人群的应和声越来越大,清了清嗓子:
“好了好了,都安静点。这样吧,我与你比试一场,一炷香之内,若我赢了你,你腰间这把剑便归我,如何?”
江愿安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那若我赢了你呢?”
于淳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扬唇开口:
“若你赢了我,我于淳便连人带剑滚回容广郡,从此不再上山!”
听到于淳这么说,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江愿安不由又笑了两声,那多没意思。
“那倒不必,这样吧,你若输了我,我想想——你手中这把剑,来,就归他了。”她忽然从人群中拎出一位瘦瘦小小的矮子,看起来比她还要弱不禁风,想必在她来之前,他们欺负的便是这位小矮子了。
温予满脸惊恐看向她,又看看于淳,慌慌张张想要摇头,却又在众人目光的凝视下缩了回去。
于淳不耐烦的啧了声,他这把剑是临行前特意向父亲讨来的,若是还未上山就将剑丢了,回去定少不了一顿打,可狠话本就是他先放出来的,他也只能咬咬牙应了下来。
于是众人即刻为二人让出了一片空旷的场地,静候最后的赢家。梁疏璟也远远寻了处高地,饶有趣味看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不过经过梁疏璟这几个月的淳淳教诲,拿捏于淳这样的三脚猫对她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莫说一炷香了,于淳在她这里能撑到半炷香便不错了。
眼看一招又一招落她下风,江愿安满脸坏笑贴近他耳边低语:
“你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向我赔不是,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让你不要输的那么难堪。”
大抵是料到自己真的技不如人,于淳一把将她推向远处,咬牙切齿道:
“等我拜入师门,有你难堪的!”
江愿安冷笑着翻了个白眼,将视线落至他手中那把剑:
“当初你答应了我什么?这么快就忘了?还是说要我再教教你?”她故意装出一副要揍人的样子,吓得于淳急忙伸手护住了头。
“拿好了!臭矮子!”
那把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弧度,被温予稳稳接了下来。
经过三日的筛选,翊容山上的热闹显然不如从前,零零星星只剩下最后十一个人,当然了,于淳依然在这十一个人其中。
第52章 拜师
“从今日起,你们十一个人便为翊翎宗主第八代弟子,翊翎剑派第一百三十二代弟子。既已进了师门,想必规矩不必赘述,诸位都清楚,明日将会是你们进入师门的第二场选拔,依照名次划分尊长,愿诸位,一切尽意。”
翙翎师姐代师父传达好一切事宜后,便与梁疏璟先行离开了翊翎殿,留下十一个人站在原地。
而翙翎口中的宗主实则已有许久一段日子不在山中,明日的选拔他在不在场都要另说,师门中一切事宜便只能由她与梁疏璟一手操办。
梁疏璟与翙翎记忆中丝毫无差,甚至脸比八年前更要冷峻些。见梁疏璟总是孤身一人走在前面,她小跑几步跟了上去,弱弱开口:
“阿璟他们原本和我说你今年不会上山了,未曾想你还是来了。许久不见,你比从前更要俊朗了。”
梁疏璟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她,虽是一阵冰冷的目光,但还是引起了翙翎心中一阵遐想,只可惜接下来的话令她的心碎了一地:
“师父说过,师门之中不得互唤名讳,师姐,你越矩了。”
语落,不等她开口便离开了眼前。
翙翎苦笑一声,没关系,至少他今年已经愿意回到师门了。四年才能妄想见你一面,阿璟,我还有多少个四年可以等你
正当江愿安抱着剑找寻自己那间住房时,有人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她猛地回头,发现是几天前那个小矮子。
“是你!你噢,我忘了,我还不能问你叫什么,没关系,明天就知道了!”她一番话令温予本就紧张的心情越发羞涩,只能小声开口:
“对那天,谢谢你”
“这有什么!对了,这把剑你用的顺不顺手?不顺手的话,我带你去抢别人的!”
她笑嘻嘻搂过温予比她略矮的肩头,一副大姐头的做派。
温予看起来比她小了几岁都不止,约莫也就才十一二岁的个头,是个极清秀的少年。
“前面那个,站住。”
忽然一声严肃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江愿安吓得急忙松开温予,与温予双双立正在原地。
翙翎师姐冷着脸警告二人:
“师门之中,不得嬉笑打闹,更不得男女混寝,今日念你是初犯,日后若还这般没规矩,便罚你去山头守夜。”说罢,拎起江愿安便走了出去。
江愿安心里一阵后怕,不料刚被翙翎拎出门便遇到了梁疏璟。
“她怎么了?”梁疏璟问。
翙翎将她放了下来,肃声说道:
“初来师门,不懂规矩,跑错了地方。”
梁疏璟抬头看去,确实是跑错了地方。
“罢了,初来乍到,犯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妨下午带着他们四处熟悉熟悉,倒也省了管教。”
翙翎的眼中泛起一丝亮光,梁疏璟竟少见的同她讲了这么多话。
“好,璟师弟。”
璟师弟?看来梁疏璟这个师兄做的,倒也没有多大。
不过翙翎师姐下午倒真是带着他们一群人将山上摸了个遍,江愿安不仅认路快,认人也快,光是一个下午,不仅认清了路,还将师门中诸多面庞都记了下来,除了于淳。
可惜夜间就寝便没那么舒服了,毕竟是入了秋,翊容山比京川冷那么多,她被褥带的薄,正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无论如何都睡不熟。
于是第二天,她便顶了一副黑眼圈萎靡不振出现在了会试场。
只不过她很快就清醒了,温予那不起眼的小矮个,身手却敏捷得很,就连于淳在他手下都不成敌手。很快,便轮到她与温予二人站在了会试场上。
只可惜温予显然对她承让了不少,竟让她回回都占了上风,随着二人最后一场比试完毕,十一个人中,江愿安倒成了大师姐,而温予则成了二师兄,至于当初嚣张跋扈的于淳,倒成了十一师弟。
“看不出来,最浑的两个人身手如此了得,不过既作了师兄师姐,以后万万要在心中立下规矩,给师妹师弟们立好榜样,知道了吗?”
翙翎替二人取来宗袍,二人的腰带与其他学子不同,江愿安绣的是仙鹤,温予那条绣的则是游鳞。
听完翙翎的话,温予又红着脸收下宗袍腰带,低下了头。
“谨遵翙翎师姐教诲。”
江愿安毕恭毕敬开口,还不忘戳了戳一旁的温予,示意他开口说两句。
“谨遵师姐教诲”
翙翎这才露出笑意道:“不必客气,以后若有什么不懂,尽管来问师姐。”
待翙翎师姐走后,于淳又像块狗皮膏药一般不死心贴了过来,尤其是对着江愿安挑衅:
“真不知你是使了什么手段买通了师门诸多师兄,让你堂堂一介女子做我们大师姐,你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吧?”
江愿安听后朝他挑眉:
“要是梦见十一师弟出了什么意外,我会笑得更开心。”
“你——!”
于淳咬着牙指向她,谁料下一秒便被梁疏璟以一道极为肃寒的目光逼得收回手指。
“见过大师兄”
“你倒是个刺头,那这个月的水,便由你来打了。”梁疏璟那张脸本就冷峻,加上这么不带感情的一番话,引得于淳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是”
看着于淳像缩头乌龟一般逃走,江愿安心中不提有多开心了。
“还敢幸灾乐祸?用完午膳至后山练剑,至时有你哭的。”梁疏璟轻飘飘落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大师姐,你腰间这把佩剑,是不是很贵?”温予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倒真像个跟班。
“啊,这是娘亲赠的,听说是我外祖父生前铸的最后一把剑,或许很宝贵吧。”
她指间把玩着碎雪剑的剑穗,气定神闲走在前方。
温予心中一惊,没想到大师姐的外祖父竟然还是铸剑师,看来母亲所言不假,翊容山上果然多是卧虎藏龙之辈呢他急忙又小跑两步,跟上了江愿安。
待到一行人用完午膳,便全都规规矩矩聚在了后山,等着师父发话。而于淳先前与江愿安打赌输掉了佩剑,如今便只能两手空空站在那处,在一行佩了剑的学子中格外显眼。
“你的剑呢?”师父问道。
于淳一阵面红耳赤,“弄丢了”
话落,惹得诸多弟子都不由为之发笑。
“你是来做什么的?竟能将佩剑弄丢了!翙翎,去寻把木剑给他。”师父或许也觉得清奇,头一回见来翊容山不佩剑的学子。
翙翎师姐取来一把极为沉重的木剑,于淳提在手中显然是有些吃劲。
“既然你连剑都提不起来,那今日你便站在后山,将剑高举齐肩,直至酉时结束。”师父捋了捋胡须,不急不慢开口。
众人又是一阵笑。
“谁还在笑?想奉陪的,为师便圆你这个心愿。”
说罢,诸多弟子这才低下头,纷纷不说话。
第一日的练习对江愿安来说不算难,甚至太简单了些,她显然按捺不住心性,连着几次都在划水。师父与师兄师姐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挑明。
待到酉时日落,不少弟子都纷纷得令下去用膳,唯有江愿安被师父留了下来。
“知道为什么只留你下来吗?”师父问。
她点点头。
“好,那你说来听听。”
“徒儿未能一心习剑。”她低着头,默默陈述着自己犯下的过错。
“哈哈,习剑是其次。为师知道许老就你这么一个孙女,还未捧在手心几日,他便弃了你们母女走了。为此,你母亲特意恳请我要多多担待,有什么不是,都算在那老头头上。”
江愿安悄悄听着他讲,实际上她与外祖父并未见过几面,感情甚少。
“不过,那可不是我纵容你的理由。为师不罚你别的,只罚你规规矩矩站在后山,亥时之前,哪也不准去。”
亥时?那岂不是还要站上两个时辰?
她长长叹了口气:“徒儿明白了”
而用完晚膳的温予迟迟未见到她的身影,焦急的寻来后山,一看大师姐正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师姐!”
他躲在树后小声唤道。
江愿安听到他的动静,急忙眼神示意他快走,无奈温予根本不懂她的意思。
“快!走!”
她只能低声回应他。
谁料温予这孩子不仅没走,还从怀中掏出两块杂粮馒头,一步一步踱来她跟前。
江愿安只觉面前这孩子真是块木头,让师父看到了,两个人就等着一块领罚吧。
温予见四下无人,慌慌张张将那两个馒头塞到她手中便跑开了。等到梁疏璟来后山看她时,她恰好将最后一块塞进口中。
“哪来的?”他闲闲坐至一旁树下,一眼便知有人偷偷给她送了干粮来。
“我不能说。”她费力将口中的馒头全都咽下,无比希望梁疏璟能给她变出一碗甜水来。
“好吧,还是师妹仗义。不过两块馒头下肚,还饿吗?”
她摇摇头,“你怎么想起看我来了?”
听到梁疏璟如今唤她师妹的名讳,她竟觉得自己真多了几分话本中修心习剑的派头,不对,她本来就是在潜心习剑。
“晚间后山风急,怕你初来翊容山便病倒了,若是江夫人问起,倒成了我的不周。”
听到梁疏璟称风急,她忽然想起昨夜战战兢兢在床上躺了一夜,不由顿时打了个寒颤。
第53章 被褥
“殿大师兄,师妹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她偷偷瞥了眼梁疏璟,细细观察他的反应,梁疏璟点了点头,等着她开口。
“我娘给我带的被褥太薄了你让她捎床新的来,倒也省得我挨冻了,你说是不是?”
梁疏璟沉下眸子,难怪今晨她看起来那么疲惫,不过还好他早有预料,已经替她备好一床新被褥了。
“好,今夜你先去翙翎师姐那里取床新的,我这两日便托人去关照江夫人。”
“不过,翊容山不允外人上山”
江愿安伸手打断了他:“好吧,我知道了”
“不,我的意思是,可以挑个日子带你下山。”梁疏璟眼中挂着不为明显的笑意,勾着唇开口。
“不行啊!我一介师妹,怎么能初来没几日便惹一身祸!”她态度极为强硬的一口回绝了。
而两个人的对话却被途径后山取剑的翙翎听了个清清楚楚。尤其是听到梁疏璟要带她下山的那一刻,天地之间,她的心跳声几乎掩盖了一切。他们不是告诉自己梁疏璟尚未娶亲吗?不是告诉自己梁疏璟从来不近女色吗?可是为什么,这个看起来年仅十六岁的女子,能夺走他的一片痴心?
她握紧了剑柄,强忍着泪水离开,去替江愿安提前备好了被褥。
伴随着几声敲门声响起,她脸上换回平日那般大方得体的笑容,以为来找她的会是那位师妹。不料推门一看,竟是梁疏璟抱着被褥站在门外。
“师弟?”
“有位师妹称被褥薄了些,你代我将这被褥交与她,有劳。”
什么样的师妹竟要他亲自送被褥来?翙翎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不大自然,开口推脱
“没事的,我这里还有多出的被褥,我拿给她便是。过些日子山中有雨,师弟还是将这被褥带回吧,勿要染了风寒了。”
梁疏璟并未同她多解释,只是以不容推脱的态度将被褥塞给了她。
“师姐不必总忧心我,照料好自己便足够了。”
话落,便只留下她一脸错愕站在原地。
原来她这一片痴心,是痴心妄想。
她与梁疏璟皆是八年前翊容山的同门,她比梁疏璟要年长两岁,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梁疏璟时,终于感受到她被家族安排在翊容山的一生竟会因为一位男子而生出别样的念头与勇气。可是她那样稀缺的勇气,也仅仅维持到梁疏璟离开翊容山的那一天便结束了。她还记得梁疏璟临走时问她愿不愿意一同下山,他会替她在京川安排好生计,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将家族的前程弃之不顾,也不敢去相信梁疏璟那时的话。
如果八年前她跟着梁疏璟回到京川,如今站在他身边的人,就会是自己了吗?她忽然,似乎待够了翊容山。
江愿安如约从翙翎师姐这里取走了被褥,只是她取走被褥的时候,总觉得翙翎师姐似乎心情不佳,像是暗自神伤了许久。她暗暗下定决心,从明日起一定要做一个懂事的师妹,万不能再让师姐如此忧心了。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日清晨,一众学子穿戴整齐在后山集合时,才被告知师父又下山去了,于是这几日的练习,便全都交由翙翎与梁疏璟二人负责。
而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二人冷着脸训了他们一天,待到用晚膳时,江愿安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万幸在温予的搀扶下终于得以落座用膳。
“二师弟,你不累吗?”她拿起熟悉的杂粮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
温予浅浅摇了摇头,将盘中的几块肉都让给了她。
“师姐,你累了,你多吃点。”
“哎呀!”
她忽然惊呼一声,引起了周围同门一阵不小的注意,于是这才后知后觉低下头,低声威胁温予:
“你个子还没我高,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下次不许把菜这样随意让给别人了!”
温予却对这样的威胁毫不在意,甚至是有些开心:
“没关系的,师姐,今天是最后一次嘛,我就想看师姐多吃点。以往在家中,我也愿意让娘亲多吃点。”
江愿安闻声皱了皱眉,看来温予也是苦命人家的孩子啊。
“二师弟,等你跟师姐下了山,师姐一定带你和你娘去吃香的喝辣的,保证让你们把全京川的美食都尝一遍。”她朝温予挑了挑眉,胸有成竹地承诺。
“不行啊师姐,我娘的腿疾落下很多年了,我哪能再带着她乱跑呢。”温予听完她的话,认认真真的同她商量起来。
“这有什么,你师姐我有的是人脉,你娘亲的腿疾一定能医好的。”
见温予这孩子过得这么苦,她还真是有些于心不忍。
“好,谢谢师姐。不过师姐,今天翙翎师姐教的招式你是不是没练熟?我可以再教你的。”
温予用完膳便乖乖坐在她对面等着她,真是要把江愿安一颗心都给融化了。
“哎呀,师姐正有此意啊,走走走,我们去寻一处僻静的地,不让他们偷学!”
她继续化作大姐头的架势,将温予一把搂走了。
只不过经过这一番教学,江愿安不难发现,温予的天赋要比常人高的多,算是真真的绝世奇才。这样的奇才,日后若是沦落到歪门邪道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温予见她练完剑蹲在草旁闷闷不乐的样子,还以为是又累着她了,小心翼翼蹲在她身旁:
“师姐,你学的真快,我觉得比我厉害多了。”
江愿安无奈笑出声,将方才拔来的野草插在他头顶:
“那你快长大一些,长大了就和师姐一样厉害了。”
“师姐,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四了。”
十四才长这么点个子!江愿安心中一阵嫌弃,可随即想到温予那般穷困的生存环境,又觉得这孩子真是惨。
“啊,没事的,你还会接着长的,这十四岁正是关键的年纪呢。”
她不知道温予到底听没听懂,总之每天都像捧场一样,不论她说什么温予都跟着点头。
眼看这日子一天天越发冷下去,她日日与温予混在一起,不难听出他那时不时的一两声咳嗽,他每日穿的总是那样单薄,一定是染了风寒。
于是在某日用完晚膳给这位二师弟送药的途中,她便又撞上了梁疏璟。
梁疏璟看了看她,又抬头看了眼身后的牌匾。
“又走错了?”
“不是不是,我来给二师弟送些药,他最近咳嗽总不见好,兜里又没几个子儿买药吃,正好,你帮我把这药给他嘛。”她笑眼盈盈的双手奉上那瓶药,央求梁疏璟答应她。
梁疏璟沉了沉眸子,近些日子确实是冷了不少,便接过她手中那瓷瓶,又叮嘱道:
“好,你也记得添衣。”
可正当江愿安转身要走,他却鬼使神差的将人手腕扯住,一把拽了回来。江愿安死死盯着他,生怕他在这众目睽睽的山上要做出什么来,可梁疏璟只是轻轻在她耳根飘了一句话,像是埋怨:
“倘若染了风寒便能让师妹如此上心,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江愿安不敢回应他,只是下意识想推开他,以防让同门见到二人拉拉扯扯。结果却适得其反,梁疏璟不仅不容她推开,甚至一把将她搂进了怀中。
“你要做什么?”她慌慌张张开口。
他自然记得当初答应了她什么,可是他再答应下去,便要被温予那小子横插一脚了。
“别动,我就抱一会。”
梁疏璟今晚不知道抽的哪歪门子邪风,荒唐的将她搂的那么紧。
“以后不许和他走得那么近。”
这句话既像威胁,又像乞求。
她有些出神的点点头,看着梁疏璟离开的背影,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
“大师姐,你似乎和师兄走得很近啊。”
于淳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他迎着不为亮堂的月光,从树后款款走了出来。
“嘘——不用解释,我都看到了。”
于淳笑着走近她,眼中满是戏谑。
“看到了,然后呢?”她冷冷看着于淳,等着他开口。
“师门中的规矩,还需要我提醒师姐吗?倘若师父知道了”
倘若师父知道了,他们二人便等着双双被赶下山去吧。
“有话直说便是了,总是磨磨唧唧拐弯抹角,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于淳啰嗦的话听的她心急,她不能在这里久留,马上便到就寝的时辰了。
“师姐,你似乎很心急啊,很害怕和师兄的事情被师父知道,然后在山上公之于众,再被赶下山去,是不是?”
于淳不急不慢说道,以往江愿安和梁疏璟总是处处打压他,他今夜必须借此出了这口恶气。
“你想多了。”
清者自清,可最怕有人从中作梗,扰的她不得安宁。
“我可没有想多,今夜之事,我可是看在眼里的。不过,我怎么会因此为难师姐呢,我只需要师姐——日后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于淳便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走开了。
第54章 秋雨
那夜和于淳的事情她并未告诉梁疏璟,反倒静候着于淳口中那件事的到来,甚至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手段,竟敢提出这么不自量力的要求。
直到秋日接近尾声,翊容山落了场寒雨,落雨的秋格外冷,比她待了十几年的京川冷多了,令她一时都有些不习惯。温予前些日子用了她送的药,如今身子硬朗的很,连说话底气都足了几分。
而她这些日子总是惴惴不安,也尽数被温予收在了眼底。
“师姐,最近怎么总是闷闷不乐?不妨和我说说看,兴许我帮得上忙呢。”温予再一次温情脉脉的同她开口。
她语气有些搪塞,
“没关系,过段日子就好了,不用担心。”
温予没再过多打搅她,可心底却认定了她一定是遇到了事情。况且过段日子真的就会好吗?
而在不经意的角落,于淳满怀得意给江愿安塞了张纸笺,上面只简单写着五个字:
亥时,观月峰。
观月峰虽是赏月的一处好地方,可地势险高峻峭,向来不允弟子私自闲逛,而于淳却不知哪来的胆子将她约在了观月峰。
裹挟寒意的秋雨打湿了她的肩头,她撑着伞,如约在亥时赶到了观月峰。雨夜下的观月峰更显高耸,她孤零零撑着伞左等右等,却始终见不到于淳的身影。
她心中顿时腾起一阵怒火,这个人就这么放了她的鸽子?
可正当她转身要走,于淳那副贱样赫然出现在了她的眼中。
“别急着走啊,师姐。”
于淳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则不怀好意攀上她的腰间。
江愿安几乎是下一秒便拍开他的手,口中威胁道:
“你要是不想死得太难看,就手放干净些。”
于淳却全然不以为意,甚至是发出两声悚人的冷笑:
“死?”
“恐怕师姐要死在我前面了!”
说罢,他便狠狠一把将江愿安朝身后的险崖推去,江愿安酿跄几步,孤月峰这处险崖虽有坡度缓冲,可她却未料到于淳竟如此心狠,若真这么摔下去,不死也要残废了。
忽然一阵急风,将江愿安手中的伞顿时掀的远远。眼看就要重心不稳坠下去,她拼尽全身力气,好在抓住了一块凸石。可是雨下的越来越大,那块凸石根本经不住她抓多久,甚至她浑身的力气已经要耗尽了。
“师姐,”
“你似乎很不想死啊。”
于淳低下眸子看向狼狈至极的她,话落便狠狠踩上那块凸石,势必要让她松手摔下去。
指尖传来的疼痛几乎要令她以为自己这双手快废了,加上淋漓不迭的雨珠打在她的额头,将她此刻的脑海冲刷得一干二净。
“再也不见,师姐。”
伴随最后一句狠厉的道别,江愿安终于在疼痛的逼迫下松开了手,如他所愿,狠狠跌了下去。在昏迷之前,江愿安努力凭着本能去抓住一切能抓到的石坡,可雨那么大,将她的视线也冲刷得一干二净,直到指间都溢出血来,她也未再能抓到一块碎石。
不知翻滚了多久,连一身净白的宗袍上都沾满泥污,简直与泥人无二才终于停下来,她竭力的闭上了双眼,任凭一片雨水冲打。
她昏迷的地方像是一处池水旁,不停有蚊虫在她耳边叮咬,血迹混着泥水浸透了一身。
翙翎则是今夜最先发现异常的人。她清楚这位师妹聒噪,以往回了住处不论见了谁都要好好聊上一阵,尽管她多次警告,可江愿安仍是不听,依旧四处拉着人聊天。
可今夜却反常的寂静。
她在屋内辗转反侧,不停思虑着要不要起身去看看,可江愿安在哪里,和她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假如她此时是和梁疏璟在一起,那她岂不是哗众取宠了么。
不行。
翙翎披上外衣,走至她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直至过了半响,都无人应答。
翙翎的心几乎是提到了嗓子眼,轻轻推开了她的房门。
可房内根本空无一人,她急忙环顾四周,发现了案上那张于淳塞给她的纸笺。
亥时,孤月峰。
如今这么晚了,她去了孤月峰这么久还没回来?
翙翎皱起眉,回到房内穿好衣裳,不由分说带着那唯一的纸笺赶去找梁疏璟。
梁疏璟推开门见到翙翎如此气喘吁吁,疑惑之际,便见她递来那张纸笺:
“你那位师妹,不见了。”
江愿安失踪的消息很快便在师门中传了开来,师门一行人三两结伴,打着火把沿着孤月峰找了下去。可雨天山路湿滑崎岖,想要在短时间内将她找出来并不容易。
翙翎撑着伞焦急的跟在梁疏璟身后,她从未见梁疏璟如此心急过,眉间染上褪不尽的凌冽寒意,尽管她都知道,可梁疏璟真正在她眼前表现出来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心碎了一地。
“阿璟,你慢些,我与你一起。”
她看着梁疏璟停下脚步等她,还未高兴几阵,梁疏璟的话便顿时将两人撇清的明明白白:
“不必了,师姐,你还是早回吧。”
他现在根本无心同翙翎说笑,那张纸笺是怎么来的,江愿安又为什么跟着那张纸笺赶到孤月峰,一切在他心中都成了不可猜测的疑云。
他甚至感到害怕,自己的因,莫非要江愿安来替他承担果吗?
他重重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留下翙翎一人站在原地,撑着伞接着去寻人了。
这次,她没有生气,也没有乱跑,可他还是找不到她了。
愿安,倘若我真的找不到你,我们便真的再也不见么?
昏迷许久的江愿安只觉一阵头痛,眼前的视线极为模糊。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浑身的骨头像是真的散架了一般痛,可她不能躺在这里,她必须站起来。
她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几乎是手脚并用颤颤巍巍沿着山路往上走。
好冷,还好疼。
山上下了一夜的雨,她一个不小心从石阶上打滑摔下来,便又要滚下好几个石阶。可山路那么泥泞,比石阶难走多了,她咬咬牙,数不清爬起来多少次。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唤自己。那簇身影离她愈来愈近,她难得放下心来喘了口气,神志不清再次栽倒在地。
梁疏璟见到她倒下那一刻,心都要碎了。
山上的雨那么冷,她一个人淋了多久?
可当他跑到江愿安面前,见到那副沾满泥水血迹的躯体时,他恍惚都要生出落泪的错觉来。他平日都是见到风风光光的她,可如今江愿安不知是死是活倒在他面前,梁疏璟几乎就快忍不住泪水。
他丢下手中的火把,将她稳稳背在身上,重新撑起伞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愿安,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可在山上众多找寻大师姐的身影中,却唯独少了温予。
温予此时手中握着一把短刃,一步一步,步履沉重走向被他打晕那个人。他伸出脚踢了踢,示意于淳该醒了。
于淳几乎是立即就睁开双眼,一步一步往后退缩。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于淳捂着头求饶,可山上的人都去找大师姐了,没人会来救他的。
“师弟,你对师姐,做了什么?”
温予的声音那样稚嫩,听起来像是孩童在与大人闲聊。
他早就发现于淳这段时间很反常,加上师姐眉宇间的愁容,于是早对于淳起了杀心。如今师姐在观月峰失踪了,他却难得冷静,除了他,还会是谁干的?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推她,不过你放心,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不等他说完,那把短刃已经狠狠捅进他的腹部,而温予却像是嫌那把短刃不够长,捅进去后饶有趣味慢慢搅动着他的肠子,极其欣赏他脸上那副错愕的神情。
血液一股一股涌出,糊满了温予的手,沿着他的手腕滴到地板上。
“你竟然敢——”
温予抽出那把短刃,又是狠狠一把捅进他的胸口。这一下捅的鲜血四溅,他眼下沾上几滴血迹,被他顺手擦去了。
于淳彻底断气了。
他看着手掌一片猩红粘腻的血迹,皱了皱眉,丢掉那把短刃,血滴仍意犹未尽挂在他的指尖。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想必是人找到了。他趁着雨将自己一切行踪都抹杀的干干净净,再次由内而外变回了那个平时跟在师姐身后捧场的小温予。
他瞥见奄奄一息趴在梁疏璟背上的江愿安,一阵揪心,只恨自己没能多捅于淳两刀。
梁疏璟命人取来热水后,将她身上那套血迹都快干涸的宗袍换了下来,里里外外,被仔仔细细擦拭的干干净净。所幸除了腿上被刮破了几处皮,别的地方并无大碍。
他头一回为女子做这样的事情,自己都佩服自己竟能做到那般脸不红心不跳。
女子静静的躺在榻上,眉间还被蹭出了几道细微的血线。他目不转睛的守在一旁,就连翙翎来劝他早些歇息,他都近乎无闻。
他忽然想起那张纸笺,可却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字迹。
罢了,如今人找回来就好。天边透出微亮,他疲倦的趴在床沿,握着她的手转眼间便沉沉睡去了。
第55章 执意
待到天明,温予像往常一般来唤师弟们晨起,而唤到于淳那间房时,他推开门,房内早已被他昨夜清理的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迹都不剩。
他微微一笑,故作惊慌道:
“不好了!十一师弟不见了!”
可还未留给众人反应的时间,屋外便传来师弟惊呼的声音:
“大家快来!那那好像是十一师弟!”
没错,在众人看来,于淳摔下悬崖摔死了。
“该不会昨夜是十一师弟将师姐推下观月峰的吧!?”人群中顿时有人提醒。
温予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不可胡说!等师姐醒来,真相便自然水落石出了。”
于是众人只罢悻悻闭上嘴,都不再讨论这件事。
待到枯燥的一天结束,温予只觉得今日的晚膳吃的格外无味,他草草收起了碗筷,准备去看看师姐身子恢复的如何。同翙翎师姐打过招呼后,他小心翼翼敲了敲江愿安的房门,里头传来大师兄冷淡的声音:
“进来。”
他推开门一看,师姐正倚在床头,一口一口喝着师兄喂下的粥。
他显然有一瞬错愕,可惜还是被江愿安看到了。
“你来了,小师弟。”
江愿安朝他温柔的笑笑,招手示意他坐下。
他又变得像第一回见到江愿安那样拘谨,端正身子,轻轻坐在一旁那把椅子上。
“师姐,你没事吧?你一整日都未露头,我好担心”他皱着眉小声嘀咕,絮絮叨叨。
江愿安摇了摇头,又被梁疏璟抢先一步开口:
“你师姐没事,只是受了惊,需要静养几日。好了,她该休息了,你随我出来吧。”
梁疏璟端起碗,冷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温予本就战战兢兢坐在那处,被他这么一瞧吓得急忙起身,朝师姐摆了摆手便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师兄,你唤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他低声开口,活脱脱一副可怜模样。
梁疏璟将碗勺稳稳放置一旁,眼中极为深邃,低头盯着他。
“于淳的事情,你知道吧。”
他点点头,
“我知道的。”
梁疏璟就这么和他对视了许久,才蓦然从手中拿出那条沾了血迹的腰带,上面绣着游鳞。
“你似乎在找这个。”
温予终于落下眸子,不再开口。
“这回看在你师姐的份上,我姑且还给你。日后,残杀同门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
温予从他手中接过腰带,可听到“残杀同门”四个字,他显然有些不悦,立刻替自己辩解:
“同门?难道不是他残杀师姐在先吗?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师姐而已。”
“多余了。”
梁疏璟重重拍上他的肩,不冷不热说了这么三个字。
看着梁疏璟离去的背影,他握紧了手中那条腰带,可惜血迹已经干涸,恐怕要洗上很久了。
他什么时候才可以成为站在师姐身边、与她并肩同行的那个人呢。
而后经过江愿安一番作证,认定了那夜将她推下孤月峰的人正是于淳。如今于淳已死,便没什么再可追究的了。
几日后,江愿安身子好的差不多,终于能回到后山与他们一同练剑了。只是从那以后,温予对她的关心似乎更明目张胆了些,生怕她哪天再像那天夜里丢了似的。
江愿安虽不愿再提起她那夜失踪的事情,可对于淳的死,或多或少还是心存芥蒂,而师门却像凭空丢了个人一般,无人再敢提起此事。
“小师弟,你知道十一师弟是怎么死的吗?”她有些郁闷的问道。
并不是因为他的死而郁闷,而是因为他就这么摔死了,令她多多少少有些意外。她被推下观月峰都没死,怎么于淳会死呢?
温予听到她的话,立刻示意她噤声:
“师姐,师父不让我们再提这件事了”
“唉,可是”
“没关系的,师姐,他存心想害你,结果却害死了自己,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温予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安慰道。
罢了,或许温予也不敢多说什么,还是去问梁疏璟吧。
梁疏璟彼时正一人坐在房中对弈,看着面前错综复杂的棋局,紧紧锁住了眉。见是她进来,才不觉将眉头舒展开来。
“你怎么来了?”
江愿安长叹一口气,问道:“十一师弟的事情真的只是那么简单吗?”
他接着将视线落回了棋盘,思索久久才开口:
“我更想问你的是,你怎么会答应他去孤月峰?”
想起这件事的缘由,江愿安不由红了脸,只觉羞于开口。
“那晚你抱我,被他撞见了,他便一直借这件事威胁我。”
梁疏璟的脸色顿时复杂起来,可又心疼江愿安竟会一个人担下这种事情。他放下手中的棋子,走至江愿安身前再一次抱紧了她,只不过这回是在房中,无人能再撞见了。
“这种事情当初怎么不告诉我?”
江愿安趴在他肩头浅浅笑了两声,
“他那样的小人,能威胁到我什么?哪能擅自劳烦我们大师兄呢。”
“没威胁到你什么?那那夜被我背回来的是谁?”
江愿安抿了抿唇,“好吧,可我现在还是好好的,不是吗?你还没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我呢。”
她的话令梁疏璟犹豫了很久,温予在她面前精心呵护出的外表,要被他就这样撕碎吗?
“没什么真相,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确实是死不足惜。
“你又要打算瞒着我?”她的语气兀然变得生硬,将面前的人推开。
梁疏璟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软下声音:
“不是只是他的死,与你我本就无关。”
“那是和谁有关?”
“和你每日心心念念的那位小师弟有关。”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低下头,肉眼可见的失落。
“再过不久便是下山的日子了,愿安,你答应过我的,要离他远一些。”
连小师弟那样的人,都会干出这种事情吗?难道也是因为她吗?她身边看似围着这么多人,可似乎还是只留她一人独自徘徊在这诸多纷杂的交界线。
很寻常的一天清晨,翊容山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初雪。这是江愿安头一回在山上赏雪,觉得格外新奇,在师父的准许下拉着温予还有众多同门跑去了山头。
“二师弟,你看,我让这雪落到哪,它就得落到哪。”
她伸手去接空中絮絮飞舞的雪花,觉得在山上赏雪与在山下全然不同。
梁疏璟只是远远看着她,思绪飘零,忆起二人的初见,也是在一片纷纷白雪之中。一晃,竟又到了冬日。
温予笑着应和她,
“没错,师姐,不过我家乡的雪也很漂亮,等下了山,师姐愿意去看看吗?”
温予来自京川以北的常清上境,那里常年白雪皑皑,虽是寒冷,却是极宜人的一处地方。虽没有江南那番小桥烟雨,可高耸的雪山,清冽的溪水同样吸引旁人。
“愿意啊!只不过么”她忽然低下头,想起了梁疏璟。
“不过什么?”温予以为她是不愿去,连怎么哄她都想好了。
“不过——看我的!”
她忽然捏起一团厚实的雪球,不由分说便奋力朝温予砸去。温予笑着躲开,随即不甘落后拾起一团雪砸了回去,那团雪软绵绵的,温予又没使多少力气,砸在她身上不痛不痒。
“小师弟,你行不行啊!”
她一边笑着一边团出更大的一团雪球,两只手用力朝温予砸去。
一旁的师弟们见二人打闹的如此开心,也纷纷打起了雪仗,山顶一片欢声笑语,四处是飞溅的雪球。
“阿璟,”
翙翎的声音从梁疏璟身后传来。
“今天的第一场雪,似乎落得早了些。”
她口中淡淡说道,走至梁疏璟身旁站了下来。
梁疏璟没说话,只是挪了挪脚,使二人离得更远了些。
“我与师父商量过了,今年与你们一同下山。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她知道梁疏璟不愿理她,不过没关系,能站在他身旁说上话,对她来说已经知足了。
“没想到师姐主意变得这么快,我这些年过得很好,有劳师姐挂心。”
听到梁疏璟这么说,翙翎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可随即又被盖了下去:
“阿璟,你还在八年前我未答应与你下山而同我赌气吗?那件事我不能擅自做主”
“师姐,你想多了。”
他冷冷开口,打断了翙翎。
“师姐是否决定下山,是师姐的事情,与我无关。”
更何况,即便八年前翙翎与他一同下山,也并不会再牵扯出多少后话。
翙翎有些不甘的看着他,眼底满是失落。
“我在你眼中,便这般不好么?竟让你如此嫌恶我?”
“师姐,”
“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会死心,我与你,并无多少缘分可言,”
缘分二字,于他而言,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你今年愿意回到师门,也是为了她么?”
翙翎略带神伤看向远处正与温予嬉笑的江愿安,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口中所述的事实。
“师姐若执意这么想,那便是了。”
执意到头来,这些在他眼中,只是执意吗?原来是这一心执意,害了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梁疏璟必须选择自己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她又一次看向梁疏璟离去的背影,可落寞的却只有她自己。
第56章 温予
温予的那件事情一直被她隐匿在心中,既然温予无意告诉她,她再有意挑明的话,只会让二人的关系分崩离析。没关系,等到下山再问,也不迟。
她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直到下山前夕。
她有些恋恋不舍的接住空中落下的雪花,翙翎师姐告诉他们,这是今年翊容山的最后一场雪,等这最后一场雪消融,便是他们下山的日子了。只是除了下山,还有下山前最后一场会试在等着他们。
她看着温予站在会试场上英姿焕发的身影,觉得他不仅身影更俊逸了些,连个子都似乎窜高了不少。一番比拼下来,整个师门依旧无人是温予的敌手,很快便轮到她站上会试场。
温予笑着看向她,等着她率先出手。
只是起初她还能占到上风,可逐渐便开始力不从心,温予这孩子悟性高,不论什么招式在他手中都能被轻松化解,甚至被他用的行云流水。他看出江愿安的乏力,选择像当初踏入师门那般,故意输了她。
师父笑着看向他们二人,捋了捋胡须,取来了那本翊翎剑籍。
“温予啊,你这是堂而皇之将这秘籍让给你师姐。”
温予低下头,依旧是不敢说话。
“既然如此,这本翊翎剑籍,便归愿安了。”
江愿安接过师父手中那本崭新的翊翎剑籍,看起来比家中那本要新很多。
待到会试结束,她偷偷揣着那本剑籍,塞给了温予。
“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温予红着脸,忘不去她掌心方才那股余温。
“你别装啦,师姐都知道,这本书呢,师姐还是把它送给你,让你按着这本书继续练下去,变成一位举世无双的剑客!对了,我听师父唤你叫温予,温予温予,是个很符合你的名字呢。”
不管温予变成什么,只要不会变成冷血无情的嗜血狂人就好她心中暗暗祈求。
“师姐你对我真好,那师姐能不能也把名字告诉我?我也想知道师姐叫什么”
温予那般含情脉脉看着她,眼中感动的都要掉起眼泪来。
“师姐姓江,大名愿安两个字,等你来了京川,一定一定要来江府找师姐!”
“好,愿安师姐,我答应你,一定会的。”
二人依旧并肩走在一起,可心底却深知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师姐,你下山后还会来常清上境吗?你那时答应我要来的。”
他鼓起勇气,主动提起这件事。
“那当然啦!温予,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我们又不是下了山就再也不见了,虽然师姐已经有官职在身了,你平常总唤的那位大师兄,是如今东昭的摄政王,大家常唤他璟王,师姐我呢,便在那位璟王府上做少卿。”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算了,师姐,你真厉害,才十六岁——”
“嘘——师姐其实十八岁啦。”
她急忙捂住温予的嘴,贴着他耳边悄悄告诉他这个真相。
“啊原来是这样”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和别人做朋友可以这么开心。
“师姐,那我先回去休息了,这本书我会好好保管的,你也记得早些休息,愿安师姐”
看着江愿安点完头,他便一刻也不敢多留的跑走了。
彼时翙翎端着一碗莲子羹,轻轻敲了敲梁疏璟的房门。
“进来。”他冷冷开口。
见到是翙翎,他便接着将视线落回手中的诗集,未再开口。
“你明日便下山了,我记得莲子羹最合你胃口,特意为你炖了一盅。”
翙翎将那碗莲子羹放下,等着他放下手中的诗集。
梁疏璟依旧是不为所动,甚至将手中的诗集翻到下一页。翙翎见状,只罢浅浅低下眸子。
“你好歹尝一口,倘若你不喜欢,我这就端走。”
梁疏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诗集,看向那碗莲子羹,漠漠开口:
“师姐一番心意,我自然不会辜负。”
“好,那你快尝尝,我特意等它放凉了才端来,再晚些便口感不好了。”她眼中泛出笑意,催促梁疏璟尝尝那碗莲子羹。
如她所愿,梁疏璟终于端起了那碗莲子羹,浅浅尝了一口。
“这么多年,师姐的手艺还是没变。”
翙翎轻笑一声,“阿璟喜欢便好。”
终于,那碗莲子羹见了底。翙翎得偿所愿勾了勾唇,起身将屋内的烛火拂灭了。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不算亮堂的寂静,借着窗口透进的缕缕月光,刚好只够勉强看清彼此二人的脸。
梁疏璟正疑惑翙翎为何要将屋内的烛火拂灭之际,忽觉一阵不可抗拒的头痛袭来,随即便是浑身躲不开的燥热。他顿时便大口大口喘起粗气,意识到方才那碗莲子羹有问题。
可惜为时已晚,下一秒,翙翎的手指便抚上了他的腰间,要替他解开腰间的系带。
“阿璟对不起”
她口中轻声道着歉,可这件事,必须要让她来做。
“你疯了”
梁疏璟艰难开口,嗓子像是被堵住一团火,干涩、火热。
对,她疯了,才会荒唐的想用这种手段将自己留在他身边。
她握紧梁疏璟滚烫的手,放至自己脸颊,细细感受着来自他的温暖。最爱的人就在眼前,翙翎下定决心,准备贴上他的唇。
就差那临门一脚,梁疏璟趁着意识弥留之际打昏了她,将她放倒在一旁,拢好衣衫急匆匆赶去了静心泉。
冬日的泉水寒冷刺骨,他不由分说钻进池中,任凭泉水如刺针一般锥透他从上到下。
可是泉水只能按压住他一时的心火,他清楚那股邪念倘若得不到发泄,便要一直纠缠在他体内。
翙翎,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从那池刺骨的泉水中起身,赶去了他心头牵挂不下的那间住房。
江愿安听到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不由一阵心慌,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可随即浑身湿透的梁疏璟便占据了她眼前的全部视线。
“怎么全身都——”
湿透了。
话还未说得出口,下一秒便迎来梁疏璟侵占城池般嚣张跋扈的吻。她感受到梁疏璟体温高的不正常,地板上还淅淅沥沥滴着水珠,简直像是刚从水中爬出来找人索情债的幽魂。
梁疏璟就这么侵占她的唇齿许久,才将理智恢复半分。
“你浑身都湿透了,还不脱衣服是等着冻死在我屋内吗?”
她挨着梁疏璟的眉眼,来不及责怪,只有担心。
“对不起”
江愿安看着他手足无措道歉的模样,意料之内笑了笑。
“我怎么会怪你。”
这样在我面前袒露自我、手足无措的你,我怎么会忍心责怪。
她再一次覆上梁疏璟的唇,头一回感受到梁疏璟竟比她预料中瘦了那么多。可那也挡不住梁疏璟心中的一番烈火,二人顺理成章换了地方,梁疏璟手上动作极轻,像是生怕将她弄坏。
“愿安”
梁疏璟痴情的唤她,布满一层薄汗的手掌将她紧紧握住。
“愿安你唤唤我”
江愿安怀疑他是存心这么做,逼得她终于无奈从嗓子中挤出一声:“殿下”
梁疏璟听后有意加重了力道,威逼利诱:
“只是殿下吗?”
江愿安吃不消他身下的动作,颤颤巍巍唤他:
“阿璟慢些”
对,阿璟本就是留给你唤的。
房内传出的动静其实并不小,可很快屋外的走廊上又传来异样的脚步声,听着又急又轻,似乎不像是翙翎师姐。
江愿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今这么晚了,大家一定都歇下了,谁还会来找她?
“等等有人”
梁疏璟自然注意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可他只是俯下身,亲了亲江愿安的眼睫,示意她闭上眼睛。
“别怕,抱紧我。”
她紧张的抱紧梁疏璟,指尖都近乎发白。
脚步声在她门前停下了,随即便是轻微的敲门声传来,温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愿安师姐,你睡下了吗?”
梁疏璟眯起眼睛,好一个愿安师姐。
可惜了,他的愿安师姐已经被别人拥在怀中了。
江愿安紧张的缩在梁疏璟的怀中,无措的看向他。
倘若温予真推开了房门,那映入眼帘的——
她不敢再接着想下去,可梁疏璟却在这时候不由分说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唇间都要被咬出血来。
她有些吃痛的躲开,却被男人伏在耳边低声威胁:
“你再躲,我便让他听听,他师姐屋内到底藏了谁。”
“不行——”
她急忙开口乞求,眼中顿时溢出泪花。
梁疏璟身下的动作没停,门外的温予却再次开口:
“师姐,你若是睡下了,我便明日再来吧。”
一阵脚步声再次响起,听起来是温予离开了这里。
“他貌似很牵挂你啊,这么晚都要来寻你,愿安师妹。”
梁疏璟报复性的欺在她身上,口中满是争锋。
“不是没有”
她胡乱否认,可浑身早已失了力气。
“怎么,在我之前,他已经来过你这里了?”
伴随最后重重一下,还不及她回答,只觉腿间被沾染上一大片粘腻,她无力再抬头去看,只能弱弱倚在一旁,意犹未尽喘着气。
梁疏璟指尖把玩着她的发丝,一圈一圈缠绕,像是他眼中二人的宿命那般,必须要紧紧缠绕在他指间才肯罢休。
第57章 余温
“他今晚为什么会来?”
梁疏璟将女子搂在怀中,闻着那股熟悉的气息,对今夜那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很是不满。
江愿安轻笑一声,依旧是背对着他。
“他?那你今晚为什么会来?”
梁疏璟没好气的搂了她一把,亲了亲她后颈为自己正名:
“算我失策,被人下药了。”
“那真是辛苦你了。”
“确实辛苦,静心泉的泉水都压不住这股邪火了。”
虽是冬天,可那么一具躯体躺在江愿安身旁,还时不时贴贴她,弄得她肤间溢满了汗液,湿漉漉的,滑腻的很。
可温予今夜为什么会来敲她的门,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清晨,翙翎终于恢复了意识,在梁疏璟房中朦朦胧胧醒来。如她所愿,梁疏璟早已穿戴整齐坐在一旁候着她了。
她正欲开口唤阿璟,可脑中闪过昨夜的画面,令她眼中竟多出几分惶恐。
“师姐,那碗莲子羹,真是费了你好大功夫。”他几乎是神色冷冷的开口。
“阿璟,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眼泪顿时溢满了眼眶,拼命摇着头同梁疏璟解释。
梁疏璟未再开口,师出同门,他并不想让翙翎的下场落的太难堪。只是向来自视清高的翙翎会在昨夜干出那样的事情,确实是令他极其意外。
“后会无期,师姐。”
他冷冷丢下六个字,离开了那间他再也不会回来的寝室。
翙翎仍是满心后悔的瘫坐在地,后会无期好恶毒的承诺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彻彻底底落了一场泪。
阿璟,我们不会后会无期的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站在你身边
今日便是他们下山的日子了,江愿安看起来疲乏极了,被温予拍了拍肩。
“师姐。”
温予面带笑意唤她。
江愿安点了点头,又想起昨夜不堪的回忆:
“昨夜你是不是来找过我?”
不仅来找过她,还偏偏是在那种时候来找她。
温予忽然低下了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开口:
“是我师姐是怪我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师姐是怕你有什么急事,耽误了便不好了。”她急忙安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生出一种温予似乎在刻意讨取她欢心的错觉。
况且,她哪敢怪温予啊
说罢,只见温予从怀中轻轻取出一支发簪捧在手心,那支发簪极其素雅,温润的白玉被雕出一朵梨花,花蕊似乎仍在微颤,宛若方从树上摘下。
“前些日子师姐病倒了,我便偷偷下山去为师姐挑了这根簪子,我问过摊主了,摊主说这是他手中最好的一支,师姐可以收下它吗”
江愿安扑哧一声笑出来,明明只是送了根簪子,在温予那里却成了像心爱的女子告白。
见她笑得那么开心,温予的头低的更低了些,几乎快成了鞠躬的姿势。
江愿安没有犹豫便将那根发簪接了过来,极为认真的簪在了头上。
“好啦,你看。”
温予红着脸抬头看她,还好,那根发簪与她很相配。
“真是看不出来啊,你还敢偷偷下山呢,小师弟。”江愿安像往常那般搂过温予的肩头,只不过这回她是彻彻底底感受到温予高了不少。明明起初只是与她肩头一般高,如今搂他的肩头却都费劲了。
“嗯”
其实他先前还为江愿安下山求了平安符,只可惜还未将那平安符送出去,便已被血迹玷污了。
说到最后,温予也没回答江愿安他昨晚为什么会去敲她的门,还偏偏是昨晚。
“愿安!”
许寒枝与江永望远远见到了自家女儿,忍不住招手唤她。
“爹!娘!”
她将温予拽至夫妇二人面前,一本正经的介绍起来:“这是我的二师弟,温予,他可厉害了,是我们师门的甲等!”
温予有些羞涩的低下头,依旧是不敢开口。
“别这么拘谨嘛,师姐都要走了,你不多说两句好听的挽留一下师姐?”
“师姐我会想你的。”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在场的另外三人顿时被温予逗得笑出声来,许寒枝开口问道:
“小公子,家住哪里?要不要姨娘顺路捎你回去?”
“多谢姨娘不麻烦了我家很远。”
是啊,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才能来这里认识江愿安。
见状许寒枝也不好再多作挽留,见他衣衫单薄,又塞了些碎银在他手中,带着愿安上了马车。
“后会有期!温予!我一定会去常清上境找你的!”
女子的声音悠悠从远去的马车传来,温予捏紧了手中的碎银,想要开口,却又不敢,只能远远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他心中默念,好,后会有期。
温予转身叹了口气,没想到分别会来的这样快。可随即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抬头看去,发现是梁疏璟。
“师兄还没走吗?我还以为师兄会与师姐一同回去呢。”
他强忍内心对梁疏璟的厌恶,继续摆出那副天真无害的嘴脸。
“昨夜照顾你师姐照顾的晚了些,便让你师姐先行回京川了。”
他刻意透露出自己昨夜与江愿安在一起,去观察温予的反应。
“这样吗我还以为师兄口中所称的师姐,是翙翎师姐呢。”
昨夜梁疏璟和翙翎的事情,他心中一清二楚,要不然他怎么会心血来潮在深夜去敲江愿安的房门。
梁疏璟明显脸色一沉,即便是面对温予那副人畜无害的嘴脸,他心中依旧是腾起一阵怒火,可他面上仍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轻轻笑了两声。
翊容山的雪又开始簌簌的落,温予却只想像那夜一样,一刀一刀,将梁疏璟捅死在眼前。
“时候不早了,你还不走吗?”
梁疏璟漠漠开口。
“有劳师兄挂心,这就走。”
看着温予离去的背影,他冷哼一声,松开了原本握紧剑柄的掌心。
江愿安当初将那本翊翎剑籍赠给他,也正是为了扶正他的心智,否则像温予这样的人一旦误入歧途,但便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头了。
京川,元璟府。
梁疏璟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宫里总时不时来人邀他进宫,偶尔是太后,偶尔是皇帝,只可惜璇玑不得不一一回绝,虽是拂了他们的面子,但只要等梁疏璟回来后补上便是了。
璇玑一一向他禀报这些日子府上大大小小的事件,他无心去听,只觉手中的诗集都索然无味。
“江少卿呢?”他问道。
“江少卿今日方从翊容山回来,怕是不来元璟府当差了。”
璇玑默默陈述,心中感慨他真是离开江少卿半刻都不行。
“谁允她不来的,扣月奉。”
他一把丢开手中的诗集,有些不悦的命令璇玑。
“是”
璇玑默默低头,可随即便注意到梁疏璟要向外走去。
“殿下是要乘车出行么?”
“备好马车,去江府。”他悠悠吩咐。
江愿安彼时正躺在闺中呼呼大睡,在翊容山的日子哪里都好,就是觉总不够睡。如今回来了,可要好好补上不是么。
“小姐,小姐,快醒醒。”知秋焦急的唤她。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稀里糊涂问道:“怎么了?”
“璟王在正厅候着您呢,您快起来瞧瞧吧。”
知秋替她取来暖裘,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在等着她。
什么?
她忽然一下清醒了。
等她衣衫整齐萎靡不振出现在正厅时,许寒枝与梁疏璟二人只是远远瞥了她一眼,便顿时闭上了嘴,不再洽谈先前的话题。江愿安心底很疑惑,可随即便迎来许寒枝一句问话:
“愿安,你如今可有中意的男子么?”
她立刻愣在了原地,而梁疏璟却像个没事人一般,悠悠坐在一旁用着茶。
“怎么问起这个了?”
她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更不敢去偷偷看梁疏璟。
“娘与璟王商讨了一番,觉得你确实到了年纪该谈婚论嫁了。”
什么!?
她脸色一阵难堪,谈婚论嫁?和谁?
就在这时,梁疏璟却忽地站起身来同许寒枝作揖:
“那便留夫人与少卿好生考虑,我不做久留,先行告退。”
待梁疏璟走后,屋内便只余下母女二人。许寒枝的目光有些深邃,令她第一次觉得看不清。
“你和娘说实话,”
“你是不是心悦璟王?”
江愿安的心从她第一句话说出口时便开始扑通扑通跳,许寒枝的话清晰回荡在她耳边,她除了娘的问话,其余周遭都被覆盖的严严实实,只余下她愈渐变快的心跳声。
倘若不是江愿安这颗心已经归属于他,他堂堂一介摄政王,怎么会上门来亲自求她这门亲事。
江愿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敢说话。
是因为发生了那夜的事情,所以梁疏璟才急着想要她嫁进元璟府吗?是出于喜欢,还是只出于对她的负责?
“是”
她颤颤巍巍开口,觉得仅凭这一个字,便耗尽了她全身力气。
第58章 提亲
本应是两情相悦的一桩好亲事,可她却从许寒枝脸上看不出一丝动容。反倒是久久不语盯着她,像是她做了什么极出格的事情。
许寒枝心中尽是苦涩,四年前梁府那件事至今尚未水落石出,她又怎么能擅自将女儿嫁进去。倘若再发生那样的事情,她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不敢想,也不敢做。
“娘你别这么看着我”
她隐约猜到梁疏璟一定是和她说了什么,而且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什么。
许寒枝并未应她,反倒眼中多出几分不舍与怜爱。她忆起当初愿安初入璟王府的模样,与现在比起来,确实是稳重了不少。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的心中都只有一个问题: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愿安?难道她的愿安,真的注定不能一生平安顺遂了么?
过了许久,许寒枝才蓦然开口问:
“倘若让你嫁进元璟府,你愿意么?”
她看不透许寒枝的眼睛,许寒枝也没能看透她。
她与梁疏璟之间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些许端倪,可许寒枝就是要听她从自己口中说出愿意。许寒枝谁都不愿信,只信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女儿。
“女儿”
屋内静的她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清晰听到。
“愿意”
她这一生,再也斩不断与梁疏璟的因果了。
伴随那两个字出口,许寒枝忽然认命一般释然的笑笑,随后走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她,甚至勒的江愿安有些吃痛。
“愿安,你切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远都是娘的女儿。”
许寒枝忍着哭腔开口。
她轻轻拍了拍许寒枝,柔声开口安慰她:
“我还会走到哪里呢?只要娘想我了,随时随地都能见到我。”
“好这是你答应娘的,只要娘想你了,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要回来,我的愿安。
她默默点头,似乎隐隐之中明白了许寒枝为什么会如此不舍。
“等你父亲傍晚回来,家中商议一番,便能命人起帖子了。”
待到傍晚江永望回来后,夫妻二人少见的去了西院,与老夫人议至天边墨色,才定好愿安的陪嫁,命人起好了帖子。
江愿安失神的回了房中,觉得这一切都如梦似影,令她猝不及防。她好想立刻就见到梁疏璟,将这一切来龙去脉都问清楚。她以后还会做江少卿吗?还是会做璟王妃?可是梁疏璟没有家,他也很可怜
她真的可以给梁疏璟一个家了吗?以后也要日日待在元璟府了吗?她会住在哪里,是原先那间客房,还是属于梁疏璟的那间屋子会被装饰成二人的喜房?那梁疏璟以后岂不是可以堂而皇之与她共寝了?那他们会生孩子吗?会生男孩还是女孩,至时该取什么名字呢
她在脑海中罗列出一连串的问题,昏昏沉沉睡去了。
江愿安夜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云雾缭绕,细雨空濛,远山如黛。她不认识这是何处,只远远瞥见一抹依稀身影,一袭白衣,背对着她站在树下。
好熟悉,又好陌生。
她跌跌撞撞追上去,想要看清那个人的面庞,可脚底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似乎踩在脚底的根本不是坚实的土地。
“你是谁?”
她见无论如何也拉不近二人的距离,只罢出声询问。
那个人并没有应答她,而是带着她到了元璟府。元璟府四处贴满了大红的喜字,不少下人们在前前后后忙活,她见梁疏璟一身喜袍,红漾漾的,很是衬他。
只不过下一秒站在梁疏璟身边的女子便换成了其他人,那个人明明看不清脸,可是好眼熟。
女子亲昵的唤:“阿璟”
她听后愣在原地,难道那名女子会是她自己吗?可怎么都不像。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定又不会被人看到,便索性走上前去,打算瞧瞧梁疏璟身旁那位女子究竟是谁。可即便她走得再近,也看不清那位女子的脸。她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怒火,明明该与梁疏璟订下婚约的人是她,如今这女子又是谁?莫非梁疏璟在外欠下的风流债,根本不止她这一桩?
不行不行
她满嘴念着不行,忽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熟悉的红木雕着梨花,她这才静下心来,轻轻喘着气。四周一片寂静,屋内烘着暖暖的瑞碳,熏入鼻间的是熟悉的腊梅香。
她再度合上双眼,可心底却是怎么也避不开的一阵焦躁,她怕闭上双眼后,梁疏璟与别人成亲的场景会再次映入她的脑海。她从枕旁摸索出那本梁疏璟赠她的诗集,紧紧搂在怀中,似乎这样就能令她多安心些。
她抱着那本诗集再度沉沉睡去,直至天明都未松开半分。
翌日的江府热闹了不少,江愿安清晨初起便听前院人声躁动,寻来一看,发现是璇玑带人赠了许亲酒与两只聘礼雁来,还携了一纸通婚书。
“江少卿。”璇玑朝她轻微俯身示意,毕恭毕敬唤道。
江愿安红着脸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许寒枝,满眼无措。
“有劳殿下寻了这两只活雁来,这是小女愿安的草贴,请姑娘一并带回占卜凶吉吧。”许寒枝取出昨夜拟好的草贴,等着璇玑收下。
璇玑又是俯身,双手接过草贴:“殿下吩咐过了,他与姑娘的八字无需卜者占算,至腊月十五,殿下会备好定贴与聘礼,至时便能纳征了。”
许寒枝点了点头,示意江愿安跟着璇玑一同回去。
元璟府也难得热闹起来,尤其是霜浓与月见,看着殿下为江姑娘备好的聘礼犯了好一阵桃花眼,一边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一边又精细打点着聘礼。
且不谈那金银各千两,光是金钏便备了雀纹、连珠纹、花卉纹三式,嵌宝金鋜一双,鸳鸯金帔坠滴珠型与圆形各二副,其余各式碗碟茶盅、锦盒碧匣、妆台石砚更是纷繁到数不过来。
“你说至时娶亲,府上得热闹成什么样?江姑娘指不准打扮的多漂亮。”霜浓贴近月见耳根,小声打听起来。
“哎呀,至时还唤江姑娘?分明是璟王妃了。”
月见扯了扯她衣袖,两人顿时会心一笑,急忙捂紧了嘴。
“皇上到——”门外的李公公兀然喊了一嗓子,吓得院内的诸多婢子急忙跪下叩首。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问策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平身。
“听闻元璟府近日热闹的很,朕也得空来瞧瞧。怎么,这是要迎哪家小姐进门?”他俯下身,细细端详盒中的金饰。
“启禀皇上,迎的是京川江知府家的嫡长女,江愿安。”璇玑道。
沈问策显然脸色一喜,注意力也从那一堆金饰中抽离出来。
“嚯,”
“如此看来,朕那道圣旨倒是没下错。不过,你们殿下人呢?”
沈问策接过婢子送来的茶盏,细细用了一口,一时唇齿间芳香四溢,他甚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殿下他——”
不等璇玑话落,梁疏璟便携着江愿安出现在了眼前。江愿安见是沈问策坐在那处,急忙便要跪下,却被梁疏璟拦了下来。
“以后都是一家人,跪什么。”沈问策放下手中的茶盏,闲闲道。
“万万不可,父亲教导过,殿前失仪,乃是大过。”她口中诚恳,依然毕恭毕敬同沈问策行揖。
沈问策笑得极其肆意,开口问道:“听说你们二人方从翊容山回来?”
那可不是么,接连多少日子都来元璟府寻不到人。
梁疏璟微微点头,示意璇玑将她带至一旁,璇玑即刻会意,上前朝江愿安道:“江姑娘,殿下额外替二小姐备了及笄礼,您来瞧瞧合不合家中小妹的心意。”
“啊,好。”
待江愿安跟着璇玑走开后,沈问策的脸色才逐渐凝重起来。
“恐怕你还没听说,近些日子,朝中似乎不太平。”
梁疏璟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从何说起?”
“今年多了不少新官入朝,易王与进王虽是日日闷不作声,可私下早已有了动作,将这群新官拉拢了七七八八。下一步,怕不是便要弹劾不少旧臣了。”
语落,沈问策难得脸上露出疲态,显然这皇位坐的从来都没有那么顺心。
“那想必暗处早已蛇鼠一窝了。”
梁疏璟替他将原先茶盅中的茶倒了个一干二净,重新在茶盏中盛满新茶。
沈问策端起细细抿了一口,
“放凉了无甚口感,乘了新茶却又难以把控入口,不得不小心品尝,唉,这茶叶已是上等,却还是败在了最后饮茶这一步。”
梁疏璟被他这番话讲的发笑,也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随即淡淡道:
“你是天子,若连饮茶都合不了心意,那一定是下人伺候出了差错。不过无妨,这批伺候不好的下人,斩草除根便是了。”
沈问策的皇位坐的稳不稳,还轮不到那几位王爷来插手。新帝登基已一年有余,除了勤政亲民,倒也是该留些手段以示天子威严了。
第59章 薄情
“斩草除根哎,同为手足,真是于心不忍啊。”
沈问策嘴上说着于心不忍,实则捏着茶盏的指尖都在隐隐用力。
“自古帝王多薄情,正如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你若不懂,太后如何扶得你登上这天子之位?”
自古帝王多薄情
他忽然看向梁疏璟,极其郑重的问:
“你堂堂一介摄政王,居然劝诫皇帝要薄情,怎么,不怕我省去先帝一纸诏书,将你这摄政王的位子下了?”
听到这话,梁疏璟丝毫没有动容,反倒舒心的笑出来:
“什么先帝?先帝封的是摄政王储,我如今这高位,可是当今圣上赐的。”
二人相视一眼,皆收回目光一阵大笑。
“只是你府上聘礼备的这样全,是准备何时下聘?”
沈问策本以为像梁疏璟这样的人,这辈子除了要报仇便注定是孤家寡人一个,却没想到这么快便出乎了他的预料。
“腊月十五。”
嚯,倒是心急。
“那不是快了么?今日是腊月初八还余几日罢了。那,何时迎亲?”
梁疏璟明显红着脸“啧”了声,将视线移向别处,
“又不是你娶亲,你急什么。”
“哎,我怎么不能急了,我来算算咳咳,我们俩这表兄弟关系,我怎么不能问了?倘若你以后有了儿子,那他还算我表侄呢。”
梁疏璟按住他特意掰出来理辈分的手指,不愿再听他啰嗦,开口便要赶人走:
“你还有没有事?我听闻宫中离了你半刻都不行,还烦请殿下回宫理政,如何?”
“哎,朕知道了,出来寻个乐子也不允,真是无趣,无趣啊!”
沈问策甩了甩衣袖,跨出门槛而去了。
梁疏璟垂下眸子,一并跟了出去。霜浓与月见正带着江愿安在绣娘那处挑布匹替江愿知做衣裳,她不由又想起梁疏璟当初送的那套裙子,至今都仍被她好好挂在那处,甚少穿出。
他站到几人身后,一时有些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唤她。罢了,还是唤少卿吧。
“呀,是殿下。”
霜浓与月见急忙俯身,“见过殿下,奴婢正带着江姑娘给江二小姐挑料子,姑娘道元璟府的布料子太过繁奢,如今正发愁呢。”
“这有什么好发愁的,少卿若是不中意,往后便命他们不要再送这些繁而不实的东西来了。街上绣坊绣工出色的多的很,带少卿上街寻寻便是了。”
他口中一连串吩咐下来,听的霜浓月见都怀疑面前这位殿下是不是遭人夺舍了,竟能细声软语吩咐人。
“没有没有!我是担心小妹方才及笄,便用这等好料子,养成纵奢的性子便不好了。更何况她还长身体,衣裳不必做的那样好,不失江府的面子便足够了。”
二人这礼尚往来般一唱一和,显得生疏了不少,只是想想从前那般亲近,如今定了亲事倒又拘谨起来,反是耐人琢磨呢。
“她身为你的妹妹,养的骄纵些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江夫人教导有方,定不会将她养出一副劣性子来。若我看,就取这匹桃红料子罢了,十几岁,正是喜欢这粉粉绿绿的年纪。”
其实梁疏璟所言不假,江愿知在打扮上总是别出心裁,动不动便寻来那些颇耐人寻味的璎珞首饰,将自己收拾的同那花仙一般。光是桃红料子的衣裳,家里便已不下十件了。
江愿安点了点头,随着梁疏璟的脚步便准备回书房。走在路上,她突然好奇的发问:
“殿下,你说今年京川还会落雪吗?”
梁疏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或许要下的,毕竟少卿还在元璟府上。”
她忽然觉得这问题似乎碰了壁,毕竟去年梁疏璟也是这样打趣她的。
冬日的元璟府若是没落雪,比起以往,其实要寂寥很多。诸多枯枝纵横,池中的水也透着寒意,就连静心亭,二人都去的少了些。
“我想趁着下聘之前,带你去云间谷见一见阿姐,你想去吗?”
他许久未去过云间谷了,但带着江愿安一同去云间谷这件事,他也盘算了很久了。虽然不知父亲母亲能不能看到他终于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可至少他要让阿姐看到。
梁疏璟只与她提过一回那位远在云间谷的阿姐,她其实也早就开始好奇,梁疏璟在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会是什么样子?
“我要准备什么吗?”她心中隐隐期盼,小心翼翼的问梁疏璟。
“不必,只要你愿意去便好。”
梁疏璟拉起她的手,外头的风显然大了些,将她耳侧吹的通红。
“我愿意的!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今天?云间谷远吗?”
她被梁疏璟牵着手,但依旧是脚步匆匆跟在他一旁,为了让梁疏璟听见自己的一番热忱,她还特意将头仰高了不少,只为贴近梁疏璟的耳根。
“你若急着去,今日倒也无妨,只是路途遥远,又加冬日寒气透人,我怕你路上吃不消。我倒希望你今晚先回去,我明日清晨至江府接你。”
梁疏璟牵着她进门,待将门关实后,他仔细搓了搓掌心,确定温度后,小心翼翼覆上了她的耳侧。江愿安瞬间便感受到那一股暖意,呼吸间便染红了整张脸。
她的耳朵现在一定很红。
“好”她有些木讷的答好。
“如今入了深冬,可不能冻着耳朵,否则夜里会不舒服的。”
一直待到江愿安整张脸都热的红彤彤起来,他才将手掌移开。
“你自小养尊处优,怎么会知道这些?”
江愿安自己也将手掌覆上耳尖,那里的温度很高,捂的她很暖和,或许还是因为那里有他手掌的余温。
梁疏璟沉思了片刻,很认真的回答:
“是下人告诉我的。自从娘亲走后,我不喜他人服侍,冬日便经常少衣,免不了要受冻,于是便被他们发现了。”
其实江愿安也发现了,梁疏璟这人平日在很多细节上总显得楞头呆脑。比方他不爱吃饭,必须要她陪在一旁,才愿意赏个脸多吃几口。
待到暮色沉沉,梁疏璟替她备好了绒毯,将人送上了回府的马车。回了江府后,许寒枝依旧提着手炉在前院候她,见她回来,仔细搓了搓她的脸,直到搓热了才肯放手。
“娘。”
“哎,怎么了?”
许寒枝依旧同她幼时那般应她,等她哪天进了元璟府的门,这样唤自己的日子便不多了。
“殿下说明日要带我去云间谷看望他阿姐。”她手里端着暖炉,跟在许寒枝身后浅浅道。
“他阿姐?莫非是疏月?”
许寒枝只知那夜活下来的有梁疏璟,却不知梁疏月至今如何。加之许多年未在京川见到那孩子的面庞,她几乎都要以为梁疏月随着汀兰郡主一同去了。
“那是好事,毕竟璟王在世上的亲人,也寥寥无几了。”
江愿安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愿提起这桩旧事。
“今晚用完膳早些歇息,明早勿要误了时辰。”
“我知道的。”
即便冬夜寒气袭人,她还是命知秋替她打来热水,决心好好沐浴一番。知秋将屋中的瑞碳又添了几块,确定温度宜人后才去将热水打来。
女子的肌肤在水中若隐若现,几缕青丝有意无意飘在水面,锁骨还挂着隐隐未褪的红痕。
“小姐这处怎得红了大片?可需改日请大夫来瞧瞧?”
知秋注意到她那片红痕,小心翼翼的拿软巾擦拭,口中低声询问。
原本阖目养神的江愿安忽地就睁开了眼,可若遮起来又不免太过兴师动众,只罢清了清嗓子,装作无意低头看了两眼,便打发知秋道:
“不打紧,应当是我无意间碰着了,养上几日便褪了。”
知秋这才低下头,继续认真擦拭起别的地方。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自家小姐自打从翊容山回来,身上总多添了几分韵味。不过那也难怪,小姐如今本就长成大姑娘了,连亲事都要定下了。
“小姐”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在江愿安耳边支支吾吾开口。
“怎么了?”
“小姐,您嫁进元璟府后,知秋还能伺候您吗?”
元璟府那样家大业大,倘若不缺婢子服侍小姐,那她岂不是只能留在江府四处打杂了么?
“你怕这个?哎呀,怎么会呢,你自然是要作陪嫁,与我一同走了。怎么,你不想走呀?”
江愿安笑着朝知秋脸上溅水,没想到小丫头心里会担心这个。虽说元璟府确是不缺人手,可要真是说起来,陪了她十几年的可就知秋一个,无论如何都是要跟着她走的。
“想,知秋想跟在小姐身边一辈子,小姐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好,那我可答应你了。”江愿安道。
世间的万般疾苦那样多,倘若知秋跟在她身边便能免去生平不意,就此衣食无忧,那也算一桩十全十美的好事了。
知秋取来新的软巾,替她仔仔细细擦干身上的水痕,烘干湿发后便伺候她早早歇下了。
她这夜入睡的格外早,又睡的极其安稳,一夜无梦。
第60章 仇恨
待到天明,元璟府的马车早早便已候在江府门前了。
江愿安同爹娘用完早膳,任凭知秋替她披了件格外厚重的斗篷,便与梁疏璟乘着马车离开了。
可大抵昨夜沐浴还是受凉了,她言语间总时不时穿插一两个喷嚏。
“染上风寒了?”
梁疏璟牵过她的手,难怪知秋要给她披这样一件斗篷出来,手简直冷的像寒冰一块。
“可能吧,我昨夜沐浴了。”
她的手实在是太冷了,连梁疏璟的手都显得没那么暖和。
“那到云间谷我命她们煎些药,忍着苦喝完,很快便能好了,阿姐从前也是这样,时不时便患风寒。”
梁疏璟两只手都将她呵护在掌心,总算是升起些许暖意。
“好。”
听梁疏璟这么说,她心中猜测或许梁疏月总要养在云间谷的原因怕不正是身子不好。
待马车驶至云间谷,周遭的温度也高了起来,不再像先前在京川那般寒气逼人。江愿安解下那件斗篷,心情尤为忐忑的跟着梁疏璟下了车。
屋内的梁疏月听到此次的脚步似乎不止一人,坐在原处猜了半天,反应过来后莞尔一笑,问道:
“阿璟这次可是带了江姑娘来?”
“阿姐所言极是,看来与少卿倒是有缘。”
江愿安见到梁疏月双目前那条白纱,有些拘谨的牵紧梁疏璟的手。
“怎得还唤少卿?真是不懂规矩,愿安,快至阿姐身旁坐。”
“好,多谢长姐”
她只得松开梁疏璟的手,小步跑至梁疏月邻座坐下。女子身上的中药气息极浓,一双玉手也白过常人,连肤下的青紫血管都足以看的一清二楚。
“茯苓,”
梁疏璟朝一旁唤道。
“奴婢在。”茯苓轻步上前,微微俯首。
“去命他们煎些小柴胡汤,冬日寒气重,阿姐与江姑娘身子受不住,怕不是又要遭风寒。”他吩咐道。
“是。”
茯苓点了点头,便俯身退下了,屋内一时便只余下他们三人。
“我听着江姑娘也像是染了风寒,不过我倒是无妨,近日来身子已经康健很多了。只是江姑娘手这样冷,再命他们多煎几副药汤,好好调理。”
梁疏月的掌心忽地覆上她的手掌,是一阵出乎意料的温暖。她小心翼翼的端坐起来,生怕惊扰了梁疏月那番极为呵护的心意。
“你还傻坐着干什么?快些去。”
梁疏月没听到梁疏璟出门的脚步,皱起眉嗔怪起来。
“好,我这就去。”
梁疏璟这才一阵脚步匆匆,将门带紧离开了。
见梁疏璟如今也不在屋内,江愿安紧张的手心冒汗,统统被她揉进掌心里。
“江姑娘。”
梁疏月率先开口,语调很慢,似是怕吓着她。
“我在。”她急忙应答。
“原先梁府的事情,阿璟应当都告诉你了。”
梁疏月低下头,一双眉眼隐匿在那层纱布下,让人看不透她的眼神。只是嘴角弯弯,很有一副知性的气息。
“嗯,我都知道了”
看来梁疏月将弟弟支开,还是为了说起这件事。
“我猜他瞒了你很久,才告诉你,对不对?”
“对”
倘若事情只有梁疏月说的那么简单便好了,梁疏璟身上还不必多出一条疤痕来。不过她确实是清楚梁疏璟的性子,竟连这个都能猜到。
“你会怪他吗?”梁疏月问。
姐弟二人似乎一致在意怪不怪这件事,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怪了又如何,不怪又如何?
“我不怪他。”江愿安老实回答。
听到小姑娘铁骨铮铮的四个字,梁疏月忽地轻笑两声,浅唇溢出的笑意愈发明显。
“你心中似乎并不执着怪不怪他呢,看来,这真是他的好福气。”
江愿安低下了头,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果然梁疏月连她心中想的什么都能分毫不差猜到。
听江愿安闭口不语,梁疏月于是再次开口:
“爹娘走了四年,我与阿璟也分开了四年。这四年里,我能清楚感受到他个子高了,性子似乎也沉稳了,就连说话都变好听了,可是他最没变的,是那颗想替爹娘报仇雪恨的决心。人心中一旦埋下复仇的种子,就算那颗种子先天生长不良,它也会被人想方设法培育成一颗宁死不移的大树。”
梁疏璟就是这样的人。
“阿璟是个极固执的人,我本来还以为他这辈子注定会是一心报仇雪恨的孤家寡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再施舍他,可怜他,爱他。”
梁疏月顿了顿,接着道:
“可见到你如今陪在他身边,我都要不忍落下泪来,忽然有人给了他一份温情,给了他一个家,我很感激你,江姑娘。你不止让他一个人感受到了这份温情,我也是。”
梁疏月确实是想哭的,可是眼泪永远都不能再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来了。这样也好,她身为长姐,怎么可以总是落泪。
屋外风声阵阵,将窗子吹开了些许。
“假如他心中还是想报仇你会不会,支持他?”
她虽然不清楚江愿安心中的想法,可梁疏月的心里却挣扎万分,为什么他明明离相伴一生的幸福已经那样近了,可还是会有一堵墙堵在他心中。
倘若梁疏璟真的执意要这么做,倘若他死了,那江愿安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可死去的也是她的爹娘,她怎么能去劝梁疏璟放下仇恨。
“我会的,一定会的。”
江愿安握紧了梁疏月的手,她的手如今已经很暖和了。
“你不怕吗?不怕他死了,不怕他留下你一个人,不怕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你能寻到他的踪迹”
倘若梁疏璟真的死了,那除了梁疏月,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与梁疏璟一样流淌着同根同源的血甚至她身上淌着的本就不是汀兰郡主的血,她只是爹娘捡来的孩子罢了。
“我当然会怕,我怎么会舍得他死呢?可是我不能用我自己去要挟他放下那段仇恨,我明明应该陪着他。”
谁都不能劝谁去放下过去,何况是仇恨,何况是爱人。
梁疏月久久低下了头,似乎心中别有他意。
可正当她准备再度开口,梁疏璟却敲了敲门,唤二人去用晚膳。
梁疏月只罢起身,不料脚底却似是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好在江愿安一把将她稳稳扶好,这才得以没摔下去。
“您慢些,有我在呢。”
江愿安扶着她的手很有力,梁疏月几乎都怔住了,自从爹娘走后,她便从未再体会这样被安全包裹的感觉。
“好。”
她张口,轻声道出一个好字。
晚膳时众人依旧是各自低头不语,待到用完,梁疏月虽不知二人有没有留下的打算,但显然话里行间隐隐透出不舍。
“今晚还回去吗?夜里这样冷,江姑娘还身患风寒”她拉住江愿安的手,并不愿她走。
梁疏璟并未作答,而是看向江愿安,询问她的意见。
她握紧了梁疏月的手,笑着回答:
“那便留下吧,又不急这一时,我还想与长姐多说些话呢。”
梁疏月听了她的话,嘴角这才露出笑意来。
“只是宅中余下的空房怕是不多,江姑娘若是不嫌弃,便与我凑合一晚如何?”
余几间空房不要紧,江愿安是否嫌弃也不要紧,只是她还有很多话未同江愿安说完,过了今夜,兴许就不再有明夜了。
“不嫌弃不嫌弃!我自然愿意!”
她幼时与谢元溪每每在一起玩忘了时辰,便总希望二人夜里若是能睡在一起便好了,钻进同一张被褥,枕同一个枕头,聊到天亮都可以。可娘总是不允她在旁人家过夜,总说她还小,若是不回府父亲便要着急了,于是她只得老老实实跟着许寒枝回去,等着下一回再来找谢元溪。
所以今晚其实算是她头一回与除了娘以外的女子共枕入梦呢。
可等到夜间,她躺在梁疏月身旁,却又不可避免的焦灼起来。梁疏月做什么都安安静静的,就连晚上睡觉也不喜乱动,她躺在一旁,偶尔想翻身,偶尔想将腿伸出来,偶尔又想悄悄看看梁疏月睡着了没。
这些动作被梁疏月一一收进耳朵,终于,她忍不住开口轻声问道:
“可是睡得不舒服么?”
江愿安当即吓得躺的笔直,嘴上开始狡辩:
“没有没有!我是不是太吵了?我不动了”
梁疏月轻笑一声,失了睡意。
“以往我一个人睡在这里,每一次入眠,只余周遭清冷伴着我,我总觉得不是在睡觉,倒像是被人抛弃在这里,只能自己抱着自己,极力劝自己闭眼,不要怕。”
“我其实很怕睡着,我怕睡着之后会做梦,我不敢梦到爹娘,不敢梦到那夜的梁府。可我总会梦到,于是惊醒后我实在不敢再闭上眼感受那份恐惧,便会在床上一个人孤零零坐至天明。江姑娘,你说,阿璟夜里也会这样吗?”
梁疏月同她坦言许多,她发现梁疏月似乎没有看上去那样坚强,反而是个失了爹娘、比常人更为脆弱的女子。想必汀兰郡主在世时,从未让她吃过这样的苦头,才会让她如此害怕一个人在云间谷的一个又一个深夜。
不论是她,还是梁疏璟,都是很可怜的孩子。即便这么多年过去,那夜的梦魇却仍旧如影随形,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