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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正文完】

作者:李酶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5章 永远爱你(正文完)


    这个坏习惯,是她来到防御中心前就有的。


    她本不光鲜的旧人生里,附骨之疽般的一块烙印。


    程染剔除了她诸多恶疮,带她走入光明,但她自己清楚,结痂下的脓水,好不了。


    想到程染,再想起程冥。


    那真是个很乖很乖的小姑娘,很多人偏爱她,母亲父亲都是研究员,声誉卓著的科学家,她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臻于完美的人生起点,与她完全不一样。


    唯一的烦恼,不过是体弱多病些,但也有程染为她兜底,有先进医疗资源供她选择,落不到最糟糕的地步,不会像她,不会像其她更多人,压垮她们的往往不是真正的病痛,而是疾病带给家庭无法承受的负担。


    该愱恨吗?但她确然只是羡慕,以及,爱屋及乌。


    所以,那个时候,从程染口中得知程冥需要自己,惊讶,疑惑,与恍然之余,她生出些难以描述的微妙心思。


    原来你和我一样,没有那么完美啊。


    她不敢诚实面对,不敢袒露于人的心思。她享受她的依赖。68年程冥失恃失怙后,忙碌间隙,她总会抽出时间去陪伴她,到底是程冥需要她,还是她需要程冥?


    这心思一点也不伟光正,尽管结果确实对她好。


    偏偏,那是个过分独立,或者说,有些“自闭”的小朋友。


    她们间一直以来太过分明的分寸感,是程冥主动保持的。


    她了解程冥,也没那么了解。


    至少,从没真正走近过她的内心世界。


    她很早看出来了。那始终的疏离,让她偶尔忍不住冒出危险的念头,想告诉她,她是跟她一样的怪物,告诉她,不要试图远离她、摆脱她,没有用。


    我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遗产。


    她来邀她同路,但她更清楚的是,那只是因为她觉得她现在性命受到威胁。是垂怜,不是平等的邀请。


    同行一时,也不能同行一世。


    她不是她的同路人。


    拿回了烟盒,曲赢只是淡淡垂眼看着,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摩挲那光滑的纹理。


    翠绿外包装流转着雪银的光弧。


    “得了,我去吧。”陈可以为她要点完一支烟再作答,但她已将纸盒收了起来,偏头看她,“没谁比我熟悉她。你们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吧?”


    她勾起唇,一点轻蔑的玩味。


    这趟目的就在于此。陈可及她背后高层不置可否:“你的要求?”


    “允许我提前养老退休吗?”她问。


    真正含义是什么,不难理解。有点狮子大开口,不过保障部方面更怕她不开口。


    陈可还是一脸AI助理般的微笑:“可以商量。”


    ……


    闹出让世界为之瞩目的动静,一举成为人与怪物多方关注的焦点,明里暗中无数部门、无数成员在寻找她踪迹——这一切的主角,程冥正不太体面地跳下废料管道,钻了一身不明成分的污物。


    没办法,她的本体存放在生物部地下废弃实验区,这地方被看得很严,褚兰英又不在,她必须谨慎些。算是亲身践行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告别褚兰英离开研究所时她才知道,因为两边建筑靠得近,研究所也有连往这下方的通道。


    这就是对方轻易找到她的原因,或者说,根本就是特意留给她的,诱她自投罗网的捕兽笼。


    但这里不会再安全了。


    连成立许多年的进化部都说解散就要解散,防御中心是要彻底和怪物划清界限,这块眼中钉肉中刺迟早也要拔除。


    她得尽快离开。


    “去吧,会有我们的‘人’接应你。”彼时,交代好一切的褚兰英并这样对她道。


    “我想,你听过亚特兰蒂斯,听过归墟。”她用无限温和幽远的口吻提起那些荒凉古老的传说,向她述尽一个瀛海沧浪中的文明,“去我们的故地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呢?”


    程冥敏锐觉察到一个细节。


    “我将留在陆地,回不了海洋了。”褚兰英回应道。


    因为她已经产女,她的女儿就是她,延续了她的生命,将接替她的责任。


    而她自愿放弃鲛的特性,嫁接上人的短寿,在极短的人类寿命里,为两个种族谋一个未来。


    她的每一步都在被她预判。


    她已接受了她的安排。


    就这样吧,该走了。


    硬实的岩基分隔了光与暗两个世界。明显的建筑区只到负十层,再向下几十米,辐射强,盐浓度高,几乎没有金属逃得脱锈蚀报废的命运。她只能踩着水泥勉强铸就的隔断返回。


    地底黑暗,哪怕如今她看不见也不会被障碍物影响,仍习惯性带了照明设备。进入最末一层,下方轻薄浮光反射,漆黑的水面无数银蛇游动。


    菌丝织就的无边网络阻挡致命的粒子流,吸收并转化着能量用于生物代谢,将脆弱的血肉之躯护在其中。


    这是生命禁区,也是生命起源。


    意识沉回主体,视野颠转,液体翻滚,她从底部蓄积的深水浮出,菌丝收拢,她踏着管道支架登上岸。


    有多种神经分离模式可以选择,她如今眼线遍布地上地下。在周围大量怪物朝圣般的簇拥里,就像蛛网无处不在的探知丝线,她俯蹲在这交汇点,敏锐感觉到情况有变。


    轰隆——


    轻微震动自东南角传了下来。


    很不妙的动静,人为爆破。


    还是晚了步,外面被围住了,许多重型武器,还有更多在运输中。多个部门协同出动。


    保障部的动作未免太迅速了。


    她出过集体任务,清楚这几个部门合体有多锐不可当,清楚她将面临多麻烦的局面。


    但最麻烦的是,在毗邻的视野里,她发现了这次任务头阵的是谁——


    曲赢。


    脱掉囚服,她穿着常规衣物,已经进入地下。和环境融为一体的夹克,微光闪烁的脖环,咔哒,咔哒,脚步声被无限的空间放大,如同恐怖影片里反派Boss带来死亡时的节奏音效,闲庭信步地沿斑驳毁损的楼道往下走。


    更堪比恐怖场景的是,明明程冥才是幕后窥伺者,下一转弯,毫无防备,被窥伺的人直直望过来。


    她发现了阴暗中的存在。


    视线交织那一秒,程冥还什么都没看清,被她当做监控的变异生物霍然爆成了肉泥,被活生生拧碎的感觉传回,剧痛,然后,死寂。


    一个交锋,信息源丢失。


    金属环还在,但对她的限制消失了。


    难怪是最被器重的“武器”,这么危险,也舍不得销毁。


    黑暗演化成独一无二活着的怪物,吞掉了她艰难维系的理智。还有几层?不清楚。


    程冥心跳一下急促,为即将到来的、她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不能跟曲赢碰上。


    这念头一出,她立刻决定返回水里,着手另寻条出路。


    她是来抓她的,她却只想逃。


    真窝囊啊——


    这丝感想转瞬即逝,她听见了小溟没有出声的抱怨。


    你是想被抓住,还是,杀了她?


    心跳声在黏稠的黑暗里更加窒闷,她无言地逼问小溟。


    逼问自己。


    没有得到答案。


    她刚要下爬梯,唰,什么东西破开空气,从背后探来。


    是一只手、硬挣的关节扣住她肩骨,深嵌,冰凌一样的寒冷而锋利。她在感受到危险迫近的同一刻扭头,四目交错。曲赢出现在她身侧,掷向她的眼神也像冰。


    如此的突然,突然到她思维空白了一瞬。


    堪比会闪现的恶灵,明明几秒前对方还至少在四层以上。


    不过她随即想到这里是生物部建造的,虽然失去了把控,但她们对这里的了解完胜过她,有隐藏的快速通道再正常不过。


    猝不及防的遭遇,比的就是反应速度。


    程冥显然迟了。


    被这道更重的力量挟住,挣脱不开,两人都可以把身体完全软化,像缠在一起的两段丝带,程冥拉大后仰趋势,半是无可抵抗的顺从,半是急中生智的扭转,任凭重力牵引的自由下落,反握住曲赢的小臂,蹬腿一绊。


    哗啦!她们一起栽进了深黑的水泽。


    ……


    生物部上空,蜂群无人机悬浮在离地十米至几十米不等,记录的,通讯的,载弹的,对准所有可能的出入口。


    嗡嗡声密集,扰动风团,搅碎方圆几公里的空气,像掀起了一阵局部沙尘暴。


    今日气压很低,浓云将多栋大楼高层淹没,乌漆漆的穹隆似乎随时会坍塌坠落,宛如末日降临前的预兆,压着无数人的心脏。


    附近建筑正在有序清空,人员撤离,关键数据备份,重要资源运出,防备第一计划失败后,不得不开启毁灭倒计时。


    就在曲赢消失在镜头可视范围不久后,云遮雾罩的保障部主楼,指挥控制中心安防处。


    监控大厅中,藏蓝、黑金与叶绿色制服交错,环绕满墙的屏幕光彩明暗不一流转在她们身上,低饱和与高灰度下,每一张面孔都显得异常凛冽,肃穆如同观瞻墓碑。


    天气不佳,海面监测也受影响。除了时刻提防的陆外状况,就是内部危机亟待解决。


    “让OC39去处理MM1?你们信她能做到?”提问者黑色服饰金色胸徽,声音很沉,表情也沉。


    侦查部对接情报中心,曲赢和程冥这两者的关系清清楚楚列在首位。


    “不会有问题的。”回答的人则是莫名笃定。


    绿色是生物部标志,而进化部脱胎于生物部。


    在众人不约而同投去的征询视线里,这位进化部负责人注视其中一块黑咕隆咚的分屏,轻悄道:“信和不信,都不能留了。”


    ……


    地下废弃区。


    混乱的声响逐渐消弭,翻滚着高能量放射性浪头的水面恢复了平静。


    程冥倚在光滑的蓄水池壁边,手抓着被腐蚀粗糙的爬架,茫然里带着些警觉,没离太远,但也不敢靠太近,望向岸上同样衣服发梢都湿淋淋的人。


    她身后蔓延开去的菌丝几乎要将这块水域占满,鳞片泛着藻蓝荧光,波纹涌动,激发出更多绮丽的光彩,单论这如梦如幻的画面,真像一条童话中的美人鱼在畏怯而期许地打量拯救她的恩人。


    曲赢坐在旁边,屈膝,脚尖拨了拨水花,一脸不以为奇又若有所思:“看来,你确实挺适应这种环境。”


    程冥没接话。


    曲赢低头再看去,不意外看见她隐隐的戒备姿态——她把小朋友的信任耗光了。


    不由地,她挑着眉笑了笑。


    但下一秒,嘴角的弧度压下去,她叫了声:“小溟。”


    程冥不知所措。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对方接着道:“你知道伴侣应该做些什么。”


    话不是对她说的。


    但当程冥迟缓转动脑筋理解了自己究竟听到什么后,她呆住。刹那,只觉脸部一些皮肤灼烧了起来,耳畔嗡响。


    怎么猜到她们这层关系的?


    又来了,这种熟悉的被家长抓包的无措和羞愧。


    但小溟没有羞耻心可言。


    它立刻顶替了发懵的程冥,不满哼唧:“我当然知道。”


    曲赢眯眼,一字一顿:“不准欺负她。”


    小溟:“……哦。”


    那有些时候的欺负能叫欺负吗?


    她们很少这么平静对话。


    主要它每次出现,带给程冥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以前是让程冥发烧生病,现在,是让程冥与她、与人、与陆地都渐行渐远,再回不了人间。


    不对劲。


    程冥觉察到这些对话的用意,热气压了回去,刺骨的冰凉随水钻进她身体,她面孔开始发白。


    这是在做什么?托孤吗?


    “赢赢姐……”她惘然望着曲赢,有点发抖。


    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要见我。说完不那么正式的道别,故事到这里结束,海与陆地很远,不要再见就好。


    不再见……还能抱有下一次再见的希望。


    “我想你需要我。”所以,我来了。她将她拉近,低下身看她,有些骄矜的笑,“没有我,你走不了啊,小朋友。”


    这话听起来可真是狂傲,却是她不知该从何反驳的事实。


    “她们没想让你出去,我,也出不去的。人终究是畏惧这种力量,哪怕我们是她们亲手制造的。”


    曲赢点了点自己脖子上的东西,问她:“看见了吗?”


    她笑着,那笑容自嘲,平静,没有哀伤。程冥睁大眼,近乎是恐惧的战栗,隐约读懂那含义,读懂了残酷无望横亘在前路的现实。


    这世界暂时不会接受融合。人类依然固守着短短寿数间探知到那坐井观天的一点规律,想要保持人类基因的纯净。她们在以自身维度衡量的“漫长”光阴里故步自封,恐惧着变化。改革需要惨痛的教训,是要付出流血的代价的。


    曾经怀抱美好希望付诸偌大艰辛孕育出来的“新人类”,掌控不了,情愿毁灭。


    尽管,突变与融合,就是这世界真实的恒久的状态,是所有物种进化的必经路。


    不同基因片段融合,缔造出千姿百态的生理功能;单细胞融合,诞生了有氧呼吸光合作用等全新生命形式;多细胞个体嵌合,于是共生体系欣欣向荣……一成不变,才是自然界最大的谎言。


    曲赢垂着眼,在不及一尺的距离,在远处地面铺照的微光里,她看见她打湿纠集的头发,还有睫稍同样的晶莹。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恨你妈妈。”这罕见狼狈的情形,她口吻依然淡淡的,说出超乎她想象的字句,“虽然辐射致死很痛苦,虽然她延续了我的生命,但那时候我要是死了,也就永远解脱,不会像现在这样……见过生物部进化部的‘项目’越多,我越会想,是不是不活着就好了……大家都不活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程冥全身的温度都似被她的话语汩汩吸走,被她抓握她的这只手冻结。


    “赢赢姐,你们不是,有心理辅导吗?”她似哭似笑地问她,“你逃课了吗?”


    “噗。”曲赢抓她的手一下放松,笑弯了腰。


    不过她腰侧口袋装了东西,摸到那只翠碧色小盒子,取出来,她看了一眼,顺手从里面抽出细细长长的一支,问:“介意吗?”


    程冥看清那是烟,但她的脑神经已经乱成麻线,一时点头,一时摇头,浑然不知自己要表达什么。


    曲赢轻笑,啪嗒点燃,白烟腾起,却只将它放在了一旁,任赤红的火星一点点消磨烟草。像是怀念某个味道。


    程冥眼底淤积的难过呼之欲出,艰涩问她:“赢赢姐,为什么没考虑过伴侣?你比我还要孤独……”


    不是提这些的时候,她清楚。可不问,她不知道,是不是再也问不了。


    她还有小溟。虽然说她的不幸似乎就源于她这另一半,源于这非人的存在,可即使没有它,她也不信自己能与什么人亲密无间。所以,应该说,万幸有小溟。


    然而曲赢,同样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曲赢,一个可以作伴的都没有。


    曲赢噙着笑意看她,反问:“你觉得我这样能和什么人成为伴侣吗?”


    程冥与她对望,眼中黯淡的星河像要陨落。


    她倒是再次笑了,伸手够到她,上半身前倾,与她额头轻贴一下,“没关系。”


    没关系。


    怪物,就该和怪物最般配。


    重量压下来,她整个身躯都倾倒,抵着她滑下水池。


    下沉,光线被池壁挡住,曲赢抱住了她。程冥碰触到了不寻常的东西,滑腻而硬实,柔软但可塑,布有角质尖刺。


    浸润着辐射的污水中,她的腕足和她的菌丝在水下游走,轻轻相碰。第一次完全向彼此袒露最真实一面,却是这样的场景。


    她们在外界探知不到的地方,短暂获取了片刻宁静。


    神经末梢接触,石火电光,她攫取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像用身躯贴住封冻的湖,温度将之融化到菲薄,难以言喻的悲伤终于破出冰隙。


    这宁静太贵重,太奢侈。


    她知道了她是凭什么快速定位到她。接下这个任务,最擅长制造生物科技工具的生物部,将获取的卵孢缝合进她的身体,她这怪物遗留的更多小怪物,有着寄生天性却无自主意识的分离体。


    仿佛突然的天崩地裂,山火在她的神经网络里爆发了。程冥明白了什么,拼命摇头,拼命地推她。


    不过蛸类,这本就如深海幽灵般的生物,高智力又有着强大掌控力,她怎么拦截得住。曲赢强硬地缚住她,“冷静一点,程冥。”


    她声线很稳,一如她这个人,她永远可靠的姐姐。


    “不是你的错。”她说,“是我做的决定,这么快就不听姐姐的话了吗?”


    程冥瑟瑟发抖,哭着摇头。


    “不是想让我跟你走?”她说着,带着淡淡的疲惫与厌倦,“带我走吧,我也想离开这里很久了。”


    她低头凑得很近,薄荷味的卷烟自后方飘燃,混合着她身上极浅的香气,说不出好闻与不好闻。


    但程冥还是被呛得咳嗽,咳出了眼泪。


    她呼出的气好冷,比她的血都冷,好像要将她冻成冰雕,连灵魂也凉透。


    “小朋友……”曲赢摩着她脸颊,带点叹息意味的笑轻轻叫了她。


    她还想说点什么?程冥不知道了。


    见多了对方的锋芒毕露,也曾因她的强硬吃尽苦头,她几乎忘了,她还有这样柔情一面。明明过去对方在她面前,其实向来温柔。


    属于人类社会的日子,回忆起来,已经离她太遥远。


    回不去,回不去。


    她不推她了,用尽全力地回抱她,抱住的实体却像泡沫在融化。无边的水域,无边的黑暗。无尽的颠沛,无尽的波折。


    附近的、远方的光影在幻化不定,看不清是什么包围着她,什么推挤着她,逼迫她踏上这条回不了头的迷途。


    精神世界动摇崩塌,一时脱去把控,更多的菌丝凑上前,像嗅到猎物的一窝蜂猎犬。


    她愤怒地将它们拨开,水花溅起,泪珠也破碎:“你滚开!滚开!不准碰她!不准动她……不准……”


    她哭得不能自己。


    她到底在因什么成长呢?起初动力是亲情,为了找回她遗失的家,遗失的温暖。然后为了一个真相,她要弄清楚自己是谁,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份。


    程染爱她,是移植了对女儿的爱。褚兰英爱她,是嫁接了自己的理想。


    最后她明白了,她只是在寻一个归宿。去哪儿呢?


    她既不属于人类社会,也不属于大自然。她无根漂泊,浮浪寄此身。


    世界好安静,好安静。


    悄悄地,菌丝们又散开了。


    不知过去多久,她被冰冷的水体激得发颤,麻木的躯体犹如濒死前幻觉般的回温。


    她觉得这安静太过了,呼吸滞涩颤抖着,轻轻的呼唤:“小溟?”


    也许有两三秒钟,她没听到回音,理智轰然被摔碎。


    “小溟?小溟!小溟——”


    “我在。”它轻微地说。


    “你为什么不回答!”程冥差点崩溃。


    “我以为,你不会想理我了……”


    从曲赢出现在这里,说出第一句话起,它就预见了这场注定的走向。抗拒是徒劳,改变不了,又非伤害性事件,它无意挣扎。程冥也清楚,但感性总是拒绝接受残忍的现实。


    她仰头抬手覆住双眼,才发现眼泪已经流尽。


    “你永远不会抛下我,是吗?”


    以前总是小溟在向她讨要承诺,现在,身份调转,她在向体内的怪物求一句至死不渝的诺言。


    心脏与菌丝都悄然停摆了一瞬。


    然后,她听见“她”郑重地,轻轻道:“是的,死也不会。”


    这句话的口吻很平、很淡,却是它抱着幸福与安然允诺的情书。


    这里除她外再没有别人了。没有,她将独身一人面对不可捉摸的未来。她只能拥抱着自己,用喑哑哽咽的嗓音,温柔空濛似绝望长夜里燃起的星火,说:“我爱你。”


    她已葬身火海,灵魂却自灰烬复生。


    小溟终于等到这句话。


    全部的菌丝收束与她相拥,层层叠叠缠绕如蚕茧,隔绝了她与外物,封锁,独占,捆缚,保护——


    “我也爱你。”


    我爱你。


    最爱你,永远爱你。


    生或死亡,都不能将我和你分开。


    ……


    这只是七月里平凡的一天。


    这颗星球依然在绕日公转,太阳直射点落在北纬,赤道低气压向北移动,副热带高压停泊海上,洋流顺时针环行大陆。


    但,三万公里的海岸线,如结群之蚁沉默穿过隔离线的车队,大量输送向沿海的武装力量,屯集越冬物资般架起的防御设施……也预示了这会是极不平凡的一天。


    大陆的雨季来临了。


    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


    计划终于还是出问题,不是她们期望的结局。


    时间过了,控制颈环自爆的开关已经按下,各种枪炮子弹轮番轰炸过一轮,投进去的其它高科技武器装置音讯全无,下方没有任何动静。


    高楼上的人们也没有动静。


    监控屏幕前,她们一动不动地盯着,无数双眼睛注目,却没有办法,无力回天,像绘本里杀生祝祷期许降临、又惴惴不安战栗惊惧的人们,聚集成蝼蚁在远超它们已知宇宙尺寸的巢穴边,迎接一个从地下苏醒的古神明。


    要投掷核弹吗?这块地方也不能要了。地基不稳,建筑坍塌,辐射暴露,影响到的绝不止最近的生物部。


    最关键的是,海洋的威胁近在眼前。她们会迎来同等的毁灭。


    ——研究所方传来的简讯认为,她们上次分析的音频有误。是威胁,但是在威胁,不要再伤害它们。


    想要战争,还是想要和平?


    决定权交到了人类手里。


    乌云密布的天空像拼图或者破碎的灰色玻璃,云层不规则地裂开了,从缝隙间投下异常稀薄的淡金色,照耀陆地,也照耀海洋。


    那是希望吗?


    程冥走出无光的地下,一缕日晖涂抹在她眼梢。


    抬头,战机盘旋,滚滚乌云为背景,如果不是机翼的轰鸣,这一切凝滞得像一幅画。


    大片危险区被清空,建筑如骸骨屹立。


    闷热的风从四方卷来,她站在满目疮痍的地表,枪炮留下的沟壑似起伏波涛,袅袅升腾的硝烟似灰白雾浪。


    这也是海洋,削尽利骨的海洋,吞灭生灵的海洋。


    迈开脚步,她朝真正的海洋走去。


    她可以完全不像人,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人类的形态离开。


    辐射过高,没有活人靠近,高空的无人机与地面的无人勘探车沉默尾随,在她身后连成送别的长队,金属折射阳光,冷硬又温暖,瑰奇又荒诞。


    这或许将是永垂史册的神秘画作。


    七月……又是七月。她的生日在七月,她失去亲友在七月,防御中心经历过的最大灾难在七月,现在,她将在这个太炙热又太寒凉的时节,去面对自己下一场旅程。


    程染的理想是什么?


    无数挑灯的夜晚,无数堆积的手稿,无数潜移默化灌输的道理,培养的兴趣,谈论的理想。


    答案不必思考,她早已知晓。


    在她记事但尚不懂事的年龄,生病发烧,最需要妈妈陪伴,妈妈却不在时,她也会委屈哭泣。哭累了,睡着,再醒来,迟到的程染坐在她身边,向她抱歉着工作的忙碌,告诉她,如果有一天大海回归洁净,那时候,她就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了。


    她不会穿着实验服返家,但程冥知道她刚从研究所风尘仆仆赶回来,带着那里储藏室特有的消毒药剂味。


    让她心安的,属于妈妈的味道。


    倘若是过去回忆,她会感到温馨又悲伤。


    不过现在,知道了自己是实验体,也接受了自己既定的命运,那一丝恍然与悲伤,像熄灭的柴堆间飘起的烟,燃尽的落寞里,亦飘摇着复燃的希望。


    妈妈,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她留下了部分卵孢,不管给研究所还是生物部,它们将继续用于实验,探寻融合或基因导入其它生物获得辐射抗性的可能。


    她知道现在防御中心所做的很多是徒劳,奈何逆势是人类的常态,安于现状才是大多人所期望,还会经历多少弯路?谁知道呢。


    不过,那都不是她要操心的了。


    高不可攀的闸门开启,机械轰鸣,海音咆哮。她又一次穿过防护高墙,这次,是防御中心主动送她离开。


    身后大陆已经远去,她将跃入大海,和恋人奔赴向未来。


    三万公里的海岸线,所有枪林弹雨停止了。1.5亿平方千米的陆地上,所有人见到了这一生最蔚为壮观的景象。


    不论是在沿海高楼亲眼目睹,还是在各式各样电子屏幕上的实况转播。


    走在街上的人停下,她们看见了街边大屏上末日般的画面;在家中休息的人停下,她们的手机她们的电脑亮起了见过的、未见过的海洋;各行各业各级阶层正在工作的人停下,所有能够接收信号、显示图像的设备都被同一幅景象填满。


    那是她们的现在,又似乎是我们的未来。


    风从海面奔来,拂过陆面。


    循环是这颗星球的永恒,那么这场风,或许来自四十亿年前的原始大气,或许来自二十亿年前一片蓝藻吞吐的氧化物,或许来自四亿年前一只古老昆虫的翅膀扇起的漩涡……它渡过大洋翻过高山,穿越旷古的年代,生发于自然,轻擦过亿万万只生灵,也许剿灭了无数微小脆弱的生命,也许穿山越海,只是捻动了一个女孩的发丝。


    伴随着风卷起的浪头,远远的,接天连云的海角,无数海洋生物探出头来。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美丽的,丑陋的,花花绿绿的,肿胀流脓的,一头楼一样高的多足蛸,一座山一般巍峨的深海鲸,它们横渡重洋,浩浩泱泱,与人类对峙着。


    它们在眺望大陆。


    它们要迎接它们的救世主。


    站在礁石环伺的悠长海崖,程冥最后回望一眼,万丈高楼拔地而起,像一片钢铁丛林,城市是被大海环绕包裹着的孤岛。


    这颗星球终究是海的星球,再规模宏大的陆地不过是稍大的岛屿。


    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在白天观海,更无穷远的前方,碎日下波涛粼粼,大海依然美丽,温和像艺术家笔下的油画,如何能不令人满怀憧憬,终有一天,海洋的自净能力会弥合全部创伤,自然母亲会原谅孩子们犯下的小小错误。


    而近处,浪花轻轻翻卷,莹白滔滔,犹如无边盛开的水仙花。


    她想,穿过这片海,妈妈会在尽头等她,抱起她高高举起,对她说:“宝贝真棒!”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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