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你是我的奇迹。
那神情与语气太不寻常,程冥敏感地攫取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
她们的这场寄生,似乎和她见过的所有形式都不一样。
“你跟她,算什么关系?”她问。
“也许该说是,跨越物种的友谊?”褚兰英并不隐瞒,意味深长望着她,“就像你,和你现在这个身份。我救她,她与我达成合作,我自愿成为实验对象,她自愿将身体给我。”
她笑容渐深:“我会替她完成我与她共同的理想。”
真菌,治理。
人类,鲛类。
心脏像钟锤一下一下在胸膛内敲响,大脑自动刻录了关键词。
她竟然是这两个物种为解决污染勠力共心的见证者。
2143年,海洋污染发生得突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各国疲于应付,自顾不暇,直到防御中心建立才获得喘息时间,腾出手来追溯源头。
人们试图处理污染泄露源,却发现那些废水似乎源源不绝出自远洋、深洋,根本无法精准定位,也无法进行封堵。
科学界提出的合理猜想是,曾经许多年来倾倒的核废料形成沉积物堆积在海底,即使有溢出,也一直被稀释净化。海的无限宽容松懈了人类的危险意识,就像已经装满水的玻璃杯,因为还能容纳回形针,贪心的人便持续往里丢弃这尖锐硬物,一根,两根,三根……水面隆起弧度越大,涟漪越深,直到超出限度的最后一根落入,嗒,水的表面张力崩解,水洒了。
蓄积的污染一朝爆发,再也无可挽回。
究竟哪些国度该为此负责,历史已不可考究,小人也不会承认,早在多个世纪以前人类已经习惯不同形式的战争,只有持续推诿与相互指责,至此,为错误买单的责任平摊向了全人类。
而这个错误,影响的远远不止人类。
褚兰英望向水族箱的目光分外温柔。
知晓答案前程冥会以为她那眼神真是在看自己的“孙辈”,可现在明白了,对方大概是像看见了救世主。
从可能性上说,要造一块能覆盖全部海洋面积、能吸收辐射物质的“清洁毛毯”,作为地球最大体型生物的榜首,真菌,确实是最佳选择。
四亿多年前,正是菌与藻的结合,掘开贫瘠的岩石,开启了这颗荒芜星球新的生命篇章。
现在,它再一次被希望继承起为生命开辟道路的重任。
“你们获得的,就是浪生浮花藻菌?”她确认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纠结过,对小溟而言,菌与鱼究竟哪个才是主体?而在了解到自己实验体本质后,她认定菌只是人与鱼之间的黏合剂。
而现在再看,她过去的怀疑不无道理。
原来在这个视角下,菌丝的确是主角。
可这种菌,又为什么被用来进行融合实验了?制造出那么多怪物,跟这项完全称得上光伟正的“救世”研究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超出了想象。
程冥一边清晰感知到自己心跳在加速,一边脑袋空钝思维麻木,有一种不真实的解离感。
以及,血肉的存在又为了什么?只是把她当成了小溟的培养皿吗?
然而,有些意外的是,褚兰英摇头:“不完全。”
收回视线,她再看向她,耐心解释:“这只是结果,不是起始和过程。”
经过大量筛选,的确发现浪生浮花藻菌最适合肩负重任。可单纯的真菌要用于海洋清理,可能性还太渺远,单看如今正紧锣密鼓想方设法解决的第三阶段污染就知道了,真菌无法沟通,在营养富足的环境里只会疯狂生长,压缩其它生物生存空间。
治理核辐射的初心是为解决生存危机,倘若治理结果依然达成生物大灭绝的成就,未免本末倒置,多荒诞的地狱笑话。
“所以,在探索了许许多多条不同方向后,我们想到,菌丝网络本就类似神经网络,过去就有研究怀疑这种生物有着未知的交流模式,于是,再接着,突发奇想地想到,或许我们可以人为干预,再调它的代谢系统,使之形成一个巨型智慧生命体——可以与人沟通的那种。”
程冥不知不觉眼睑撑圆,瞳孔在扩大。
错了,她不是见证者,她就是她们经历无数试错后收获的结果——有着人类意识的人鱼菌混合体。
你们在造神吗?
听着听着,这成了她唯一的想法。
“宝贝。”褚兰英含笑凝视她,也叫出这个亲昵的称呼,让她不由得反感抵触之余,生出一种错乱而恐怖的晕眩感,“你是我的奇迹。”
……
她是实验体,是为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而存在的。
后者的冲击更大于前者。
“所以,我没有骗你,小溟。”褚兰英的目光更加温柔,“陆地养育不了你们。你得去海洋,只能去海洋。”
“你的身体具有多大潜能,你没有感觉到吗?”她和悦地抚摸向她,尽管手指刚刚靠近,就被小溟用菌丝打掉了。
的确,这副身体的强大总在突破她的认识,还在不断成长,不断上调极限。
她对小溟的了解完全不够。
对自己的了解完全不够。
现在,得到足够信息,她终于能够理解。
却也愈发地难以理解。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给我这么大的自由?”她问褚兰英,带着些质问的,讽刺的,自嘲的语气。
让她经历过人间的温暖再剥夺,难道不觉得,太残酷了吗?
猝然失去,又猝然得知太多,她有些恍惚,但更多的是感到荒唐。
她该叫她母亲吗?会有母亲创造女儿,只是为了让她去死吗?
“不是死亡,我的孩子。”她温和微笑,耐心地回应,但落在程冥眼中,全都只有惺惺作态的关爱与怜悯,“哦,抱歉,我是不是应该,先带你认识一下我们的种族?”
人鱼,毫无疑问,也是极其高等的种群。
她们有着她们自成体系的文明。
跟着褚兰英,穿出这片高科技空间的刹那,光线和体感都发生变化,像踏入了凄清幽深的海底隧道,程冥走进一条全息长廊。
一脚落下,地面一枚种子发出淡蓝荧光,随着她们向前走动,渐渐生根发芽长出枝桠,驱散黑暗,蔓延出更多的脉络。
这是物种进化树。
鲛与人并非趋同进化,而是同脉分歧。
在时间长河里共同演化的姊妹群。
具体年代已难清晰考证,那是以这颗星球的成长为维度的漫长光阴,跨越万年,万万年,波澜壮阔的史诗。
一切起源于一种特殊的海洋微生物,按照现在的分类,应该属于立克次氏体。
“你知道沃尔巴克氏菌吧?”褚兰英点了点墙壁光屏,扯出一团标准的紫色革兰氏阴性菌细胞结构。
如果她从事教育事业,想必会是个不错的老师。她从贴合程冥认知的现象入手,引入了一种广泛共生于昆虫的细菌。
该菌感染具有显著性别偏好,往往导致宿主群体雌雄比极度失衡,乃至完全抛弃雄性。
发生在人鱼物种进化史上的一次感染事件,显然,就是由一种与沃尔巴克氏菌相似的微生物引发的。
寄生兼共生,互利与斗争。
“在长期与它的共同进化中,它最终将我们引导向完全的孤雌生殖道路,这造就了我们与人类最大的不同——会将个体基因完整遗传给后代。”
瞥一眼程冥皱眉沉思的表情,她猜到她在想什么,轻笑道:
“从基因多样性角度评判,这确实对适应环境不利,但我们有我们的‘科技’。就像你们强大的医疗技术,不知保下了多少本该自然淘汰的胚胎。”
“……”程冥松开微微拧起的眉头,无言以对。
褚兰英继续道:“而且,它具备强大的融合能力。人鱼,鱼的部分,某种程度讲,确实是意外缝合的舶来品。以及你现在知道的,我们改变样貌的能力,也一定程度源自于它。”
融合。
敏锐捕捉到这个词,程冥微怔,脱口问出:“浪生浮花藻菌?”
“不。”褚兰英却摇摇头,否认了,“浪生浮花藻菌是它的仿品。”
“你是不是听说过,这种藻菌是程染在动物细胞里发现的?”她侧头看向程冥,置身于这混沌甬道,周身数据影像变幻,流转的光亮幽弱又璀璨,她像极了穿梭于时空缝隙的精灵,正徐徐揭露出那些难以想象的、被有意掩藏的真相,“是幌子。”
“能想到吗?”她笑意微妙,“这个菌,你以为的许多灾难的祸首,是你们人为制造的。”
第92章 人类才是反派对吗?
浪生浮花藻菌,是人类按照自己的一厢情愿,一手缔造出的灾难元凶。
最初发现这个全新高智慧海洋生物时,好比于几百年前发现鸭嘴兽,人眼中格格不入的身体部位,组合成完全不符合已知动物构造的奇行种,那时候的学者,甚至怀疑是有人恶意缝合的。
物理的缝合不存在,分子意义上的呢?
39年,距惊天动地的海洋污染大爆发还有四年,但危险早已在远洋悄然潜伏。许多船只一去不返,带回的样本极度珍贵,只有寥寥几所顶尖研究机构能够接触到——永恒自然科学基金下的研究机构。对人鱼细胞进行无数检测鉴定后,终于证实,除了与人、与鱼同源的那些,还有一部分,源自一种内共生菌转移的基因片段。
原始独立的活菌被判定已不复存在,而人鱼罕见难得,又“穷凶极恶”,拿大量资源换取微量所得并不合算。
于是,为破解这新生物奥秘,在当年的40实验室,装备有最先进的实验仪器、最顶尖的优秀人才,研究团队做了真正疯狂的一件事——以现有藻菌为模版,以破译的基因为内置序列,人工合成介导融合的古菌。
复原得到的,就是浪生浮花藻菌。
在后来流入海中,引发第三阶段污染,直接致使海洋陆地矛盾被放大无数倍的浪生浮花藻菌。
星星点点的光辉在脚底汇聚成溪流,她们穿过这段历史影像,身后留下虚无的足迹。
一个怪物组织的领导者,带领另一个新生不久的怪物,溯溪而上,探寻这场重塑了世界格局的灾难源头。
“我们其实是一个很友好的族群,但显然,是你们——”褚兰英侧过身,看见程冥肩头警觉冲自己张牙舞爪的“发丝”,旋即想起来她并不是在跟一个纯人类对话,不由笑了,纠正道,“哦不,抱歉,是她们——先将事情搞砸了。”
“友好”这个词,从这位不知道在防御中心潜伏了多少年、引导了多少场针对性事件的非人生物口中说出,听起来实在讽刺又荒谬绝伦。
适应人类视角叙事,程冥没有做出评价。
360度全景如水纹掠过周身,她披着明暗交织的波澜向前,通道悠长似乎永无尽头,物种进化也远没有边际。
她的精神也飘散了开去。
更加荒谬的事实还在前头,一点一点颠覆她的原有认知。
如同人类以机械炸药开山填湖改造陆地,大洋深处的智慧种群也以她们的方式稳定着宜居环境。
这颗星球从来不是平静完美的生命天堂。纵观地质年代,每每物种爆发,总伴随一场又一场的大灭绝。
生与死是这里的主旋律。
在此消彼长的动荡间隙,人们享受了漫长的宁静时光。这偶然的宁静里,至少有一半,是人鱼,这个人类藏于深海的姊妹种群的功劳。
深海热液口连通地壳深处,地球的运动伴随每场潮涨潮落,栖息远洋的文明是首位目睹者、亲历者与修正者。
海洋许久没有打扰陆地,是因为许多可能演变为现实的灾害,都被她们提前一步压制。
科技飞速进展是近万年间的大事件,对于人鱼同样如此。
最重要的进步,是她们开发出伪生殖模式,通过制造包含成体神经胚芽的鱼卵,获得各式各样被人类称之为“子寄体”的工具——不错,她们以自身为加工厂,以其它活着的生物体为工具。
这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听上去邪妄无比的科技树。
“我们没什么不同。”知道程冥所想,褚兰英温和地叙述,“你看人类开掘土地提炼金属,为什么不觉得地球可能会痛?人类投下核弹在她的身躯砸下一个又一个窟窿,抱怨那些土地因此废弃,为什么没有想过或许是她受伤了需要时间愈合?”
这个种族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她接受过的人类教育全然不相同。
在她们眼中,潮起潮落大气环流是地球的呼吸,地貌变化山脉起伏是地球的生命轨迹,所有生物都是寄生在地球母亲身上的怪物。
而她们认定,自己的种族与地球互利共生。
她就像掉进深井,窥见这世界前所未有的另一番面貌,迷惑、惶然、不寒而栗之余,却又恍惚被说服感到有几分道理。
好似她曾经与小溟的关系。
在尚没有能力探知彼此的时代,鲛类已习惯了为人类制造的麻烦善后。
譬如无数的海洋垃圾。
譬如核辐射。
假如污染早于百年爆发,人类根本没有解决余力。
智人实则是个太年轻的群体。鲛类看待人类时,就像人看待章鱼,匪夷所思它们拥有那样高的智力,却无法发展出足够的理性去正确认识这个世界。
因为人的每一个个体寿命太短暂,还总在爆发战争自行从内部摧毁文化,导致知识断代,如同章鱼的基因锁,从根本扼杀了它们的潜力。
而人鱼不同。人类大脑很大程度不可控,而她们具有非比寻常的神经操控能力。完整传递遗传物质的同时,甚至还能传递记忆。她们一代又一代传承着族群的过去,就如蜂巢是永恒的整体,即使偶尔意外因个体损失而遗失部分,但无伤整个种群大雅。
她们研究过人类,人类也研究她们。
进而,在凭借短暂生命观察了这种生物的人眼中,她们永生。
永生。
这是寿命有限的人类无关贫富贵贱、无关东西南北、无关文化差异,从古到今最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便是矛盾初始的基点。自此开始,冲突迸发,龃龉升级,敌意悄然累积蔓延。
直至2143年。
人类制造的废水持续侵染她们的领地,如今还要对她们的同胞下手,忍耐太久的鲛类终于忍无可忍,将污染倾倒回大陆,要让人类也尝一尝这恶果。
现代热武器的灾难,与生物科技的灾难,最终演化为一场海洋与陆地不死不休的战争。
尽管还远不到战争的地步。
这只是一个警告,绵延三十年的警告。
以地球的维度纵观,对长寿的人鱼而言,只是她们抽出须臾向陆地发出的呼唤。
她们希望她们栖息的生境稳定,希望海洋健康。
只是可惜,由于语言不互通,谁也不知对方所想;由于神经不互连,谁也不知对方用意是否险恶。
于是防御中心建立,隔离线拉起,缓冲带圈定。
在这海陆交接的地方,两个自诞生以来打了第一声正式招呼的邻居,用看起来鲜血淋漓的方式,相互试探着摸索未来。
程冥就像误入烂柯山的采樵人,聆听着天方夜谭,旁观了一场以地球为棋盘的对弈。
原来,那些不断骚扰防御中心的怪物,那被保障部无限忌惮的怪物组织,是这样来的。
大量颠倒人类理智与常识的怪物,是她们利用核辐□□心打造的生物武器。
随后,防御中心的生物部和进化部依次成立,几乎翻照了她们的模式。
棋面亮明,两个高级物种的博弈,一方占据海洋,一方占据大陆。
自核灾爆发那一刻,人类最强大的手段被反扣在盘下不得使用。既然争夺的战利品是大自然,那么用自然的方式不失为一种心有灵犀的友好切磋。
可是——
“人为创造不存在的实验体就很自然吗?”程冥问。
如果说人鱼是出自一向如此的历史渊源,褚兰英能提出将人和怪物融合以应对辐射的解法不难理解,可防御中心怎么会通过这么疯狂的决策?包括程染在内,她想这些科学家大概确实是逻辑自洽的疯子,极端而不自知。
“她们只是接受了现实。”褚兰英笑笑,“经过缜密的研究,核辐射打断的基因链条确实在海洋这个原始生命摇篮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融合,超出常理的单细胞微生物已经出现,这就是未来演化最有可能的方向。我们不过是把节奏调快了那么一点点。”
随着她最后的话音落下,光影变淡。
长廊到了尽头。
哒,停住脚。程冥像是穿越了一场时空,跟随这所谓的“母亲”的步伐,从过去一直走到现在。
噔,展现历史的影像熄灭,只剩微微荧光照明。黑暗延展,无限的、广袤的未知,是她们眼前的未来。
分岔在脚下,进化不曾停止,历史之辙不会停下。
究竟要达成什么样的未来?
融合,还是,开战?
……
“它们到底想干什么?开战吗?”
情报中心大楼的会议室再次人满为患。
看着自78海防事件到现在一直反常上升的数值,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难看。
海平面还在上涨,没过了原定的安全岸线五十米,非常危险的征兆。
地质灾害依然频发,洋流也在变化。根据探测仪器带回的零星数据,监测司认为海洋正在发生诡异的大规模生物迁徙。
“音频分析出结果了吗?”
“出来了,我们联系过其它总部,确认了所有地方都一样,是同一段——”技术员迅速翻开收集整理到的信息,准备从头详述。
“直接说结果。”作战部长没有耐心地打断。
不过大家都会比以往更体谅她的心情。刚失去女儿,悲伤积涨成无边的愤怒,正对所有暗中策划的怪物恨之入骨。
技术员停顿一下,寂静在这空中楼阁蔓延。
片刻,两个字吐出,像玻璃轻薄易碎,但所有人都知其锋利——
“威胁。”
……
这个故事里,人类才是反派对吗?
她们回到起始,平整如镜的屏幕墙裂开缝隙,开启一扇可供穿行的门,程冥才发觉这条走廊原来是环状的。
幽蓝微光铺满前路,盛放卵孢的容器就在前方。
“这个,也在你计算中吗?”她问。
“有点意外,不过符合情理。”褚兰英知无不言,自有一种优雅泰然的淡泊,“鉴于繁衍需求的残余,的确,一部分同族会寻找配偶,通过同性性行为刺激卵巢发育,至于另一部分,尤其急需繁衍而缺乏必要条件的,我想你亲眼见识过了——一种浓缩的荷尔蒙素,能最短时间刺激产卵。”
“为什么要加入人的基因?”程冥再问。
只是想创造既能操控菌丝、又能操纵神经进行交流规划的实验体,明明有鲛与菌融合就够了,明明对方也只想要小溟,她的这份人性,无论怎么看都是多余。
如果她没有成为程染的女儿,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没与自己的实验员产生过多情感联系,那她现在,一定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从实践角度讲,”褚兰英怜惜地看她,“我想是因为,不加的话,单细胞与活菌反应只会形成肿瘤。”
擅长科学实验的是人类,项目执行者是程染,不是她。
真实答案已无从得知。
没有留给她更多处理个人情绪的时间,这场谈话来到了最终。
“现在,该你做出选择了。”
她注视着她,很温柔的神情。近乎残忍的温柔——
“还想留在陆地吗?”
“这些东西,如果流入水源,今晚,最迟明天一早,就能看到成效——它们可以寄生所有人,从防御中心开始,把这个世界变成你的玩具,你觉得怎么样?”
她指的是那恒河沙数的卵孢。
“你疯了吗?”程冥猝然抬眸,不可置信。
她知道她说的什么。寄生的人足够多,神经网络蔓延得足够开,她的掌控力可以达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可惜,你本来可以成为我们最强大的武器。”褚兰英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太蔑视人类了?”程冥肢体有所变化,是警觉与紧绷,面色冷沉。
一旦被发现,不需要太久,保障部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她,手段再狠些,几枚核弹投掷下来,宁杀错不放过,她根本没有空子可钻。
“我不可能配合你。”她语速很快,情势转变太突然,她不知道褚兰英是什么意思。
“你这样想,我很遗憾。”褚兰英感慨着,又问,“小溟,你也这么想吗?”
“她所想即我所想。你不用再费心分裂我们。”
“她”口吻平静,丝毫没留回旋余地,以至褚兰英看着她,一时无法分清,这究竟是“程冥”,还是“小溟”在说话。
目光相抵,无言对峙片刻。
她再次显露出笑容。这回的笑,和前面哪一次都不一样。
褚兰英悠然道:
“在我们之中,如果像你们人类一样区分派别,其实也存在两派。一派的理念是,清除掉人类,最能让世界恢复如初——我刚刚提出的,就是她们期待的解法。而我和她们不同,如果她们被命名为毁灭派,那我想,我应该归属于,净化派。
“我认为和人类合作也不失为一种良方,毕竟你们的科技有你们的优势。就比如,我特意安排给你的那种病毒,是我们族群的‘科学家’筛选得到的,但我们没有好的方法大规模生产,所以,移交给了研究所。合作,更能尽快解决燃眉之急。”
这下,程冥彻彻底底愣住了。
这段陈述中透露的隐含意让她发懵,不仅在于突然得知了过去遭遇病毒感染的真相,以及……她并不是非要小溟不可,她也愿意她富有人性。那么,不是为了让她精神崩溃,为什么还要用程染刺激她?
为什么要她杀死母亲,为什么要她再经历一遍程染的死亡?
褚兰英只是微笑:“你终归是要知道的。”
程冥却明白了。
明白了之前隐隐感觉到的奇怪,明白了被大量信息淹没的矛盾处,明白了她说,她与“褚兰英”是跨越物种的友谊。
她向小溟允诺的,让她和它离开大陆永远在一起,确实不是欺骗它。
只不过,提前预设了程冥的抗拒。
没有了最后一个亲人,她对人类社会再没多少可以留恋。
无法面对伤痛,无颜再留存于这个世上,除了大海,她无处可去。
她极力想控制住颤抖的呼吸,低下头,看向一直攥在手心的吊坠。
深深的红痕割裂掌纹,像是海贝褪色,将一部分完全嵌进了她的皮肉。
恍恍惚惚地,她发现了一点由于先前被鱼鳞吸引而忽略了的东西。
指腹轻轻抹去灰尘,贝壳裂隙,但雕刻的痕迹犹存,上面依稀能辨认出两个娟秀的字体:宝贝。
宝贝。
这个词,最初被程染用来称呼她的亲生女儿,后来,为了她拥有一个真实完美的成长环境,她继承了那个女儿的一切,包括这个太甜蜜的昵称。
到最后,程染依然这么称呼她。
努力压下的阵痛席卷上来,她再次被撕裂了。半个她被洪流般的庞大信息震得发麻,身心为那宏阔的世界真相所撼动;半个她仍在因失去母亲痛苦地抽泣,缩在角落里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听。
然后,在无限动荡模糊的视线里,在这唯二所剩的两个字的牵引中,两半的她渐渐融合。
程染是否预知了一切,所以才要亲手打造一方亲情的暖匣,牢牢掌控着她,将潜在的危险封锁?
如果对方还在,那么她可以质问,可以怨恨,甚至可以选择决裂。但是,程染不在了。于是,她只能怀抱着对母爱虚无的希冀,爱她所爱,想她所想,继承她的遗志,完成她的心愿。那根虚幻的脐带,她再也不能斩断。
程冥垂头凝视着,许久许久,提起一个几不可见的笑。
轻柔的,悲戚的,惨然的。
她早已知晓答案,甚至在看清谜题之前。
第93章 新时代要来了。(完结倒计时)
7月11日,傍晚六点。
神舟集团总部。
毗邻河口,坐落在最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天未暗下,灯已亮起,联袂的大楼交相辉映矗立在水岸,光与影都刚好,正呼应其名称,如同一艘停泊的星舰,别具艺术美。
距此直线距离不远,隔江相望的对岸即高档住宅区,还有其旗下专为富人服务的高端疗养中心。
在这里,程冥见到了一位教科书中的人物。
褚秀如。
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所有接受过基础教育的人都不会陌生。
尤其经历了43年剧变的这一代。
现在,夕阳穿透落地大窗,在昏冥又静谧的氛围里,程冥就在她面前。
像是跨越次元的时空屏障裂开了,这个只该出现在书里或电子屏上的大人物,从数字纸页间活了过来,给人见证历史般的厚重与不真实感。
程冥一步步走近,目光无声描摹这位在逝世前姓名已永刻丰碑的伟人,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这会面很潦草,很仓促,很不正式,但她知道对方不会介意她这后辈的冒犯。
因为她看不见、听不见、不会醒来。
隔着一层高洁净透明玻璃,褚秀如躺在胶囊内,胸廓呼吸微弱,裸露的肤色灰白,可以说形销骨立。
不过当程冥靠近,俯下身,打开无菌舱,更清楚地看见这位被困在病榻太久的老人,那雪白被单下突出的骨骼,让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瘦弱,而是积雪将融时崚嶒起伏的山石,既尖锐不可亲,又坚实不可移。
漫长光阴在她面额留下深刻皱纹,看上去颇为严厉。
程冥注视着她,轻微恍惚,想起了过往人生里对她有过重大影响的几任老师。
的确是恍惚了。
所有关于人类社会的过去,对她都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
即便是浑身插满管子,没有自主意识,无法动弹,她依然品读到这位老太太身上独特的气质。
她在俯视,但以仰视的心态瞻望这座高山。
柔韧乌黑的菌丝从她肩头垂下来,怀着温柔与敬意,沿医疗软管逆行向上,攀爬,刺破。
神经链接,侵入大脑。
无数画面如同玻璃碎片迸溅,光斑色彩闪耀,是能将擅闯者划伤的锋利。
尽管目的不在乎此,但翩然掠过那些洪流时,她还是在梦境与记忆的交界,贸然窥探了这位伟大女士的人生。
如今的神舟集团,是实体企业与金融组成的联合体,庞大资产与业务遍布世界,毫无异议的超级财团,药企只是它正处于这时代风口浪尖、热议度最高的核心公司之一。
这样一个堪称恐怖的体系,最开始,就是这位女士一点一滴打造起来的。
从扎根研究,到创办企业,成立基金会,投资药业,再到投资学界,这是撑起了医药实业与科学理论界半壁江山的人物。
如果评选上世纪最杰出女性,她必定占有一个席位。
而这一切成就的最初灵感来源,居然、或者说,果然,与人鱼相关。
她们对人鱼的研究,很早很早就已开始。当别人还在质疑人鱼的真实性,她和金霞已针对人鱼鳞片进行了大量实验,确证了这新物种的存在——与人类有着千丝万缕关联、却又截然不相同的的生物。
这场研究的初始,其实并没有那么疯狂。只是一群生物学者抱着认识世界另外一面的热忱,纯粹,而值得钦佩的。但是,当基础研究落实到应用价值,精神追求被赋予物质期待,一切就变了。
传说弥合现实,在翻阅无数历史遗留文献后,她们确认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这种生物的寿命模式,完全超出人类认知。
一个没有繁衍压力的种群,因个体寿命极长,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与旧个体的消亡挂钩。完全传承遗传物质,连带本体记忆也能复制,这究竟是繁衍,还是永生?
褚兰英自小生活在母亲为她讲述的童话里,她对这瑰奇的物种有着超然的亲近与向往。进而,在2138年末,褚秀如的身体无法支撑她继续奔波劳碌,褚兰英,主动接过了替母亲出海再探的担子。
2139年,一艘探访人鱼的轮船静静驶离港口,在无人所知的角落,开启了未来一个新纪元。组织与赞助者,权威学者,潜力后生,那条船上活着归来的人,在后来留下一个又一个响彻科学界的姓名。
具体过程无从知晓,只知道结果是目的达成,但活着返航的人员不足出发时三分之一。
一段足以流入恐怖怪诞传说的经历。
褚兰英带回了完整人鱼样本。
但只有一头。
这太少了,太不够,她们还要进行更多研究,要救人,要钻研原理,要生产药剂……这是不是褚秀如的本心?不重要了。身体每况愈下,她将最关键的经营权过渡给了儿子,褚兰英被排除在外。
为什么?褚兰英本该是功臣。
走马观花的程冥退回到那段记忆,任洪流将她沾湿。
她细看了前因后果,陷入微妙的思索。
母女俩分歧于对人鱼的态度。
像历史上无数为领袖寻求长生不老药的忠诚追随者,区别只在,褚兰英不清楚她肩负着为自家族长续命的责任。
褚秀如研究了一辈子基因病,她的研究拯救了无数人,却要她自己死于这种不治之症?命运太残酷,太荒谬了,这样将人玩弄鼓掌,肆意嘲笑。
大概越是优秀的人,越难以接受突然的死去。
人生太短,想要完成的事业太多。
虽说人命平等,但同等长度的人命创造的价值俨然天差地别。有人活一天算一天,而有人每多活于世上一天,就将世界多往前推动一步。
她要活的人鱼,哪怕不再因为研究,是要自己活下去。可褚兰英一直生活在母亲为她构筑的童话,她仍旧怀有最诚挚的敬畏与热爱,爱那个与自己不同的种族。她不能接受母亲的改变。因此,母女决裂。
乘虚而入的牠们则是利用了母亲这种心理,以持续捕捞人鱼为承诺,窃得成果。姓名签署交接完成,再清醒后,即使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错误的选择,已没有回头路。
牠们做到了吗?显然是的。
2140年,ENS基金会组织建设了规格最高、设施最先进、保密最严格的40实验室。
隐秘又半公开的角落,基金会悄无声息又大张旗鼓地搜寻人鱼,打出最冠冕的旗号,是要救治他们的伟人。
幸亏这是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假如倒退百年,企业大概做得出直接售卖人鱼肉,称其延年益寿;而看到有利可图,则会有更多黑心商贩加入这场饕餮盛宴,贩卖假人鱼肉,称其包治百病。
不幸这是个科技发达的时代。压迫古今如一,但手段更多样化,从信息到实物的垄断方法也更多姿多彩。
现代社会,是个众人默契地、文明地,茹毛饮血的原始丛林。
但牠们做得好吗?显然是卑鄙的偷换概念。
褚秀如被病痛折磨太多年,即使不切实际的长生梦破灭,但她偏偏是母亲,是“天性”该无私奉献的“母亲”,对于习惯了索取的大龄婴儿,怎么可能轻易放任她离去。敲骨吸髓,也要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她像一尊用金镶了裂隙的招牌,活着,就证明了褚氏家族对抗辐射的研究有多么不可思议;活着,就是众人的主心骨。
挽救过千千万人的性命,但自己的性命不由己。
大联合的时代,信息泄露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基金会成员愈多,消息流出愈广,甚至传出国外,捕捞这新物种成了时新的科研活动,富商联合,科学界组织,建立秘密基地违规饲养。
于是,一场灾难史无前例地掀开了。在普通人不得而知的角落,两个种族的战争警报拉响。人鱼愤怒,释放收容净化的核废料,任污染蔓延,要人类自食其果。
——既然一再相逼,不给她们生存空间,那大家一起玩完。
这种事其实古往今来都不在少数。当人们立足和平时代,回顾那些著名战役,原因追溯到最后,常常令人发出“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人?”的极端荒谬感。
也就像人类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战争,最开始发起的或许只是一两个个体,但因这些人有着足够影响世界格局的身份、地位、决策力,于是,像一粒火星落到柴草上,燃成燎原的熊熊烈火。
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秩序井然。被规则束缚的永远只是阶级线外的人。
对于千千万万亿亿的普通人,她们懵懂着,无知着,就被挤入漩涡,丢掉性命。
2143年,海洋污染爆发,防御中心成立,40实验室被并入,脱离了褚家掌控。褚兰英转而入职防御中心,从基础研究做起。
同年,程染领队合成浪生浮花藻菌。
年轻的程染也在39年那条船上,作为被诸多业内大佬看好的新秀。那时大规模污染尚未发生,不代表海水干干净净没有辐射。或许就是因此,后来她怀孕生女,女儿却在出生不久即病危。
而作为开启了这一切的人,尽管后续一系列链式反应不在她掌控之中,但愧疚经年累月积压在褚兰英心中。她也受辐射影响,自知时日无多,具体何时与人鱼最后一步共识不清楚,不过在此前,她见了褚秀如一面。那是母女俩最后一次相见。
此后,她贡献出躯体,助现在的人鱼领袖脱胎为新的“褚兰英”,并留下了尸身与鲛卵供程染研究。
自此,融合项目才取得突破性的成功,MM1诞生——她的特殊在,融合的卵不是人鱼为制造工具可以无限复刻的分生体,而是其真正意义上的后代;藻菌也是活菌,而非后来为控制危害改用的灭活藻菌素。
后来,或许进化部有再尝试重现MM1的创造过程,但再没有成功。她是完完全全的偶然,凑巧,或者说,奇迹。
…………
优秀的人并非不会犯错,而且往往因站得足够高,负面影响需要更漫长的时间去消弭。
不能因错误全盘否定她们的功绩,也不能因功绩接受错误。
程冥的思维像悬浮在高空,静静俯瞰那蜿蜒的河流。她不知如何精确评价这位女士的一生,曾波澜壮阔、最终归于死寂、趋向枯涸的一生。
如今“亲女儿”褚兰英也只能给她大致位置,精准找到这里,还是依靠了她与分生孢子间的感应。
但,暂不论这么个庞大组织对今天时局影响是好是坏,至少在当年,在新世纪刚刚来临之际,国与国间抢夺资源正严重,无数动乱与变革纷纷攘攘,她能抓住时机一跃飞升,怀着拳拳济世心将研究事业落到实处,避免了理论束之高阁,又挣出一个无比宏阔的行业未来,其视野、远见、能力之卓越,其胸怀、品格、理想之赤红,都叫人钦佩与叹服。
河流诚然有时决堤冲毁良田夺走生命,但终不可否认,它灌溉哺育了太多人。
程冥退出了神经链接,收回菌丝。
现在外面是一片混乱。
在来这里前,她先到了江对岸的总部大厦顶层,解决了权限最高的那位,寄生然后挪用了牠的身份。所以,即便是进到这里,进行这么多违规操作,监控系统暂时也没警报。
但持续不了太久。
也就几分钟的空档,她得走了。
这间高级疗养室布置得像书房,一侧摆放诸多精美书籍摆件,看起来很适合采访拍摄活动。另一侧被帘布和特质墙壁遮挡的隔间,许多仪器软管连通着两边,输送维持生命的液体。
现在她想去后一侧。
她知道那后面是什么——突然从防御中心消失的MM221,她的同类,不幸接替了她命运的替代品,本该由她承担的罪孽。
过去小溟感知的世界和她并不完全重合,现在,她也能感应到这些了。而且分生孢子和卵孢都能拓宽她的视野。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这边在拜访褚秀如女士,另一边她还在大厦里拷贝电子档案。
只是,刚直起腰,程冥听见一个声音——
“你是,什么人?”
她微怔。
这嗓音像拂过无垠旷野,无法阻遏的风,威严,但并不强横,低微,但不会叫人忽视。
低下头,她明白这声音就在她身边响起。
褚秀如苏醒了。
“我?”认真想想,她想起褚兰英对她的玩笑,于是,不由也开了个小玩笑,“我想,应该算是,您的孙女。”
只是这认亲场面一点不温馨,处处透着诡异,处处是离奇。
“您想休息了吗?”她转回了脚尖,手搭在玻璃舱缘,郑重地欠身望着她,低声道,“您应该休息了。”
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现在,是温柔的临终关怀时间。
“没关系,交给你的女儿们吧。她们会做得很好。”她说。
褚秀如望着她,望着这个不该出现在这的陌生人,眼尾褶痕形成湍急的流水,淹没了情绪。
有一秒,程冥看到了褚兰英身上她的影子。如果没有病痛,她会优雅老去,连皱纹也是韵味的弧度。
平生初见的一人一怪物对视,程冥的菌丝还在肩头晃动。
如此诡异的一幕,程冥带着点好奇与玩心地预测对方举动,猜她可能会问很多,也可能会先按报警键。
但,大概,这位伟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所以,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对她缓慢一点头,嘴角依稀扬了点笑意,褪去严厉之色,合上眼。
程冥定定站了会儿,确定对方没有想问的,轻轻道了句“晚安。”
再迈开脚时,她又想到什么,转头——
“您和人鱼,是不是有别的渊源?”
不然,她是怎么想利用人鱼延命,以及,褚兰英——那个真正的未被寄生的褚兰英,是如何和人鱼进行沟通、达成合作的?联想到人鱼是孤雌生殖,毫无疑问的母系遗传,程冥隐约有了个非比寻常的猜测。
只可惜,再扭过头,胶囊舱里老人安然闭目,生命监测仪的数值已变得极其缓慢微弱,无法作答。
她望见这一切,宛如目送雪山融化。
也许,融合也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离开这里前,程冥在转角最后一次回眸,看见犹然残余细微昏黄的窗,像看见日薄西山的最后一点余晖,一闪即逝。
视野完全暗下,黑夜将临。
她清楚,对方的生命火焰也将熄灭。
那个由她们燃松枝、照长夜的时代已经消逝。
新时代要来了。
……
深夜十二点,防御中心某地下场所。
“这里住得舒服吗?”
靠墙假寐的曲赢睁开眼,看见面前一个隐约套着监管者服饰的人影,四壁金属,对方手持灯光一照,整个空间雪亮如同刑具。
她不畏黑暗,但实在讨厌强光。
“挺好的。”曲赢微微眯眼,身上衣服也少见的雪白,头颈后仰,却是漫不经心的笑,“总算没了烦人的任务。”
如果是以前,她言行举止多半会显露更多锋利与危险的意味,不过现在,她眼皮半抬不抬,动作不紧不慢,像凶戾的野兽被拔了爪牙,终于学会乖顺。
不管这乖顺是真的还是装的。
光线轻微晃动。
对面人一时没有回应。
也就在这极短的一两秒,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表情倏然冷漠,她收了笑,随意踩在卧具边缘的脚放下地面,坐正,熟悉的气场蔓开。
她上抬盯梢向她的眼神,尖锐令人胆寒——
“程冥。”
第94章 赢赢姐,跟我走吧。
进化部基地,一间特殊的禁闭室。
半面空间亮到万物褪色,半面空间极致的深暗。
光与影永恒的对立。
曲赢在耀眼的光明里,目光不避不闪,正面迎向几乎会摧毁她视细胞的光源,直击藏匿在后方的那个模糊身影。
她不可能看得清楚,即便如此,仍带给黑暗中的人相当无处遁形的压力。
这是间由实验区改造成的监牢,作用不仅仅在于关押,周围还装有观察、研究、操控乃至摧毁等终极设施。进入到这里的,不只是囚犯,还是随时可能被拆解的实验材料。
这种无规律频闪强光也只是大量针对她的装置里最稀松平常的一件而已。
啪嗒,开关拨动。
亮度下降,光如潮水慢慢退去。
水落石出,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但,有着熟悉的气质,以及,熟悉的,在其身后招摇的发丝。
“赢赢姐。”
小溟向来不老实,这个时刻也不忘彰显存在感,菌丝乱晃,好像存心想气死曲赢。
曲赢重被阴翳所笼罩,面无表情望着对面的人。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蓦地,她笑出声,冷冷的,“来这做什么,自投罗网吗?”
她扫视着程冥这副新躯,末了才将视线移回其面部,盯住她,口吻讥诮。
灰霾从四角卷入,天花板上不明接收器打下的亮纹在她们之间留下泾渭分明的界限。
她们各据着黑暗两端,似是敌人,似是故友。
片刻,程冥打破这界限,向她走近了。
只有一句话:“赢赢姐,跟我走吧。”
她控制住被小溟用于挑衅的菌丝,将它们延伸开去,填平缝隙,堵塞可能的观察口,挡住各个角落闪烁的信号点。
披在她身上的制服有些空荡荡,套着她像套住一段骨头架子,不成人形。在这样的深夜,这幽静诡秘的地方,完全媲美鬼故事的阴森感。
不过阴森背后,是她所剩不多的、仅凭理智牵引的慈悲——只是权限借用,她没有杀死这里的主管人员。
非人感越来越重,但她到底还保有人性,不论多少。包括,她还在意她。
一人坐一人站,对望间像是种垂怜,一只来去自如的怪物,想搭救她的另一只怪物同伴。
那平静眼波深处,悄然涌动的哀求犹如绳索将她圈定,企图将她拉回身边。
面对这样的目光,具体是什么感受,只有曲赢自己清楚。
但她回馈的反应确实谈不上波动。
“我不会走。你也走不了。”
这句话很轻,又很重。
轻得程冥以为她听错了,重得,她微微一激灵,像是听见一个诅咒。
她又一次拒绝了。
也就是两三秒之后,她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说。
滴!滴!滴——
尖利的噪音贯穿这地下空腔,浓烈化学药剂气味在管道内爆开,她延展到远处的菌丝最先遭受冲击,尾端如被火烧,炙烤,然后轰然绞断,失去感应。
那知觉无限逼近疼痛,直接作用在精神层面。
是早有预料的埋伏,瓮中捉鳖。
一瞬间,视野花白,感官失灵。在丧失全部把控力的最后一秒,她看见曲赢不带明显情绪的眼神,但眼稍上挑,好似亘古不变,冰凉,锋利。
程冥恍惚觉得,那是她对自己的嘲讽——
你以为我落到跟你一样的处境,就会接受你施舍的拯救吗?
我跟你不一样。
……
十几公里外。
在曲赢见到程冥的同时,生物部建筑外围。
因突发事件被召集巡逻,结果一转眼就跟队友走散,又一转眼——韩许华也见到了她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人。
“小华,帮我个忙。”
随这声音一同飘出来的,是片轻薄无形的影子。一个人从墨汁般的夜色中脱颖,向她走来。
韩许华起初是迷茫,但随着对方走近,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她下意识一闪而过惊喜,然后,双眼逐渐瞪大,惊喜拆解成了惊愕和惊吓。
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可不真是见鬼了。
她清明去看望战友,还顺便给程冥扫了墓。
更加符合午夜怪谈的是,对面人浑身像被水浸泡过,就这几步间,发白的皮肉正在走形,脸部肌理蠕动着,缓慢失去清晰轮廓。
这也没到中元啊……
随着她靠近的脚步,韩许华退一步。
再退一步。
越退越怀疑人生。
程冥:“……”
她后知后觉。
她不是故意想吓她的。
她原本是想着要换个面目见韩许华,避免把严莉的身份拖下水影响到严蓉,但过来得急,一不小心,换上了真面目。
她从神舟药企拿到的关键配方,交了一份给褚兰英,还要送一份给生物部的研发组,以便她们尽快研制出解法,帮严蓉摆脱身陷囹圄的局面。
但现在的她直接出现在生物部,自己被研究的概率更大,所以得找位帮忙跑腿的。
索性熟人好说话,她挑中了这个向来运气很好的老同学。
分生孢子可感应距离太有限,只有她直接孕育的卵孢是她真正的分身。外在躯壳来自研究所褚兰英的馆藏,活的变异生物。虽然用起来有点恶心,但胜在好用。
只是,就她目前的状态,无法支撑太多损耗。
曲赢那边出了问题,弃车保帅,她只能截断链接,果断丢掉那枚卵孢。
于是,她勉勉强强维系的人形受到影响,有点融化了。
更糟糕的是,她穿着白天在药企顺的蓝白纹工作服,乍看去像极了她们曾经的校服。
所以,落在韩许华眼睛里,这是有多执着、多念念不忘、多尽职尽责的好学生班干部。
“课代表,你不是催我交作业吧?”退到退无可退,韩许华双目无神放弃抵抗,梦游似地问她。
……魂都飞了,还贫。
这太熟悉而太久远的对话一出,程冥愣了愣才想起这是多少年前的旧梗,有些好笑,但更多是从紧张转为了无语。
“是啊。”她回答。
站住脚,相隔半米,她抬手将存储卡递向这位久别并将永别的故人,歪头,一个有点调皮的笑:
“替我把这份作业交去办公室吧,我就原谅你。”
……
这具身躯还有几十分钟的寿命。
不应该在外面晃荡,会增加被发现的概率。但,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眷恋,她没有尽快返回,却背离着生物部,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
这是分岔口。
路在脚下,但她前方已经没有了路。
通天塔一般的研究所矗立在西侧,警示灯明灭。
她向东望去,远方公寓建筑群星星点点,像银河散布,每一点,都是一盏家的灯光。
家啊。可惜不是她的家。
她很早就没有家了。
“要回去见她一面吗?”小溟问。
极为罕见的,这语气里没有醋味,也不阴阳怪气,只是轻快体贴地询问。
这种时候的它显得分外仁慈。
耐心安然地陪她将一切处理好,甚至主动辅助她厘清线头,和一个个旧人告别,将一条条旧缘剪断。
今日之后,再没谁能与它争抢她。
她终将完全属于它。
只有在被曲赢拒绝邀约时,它既高兴,又生气对方不识好歹。
程冥也不知道该拿曲赢怎么办。
就这样吗?
她在夏日蒸闷的晚风里沉默。
眺望远方那些微光,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假定有一盏属于3号楼17层的卧室,属于严蓉的台灯。就像一簇牵引夜蛾的火苗。
可提灯的人最想见的也不是她。
许久,她说:“不回了。”
就这样吧。
她唇角似有若无的笑,眼尾却垂着细碎的流光,无奈的,自嘲的叹息,是苦涩,是释然。
回望来时这一路,忙忙碌碌,她到底在找什么呢?
就这样吧。
……
7月12日,前一日夜晚已悄然发酵膨胀的消息,在更多人苏醒指后,引爆了日刊。
神舟集团遭遇恐怖袭击,“基因药剂之母”褚秀如逝世,核心公司高管不治身亡,重要研究资料被盗……这些报道一齐出现在新闻界面时,毫无疑问的轩然大波。
大概是唯一一条自78海防事件后,被世界各地频发的灾难折磨得快要脱敏的人们,会打起精神关注的社会新闻了。
褚兰英连夜离开防御中心,前去主持大局。
当然,她不是被迫的。这就是她想达成的目的。
流失二十多年的权力收回。
她替“褚兰英”达成了又一桩心愿。
防御中心对此自然也乐见其成。褚兰英是跑不掉的自己人,褚氏企业大权回到她手里,这意味着,ENS基金会也可以徐徐图之地收归。
从这角度看,潜逃的怪物真是帮了她们大忙。
有时诉诸暴力实在是高明且高效的手段。全体人类面临危难,领导者们要考虑统一战线的稳定,不得不做个被规矩约束的文明人,讲委婉讲含蓄,讲虚与委蛇步步为营……但交给怪物,动手就是。
借刀杀人,程冥乐意做这把刀。
不过这是人类自身内部的矛盾,终究外部矛盾才是当务之急。连隔离线都能突破,还这样精准找到最有影响力的那批上层精英迫害,简直是在防御中心脸上跳踢踏舞。
社会舆论沸沸扬扬,处置肇事真凶迫在眉睫。
当日凌晨。
进化部15号备用基地。
陈放的培养舱已经干涸,金属板拼接成光滑墙壁,蓝色电弧隐隐流动。上翻式的检查门打开,灰凉光线落进来,内部陈设一览无余。
“我这鱼饵当得还让你们满意吗?”
好一段时间没见过活人的曲赢,看见大驾光临的实验员,挑起眼皮,她谑笑着问。
以前只有她钓别人,现在也是体验过当饵料的感觉了。
包括陈可在内的实验者,从研究角度出发,还想搞清楚程冥身上的秘密,当然是希望活捉。
但作战部的人都不希望。
她们对怪物组织深恶痛绝,连带进化部都受牵连,何况一直在肆无忌惮拉仇恨值的VOM47,背叛了人类身份的程冥。
“程染教授已经死亡。”陈可没有正面回答。
没提她们刚拦截得到的卵孢,也没提下一步计划,却先说起这件事。
还是她惯常的陈述事实式语调,一板一眼,神态平和。
不过她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很认真,似乎是在期待她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反应。
“哦。”曲赢应了。
不咸不淡的一声,只有尾音淡淡上扬:“谁干的?”
她可不觉得是她上次动手对“程教授”造成了多大伤害,也不觉得自己的“试错”有什么问题。真要论起来,她不过是为防御中心的安全负责而已。
只是,不听调遣的攻击行为,已是极端不可控的危险表现,将屠刀对准自己的实验员,更是罪上加罪。
实验员想要销毁实验体,母亲想要孩子去死,怎么能反抗呢?
“跟你一样。”陈可说,“我们猜是,MM1。”
曲赢视线微抬。
陈可以为她终于要有点情绪变化,但她只是伸出手,问:“有烟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