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用她碰我,就不吃醋吗?”
“你用她碰我,就不吃醋吗?”
程冥被另一只怪物圈在怀里,仰头看着“她”问。
但这么形容实则并不精准。意识略微抽离,她便能融入对方的视角,清晰看见自己。
客厅中央黯淡的光照被铺张的菌丝挑得支离破碎,她脸色苍白阴晦,在清寥夜色里面对面地,与自己对视着。
“不会啊。她感受不到你,感受你的是我。”小溟轻快地答。
它将生与死看得很开。
面孔用着她的,身体是MM221的,操控者是体内的鱼菌……不出意外的话,程冥这辈子不会再遇见比这更荒诞的场景了。
它说着,眼看“她”身子低下来,似乎还想做更多事,程冥下意识一偏头,柔软裹着湿黏的触感印到脸颊,一个充盈血腥气息的吻。
刹那间,如有冰水滚过全身,战栗之余,她被恶心坏了,用力推开她——
“小溟!”
没料到它真做得出这么离谱的事,她动手下一秒,忽然觉得身侧有异动。
转头一看,被外界异样惊动,虚弱靠在门边探出头来的严蓉,一眨不眨盯着这边亲密无间的“两人”,一脸像在梦游的迷茫与错愕。
白天外出,为防止变来变去出岔子,程冥保持着严莉的模样,倒是221恰好刚才取了她的血,用的是她的样貌,而小溟又操控着221乱来。所以,落在严蓉眼里的画面……
显然这场景是太刺激了。
伴随程冥扭头,“221”也看过去,发生在同一时刻,相差无几的动作,四只眼睛齐齐投去目光,就像被恶魔丝线链接、被幽灵操纵的一双木偶。
有那么瞬间,程冥看见严蓉身体轻轻一抖,视线在她们间穿梭,从“严莉”的长相移向“程冥”的面貌,不知道是想冲上来还是想要后退。
万籁俱寂。
三面相觑间,嗒,一抹深色从严蓉手背滑落。
程冥眼尖瞥见她的手在淌血,看来是拔了输液管出来的,连忙起身搀她回去。
严蓉被她搀扶着,一步半回头,欲言又止。
菌丝分离,“221”被她推得晃了一晃,默默在走廊站稳了。小溟操控得还不是太顺畅。
但话已经说得挺顺畅了,调动发声系统,仿照着221的口吻,在她们背后幽幽来了句:
“姐姐,好无情啊。”
这鬼动静还在她脑子里同步响起,菌丝似乎和着起伏的神经信号在摩挲她头皮。程冥被它激得后颈上下立毛肌收缩,如芒在背,绷直了脊柱看也不看,对严蓉道:“不用管她。”
她将妹妹放回床上,重新扎好留置针。
“姐姐你……”
严蓉看看门外某个身影,再看看床边冷漠面容低头忙碌的程冥,目光不自觉下滑到她腹部,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你怀孕,跟她有关?”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程冥:“……”
首先,这是不是叫做怀孕还十分有待商榷,其次——
非要这么说,似乎也没错。
……
严蓉情况好起来,没了照顾家属的正当理由,程冥再次被征召归队,马不停蹄辅助生物部配合侦查部行动。
78海防事件的余波仍在蔓延。自开年到现在,防御中心对内对外举措没停过,加大力度地毯式搜寻可能存在的怪物,落到她们身上的任务也就与日俱增——所谓的“可能存在的怪物”,一方面是防备怪物组织安插卧底,另一方面,就是在针对基金会。
但这针对又不能落到明面上,于是打出旗号是要为公众交一份满意答卷,力保沿海安全。
世界驰名的超大型医药企业,架在一整个行业头顶的庞然大物,在这特殊年代,说是把控着社会命脉也不为过。
它们的养殖基地远不止净泽那点地方,在她们行动前后,几大防御总部都在协调同步着,筛选判定清整目标。
个人命运,只是被时代洪流席卷着的一朵小小浪花。
期间她抽空去看望了一下韩许华。研发组的治疗部现在于程冥已经是相当熟门熟路,穿过走廊还会有人跟她打招呼。
这位幸运同学在地下被困一天两夜、又在生物部被研究人员们折腾一周,意外精神头还不错,中气十足。
“诶!我就说有变异生物救了我,她们都不信,说我在底下幽闭恐惧产生幻觉了,不然就是被辐射照到了脑子!什么医生啊!什么研究员!读书读傻了吗!让她们自己下去看看又不去!赵欣!赵欣!你说是不是!”
她拍着病床栏杆愤愤不平,试图呼叫旁边队友为自己作证。
然后,她同甘共苦的赵姓好战友一脸茫然转过来:“我什么都不记得啊!”
韩许华哽住,只能绝望地倒下去,摸着因屡屡做检查被迫变得光溜的脑门,喃喃:“错了,可能真的有点辐气。”
这人的滑稽天赋照旧稳定发挥。不过目睹全程的程冥神色微妙,莫名感觉有被骂到。
韩许华一扭头看着她的表情,立时忐忑起来:“组长,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有点自知之明,但不多。
不久,从废弃实验区死里逃生的这两人也归队。
韩许华一反常态没再咋咋呼呼宣扬自己在地下遇到的奇怪生物,其她人问起对这段经历也守口如瓶——显然签署过了保密条约。
工作忙碌之余,花费两三天时间,程冥和小溟一起梳理了小贝壳的记忆。
这个过程进展得有些缓慢,有些痛苦。
有精神层面的折磨,也有不可控的生理因素。
内容并不多,除却那些关于进化部关于程染的重点,程冥看完后最大的感受是……空白。
经历空白,社会关系空白,人生空白。
68年那场动乱,受到伤害的远远不止她一人。第一次大规模怪物集群行动,保障部顾及不暇,临近一工厂内II类放射源被盗,运输途中泄漏造成重大事故。涉事罪犯遭受超量辐射抢救无效,算是报应不爽,但无辜群众不在少数。许多人身体机能被毁,防御中心参与收容救治,少部分符合条件的,被赌命地送上融合试验台——所谓符合条件,一来确认救治已无效,二来亲属同意或已没有亲属,三来濒临死亡但尚未死亡,身体细胞仍有相当活跃度。
能满足这些尤其第三点的,往往是孩子。
无疑,小贝壳是其中一个。极其侥幸地存活了下来,前尘被清空,认知无法重启,人生起始就是实验体,生活只有实验基地与她的实验员,其余一片无色。全部一生只是几年,寥寥几十字就能概过,仿佛下了场雪,春暖了雪化了,什么都没留下。
难怪她对外界一切都很新奇。难怪她怨恨她。
与此同时,程冥想起另一件事——她所不了解的曲赢的过去,大概,也是这样吧。
所谓程染为她在保障部介绍了工作,实际上,程染就是她的实验员,至少,是一手引导了她成为进化部一员。
从这角度看,她们还真是异母异父的亲姐妹。
曲赢现在就在进化部的实验基地,在程染身边,被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枷锁禁锢着。
她身上的抑制环,也是程染亲手加上去的。
程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程冥看不明白。
太陌生了,好像她熟识的那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所有一切都似有若无招引着她走一条路——去见见程染,见见她们的造物主。
她就像一个虔恪求神的信徒,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只差最后一步,她站在了原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目的地,进退维谷。她怕神灵不允,怕希望落空,怕求神啊求神,她找错了庙、拜错了神。
“做好决定了吗?”小溟问。
桌上稿纸罗列出无数要点,白底黑字,像蛛网条条框框清晰蔓延,自不可知的暗界降临,网罗无数人的命运。
程冥盯着纸面,轻轻掰动着笔杆,但被这动静一惊扰,神思飘移了开去:“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讲话?”
桌面灯很亮,但角度范围受限,以至卧室内一半明如白昼,一半暗影憧憧。就在明暗交界边缘,她旁边坐了另一个身影。
前面所说不可控的生理因素,即,因为MM221也是人鱼,似乎,她们的荷尔蒙会相互影响。
这在小溟用分生孢子寄生对方之后逐渐地突显出来。
当它用对方的感官注视她、感受她,会不自觉导致激素水平提高。程冥能看见那双眼睛,也能通过那双眼看见自己的眼睛,一种极为惊心动魄的怦然体验。
她分不清那种渴望是对谁的,拒绝小溟擅自挪动别人的身体碰她。
然而这鱼菌还是不老实,于是,来自221的孢子菌丝缠缠绵绵勾搭着主体菌丝,让她们像连体婴儿并肩靠在一起。
话也是它借221之口说的。一个念头就能传达的信息,却要穿过长长一段空气传来,在具体声音抵达耳朵前,实则她已经领会到了它所思所想。
这种感觉很怪异,还不如小溟用神经信号和她交流,或者直接用她的声带发声。
第82章 “别让她跑了。”
“你是想离开我么?”程冥转头望向那另一双眼睛,“如果给你机会,你会脱离我完全去到另一副身躯吗?”
卧室里光影交替,视线重合,循着她的话语,仿若有焰火顺着这无形通道传递,在她们之间幽冷又炽烈的燃烧。
“不会,不可能。”小溟不假思索,“只是情趣而已,你好不浪漫。”
冷静理性的否决里带些娇嗔抱怨的语气。
那张本应只出现镜中的面孔,此时鲜活扑闪着眸子注视她,争锋与对白,皆如临水照花,自说自话。
程冥莫名有点不忍直视。
非要顶着她的脸做这些表情吗?
余光下撇,又见它暗戳戳挪动221的尾指,掠过乌黑的菌丝,将床单蹭出条昭然若揭的下凹轨迹,然后悄然抬起,搭在了她的小拇指上……更一言难尽。
你所谓的情趣和浪漫,就是企图换上不同皮肤自己绿自己?
甚至于意识一体、感知同步,这是出轨还是自绿真是说不清。
其实她也可以控制对方肢体,让自己摆脱单一躯壳限制,扮演操纵众生的幕后黑手,堪称神灵般的威能……但这样一来,非人感更重,她心理层面很不适。
宁愿将其当做另一个个体。
程冥深呼吸,放弃同它思考这些太过哲学的问题,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事。
白色网格纸上记述了所有已知的有关程染的信息,有来自小贝壳的,也有她自己的记忆。
她在犹豫些什么,只有它清楚。
比起直面母亲的不堪,她更恐惧的是,直面这段未知真实虚假的母女情谊,直面母亲对她的审判。
她怕程染恨她,又怕程染不恨她;她怕程染不爱她,更怕程染曾经爱她。
她从她的怀抱来到这个世界,穷极一生,不知能否斩断她牵拉她的那条脐带。
“你以为程染会不清楚你的真面目?”
小溟跟着她将目光落向纸页。
大概终于看不下去她一面对程染就生出的优柔寡断,它言辞逐渐刻薄。
“她教你那么多普世道理,她自己做到了吗?从融合项目起始、从你诞生起始,你真的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吗?”
……
6月2日,晚十点。
临近隔离线,未知坐标点。
6号动物实验基地,无数坚硬结构围簇的空间里,冰蓝光芒冷冽。
这里出入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植入有生物芯片,需要定期接受审查。与其说是凝聚着超前智慧的实验场,更像监牢。环境优美、安宁静谧,迷惑性极强的监牢。
“不用设置门禁了。”
曲赢走出这座封闭牢笼前,听见身后人说了这么句话。
她转过头,不远处就是冰冷质感的金属闸,仿若一圈坚不可摧的阑干,一线之隔,自由,与自由的反义词。
程染在内,她在外。
“怎么?”她微微一勾唇,哂然的嗤笑,“要我给‘妹妹’留个门吗?”
过去几天进化部基地全面搜检,她们在外围发现了丢弃的生物科技装置。
对于MM221还会回来这点,她持保留态度。
体验过自由的魂灵,还会自愿鸟入樊笼?
即使是死在奔赴旷野的路上,谁又知道不会是一种幸福呢。
面对她带有嘲弄意味的提问,程染只是淡淡地:“她在外面。”
几乎就在同一时,曲赢侧头,腕环滴地轻响,高处安全检查站有消息传送下来——
“发现未授权人员靠近,请立即核实。”
……
直线距离一百四十七米。
涂黑的天穹像笼罩倒扣,上方点点散漏着星辰,下方斑斑呼应着灯光。
这里很热闹,也很荒芜。
远离交通干线和人员密集区,许多中转设施、防御工程和仓库建筑绵延在高楼与荒野的交界,监控站、勘测塔、起降高台……流水堤坝般环形组成海洋与陆地间最后一道防线。
防御中心保密等级最高的部门、最不可言说的研究基地,就完美掩藏在这镶嵌有无数监控摄像和红外传感器的钢铁森林之下。
进化部位置是机密,哪怕内部人员进出也得不到具体坐标,只有临时线路图。但对于诞生在这里的“怪物”们,通常有别的办法定位。
譬如,还可以靠气味辨析。
鳞次栉比的巨大货箱掩盖了进入这座堡垒的通道。
程冥能看到被金属面折射的粼粼冷光,也感受到夜风碰撞在皮肤的刺痛。思绪在轻微放空。
她知道这里看起来是无人看管的集散地,实际上,各个隐秘角落里武器上膛,她正被全方位地审视。
不多时,黑夜里对准她的危险悄然移开。
眼前壁障变化,短短一霎,不透明的金属易色成了透明的类玻璃材质,显示出后方真实场景。
入口向她开启了。
下行,一块又一块几何体堆砌出这仿佛科教场所的展馆,长的走廊,短的区域模块,方的台阶墙砖,圆的穹顶和水族箱。
这就是这些年里,程染呆的地方。
黑夜被头顶光芒一点点揉碎、驱散。
身侧路过许许多多培育容器,溟濛的水纹间翻涌游曳过一些黑影,或许有真正的生物混迹其中,但更多是仿真海鱼,搭载着24小时记录摄像,只要身处实验区,一刻也不能摆脱它们。
这条路221走过很多次,很熟悉。以至程冥也有些恍惚。
她像个朝圣的罪人,从灰走到白,从单调走到天国似的富丽,从微微凉意的人世,走进冰一样剔透无涯的寒夜里。
一直到,走到那个穿着雪白实验服、挽着灰黑头发的女人面前。
她在明亮光下,她从黑暗中来。
……
直线距离五米。
这条路,她走了七年。
“妈妈——”
凝望着程染,她叫出了这个称呼。
很轻、很寻常的两个字。
像是害怕惊破这场梦境,又或是近乡情怯,不敢再上前。
十三年的回忆里,她见过她温柔的、严厉的、谐谑的、疼惜的……独独没有这样漠然的。
地面影子动了。
程染走过来,冰凉的五指嵌在她手腕,抓起她的胳膊看了看。
缺水造成的解离伤害更加严重,没有足够营养支撑,自愈能力大大下降,许多刮擦开裂的伤口。失去鳞质,皮肤干燥的裂纹自发缠构成片片拼图,让人想起那些修葺不善的墙壁,轻微振动会造成粉尘剥落。
但脱水的痛苦和器官衰竭的吃力她都像感知不到。
在实验员靠近这一秒,她倏然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摘下她的口罩。
但在她碰到她之前,程染先一步摸上她的头顶,一种并非爱怜抚慰的举动。
头顶……那些浓密的、伪装作发丝的孢子菌丝。
“可以复制本体的真菌寄生体。”
她语调毫无起伏,对别在衣领上的圆形对讲器,轻飘飘落下指示:“别让她跑了。”
不同空间,与这一声同步的,另一个冷淡低微的女声在耳侧响起,触动了程冥的听觉神经,夜雾一般森然笼罩——
“知道。”
……
九百四十三米开外,开放性仓库陈列的无数集装箱间,危机预知犹如铮然的音节炸开,程冥一下睁眼。
就像被暗夜里看不见的巨手勾起的琴弦,她整个人也紧绷至极点,一拧腰身翻坐起来,张拉弹动,将周围空气和脚下金属板震出嗡嗡余韵。
其实动作足够轻,她的反应也足够快。
可是晚了。
她制造的动静里掺杂来自另一个生物体的震动,仿佛在水面行舟,每一丝波纹相互影响,每一段涟漪都在向敌人暴露自己的位置。
当波澜交汇重叠,干涉抵消,或叠加增大,往来振荡好似不安的心跳,又像在亲密诉说着思念。
敌人,也不过比故人多一笔而已。
“在这儿啊。”
随着这凉丝丝的音调滑落,浓郁的色泽如半透明潮水涌来,从上方钢铁横梁垂下,像是按下了恐怖游戏开关键,诡异阴森的开屏动画零帧过渡,毫无防备贴面跳杀。
风声呼啸,即将被包围圈定前一秒,程冥脚下发力,矮身一滚任自己从高处坠下,借下方堆积的货箱缓冲卸力,撞到凹凸不平的防震垫。
接着任由残余的惯性将自己带到箱体另一侧,蜷缩躲避。
轰!瓦楞钢板发出锵然巨响,地面连同棚顶都似在颤动,顶部簌簌抖落些零碎灰屑,刺啦,货架边缘本就微弱的信号灯电力不稳,闪烁明灭,遭受直接冲击的位置更是凹进一个大坑。
只差一点她就被卷进那死亡漩涡里。
胸腔怦然雷鸣,她屏息向上望,箱顶边探出一个身影,高挑挺拔,衣着面貌等一切细节被夜晚模糊,长发在其身后飞扬,令人心惊的强悍气场。
从程染的对讲设备里,也从这第一现场,程冥听出了她的声音。
来的人是曲赢。
明知程染现在处境不明立场微妙,她自然不会莽撞到亲身上阵,直面防御中心防御力度之首的第四部门,谨慎地交由221代劳。
索性那具身体确实是快撑不住了,需要返厂“检修”。
活体寄生不是吞噬,221的情况持续恶化,孢子生长加重了负担。
精神触丝转移,她能感觉到那方身体所感,那些绵绵不绝的痛令她在这过程里不断皱眉。
而操控分生孢子又不能离得太远,她只好在附近选了个货物检查点,经由工厂旧址改造搭建起的联袂建筑群,鱼龙混杂适合隐蔽。
只是没想到,一个照面就被程染识破。
更没想到,曲赢又是怎么迅速找到自己的坐标位点。
惨白灯光一亮一灭,空间广阔的货仓槽形舱壁林立,形成寂静的天然迷宫。
“有点意思。”她听见曲赢发出一声轻笑,“你和基地里那个谁是本体?”
第83章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么叫她。
声波被周围冗余的杂物稀释,让那本就情绪淡薄的话语像雪花飘落,融化在空气时,整片空间随之降温。
心脏定了定,程冥也冷静下来。
她只是想见见程染,没想不打自招送货上门,而不管用自己的还是严莉的面孔都有暴露风险,所以出来之前,她换上了小贝壳的模样。
在对方眼里,就是寄生了鱼卵的变异真菌又寄生到人体身上,根本没法确定本来面目。
曲赢没认出她。
真不知道算好事坏事。
又一声巨响,程冥滚出狭小的荫蔽,翻身跃起,转移向下一个庇护点。近在咫尺的货箱四分五裂,差点砸在她身上。
身体柔软性能让她能在各种狭窄通道来去自如,而头足纲生物同样擅长变形,管道阻碍不了对方。
保障部下发的武器连块弹头都有编号,遗失会有大麻烦,她也没带任何有强杀伤性的工具。
附近巡逻队肯定在赶来包抄的路上。不打算跟人来硬的,程冥从外套内袋抽出防身匕首握在掌心,逃跑为上,万一近身也好挣个破绽脱离。
她飞快四下望了望,能源物质、器械零件、原料试剂……中转都要经过隔离线筛查,这里存储不少重要物资。她觉得曲赢多少会有所顾忌,是个躲猫猫的好地方。
但很不幸,她想多了。
她的对手懒得跟她打游击战。
横梁立柱形成密布钢架网络,曲赢站在高处,衣角浮动,在铁灰色背景下宛如正跃跃盯梢的雌鹰。
然后,捏了下左手臂腕,从紧贴皮肤的部位滑拨下几块硬物,咔嚓轻巧一拧,精密转轴环环相扣,机械咬合,组合成一枚小型武器。
□□管,不是狙击用的,而是提供短时短距集中强爆破力,精准打击毁坏部件。
程冥猫在货架底部,半天没等来动静,小心翼翼探头一瞄——
嗖,细微气流划过,冲击在不远处某块焊接结构上。
她就像扰动了量子叠加的那个观测者,变故突发,原本可能生可能死的猫成了死猫。
钢筋铁架不堪重负的吟哦从上灌下传进耳朵,程冥才陡然反应过来。
脚掌蹬地,她滑步掠过货箱之间的窄缝,马不停蹄远离危险区,嗖嗖嗖,又是几枪追着她的行迹,撞上多个框架薄弱处,并不激烈的动静,四两拨千斤,引动一系列灾难性连锁后果。
哐当!直径半米的工矿灯火花带闪电砸下来;刺啦!叉车尖啸着在地面滑行;哗!大摞货物带着钢架像山丘一样崩塌。
好好的包装破损垮塌,不知道谁订购的镜子砸在地面,哗啦啦,大珠小珠迸溅,碎成满地银河。
姐,你果真是拆迁办的吧……程冥在横飞的杂物里抱头鼠窜,可算知道以前那些怪物对上曲赢是怎样糟糕的体验了。
她想绕去另一个区域,那边有更多输送管道,溜进去就是泥牛入海。奈何后者总能精确识别到她的意图并打断。
这位的可怕在于算力、反应速度、应急决策能力,本身的强大防御让她可以上战场第一线,绝佳的脑力则又不失为优秀的指挥官,每一个决定都不走空,每一发攻击都很致命。而且异常谨慎地完全不靠近,只在高处掌控全局。
像猫逗弄老鼠,一边不松不紧地拦截,一边还有空给安防中心传个简讯:“B03仓库外圈封锁,二级警戒,热武待命。”
是打定主意要活捉这个“有意思”的入侵物。
前路不通,程冥想换后路,但好不容易抵达边缘,啪!玻璃炸开了,璨然耀目的光射进破碎空洞,无数划痕晕开彩色光斑。金属闸轰鸣,激光系统开启。
她紧急抓住一道横栏向下一窜,固定住身体,避开高能光束。
外部已经被堵截,只能折返。
被逼到角落会更举步维艰。
小溟跟曲赢向来不对付。
尽管程冥不愿意它有太多动作,危急关头菌丝一卷而出,仿佛溃决堤闸的洪水挡下锋利碎片。
但当力量超出可承受限度,乌黑的触丝轰然崩断。类似痛觉的感受卷席入神经网络,她眼前一花失去平衡,险些摔进破碎玻璃里,肘部在地面一撑,被尖刺划开口子,血润湿衣袖再迅速愈合。
狼狈支起身体,程冥在其中一块碎镜片上发现敌人踪迹。断裂的菌丝重新生长,卷走她滴落的血液,以免留下生物信息,同时分出另一些沿墙攀上铁架,开始分化孢子。
但她能在镜中看到曲赢,就意味着曲赢也能看到她。
后者挑眉,透过虚幻的镜像,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程冥顿时额角有点冒汗。
不过看着杀气腾腾逼近的丝状物,这时候,曲赢也停下了。
“真菌是吗?”
她看看旁边储物箱的标识,微微眯眼。
见到她嘴角轻慢里带些兴味的弧度,程冥就觉得不好。
正想转移,只听那边嘭一声,箱体被破开的动静。曲赢用脚尖勾起里面的东西,随手捞过就是一抛。
程冥甚至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一道白色像流星掠过来,同时对方左臂再次抬起、瞄准,于是,流星不偏不倚在她上空爆炸了,激烈燃烧,火星四散。
强烈的刺激性酸味蔓延开来,高浓度汽雾几乎蒙蔽视野。
细小液滴挥洒在皮肤,尖锐的痛刺进脑中,被溅射到的菌丝如同烧焦一样卷曲萎缩。
程冥后知后觉明白了那是什么——过氧乙酸。她曾经偷偷携带着防备和威胁小溟,但最终用在了对付MF204,现在,这化学试剂限时返场,被曲赢用来对付她。
让小溟收回菌丝,她快速退开,远离过氧化物覆盖范围。刚调整好姿势,就瞥见地面半块玻璃里突出一道残影。
仓促扭头,那只手几乎挨到她肩膀。
趁着菌丝萎靡,曲赢突然靠近,像尾从高空收翼俯冲的隼截杀到她面前,压迫感如同狂风卷起的鲸涛,人已落下,发丝滞留半空,仿若电影里的慢动作,映入程冥眼中,每一缕都清晰无疑。
来不及多想,她抓着匕首反手斜刺,角度是出其不意的刁钻。正常这样做极大可能伤到自己,但她一来有小溟可以帮忙调整防御,二来自愈力强,即使受伤也不至于止不住血。
多亏在保障部这一年她战斗技能提升不少。
第一下曲赢倒是避了,转瞬即逝的空隙,程冥想跟她拉开距离,但还是被绊住。她下塌腰背,身体像没骨头似地弯曲,转手第二下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刀尖嵌进肉里。
可对方不打算再放过她。
银白金属环拉扯出寒凉星芒,在程冥余光一闪,像一根刺。她记得这东西限制了曲赢的能力,但不清楚究竟到什么程度,防御力自愈力会受多大影响。
一个犹豫,她持着战术匕首的腕骨像未上油的齿轮卡紧,猝然收住下行的势头。
信息不对等,她留手,曲赢没有。
她的手攥在她肩膀,拧住,绕到正面,程冥看见了那双靠近的眼睛,瞳光锐利。她的胳膊拦在她颈后,一用力将她摁近了,简直像是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小溟一下炸开,菌丝急速转攻击为防御,穿插进她们之间。
程冥双眼也瞠大了,竭力挣脱矮下身去,还是稍晚半步,强劲的冲力将她掀开,嘭地撞上后方两三米远的一堆箱子,腰侧剧痛。
要是没躲刚刚那一下,子弹险些击中她腹部。
她蜷着身跌在地,却没捂伤口,伸手捂住了额头。
眩晕是其次,强烈的危险直觉像星系里一颗超新星在神经网络爆开,完全无法忽视。并不来自眼前,而来自一公里外的实验基地——
分生孢子和主体有联系,程染在对221做什么?
她分身乏术,小溟很快回应:“她好像想剖开研究一下我们。”
程冥咬了咬牙,头更痛了。不行,这边威胁还在眼前,这样一来她腹背受敌,必须把那边链接断开。
做下了决定,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她还是没忍住分神投去最后一瞥。
具体情形不明,或许是躺在实验台上,基地穹顶高远明亮,与这处的阴森凶险形成鲜明对比。孢子菌丝自发凋亡,无数鸿羽般的翩翩流光里,戴着口罩的程染站在侧旁,安静望着这一切。
那白到褪了色的实验服,朦胧的,荒寂的,像一场触之不可及的幻梦。
曲赢倒是没留意她的异样。
她盯着地面融化失去活性的菌团,这分外眼熟的一幕,让她没用太久回想起了在生物部A区错失的猎物。
嚓,硬质靴底踏过残片,她走上前,饶有兴趣地打量:
“你就是一直没查出来的VOM47?”
几十米开外幸存的吊灯摇晃,照不清楚这方角落。周围各种金属结构的光面与糙面折射出不等质地的光彩。
晦暗的阴影迫近了,程冥的视线略过其作战靴鞋尖,向上,仰起头:
“赢赢姐……”
她急促喘息,呼吸系统承接着内外气体交换,只觉自己每一个肌肉细胞都在偾张,肺腔超过极限地工作,喷出大量潮气,再将来不及更换的废气重新吸入,以至含氧量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汲氧越来越困难。
嗓音发颤,这声唤得像呜咽的困兽,尽量温驯地敛起爪牙,是休战的意思。
不过,是假象。她不能被保障部抓住,期待曲赢主动放她条生路,或者,抛出一些干扰讯号,迫使其放她条生路。
不管对方最终立场是什么,至少目前能为她争取到时间。
曲赢脚步一停。零星几块破碎的玻璃被碾得更碎,咔咔开裂的轻响,把环境渲染得更加幽邃。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么叫她。
有那么几秒,一个即将落网的通缉怪物,一个前来抓捕的高级长官,她们对视着,好像时空静止,万籁俱寂。
她是背光,高挑的身形挡住为数不多的明亮,程冥看不清她的表情。
直到她再走上两步,大概十来秒钟,在她面前俯下身,伸手摸向她肩膀。
程冥侧过脸,才看清她是在撩她的“头发”。
曲赢将那些长长短短的青黑触丝攥进手里,似乎在分辨什么,但它们扭来扭去四处乱窜,就是不配合。
不、何止不配合,小溟气炸了。气程冥不争气,气曲赢不留情,愤怒昭然若揭熊熊烧灼着,连带程冥的思维也受影响。
她卡顿了下,极近的距离里,看见身前人的这只手,从小臂到手背蜿蜒着血迹,凝固后犹如一幅刺青——被她刚才划伤的。
“我掉进海里,是小溟救了我。”程冥抬眼,观察着她的反应,尽量捡重点内容,“不是不想找你,只是我怕……你不能接受。”
最初知道小溟存在时,曲赢反应就异常激烈,想把她揪回部门,想把小溟消灭,然后又不辞辛劳带抑制剂给她,生怕这鱼菌对她不利。
程染曾经要她帮忙压制小溟的意识,她完成得极好。她本身就是保障部为应对怪物渗透制造的杀手锏,所有工作围绕区分人类与变异生物。她是那么厌恶侵占别人身体的怪物。
可现在,她知道了自己和小溟没有区别。
小溟是她,怪物是她,寄生体是她。
我不是程染教授的亲生女儿,我不是纯粹的干净的需要你保护的人类妹妹,我也不是像你一样完美无缺的融合实验成品,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赢赢姐……”
忍着疼痛放平声线,她眼里有微光在闪烁,很轻地问:“你,能接受我吗?”
第84章 你为什么也要在这时候欺负我。
如果只是被寄生,以人类的身躯,她不可能在海水淌过一遭后依然存活。
她还活着本身,就昭示了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
作为本身就是秘密并且了解着防御中心最大秘密的人员之一,曲赢必然能想到这些。
瞳中神采短暂涣散后,听见程冥叫她的声音,像突兀明白了一些可怖的事实真相,曲赢的呼吸也乱了。
压在她肩颈处手部力量不是很稳,忽地痛得程冥想挣扎,忽又轻柔如爱抚。
可她的反应却不在预料,眸光依然是警觉的、冷漠的,盯着她,问:
“怎么证明你是你?”
程冥愣住。
这提问很怪异,很不合常理,但她听懂了。
假如其它怪物寄生了她,确实,同样能获得她的记忆、了解到她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智商足够高,那么伪装也不成难事。
样貌不可信,记忆也能作伪,她该怎么证明她是程冥?
怎么证明,她是她熟悉的、了解的、关心的、与她有着十几年感情的朋友与妹妹?
所有检验手法都在这里失灵。
她体内本就存在着另一个类人而非人的不速之客。
轻吸一口气,程冥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消失了。她扯了下嘴角,想对她笑一笑,但在真正扬起之前,悲伤先涌现在眼角,颓然的眼睑,泛红的巩膜。
除了小溟,还真是没别人能证明她是程冥。
烟尘寂静弥漫,她们在黑暗里对视,情势模糊不清,身份立场模糊不清,彼此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全都模糊不清。
她和她也是清晰的对照组,曲赢目标明确行动力强,自始至终了然无疑地站在保障部一方,游走于人类与怪物战争的前线。
而她自我认知不明,她曾依靠程染锚定人类身份,如今被小溟纠缠牵绊着,她离正常人该有的模样和正常人该过的生活都越来越遥远。
甚至于现在在她子宫内生长的是什么?她会孕育出更多的怪物吗?
短短数秒像被放大百倍。
“我们不需要跟你证明什么。”
正值僵局时,忽然,啪,她拍掉了曲赢钳制在她肩头的手。
破碎的光影里,菌丝张开,犹如飘逸于深洋的海藻。“她”抬起头,一眨眼,瞳孔深处幽冥荧光闪烁,像暗渊中森然潜伏的鬼怪对上了要与它抢食的竞争者,态度可谓极端不客气。
小溟的意识顶替了程冥,一下打破了岌岌可危的平静。
曲赢一直盯着她,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护犊子的反应让她犹疑之余十分荒谬,甚至有些莫名的愤怒。
她想起当初在程冥公寓发现的那些异样,明明水火不容的寄生体和宿主,如今却似乎亲密无间,好像她们才是一伙,而她是来棒打鸳鸯的恶人。
她脸色阴沉,倏然冷笑出声,上半身强硬贴近,瞬间出击擒住那些嚣张的衍生物,五指穿过层层浓密菌丝,扣上了“她”的后脑,用力一拨,压制住:
“程染教授真不该把你留下。”
就像是处于同一生态位天然的敌手,她们一相碰就是陨石撞地球,不得善了。
然而感知到危险小溟仍半点不退让,语气平平,但内容和眼神实在挑衅:
“错了,谁也不可能把我们分开。你,还是程染,都做不到。”
火气翻涌上喉腔,曲赢加重手劲,眸色幽黯:“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想跟它一样是吗?”
唇边那稀薄的笑意令她表情愈发冷然,凌厉审视着这死而复生的故人。
显然,这话是越过小溟对程冥问的。
遭罪的也是程冥。
剑拔弩张之中,更重的阴影压迫而来,“发丝”被拉扯,程冥一时被挤掉线没能做出反应,但清楚感觉到头皮刺痛,看见咫尺间那人冰冷毫无弧度的眼睛。
明知对方情绪不稳态度难定,小溟还要拱火,她恨不得曲赢真能把这只鱼菌扯出来揍一顿。
“赢赢姐——”胸膛起起伏伏,程冥总算压下捣乱的另一个意识体,直面着曲赢的怒火,她艰难道,“不是这个意思,我跟它,没办法分出来……”
她以为曲赢是没明白她们当前真正的情形,企图解释得更清。
曲赢看清了她带些哀色与期许的神情,哀色是难过于她的不理解,期许是期望着她能理解。低下头,她的双眼锋利如同刚刚淬火开刃的刀,猝然一声暴呵:“闭嘴!”
她眼底厉色升腾,异常突然地爆发开来:“既然选了跟它为伍你还有脸回来,回来找死是吗?”
程冥毫无防备,只见对方脖环上晃晃光芒一闪,尖利刺眼,砰地雷霆炸响,她被一阵巨力掀翻。大型仓库往往安装机械通风系统,数厘米厚的金属盖掉落下来,她撞到墙壁一处管道,菌丝托了她一下,鳞片也及时生发,帮她卸掉了大部分冲力。
也就在这一瞬,红白探照灯从空窗外交替投射进来,一枚爆裂弹飞旋着穿透墙壁、撕裂钢板,落在她方才毫厘之外。
嘭!堆放的货物炸开了,碎片和冲击波震荡开来,她退到掩体后方,身体本能带她险之又险避过危险。
侦查队赶到了。
与杀伤性弹药相差无几地,又有亮蓝色激光束打来。乍一看那光芒澄静柔和,可当其穿过障碍物,唰唰轻响过后,不论玻璃或金属尽数被灼烧出孔洞。
再强韧的生物盔甲在这种攻击力下只怕都不堪一击。
这里没有辐射,是高科技武器完美的应用场合。
也难怪那些高智商怪物纵使渗透走的也是徐徐图之的路子,并不集群强攻,除非有哪一天海洋完全蚕食陆地,核污染遍布这整颗星球。
造得出防御中心的种群,或许暂时没研制出污染解决的方法,但绝对有着与其它生物同归于尽的能力。
这何尝不是绝佳的讽刺,无力自救,却有千万种方法毁灭自身。
惯性影响,程冥不受控地向外滑出,跌在管道口,一扭头,昏暗里一处危险警示标识正在醒目发亮。
下方是能源输送管道,会运往各个实验研究区,内部储存核能,外围并行着蓄水降温管道,具体解释复杂,需要强调的重点就是,有辐射,人不能靠近,科技物容易失灵,天然的隔绝区域,于她完美适配。
逃生出口就在身旁。
可程冥顾不上摔痛的关节,顾不得损失的菌丝,望向曲赢,望见她那些可怕的、森冷的,像对待陌生人——不、是像对待敌人的神色,一时失了魂般茫然。
她不接受。
她们是敌人,是对立方,是不可调和的理念相悖者,从一开始就注定,从双方的诞生和责任的选择就注定。或许曾经可以称为挚友、称为亲人,也不过是知晓真相前错就的脆弱、虚假、浮于表面的关系。
程冥思绪纷乱,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马上撤离,情感却把她定在原地。
目的已达成,她却陷进了泥淖,不知怎样导向了这样难以挽回的结果,很多话想问,很多辩白还没出口。
“程冥,快走!”连连呼唤没得到响应,小溟又急又气,终于再一次夺过身体,调动全部力量头也不回逃走。
像是74年7月8日那场灾难的重现,它比程冥更熟练掌控这具身体的大多数能力。
曲赢没做阻拦。
燃爆的弹药在中央形成火带,渐烧渐弱,透过橘光蓝光,她面无表情凝望着,不过两秒后,身边多了个人——
新赶到的拦截者脚下还是那双运动鞋,身上吊带加运动短裤,非常适合夏天的装束,有种与进化部格格不入的活力四射,她的同事,夏乔。
“哎呀,怎么给跑了?”站在跟曲赢齐平的位置,她摇摇头,脑后马尾辫也跟着左摇右晃。
“我说——”她说着转过脸,对上这边视线,突然一僵,“呃,你这么看我干嘛?”
迟钝反应过什么,她立马后跳一步,“喂欸曲长官,我可没被寄生!”
曲赢收回视线,淡淡正过头:“理我远点,头发扫到我了。”
……假话。
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发现这边动静被保障部接收,其她人也被派来那一秒,她心头一闪而过的是一丝杀意。
望向前方一片残存废墟,夏乔上前检查更多细节,曲赢则事不关己般停在原地,等大部队到来。
事已至此,杀掉目击者这么极端的手法也于事无补,程冥已经暴露在保障部视野中。
低头,她取出烟盒,点燃了一根烟。
仿佛是施力过度的后遗症,她的动作并不足够灵便,也没放进嘴里,只是捏在指尖,燃烧的烟草随着轻微晃动的频率抖落进夜风里,淡金色卷烟纸被捏得变形。
……
进化部6号主基地。
因为菌丝的凋亡,221那些过于浓密的“头发”变得稀疏,所有异常波动回归正常数值。
冷光炫白,程染站在一尘不染的操作台前,看着失去孢子操控不再有意识反应的躯壳,不急不缓脱掉手套。
神情过于淡漠,全然不似面对有着七年感情的“女儿”,也不似花费了巨大心力培育的珍稀实验体。
口吻同样很淡,通讯调拨到某个未知加密通道,她说:“没抓到。她没选这副身体。”
“好吧。”对面传来的女声温润清雅,带着叹息,“这孩子真是。”
像极了一位正尽职尽责为后辈发愁的母亲,用一种不是责备胜似责备的语气悠然慨叹一声后,她遗憾道:“这具身体没什么用了。收拾一下,把她送出去吧。”
……
回到房间是凌晨三点,程冥将自己关在浴室,水声稀稀拉拉,玻璃表面雾气氤氲。
处理了污渍血迹,她自始至终没理会小溟一句。
直到它的言语越来越过分:“你怎么会觉得她能理解你?你本来就是跟我一样的怪物。”
负面情绪像榕树般落地生根成林,程冥缓缓呼吸压抑着,试图打断它:“你可以闭嘴吗?”
它总在逼她做抉择,逼她为自身安危失去许许多多人,逼她不断抛弃社会联系只能靠近它。
多狡诈阴险。”为什么不承认?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小溟不依不饶,“除了我,没人能接受你。”
除了我,再没有旁人。
其实它感觉到她精神状态不好,想说些温情的话。本是想安抚她的情绪。
如果它是人,它可以面对面给她一个拥抱,温暖的紧实的拥抱,用整个身体阻止她挣扎,让她只能安静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心跳、“她”的呼吸。
可它不是。她们最亲密,也最遥远,它只能直接控制她的肢体,强令她安静。于是,结果与想达成的目的背道而驰,程冥的情绪像火山喷发,进一步失控。
“你在说什么?要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吗?”她抬起眼,恶狠狠盯向镜面,“我会变成这样,跟你脱得了关系吗?”
小溟没有吱声。
砰,它抢夺过身体操控权,将她抵到了镜子前,拨正她的脸,强迫她抬头直面自己,菌丝拂开露出完全的视野,没吭声,但所有含义都隐化在这个举动里。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看看我。
程冥猝不及防伏在了洗漱台上,手撑在冰凉瓷砖,动不了,气喘吁吁咬牙冷笑:“怎么?生气了,要教训我不成?”
小溟不说话,菌丝生长,逐渐缠裹上她全身。
为了检查伤口,她已经简单清洗过,衬衣松松垮垮敞着,白色胸衣勉强蔽体,菌丝就从这各个缝隙钻入,经过某些细嫩部位时尤其粗鲁用力,她痛吟:“小溟!啊、呜……”
万万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她出口的音节断续不成调。
像是一种分外幼稚恶劣而又有效的回应,它在用行动回答——既然你认为我是怪物,那我将更怪物的一面展露给你看看。
被挑起的情潮有了另一种发泄形式。
程冥通红着眼怒目而视,但当目光真正与镜中人对上,她只看见“对方”润着汪汪水色的双眸,堪称柔动人的媚态。
她真想弄死它,身体却汲取着它给予的快乐不知羞耻地战栗享受,像惊涛骇浪里一叶小帆无从凭依。
被它折腾得不成样子,以至愤怒也显得无伤大雅,虚张声势。
“你为什么也要在这时候欺负我……”她激烈的抗拒低下去,嗓音变得哽咽。
它明明是另一个她,明明该是这世上最理解她的她。
失控的泪水滚下脸庞,砸落后支离破碎洇湿了一块衣片。她在每一根菌丝的触碰下战栗发抖,小口小口喘息,压抑的,颤抖的。它原本是生气,也不该拥有人类那些太感性的思想,可这一刻它觉得,她的反应实在可爱极了。
它忍不住想要更多更多,菌丝死死缠住了她,霸占她的每一节指尖、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能感受到刺激的领域。
小溟的感觉其实有点新奇。她这会儿真的很适合被摆弄,她在愤怒所以没有力气反抗,在哭泣所以没有心思挣扎,颤抖与抽噎分不清是心理情绪还是生理反应,它可以全部当做欢悦来理解。
崩溃也被它打了岔,她除了放开全部来接受它的侵占别无它选。
但这个想法说出来一定会被打死,它专注借她的味蕾品尝她的味道,借她的五感欣赏她的动人,偷偷卷着愉悦细细品味。
到最后收回控制权时,程冥已经筋疲力竭。
连夜奔波兼精神磋磨,她很累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清楚。
小溟便再次接过身体管辖,没有再做更多事,卷了毛巾替她擦拭干净,换了衣服回房躺上床,结束这混乱漫长的一个夜晚,再拉过被子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第85章 它们成熟了。
第二天,一则隐秘的消息在权限人员内部传播开来——
隔离线前五百米,B03仓库下方管道发生爆炸,微量辐射物质泄漏。
因为附近没有民居,防御工事也都是防辐射的,这方面损失倒不是很严重,重点在于,这次爆炸引发链式反应,多处位置同样受损严重,而包括这一位点在内,周遭三百千米至少发现7处地下有水道通向海洋,被炸开后暴露出了薄弱点,海水倒灌。
是否有变异生物趁机潜入陆地尚有待确认。
保障部已经认定VOM47就是怪物组织潜伏的一员。
在此前,她们确认了一个多月前在生物部废弃实验区捉住的那只生物与47号未知海洋怪物无关——这定级不高、但从去年到现在存在感极强的47号依旧在逃。
情报中心大楼,应急团队成员和相关事件负责人集中于中央大厅开会。
“现在是不是能把它的危害等级提一提了?”情报总监一副广开言路征求意见的语气,“这么高的智商,这么善于伪装,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没准明天就在这里跟我们肩并肩了。”
闻言顿时有人笑出声:“现在就跟我们坐在一起也说不定。”
“各位,不出意外的话,VOM47的身份可以确认了。”进化部一级实验员陈可博士也在现场,说话间,莫名瞥了末尾曲赢一眼,保持严谨而标准的微笑道。
后者只稍稍抬眸,像一丝雨点落进湖里销声匿迹,没有任何多余反应,靠着柔软的椅背平视所有人,仿佛那些重点消息都不是由她透露出的一样。
又或者,可能只是在神游。
“抓住了?”坐席对面另一个人问。
“跑掉了。不过,我们发现一件挺重要的事——”说着,陈可看向上首一位着装干练而温柔的女士,“VOM47,是你们研究所一个已经死亡的研究员。”
“哦?”褚兰英的反应也平和轻柔,微微扬了尾音,很感兴趣的样子,但依然一贯的从容不迫,“是谁?”
陈可道:“真菌研究团队副研,工号7086,程染研究员的女儿,叫程冥。”
……
什么样的人能从如今这样顷刻毙命的大海里复生?
曲赢为牵制小溟,一开始就上传了鱼菌数据进入部门系统。陈可等人由此知晓程冥因真菌感染不幸遭遇寄生。理论上被寄生形成的怪物应该立即清除,可一来她没表现出危险性,前前后后多项检查证实她生理正常;二来曲赢与她关系匪浅;三来MF204项目失败,样本难得,权衡利弊之下,她们最终选择了观察为主。
而现在,程冥不仅回到了陆地,就在防御中心内部,而且躲藏得相当不错,这么久以来都没露出异常。
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怎么能够做到?
这非比寻常的消息一袒露在阳光下,保障部开始细查7月8号当日记录和多年前过往实验数据。
当曲赢被问到程冥现在是谁、到底藏在哪里时,她轻嘲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么神通广大,把整个防御中心掘地三尺查一遍不就行了。”
彼时她们单独见面,陈可看看她,目光是一种纯粹科研精神般的探究,颇为认真:“怎么让她逃掉了呢?”
“给我带着这种东西,还问我为什么?”曲赢丝毫不惧地勾起嘴角,歪了下修长脖颈,角度很合宜地直冲窗外太阳,任颈上金属环喧闹地闪光,“让程教授替我摘掉再说比较合适吧。”
进化部的人,自然对融合项目了如指掌。
没用太久,有人想到了程染开启的第一个实验,MM1在当年宣告失败,据说是销毁在了实验室。现在,这事被重新提起,开始怀疑起了真相。
奈何,40实验室已毁,一切都无从查证。而当初参与第一批融合项目实验的研究人员,除了同样神秘难以打探的“程教授”,现在也一个都找不到了。部分被基金会挖走外派联系不上,部分失踪下落不明,部分已确认死亡。
接着又有人想到:“团队外呢?还有没有其她可能知情的人?”
“有……江德馨,唯一一个没有加入团队,但以前跟程染走得很近的人,据说辅助了程染的藻菌研究,但,在去年40实验室的事故里丧身了。”
太巧合了。40实验室报废,所有知情者尽数失联。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感觉到不对,太不对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到这里,全部信息链条断裂。
不受掌控的东西,是上位者最畏惧、最头疼的。
“你们认为,是否存在内部人员接应?”应急指挥官抛出这个问题后,现场就陷入了死寂。
7月1日,情报中心大楼又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内容依旧与VOM47有关,但跨越一个月,她们再次面临的情势变得更加严峻。
这次会议大厅的人少了些,主要区别在,没有进化部的执行者们参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万公里的防线想要面面俱到实在天方夜谭,于是这一个月,除了东部这块因CR级怪物流窜导致的灾难,其它地方也连续发生了两件意外大事件——
“南边和北边都出了叛逃,我们这儿前年也发生过一次,涉及两个实验体,一个DE127,一个半成品MF204,授意人到现在仍不清楚。”
“最重要的命令只有一条,78海防事件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你们都清楚什么地方最容易被渗透。”
这话落定,现场愈发静默。
当然,在场的人都清楚。
——第四部门。
进化部的存在,就是定时炸弹。
自项目起始,或许就是个错误。
她们的人造怪物,和海洋里那个组织的成员,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本是为应对灾难催生的手段,反倒成为灾祸的引子。
“她们都是伟大的战士和优秀指挥官。”漫长死寂之后,一名实验员叹息一声。
实验员这个身份,就好似人类的母亲。
母亲,天生执掌生杀之权。只是恐惧这一力量的人,往往过渡地、大肆地渲染母亲的慈悲、宽容与无私,洗脑,掩盖,甚至用畸形的说教乃至法规强行扭曲“母亲”这一角色生而的权力,让人忘记了——
有权创生,自当有权赋死。
……
“曲长官。”
刚穿过漫漫荒凉的边界线,曲赢听到这一声,站住脚。
除非执行任务,否则她们这些身份微妙的保障部人员无权随意出入防御中心。所以,私自出现在隔离线,没有意外,全是违规。
身后视野拉开,熹微的光从低矮安防建筑边角掠来,将一抹影子投映在她们之间的地面。
她的斜后方有一个人。
在看清其面孔前,余光里,先出现了对方圆钝的鞋面。
夏乔。
曲赢没有转身,背对着她淡淡道:“想过很多人,你确实是最可能,但最意外的一个。”
她姓夏,和总部副部长一个姓,不是巧合。和她们这些大部分没有过去的游魂野鬼不同,对方是夏广厦的女儿。
所以才说意外——那位部长是个作风刚毅的军人,眼里总会看到太多人,大概正因如此,对女儿疏于关注了。
不过她对这个同事的了解就仅止于此。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
“跟她没什么关系。”夏乔走上来,“每个女儿都得继承老妈的理想吗?我只是我自己。”
直到和曲赢并肩的位置,她悠然一个转步拦在了她前面。
“你的选择真是太及时了。知道吗?防御中心准备裁减进化部了。”她用依然生机勃勃的神态,优哉游哉道出她们残酷的未来,“藻菌污染解决,清除掉和人融合的怪物,进化部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谁让我们太不可控啊。”
“我还挺擅长发现同类的。”说着,她高兴伸出右掌,是个要握手的姿势,“当初杨梅也是我慧眼识珠,多厉害的小妹妹,只可惜了MF204……”
她滔滔不绝还想跟新伙伴阐述下更多丰功伟绩,曲赢平静看着她,张口:“A类事件,请求解禁。”
这一个字一个字,是对任务途中把控限制环状态的另一头监测者说的。
在夏乔倏然凝固的视线里,回应随即便至:“准许。”
……
小贝壳不在防御中心了。
突然得知这个消息时,程冥有点呆愣:“去哪了?”
“不知道,超出了可以感知的范围。”小溟回答。
虽然之前为防止程染做的实验对她们不利,已生成的菌丝自行凋亡了,但还留了残存分生孢子休眠着藏在其体内。
MM221是重要实验体,怎么会把她运出去?就算是发现了真菌寄生,按照程冥的预想,也会是继续做研究,需要时她想办法再潜入,不会耽搁严蓉的治疗进程。
意外总发生得猝不及防。
另外,她还活着的消息不知怎的暴露了,随后仓库爆炸这顶黑锅也扣在了她身上,针对她这重大危险分子,保障部开始一项一项排查可疑目标。
查到她身上只是时间问题。
程染的情况没探清楚,又牵扯出一系列麻烦,时间突然变成怪兽疯狂追赶挤压着她。
以及最最紧急、最最值得关注的一件事是——她似乎,快临产了。
阵痛来得突然,怕吓到严蓉,她把自己反锁进了浴室。
放了满满一缸水,甚至没时间完全脱掉衣服,她靠坐进浴缸,手抓在白瓷边缘,手指极其用力,节骨隆起,青筋鲜明,血管被碾压又撑开,皮肤紧绷毫无血色,依然缓解不了那种痛苦。
拉长的菌丝往里探了探,尽量轻柔,浮隐在涌动的水纹间仿佛活着的黑色虫线。小溟也焦急疼痛得团团转——指它的声音在她脑子里来回打转,直转得她晕胀想吐:
“它们成熟了,但出不来。”
程冥身下痛得麻木,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大脑好像已经丧失处理触觉信息的功能。只有它的用词听得她胆颤,心脏像团灌满水的气球一紧一松抽搐着。
她到底要产什么?产卵吗?
第86章 “我是你的母亲。”
问完好一会,浴室里才传出回答:“我没事。”
声音不高不低,隔着门扇堪堪可以听见。已经是程冥所能提到的极限。
她没力气了。
所以严蓉依然等在门口,很不放心。
哗啦啦放水声沉闷卷进下水道,又过了一会,嚓,门拉开,穿戴整齐的人从里头走出来,长发湿漉漉贴着脸颊压在衣领下,颈窝残余未擦净的水珠,脸色有些苍白。
入夏的天气,她穿得一丝不漏,内衬外裹着长袖外套,行走间有嘀嗒的水滴落到地板,染出略深的痕迹。
“蓉蓉,我得出门,今晚不回了……如果明天也没回来,那就是还没处理好,你替我向部门请个假,不用担心。”
她说着,在严蓉靠近之前,先过去抱了一下她。夜色里看不清细微神情,身体有些重地压在她身上,相贴间水汽氤氲弥散开来,冰凉湿润。
也就在这一秒,严蓉闻到了点奇怪的味道。
有些腥,又有些馥郁的甜香。
这举动很不寻常,她下意识感觉不对劲。自从那次说开,程冥面对她时难像严莉那样自然,太亲密的动作自然也减少了,除非必要,她没再这样抱过她。
她怔怔张嘴想问,可程冥很快放开了她,再重复了句:“我尽快回来。”
说完,她拉紧衣服快步穿过客厅,路过玄关置物柜时带上了手电。
开门之际,那宽大衣角被气流掀卷着,像是振翼的蝴蝶,轻轻一翻,飞入昏茫夜色里。
……
今夜有薄雾,高空浓云低垂。
生物部实验大楼顶部左右对称着一双红色信号灯,被雾气晕染得毛茸茸,扩大无数倍的鲜红色,仿佛云中巨兽睁开的眼,静静俯瞰着这大陆与海洋的边境线。
程冥抬头一瞥,那被深深注视的错觉扩大了她的不安。她调整紧张情绪,加快脚步。
如小溟所说,她需要海水。
从这儿前往大海无疑天方夜谭,不提防护墙阻隔,仅论路程之遥远,她怕自己坚持不到那时候。
除了海洋,那么,她还能想到的合适地点,就是这里的废弃实验区。负六层向下,辐射跃进激增的原因在于下方蓄积了海水。
循着摸通的道路,她没花太多时间进入封锁的地下。索性这里没有摄像头监控,需要便拆墙开路,穿出遮挡视线的烟雾沙尘,潮湿空气卷着特有的阴冷味道扑上鼻尖。
其实有些担忧保障部对这里监管加严,她会被注意到。可腹部传来的疼痛绞着她的神经不断发力,仅仅控制肢体已经用尽全力,她顾不了其它了。
真菌孢子往往具备极其强悍的环境适应性,休眠状态下能存活极长时间。她们四月份来这里时留的分生孢子发挥起作用,将途遇怪物能寄生的全都寄生,获取信息并便于物尽其用。
一路下到目的地。理论上这里不可能有人打扫,防御中心只有一类“人”对辐射有相对抗性——来收集数据的是进化部成员。程冥都做好准备要面对纯天然全污染积水,但在多条分生视角里,意外发现了一块干净水池。
底部和四壁细腻圆润,灯光一晃,不知名光滑材料发出淡蓝色光晕,约莫两米见方,水深半米,正好适合她泡进去。
“是它们的饮用池?”小溟猜测。
她回忆一下那些奇形怪状的融合生物们,静了两秒:“……”
怪物有这么讲究吗?
但不管它们讲不讲究,她没功夫讲究了。
明明盛放着生命禁区的辐射海水,宫腔内的东西却似乎感受到舒适的环境,立即变得活跃起来,在她腹部蠕动着,有膨增下坠的趋势,加剧了源源不绝的痛苦。
有人说胎儿对于母体就是一种寄生物,会不断褫夺母体营养,操纵母体行为,程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手电和防水外套丢在岸边,顾不了核污染可能造成的伤害,她一颗颗解掉扣子散开衣物,下到充满咸腥涩味的蓄水池。
波光浮幻明灭间,比淡水更稠的水体渐渐包裹上身体,挤压感中掺杂着痛感,她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液态怪物吞吃。
宫缩越来越剧烈。卵囊下行,卡在了产道口,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接生。起初是助产的粘液,湿润滑腻,有些粘稠,有些涩手。
异常艰难的处境,唯一帮手是同处一体的鱼菌。
“不是这儿,往下,往里……进去点、再进去一点……”小溟指挥着。
程冥单手扶在硬实的坑壁边缘,勉力支撑躯体,探索着挪动右手,几度尝试仍然没能成功取出。
黑夜寂静无声,她只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偶尔闷痛的呜咽。光线微弱,淌到大腿的透明液体里慢慢夹杂了殷红的血丝。
同样滑润的菌丝流连在那一片区域,避免她损失太多营养。
体力极速流失,她头晕目眩,起初还有阵阵剧痛刺激她保持清醒,现在浑身冰冷,神经麻木,快要丧失知觉。
“把身体交给我,让我来吧。”小溟劝道。
是心疼她而提出的解法,可那声音轻微低沉的,又仿若深渊之中佯装无害蛊惑迷途羔羊献祭的恶魔。
程冥咬牙不吱声,仍在做着徒劳的努力。
以前她或许担心这是它意图抢占她躯壳的诡计,不过现在,她只是对它有怨气。尽管知道不应该,尽管知道责怪它无理且无用,但无尽折磨里大脑被感性支配,魂魄像随着知觉一起被抽离,情绪失去自主权。
雪上加霜的是,她想起一件事——死亡与繁衍,对人鱼而言似乎是一体的。她在红石湾下见到的那尾人鱼,就是在生产之后死亡了。
这在自然界并不少见。
譬如著名“朝生暮死”之蜉蝣,会用几月乃至数年的稚虫阶段累积营养,接着一朝集群羽化飞出水面,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繁殖使命死去,尸身随水漂浮,结束一场壮烈的生命轮回。
可这是其它生物的生存之道。
自诩高等的人类自然不会甘心在世一遭只是为了物种延续。无数人举枝燃炬照亮前路,文明的绵延高于种族盲目的扩大,这种情形下,个体价值早已不局限于诞下新的个体。
因此,拥有着人类思维的程冥,油然生起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求生是生物本能。
哪怕明白她在被本能支配,惶恐与迷茫依然颠沛如野火燎原,将她力图争取的冷静烧灼得难以为继。
“程冥,让我来。”
眼见她越来越难支撑,小溟也着急,终于不由分说强迫她接受,只是一个恍惚,立刻被它趁虚而入。
身体权限让渡。
她能看到、听到、感受到,但无法主动做出改变。
大量菌丝铺张如来自地狱的花朵,触须辅就指端深入,灵活柔软勾缠着,一刹那生剐体腔与器官般的极痛后,伴随无法形容的血肉分离、能量流失的空落失重感,哗,整团卵囊滑出。
或许是菌丝锋利,或许是产道挤压,它轰然破碎,像装满奇亚籽的水气球,爆出大量软弹湿答的内容物,迅速扩散填满不大的水域。
形似胎衣的薄膜溶解,内部卵孢乍涌,密密麻麻,散发着淡淡荧光,飘飘荡荡将她包围。
菌丝抽离散开,试图勾卷收回那些漂游四散的“子代”。
眼前星点炸开,程冥脱力滑进水底,混沌视野里满目幽蓝,渐次稀薄,把她所剩无几的神思也拉扯飘远。
她的理智像随之耗尽清空,攀升到顶峰的恐惧至此反倒降回零点。躯体冰冷,精神世界也冰冷到空濛。
疼痛轻飘飘远去,浸泡在危险致命的水域中,被未知的、超越现实般的、她亲自生下的生命体包裹着,竟然只剩下诡异的安宁。
明明极其掉san的画面,这一刻,看着这宇宙星空一样光怪陆离的景象,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些,算是她的孩子们吗?
她没有做“母亲”的自觉,只是面对这一幕这一秒,确实生出难以描摹的恍惚。
“程冥——”
所能感知到的最后场景,是幽静水泽下小溟的一声呼唤,她双眼合拢,意识昏然。
……
“程冥……”
又一声依稀来自意识深处的呼唤,链接的神经如同琴丝被拨动,嗡嗡回音不绝,将她唤醒。
她茫茫然睁开眼。
视野由暗转明,不符合期待的景物映入眼帘,清晰的一霎间,霍然!程冥翻坐而起,睁大双眼直视对面,无尽惊恐把她淹没。
她看见了自己——
如同平行空间扭曲折合,重重叠叠,无数的自己。
无论转向哪个方向,斜视或正视,所有的“她们”都直直盯着她,一眨不眨,一偏不偏。
她在被自己观察。
程冥肢体僵直,呼吸都要停止,几秒之后,终于,那口差点撑裂肺膈的气顺了出来。
是镜子。她前后上下左右六面都是镜子。
全方位,全包围。
果然,镜不能对床是有科学依据的。这措不及防冒出的场景险些把她吓出好歹,心率几乎狂飙至一百八。
惊恐缓慢退去,疑惑与警惕翻涌上来。
环境大变样,无疑,她已完全不在闭眼前的位置。阴暗潮湿的地下水池不见了,那些从她身体里钻出的卵孢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宽敞的空间、柔和的光线,身下仿佛为她量身打造的舒适坐卧具,在她坐起后跟着抬高,支撑她酸软的背脊。
怎么回事?她几乎怀疑自己之前是做了个噩梦,又或者此时还在梦中。
嗤,对面墙壁细微轻响。似乎是气动控制,那面镜子“裂开”了。
循着中央规则规整的圆弧,更加浓重雪亮的光芒渗入,宛如科幻影片的场景,另一个世界对她开启——
“醒了?”影未至,声先行,一个女人走进来,“放心,这里很安全。”
像是圣光里走出的自天国而来的使者,那些明亮先描出她周身轮廓,接着,是衣间的褶皱、阴影,挂在耳边的柔顺发丝,微微闪烁的珍珠饰品。更多细节勾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从非人转向了非凡的人。
胸口有烫金铭牌,应该也是研究所的研究员,可她的制服和常见款不同,设计更繁复美观,明显不是为实用,而是身份象征。
这位看起来气质优雅、地位高贵的女士带着笑,却是分外平易近人,关切对她道:“刚刚生产完,你需要休息。”
不管她神情多么和蔼,这话都很恐怖,很不合常理。然而程冥看着她,随着她轻柔的话语,只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在生发盘旋着,告诉她,对方值得信任、值得依赖。
这感觉没有来由,没有逻辑,出乎本能般地,让她不觉下意识放松。但在回过神来后,理性意识疯狂预警,刚有所缓和的心跳怦然加快。
程冥望着她,问:“你是谁?”
“我?”她像有点讶异她这样问,不过还是耐心回答,注视她的微笑愈发和煦温柔,“从基因层面讲,我是你的母亲。”
程冥迷惑又茫然,但对“母亲”这样过于严谨而意义不凡的词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自然而然地反感。
她正想反驳,就听对面人继续道:“小溟。”
她自顾自抬手摸向她头顶,手指也很温柔、温暖,但那蠕蠕而动的力度,像实验员在检查样品完整度的细致方式,程冥怀疑,她真正想做的是撕开她的头皮、插进她的脑子里,抚摸下方另一个意识体。
在她毛骨悚然扩大了的瞳孔倒影里,褚兰英微笑——
“是叫这个对吧?”
第87章 她和它,都是“她”。
“程冥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曲赢坐在程染身边,房间四角红点闪烁,她们被大量监控系统环伺着。
后者拿了把形似医用针钳的工具,在她脖颈处一拨,咔哒,限制环被拆了下来,放到一侧操作台上。
银白金属内圈有斑驳血迹,拖曳出一些白色筋膜似的丝线,犹如活物般还在轻微扭动。
是嵌在颈椎神经里的。
这痛感可以想象,但她低着头,只是搭在扶手的指尖轻微攥起,表情不见明显变化,说话时语调也平稳。
限制环需要进一步调试并更换更强效的抑制剂,其实并不是非得程染来,不过,只有程染来,她会足够温顺听话。
她是她的长辈,她的恩人,她伟大的实验员与再造之母……毋庸置疑。
即便现在的她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其实只是她“女儿”的实验品和保险栓。
不错,她也是程冥的保险栓,一道人形锁。当MM1出现问题,她是最有能力解决的。
2159年,她作为无数受试者之一被送到程染手中,偶然中的必然,她成为屈指可数的成功品,而且可以说是最成功的一个。
此前实验失败率奇高不下,从她开始,融合项目才算真正步入正轨。
61年,她见到程冥,知道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程染私自挪用研究成果将女儿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留下太多隐患,有意培养一个助手帮忙并遮掩。对方救她,焉知有多少是为这个女儿。
不过那时她没什么怨怼,对于间接救了她的小朋友,抱有无限好感与怜爱。
像某种缺失感情的投射,她总是希望她好好的,希望她们好好的。
但个人期愿扭转不了背道而驰的现实车辙。68年,程冥失去家人,失去最重要的母亲,她担心她,陪伴她,又何尝不是在从她身上汲取温暖。
74年,程冥被判定丧身海啸,就在她结束任务赶回防御中心的前一刻。像最后一根稻草毫无防备压下,没了牵挂,也就没了桎梏。
同年10月11日,进化部终于通过陈可的提议,于是时隔六年,她再见到程染。
就像曾经挽救她的肉身,在她精神岌岌可危的一刻,对方将她从虚无暗界拉回阳间。
事情到这并没有结束,太多疑案悬而未决。
更荒唐的是,紧接着75年6月2日,程冥也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她以为一直以来自家小朋友身体差,是寄宿着另一个怪物的缘故,多次高烧到濒死边缘被送进医院,要程染找她收拾残局,没一次跟那鱼菌脱得了干系。
然而,这样不死不休宿主与寄生物的关系,她们居然本质一体。程冥就是MM1,完整的,同时存在人和怪物两面的,比她还早诞生的实验体。
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复生。
她应该开心吗?
她理当是狂喜。
但这份喜里掺杂太多不意的惊悚,荒诞的真相,和无法自圆其说的逻辑漏洞。
眼前这位,真的是她熟悉的程教授吗?
程冥真的是她的女儿吗?
曲赢的问题其实问得很简单。
她可以说是,可以说不是,甚至可以说是也不是。
可偏偏,她说:“你问错人了。”
多浮泛淡漠的一句话。曲赢侧过头,看见程染眼神平静对着她。
手还放在操作台的金属环上,预备按照章程调整完重新给她佩戴上,但极其突然地,啪!一声爆鸣,头顶正上方玻璃罩破碎,灯光俱灭。
火星溅射,黑暗顶替昼亮,在限制设施生效前,曲赢像头出闸的猛兽刹那暴起了,利爪对上分神的饲养员,她的手卡上程染脖子,嘭!将其抵压在锋利的操作台边缘。
拘禁已久的腕足早已叛逃涌出,碾碎了那些一刻不停监控她的设备。后颈伤口还没愈合,鲜血淋漓得如自由的勋章。
这么重的力度,正常人都该出现反应,不管是奋力抓挠与挣扎,呼吸变得急促,还是面部缺氧涨红,至少该有反应。
然而,后者什么都没有。
出色的视觉令她无惧无光环境,因而曲赢看清楚了垂望她的那双眼睛。
那双依然宁静的灰白的,神祇般高高在上的眼睛。
曲赢嘴角弧度悠然拉大,不知是不可置信居多,还是荒谬居多,在响彻建筑的警报声里,礼貌地轻声询问:
“程染教授,我能挖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吗?”
……
未知建筑,未知时空。
镜面组成别具一格的新鲜牢笼,程冥僵硬着躯体定在其中,视线凝固于那位陌生女士。
她叫的不是程冥,是小溟。
比起一觉醒来被绑架更可怕的是,对方识破了她的真实身份;比起莫名被绑架还要可怕的是,对方知道她身体里存在两个意识。
“真高兴你能成长得这样快。”
她靠得更近,用满意赞赏的眼光打量她,整个人带来和暖的温度与浅淡的香气。
程冥分不清那源自人类造价高昂的香水,还是某些对她没有好处的物质。她无比想要后退,但身处这陌生空间,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我的母亲只有一个,她叫程染。”
连呼吸也放轻了,她一动不动盯着对方。
她不知道对面是善意是恶意,浑身每一块肌理都悄然绷劲发紧。
“不冲突。她是她的,我是你的。”这位女士失笑,指了指她胸口,“不信的话,拿出来看看吧。”
她问:“你从来没想过打开它吗?”
还没听懂她那句绕口的解释,程冥跟随她的动作,下意识抬手一摸。
更换过的柔软布料下方,某块凸起的硬物硌到了指腹,她愣住。
这不是……程染给她的吗?
在这个自称“母亲”的女人面前,她好像没有半点秘密可言。
耳边嗡嗡声发作,中枢神经似乎要丧失机能,无法进行有效思考。
迎着对方那期待的目光,被惶惑萦绕着,程冥缓缓取出海贝。
看了看这个的确可以储物的小东西,她寻到开裂的缝隙,用力一撬。
喀,贝壳掀开了。
指甲承力过度,甲床或许是受伤了,火辣辣的滚烫麻木,但她没有太多感受,只是盯着壳里的东西。
大概是些许海水侵染了进去,内部毁色得不成样子,暗沉的污浊的,两块隐有破损的硬壳,夹着一片粼粼闪光的卵圆形物质。
鱼鳞。
用树脂或者蜜蜡之类的材料包裹着,像是一块琥珀,封存着时间,也封存了更多更深的东西。
多年来贴身在她胸口的吊坠,不仅外壳镶嵌了怪物组织的符号,内部竟还有乾坤。
这么离奇的场景,石火电光,她居然明白了程染的用意。
这枚鳞片来自她另一位生物学母亲,证实着她的身份。
虽然很想保持镇定,但现实半点不给她镇定的余地。
她有点钝迟地抬头,看见后者如沐春风的微笑。
“要去做个基因检测吗?”褚兰英体贴地问。
“你见过我,还记得吗?”她一声短促笑音,称得上宠溺的口吻,“你见过了,40实验室那头标本吧?”
话语比海妖的歌喉更蛊惑众生,震得人三魂七魄无法附着在身体。
“你是——”程冥也不想这么不礼貌,可现实这么突破想象,她只能瞪大眼看着她,悚然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她是1号人鲛融合实验体,人的部分来自于程染,鲛的部分来自于眼前这个女人,所以她说,她是她的母亲,她也是那头标本……
可40实验室那具人鱼俨然早已死去多时,面前这个是人是鬼?
她突兀地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个激灵。但毕竟是曾经从业于生物科学的研究人员,程冥很快收住朝鬼神论飘移的思维,循着过往对这神秘物种的了解,终于找到一条勉强符合科学的解释——
或者,这就是人鱼金蝉脱壳的方法。
死后留下卵,寄生人体,就能将生命延续?
心脏吃力地鼓动,她屏住呼吸,不希望自己的声线泄露颤抖:“你要我做什么?”
她不信这种怪物跟她讲什么母女亲情。而今程染的立场也越发扑朔迷离。
她们在谋划什么,出于什么目的放任她到现在?
对方的手停留在她额头,拨弄菌丝的动作温柔如真正的慈母,随即轻轻一顿。
程冥只见她的眸子隐约眯起一分,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低下来,瞳孔近在咫尺。深处是不见底的晦暗,表面浮动着剔透幽光,仿佛观测镜头,能够洞悉一切细微。
神情渐渐变得无奈而危险。
“小溟,怎么不听话呢?”她在透过她,与另一个“她”对话,“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
商量?商量什么?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不知道的时候,小溟与她联络过,并且达成了某个共识?
像是预知到了某种脱轨的信号,不安在她心脏里腾然跳起,并伴随对方的言语成型,逐步演化为现实。
毫无防备,这场谈话转向了一个诡谲的方向——
“我知道你爱她,可吃掉她,你才能永远拥有她,杀死她,你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不是吗?”
她谆谆教诲,耐心引导着她的“女儿”。
几乎花费一半脑细胞,程冥才接收并理解过来,对方口中那个“她”,指的是自己——
面前这个人,这位身居高位一直在暗处观察留意她的女士,在意的不是她,而是她熟练操纵运用着所有身体能力的“另一半”。
她希望小溟吞并她,在这场绵延已久的身体争夺战中决出个最终胜负。
而她的另一半脑细胞在放空,在遭遇巨大冲击后,散漫地攫取到另一些事实——
她一定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吗?谁规定的呢?
明明她和它,都是“她”。
第88章 她根本无法反抗母亲。
事情完全失控了。
恐惧扼住咽喉,程冥试图张口,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无法从外部求诸答案,她只能在脑中呼喊着质问着,出于不知所措的惊惶、出于遭遇背叛的愤怒、或出于委屈与悲怨——
你答应了她什么?隐瞒了我什么?
你又在欺骗我吗?
小溟不应。
没有回应褚兰英,也没有回应程冥。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正在犹豫。
这场景太荒谬,也太疯狂了。她其实不相信小溟会主观意愿伤害她,可上次出现类似的局面,是它昧下了68年当夜的真相,以保护她的名义……保护的防护罩,也可能成为造就窒息的凶手。
这一次,又要她面对什么?
小溟静默无言。
于是褚兰英似乎有些遗憾,又似乎意料之中般微笑道:“好吧,我来吧。”
不知道她是基于什么做出判断,但程冥清楚看见她从衣袋取出了一管注射器。
透明包装内,淡蓝的药液微微晕染出迷幻的色彩,成分不明,但肯定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东西。危险意识在她脑中爆炸,刹那贯彻了全部大脑皮层。
在她靠近那一秒,程冥立刻偏头躲避,一翻身,咚!她从至少一米高的台子结结实实跌了下去,痛觉从神经末梢蔓延开,身体不由自主蜷起。其实应该有更和缓的方式,但满身疲惫未消,她又习惯危急关头依赖小溟,一下没调整过来,就这么摔在金属质的冰冷地板上,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不接受自己怪物的一面,不完全掌控自己的力量,等于引颈就戮,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任人宰割的局面。
可惜了菌丝不在她控制,否则她真想试试,分生孢子能不能寄生这所谓的“母体”。
掰正身体,程冥紧紧盯着斜前方的女人,呼吸急促,目光戒备,是警觉并饱含攻击性的姿态。
然而她太虚弱,几乎所有能量都耗在了生产,别说攻击,防御都未必容易。
对方是怎样挑中的这个时间,怎么做到这样精准地乘虚而入,还有她生下的那团东西,是不是也被面前这位收走了?
程冥思绪很乱,越想,嘴唇咬得越紧。恐惧之外,胸腔下硿硿声此起彼伏,涌动的血流如同瀑布撞石,让她头胀耳鸣着,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或许,在接近最终的真相。
她的诞生,是在这位推波助澜授意下的吗?程染当年偷走她,是否至少有一个目的是想让她远离这个人?
程染要她人性的一面,褚兰英想要的则是“它”,一个完全不必具备人性的怪物。这跨越时空的沉默交锋,堪称一场绝佳的戏剧,每个人白璧青蝇在自己位置上演着交响曲,分不清真伪善佞。
只有被迫参演的程冥很想举报她们。
这么个左右着人类未来命运的前沿阵地,被怪物渗透得不成样子,她忽然觉得防御中心不像是为抵御海洋污染建成的防线,更像特意给怪物们留的养饲厂,她也在其中,不知是饲主、饲料、还是被饲喂的怪物。
褚兰英走近,发间珍珠耳饰擦过淡白的光弧,四面银镜,微弱一点光就能使这里亮如白昼。
程冥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只退了一下,身后抵住冰凉坚硬的东西。扭头,她看见镜中的自己。
“头发”完全散开,辅助生产的长度没及时收回,在她蜷坐时就这样一直铺到地面,积成汪汪一潭深黑,将不知何时换上了白色棉质睡衣的她衬托得更加苍白,像水潭拍击摞叠的一抔浮沫。
原来这房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只是镜像带来的错觉。
纵深被拉长,仿佛有无限的空间,实质不过一方小小的笼子,她是笼中展不开翅膀的鸟。
“看起来,你不想我动手?”目标就在眼前,无路可退,很便于下手的角度,褚兰英却停住了。
望着她,用一种好似临终关怀师的温和语气对她道:“那换一个人来吧。”
程冥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在手边平台上某个按键轻点了一下。
一线光芒在距离最近的一侧迸发出来,程冥茫然循迹望去,身侧“镜子”质地从光滑变为了粗糙,就像PCB线路板组成的大屏,墙壁变化了。
画面明暗交错,缝隙凸现,墙壁变成了一扇对开的门,间隙拉大,直至完全掀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光晕朦胧,从模糊到清晰。
褚兰英将手中的不知名药品递给了她。
是的,她。那是名女性。
穿着雪白的实验服,戴着口罩,脑后盘卷着头发。
一个无论如何无法想到的身影。
程冥愣住了。
像是生怕冲击不够,对方接过东西,走向她,边走,边抬手捏向一侧的耳挂,不急不缓地,将口罩摘下。
防水无纺布剥离,黯淡光线中白到发冷的肤色,露出一张熟悉到令她恐惧的面容,那是——
程染。
许多年间朝思暮念的场景,如此突兀地降临,像一场毫无道理的怪诞梦境。
她恍恍惚惚回不过神,直到对方携着凄冷的空气抵达她身前,低下头来。
她这么近、这么近地看她,近到她不敢呼吸,怕吹散了她。
“妈妈……”程冥大大瞠着双眼,发抖地低低呼喊她一声,世界都像要随着这震颤的声线倾倒塌陷。
再相见,隔了两场生死,七载光阴。
可相比于程冥激烈的生理反应,程染表情很淡。指间划过幽寒的银光,她攥着一支注射器。
褚兰英站在二人不远处,带着淡淡的乃至于悠然的微笑,注视这母女相残的一幕。
她想留下小溟,所以想方设法湮灭她的意识,可,程染又为什么站在她那一边?
程冥不明白。
她没办法思考了,眼底茫然多过惊痛,大概在太过剧烈的疼痛涌上前,身体的自保机制被唤醒,感受痛苦的脑域先一步麻木失去了知觉。
是因为我杀了你一次,你恨我吗?
创造我,只是为了你们的项目吗?
我……是你的女儿吗?
程染没有回应她的疑问或呼唤,一只手落在了她肩膀,针尖稳稳抵上她的颈动脉。
程冥在发抖,不是因为尖锐的针头,只是因为这个人的手。
十六年恩养一夕崩溃。
面前这人的形象与过往太过迥异,她甚至开始怀疑回忆是否为虚假。
自己真的拥有过妈妈吗?
母亲是假的,爱人是敌人。
她一无所有。
她应该挣扎,应该抵抗,可当程染摁上她的一霎,她就像倒退回了婴孩时期,那只纤瘦的手像山压着她。
孩子的感知太狭窄太纯粹。她眼里只有她,她的全部世界只有她。
她根本无法反抗母亲。
然而,在锋利针管扎进皮下之前,近在咫尺一缕黑色倏然扬起,卷住了那危险的利器。
程染灰褐的瞳珠轻微一转,看过去。
拦住她的是菌丝。
程冥感知到那些绵绵的酥痒,怔住。
小溟要救她。
千钧一发的时刻,另一面的她,属于鱼菌怪物的意识出现了。
一无所有,到最后,唯一所能拥有的,只有自己。
“程冥……程冥,她不是程染。”小溟似是刚刚转醒,传给她的神经脉冲很微弱,却很坚定,“她不是。”
先是涓涓细流,接着,犹如洪水溃决,天崩地裂般可怖的信息。
它说:“她被寄生了,你见过的,被鱼卵寄生的尸体。”
——尸体。
这个词在她脑中空茫地滑过。
她面部肌肉发僵,微微张口,说不出话。
她明明早就感应到什么,但在它亲口说出来这一瞬间,还是痛到肝心若裂。心脏在撞击胸腔,嗵,嗵,撕拉肌肉,锉刮骨骼,令她的肝脾肺肾也一股脑被捣碎成汁,好苦啊。
五脏六腑都破碎,原来是这个味道。
当小溟还在说着什么的时候,可能是劝慰,可能是道歉,程冥浑身已止不住颤抖。起初她喘息很用力,好像肺癌病人被夺去了氧气,竭尽全力地呼吸。
但几秒之后,一切又都消失了。
她以为自己是接受现实恢复了平静,其实是飓风犁过地面后满目疮痍的平静。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断了。
再看向程染,她的瞳孔晃晃悠悠映出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但她的视觉神经失灵了,接收不到任何画面,于是,程冥甚至能清醒地开始思考原因——
人鱼同族间有感应,不管是跟寄生程染的那只卵,还是同样被寄生的褚兰英。
它很早感知到了这些,察觉到了真相,却没有立即告诉她。
“你怎么不早说呢?”她问它,“这次是为什么?”
与一年前几乎毫无二致的场景,区别只在,这次她没力气嘲讽它了。
她提不起嘴角,任五官松懈随意地摆放,面无表情问它:“还是为我好吗?”
“……”
神经讯息一秒能交换百万,所以,以大脑信号传导的维度评判,小溟沉默太久了。
“她说,可以让我和你一起离开陆地。”它很轻、很弱地道,“我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只有我跟你。”
随这句话同时传递而来,星云般斑驳而抽象变化着的,是它过去藏匿起的某些画面。
这个“她”,不出意外,指的是褚兰英。
她们在红石湾下,顺手藏进鲛卵里、后来却再杳无音讯的那枚分生孢子,被褚兰英得到了。
而且,培育成了菌丝体。
孢子菌丝体能感受波动,只是欠缺感官,并不直观。对于习惯以五官感知世界的程冥,那些信息接近无法解读,因此错过了许许多多。
但小溟可以。
何况,人鱼本就能通过超过人耳感知的声波沟通。
从孢子落进对方手里开始,她和它的交流和谈判也开始了。
有些时候程冥的很多念头,谁知道究竟是她个体意识发出的,还是被小溟隐晦的引导影响。
平静虚假轻薄得像张糯米纸,只要有一滴水落到上面,就会从那一点开始逐渐地逐渐地融化,融成糜烂的混稠的一团,再也无法复原。
在这里消融了她的平静的,是一滴眼泪。
“小溟——”程冥滞涩开口,喉咙像是被沙砾磨出了血,她含着满口的铁腥,不知道自己是想哭嚎还是詈骂。
她以前就该察觉的。
明明身体也是它的,可除却起初懵懂时本能排斥另一个意识的存在,到后来,直至一切大白,它再没提出过拥有身体的要求。
它没有掌握躯壳以达成与外界建立联系的需求,就像真正的寄生生物,耐心舒适地龟缩在她躯体深处,只愿意与她交流,只在乎她的感受。与其说不通人情不会社交,根本是不屑于社交。
不能用看人的目光看它。
它的自我认知非人,也非任何一个族群。
她原本也该同样,却被程染一手拉入人间,培养成渴求人类认同的“人”,像所有女儿一样渴望母亲的夸奖,渴望母亲的青睐。她亲手为她催生出根芽,将她深深栽进了这片大陆。
所以,当母亲离开,她就成了断梗的浮萍。
何所去何所终?她不知道。
而与她不同,小溟从来不觉得孤独。因为它有她,一直有、且只有她。这是它无比确信而为之满足的一点。
多纯粹的怪物心性。
她痛恨又深爱的怪物。
“小溟。”显然,褚兰英也发现小溟苏醒了。她无奈叹了口气,摇摇头:“你真的不想独自拥有一副躯体吗?不用被她掣肘,想去哪就能去哪……”
程冥抬眼看她,小溟短暂征用了人体发声系统,言简意赅:“骗子,滚!”
面对“女儿”这样不礼貌不客气的叱呵,褚兰英再叹了口气:“我没有骗你。我是为你好。”
真是经典异常的话术。
她明明不是纯粹的人类,但把人的习性摸得比人类还透。
这场面何其滑稽,程冥扯了下嘴角,莫名的一个笑。
她应该感觉疼,母亲爱她,可母亲已经死去,爱人爱她,可爱人与她理念相左。
但她现在真是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
“小溟,你还是睡着听话一点。”褚兰英的耐心耗尽。
另一面“镜子”也消失了,墙壁像幕布徐徐拉开,露出一樽透明玻璃缸。
幽蓝溶液中,一株乌黑的丝状海藻在摇曳——不,是分生孢子发育成的菌丝体。
她走出去,在缸壁设施上轻轻一拍。按键开关应力,有隐隐约约棕色液体弹出,像一缕烟注入密封缸中。
孢子体和本体有联系。
程冥视线跟随对方,电光石火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可已经来不及阻止。
第89章 妈妈,不要不理我。
刹那间,刺痛涌进她大脑。
好像一张锋利玻璃片将什么与她骨肉相连血脉交缠的东西划开了。哧,无声的小小火花,粘连的末梢细丝被拉断,冰冷的无机物坚硬阻隔在那里,绵长的空濛如雾笼罩漫来。
来自她的另一半。
连她也这样清晰知觉,不敢想象小溟遭遇着什么。
程冥不知所措地唤:“小溟?”
可再没有回音。
浓浓的恐惧席卷上她全身。
“真是太软弱了。”褚兰英转过来,大幅灯光被缸中菌丝割裂,致使其背后光影张牙舞爪,宛如拆骨画皮佯装可亲的鬼怪终于显露出森然一面,居高临下评价,“人这部分在你身上毫无意义。”
菌丝像离了水的海藻颓萎失去活力。没了阻碍,程染再一次抓住她,不费什么力气,针头对准动脉血管刺下。
很微小、但尖锐的痛。
程冥身体一颤,哽咽着叫她:“妈妈……”
明知对方在带给她伤害,她下意识的反应,仍是低头将自己送进了她的怀里,像一只疲倦的濒死的幼兽,即使死亡,也想死在母亲温暖的怀抱。
是她给了她生命,所以,现在想要拿走,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可这怀抱并不温暖。
她听见微弱的心跳声,下方有血液在循环流动,还在为脑部运转供给氧气与能量,可她只感受到无尽的寒冷。
于是她又有了点清醒——好像,这不是妈妈啊。
错觉般地,在她靠过去后,这副与她相贴的身躯也顿了下。
程染的呼吸离她近了,也许过了一会,也许刹那之后,头顶一个很轻的嗓音:
“宝贝。”
太熟悉,又太陌生的一个词。
她在喊她?
程冥抬头,饱含惊恐与希冀地望去,望着这个面目全非的母亲。
她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现在,整个人却像从高处重重摔下的瓷器,随着这两个字分崩离析。
她是妈妈吗?
程冥紧紧盯着她,用沉默恸哭的眼眸问她,你是我的妈妈吗?
妈妈,你记得江老师吗?你记得金霞教授吗?你记得程进吗?你……还记得我吗?
她想抬手触碰她,然而,那双眼垂下看她,像一抔封冻的水,裂开一些微渺的疑惑,没有温柔的意思,伤害她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执掌她生死的手贴在她颈边,嗒,按下。
程冥流着泪,张皇无措地看她,好像什么感受不到了。
大概,只是一个容器被装进了点容器本身无法理解的东西,继而忠诚复述了出来。
人死,能复生吗?
她也很想自我欺骗,可她更忘不了程染的话。
“妈妈,什么是死亡?”
许多年前,听见女儿的这个问题,身为研究员的程染想了想,尽量简洁但严谨地回答:“死亡就是,身体机能不能逆转的终止,所有生理功能消失,看不见、听不见、感受不到。”
“那我叫妈妈,妈妈也不会再应了吗?”
孩子对死亡没有明确认识,也就没有大人常言的避讳,会下意识拿自己、拿自己熟悉的身边人举例,不带任何恶意与诅咒的,最原始单纯的好奇与求知。
所以程染也不会生气,只是笑着道:“对,怎么叫妈妈都听不见咯。”
小小的她一下对死亡有了丁点真实的感受,瘪起嘴,难过地抱住程染,将脑袋埋进她腰间:“妈妈不要不理我。”
不过程染也是个富有浪漫气息的艺术家,于是她捏了捏她鼻尖,说:“别怕啊宝贝,换个角度想,就是妈妈会在你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永永远远陪着你了。”
母亲是第一个对她进行生命教育的人。
可她没有说过眼下这种情景,该如何看待。
这是死亡吗?她心脏还跳着,生理功能还存在着,甚至,大脑对外界刺激还有反应……是什么让她具备这些现象,是什么在欺骗她,伪造她母亲活着的假象?
这一刻,迷惘、悲伤与微渺的愤怒混杂着,让她无比渴求起真相。她无比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主导了程染的表现。
这个想法渗出的同时,啪,有什么爆裂的声音,液体溅到她脸上,很少量。程冥直愣愣地,她不仅在那双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像,也看见了自己的菌丝。
菌丝蠕动,带着极少量的粘液、血液、浆液,或者别的什么,从心脏主脉逆溯,顺着遍布人体的经络管道,突破血脑屏障,刺穿程染的头颅,摸索寻找到一切的源头。
是的,自己的菌丝。
小溟失去联系,现在,是她在操控这具身体种种致命防御体系。危机关头,她分割让渡出去的权限收回了。
不管在不在她的主观愿意,七年前那个夜晚被重现了。
肉眼不可见的角落,菌丝化作解剖刀解离着她熟知的、不熟知的脑部,白质,灰质,和曾经探索过的被寄生大脑不同,这脑域分外完整,不曾遭遇过寄生破坏般。一片血肉模糊里,一个球状物在滚动。咕叽,鱼卵滚了出来。
这鱼卵也有所不同,很小,很透明,不敢想象它已经在人脑里呆了七年,根本不像是纯粹汲取宿主营养以壮大自身的寄生物。缠绕接洽上那些神经末梢的一霎,她明白了个中原理。
2168年,意外发生不久,海洋里的怪物搜寻到二人的遗体,打捞上岸,再被保障部发现,送到了研究所动物组。
褚兰英向另外多位负责人发起通话,说明情况,提出了一个超乎想象的解法——抓住程染大脑缺氧死亡但身体机能未完全消退的极短间隙,用变异鱼卵嫁接,保留存储记忆的中枢神经。
“程进呢?”
“没救了。而且我们获得的鱼卵是雌性,只有程染可以试试。”
“各位尽快。”褚兰英提醒,“多犹豫一秒,她的脑细胞就多死亡一部分,即使成功也可能永远错失重点信息。”
那其实是一通可能改变历史走向的通话,但在当时,只是事发突然的,五大总部领导人收到紧急简讯召开会议,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要做下决定,是否允许开这个先河。
所有人都清楚人才的重要性。程染掌握大量关键知识、关键技术,她们需要她的学识、经验和智慧,不论有关藻菌或有关融合项目。失去这样一个天才损失是巨大的。
太短的时间无助于思考商讨出更好办法,因此,防御中心最终通过了。
于是,有了一场绝无仅有的“手术”,将亡者“复活”。
这就是这个生命体尚且存在的全部。如她解析严莉的记忆,鱼卵调动着程染的神经,模拟其活着的生理反应。
听起来十分极端邪恶的做法,却不过是智械科技派的对立面。前者可能选择集成电路上传云端保留意识,而生物科技,选择了合理利用变异生物的特性□□储存重要信息。
防御中心最重大的成就突破就是生物科技,尽管这与大部分人的伦理观念相悖。
如今看来,焉知是利用了变异生物,还是被变异生物利用。
只有记忆存在,真的算是活着吗?
这个问题会被争论,其实只是生者的问题,是生者不愿接受逝者离去,哪怕自欺欺人也想固守那毫厘的希望。可对死去的人而言,连意识都已消逝,没有“自我”的概念,如何算存活?充其量不过一台计算机,一款模拟器,为实现某种目的人为打造的机器。
她是妈妈吗?
她当然是啊。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这只是被寄生物操控的空腔,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意识究竟是什么?当大脑整体集成遭到破坏,物理层面个体意识消弭,但后续重新激活部分神经细胞保留记忆,这个连自我意识都不存在的“人”,还能算活着的人吗?
程冥好像也死去了,恍恍惚惚,丧失了知觉,丧失了发声能力,丧失了听力。不清楚一切具体是怎样发生的,茫然抱住突然倒下来的躯壳,像飞蛾扑火拥抱一个会将自己焚烧毁灭的信仰。
她似乎又回到了孩童期,学过的所有知识都消失了,对世界认知朦朦胧胧,对死亡一无所知。
“妈妈……”
妈妈,不要不理我。
啪嗒,注射装置掉落在地的声音,微弱轰鸣的令人恐惧的声音。程染的双手擦过她两侧肩膀,头落到她颈边,凌乱的长发披散轻拂过她的侧颊,身体与她相贴,像一个主动的拥抱,没有了记忆里妈妈怀抱的柔软,只有淡淡的腥气围绕。
于是程冥终于明白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又一次为了自保,杀死母亲。
所有条件反射消失,本就薄弱的呼吸终止,心脏沉寂,被强硬延长七年的虚假生命按下最终键。
程染,在生物学意义上死亡了。
她应该放声大哭,可嘴张开,撕心裂肺的剧痛,像鱼骨卡住喉口,发不出声音,双手回抱,只是冰凉的尸体。她也想扭头看一眼她,或许会是最后一眼,却只能恐惧地仰头睁着眼,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液滴划过颧骨,淌下下颌。
她不敢看,不敢面对,不敢哭泣,不敢回头。
手臂本能地收紧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双手环绕她脖颈,让她想起幼小的自己也是这样挂在她脖子上,安然蜷睡在她温暖香甜的怀抱。
可是她没有妈妈了。
道别一次又一次,唯这次是永别。
十六年教养之恩,怎么放下,怎么忘记。
人生两大终极课题,生与死。现在,妈妈大概教了她人生最后一堂课,是如何面对死亡。
失去之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回到童年,回到亲人身边。可人生怎么才能逆行呢?
她一步步走向明日,一步步远离昨天。
晚来惊梦凉夜枕,她孤独走了好远好远想起回头,妈妈在那条老旧长路的尽头,微笑挥挥手,对她说再见。
第90章 我最爱你。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看得见的表象与看不见的内心全都湮灭为无尽灰白雾气,她蜷缩着抱住自己,一动不动,既不关心外界,也不关心自身,仿佛化身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这片濒临崩塌的精神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但她不觉得孤独,任由神思烟气般飘散,享受着空白的安静。
被世界遗忘了般的安静。
只是这安静实在短暂,没一会儿,贴着她的某个意识复苏了,开始骚扰她,弹弹她的神经,拨拨她的感知,啃啃她的敏感处,分散占据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扣在灵魂里的痒,向四肢百骸蔓延出去。
它真的很调皮,很不懂事。
“你出去。”程冥说。
出去替她面对指责,面对狼藉,面对一切她不愿面对的不堪。反正,褚兰英想要的是它。
“我出不去,你把我们困在这里了。”
她的二分之一如同幽灵环绕着她,从身后拥抱她,又从正面亲吻她,趴在她的肩头,又钻进她的心里,无处不在着,任性地撕扯她虚伪的平静。
“你好胆小啊。你在害怕,你害怕再看见程染,你害怕面对你犯下的罪——你觉得那是罪孽。”
这声音在肢解她。
她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可能是外面,可能就在她内心。
“但她最初创造你,就是为了完成基金会的任务,用你做筹码,救她的亲生女儿而已。”
“她后来救你,也不过是亲女儿没救了,把母爱移植到了你身上。”
“为什么她不让我出现?有我在,你太不像人,不像她的女儿。”
“你只是替代品,程冥,你明白了吗?”
每一句话都很轻,其间蕴含的东西却很湿冷沉重,刻薄的,辛辣的,戏谑的,神明般的无情,魔鬼般的恶毒。
“养育你的十三年,为了改进抑制剂她没少拿你做实验,任你被病痛折磨。她只是你一半的母亲,她还是你的研究员与实验员。”
“七年前她丢弃你,是以为褚兰英代表着基金会,她不想把你交出去,可以说是救你,但她什么都不告诉你。她也怕你恨她。”
“她爱你,但不正视你,不接受你。”
它成功了。
打碎程冥的理智,崩溃具象化,这个世界开始焚烧,开始消解,开始没有逻辑地坍塌扭曲。
“你能不能滚远点?”
她在风化的灰烬里抬起头,本该情绪汹涌的痛斥,从她口中脱出却死寂不见余烟。
程染已经死去,爱和恨也好,真实或虚妄也罢,再浓烈的感情都没了凭依,再多的疑惑都得不到答案。
她穷极一生也得不到了。
只有母亲留在她身上的血,褪去温度与颜色,演化成这一片苍冷的荒原。
碎屑纷纷扬扬,她是坍塌世界里的一具尸体。
“好吧,那我们不提她。”小溟蹭着她,精神犹如无数触角的克苏鲁怪物将她越缠越紧,那感觉像拥抱,又像在被绞杀,穿过她的表皮,勒进她的肌理,直抵她的最深处。
于是,她一边觉得窒息,一边感到安心。
令人作呕的安心。
“我最爱你。”它说。
只有我接受你——它的隐含意。其实它对于在哪里是无所谓的,反正程冥在,什么地方对它来说都一样。
可它想跟她永远在一起,是一起活,不是一起死。
“严蓉在等你。”拿出这么个只会跟它争抢伴侣的人安慰伴侣,它真是百般不情不愿。奈何有效。
“曲赢被关起来了。”这是菌丝跟程染脑中那枚鱼卵触碰得到的画面。程冥能见到的它也能见到。
“褚兰英了解所有的事。真相在你眼前,你不想去看看吗?”
一个她像是散落成了无数的碎片,另一个“她”在一片片捡拾拼凑,用上能想到的所有黏合剂。
程冥没有明显反应,依然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但渐渐地,她周围的风暴不再那样肆虐,灰霾余烬如同雪花产生又落下,堆积,铺满,直至填平无尽的疮痍。
崩解停止了。
雾气散开,茫茫的光穿透尘埃,从远方淹来。
她抬头遥望,许久,缓缓站起。
世界重归秩序井然,脚下匀整蔓延开去的像是一面镜子,颠倒照映出另一个身形,她迈出第一步的同时,脚底的那个“她”也迈开了步子,当她们走动,银白的涟漪漾开,一圈又一圈。
是薄薄的水面。
水纹迷幻,倒影中那个身影,像她,又不全像她,非人的、迷人的海妖。
她的暗面,她的怪物化身,她的第二类人格。
她爱的“她”、恨的“她”、曾极力否决但终要全盘接受的“她”。
向外,水岸生长无数白色小花,当她们一起走入白昼,漫山遍野水仙花摇晃,像在祝福,像是欢送。
……
睁开眼,微微晃眼的光线。
梦境的白昼延伸到现实,她看到一盏小小的灯,像枚月亮悬在不远处,幽邃宁静。
与之前的区别在,原本的镜面已经完全变成一块电子屏,甚至显示着时间,10:35。
完全不知道是夜晚还是白天。
菌丝轻柔欢快地摩挲她脸颊。程冥知道自己感知里多了很多东西。
不过醒后第一眼,她屏蔽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感官,屏蔽了她未曾见过的世界另一面精彩带给她的吸引,盯着空空荡荡的天花板,视野空白,脑中也空白。
大脑终究是这宇宙间最精妙神秘的仪器。
人类心理,脑神经科学,无数代人穷尽无穷光阴也没弄清楚。哪有能专一毁灭某一意识的药剂,要抹杀一个人格,只能从内部。
褚兰英是想逼迫她精神崩溃,谁知没有效用,她崩溃,小溟只会跟着崩溃,继而,反是相当于在外部推了一把,让她们由外向内整合了。
对于这个结果,始作俑者倒像比她接受得还快。
“冷静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吧。”小溟动静不小,很快,褚兰英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她从养着分生孢子的装置方向绕过来,俯身拨开那些过于躁动的菌丝,摸了摸她额头。
听起来有点儿遗憾,但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主事者,总体平和而自然。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没能在你成长过程里尽到母亲的责任,我也感到可惜,现在,希望我能弥补这点。”
如果没有前面那番作为,她现在真像是初次认回女儿的母亲,慈爱而真诚。
程冥在她的帮助下坐起来,比起之前的虚弱,她现在明显感觉好多了。
对方给程染那支注射管里恐怕是营养剂之类……想到程染,她扭过头。
地面空空如也,半点痕迹没留下。
程染的身躯被处理了。
干净得仿佛她只是做了场噩梦,如果不是她又被换了身衣服,如果不是喉咙残余痉挛肿胀,身体还记得那撕心裂肺的痛。
啪嗒,开关拨动,褚兰英打开了最后一面镜墙。
全部的镜中人消失了,空间倏然开阔。偌大的实验室,或者,又或许是储藏室。说实验室,是因为后方铺设着许多高端仪器设施,也留有操作台。
不过望过去的第一眼,先是幽光粼粼的美景,容器内注满溶液,灯光一透,满目荧蓝色。
一座玻璃箱体矗立在两三米开外,再细看,那眼熟的光泽并不是浪生浮花藻菌,而是——
程冥下了地,走上前。透明玻璃后飘浮不定的光与影曼舞,那些东西像冥冥中与她感召着。
是她产下的卵孢。
不似子体对母体的呼唤,依靠激素引诱后者无休止的奉献,而好似,那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落下了一些感知在上面,它们分走部分神经元,导致她能量流失,但感官也因此延展扩大。
如果未来它们能吸收到更多营养,甚至,大概能够反哺给她。
这就是小溟一直感受到的东西。
程冥屏息,她仰头站在箱体投射的四四方方光笼里,像被琥珀冻住的飞虫。
思维的海洋在翻卷咆哮,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这四面镜墙,一面要她见褚兰英,一面要她见程染,一面囚着分生孢子,一面装有新生的卵孢……前两面是她明与暗的两条过去线,后一面是受制于人的现在,剩下这最后一面,是未来。
孱弱,冥幻,尚不可知的未来。
她问:“你要它们做什么?”
她侧身看向褚兰英,整合完小溟的感知记忆,她知道了更多细节,基本能还原出对方不少动机。
但其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依旧琢磨不透。
“怎么这么冷淡。”褚兰英从背后握住她肩膀,以一个过于亲密的距离将她的姿势摆正了,声音带笑,在她耳边道,“说起来,我也算它们的姥姥?”
这玩笑一点不好笑。程冥撇开眼,神情隐隐作恶。
背后这个“人”,这给予了她另一部分基因与特性的母体,现在与她形影相叠着,一起观赏她给予了部分基因与特性的新“子体”。
这场景,实在荒诞无稽,奇异到神异。
她不接茬,褚兰英只能遗憾放弃逗弄她,与她的视线共同聚焦于那片幽蓝,自顾自往下道:
“我们曾经设想过一个治理蓝图,那就是依靠真菌,已经发现一些黑色真菌能够利用辐射供能,这是如今充满危险的海域还能因富营养化导致缺氧的原理——”
“你们?”程冥回头打断,“你和哪些人?”
后者笑了,有点古怪的笑。
迎着程冥的目光,她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前的铭牌,解释道:
“当然是,‘我’,和褚兰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