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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李酶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来都来了。


    果然是输送废料的通道。


    七八分钟后,从投料口经多道减速装置,最终有惊无险,程冥抵达底层收集库,远离了危险的核心实验区。


    菌丝从茧状平摊复原,浓密的乌发好似涌动的生物铠甲,识别到安全环境,解构为纤柔无害的细丝将她释放出来。


    程冥没有停留,迅速跃下出口,身后金属闸像铡刀咔嚓一合,重新筑起隔绝屏障。


    为避免储存的固体废料产生不良影响,主管道避开了人员密集区,沿外围建设,出料口开在位置不明的僻静仓库,呜呜的冷风从吊顶的空域穿过,驱散浓烈的化学剂味道。


    回头向上望去,她的心脏还在胸膛里剧烈搏动,不自觉按住心口,触摸到衣服下小块坚硬的物体。


    怪物的势力有些超出想象了,生物部的实验员也是这个组织一员?


    她曾怀疑贝壳上面的纹路才是关键,至于贝壳本身,只是程染因为她挑选的一件有纪念意义的材料。


    可照这么看,也可能,贝壳就是这群怪物碰面的重要信物?


    管道四通八达,金属边缘的荧光指示像萤火虫微弱蛰伏着,这里很静谧,但摆脱不了后方如影随形的阴影压迫。


    她控制不住想起那双眼睛。


    光线不巧,她看不清对方样貌,但那双眼睛总给她熟悉的感觉,令她的心跳恓恓惶惶至今没法安宁。


    尚在惊惶不定,又听小溟叫了她一声,“程冥~”一种很不妙的讨好语气。


    尾音娇娇地扬起,全然没有刚脱险的紧张意识,说道:


    “再去下研究所吧,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


    它入乡随俗得太自然,程冥一顿,险些没遏止住自己发出尖叫:“你又干了什么!”


    那些纷杂的念头像被水流哗啦啦冲走,她一下想到除了蠕虫,海蟑螂那边也埋了大量分生孢子。


    情绪一激动,这鱼菌就发出委屈的声音:“饿——”


    “……”


    程冥深呼吸,无望地仰头。


    她突然有点怀念起曾经只谈利益不谈情的“共生”时期,至少可以明明白白对它说:时机不对,不准饿。


    ……


    凌晨3:37。


    A区实验室。


    重点区域仍然处于封闭之中,收到消息的人赶回来,秋菊确认结果:“蠕虫呢?”


    “不知道哪来的第二种怪物,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一伙,可能被吃了,可能一起逃了。”曲赢把手里东西丢给她,“上面残留生物信息,尽快提取吧,没准还有用。”


    秋菊接过一看,子寄体幼鱼,已经死了。


    “又是这样。”倒也没多意外,她叹了口气,“这组织真是太张狂了。”


    听到这话,褚兰英瞥一眼某位去而复返的程教授,带了些许笑意,“看来你们这儿也不是很安全啊。”


    “各位,既然没意见,那我把东西带走了。”


    她已经从密闭舱取出鲛卵,连带生物部重金特制的便携胶囊托在手中。


    堪称趁乱打劫第一人。


    秋组长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珍稀样本,只能无奈地苦笑。


    有意见能如何,保障部上层领导保持沉默,这里当然是权限最高的人说了算。


    虽然对方不乏科研者严谨从容的气质,但秋菊觉得,这位女士更像是精明的商人,不在乎规章制度,只取舍利益得失。


    防御中心还处在警戒状态,公共设施关停,非战斗人员出行由武装护送。


    出了生物部,乘上回程的装甲车,褚兰英在铺有软垫的后排落座。


    没有假手于人,她打开便携胶囊看一眼,车内照明很暗,只剩信号灯反射的亮度,里头鲛卵在黑雾般浓重的夜色里滢滢生辉,那样微小,而那样夺目。


    没费几多功夫,她找到了两件多余的东西:一是保障部放置的定位器,二是一枚分生孢子。


    随手将定位器销毁,至于另一件,肉眼几乎不见,但褚兰英精确无误地拈起,指尖搓动,微笑着揉碾这休眠中的坚硬孢子。


    她动了动唇,无声的两个字——调皮。


    ……


    新历翻到2175年的2月份。


    距离那一场灾难已经过去半年。


    去年7月8日防御中心开启的一级警戒,最高应急响应,全部门进入战时状态。


    此后不眠不休三个月的灾后防控,到10月18日,防护墙修复完毕,放射性污染检测回归正常水平,人工降雨结束,防御中心退至二级警戒状态。


    再到11月28日,全体大筛查结束,指挥控制中心宣布解除全部警戒状态。


    然而,保障部对外行动小组的氛围一直没能变轻松。


    情报中心大楼,403会议室。


    这已经是第三次专项会议。


    “10月24日,损失强酸蠕虫样本1头、大型海蟑螂样本5头;11月7日,损失大型海蟑螂样本12头……12月16日,损失荧光巨鱿1头、蓝光水母若干……1月23日,损失变异海藻样本和变异珊瑚虫样本若干。


    “如果以上确证为同一目标所为,那么,正如你们所看到的,它的胃口正在变大。”


    数据分析人员站在数字大屏前罗列要点,台下专项队员们鸦雀无声。


    10月份红石湾出事到现在,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高强度稽查工作,揪出潜藏变异生物无数,可这一只存在感超强的怪物始终没查出来。


    档案记录“VOM47”,意思是“变异海洋怪物第47号”——未知登陆物种,为方便信息记载与情报交流都会用“VOM”代指。


    连续作案兼有效信息匮乏,其危险程度不断攀升,但因为没有明确人员伤亡记录,定级上不去,只有知情部门人心惶惶,无奈回回扑个空。各安全负责组长气得半死,觉得这47号简直是踩着保障部的脸面肆无忌惮进行挑衅。


    “研究所库存也清点过了,基本确定过去储存的样本都有不同程度损失,VOM47并不是近期才出现的,就在防御中心,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知道混吃混喝了多久。”


    听着这话,职业生涯惨遭滑铁卢的保障部成员们一个个险些无地自容。


    “另外还有消息称,有部门在一年前丢失过一头实验真菌,已经生出高等智慧,当时就和怪物组织勾结出逃,一直没有下落。根据我们这么久以来的观察,不排除这个可能。”


    “嚣张啊,太嚣张了!”前面的人很有气氛地捶了把桌子。


    而实际正被议论的主人公——程冥脸不红耳不赤坐在最靠后的位置上,冷静异常听着这些评判,没有一点点想要发表见解的欲望,甚至有点犯困。


    她觉得她们说的都对。


    小溟的胃口确实是越来越大,加上每次行动保障部监控更加严格,要动用的能力越多,消耗越大,随后身体需求就更多更多……简直是死循环。


    她也逐渐感觉吃力。


    可惜,小溟并不是真的寄生物,也不是宠物,是她的另一半——身体的另一半,灵魂的另一半,亲密关系上的另一半,不能说不养就不养。


    几个月不间断犯事,她是彻底被保障部盯上了。


    通过任职评估,调入生物部外勤组不久,她就和侦查部合成特殊小队,专门对接这“未知变异种”的后续追踪。


    就是说,让她自己查自己。


    查到现在毫无进展。


    目视着记录板上自己白底黑字的桩桩“罪行”,她对这个魔幻的世界算是习以为常了,打了个哈欠,只想来杯茶提提神。


    毕竟,那又有什么办法,她们一针对她有什么布置,她作为权限不低的内部人员,第一时间就会知晓。


    不过,她清楚生物部为什么这样安排。


    特别小组比较自由,这样一来她依然相对机动,便于基金会有任务时随时接下。


    于是,暨未知归属在逃实验体、研究所殉难研究员、保障部榜上有名待通缉怪物、基金会策反人员、怪物组织卧底(也许)后,她现在还属于生物部安插给基金会的探子。


    身份太杂,导致她这些日子整天多方奔波、前后互搏。


    一边为基金会传递物品信息,一边转头把基金会卖给保障部;一边在白天积极追捕怪物,一边在晚上化身怪物在防御中心捣乱……尽管本质上她只是想填饱肚子而已。


    就像反客为主的猎物在蛛网边缘不断伸出前足弹拨丝线,吸引狩猎者披露信息波动,每一步都是作死的节奏。


    卧底不易,多重卧底更是不易。


    别说她还时不时尝试把分生孢子塞进别的怪物脑子里体验上帝视角,总在想动物能不能把睡眠时间完全进化掉。


    还有一件事让她耿耿于怀。


    上次误入生物部核心区差点被困而搭救了她的那位实验员,她有心再接触,但对方似乎并不是生物部本部成员,过去四个月她再没碰到过。


    其他组员在义愤填膺,距离程冥最近的某人用胳膊肘杵了杵她,“组长,二等功欸。”


    她转过头,见韩许华感叹着,开始掰起手指算,“攒够功劳咱就可以提前退休了。”


    不知道是不是连续历经生死劫难令她生死看淡,程冥很难理解她怎么年纪轻轻说出这一把年纪的话。


    这人是她从侦查部捞过来的。好歹对她是老同学,对严莉是老战友。


    她被传唤到红石湾的时候,对方在跟随2小组执行巡逻任务。不确定是否是怪物组织为配合沿海行动,当晚防护墙内部也不太平,她们遭遇躲藏在仓库的鱼怪,韩许华右胳膊被啃了口。


    万幸没有生命危险,不幸是她跟程冥一样,战力有损面临调岗。


    当时带文件找上秋菊,秋菊问她原因,程冥想了想,说了句再诚实不过的大实话:


    “她生物学得很差。”


    秋菊:“……所以?”


    显然没懂这前后逻辑关系。


    程冥说:“所以我猜她不会害怕那些生物武器。”


    无知者无畏嘛。


    虽然话很损,不过事实证明就是这样。


    入职评判时,韩许华摸到一把稀奇古怪的武器,被告知需要通过菌丝链接手臂神经进行操控时,不仅不怕,还新鲜得很。


    于是程冥、不,“严莉”再次成了她的组长。


    程冥已经困得说话不经大脑:“行。等我哪天活腻了——”


    就把自己送给你去申领功劳。


    后面的话被小溟紧急刹住了。


    趁她短暂思维掉线,它操控她的手一下把靠太近的某人拍开了,拍的还是人家刚刚长好的右胳膊。


    好在韩许华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只是担心地看她:“组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第72章 你可不只没睡好啊。


    根本不可能查到的VOM47先放放,程冥期待已久的“正事”终于来了。


    2月13日清晨,她收到指示,带队离开防御中心,前往七百公里开外的侦查站,与当地队伍汇合。


    从上空俯瞰,车队浩浩荡荡,不仅有载人的,载无人机的,更有载弹载炮的重型装甲车辆,在路边空地排成整齐划一的巨兽鳞片。


    令侦查部、热武部、生物部三个部门合体的大型活动,名头是收到线报,在岸线坐标25.00,25,即距当前隔离线五公里外的一片废弃建筑群中,藏匿CR级怪物。


    CR,也就是critical risk的缩写,最高等级,极危的意思。


    这个级别程冥是第一次在任务中听到,翻阅过去记录所能见到的稀罕怪物也不过是HR级。


    虽然没明确说明,但她知道,这是一场保障部针对神舟药企背后ENS基金会的行动。


    排除掉住院的日子,自上一次灾难过后,每天疲于奔命,她已经大半年没见到过外面的景色。


    防御中心封控期间消息闭塞,网络完全恢复了她们才知道,那场灾难带来的不止海啸、伤害到的也远远不只有滨海防御中心。


    全世界板块活动都显著增加,导致灾害不断。


    组员们被召集起来,天天不是训练就是出任务,也就出任务途中比较自由,正三三两两地聊天——


    “西部南部又地震了啊,山多救援也麻烦,一滑坡一地裂全完了……”


    “咱们这边也没多安宁,上周不还看到隔壁栗西还是栗东市的市中心塌了个大坑,我妈说她睡在九楼都感觉到震了。”


    “这些都快习惯了,只希望超级火山稳住啊,喷一次影响全球,那才真是吓人……”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了很多人共鸣。


    海洋与陆地终究是一体,一方板块运动牵动另一方,地壳受力改变,软流层流动改变,于是地震、地面塌陷、火山爆发等大大小小不同地质灾害接连爆发开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从这段时间观测结果来看,沿海怪物活动频率降低了。


    虽然还不是太明显,但是,诚然,研究所的藻菌毒素起效了。


    第三阶段污染正在缓慢消退,水体缺氧得到缓解,没有那样强的动力再促使变异生物们上岸。


    三十年的海洋污染,根据起主导作用的危害不同,大致人为划分出几个区间:43年第一阶段,水体污染;50年第二阶段,生物变异;65年第三阶段,规模性怪物登陆。


    一次又一次刷新人类的历史。


    程冥曾经悲观地思考过,第三阶段污染后,还会有第四、第五阶段污染吗?


    或许从此以后,沿海繁荣对后世人而言都将成为神话传说般的过往,防御中心将自此耸立在大陆沿岸,当子子孙孙提起曾经的海洋旅游业、捕捞业,会觉得荒谬到不可思议——大海怎么能近距离接触呢?古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真是天方夜谭。


    最后真的,要变成那个样子吗?


    但如今,她似乎看到了些希望。


    乘直梯赶往地面,从高处朝远处眺望时,越过耸峙的防护墙,程冥看着远方翻涌的细细波涛,不由得问韩许华:


    “你觉不觉得大海的颜色变浅一些了?”


    “真的假的?”挤在并不宽阔的观景窗前,韩许华盯着灰色天穹下浓黑的浪头,半信半疑,左看右看。


    “就当它浅了吧。”程冥笑了,目光远放去天际,轻声道,“总有一天,会变回蓝色的。”


    “海是蓝的?”站在她旁边的青年更诧异了。


    “……”程冥被迫从美好的畅想里回归现实,扭头看她,“小华,我觉得,既然来了这里,常识可以没有,知识还是学点吧。”


    除了专业人员,她们还有位特殊的随队者。


    打头车辆在保障部公寓楼前停下,大门安保亭边等了个坐轮椅的年轻姑娘,围着杏色围巾,齐整的短发刘海被风吹乱。


    程冥跳下车,一路跑过去,“怎么不在里面等?外面太冷了。”


    演久了习惯成自然,严莉的一些特质俨然刻入了她的行动指南。


    “你们的时间更宝贵。”严蓉露出笑容,简短解释。


    后面更多人跟过来,程冥喊组员们搭手,推轮椅的推轮椅,搬箱子的搬箱子,带严蓉进战术指挥车。


    在一众全副武装打扮的黑压压人群里,她这唯一一抹亮色异常打眼。


    韩许华在她耳边小声问:“组长,你怎么把家属带上了?”


    “少打听。”程冥递给她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


    “东西都带齐了?”踩在后掀门的踏板边缘,她弯腰向严蓉确认。


    后者最后环顾清点一遍,点点头。


    这辆车主要装载文职人员,但也都穿着制服,没有职位的“白丁”只有严蓉一个。


    眼看她要下车,严蓉抓住了她的衣角,“姐姐,你别走。”


    双眼睁圆,小嘴微瘪,怯生生的动人表情,看得程冥愣了愣,不确定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演技大爆发。


    不过,紧接着她想起来,如果说自己是不喜欢社交,那这姑娘,是根本没有过社交。


    看看车内其他人如火如荼投射来好奇的目光,再看看严蓉梗直的脖子僵硬的肢体,程冥有点哭笑不得了。


    带着一点微妙的“妹妹真惹人怜爱”和“你也有今天”的矛盾情绪,她侧身挡住众人直白赤裸的目光,拿起通讯器跟前后车商量了下,便留在了这辆陪妹妹。


    所有人集结完毕,能源供应和物资补给车紧随其后,这行秘密任务执行队连成一条长长的直线,在日出时分静悄悄驶离了总部。


    穿越七百公里,六个小时车程,从蒙蒙的烟灰色到阳光破云洒向大地的淡金里。


    在坐标25.00,6的侦查站点落脚,稍作休息,再次整合队伍,统筹战术。


    生物部的战力体系出动时往往只有一个目的:回收。


    带回活体生物,而不只是清除怪物。


    后者是侦查部联合热武部的活,当没有必要回收或无法回收时,需要尽快摧毁,自然还是现代热武器最快捷。


    炮弹之下众生平等。


    下午16点整,趁着天还没黑,行动开始。


    总体安排如下,热武部携重型武器包围最外围,负责情况有变时使用火炮炸弹“天降正义”;侦查部带轻型武器跟随进入,扫除障碍保证安全,并把握沿途出入口方便接应;生物部一半携带枪械,一半携带特制生物武器,后者负责在遇到珍稀样本时活捉。


    侦察无人机升空,收集并传回情报。


    指挥车里,严蓉联合技术员扫描破译建筑外圈的隐形力场,解除可能存在的自动化高科技防线,然后在单线频道里告知程冥。


    这处位置就是严蓉最先发现并提供给保障部的,配合几个月证据搜寻情况确定,才组织起了这场规模不小的行动。


    显然,这小妮子每次和药企的交锋都留了心眼。数字世界里凡是经过都会有痕迹,单看双方技术高低。


    程冥也是在跟她商讨寻找基金会动向轨迹时才知道,连药企给自己的录像记录篡改程序都是她开发的。


    程冥当时感想就是六个点:“……”


    妹啊,太深藏不露了。


    先遣队伍已经下车。


    耳边传来提示音,听到严蓉那头的反馈,她抬手摁上接收器,轻笑道:“收到,我的指挥官。”


    附近全是荒地。


    这原本是片人工海水养殖场,43年后才建立起来,是有企业嗅到海洋污染的商机,不惜重金养殖海产再高价售卖。结果没几年防御中心成立,拉上了隔离网,遣散周围清出过渡地带,厂房群就都荒置了。


    全封闭式建筑,可以看出植被本该不少,而且长势喜人,藤蔓攀爬上墙壁,缠满屋顶的玻璃钢波形瓦,树木枝干高高矗立。奈何防御中心的消杀药剂波及到了这里,又在冬日,只剩零星枯黄的杂草,一片死气奄奄,道路风化的砂砾在脚下轻微作响。


    远远能看见硕大的警示标识。


    没有了植物掩盖,靠近了,一些细小的异样就暴露出来。


    来之前她们查过这里的布局,由外到内分别是生活区、管理区、饲料加工区、仓库和养殖区。


    养殖区是关键,有海水过滤装置,稍经改造,怪物就能利用储水系统长期生存。


    如果活人很多,衣食住行都会成为纰漏,经常进出非常容易引人注目,内部多半是自动化装置,至多偶尔派人检修,因此后勤的信号屏蔽就显得至关重要。


    有已经跟药企打了多年交道的严蓉在场,程冥比较放心。


    区域很广,工厂庞大的建筑群和复杂管道系统相当利于隐蔽。


    生物部小分队没有停留,长驱直入,按照头盔上地图显示信息,随时听从后方分析调整方向。


    侦查部则分散搜索。


    诚如预料,破开各门禁系统后,高科技机械不在少数,但大部分区域空无一人,只有1组在管理区碰到两名工作人员。


    这两人怎么想不到大白天的遭遇入侵者,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枪过去麻醉收押了——万一这里装有自毁程序,他们多醒一秒都是祸患。


    厂房整体相连,中间有坚实厚墙壁密封隔断。


    越往里,地势越低洼。


    进入到新一栋建筑,各项设施横七竖八,已经看不见上方顶盖。光线暗下来,一汪汪鱼池在眼前排开,水位已经下降到最低,黝黝的黑色像在地面开了一方又一方大洞,深不见底。


    中央有可供通行的水泥坝,她们谨慎往下走,第一个人刚试探性地迈腿踩上,呼啦!密密麻麻的东西从水面拔地而起,如同漆黑的旋风直冲向人群。


    足有成人大小的生物嘭地将前面的人扑倒,程冥正要握住武器,砰!斜里火光推出一枚子弹崩落了袭击者,巨大的冲击将其掀到了她脚边。


    她低头一瞧,昆虫特有的狰狞上下颚,桨状的背翼,明显伸长的前足和粗短有力的中后足,还试图爬起,胸鬃密集抖动,频率逐渐变弱。


    粗略判断普通钢心弹就能解决,她单膝跪下细看了特化结构,按住对讲,语速快而清晰道:


    “何博士,有变异海生摇蚊。”


    海洋对于昆虫是一种极端生境,只有极少数演化出了应对这高渗透压、低氧、强烈海风恶劣环境的措施。它们生活在沿海潮间带地区,形态高度特化,罕有的能适应海水的昆虫。


    耳麦那边顿时传来随车实验员何观微兴奋的声音:“活捉!活捉!”


    杀死不算太难,只麻烦在数量太多,而且体型太大,即使飞行能力弱化,这样从半空俯冲下来仍然称得上恐怖。


    “十头够了吧。”程冥起身。


    直到几分钟后那些黑云压城般的颜色稀薄了,她再次调整频道,确保传入队友耳中:“打翅膀和腿节!”


    ……


    接下来几个小时,她们就像进入了一场超现实打怪游戏。


    解决掉一波变异生物,进入新的养殖场,很快迎来下一波。


    节肢类,软体类,甲壳类,会放射电流的海鳗,会分解有机活物的藻群,弥漫在盐雾里的浮游生物……到处是陷阱。


    通关一圈又一圈的外围,才能逐步逼近圆圈深处的核心地带。


    算是知道为什么基金会能放心这么重要的地方没个人看守。


    除了科技防御,这些怪物就是最完美的原始屏障,会不遗余力阻碍外部入侵。


    哪怕有备而来,这阵仗也有些超出想象了。她们只能时走时停,每清出一块区域就留下部分人,投放微型机器人深入勘探。受伤的也停在原地,等待医疗兵带回救援车上。


    头盔实时摄像,她们这里是第一现场,外面等待的支援组就是实况转播分会场。


    于是,对接指挥车的频道内,除去何观微激动的大喊,就有她时不时的拍腿大骂:“植物团队丢失的褐藻!我们都没养出来!这群鸟人到底偷了研究所多少数据!”


    程冥的耳朵饱受摧残。


    回收组都要忙不过来了,最终目标还是不见踪影。越向前,她心跳愈发偏快,有一种道不明的期待与紧张。


    又一套门禁系统被破解,几乎看不出门结构的锈蚀金属在眼前打开来,头盔里终于传出可靠的新指示:“前方建筑地下有空洞,西北角可以爆破。”


    五分钟后,墙体轻微震动,伴随咔嚓一声,水泥地面弧状开裂,穿插着铁管的薄弱角落被静态爆破出一条通路。


    伸缩梯放下,看不清的粉尘扬了起来。众人下到底部,还想问问情况,耳边忽的一道尖锐短鸣,接着失去了全部声音。


    头盔内死一般寂静,只有提示灯悄然闪烁,视野信息还在。


    辐射浓度太高,外部指挥暂时掉线了。


    下面只能由她们自行摸索前进。


    程冥重新回想一遍此次行动纲要:首要任务带出人鱼,条件允许的话收回其它实验体怪物,最后再不行,才考虑直接暴力推平全区。


    是的,人鱼。又是人鱼——所谓的CR级怪物,这趟的主要目标。


    所以人鱼是什么战略性资源吗,基金会居然也在偷偷饲养?


    而且,既然他们也有,上次又为什么要红石湾的样本?是在确认什么?追踪保障部的进度吗?


    缓慢呼吸稳住心态,排除危险后,程冥打开了照明灯具,将亮度降到最低,带头向前移动。空间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沉闷地来回碰撞,砰砰,砰砰,走动时仿佛踩着密布的鼓点。


    爆破影响到管道,脚下都是积水,为防止声波类的攻击,声采装置关闭了,于是听不见水响,只能感觉到液体的粘滞。


    终于,跟随越来越集中的机械设施,她们抵达了这趟任务的终点——


    环绕的玻璃管道闪烁着熟悉的荧光蓝,两米高的舱室,污浊海水中,有一头满身畸瘤的古怪生物。


    即便程冥有足够经验,也只依稀辨出个轮廓形状。


    她知道为了保密,别的组员头盔视野是热成像,但她看得很清晰。


    这是一个生产车间,原料是……藻菌,和人鱼。


    机械臂不断伸出尖锐器具,在后者身上制造伤口,再在伤口处种上什么。没有鳞片,“她”就宛如一条待烹的鲜鱼,只在锐器划过时会轻微抽搐。浪生浮花藻菌有融合效用,而人鱼自愈力极强,于是新生的细胞毫无防护暴露在菌液里,逐渐形成巨大的肉瘤。


    鉴于除去突起的肉质,还有微微凹下的圆形愈合痕迹,她猜测这些瘤状物最终会被摘走。


    像是一株能结出果实的植物,而非一头类人智慧生物。


    这个地方一定存在了很久很久,器械管道间尽是堆积的污垢,磨损发旧的操作屏幕,金属色泽暗沉。


    程冥停脚,茫然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见过基金会这“饲养”模式,她突然发觉,红石湾下的人鱼竟然真的还算活得不错,至少,只是限制自由,没有永无止境的折磨。


    头盔下的黑暗中,菌丝静静地、亲昵地贴着她。这样危险的东西,日常被小溟当做对外的触手,开发出许许多多功能,与她交互。


    可她现在无心理会小溟的安慰,只听见自己重叠狂响的心跳,像重锤敲砸在颅内血管,一下下阻遏着氧气传递。


    骤然泛起的晕眩里,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满她浑身。


    如果说二十年前,程染没有将她从40实验室偷出来,这就会是她的下场吗?


    ……


    指挥控制中心,顶层会议室。


    圆形会议桌旁,静默地坐了一圈人,衣着各异,有的军装笔挺正襟危坐,有的外套松散靠在椅背,有的工作服还没脱下。但再随意的姿态,她们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气质,丢进人群中一眼就能区分的领导阶层。


    这是东部防御中心拥有最高决策权的几位,此时都抬着头,电子大屏呈现的影像不断变幻,中央还有全息投影,局部放大更多信息。


    这里也正同步转播着远在几百公里外的任务执行画面。


    净泽海水养殖基地,放出的信息是归属于当地一家水产公司,现在已经查无此企业。


    虽然有波折,但任务总体算得上顺利,甚至可以说惊喜。


    “放心了吗?”现场一个女声这样问。


    是柔和轻淡的声线。


    坐在她旁边藏蓝色军服的副部长冷哼一声:“还算识趣,没有反击。”


    “弃车保帅嘛,能做到这份上的资本家哪有愚蠢的。”兼任应急指挥官的情报总监一幅很忙的样子,“散了吧散了吧,不会留什么把柄给我们的。”


    最后一位穿蓝灰套装的女性带着些不清不楚的笑,说道:“不过打完棒还得给个枣,褚所长,你看着办吧。”


    褚兰英微微一笑,颔首。


    她是研究所主负责人,是分管科研的副部长,也是对接基金会资助项目的代表。


    ……


    嘭!


    晚上九点半,远离沿海的繁华城市中心,有着独特艺术造型的集团大厦灯火通明,伴随73层办公室内一声巨响,玻璃桌面裂开了一道长缝。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收回手,看一眼绽开的仿真表皮,里面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机械零件。


    没多在意,他抓起电话走到落地窗前,气急败坏:“刚来的消息,又拆了咱们一处基地!保障部太不讲理了!”


    “哼,操控军权的跟你讲什么道理。官无商不富,商无官不安,该怎么做还看不明白吗?去联系褚兰英,把她拴牢了!别让她翅膀长硬就忘了本!”


    听着对面严厉的教训,他变形的表情慢慢归正,不甘地低下头:“知道了。”


    ……


    啪!


    程冥一下坐起身,炽亮的光闯入视野,很刺眼。她捂住额头,消毒水的味道涌入鼻腔。


    是在医院。


    任务结束,本来应该去健康检测中心例行检查,但她太困了,睡着了。队友大概以为她昏厥,医疗车直接把她拉来了这儿。


    左手插着葡萄糖输液管,右手——


    “姐姐?没事了吧?”严蓉在她右边,撑起上半身看她,双瞳莹亮。


    程冥愣了愣,放下手。


    好像离了程染后,这还是第一次,在病房醒来有人一直守在她床边。


    “没睡好,吓到你了吗?”她抱歉地笑笑。


    小溟不高兴地在她脑海里嘀咕:“我不算一直守着你吗?”


    哗啦,一侧帘子被拉开。


    “你可不只没睡好啊。”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手持着检查单,皱眉看向程冥,“你们部门这么不人道呢?怀孕了还执行任务?”


    第73章 你不会觉得这是我们的孩子吧?


    医生走了。


    挥一挥袖不带一粒尘埃,只留下十米见方纯白病房内,世界毁灭般的死寂。


    和床上床下尸体般静默无言的两人。


    当然,算意识数量的话,是三人,再加小溟一个。


    严蓉一页页翻着超声影像单,看不懂,但不妨碍她理解医生的话——


    宫腔有孕囊,形状不规则,可能先兆流产症状。


    “我要当小姨了?”她一脸天真无邪,丢出这平地惊雷般的语句。


    一下把某人快要飘走的魂拽了回来。


    然后斜睨程冥:“所以你是怎么——”


    知道对方离谱发问的背后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疑惑,程冥恍惚地回了回神,艰难开口:


    “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我可能,确实可以孤雌生殖。”


    身体是出了点问题,一直都有征兆。


    生理期很久没来了。


    不过出于所谓的“体质差”,她这日子从来没准过,也就没太上心。现在想想,更或许是因为人鱼卵生,本来不该有生理期。


    以及,这期间食量异常增加,小溟总嚷着饿。


    仔细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十月份下到红石湾海底,撞上怪物行动,对面不知道带的什么挥发性溶剂,她当晚情况就很不对劲,紧接着,小溟用了孢子丝……也就是在那之后,身体才开始异常缺乏能量。


    听见时钟到了8点,严蓉推了轮椅下楼去取餐,留她一个人静静。


    程冥仰头靠在大白枕上,感觉天花板在一阵阵膨胀旋转,颅骨下的枕头也不知道是硬是软,很没有实感。


    闭了眼,她难以启齿地,在脑中问:“你之前……放了孢子进来?”她是在质问小溟,“你那菌丝,根本不是分生孢子梗是吗?是接合孢子囊,还是藏卵器?”


    炽白的灯光亮晃晃穿透眼皮,各种知识在脑中纷杂成一团,她很努力地企图理出个头绪来解释当前状况。


    接合孢子囊是配子囊,藏卵器则更直白,是真菌的雌性生殖器官。它们都能产生有性孢子,而且能进行同宗配合,即自体有性生殖。再加上,人鱼似乎也能孤雌生殖……程冥觉得自己脑子要炸开了。


    可以解释,但匪夷所思到无法理解。


    或许是觉得太复杂听不懂,鱼菌保持缄默。


    忍受不了它装聋作哑的寂静,程冥抿紧了唇,激烈翻涌的神经信号只传导一个清晰信息——说话!


    “呃……”小溟发出了拟人化的语气词,“我不知道。”


    它仿佛还挺委屈,“你不喜欢营养菌丝,我就用了孢子丝……可能,掉进去了。”


    她的手穿插在菌丝间,像要将它们拉断的力度,绷紧的筋肉感受到和真发相差无几的柔顺,与它将这东西放置在她身体里时的触感完全不一样。


    所以说,眼下情况大概是,藻菌的有性孢子和她体内排出的卵子结合了。


    而她的卵细胞也不知道是人的是鱼的还是混合型的……妊娠囊不规则,因为压根不是人类胚胎。


    这世界太疯狂了。


    程冥放开菌丝,翻过手背捂上眼睛,视野变得更加黑暗,但压不下那天旋复地转的混沌。理智上她知道这是意外,情感上她对这样的意外接受无能。


    “你——”牙关咬合,她想说点什么,但这一个字之后就消了声,哽在咽喉。


    感受到她逐渐的低落、抑郁,精神面貌像一块被霉菌侵染的湿布,洁白里长出灰褐的斑点,夹杂上了负面的、甚至称得上是怨恨的情绪……它的语气淡了下来,化身客体般的冷漠抽离:


    “繁衍是生物本能,你不能责怪我。”


    她们是一体的。


    怨恨它,是在怨恨自己。


    程冥被纯棉医用被子压得有点喘不过气,索性掀开一角坐起来,转头看向旁边黑白分明的胶片质报告,心脏搏动频率渐快。


    超声波勾勒的影像里,空腔间花白组织团块占比不算大。


    现在还只是初期,有什么办法把它弄出来?


    她无声无息咬住下唇,像回到最初发现小溟存在时,忌惮而恐惧着不知来路、不知去处的寄生物,总在想尽办法试图清除。


    那时候没几天她就被迫接受现实敢于触碰菌丝了,可现在,她却不敢去碰自己腹部一下,害怕里面那团东西会突然急速鼓胀,穿透子宫壁,扎进她的血肉,吸干她的养分。


    唯一的庆幸,是在外面的医院,而不是健康检测中心。


    照她这涉密又涉险的身份,亲密关系绝对会受到重点关注。不然,她这会儿将要面对的就是来自保障部的盘问了。


    她半点经不起调查。


    程冥四下环顾,企图找一把尖锐刀具。


    “你想干嘛?”小溟冷静问。


    两分钟后,伴随屋里“嗵”一声沉闷巨响,咔嚓,病房门被推开了。


    倒不是严蓉回来了。


    比严蓉糟糕多了。


    戴着圆帽戴着手套的医生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需要静养的可能流产的虚弱的病人,连人带被从病床摔到地上,自己跟自己扭成一团。本该是齐脖的短发,现在却有大片乌黑细丝从她背脊绕下,蜿蜒缠住她全身。


    输液管也崩落在一旁,挂钩上吊瓶摇摇晃晃,葡萄糖液洒在瓷砖地面上,积起一洼水渍。


    听见动静,屋内正值水深火热的一副身体加两个意识都静止了,齐刷刷望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外人。


    这画面很诡异。


    更诡异的是,医生第一反应不是尖叫逃窜,而定定看了病房里两秒,突然后退,“砰”地关上了门。


    “……”眼看人跑了,程冥像条被海藻缠住的鱼,急了,“松开我!有人!”


    小溟用菌丝捆她的手,狡猾地把被单打起结,成功缚住这条大鱼。


    还是那波澜不惊的语气:“你先把剪刀放下。”


    “你先松开!”


    “你先放下。”


    “你不松我怎么放?”


    “你不放我不敢松。”


    “……”


    一片混乱。


    太相似就是这点麻烦,一旦双方同时开倔,好像世界毁灭都跟她们无关了。


    好端端的,程冥倒也不是突发奇要自残,主要是想试验一下,腹中未知生物会不会对外界危险有明显反应。


    但没想到,小溟的反应更大。


    床单和菌丝在身上打卷,程冥气喘吁吁,终于停了挣扎,片刻,哧地咬牙笑出声:


    “你不会觉得,这是我们的孩子吧?别发疯了好吗。”


    这怎么可能叫做怀孕,单性生殖,充其量是本体复制。孕育新生命,她一个充满矛盾杂糅的实验体,连自己归属都弄不明白的异类,配吗?


    不过照现下状况看,快要发疯的,也可能是她。


    小溟说:“我们可以先冷静一下。”


    眼前明明没有镜子,她却几乎能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眼睛深处沉淀的东西,冰凉而鲜活。以人的观念看是偏执,用物的秉性看是纯粹。兽性形容仿佛也不准确,堪称为神性。


    这是她们的相同,也是不同。分歧再一次这样展露无遗。她是受人类社会规训的理性,它是野蛮生长的本性。当不直面她们之间的差异时,她们就能和谐共处,不管这和谐是伪装还是真心。


    可怎么能永远不面对呢?


    相依,相融,至相恋,相爱。


    她们诞生于其始,却也分裂于其始。


    程冥拉长呼吸,恍觉陷入了死胡同里。


    咔嚓。


    又一声异响,门再次被推开。


    她思绪被打断,转头看去,惊讶发现刚刚夺门离去的医生,竟然没报警、没求救,甚至折返了回来。


    换上干净手术服,推着医疗器械,越过白色隔帘走向她,眼角奇怪地向上扯起,用压低的声音跟她说话,好像屠夫在抚慰羔羊的情绪:


    “你不想要它是吗?没关系,我来帮你剖出来。”


    她走近,抓着手术刀,刀尖闪过屠宰器具般的寒光。


    也就是那一秒,那人影猛扑上来。


    捕捉到危险气息,菌丝骤然散开,其中一缕勾着剪刀像藤鞭扫过,啪地打掉了对方手中危险物品。


    程冥起身退后,看着眼前突变的和平画面,心惊肉跳。


    噗!蓝色医用帽被划破了,一朵深色的花自其半边颅顶绽开来,在白光下泛着诡异光泽。


    丝状的植物体,和菌丝很像,隐约有些区别,但肉眼看不分明。当然,最大的区别在,程冥的菌丝从她头皮下生长不会破坏她的脑组织。


    难怪,超声影像里的“胚胎”明明很不对,这医生竟也没提出疑问。她本来以为对方可能经验不足,原来是等着黑吃黑呢?


    背后抵住了坚硬的平面,触觉异样。她侧头一看,墙壁裂隙无数,里面有条状叶片伸展出来,随着诡异的生长物,墙缝还在继续蔓延,连带脚下楼层地面都开始震颤。


    墙内不知埋着什么管子爆开来,大量废水喷涌而出。她眼疾手快闪到一边,衣服还是被溅湿一角。


    前有狼后有虎,最先表现出异常的医生再次扑过来,莫名的愤怒,“你为什么不配合?为什么要制造麻烦?”她激动地质问着,丝状物像棉花固着在她额角,那块腐肉流下越来越多的鲜血。


    她从器械台抓起一大把刀具,赫然想要把程冥肢解了丢去做肥料。


    巨大的叶片顶到天花板,再从上方垂落下来。


    叶绿素造就的清新色彩,一片片被顶灯照得通透如同翡翠,铺天盖地,要命的美景。


    程冥反应很快,躲过袭击同时飞快往铁架床下一滚,没让叶片沾到边。


    但头皮被消化一半的医生就没那么幸运了。


    高大的卷曲叶片从上方飘落下来,看上去很轻的东西,像被子覆盖在人体,柔顺地将人一裹,锋利的边缘便划开手术服、贴住体表,肆意汲取生长所需的无机盐。


    一个大活人,转眼就成了培养基。


    医院被变异海藻占领了。


    这种藻类世代交替,丝状的是配子体,大型的是孢子体,能够产生孢子进行无性繁殖。


    它们大量生长,贴着湿漉漉的墙壁,像是美味的、摇曳的海带。不过,就这状态看,应该是这些巨型藻叶看人很“美味”。


    最原始的“植物”,没有根茎叶分化,意味着它整株个体都能吸收营养物质。


    见多了生死血腥,程冥此时脑袋也有点发懵。


    主要这里的医护工作者们并不是防御中心的战斗人员,她们本该生活在和平时代,可能烦恼升职,烦恼加班,烦恼忙不完的活,烦恼难缠的病人,烦恼糟糕的医患关系……终归不是烦恼怎么活下去。


    破出墙体的大型海藻在超高湿度的空气中生机勃勃,表面除了湿润的黏液,还夹杂缕缕殷红色,估摸有低楼层的人遭殃了。


    程冥的神思骤然像被缰绳勒住,想到之前下楼去到现在还没返回的严蓉,心脏一下提起了。


    ……


    万幸没出事。


    解决掉病房里的海藻顺便给小溟加个餐,基于建筑天摇地动电梯不安全,程冥正准备从五楼走下去,就碰到大步跑上来找她的韩许华。


    随后得知,严蓉被她们拦在了外面,并没有遭遇危险。


    “你们怎么还在这?”程冥一边跟她沿安全通道撤离,一边问。


    她还以为她们都先护送样本回去了,自己稍后得跟着物资车返回。


    毕竟除了严蓉,这些人都进过危险区,按规定要全面检查加隔离。


    “我们在对面那栋体检。”韩许华心有余悸,“我哪敢走啊,组长你吓死我了!之前在车上戳你一下就倒,我还以为我胳膊出了问题,比如被怪物啃过带病毒了还是怎么的……”


    这人仿佛生来幽默细胞不自知,说着说着,话头就滑向了滑稽的方向。


    这样危急关头,程冥也有些啼笑皆非,只说:“没事,没休息好而已。”


    她咬定了这个缘由。


    反正检查报告已经被她趁乱销毁,唯一知情医生也牺牲了。


    退到外面空地,住院部整栋楼都被绿色攻陷了。逃出来的人群乱糟糟,有人受了伤,浑身血淋淋的,满地狼藉。好在医院最不缺医疗设备,医护人员涌上去做紧急处理。


    虽然理论上藻类不如动物移动性强,也不会主动觅食,院楼前方还是空出了非常大一片空地。所有人对住院部避之不及。


    只有严蓉离楼栋近,被旁边队员拦出一段距离,紧紧抱着餐盒,孤独地等在空地边缘。


    程冥出来就看见了她。


    确认她安全,程冥本来想立即去忙正事。


    但两边视线一对上,对方双眸幽幽地含着光,她心头轻微一咯噔,就觉得不好。到底是很快转了脚步,走到她面前,俯身,“我没事。”


    严蓉显然是没听进去她有事没事,抬手挂上她的脖子,埋进她怀里。是歪头枕在肩膀的姿势,温热的呼吸就拂在她颈边,断断续续。


    要不是现场人多,程冥怀疑她其实是想给自己一口。


    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对姐姐严莉的感情绝对有一部分投射到了她身上。


    有那么十几秒的功夫,后边的韩许华左看看再右看看,表情逐渐古怪。


    接着,小溟忍无可忍提问:“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同样,如果不是人太多,想来这会儿它的菌丝又该扬起了。


    严蓉终于放手,程冥才有功夫看自己的腕环。


    这里岸线坐标25.04,23,离她们刚刚清理过的养殖基地没几公里。


    只怕这些变异海藻是养殖场里逃逸出来的,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


    她眉头皱了起来,发送信息,将情况报告回总部,同时联系最近的侦查站。


    十五分钟后,更多侦查部人员赶到,高压水炮车包围住已成为海藻繁育基地的住院部,大量药水从高空喷洒下。


    无关人员被接驳车带入防御中心检测站检查,程冥等人则因为本来要回总部,只穿好防护服站在入口外,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拉出来。


    大部分都成了残肢断体,侦查站来得匆忙,没时间搜罗更多白布,只能这样裸露着,现场景象惨不忍睹。


    看到一具熟悉的,程冥问侦查站要了样品瓶,拿着镊子走上前检验,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拨了通讯器对侦查站道:“你们注意受伤的人,伤口可能有孢子或配子残留。”


    “植物也能寄生,也能伪装成人样?”韩许华跟过来,弯腰看她把尸体脑部的根茎挑出,很受震撼地问。


    “藻类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植物。”程冥下意识先纠正了她的知识性错误,蹲在地上翻着伤口和零碎组织块,答道,“不能,她恐怕一直有意识。”


    这名医生应该是先头部受了伤,于是藻类配子顺势扎根住下了。她会攻击程冥,大概是以为程冥也被寄生,而且是深度没救的寄生,索性希望把配子体幼苗移栽给她,让自己摆脱肥料的命运。


    她有意识,但医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始终没选择种在别人身上,本质上,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绝境中还保留基础良知的普通人的自保之举。


    她垂眼看着尸首安静了会。


    而另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边上,一时也没有更多动静。


    程冥抬起头,发现韩许华表情有点奇怪,不由问:“怎么了?”


    这年轻人诚恳道:“组长,你有点像我以前一个同学。”


    程冥:“……”


    她意识到什么,低头收敛住情绪,平和道:“你有点像没话找话的搭讪。”


    她们在这边呆得有点久,原本被血腥场面逼退到角落的严蓉默默推动轮椅,也过来了。


    注意到这一分钟都离不了人的姑娘,韩许华声音压低,确认道:“组长,她是你的亲妹妹吧?”


    这话更怪了。


    程冥再次抬头,满脸疑问。


    于是韩许华犹犹豫豫着,眼珠子一会儿瞟严蓉,一会儿瞟向她,忍不住问:“组长你……保直吗?”


    程冥:“……”


    虽然我确实不直,但你可能误会了什么……你绝对是误会了什么!


    ……


    托人类内部蛀虫的福,这下隔离线外也不安全了。


    养殖基地不知道污染了多少土地,附近所有潜在危险地带都被重新划定隔离范围。


    有片距离过近的民居也出事了,临海人民草木皆兵。新闻报道发布出去,大批量民众亲眼目睹,各种视频在网络广泛传播,质疑怪物真实性的声音压下去许多,但指责防御中心监管失职的新声音又冒了出来。


    外患没解决完,内忧又起。


    不过这些事暂时不是底下人要操心的。程冥更焦虑自己肚子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应该怎么取出来。


    海藻孢子可能有潜伏期,对应藻类特质还没研究清楚,防御中心也风声鹤唳。


    尤其当时在住院部呆过的人,直接被带走进了防控室。


    她现在听见孢子都犯怵,奈何被保障部严加看管着,找不到一点机会搞任何小动作。


    第74章 你讨厌它们吗?


    隔离防控整整一个月,每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人都轻了好几斤。


    到3月14号,终于来消息通知她们可以离开。


    摘掉24h生理记录环,最后测一遍血液,没见异样,程冥总算松口气,去接妹妹一起回家。


    严蓉显然也在防控室生活得很不习惯,整个人恹恹的,脸都瘦了圈,看见她才精神点。


    姐妹俩乘车返回员工公寓3号楼。


    虽然程冥很早转到了生物部,不过住处没搬,即便秋菊提了好几次,可以给她们换到更舒适、楼层也更低的公寓,便于严蓉出行……但,严蓉不愿意。


    程冥猜到原因,也就不强求。


    上了17层,进门安顿好妹妹,程冥丢掉外套,带上洗浴用品就往浴室去了。


    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好好洗个澡。


    虽然防控室不会变态到监视隐私,但生理手环会采集心跳血压,她担心自己过大的情绪波动也会引起注意,半点多余的事不敢做。


    直至现在才能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虽说体感消瘦了不少,有一个部位却是不减反增,柔软而饱满地堆积。


    程冥站到盥洗台镜子前,撩起衣服下摆,忍耐着近在咫尺的瓷砖渗来的丝丝凉意,盯住这段时间好像胖了些的小腹。


    她想探一下子宫位置,手抬到一半,卡住了。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像是沼泽阻碍移动。


    深吸一口气,她做好心理建设,缓慢地探手摸去——


    她以为鼓鼓囊囊的脂肪,实际只是薄薄一层。


    下方一粒一粒,软的,硬的,细密的,似乎正在皮下轻微蠕动,令她满背寒毛耸立,手不觉颤抖。


    卵囊已经成型。


    镜中的面孔一霎褪去血色,微微发白。显然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菌丝滑了下来,缕缕乌黑缠绵胶着她的手,覆盖手背,再从五指间隙落入,亲昵贴住了她掌心下这片细腻肌肤,就像一只来自怪物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抚摸她们共同孕育另一团小怪物。


    单看这画面,顶灯辉光照耀里,镜面蒙上一层晕开的淡淡柔色,黑与白交织,不同生命形式汇聚,如此奇妙的场景,甚至有些瑰丽的神圣。


    但腹部皮肤敏感,每一毫厘的摩擦都纤毫毕现,令那些细微的绒毛立起一片。


    程冥指尖轻轻颤了下,浑身鸡皮疙瘩都像被激起。


    于是她猝然撒开手,飞快而利落地打断了它,任衣摆重新落回盖住肚皮,转而绞住伸长的菌丝,绕上几圈扯过浴帽固定在头上,以免它们在她洗澡过程中再惹出什么。


    但阻断了它的触手,阻隔不了它的声音。


    “你讨厌它们吗?”小溟这样问。


    用着她的嗓音,有一种自问的错乱感。


    程冥一时不知道这个“它们”指的什么,是菌丝,还是肚子里那团卵孢?


    她迈过挡水条走进玻璃单间,胸口急促起伏两下,闭眼解除衣物,拨开混水闸。


    冷水喷淋而下,打湿了她全身,她垂手环住自己,搭下的睫毛挂着细碎雾珠。


    “我讨厌你。”出口的话语仿佛也被水雾侵染,卷着凉意,又漫着湿意,“你总在给我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


    可惜这里不是研究所的公寓,不是她们改造过的淋浴间,没有镜子,它看不到她有多动人。但解析她的真实想法已是件极为暧昧的事。


    “你可以讨厌我,但不要讨厌自己。”它说道。


    压力稳定后,水温逐渐变热,程冥止住轻微的战栗,听着它一字一句清晰明了,不觉抿起唇。


    最讨厌的地方在于,它太懂她,总能轻而易举从内部撕破包裹她的薄膜,让她丧失安全感。


    自从知道她们是同一个体的表里两面,她与它的每一句对话都像是反的。


    “我讨厌你”——我喜欢你,可我厌弃自己。


    “我恨你”——我爱你,可我没有那么爱自己。


    我不接受你,只是我无法接受自己非人的身份。


    唯有死亡,我会欣然与你同往。


    “你也可以把所有责任推给我,反正,我是因你而存在的。”小溟继续道。


    程冥嘴唇有些发颤,短促吸一口气,又缓缓倾吐出来,闭上眼,任密集的水滴拍打在她额头、脸颊、下颌。


    呢喃自嘲:“我真应该把现在的样子拍下来,看看自己像什么样……自言自语的疯子。”


    她偶尔会觉得,比起自己,它就像是孤僻阴湿的土壤养出的饱含着爱意的花朵,她畏怯、敏感、多疑,而它总在直白地面对世界和她,饿了要去觅食,活着会不惜一切剿灭敌人,爱她、想与她结成配偶、想要得到满足,就坦白地告知并付诸行动,从不回避。


    生欲,食欲,爱欲……所有赤裸的原始的欲望,都坦荡呈现在它身上。


    抛去人类惯有的“虚伪”,它宛如镜子映照拆解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陡然生起的情绪是否应该归于感动,但诚然,这一秒她想要落泪。


    它不断地、反复地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我等你彻底接受我的那天。


    我陪你,等你彻底接受自己的那天。


    ……


    对面房间。


    严蓉抱着笔记本电脑,指尖残影般划过,正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程冥以为她要休息,走之前没有打开台灯,开关有些远,她也没去摁,于是幽暗的室内,只有屏幕亮起的红色错误提示映亮她的眼眸。


    这是已经第三次尝试。


    药企信息安全部门关闭了全部权限,严防死守她接入。


    严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许久未有的疼痛从骨缝间微弱翻涌上来,熟悉又陌生。生活平静太久,曾经于她是日常,如今却几乎无以忍受。


    神舟药企到防御中心的部分通讯信道是她辅助加密的。


    将键盘拨正,她思索片刻,更换目标重新破译,远端操纵构造出一条新路径。


    控制住相应地址下全部电子器件,眼前的屏幕变成蜂窝状的更小屏幕,无数端口她将发出的信息递送到目标面前。


    这次对面不能不理了。


    很快,消息顺着隐秘网络传回,一行行重复的字显示在蜂巢小格间。


    她点击其中一格,字体放大,占满全屏——


    “我以为这是我们双方的默契。既然你已经寻到下家,合作终止。”


    数字信号驱动像素点变化,像有一阵虚拟的电子风吹过,这排字在明灭闪烁。虚伪的文质彬彬背后,是满含恶意的嘲弄。


    接着,对面直接断掉电源,中断链接,连带她的窗口光源也暗下。


    黑漆漆的屏幕浮现她的轮廓,苍白的面孔在这阴暗环境里鬼魂般恐怖。


    严蓉丢下电脑,任其在柔软床垫上砸出一道深坑。


    用完的药瓶堆放在抽屉里,她想起身去看看有没有可能还有剩余的量,脚掌刚刚踩上冰凉地板,膝盖却蓦地一软,她直直倒下去。


    仓促间想抓住轮椅扶手,不料方向不巧,轮胎打滑,轮椅也被拽倒,发出“嘭”一声巨响。


    门外,刚走出浴室的程冥听见了这一声。


    “蓉蓉?”头发还闷在湿漉漉的浴帽里,她扣好衬衣,连忙推门进入。


    砰,灯打开,驱散黑暗。


    严蓉缩在地上,痛得有些痉挛。见人进来,她匆匆蜷起膝盖拉扯衣袖和裤管,示意程冥先扶轮椅。


    活人在前,哪有理会死物的道理。程冥把她抱上床沿,看见她滑上去的衣料下方,露出惨白的皮肤和可怖的青色,血管浅得条条可见,磕碰到的地方,皮下迅速蔓开淤紫。


    她轻轻一摁,微微粘黏的触感,出血甚至有向表面扩散的趋势。


    还有刚才上手抱她的感觉,轻得像纸片似的。


    疲劳、消瘦、发热、愈合障碍……都是免疫力下降的表现。


    严蓉身体不好她知道,可现在明显超出了正常范围。


    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行动还算自如,生活自理没问题,随车跟着她们去外地出任务也没见什么不适。或许在医院受了些辐射,但怎么会这么严重。


    她一下想到什么,问:“你的药呢?”


    这期间她只顾焦虑自己的身体状况,竟然忽略了妹妹的种种不对劲。


    “我没事,姐姐,只是贫血了……”严蓉手抵在她肩膀,想把她推开。


    “贫血说明你的造血干细胞也出问题了!”程冥音量拔高,看着女孩愣住的表情,她调整呼吸,收敛有些失控的心情,站直了,尽量将语气放平,“我现在去联系——”


    话到嘴边,遽然一消。


    联系谁呢?神舟药企?还是基金会?


    严蓉坐在床边,仰头看着她,轻声补充:“姐姐,他们不会再供药了。”


    不言而喻,她们倒戈向保障部的事情败露了。害基金会出了那样大的损失,她们还活着都是因为处在防御中心的荫蔽里,那边手暂时伸不进来。


    针对辐射基因病的特效药金贵稀缺,剂量疗程被严格把控,渠道限制,购买限制,条条都是保密实名制。不说神舟医药一家独大,可其它药企同样是ENS基金会会员,只怕资本相护。


    更何况,就算她们能联系上、能获得购药资格,又是漫长的排队等待,严蓉哪里等得起?


    程冥问:“你跟他们联络过了?”


    “联络了。”严蓉点点头,“他们不怕威胁。”


    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何况她们在跟这样手眼通天的高危企业打交道,不是没想过出这意外。对面把控她们的药物来源,她们也拿捏着对面不少把柄,尤其严蓉替药企做过许多遮掩,涉及更隐秘的腌臜事。两败俱伤,他们敢吗?


    然而,即使提出了要把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对面不在乎——你们大可以试试,怎么证明是我们做的?他们不怕威胁,再大不了,抛一个小公司出去顶罪,轻飘飘揭过不是难事,毕竟,防御中心还需要基金会。


    这个体量的庞然巨物,势力联系盘根错节,共同利益根深蒂固,哪是轻易能撼动的。甚至于防御中心的直接高层,是不是有他们的人?


    程冥越想越心惊,越想越难以言表的愤怒。


    但现阶段,她只能抑制住那些不够冷静的干扰情绪,再问:“停药多久了?”


    她的药是一到两月申领一次,进防控室前她们从公寓带了包括药物在内的各种必需品,因此隔离一整月没跟药企对接,没想到会到现在这一步。


    严蓉眨了眨眼,说:“两周。”


    三月份的夜晚还冷,程冥抓起一件厚外套让她穿上,拉过轮椅扶正了,把她抱上去,再捡起围巾仔细地裹住她,说:“走,我们去生物部。”


    第75章 我是不是要死了?


    今夜云层很厚,折射着地面灯光,散发出淡淡橘光,幽昧而令人不安的颜色。


    生物部研发大楼顶部障碍灯忽闪着,红点被浓雾弥散。


    为便于物资流通,这里离研究所很近,建筑整体为浅色调,一以贯之的洁净严谨科研风,以至最开始来到这里时,程冥险些以为自己回了研究所。


    “把她放上去吧。”


    一只被红色美甲衬得分外白皙的手在按钮一摁,权限通过,舱门打开。


    手的主人这样懒洋洋指挥道。


    现在是晚上九点,楼内人丁稀少。接待她们的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树莓红波浪细卷发半扎在脑后,双肩搭了条玫色镂空披肩,浑身上下相当缤纷,完全不像研究人员,更像什么玄学大师,差只水晶球就能cos女巫。


    严蓉进了医疗舱体检,程冥看看操作台,又看看这人,有点摸不准状况。


    直到匆匆过来的秋菊叫了声“谭主管”,她在心底惊讶了一秒。


    这居然是生物部的最高长官,谭书琴,同时也是研发组的总负责人。


    “没事儿啊小同志,瞧把你急得。”


    这位谭女士比她高出足有半个头,很没架子地将手肘搭在她肩膀上,自豪介绍,“咱部门新研发的特效药可不比那些个破企业差,打破它们的垄断指日可待!就是还差几个临床试验数据……你们来得可太及时了!”


    她笑眯眯地,外在形象瞬间从大师转为了老狐狸。


    临床?还没给人用过?


    听出关键词,程冥有点呆愣,问:“动物实验通过了吗?”


    她不由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把严蓉推进了火坑。看一眼旁边的秋菊,后者抱着文件耳观鼻鼻观心,爱莫能助。


    “哎这个你放心!1期试验已经验证过了,效果非常棒,没有任何副作用!再说——”


    谭书琴点了点透明舱光屏上显示的各项器官功能数值,可以看见严蓉的身体机能正大幅衰竭。


    “你现在可没得选啊小同志。”她拍了拍她肩膀,力道不重,却像敲砸在她的心脏上,“再不快点用药,没准你妹妹明天就喘不上气了。”


    是在夸大其词,但程冥确实有这隐忧。


    她不清楚药企是什么时候察觉的,会不会之前给严蓉的药就有问题,才导致这样病来如山倒。


    谭书琴还是眯眼带笑,很亲切的样子,示意秋菊拿出知情同意书,对她道:“怎么样,你们接受这次试验吗?”


    说对了,她们没得选。


    程冥看看严蓉,后者伏在平台边,面容虚弱倦怠,听见她们的对话,还是强撑起冲她露出一个笑,让她宽心的意思。


    程冥接过协议书,一条条阅览过,最后,在落款处签署了姓名。


    三个小时后,患者生理数据收集完毕,负责特效药研发的团队成员也集合到场。


    显然大部分是从宿舍被临时通知过来的,不少人白大褂里面是睡衣,鞋套里踩棉拖鞋,相当不修边幅,但没有被打搅休息的不满,一个个眼里全是激动与期待。


    程冥站在外圈看她们忙碌,那种把严蓉送上实验台沦为小白鼠的感觉更强烈了。


    条条软管簇拥着精密昂贵的仪器设施,注射器针尖闪过银星般的寒光,无数双眼睛围观下,淡蓝色的药液推进受试者静脉。


    从医疗舱换到宽敞的治疗床,流线结构更贴合人体构造,严蓉已经睡着了。


    滴,滴,生命装置运作着,光屏上数值平稳波动。谭书琴捋着披肩打个哈欠,说:“没那么快出效果,回去睡一觉吧,早上七点再来。”


    录完数据,众人零零散散都离开了,程冥留下陪床。


    到凌晨四点半,正值黎明前最寒冷最黑暗的时段,情况忽然恶化。


    仪器发出异常鸣响,程冥一下惊醒,她摁亮床头照明灯,发现严蓉的身体在抽搐,呼吸面罩落到了一边,口鼻也不知有没有被分泌物塞住。


    “蓉蓉!张嘴!”担心她窒息,一时也没找见合适用品,她当机立断将手指卡进她口腔间,保持其呼吸道畅通同时,另一只手按下紧急呼叫按钮。


    严蓉牙齿细密又尖锐,她这是第二次领教,猜测自己的大拇指当场见血了。


    “你右手储物格里有镇定剂。”见不得她受伤,小溟提醒道。


    她是关心则乱昏了头,定了定神想起这些应急用品,立刻从格子里抓出镇定剂,在菌丝辅助下给她注射。


    严蓉身体本来虚弱,担心这类药物造成血压过低呼吸抑制,在专业人员到来前,她不敢注射太多。


    但好在有效。


    床上的人神志慢慢回归,身体也稳定下来,松开嘴,在她拇指边缘留下一圈血印。倒不一定都是程冥的,免疫系统受损,口腔黏膜和牙龈都容易出血。


    “姐姐……”她一张口,果然更多血渗出来,在刺眼的灯光下,将惨白的嘴唇染得鲜红。


    程冥将人扶起一看,她皮肤下方血管连成青蓝色网状纹路,虹膜也出现了加深的放射性条纹,瞧上去骇人无比。


    “姐姐,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她眼泪滚了出来,想握她的手,但看见她手背残余的血迹,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挠伤她,最终只抓住她的衣袖,指甲隔着布料深深嵌入掌心,身子靠着她在发抖。


    “别乱说话。”程冥也是心乱如麻,无力地安慰。


    哧,气门打开,科研人员边换无菌服边匆匆忙忙进来。


    看她们蜂拥而前,或扒开瞳孔照射,或推来其它仪器检查,注射新的药剂,程冥退到一侧,留了只手任严蓉紧紧拉着,


    一个小时后,攥着她的那只冰凉纤细的手插上营养针后松开了。


    严蓉再度昏睡过去。


    而其余人都睡不着了。


    “不对……这不对啊。”谭书琴也到了,她翻看着数据记录,反复回拨监控录像,“前面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的配方不可能有问题,除非——”


    她一顿,看向程冥。


    一双眼睛微眯,但带笑的弧度消失,神情便肃穆冷硬起来,“你们之前用的是药企的药。”


    口吻渐渐转为笃定。


    而她们前面进行临床试验的志愿者,都是买不到正规上市的特效药,死马当活马医才接受了生物部的新药实验。


    所以,这说明了什么?


    程冥环住自己的胳膊,指间攥紧了,觉得一股血流冲上头顶,令她耳边嗡鸣,躯干却发冷。她看着治疗室里的人,替谭书琴把话说完了:“他们在药里动了手脚。”


    她的嗓音很平静,一种悬浮的平静。


    潜伏着无处着力的愤怒。


    “太恶毒了!”一名实验员盯着血液分析结果,同样发出了愤怒的声音,“这哪是救人啊,根本是在制造药物依赖,就想垄断整个行业!”


    “呼,幸好这次发现了,不然咱们的药这样推广出去不知道会害多少人……”另一个人在旁边心有余悸感叹。


    这庆幸的话一出,程冥循声看过去:“那我妹妹呢?”


    二十几个小时没好好休息,她双眼布着红血丝,一眨不眨盯着对方,不得不说,挺让人害怕。


    后者瞬间收了声。


    这也就是为什么,医院急救室会有类似规则怪谈的规定,即使不在值班期间,医护人员也不能做出玩手机等放松举动,否则,让焦虑等待抢救的病人家属看到,本就精神状况差,暴起做出什么就麻烦了。


    “换回原来的药有用吗?”程冥闭了一下发涩的眼,扭过头再问。


    众人面面相觑对视着。


    终于,有人出声道:“恐怕不行,就目前检测结果看,她基因损伤太严重了,褚秀如女士在这儿都不一定有办法……”


    这人口中的褚秀如,并不是防御中心里哪位科研大佬,而是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位著名的医学家、药学家。


    她在本世纪初带领团队开创性发明了针对基因病症的疗法,是突破又一项致命性病症的先驱。到四零年代核污染爆发,应对辐射的治疗手段,就是无数专业人员站在这位巨人肩膀上,循着她的研究成果向下深挖落实,进而才能在短短年限研制出解法,稳定住动荡的社会。


    她是基因药剂之母,神舟医药曾是她一手创立起来的,在ENS基金会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现如今,因为已有87岁高龄,加之早年的研究工作熬坏了身体,她已经许久未出现在公共视野。


    但其伟大的成就会被永世铭记,以至这个名字本身成了一种象征符号,成为医药学者们的口头禅形容词,效果类似于“华佗在世”。


    所以,那句话的通俗意思是——谁来都救不了。


    ……


    3月18日,上午9点。


    研究所299层一间办公室内,舒缓的来电提示铃响起。


    背倚着明亮玻璃窗,女人的轮廓被勾勒得分外柔和,她慢条斯理接起,率先开了口:“怎么?你要的我已经安排给你们了,是不够满意吗?”


    “褚兰英!”电话那头传来劈头盖脸的怒斥,“这点东西能填上我们的损失?你到底站哪边的?看看你这不孝女!不想管老太太的死活了是吗?”


    这些话,指责也好,威胁也罢,对如今已在防御中心立稳脚跟的褚兰英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激动什么。”她呵地轻笑,“她老人家的成果和家业不都被你们占去了,该承担责任的,不是你们吗?”


    话一挑明,路就被堵死了。通讯设备两头一阵沉默,莫名尴尬的气氛蔓延。


    正因没有足够砝码压她,才会企图先声夺人,见她根本不吃这套,硬的不行,那只有来软的了。


    对面咳嗽一声,态度缓和下来,打起了亲情牌:“兰英,咱们是一家人,你小时候二叔还抱过你呢……”


    褚兰英儒雅随和地笑笑:“我小时候也抱过你祖宗呢。”


    磨破嘴皮不见成效,另一边的男人终于恼羞成怒。


    “你怎么没死在那次出海!”话音刚落,伴随戛然而止的一声怒叱,电话啪地挂断。


    看一眼通话结束的界面,褚兰英习以为常将手机丢在办公桌上。


    她时常怀疑因当年医疗科技不完善,导致这沆瀣一气的一家子都患有超雄——即XYY综合征而未被查出,才会这么暴躁易怒。


    随手拨正桌角的相框,她看向相片里,碧蓝海涛、白色船舷栏杆背景前,青春靓丽的女孩旁边,那位面相严肃但眼神慈爱的女士。


    这张合照拍摄于几十年前。那时候褚秀如身体还算康健,东奔西走做研究、组建团队、筹集资金,母女俩见面不多,但关系很好。


    无可否认,对方在医药方面的成就很突出。


    所有人都记得她举世无双的贡献,倒是忘了,或者说,这段过往是被特意封存了,褚秀如,曾经是一位优秀的海洋生物学家。


    她与金霞教授互为金兰之友,曾为同一事业奔波献身。


    她们都坚信着人鱼存在,并坚称获得了部分人鱼细胞——尽管其他学者最多认定为新物种,在当时没有得到多少关注。


    但,最远的一次出海仍没有收获,褚秀如的身体反而被拖垮。而儿子满身铜臭不可闻,永远无法理解与共情母亲的生物,继而,在这个小女儿出生后,褚秀如往她名字里嵌了个兰字。


    再接着,褚兰英为完成母亲未尽的遗志,于2138年至2139年,和金霞会面,天南地北搜寻到当年的海洋学家和业内新秀,准备好一切后,又组织了一次出海。


    这一次,她们遭遇了一场海难。


    第76章 姐姐是姐姐,你是你。


    滴答,滴答。


    拥挤的透明舱体令这偌大空间陈列如同水族馆般,微弱的照明光线在不同颜色、不同介质间辗转穿梭,苍白的,冥蓝的,斑斑,粼粼,筛出迷离幽凄的水纹。


    黯淡的血滴从脆弱到似乎稍一揉搓就会破皮的细长手臂滑落,坠进灰绿色溶液里。本该存在的鳞片被暴力剐除了,只剩下满布的划痕,红到发黑的深刻伤口。


    这只应当泡进营养液里静养的手,此时死死地扣在玻璃容器边缘,用力到骨骼关节变形。


    “你现在这么听话吗?好像条被驯服的狗啊。”遍体鳞伤的女孩仰头看着她面前的人,目光落到对方脖颈的银白金属环上,笑得顽劣又挑衅,“项圈一戴,更像咯。”


    显然,她还记得这人刚到这儿时的桀骜不驯,眼神锋利,态度冰冷,哪怕面对创造她的实验员,或者说,正是因为这实验员。


    但现在,她越发让人看不透。


    总体说来,是乖多了。抑制环任人一再调试,完全不做反抗。


    闻言,半蹲在她身前的曲赢掀起眼帘,将新的样品瓶收进口袋,五指扣住容器边缘的枯瘦手腕,一翻,以不容抵抗的力量将她掀了下去,“哗啦”砸起半米高的水花,旋即被合上的舱盖隔绝。


    她直起身体,慢条斯理擦干净手,隔着玻璃看她:“你是真的挺想死的。”


    语调毫无波澜,仿佛陈述句一般。


    221以前也不这样尖牙利齿。大概是大祸临头,生物本能总是求活的。


    收起无用的天真,面对左右她命运的实验员,面对她的“母亲”,她也哭着求过,“妈妈,不要……妈妈,不要……”甜甜的酒窝消失在嘴角,用力拽对方的白大褂,手指在衣角留下惨烈的血红划痕,反复哭求。


    然而始终没得到期盼的回应,于是,可怜的抽泣,变为了愤怒的质问。她问:“如果是你另一个女儿在这儿,你还会这样对她吗?”


    没有答案。


    除非那所谓的另一个女儿还活着,除非她能将“她”绑过来。


    “你也更喜欢她吧?”她浸泡在药液里,睁圆的眼睛瞪着面前一丝不苟执行程教授命令的人,没头没脑一句话。


    曲赢直直看她。


    她知道这小姑娘看上去再可怜无害也不能信。进化部的这些成品,没一个不危险的。


    数秒后,居高临下一扬嘴角,她露出淡淡的讽笑:“你在跟死人争宠吗?”


    ……


    出于对将死之人勉为其难的一点宽容,小溟没再因严蓉超出正常社交距离的亲密举止反应过激。


    生物部诊疗室里,她依偎着程冥,一呼一吸回响在耳畔,沉甸甸的。


    “姐姐,我是不是变丑了?”


    程冥不敢太用力碰她,怕一不小心留下疮疤。器官功能异常,代谢水平异常,加上不断的治疗与取样,难免在体表留下痕迹。她看着她说不出话。


    没想好怎样安慰,倒是严蓉笑出来。


    促狭的吭哧一声后,她闭眼用额头抵着她,轻轻道:“姐姐,我想回家。”


    终归留在这也只是煎熬等待。


    程冥顿了顿,喉头微动,想把那些哽涩压下去,但一张口,嗓子还是哑了,说:“好。”


    嘀嘀指令声响起,气密门又被打开了。转头,她看向进来的研究人员们,平静问:“你们样本采够了吗?”


    为首的刚抽出大号真空管,听见病人家属这透出不满的话,一怔,若无其事地塞回去,有点讪讪地笑道:“够了,够了。”


    这些日子前前后后来了许多人,医学博士,药理专家,辐射基因病的专项研究员……与其说诊断治疗,不如说是在争分夺秒收集珍贵的数据。


    对治病救人毫无头绪,倒是对实验研究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严蓉住院住得这么难受,很难说没有她们一份功劳。


    褚秀如提出的基因疗法,是用某种物质针对性强力激活未损伤干细胞的分化潜力。落实难点有两处,该物质的生产,以及如何定位到具有完好DNA链的细胞。


    不管怎么说,药物都不可避免触及基因层面。这就给了药企可乘之机,通过基因编辑技术修改细胞靶点,使之只能与特殊结构结合,进而造成排斥反应。


    如此长时间稳定性地摄入这种特效药,严蓉对其它治疗剂的反应已经很微弱了。


    不是不可能破解,但,这既需要大量样本,又需要大量时间。


    而严蓉现在最缺时间。


    除非能直接获取到神舟药企的制剂研发工艺和原始配方。


    对此,生物部研发组设计了不同阻断剂,隔段时间就给她注射观察效果,试图试出这个特定位点。


    堪称大海捞针,对严蓉而言是纯粹的折磨。


    “活细胞应该养出来了吧?你们要试拿离体组织试吧,人体实验犯法的。”程冥表情很淡。


    这话就重了。剥掉治疗的幌子,她们的确是在利用患者开展实验。于是这些人更加讪讪:“当然,当然。”


    “也行,那你们每周过来做次检查吧。”


    谭书琴听说这事,倒是无所谓,让人整理出一些应急物资,药品、注射剂、急救设施和生命监测装置,拉了半车厢给她们带回去,甚至包括一台高精尖医疗舱,跟她说恶化了就进去躺躺,及时联系。


    很大方,不过程冥知道这是因为她们依旧需要严蓉的数据。


    看到严蓉饱受“治疗”之苦时,她偶尔也会感到怫然,可同时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有用,严蓉未必能得到这样的重视,得到这些顶尖医疗设施支持,得到这么多人全力以赴吊着她的命。


    这个社会,有价值才配获得资源,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荒野丛林,只是粉饰上了更精美、更易为人接受的水晶壳。


    更多全身性症状表现出来,严蓉越发的疲倦乏力。


    大部分时候都在房间睡觉,程冥除了陪伴帮不上太多忙。


    晚上九点,她照例在回房前看一眼她的情况,卧室灯亮着,人却没在。


    走到客厅,才发现严蓉安静地坐在阳台前,夜是泼墨的斑驳深灰,她是雾气一样的稀薄浅色。


    轮椅上盖着毯子,她没有面向玻璃看楼外的风景,而是正对屋内,静静凝视这间公寓。


    客厅挺空的,没什么观赏性,基本保持最初配置,极简风格,没有花花草草书架柜子,沙发茶几占地都不多,别扭紧贴着墙,尽最大可能去除了安全隐患,保证轮椅出行自由。


    不过程冥知道她在看什么。


    这是她和严莉生活了许多年的家。


    “程姐姐。”严蓉看见了站在过道一角的她,歪头,这样叫道。


    这就将她和严莉区分了开来。


    程冥走过去,又听她道:“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很冷漠。”


    “……”她站住脚,微微张了张嘴,没出声。


    看见她呆愣的表情,严蓉“噗嗤”一下失笑,重新组织语言:“我的意思是,你太游离在外了,你其实,并不那么喜欢和别人走得太近。”


    她仰起头看她,屋外照入的微光掠过她弯弯的眉骨,再到小巧的鼻尖,“我看出来,你一直努力模仿姐姐对我的关心,你在替她弥补我……是不是很累?程姐姐,谢谢你。对不起啊,让你迁就我这么久,你本来不该有我这个负担。”


    程冥想要弯下的腰背一僵。片刻,还是蹲下了身,目光和她交错。


    是,假如是严莉,这会儿她应该给她一个亲密的拥抱。


    可一旦被点破,脱离了她给自己塑造的假壳,她只能这样回望她,静静地、无措地。


    试着抬一抬手,那些微弱的隔阂横在她与外界所有之间。


    其实严蓉并不需要她。


    至少,真正需要的不是她。


    倒是她作为人的一面需要严蓉,像一枚锚爪将她从漆黑的海底钩起,固定在大陆堤岸。


    人与人之间太紧密的情感纽带让她惶恐,让她不安,让她无所适从……但无法否认那些古怪的、奇妙的、招架不住的温暖与美好。


    如果不是因为严莉这个身份,她一辈子不会跟一个陌生人建立这样的联系。


    她像在夜晚的荧光海岸捧拾海水,小小的浮游生物在她指尖碰撞出璀璨的星芒,于是在那一刻,她短暂拥有了一份光明。但它们最终随着潮汐退走,融进漫长而无垠的黑暗里。


    夜光藻不属于她。


    光也不属于她。


    ……


    严蓉抓过了她悬停的手。


    尽管她的指尖也很凉,但她将它放在膝盖,被柔软的毯子包裹。


    “没事的程姐姐。”她柔声微笑道,“反正,我很早就想去找姐姐了……多出的这些日子能帮到你,我很开心。只可惜,还没跟你一起找到全部真相。”


    外面路过的不知是保障部的车灯还是巡逻队的手电,白茫茫的光在阳台玻璃上一晃,程冥眼里有了闪烁的碎星。


    她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只是,你是她那么拼命还想活着再见的人……”


    我原谅与你之间的怨恨,忘记了无数年间的矛盾,我给你我的祝福,给你我的全部,只望你活着,好好活着——规训也罢,枷锁也好,抑或是发自真心的情谊,她做到了母亲寄予的期盼,做姐姐的,永远包容着妹妹,不死不休。


    程冥被严莉的感情影响过多了。


    说不出什么感受,或许麻木偏多,但那颗被封冻的属于人类的心脏,在胸腔轻一下重一下地回温、共鸣,还是有了兔死狐悲的悲恸。


    所有人都在被看不见的罗网网罗着,生命,健康,幸福,权力,财富,梦想,野心……无数透明丝线编织着命理,直至人类社会这头巨兽彻底将她们吞没。


    同样是被挚爱亲人留下的遗孤,程冥与她额头相靠,合上双眼,感受到眼球与眼皮接触面的濡湿清凉。


    时间沉默静止。


    多希望真能静止。


    “我——好——饿——”非常突然的声音。脑子里的鱼菌不合时宜蹦出来煞风景,神经讯息间的幽怨快漫出来了。


    程冥头皮一麻,睁开眼,下意识收回手跟严蓉分开了。


    合理怀疑它是故意的。


    “蓉蓉……”她重新梳理了心情,叫她,“她是你姐姐,可你还有自己的人生……”


    “不,她不止是姐姐。”严蓉打断,摇头,含着泪花呢喃,“不止……”


    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支撑她们的,不过就是彼此。


    程冥还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成静默,弥漫哀伤气息的静默。


    轻抽一口气,她再次开口,徒劳的安抚:“会有治疗办法的,你相信她们,也相信我。”


    “程姐姐。”严蓉不置可否笑笑,伸出手,软绵绵在她面颊碰了下,“换回你原来的样子吧。”


    “姐姐是姐姐,你是你。”她说,“我也想记得你的模样。”


    ……


    严蓉正需要陪伴,偏偏这时候,程冥收到一条任务消息。


    并且不得不去。


    ——VOM47再次作案了。


    先是侦查部巡逻途中发现异常,判断为变异生物,一路追踪,结果其到实验大楼附近消失了踪迹。这是生物部的权限范围,于是紧接着,生物部外勤组也出动搜寻,再然后,整个小队都与外界失去联络。


    程冥看到当时就蒙了。


    自己忙着照顾妹妹呢,哪来的时间去生物部捣乱?


    事发突然,她21:47接到消息,三分钟极限换衣服出门,22:06抵达指定地点。


    一辆装甲车停在破损的铁丝网前,挡住了一米长宽的大口子。


    几名同样收到通知的组员已经到了,但不是她熟悉的队友。韩许华她们在前面一批下去,现在成功成了失踪人员。


    原地等待的技术员将装备交给她。


    刚穿戴完,收到来自秋菊的对话消息——


    “她们应该就是从你们现在的位置进了地下废弃实验区。下面结构比较复杂,越往下辐射浓度越高,没有信号,容易走失。


    “线路图发给你们了,可能不全,有些地方塌方走不通,有些地方施工到一半工程队就撤了,总之随机应变吧,超出范围的不要去,不安全。”


    程冥确认了信息,说:“收到。”


    准备就绪,她们沿斜坡进入地下,穿过破碎的玻璃和坍圮的水泥封墙,直接进到一条走廊。墙壁满布锈迹和裂痕,尽管头盔密封,好像也嗅到了刺鼻的化学剂和经年累月淤积不散的腐臭。


    前二十分钟平稳度过。


    没有危险,也没有任何收获。


    负一二层俨然是过渡区,设备没探测到相应痕迹。继续往下,古怪才逐渐冒出头,声采装置里有了断断续续的杂音,脚底湿滑,有些粘稠的液体错落分布,灯光一照,暗褐色划过眼前。


    不知道是不是人的血迹。通讯频道很安静,悄然的紧张蔓延开来。


    区域很大,她们根据地图做好布局,安排好线路,两人一组分散搜索,一人主要负责探测,一人主要负责安保。为防止走失,每组搜寻完毕都返回原点集合,确认情况再同步往下一层。万一通讯失效,就用声音确定彼此信息,譬如短调三声代表需要支援,听到的人立即回应并前往。


    跟程冥一组的叫孙向晓。作战服严丝合缝,看不清身形样貌,只知道是个个儿高话少的姑娘。


    第三层扫完,依旧一无所获。


    在严峻焦灼的氛围里,她们来到负四层。墙壁开裂更多,像被什么生物撕开的,狭长黑暗背后深处会有一只只眼睛盯着她们。


    楼梯尽头是扇沉重密闭门,程冥拿到了权限指令,接上备用电源输入密码,咔嚓一声,门禁解开了,但金属锈蚀年久失修,起了条缝就彻底卡住,众人合力才撬开条单人能过的通道。


    一过这道门户,辐射指数极速攀升,沙沙沙,头盔接收到的杂音更多了。


    要说前面还算是正常实验区的样子,实验室、工作台、办公室、喷淋间应有尽有,那这里开始混乱起来。


    低矮的过道,不规则切割的隔间,随处可见未竣工的痕迹。


    而更令她瞬间警觉的是,小溟在她脑海里欢快地冒了个泡泡,说:“程冥,这里有食物。”


    脚下踩到了硬物。


    微微一顿,她俯身捡起一枚弹壳,手电顺着此处向前照去,一团猩红的肉,边缘支出森白的碎骨茬,像是某种生物的残肢。


    光斑继续往前滑行,更多交火痕迹浮现出来。


    满地血肉残骸。


    这里有怪物,且数量不少。


    程冥油然想到,生物部是不是知道这个情况,更或者,这就是她们的怪物仓库,才会这么快就将追踪到的不明生物判定为VOM47作乱?


    倒也不算判断错了。


    不知道有“食物”时还好,大不了用葡萄糖液塞小溟的嘴,现在,蠢蠢欲动的饥饿感翻涌上来,渴望异常强烈。


    她确实有点想去觅食了。


    她不由得抬头瞥了旁边队友一眼。


    后者大概以为她也害怕,攥紧武器,与她交换了一个有些恐惧但异常坚定的眼神。


    负四层也没遇到活物。


    倒是有两人组在隔壁线路不知碰上什么,只听一阵激烈的乒乒乓乓,楼道墙壁在强力武器冲击下发出轰鸣震响。程冥这边一对视,刚想奔过去驰援,走到一半,对面已急急忙忙退了出来,说:


    “有东西,我们打中了!但它顺着管道滑下去了。”


    当务之急是继续往下一层楼追踪。但还有一组超过时间仍没到集合点,不清楚遇到什么意外增加了搜索难度。她们试着发出信号,声音在安静的区域传播极广,砰砰,砰砰,砰砰,不断交叠回响,直到终于得到回应。


    又过几分钟,迟到的两人赶到集合点,果然是因地形复杂绕错了路。


    很快到了第五层。


    路更加泥泞难走,头顶有水珠滴落,在脚下积成浑浊水洼。啪嗒,一滴粘稠的液体砸到头盔的透明罩上,留下深红的长痕。


    白光晃过地面那些湿迹,同样颜色发暗——错了,是血珠。


    电缆断裂垂落,像一条条蛇在她们上方弹跳扭动,空气潮湿,视野不佳。


    这些血液新鲜到几乎带着热气,顺着线缆蜿蜒向远,弯弯曲曲在天花板涂鸦,宛若一座召唤恶魔的大型法阵。程冥不由抬高了视野,左右转头,试图寻找更多痕迹。


    刚闪过一丝念头,心想旁边小战士居然比她还淡定,眼一错,她愣住了。


    身后空空荡荡。


    本该牢牢跟着她的孙向晓消失了。


    第77章 我能救你想救的人。


    光将黑暗撕出明亮裂缝,这片空间只剩下她一人。


    浑浊水面晃动着细碎波光,像无数银色线虫在跳舞,蠕蠕而动着欲钻进人的身体。


    循着微不可察的足迹,程冥缓慢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直至左脚接触到一块触感不同的金属硬物,噔。


    她谨慎移开脚,那东西轻微上下摇摆,波纹闪烁,回旋成圆圈。积水急速下降。


    似乎是块下水道,盖子被踩翻了个面。


    头盔通讯屏蔽,耳麦里又杂响太多,人掉下去的声音被淹没了。


    她蹲下敲了强——弱——强三下,等了一会,再重复一遍。


    没得到回音。


    想了想,程冥摘下头盔,菌丝像乌黑的潮水从她脖边喷涌出。


    小溟迫不及待放出分生孢子,四散开去觅食。不过孢子在寄生动物前没有感官,摸不准方向,只能碰运气。更多菌丝则拉长沿管盖缝隙探下去,一阵捣鼓。


    这片黑乎乎的水里什么都有,稠血、烂肉、碎玻璃、金属块……程冥看着它们,洁癖发作,有那么点反胃。只能强迫自己移开眼,不去细想这些菌丝待会儿还要与自己贴着身。


    两分钟后,哐当,铁盖掀开来。摸索完毕,它说:“好了,你跳吧。”


    听见这欢快的一声,程冥看着下方幽深仿佛地狱入口的管道,反倒犹豫了:“你不会故意把我往怪物堆里引吧?”


    “……不会。”


    它听起来似在谴责她的不信任。


    程冥下去了。


    这条路比想象中的长,顺着菌丝开辟的通道,好一会,微弱的光弥散开去,她进入更大的空间,伴随扑通一声闷响,落到一堆潮湿热乎的松软杂物上。


    触感很奇怪。


    即使她罩回头盔的速度很快,奇异的腥咸腐臭和说不清的药剂味道直冲天灵盖。低头打光看去,堆积如山的残肢断体,湿腻腻的,一挪动手脚,那些组织液混合着软筋烂肉咕吱作响。不是下水道,应该是废料管,或者……大型饲喂场的送食管道。


    有腐坏的,也有新鲜的。最叫人遍体泛寒的是,里面有些眼熟的、黑色的无机质材料。是保障部的装备。


    凝滞的时空里,一缕微风灌过。


    在她低头这一霎,有一道黑影从上方倒悬下来,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她!


    程冥猝不及防矮下身躲避,光影晃花了眼。


    她看不清具体状貌,但那一口白森森的尖齿分外明显,四肢修长,眨眼就扑到她身上,刺啦——指甲刮在表层防护涂层的声音,像粉笔剐蹭黑板,刺耳得叫人毛骨悚然。


    怪物扑了个空。


    生死一线顾不得洁癖不洁癖,程冥直接碾着乌七八糟的秽物滚下了地,照明灯从固定器上脱落,嘭地摔远了,但她不敢马上去捡。


    不止一头。


    这场突袭就像吹响的号角,漆黑角落亮起了多枚幽绿的瞳孔,低沉怪异的咆哮逼近这处洇开的光圈。


    轰隆!五分钟后,伴随最后一声爆响落下,断壁残垣粉尘扬起,又很快被纷洒的血雾压回地面。


    怪物前赴后继扑的快,饥肠辘辘的菌丝生长得更快。


    她全程没看清是什么物种,只是觉得那种体态……很像人类。


    好在防护到位,没造成直接的伤口。但撞到各种硬物的滋味也不好受。


    平复着混乱的吐息,程冥捏了捏后肩,确认没骨折骨裂,拍掉身上脏污的水渍站起来。


    靠住墙壁,她重新打开灯光,翻过手腕一照,看着自己脚下积聚的血水,冷笑一声。


    菌丝像无数小舌头砸吧砸吧将营养物质舔舐干净,再顺着密封条间隙缩回头盔里,不动了。


    感受到她的情绪,吃饱的小溟跟死了一样安详与安静。


    自己和自己之间是一点信任也没有。


    负六层往下的位置在地图上一片空白,只有模糊的红色警示标识,是禁行区。这里布局太混乱,她不确定究竟到了第几层,再被怪物一扰,彻底迷失了方向感。


    扫视着周围全然陌生的环境,她呼吸微沉。


    好聪明。


    它们在故意引她下来。


    四通八达的昏暗通道,随处可见的血肉垃圾,乱七八糟的杂物废墟……这里有种世界末日的美。


    前后是路,两侧是一块又一块水泥浇筑的隔间,围墙高得甚至手电照不清顶部,巨大金属管攀附壁上,反射冷灰的寒光。她像进入了一座大型迷宫,可能致命的游戏。


    抬手点出虚拟图纸,她企图探一条合适的路,奈何这地方没有路标,拿着地图都对应不上。


    坐以待毙不是好习惯,她试探着向前走去。


    嗵、嗵、嗵,耳边传来三声震响。


    墙体传导的声波。


    险些以为自己幻听,程冥猝然屏息,站定在原地,过了一会,又是短促的三声。


    求援信号。


    会是谁呢?孙向晓吗?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保障部服装,还没来得及确认身份。


    迟疑少顷,她也抬手敲了敲墙。


    这次对面回应更快,她调整声采模式,分辨出声波较强的方位。


    嗵嗵嗵。


    向前五十米,她遇到一扇封锁的铁门,花费半分钟打开,声波被她制造的震动影响,消失了。


    嗵嗵嗵。


    再次响起,她左转到尽头,十字分叉口,声源不明显,她一一分辨,花费三分半钟。


    嗵嗵嗵。


    这次声音从右侧传来,她拐了个弯。


    嗵嗵嗵。


    继续行走。


    嗵嗵嗵。


    嗵嗵嗵!


    ……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这里太适合拍摄恐怖片了。


    深入地底的废弃实验区,黑暗中敲击墙壁与你交流的另一方,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是人是鬼还是怪物?


    在抵达终点前,都将饱受疑惑折磨,并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深刻。


    随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引导,程冥利用临时上调的权限打开一扇又一扇锈迹斑斑的门,最后,进到了一个疑似实验室的地方,满地碎玻璃和扭曲易色的金属,再没有别的出路。


    到终点了。


    这一路没遇到袭击,但她始终保持高度警觉。


    照明灯被摔之后有些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光晕巡行一周,终于,她在右边角落里发现一团背影。


    嗵嗵嗵,嗵嗵嗵……对方还在敲砸着墙壁。


    程冥慢慢朝她身后走去。


    听见动静,这人转过了上半身,像慢动作放大在她眼里,一张沾染血污的脸孔——


    “组长!”


    手里灯光轻微摇晃一下,程冥顿住。


    韩许华。


    “天,你可算来了。”她大概吃了不少苦头,身上作战服有破损,激动得上来就抱她,“差点以为我要出不去了!”


    重量压在她身上,热情过头了。程冥捏住她胳膊,将她拽下来,问:“受伤了吗?”


    “没事,小伤。”她擦了下脸上黏糊糊的污渍,左看右看,“其她人呢?组长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她们在上面。”


    看她行动还自如,程冥调出地图,回忆自己刚刚经过的路段,试图在脑海里建立起路线模型,与手臂显示屏上的线条进行对照。


    指尖点上屏幕,刚落下一个虚拟光点,程冥一停。头盔边缘映出一抹靠得非常近的人影。


    她忽然整个人都顿住,转头,看向左边探头探脑观察她动作的队友,问:


    “你是谁?”


    侧过身,她和她拉开了距离。


    对方没戴头盔。在这个辐射浓度爆表的地下实验场,她没戴头盔。


    以及,程冥刚才拉她时攥的是她右手臂。韩许华胳膊有旧伤,尽管已经愈合,但承受的力量重了,总会下意识揉揉。然而,对方一点反应没有。


    听到这个问题,那顶着韩许华外表的未知生物也转过脸看她。


    交汇的目光,悄然弥漫某种危险讯号。


    程冥视线凝住:“你——”


    字刚出口,后者对她一笑,张口叫出一个姓名:“程冥。”


    不是组长,不是严莉。


    是程冥。


    程冥脑中一嗡,身体发麻,像有一枚长钉硬生生从天灵盖敲入,将她钉在了原处。


    对面“人”的外貌在轻微地发生一些改变。


    “要做个交易吗?我能救你想救的人。”


    嗓音压低了,那张被血污衬托得尤为白皙的脸,两颊生出一双浅浅梨涡,甜得腻人。明明样貌犹如天使,其存在却好似魔鬼。


    迎着程冥像被冻住的冰凉目光,四个字从她唇齿间悠悠碾出,轻得仿若错觉——


    “我的姐姐。”


    ……


    “警告,MM221失联,危险实验体逃出,请尽快收回,请尽快收回——”


    重大事故似乎总挑在夜晚发生。


    凌晨,持续的警报覆盖了这片宛如海洋馆的幽蓝实验区。


    进化部六处基地点状分布,因保密度高,修建临近隔离线的地下掩体建筑,距离总部不远不近,不被打扰又便于及时响应。


    过去常是别的部门需要支援,任务消息经由指控中心转接给各位执行官。进化部本身放出警报的情况实在不多见。


    但毕竟机密场所,哪怕出了这样的事,现场人也不多。


    “啧,一个两个,都不听话,又给咱们加活儿。”


    曲赢身边,另一名及时赶到的同事不满道。


    面前玻璃柱破了个大洞,是从内部打开的,污浊的溶液横流。四面八方的灯亮着,远远近近,到处水光起伏,人像行走在无限空濛,天空与海洋倒悬。


    她们就踩在这些水里。


    曲赢穿着厚底短靴还好,后者就惨了,不停踢踏着脚——运动鞋渗水。


    “曲长官欸,你现在不是常驻在这儿吗,怎么还能让她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边忙碌,这人还边冲她挤了下眼睛,笑得似是戏弄,似乎别有深意。


    曲赢头也不回无情道:“离我远点,别溅我身上。”


    第78章 你对我是独一无二的哦。


    回到地表时,一行六人下去,上来了八人。


    丢失一名孙向晓,寻回韩许华在内第一批成员三人,确认已死亡两人,带回沿途部分碎散生物组织,有待DNA比对查验身份。


    到负二层通讯恢复,她们立刻和外界联系说明了情况,询问是否需要继续寻找失散的人,然而只得到催促她们上来的声音。


    原因不难想。


    下方废弃区域地形复杂,信号全无,怪物狡诈,第一批人准备又不充分,下去不久便失散,多半凶多吉少。


    总而言之,为了追一个VOM47,侦查部与生物部都损失惨重。


    好在并不是全无收获。


    她们带着被击毙的怪物刚登上一层,外头蹲守的车辆更多,红红蓝蓝各色光斑闪了眼睛。接应人员呼啦涌上来帮忙,迅速给怪物套上更坚韧的特制裹尸袋,泡进保鲜溶液里。


    这是一头从未见过的头变异生物,体态修长,四肢鲜明,浑身墨绿色类似某种藻类的毛发,一碰便摇曳开来,似乎还在蠕动生长。


    在场的人都很激动。


    “这就是VOM47吗?”


    “快、快!叫秋组长!通知其她实验员!”


    怪物还没触地,程冥就被人群挤出了包围圈。她原本严阵以待着可能到来的盘问,结果现场忙忙乱乱,根本无人问津。


    只有一名工作人员在搬运怪物之余急匆匆扭头吆喝了句:“伤员去那边医疗车!”


    最后的人刚走出来,全副武装的工程队就一拥而上,紧锣密鼓开始封闭入口,即使她们已提过还有组员没有下落。


    这废弃实验区的保密工作,显然比几个失踪的人重要。


    程冥瞥一眼亦步亦趋跟着她行动的某人。


    遭受污染的还要被带去体检测试辐射指征,她们的防护服没破损,交还完装备,很快就被放过允许休息了——后者的衣服是程冥帮忙重新找了名牺牲人员扒下来的。


    交上去的怪物当然不是VOM47。


    既不是她,也不是她身后这位——


    “MM221?”


    身后轻巧的脚步声一顿。程冥转头,对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她笑吟吟望着她,顶着韩许华的长相,眼睛弯起似眯非眯的弧度。习惯了其日常浮夸的做派,陡然见到这样俏丽的小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给人感觉可以说是相当诡异。


    鲛类能操控其它怪物,或者,至少是某种程度的神经沟通。见识了对方怎样招来一头至少HR级的变异生物让她交差,程冥就意识到了这点。


    这是今夜知晓的第三件让她震惊的事。


    所以这些年里每一次怪物集中行动的组织者,所谓怪物组织的首领,就是人鱼。


    她在神经方面的能力,原来也源自于人鱼的潜能。


    褪去身份忽然被揭穿的惊愕与恐慌后,程冥慢慢整理出了思绪。


    这个看上去极类人的非人生物,是第四部门的成员,行动代号追踪者。顾名思义,对方主要负责任务是追踪侵入防御中心的鲛类相关怪物。


    她在严莉犄角旮旯的记忆里翻到过去这一幕幕,才意识到自己在研究所育菌室里解决那只鱼卵时,曾与她擦肩而过,异常惊险。


    人鱼彼此间想必也存在特别的感应,以至对方从那时就盯上了她。


    只是,为什么她从没感觉到过?


    程冥一动不动站定了,冷峭着眼神等她的反应。


    “好难听啊。”迎着她审视的目光,MM221倒并不很在乎她揭她的底,只是抱怨,“叫我小贝壳呀,姐姐。”


    这已经是程冥第二次听到她称她为姐姐。


    “怎么?”她微微牵动嘴角,轻蔑而嘲弄的一笑,“就因为我的编号是001,你是221?那你的姐姐可真多。”


    只是,这嘲弄说不清究竟是对小贝壳,还是对她自己的。


    虽然对方表示可以救严蓉,是给她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希冀。但作为谈判筹码,俨然是拿她在乎的人逼她就范。被威胁,并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


    更何况,MM221对她的了解比她多太多了。一直以来她在明,对方在暗。她对她知之甚少。


    未知会带来恐惧,不平衡会带来戒备。


    “当然不止啦,你对我是独一无二的哦。”她歪头冲她笑。


    倘若没有实验体这层身份,程冥几乎能想象到对方在日常生活中会是个多受喜爱的姑娘。动人的情话张口即来。


    “你不就是我妈妈那个已经死了的宝贝女儿?”


    她限定词加的很多,咬字也很古怪,“宝贝”是重音。


    假如程冥留了心,就会注意到这点。遣词可以伪装情绪,语气波动很难。那暗示了对方极不平静的内心。


    但她留不了心。


    她双眸凝住,所有心神都被前面几个字吸去,像一卷呼啸着的飓风,一下褫夺了她全部空气,形成可怕的负压,叫人难以呼吸。


    僵着脚,远景近景都好似一刹那退远,世界失去声音与色彩,只剩对面人嘴角那抹梦魇般的笑。


    “妈妈?”她缓缓重复这个词。


    耳畔充斥混响,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魂魄也似跟随音调飘忽地上扬:“你妈妈是谁?”


    “就是我们的实验员呀。”小贝壳笑眯眯看她,说,“姓程,叫程染。”


    ……


    曲赢站在程染身后。


    这里是对方的工作室,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严谨而整洁,就像十三年前她第一次被邀请去到她们家中,一进门,被工作台上那些鳞次栉比的物件惊到。


    然而,没有足够记忆支撑,大概是会影响人的性格。眼前没有任何专业仪器、繁复记录,更像是被改造成了她的个人休息间,堆满画作。


    也没画什么复杂的东西,只是贝壳。


    一枚又一枚的红色贝壳,笔触从生涩到娴熟,从粗糙到细致,最后栩栩如生。大小不同,形态也有细微变化,但每一枚贝壳上的纹路出奇的一致。


    “为什么叫她小贝壳?”曲赢静静问,“这名字是你取的吗?”


    程染背对她,坐在无数单调颜色的中间。


    穿着永远洁净的白色实验服,她本人也像一张白纸,唯一染指她的斑驳,是她手里那枚海贝。


    她似乎攥得很紧,又似乎只是虚握着,鲜血般的殷红被拢在苍白五指间。犹如荒芜大地上一枚石头误打误撞被生发的藤蔓包容,伴随生长托举,愈陷愈深,在蒙昧中成为藤蔓的一部分。


    无知无觉的藤蔓不理解这颗石头是什么,只是本能地缠绕、包裹,紧紧簇拥,拥入怀抱,融入生命里。


    不理解,却下意识觉得它重要。


    其实程冥搞错了。


    她十六岁生日那天,收到的项链,并不是她自己在海滩上捡拾后随手送给程染的那枚。


    程染给她的吊坠,是专门用了研究所特殊材料定制的,仿照贝壳做成封闭的形状。


    而程冥捡到的那枚,经过重新打磨修饰,抹上保护涂层,被程染贴身一戴十几年,直到掉进海里也不曾遗失。


    被从大海打捞回来的最初时日里,什么都不记得的她,只有紧贴在胸口紧握在掌心的这枚贝壳。


    “不是。”听见曲赢的提问,程染说着,平静将海贝收起。


    她叫她妈妈,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只是按要求创造了她,她也不知道她是谁,没有给她取名。于是221指着那些日复一日的图形,问她能不能叫这个。


    渊源就这样简单。


    自己部门丢失的怪物只能自己人来抓。奈何MM221本身是追踪者,倒是不知道短时间从哪搞到追踪者2号来追踪上一任。


    而要问谁最了解这些实验体,自然只有她们各自的专项实验员了。


    “不用太急,她会回来的。”她说。


    沉静笃定的口吻。


    就像母亲对孩子的了解。


    ……


    17楼,夜色深浓不见底。


    站在公寓门口,程冥连续输错了三次密码。


    听着嘟嘟的警示音,旁边MM221怀疑地瞟她一眼,那眼神大概在问——“这真的是你家吗?”


    输入第四次,又错。


    滴滴滴!这次提示音更尖锐了。


    小贝壳瞄着显示屏,说道:“姐姐,你再错一次就要报警了哦。”


    程冥手顿住,她这时才算回神。止住从指骨缝里漫上来的冷噤,重输一遍,咔,系统解锁。终于对了。


    从生物部返回这一路上,她都在悄然控制着呼吸,控制着内心的焦躁。


    程染的消息震得她几乎无法思考,可看到腕环光屏上闪烁的生命监控提醒,理智告诉她,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严蓉的困境。


    她必须去见一见程染,亲眼确认真假。但不是现在。


    在此前,她必须清除后顾之忧。


    因为她可能回不来。


    如果是假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阴谋,她还藏掖着1号实验体的身份,纯是自投罗网。


    如果是真的,那,程染为什么不见她?为什么不认她?有什么阻碍她与外界联系吗?


    当晚在A区实验室,明明咫尺之间,她为她打开了逃生通道,亲手推她离开。可除此以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那时面对面,程染看着她,看着泪流满面的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妈妈,你就没有一点点,想跟我说的吗?


    ……


    不能再想了,被无数疑问与惊惶萦绕着,像作茧自缚的蚕,只会把自己逼到临近发疯的境地。


    她收起纷杂的念想,推门走进严蓉的房间。


    “姐姐?”躺在床上的人被吵醒了,即便程冥的脚步已经非常轻。


    被绵绵不绝的疼痛折磨着,没有镇痛药剂,她难以进入深度睡眠。


    眨眨迷蒙的双眼看向程冥,紧接着,她看见程冥背后进来的另外一个身影。


    “蓉蓉,我可能找到了可以救你的方法,但不确定效果。你想试一试吗?”程冥在床边坐下,示意地瞥了一眼MM221,问她。


    严蓉有点茫然,看向在前面任务中有过几面之缘的“韩许华”,眼睛瞪大了。


    聪明的她显然看出了不对劲:“姐姐,她不是……”


    程冥点点头:“她跟我一样。”


    疑惑的目光打了几转,转回床边人身上,严蓉收了视线,没再问更多,歪过脑袋,像朵春暮时形将凋零的玉兰靠在她手边,笑了笑说声“好。”


    程冥看出来了,她没抱什么希望,只是不想她失望,所以由她折腾。


    胸腔有些发堵,她想说点鼓励的话,吸了口气刚要起头,手指一刺痛。


    低头,这妹妹又在看起来最温顺的时刻搞偷袭。这次在她小拇指上啃了口。


    牙印很浅,几乎是肉眼可见在愈合。


    “好讨厌,姐姐你自愈力太强了。”严蓉遗憾地躺平抱怨,语调幽弱但倔强。


    程冥一下失了笑。


    翻手盖上她的眼睛,一语双关道:“会好的。”


    注射过镇痛安眠药物,严蓉睡沉了。


    她握住那只裸露在外的手,皮肤下的血管更加明显,像冰层裂开的缝隙,浮动着幽深不详的冥蓝。


    她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动作很轻,没有回头,冷静地问:“怎么救?”


    “你们姐妹感情真好呀。”被撂在一旁许久的小贝壳歪头看看她又看看她,那神情,说不出是嘲讽还是羡慕。


    程冥扭头看她,她转身检视起了现有仪器,像回到自己家似地随意走动,左翻翻右捡捡。除了医疗设备,显然对她们家里的摆设也很感兴趣。


    程冥第三次看到她把手搭在完全无关的物品上,拎起一只冰川纹玻璃杯来回晃晃,在台灯前晃出五光十色的流彩,颇为新奇的模样。


    她眉头禁不住皱起,就要忍不住开口时,对方终于放下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回归正题,说:“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


    小贝壳转过身,对她道:“浪生浮花藻菌。”


    第79章 “告诉我程染的事。”


    “程教授——”


    哗,轻到近乎无声的摩擦里,程染面前的画纸被取走一张。


    这间工作室对面乍看去是块宽阔单面镜,清澈幽深的光透进来,将内部填充满梦幻的色彩。可即便一身漆黑的曲赢上前,那里也没有倒映出更多阴影。


    是一块伪装镜子的电子屏,就像一座监狱拥有的总控中心,监控着各个重点关押区域。


    知道进化部这位神秘一级实验员的人是少数,因此,曲赢是只身一人。


    本部的同事怀疑她玩忽职守,但其实,在这个实验基地,还有一个人有这权限,比她更自由、更方便,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实现。


    程染本来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胸口,那里静卧着一枚小小的贝壳,将衣料拉扯出柔软的褶痕。


    现在,她微微抬起眼皮。


    曲赢俯身,拾起一支红色中性笔。


    就在程染手边,在这幅画纸空白处,她写下一行鲜红的字——为什么放她走?


    这行字,被推到了程染面前。


    而她侧头盯着程染,口中问的是:“可以让我看下监控吗?”


    ……


    凌晨4点,程冥从研究所折返。


    虽然进出权限没了,但她还有着对研究所大楼构造了如指掌的记忆,能力升级后甚至比以前更轻松了,没费太大力气摸入了久违的育菌室,取走一管蓝荧荧的藻菌。


    接着,她挑了间无人空实验室,将藻菌倒进超声波细胞破碎仪中碾碎,离心获得上层澄清溶液。


    藻菌的效用是融合,能将不同动物细胞嫁接到一起,形成嵌合细胞团,影响细胞间识别机制。


    她默想原理,带着这管液体回到公寓,问了这么一句话:“如果用活菌会怎样?”


    “那可能会导致感染,融掉人体细胞,形成超——级大的多核细胞肉瘤。”小贝壳坐在桌边等她,晃着脚说,“你想试试吗?”


    她把严蓉宽大到能够塞得下轮椅的的书桌征用成了临时实验台,消毒仪打开,中央摆了只不知从哪台设备拆下的圆形容器充当反应瓶,拉上软管和医疗舱连接。


    程冥顺势将菌液放上去,闻声,瞟一眼余光里安安静静贴着自己的“头发”。


    融合在她身上的,显然是活菌。


    她不置可否道:“你倒是知道不少。”


    “那当然啊。”小贝壳从桌沿跳下来,“每次妈妈做实验,我就在旁边呀。”


    她动作和语调都很轻快,说话总带着撒娇似的尾音。这“妈妈”二字一出,程冥手一停,心脏刹那轻微抽痛。


    很不合时宜的,有一些苦涩滋味从心底翻滚上来。


    她明白,这情绪,大概是忮忌。


    她忮忌着在她以为程染死去,只能相隔梦境思念时,对方正与母亲形影不离;她忮忌着程染缺席的这七年,留给她无尽孤独与伤怀,对方身边原来还有另一个女儿陪伴。


    MM221是实验体,她也是实验体。对程染而言,她们有什么不同吗?想来,是没有吧。


    “有啊。”小溟插嘴,“你有程染本人的基因,她没有。”


    这鱼菌是不可能让她有独自伤神的时间的。


    小贝壳转身背对着她,拎起那瓶浑浊菌液看了看,液体在她掌心散发出熟悉的荧光。


    “真羡慕你呀姐姐。”她的声音轻得无法辨识,“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藻菌注入营养液里。


    程冥回神,明白自己要做的事,走过去,把严蓉抱进医疗舱,摆到合适位置,调整为侧卧位,撩开遮挡的衣物。


    这是要抽取骨髓液。人体骨髓内存在大量成体干细胞,只要这些细胞没被破坏并且能被定向激活,理论上几乎可以治愈一切损伤。


    髂后上棘穿刺是个精细活,好在生物部提供了高科技医疗舱,这些操作都能由仪器代劳。


    2毫升的骨髓液,在注射器中显得有些黏稠,仿若油滴,红色很稀薄。严蓉身体造血功能显而易见的衰竭。


    MM221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简单做了下无菌处理。


    那皮肤太不寻常,程冥不由得侧目。苍白孱弱的表皮上坑坑洼洼,残余无数伤痕,新旧交叠,没有痊愈好的深处发黑发紫,表面浮囊泛白。


    人鱼自愈力强大,这些痕迹却还这样清晰,可以想见血肉遭遇过多大创伤。


    手臂泡进溶液里,没用刀片,她睫毛眨了眨,镊子伸进液面下,就着原伤口,钝性剥离出一道新伤。


    淡淡血色洇开,被幽蓝荧光晃成深褐色。


    愈合过程堪称肉眼可见,新生的肉芽推挤挣扎着,像穿引的针线欲将开口缝合,却被金属尖端再次撕裂。


    程冥看得都皱眉,倒是前者背影虽然有点打哆嗦,手却还挺稳,不知道是否是已经习惯了。


    她走上前将骨髓同样注入营养液,从侧面看见MM221那双垂着的眼睛,与其说痛,更多是在放空。


    联系两个月前在养殖基地看到的场景,程冥基本明白这些流程的原理。


    这就是辐射基因病药物的制造过程。


    特效药的研发原材料,与人鱼有关。


    人鱼本身的超强自愈力,就是最好的激发干细胞活性的“药引”。而藻菌,是在不同动物细胞间架起的桥梁,让承担激活功能的未知物质失去判断,将这种能力传递给人体细胞。


    可她也记得,最初的治疗原理,是六十年前的褚秀如提出的,那时候还没形成大规模海洋污染……这前后,是不是有更深层次的渊源?


    这场陆地人类与海洋鲛类之间的矛盾——或许,可以称之为战争——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定了二十五分钟的闹钟,时间一到,铃声响起,刺耳的动静将飘移的神思唤回来。


    小贝壳打着哈欠,抽出手说:“可以了。”


    她取过纱布,但不是包扎,只将多余的液渍擦了擦。分裂的伤口蠕动着愈合,容器里细胞量增多,溶液显得更浑浊了。


    程冥关闭透析仪,将分离获得的骨髓细胞液收集起来,要再重新注射回严蓉体内。


    这过程里,她全神贯注,十分紧张。


    没将严蓉挪出医疗舱,是害怕又出现像生物部那样的排斥反应,救援来不及。


    治疗液推到底,她守在一旁。


    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一小时过去……程冥始终注视医疗舱上的生命监测仪,略有浮动的生理指数全部回稳,窗帘边缘渗入熹微黄晕,至此,没出现任何异常。


    221被迫百无聊赖坐在边上陪同,托着腮打瞌睡,道:“放心吧我的姐姐,不可能出问题的。”


    程冥不理。


    她对这个半途冒出来的“妹妹”的信任很有限。


    看她固执已见要继续耗着,221揉揉眼站起身:“那我自己去睡觉咯。”


    “坐下。”程冥没有转头。


    望着舱盖曲折玻璃面上自己的倒影,就像某种内心的映射,她说:“告诉我程染的事。”


    ……


    生物部今晚异常热闹,几栋大楼通宵未眠。


    先是集散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搬运怪物和生物样本,实验区研究人员来来回回收集数据,接着数辆武装军车直接驶到了主楼下方,高层领导人员开始急急忙忙集中接待。


    会议厅,中央大屏幕播放着拍摄到的部分地下画面和目前尸检进度。


    重播到第二遍,伴随负责人话音落下,嗵一声突兀巨响,震得众人面前茶杯连续咯噔数下——


    “你是说底下的残次品跑出来,在防御中心闹了几个月才被抓到是吗?”夏广厦一巴掌拍上桌子,“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们直接销毁、直接销毁!非要留下做什么观察实验!害死我们这么多同志,别告诉我也是实验一环吧?”


    这位分管作战事务的总部副部长身着军服,眉浓眼利,眼睛一扫,是极黑极白的轰然对撞,气场比她左胸佩戴的金属胸标更刚硬。


    现场鸦雀无声。


    夏广厦道:“去找热武部申请□□、铀弹,不行上钴弹!立刻,把下面那些隐患清除了!”


    核心区的几名高级实验员也被叫来会议厅,一个个因通宵达旦蓬头垢面,出奇一致昏昏欲睡着,把领导的怒斥当催眠曲。


    直到听见这话,不行了。


    一个人当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啊不行啊!不行啊不行啊!”


    但怎么个不行法,她愣是没说出来。


    夏广厦看过去:“再让它们渗透下去,信不信明天你们脑子里就多一颗卵?”


    眼看对方怒火要被燃爆,一旁褚兰英简单翻完地下实验区过去十年的观测报告,抬起头和煦笑了笑,解释说:


    “她们做的生态实验,下方本来存储有大量水源,因辐射累积废弃后正好模拟出了现在的海水环境,已经形成一个自发循环的小型生态系统,十分罕见的样本。”


    没死去的怪物,正在逐渐适应核辐射。哪怕活得很扭曲、很痛苦,毕竟是还活着。


    “对对对!”刚才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实验员当即凛然接话道,“而且以前一直很安全,负一二层甚至可以正常使用,那些残次品从没跑上来过,肯定有别的原因!太可恶了!是谁在害我们!”


    有褚兰英挡在前头,生物部主管谭书琴跟着出声了:“再留一阵吧,基因检测结果还没出来,下面怕有活着的小同志,得再组织一次搜救。”


    ……


    废弃地下实验区。


    的确是还有“小同志”活着。


    韩许华是被拱醒的。


    当时突发意外,她在下到负六层时跟队友走失,一脚踏空踩进条狭窄缝隙,倒栽葱摔晕了。直到现在,似乎有谁把她拖了出来。


    然而没有光,夜视仪也仅是团团马赛克,她什么都看不清。


    这里辐射浓度太高,作战服自动开启最低功耗状态,以维持基础生命支撑,全封闭供应氧气和恒温系统。身下有水,什么东西在她周身拱来拱去,黏滞有韧性的触感,像一条大舌头企图把她推到别的地方去。


    意识回笼瞬间,想起前一刻她们是在与怪物对抗、这里是怪物的巢穴,她悚然,一个弹射起步,上半身“噌”地蹭起,结果撞到了一块未知金属结构,发出惊天动地的锵鸣。


    砰!头盔嗡嗡震动,连带她的颅骨好似一起化身蜂群大合唱,刚有丁点的清醒又被震回混沌时代。


    趁她无力反抗,那东西更不消停了。爪子之类的玩意儿勾住了她作战服后的背带系统,把她当团包袱拖来拽去,一会儿平移,一会儿急转,一会儿突地腾空失重,一会儿有突出地面的硬物乓地撞上她腰背,像柄重锤差点把她五脏六腑颠出来。


    从没遭遇过这奇耻大辱,韩许华感觉自己嗓子眼都在喷火,很想破口大骂,或者抱起榴弹跟它同归于尽,奈何连调整姿势都做不到。


    经过这漫长而饱受磋磨的旅途,终于,像丢破烂一样,她被丢到了一堆杂物里。


    说是杂物,是因为往下陷时她用手撑了一下,只觉软的硬的长的方的什么都有,黏黏的像沼泽。


    而在甩开她后,对面那未知生物就没了动静。


    如果换作程冥,她会更加谨慎地保持不动,会怀疑对面生物另有算盘,会尝试获取更多信息后再采取下一步……然而这是韩许华,从小莽到大。


    被莫名的怒火支撑着,她当场跳了出来,抓起一个照明弹炮轰了过去——


    宛若黑白影片突然显像,两团黑影被闪光痕迹拖曳了出来。


    镁铝粉呼啸闪耀着冲向三四十米开外的墙壁,地面汪汪积聚着生物油脂,高温碎片嘭一声坠落,燃成熊熊烈火。


    火光张扬撕扯出无数鬼影,视线条件很差,但终归聊胜于无。于是,她看见了将她拉扯到这里的东西。


    那是怎样一头生物?好像是个人形,但又离人的形象相去太远。它没有毛发,匍匐在地,用附肢爬行,第一对附肢抬起,极似人手。背部应当附着外骨骼,就如某种软甲纲海生物,可裸露的体表又太多了些,起皱的皮肤鼓鼓囊囊兜着脓包裂口,滴滴答答淌着组织液与血浆,血肉粘黏无法分清。


    就像拉扯她一样,眼下,这怪物拉扯着新的“包袱”过来了。


    着装眼熟,韩许华定睛一看,心脏咚咚敲起了鼓——


    不出意外的话,是跟她一起下来的一位队友。


    她又惊又疑,按在腰间想取武器的手顿住了。


    临了两三米外,怪物丢下新包袱再度扭头离开,完全没管她是死是活。


    看看脚下堆积的看不出原貌的尸体,韩许华有点明白了——这里是它们的粮仓?


    趁着火光没熄灭,她四下环顾搜索,没用几秒钟,她看见了不远处的出口。一扇色彩斑驳的闸门,上面安全通道的标志历历在目。


    这……就这样?不弄死她,又不守着,不怕她跑了?


    顿时,她对这些怪物的智商产生了一些鄙夷。


    队友还活着,只是昏迷不醒。确证了这点,趁怪物没有折返,她迅速将人拖起往出口去。


    安全通道是保障人的安全,因此从外部进入需要权限解锁,但从内部出去,理论上只需要拥有人类身份。


    拨开被粘腻液体遮挡的电子屏,认证操作完毕,隐约间,听见咔一声轻响,韩许华心头一喜,用力一推——闸门一动不动。


    再推,还是纹丝不动。


    完了,有密码。


    她心一沉,更糟糕的是,这时候,一抹晃动的影子映上了身前锈蚀褪色的金属,她一转头,刺目的逆光中,怪物近在咫尺。


    浓重黑影袭来,她来不及抓握武器,刚想躲闪,可对方目标竟也不是她,嘭!一声巨响,怪物扑向等人高的金属闸,伴随吱呀的尖锐嘶鸣,它滚落到地,凉风从前方幽深甬道灌入。


    门开了。


    原来是要往一侧拉。


    韩许华:“……”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湿淋淋流脓的怪物又是一个起跳将她们先后撞了出去。回神时,韩许华已经被队友压在了地上,而闸门自设的弹性设置,令其在短短三四秒后闭合,哐当!将她们这批误闯的人类关在了外面。


    最后一秒的空隙间,闸门后方那古怪的生物飞快爬走,临近消失前,扭头瞥了她一眼。


    虽然面貌扭曲,五官还勉强能够分辨,嵌在那恐怖尊容里一双像极了人类的眼睛,白多于黑。


    韩许华:?


    错觉吗?它刚刚是不是在鄙视她?


    再看看辐射指数,几是瞬间降到了正常范围。她调整防护服模式,匀出些电力照明并恢复网络和通讯,才发现自己被困了将近四十个小时。


    消息发不出去,她至少要再上三层才能对外通讯求援。两天两夜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现在,她还要拖着队友爬楼梯。


    韩许华以龟速挪动着,感觉自己从元古宙爬到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从二叠纪爬到了三叠纪末大灭绝……扭头一看,想多了,原来才刚上一层楼。


    顿时,她倍感绝望。


    甚至有点想回去跟怪物打个商量,送佛送到西,怎么不直接把她们丢到地表上去?


    ……


    倒不是不想送。


    是程冥有点撑不住了。


    真能折腾。


    她捂着额头从沙发上坐起来,距离远,链接差,做到这份上是极限了,神经能力使用过度,她现在头疼到想把颅顶锯开脑子掏出来用力揉揉。


    留的分生孢子起效,她想摸索一下实验区底下的环境,看看生物部到底藏了些什么,至于救人,只是碰上了便顺手,碰不上,那只能是她们的命了。


    好在她这老同学每次运气都不错。


    第80章 “这样,你满意吗?”


    缓了好一会儿,程冥掀掉毛毯,随手扯件外套披上,走进严蓉房间。


    现在是下午六点,窗外天色昏黄,屋内光线阴沉,床中央隆起朦胧一团,被子里的人睡得很熟。


    床侧记录仪上数值平稳,夕色闯入窗纱,难得的一隅安谧,她静静站了会儿,再轻悄退出去。


    医疗舱毕竟是治疗的地方,舒适度差。熬过危险期,还是让严蓉躺回了床上。


    至于不请自来的另一位“客人”……


    程冥反手合上门,将为数不多的光芒锁在身后,望向另一侧合拢的房门。


    昨天折腾到天亮才休息,小贝壳倒是主动提出自己睡沙发,但她想也不想摇头答:“你去我房间。”


    立时,后者困倦的眼睛睁圆了,亮晶晶乌溜溜,鼓着惊讶看她一会,便绽出了甜甜的笑:“姐姐真好~”


    程冥没有回应。


    不能让她在客厅,那样她会难以把握到她的动向——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韩许华只是运气好,更多人被MM221刻意引导放出的危险毙命,永远留在了那人为造就的地下屠宰场。争锋会有伤亡,她早就看淡,不知道自己该站人和怪物的哪一边,索性哪边都不站。


    她没有多余想法,但至少说明了一件事,这跟她一样半人半鲛的实验生物,不是什么善茬。


    可她偏偏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信赖亲近。


    仅仅因为所谓的实验体身份,仅仅因为她们都算是程染的“女儿”?


    未免荒谬了些。


    对于身外之物,程冥没有那么强的所有意识,何况房间严格说来本就是严莉的。但她个人边界分明,就像用冰在自己周身垒了个圈,越过这冷热清晰的交界,一旦冰面破碎,下方是万丈深渊。


    莫名其妙的亲昵,只会让她警惕。


    221俨然没把握好这点。


    她比小溟更没有分寸感。


    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但对同处一体的另一半,与自己相关的神经信号总是清晰无比。


    突然被拉进一场飞来横祸的对比,鱼菌不高兴地叫起了屈:“我哪有?”


    “是,你没有。”转身从昏暗廊道返回客厅,程冥轻轻淡淡地回应,“以前没有想占据我的躯壳,现在也没有想把我身边所有人赶走。”


    小溟:“……”


    懵懵懂懂时,它想独占她们的身体;诞生理智后,它是想独占她。


    MM221到来,她明显感觉到它不悦。她猜测不止因为这姑娘上来就认她做姐姐,还因为对方带来救治严蓉的方法,让它一举清除心腹之患的阴暗心思泡汤了。


    救严蓉、救韩许华它不情不愿,只有挑拨离间它欢欣鼓舞滔滔不绝。


    “她才不是你妹妹。”它哼哼唧唧,“我们跟她不是同类。”


    仿佛是另一种维度的同性相斥,对这个相同的人鱼实验体,它的抵触情绪比对严蓉还重。


    “你是想说我的同类只有你吧。”


    程冥走进黄昏燃烧的光影里,客厅剔透的玻璃反照着对面大厦的日光,令这灼热又孤寂的色彩在无边人间游荡。


    她丝毫不怀疑,假如条件合适,它十分乐意将世界一寸寸从她周围剥离,让她既不归属于陆地,也不归属于海洋,造一处只有她和它的孤岛。


    “事实而已。”耳边的菌丝轻缓摩擦着她,它有理有据着,语调放轻了,动听犹如情话,“程冥,我们是独一无二的。程染都造不出第二个你。”


    “何况,我不觉得程染还活着。”


    它接着,话锋一变,字眼转向锋利,一边像陈述,一边像劝慰,一边像威逼着、裹挟着她正视现实——


    “你自己也清楚。”


    ……


    MM221描述的程染与她印象中相去甚远。


    36个小时前,伴随生命监测仪器的滴滴答答,在东方将明时,她问到对方有关程染的事。


    两个初次正式见面的人鱼实验体,围绕救治的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类,坐在医疗舱前。


    在这一场神奇的际遇里,进行的一番奇异到怪诞的对话,直到现在,她想起那些内容,仍觉得恍惚抽离。


    明明听见对方的声音,身体却像浸泡在水里,感官被堵塞,失去与外界交互的能力。


    她说,妈妈在为基金会做事。


    程染背叛了防御中心,拿她做实验为神舟药企提供数据。


    “她可会伪装啦,你知道吗?”小贝壳看向她时,瞳孔在清晨的曚昧里幽幽闪光,“你不知道吧,姐姐。”


    像是清楚了然着她的不可置信,她笑盈盈拖长调,诉说诅咒般地嚅嚅重复:“我们的妈妈,是坏人哦。”


    她挽起的衣袖下更多纵横交错的伤口,带笑注视她的眼眸,是无法辨析的神色。


    这便解释了为什么这次制造的“药剂”没在严蓉身上发生排斥。


    她被迫接受过来自药企的改造。利用她提取所得的解药,实则等同于药企的特效药。


    所以程冥一个还未成形的设想随之被迅速推翻——她想过既然自己也算半个人鱼、也继承了人鱼强悍的自愈力,那么她是不是也能救严蓉,摆脱受制于人局面?


    如今就知道了,这路行不通。严蓉的药物依赖依然没得到解决。


    不过是从只能依赖药企,变成依赖这个不清楚安了些什么心思的221号实验体。


    帮她逃脱追捕,给她藏身之处,她做到了;救治严蓉,她也做到了。截至目前为止,她们的合作似乎进行得挺顺利、挺愉快。


    但程冥很难不生出防备之心。


    对方太有目的性了,仿佛就是冲着她来的。


    正如小溟所说,她的话不知道有几分能信。


    没有防护地掉进大海,直接与核污染废水接触,一个大活人,存活几率有多少?


    如果活着,那还是活人吗?


    程冥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


    道理都心知肚明,可只有面对母亲的事,平日聪明清醒的女儿自发忘记了全部知识与规律,赌一个死者复生的奇迹。


    去见见程染。


    必须去见见她——这念头像挠心的魔爪在翻腾叫嚣。


    她再回头望向卧室门扇,余晖透不出厚重木板,浓郁的晦暗一直蔓延到她脚边,压下了那些不够理性的冲动。


    先稳住MM221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做打算。


    ……


    一周后,生物部医疗处。


    通过惊掉一众检验人员下巴的报告单,程冥验证了这点:MM221给出的治疗手段确实有效,没有副作用。


    至少,凭生物部的科技都查不出来。


    病人被扣下大半天做更加详细的检查,一群人一边对着数据怀疑眼睛,一边揪着程冥问她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在家里找到一瓶剩下的药,就继续给她用了。”程冥镇定反问,“你们还没研究清楚药企添加了哪些成分吗?”


    这问题一抛,换对面科研人员们汗流浃背。


    找不出症结,好歹严蓉是为生物部效过力的功臣,她健康起来也好继续为保障部添砖加瓦,因此,尽管有研究者流露出蠢蠢欲动很想把人留下详细实验的眼神,但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程冥把人带走了。


    回到公寓,小贝壳已自觉连接好了装置。


    这是第四次抽样过滤骨髓细胞。


    每一次间隔时间更长,效果不错,严蓉已经能离床活动了。


    倒是MM221的状态不太对劲。


    注射结束,程冥扭头看见她的手臂,那外观之可怖,夸张到几乎看不出是人的皮肤,像松松落落套在骨肉上的一段胶皮手套,正急剧老化变得薄脆,轻轻一捏就会斑驳脱落成块块碎片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她走近了,皱眉,想碰都无处着手。


    “可能,离开部门太久了。”小贝壳倒是见怪不怪,拉下了袖子。


    程冥的身体对水也有着异于常人的需求量,每天要花不少时间做保湿工作,此外小溟总见缝插针地用菌丝汲水,包括并不限于她洗漱时、洗澡时、喝水时。


    但像对方这样严重的程度,显然超出她想象了。


    “你需要海水?”她想到唯一的可能。


    “可能吧。”她说着,抬手按了按自己后颈一块突出节骨上方,“以前每次任务结束,妈妈会给我注射营养液,从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


    “有影响吗?”这句忧心忡忡的话,程冥是望着严蓉问的。


    她是担心严蓉的治疗剂没着落。


    “没事,反正……”小贝壳话到一半,看见她的视线方向,定住。


    没出意外招引来了抱怨:“姐姐,你好无情啊,一点也不关心我。”


    当晚。


    客厅钟表滑过午夜时分,睡在沙发的程冥迷迷糊糊间听到点动静。


    咚一声响,她被惊醒了。


    摸到手机打开手电,她撑起身望过去,一团瘦小的身影倒在过道口,迎着光,抬起张被凌乱头发半遮半掩的面孔,可怜巴巴看着她:“姐姐……”


    是严蓉。


    程冥将手机反扣,任光发散,来不及开灯,赶忙掀开毯子起身过去,“怎么出来了?”


    “想看看姐姐……”她双手搭上她肩膀,环住。


    突如其来的黏人。


    程冥还在思索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反应过来前,皮肉忽然绽开熟悉的痛感。


    这妹妹一口咬在她颈侧,牙齿破开皮肤,瞬间渗出了血。


    从表皮到深处一阵发麻。


    她绷紧一霎又放松,抑制住头上菌丝的骚动,刚生出点无奈的心思,就觉得那块区域有更加尖锐的刺痛传来——


    猛地错开身,程冥转头,看见那只惨白到不似人的手攥着一支注射器,活塞推到底部,残余药液滴滴答答渗出。


    以及,不远处的后方,严蓉的卧室门是紧紧闭锁着的,没有一丝光透出。


    严蓉没出来,抱着她的这个是——


    “姐姐,上当了。”


    近在咫尺的“妹妹”冲她笑得恶劣。


    “你真是紧张她啊,明明我也是你妹妹。”气息扫过耳边,221亲昵贴近她,丢开装有麻醉剂的注射器,手指艳羡地在她侧颊皮肤上滑动,凉得像尸首,“姐姐,我得回去了。你不介意我用你的脸吧?”


    同在一个屋檐下,她总有机会取到严蓉的DNA。


    而现在,她又取了程冥的基因。


    兴致勃勃欣赏她狼狈和厌恶的神情,极其低迷的光线中,就如同恐怖片里的场景,这人鲛嵌合怪物的面容再次变幻。


    撒娇般轻喃的口吻,只带给程冥无尽毛骨悚然的知觉:“如果是你,她会有所不同吗?”


    被她拨弄着,程冥压住变急的呼吸,不堪其辱般撇开了脸,冷笑:“你的悲剧不是我造成的,你找我发什么疯?”


    “你觉得跟你没关系?”她唇边梨涡更深,“怎么会没关系,姐姐你撇得真干净啊!”


    她笑得沁出恨意:“没有你这个消失的1号,怎么会有后来这么多实验。你知道有多少融合失败的案例?知道一直以来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权限越重的人,越是那只关键位置上的蝴蝶,振振翅膀,就能掀起扰动无数人命运的旋风,跨越距离、跨越时间,产生巨大的、经久不息的影响。


    显然,程染就是这样的人。


    “姐姐。”她顶着她的模样看她,像患有人格分裂,目光又渐渐变得哀弱、可怜,“我是真羡慕你呀。”


    她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


    轻轻地、委屈地撇嘴,唇边还残留刚刚咬她留下的血迹,红艳艳润着晶莹的亮色。


    正如程冥忮忌她,她更忮忌程冥。忌恨这个与程染拥有过更漫长、更像真实的母女情谊的1号实验体。


    终于见到程冥的这些天里,她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这“姐姐”。


    都是程染的造物,为什么她们的命运天差地别?究竟差在哪里了呢?


    她想啊想,想啊想,最后想,还是得去问问妈妈。


    她得出了和程冥一样的结论。


    “姐姐,不要想杀我哦。”


    她意有所指瞥向身后紧闭的房门,靠得很近,嗓音很低,“藻菌会蒙蔽识别嵌合不同的细胞,就凭透析是分离不全的,如果不想出现排斥,以后,她也只能从我这儿接受治疗。我猜,你不希望她出事?”


    “哼。”程冥莫名发笑,呼吸很慢,“你用她威胁我?知道她跟我其实没什么关系吗?”


    注射器里有400毫克麻醉剂,已经远远超出了安全剂量,她是生怕不能制住她。


    “是呀。”小贝壳坦然点点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的恶意,“所以,你愿意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任我摆布吗?”


    程冥不说话,看她的眼神冰凉。


    “姐姐,你真的很奇怪,明明我们都是怪物,可你好心疼人类啊。”她靠得更近了,用最娇气可爱的声调,吐出最尖酸刻薄的字句,“姐姐,你好像认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欸。”


    这恶意里,既有不理解的疑心,又有些得不到的忮心——


    凭什么我饱受折磨时,同样该承受这一切的你享受着平静,得到了许许多多的爱意与友好,又付出自己的爱意与友善馈赠给其她人?


    她就想打破她所拥有的全部宁静,将她的存在捅出去,看看她的反应,看看程染的反应,再看看保障部将作何反应。


    你以为把自己当人,把自己包装得漂亮、伪装得万无一失,别人也会把你当人吗?


    喂,实验体。


    喂,怪物。


    每一个字都刺耳到像有把铁锯在拉扯程冥的神经,滋滋滋,嗡嗡嗡,迸开滚烫的星点,火花在嘲笑,风暴在欢腾,烟尘在癫狂地扭舞着踢踏着。


    她盯着221,心脏密密敲击着重鼓,说不出是愤怒居多,还是惶恐居多。


    要忍受吗?她会把她拽下地狱。


    解法其实异常简单。


    杀了她。


    这念头轻而易举随风便长,就像她曾经无数次杀死那些形形色色的怪物,这也不过是最像人的一个怪物。


    不过。


    拖长的菌丝从她背后绕去她身后,乌黑的,环行着,仿若生命的脐带,很安静,于是死亡也降临得安静。


    小贝壳侧过头,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看清那些不该存在的真菌菌丝,她又转过脸看她,有疑惑,更有似乎触摸到了什么的恍然。


    她要找的差异。


    其中一个最大的差异在这。


    参与缔造1号实验体的浪生浮花藻菌是活的。


    “神经药物对我无效。”程冥说。


    因为一切发生在大脑内部的神经网络,战场是微观的,战火是无烟的,因此没有激烈的挣扎,甚至没怎么发出声音,她看见她的瞳孔一霎挛缩,而后扩大,缓缓地,缓缓地失去神采。


    不过……不是最像人,是最像她。


    外观像她,没有明显非人特征,可以佯装人类;境遇像她,都与人鱼相关,都由程染培养。


    而现在她亲手杀死了这唯一的另一个存在。


    强烈的疲倦从心底席卷全身,她很累,重重跌坐下来,向后靠住廊道的墙壁,上面像挂满冰凌,森森寒气从四面八方刺进她身体。


    “你很伤心。”溶溶微光的黑暗里,对面那具人体没有倒下,反倒靠近了她,轻声道,“你每次面对这些人形的尸体都很伤心。”


    开口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声音也在她脑子里响起,内外重叠着,强迫她的颅腔共鸣。


    程冥的睫毛有些颤抖,抬眼看她。离得很近,发丝垂下,末端缠绵触碰在一起,那一双愈加幽深而隐约闪烁荧光的眼瞳倒映着她,反之亦然。


    这个编号MM221的实验体,是她的对立面,也是她的镜面,是她可能经历的另一番人生——假如程染没有将她视为女儿养大。


    孢子菌丝操控着,让这依然唇红齿白、栩栩如生的死者蹲到了她面前,捧起了她的脸。


    程冥很冷,感觉这双来自死人的手更冷。像在做一场噩梦。


    “你不能对自己坦诚一点吗?”


    221在说话。


    小溟在说话。


    它在摆弄“她”,“她”在摆弄她。


    借着菌丝的链接,“她”将触丝延伸为人手,终于得以面对面与她对话。


    程冥有点麻木:“这样,你满意吗?”


    她还没有下定动手的决心,小溟迫不及待执行了承担刽子手的指令。


    小溟:“生气了?可她会伤害你,你也想要她死。”


    这就是最完美的局面,留一个定时炸弹只会让自己昼夜难安,严蓉的救治稳定下来,她们还可以仔细探索一下221的记忆,避免谎言与危险。


    “你又在心疼怪物吗?”它问。


    小贝壳说她心疼人类,小溟说她心疼怪物。


    怪好笑的。


    她确实是认不清自己的立场。


    摇曳生长的菌丝顶破颅顶,从发缝间钻出,拉长,亲昵地同程冥的“头发”交织在一起,面前的人体也在压近,俯下来抱住她,像摆弄玩偶似地移动肢体,先有些别扭怪异,而后缠住她的两条胳膊各自上下移了移。


    被出乎意料的紧密拥抱淹没,程冥仰头,愣愣僵住。也就在同一时,她听见脑中与耳边共同的感叹:“还是这样舒服。”


    小溟很快乐:“终于抱到你了。”


    尽管这还是自欺欺人。毕竟她和“她”能感受的一切是相仿的、同步的。


    一种十分悬浮、难以言述的感觉涌入每一厘神经。这和以前投放出一点点意识操控另一方活物完全不同。


    倘若一定要描述,是灵魂被规整地劈成了两半,她同时获得了拥抱与被拥抱的感觉,飘飘然的奇妙体验中夹杂丝丝缕缕精神被撕裂的疼痛,而这种痛又增进了那玄异的飘然感。


    她不知道这些感受是真切是幻觉。


    仿佛被夹在现实世界的缝隙,过剩的空茫,合理而荒诞,死去又活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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