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本来不想这样。”
“姐姐等等——”
揭开盖,热腾腾的白气飘出来,程冥将盖子捏在手里,疑惑抬头,等她的下文。
严蓉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乖巧看着她:“姐姐,不要喝太快,尝尝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我明天调整一下配方。”
“好。”她笑了笑,仔细品了一口。
整体是奶味的,甜稠的口感,她尝出有豆沙,糯米酒酿,以及一些细碎的颗粒,像是干果丁,莲子碎。
“还加了什么?”她问。
“秘密。”严蓉笑眼弯弯,“姐姐喜欢的话,以后也只能在我这里喝到。”
在她的注视下,程冥一口一口喝到见底,也不见什么特别反应。
“味道不错,少放点糖就更好了。”最后,她中肯地给出建议。
递还汤盅前,她还上下颠倒了下容器,证明自己没有作伪,微笑问:“可以了吗,蓉蓉?”
……
严蓉抱着瓷盅出去,滑进厨房。
厨具橱柜的位置为了照顾她降了高度,她抬手将器具推放在灶台上,手却忘了放下,摩挲着瓷盅外壁的花纹发了会呆。
过了大约十分钟,她再次折返方向,朝向里间的卧室。
……
终于将严蓉打发走,程冥铺好床,靠着枕头坐下,其实并不太好受。
“你体温更高了。”小溟说,“是不是发烧了?”
她抬手试了下脸颊温度,面部有些发红,菌丝也贴上她侧颊,凉凉的很舒服。
“酒……”程冥有点晕乎,想了想原因,“汤里有酒酿。”
乙醛脱氢酶缺乏,摄入酒精后堆积的乙醛难以代谢,导致血管扩张,就是所谓的“上脸”。
当然,不止这个原因。
在小溟开始好学地检索关键词时,她忽然反手按住手机,往旁边一丢,起身看向门口。
门外,仿佛阴魂不散的幽灵,严蓉又来了。
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这次她一点动静没有发出,一声不吭凝望着屋内。
那缕拨玩手机的菌丝在程冥转身之前就缩回了正常长度。
“蓉蓉……”她深吸一口气,“还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人看着她,直到听见这句话才像从石雕状态里解冻,缓缓驶进来,“姐姐,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与其说她是寻找答案,不如说,她是带着既定答案来匹配漏洞的。从决定动手那一刻起,她就在心里为对方下好了定义。
“是有点……”程冥带着笑嗔怪,“你酒酿放多了。”
记忆里没见姐妹俩喝过酒,酒量是未知数,她这么说总不会错。
她们之间还间隔着两三米,严蓉也是微笑的表情,缓慢地靠近,与她保持对视。
程冥五官弧度明明没有变化,但嘴角从柔和的放松一点点变得冷漠。
“蓉蓉……”终于,她轻轻叫了她一句,带着叹息。
嘭!
巨响之中,严蓉的轮椅被掀翻了,在她摔到地面之前,黑色的潮水连结成片猝然聚拢,密密的菌丝编织如地毯般缠裹住她,从四面八方积压、困顿、囚禁成笼。
没用太大的力,但足以令她动弹不得,丧失反抗能力。
她够不着光面的地板,也够不着身后的实木门,只能抓住聚氨酯的轮胎勉强借一点力,抬起头,就看见对面那未知物种顶着她姐姐的外貌、姐姐的声音,却从头部生长出这些绝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东西,一步一步靠近她——
“抱歉,我本来不想这样。”
即使一个健全的人,即使严莉在这也改变不了什么,除非带着机枪重炮……何况严蓉身体很差。
她被困在轮椅的残片里,困在非人的力量之下,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像一只落进蛛网的蝴蝶,扑入烛火的飞蛾,狼狈挣扎,也只会是临死前的徒劳。
“我很想好好地做你姐姐,好好地照顾你……不知道真相你会很幸福,为什么不能装到底呢?”
她问着她这句话,眸光深邃,周围那些飘舞如发的丝状物宛如鬼怪的仆役,让她的形象在恐怖之余多了瑰奇的神性。
她好像也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
为什么非要探个究竟?
有什么值得的?
于是严蓉惨白地仰头看她,给出了相应的解答:“踩在亲人尸骨上的虚假安宁,不幸福。”
她喘息未定,发丝凌乱,双眼却还是弯弯含着笑。
说着话,见到程冥走近的那一刹,她蓦地用力一挣伸出手,从倾倒的轮椅侧边摸到什么东西,嗒,一声几不可闻的声响,像弹簧被压到极致后突然起步,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飞向了她。
菌丝结成网络挡住了她扎来的第一支针管,程冥猛地后退一步,避过另一只小瓶,玻璃掷到地上,嘭地炸成碎片。
黄褐的液体溅洒开来,沾染到附近的菌丝,后者像被烫到一般卷曲起来。
但每一缕菌丝都是活细胞,而毒素会沿细胞间连接蔓延。
当机立断,那一片菌丝自杀式地启动死亡程序,纷纷崩断,幸存者迅速收缩,远离了那块危险区域。
就像对着密集的蚂蚁群一瓢滚水浇下去,死的死散的散,原地留下一块满是尸体的空白。
严蓉终于显出了懊恼的神色。
她攥着储物袋下方那块闪烁蓝光的控制板,屈辱又愤怒地紧紧抿起唇。
轮椅不可能有这种功能,至少在严莉记忆里完全没有,只可能是对方自己改造的。
“很有本事嘛。”程冥感兴趣地歪过头,打量起这个一直足不出户的姑娘。
以为对方是啃姐专业户,没想到懂得的技能出乎意料。
用菌丝仔仔细细在她全身搜刮一遍,确定再没窝藏危险品或危险按键,黑色触丝缠织得更紧,重点牢牢箍住她的手脚。
在严蓉恨得想咬她的生动表情里,程冥慢悠悠踱上去,一如既往屈膝蹲下了身,与她平视着说话:
“我可以杀了你,或者更简单点,寄生你,这样不仅不影响我假扮严莉,还省了你这个后顾之忧。但我没有,你觉得为什么?”
她好整以暇勾起一缕菌丝,贴近对方耳朵尖,分不清是威胁还是挑逗。
严蓉脸色泛白,不想看她,不耐偏过头,嗤地笑起来:“因为你善良?”
老实说,不再装模作样装乖卖巧,她现在这些表情可比平常鲜活太多了。
“这么说也可以。”程冥轻笑道,“只是我拿了她的身份,答应了她,要替她照顾你。”
严蓉闻声,转回脸看她,笑容消失。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问。
“看起来你应该懂这方面的技术,不知道能不能查到我的信息?”程冥抬手挡了下面孔,调整回自己原本的样貌,在对方瞪大了的圆溜眼睛里,自我介绍道,“工号7086,原就职于生物研究所真菌组,今年6月份晋升副研,7月份被判定丧身于海啸中……”
她看看她被捆住的双手,觉得这妹妹虽然看着柔弱无害,但也不能放心她不再做什么小动作,于是只拉了拉她被划破一条的袖口,摇晃两下,权当友好握手了——
“我叫程冥。”
“你姐姐在一次寄生物侵入研究所事件里救过我,去年12月12日,你应该也能……哦,这个不好查,保密权限应该挺高的。总之我很感激她,不想伤害你。”
半真半假的,她将自己的身份和经历和盘托出。
假的是因为被折磨四天,她对严莉的感情比较复杂,没什么纯粹的感恩。
显然严蓉也怀疑这点:“你感激人的方法,就是杀了她然后伪装她?”
“错了,我没有杀她。”程冥认真道,“很遗憾我救不了她,只是得承认,幸好是她快死了,我才有机会替换她。”
在严蓉陡然加急的呼吸里,她放轻声音,循循道:“你觉得,她的死亡是自然的吗?”
程冥顿了下,发现有点歧义,重新组织语言,“嗯,可以这么说吧,是你姐姐倒霉,被海啸卷入了……但7月8日的事故大概不完全是自然发生的。”
这是她以严莉身份回到防御中心这段时间里确定的一点。保障部对怪物的戒备已经到了快杯弓蛇影的地步。
“7月,8日?”
严蓉怔怔地重复,仿佛脑神经已经运载过度,无法有效输入信息。
“她在保障部工作,跟你提过这些吗?你知道……海洋里的怪物可能形成了组织吗?”
“我不是海洋里那些怪物,我,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人,想要借你姐姐的身份找到真相。”
程冥话锋一转,“你难道就甘心你姐姐这样不明不白牺牲?”
严蓉低头,散乱的发丝遮住她眼眸,似乎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她抬起眼:“程染?”
听到这两个字,程冥愣了下。
严蓉再度开口,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你的很重要的人,是六年前失踪的一级研究员程染?你是她的实验体?”
程冥:“……”
嘶。
她在心底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感觉这天天大门不出的小姑娘,比严组长知道得还多啊?
“猜对了啊。”严蓉看着她,若有所思点一下头,“其实我只是随便挑了个有印象而且和你姓一样的研究员诈你的。”
程冥:“……”
“好吧。”
看见她这人小鬼大的模样,虽然场景很不合适,她还是忍不住严莉附体,摸了摸妹妹的头,“那现在,我的秘密也都被你掌握了,所以,你能不能放下过度的戒备和试探,跟我达成一场合作呢?”
她上手得突然,菌丝没反应过来,严蓉也没反应过来。
完全没来得及避开,她纤细的五指陷进她蓬松的短发里揉了把。
“我觉得——”严蓉抿了抿苍白的唇,看看踩在碎片里气势凌人的她,又看看困在菌丝中弱小无助的自己,问,“你是不是应该先放开我?”
这么不平等的对话模式,真的是寻求合作而不是威逼吗?
她话音刚落,菌丝如她所愿一散而空。
于是,原本好端端被托在中心的人啪叽一下重重摔在地上,轮椅的零部件都被炸飞了出去,瞬间痛得她全身蜷了起来。
程冥都呆了一秒。
一秒后她赶紧上前搀扶,想把人从地上抱到床上,但刚碰到严蓉,她一个瑟缩,眼泪汪汪地发抖,“等、等等,姐——”她哽咽了一下,还是这样叫出来,“姐姐,帮帮我……”
程冥低头一看,赫然一枚针管扎在她大腿上,针头嵌入,随着她的战栗颤巍巍晃动。
严蓉一动不敢动,很担心地看她伸手握住,准备替她拔出来,小声提醒:“里面是神经毒素,一滴就能要命的那种……”
程冥手一抖,差点给她重新扎回去。
第62章 姐姐都是骗子。
“没有哪里受伤吧?”
将危险品针管放到一边,程冥看了看严蓉浑身上下,关心问道。
装备真齐全啊。
好在有先见之明,活塞被夹子卡住了,没有误触。不然她要是一命呜呼,可真闹出了地狱级别的笑话。
“除了针孔没别的了……”严蓉很委屈,“就是摔疼了。”
小溟干的好事……
程冥气闷又尴尬,还有种自己人犯了事的心虚,移开眼,再看看满地的狼藉,有点后悔自己为了吓唬她做得过了。
“轮椅怎么办?”她看着那堆散架的车架结构,头疼地提问。
“你明天得带我去换新轮椅了。”严蓉冲她露出一个乖乖的笑,“记得请假哦。”
程冥:“……”
严蓉:“开玩笑的,零部件都在,能修好。”
看着这皮一下很开心的妹妹,程冥忽然想起严莉记忆里有一幕是轮椅莫名摔坏,有颗螺丝钉怎么也找不到,严莉为此被迫请了一天假……她顿了顿,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什么真相。
在她身前蹲下,程冥轻声道:“她很爱你。感情上或许我没法代替她,但我可以像她一样陪伴你,照顾你。”
严蓉沉默了。
“错了。”良久,她奇怪地笑起来,眼波浮起一层粼粼的光,神情很复杂,嘲讽,哀伤,甚至有一丝戾气,“其实她很烦我,讨厌我,嫌弃我,甚至是恨我……从小到大都是。”
“她一直想甩掉我,但那点可怜的良心让她总是狠不下心。”严蓉轻轻笑着,于是那些情绪也变得像轻烟难以分辨,“现在她终于轻松了,把我丢给了你。她自由了。”
怎么可能用咬人表达爱人呢,只是从小相互伤害留下的习惯而已。
严莉没有遭遇核辐射,身体一直比她好。严莉觉得新降生的妹妹抢夺走了她本应得的关爱,更是拖垮了整个家庭。严蓉则一直忮忌着姐姐不用像她忍受那么多痛苦,仿佛来到这世上生来就是享福的。即使缺钱,家里也没逼迫她去做来钱快的活计,任她读了军校,一直到进入防御中心。
妈妈总是说,你是姐姐,妹妹不如你身体健康,你要照顾她,你要让着她……母亲弥留之际,握严莉的手,最后一句话还是,你们要好好的啊,你绝对,绝对不能丢下你妹妹。
她是她的镣铐,她的枷锁。
是母亲遗留的名为爱的厚被褥,在冬日是御寒的温暖,在夏日是沉重的负担。
谁都会说严莉是个好姐姐,她一直表现得很合格,很完美。可敏感的妹妹怎么会察觉不出姐姐真正的心思呢。
她也总在小心翼翼讨好她,伪装得乖巧,伪装得懂事,直到终于装不下去,不能跟她比拳头拼力量,只能拿出自己全身上下唯一坚硬的牙齿拼命撕咬她。
同样青春期不够成熟渴望关注的严莉,用轻蔑的笑嘲讽她,用冷漠的目光看她,再转身亮出伤痕,向大人证明妹妹是个撒泼的疯子。
妈妈有时候不信,对严莉说不要在外面打了架怪到妹妹头上;有时候会信,对严蓉说不要因为自己身上难受就伤害你的姐姐。
母亲与家婆相继过世后,她们相互怨恨了很长时间,不吝于物质,但感情上几乎决裂。只是严蓉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她需要她的关怀挽救自己奄奄一息的生命;而她被愧疚挤压折磨着,需要她的依赖稳定自己岌岌可危的精神。
她们长大了,成熟了,又或者说,圆滑了。
姐妹俩的关系渐渐好起来。
这大概就是亲姊妹的默契,双方不约而同开启了伪装,假装关心,假装在意,假装相亲,假装相爱。
从假意,到真情。
哪怕只是一点点。
分不清从哪一天起开始付出真心。
她们本就血浓于水。
也许是一起思念亲人,她们看见彼此流泪的眼睛,那样相似,倒映出相似的皮囊,也倒映出相似的灵魂。冬夜太冷,拥抱入眠,像回到了母亲还在母亲的子宫时。
女性一生所拥有的卵细胞在诞生那一刻就储备完全了,所以当她们全部蜷缩在家婆身体里时,分裂于母体同一枚卵母细胞,和母亲一起,汲取着这个族群古老女性长辈的营养,茁壮成长。
母系遗传就是这世间最稳定、最浪漫的传承方式。繁衍是一种宏伟的力量,世界因雌性而生生不息。
她对她有愧疚,然而不可否认,她是她的负担。
有几个人能做到将一辈子赔在另一个人身上,丧失全部的自我生活。长久的拖累,连最深刻的血缘关系都不堪一击,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时间消磨掉,只剩下浅薄的责任。
这种责任对负责的那一方是慢性毒药,她努力地分泌出蜜糖将其包裹,希望糖壳慢一点、再慢一点融化。
希望她不要抛弃她。
她们这个家,千疮百孔,偏偏每个人都佯装若无其事,佯装看不见头顶流淌的脓水,踩着破烂的骸骨紧密相拥,睡在腐臭的摇篮向对方哼唱安眠曲。
所以姐姐,为什么要丢下我呢?
说好的补偿,你食言了。
她在笑,也在哭。
“是你错了,蓉蓉。她临死前,没有轻松,只是担心……很担心、很担心你。”
程冥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轻得像一首迟到了许多年的摇篮曲,“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凡人,会累而已。但她爱你这点,毋庸置疑。”
对严蓉说这些话时,其实严莉的形象倒是在她脑海中淡去了,而油然浮现的是那个背影。
程染。
妈妈。
十六年的感情,她亲手创造出她,养育她,教导她,怎么会不爱呢。
或许,妈妈也只是累了。
她还是个渴望母亲的孩子,现在安慰着另一个孩子,好像自己也得到了慰藉。
又过了一会儿,严蓉带着鼻音问:“找到真相,你又想做什么呢?”
程冥陷入片刻沉思,“就像正常人一样,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吧。”
她说完,情不自禁笑了下,俨然自己也觉得这些措辞荒唐得好笑。
她从诞生之初就不是人,也不明白为人有什么意义,只是程染将她变成人,只是她习惯了听从妈妈的安排,想要程染高兴,想要成为程染想要她成为的人……几乎已经刻入她的本能。
严蓉垂下眼皮,歪头靠上她的肩膀。
程冥知道现在的她很需要安慰,没有再说话,安静地任她倚靠。
但没想,这颗脑袋只温顺停留两三秒,突然转过脸,在她脖子上狠狠咬了下。
这一口来得太突然。
程冥吃痛低哼,蹿起身退开两步,震惊地一摸牙印,不清楚有没有渗血。
这孩子属狗吗?
“你说的,要像姐姐一样。”严蓉坐在床沿,一脸人畜无害地看她。
这角度,这力道,明明是在报复吧……
程冥抽着气,按到跳动的血管,感觉侧颈麻了一片,教育道:“咬哪儿都不能咬脖子知道吗?”
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连亲吻等亲密行为都建议避开,防止压迫到颈动脉窦,或者更进一步造成血栓,流入脑部可能危及生命。
“你是怪物,不怕的吧?”她歪头。
程冥:“……”
她难以置信地又摸了摸,终于是强迫自己放下手,然后强制送严蓉出去,“回去睡觉吧。”
动作果断迅速,任务式地把人放回到她的床上,掖好被角道句晚安,总算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人的口腔有很多细菌,作为生物学者的一点洁癖,程冥出了门很快冲进卫生间,将水放得哗哗作响,仔细清洗伤口。
小溟不语,只是在她清洁过程中菌丝伸长凑了过去,一条条柔韧结实的细丝缠得像钢丝球似的大力摩擦,很快在她白皙颈侧留下新的大片红痕。
程冥嘶了声:“疼!”
“我能寄生她吗?你喜欢她的身体吗?我寄生了她能像她一样亲你咬你吗?”短短三秒它问出了这么长一段话,足见得情绪已经累积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问话过程菌丝也不松开,恨不得这些衍生物也能长出锯齿,在牙印原处再削下整块肉来,用它的痕迹覆盖别人的痕迹。
终于把程冥惹毛了:“你给我滚!”
……
回到房间的严蓉平躺在床上。
脚步声远去,门咔地关上,外界声音被隔绝,这里静得像座空有温度的坟墓。
她面无表情望着上方很远又很近的天花板,一直睁着眼。
直到窗外由暗转明,像灰烬燃起温柔的焰火,死寂的世界再生喧嚣,天光探进来。
新的一天到来了。
她闭上眼,枕面未干,眼泪已经流尽。
又过去不知道多久,估摸程冥也快要起床了,严蓉坐起身,挪到床尾,够到自己的电脑,打开——
“确定过了,没什么问题,只是失忆导致对我有些陌生。可以晚点再给她派发任务,我会替你们留意进度。”
黑色底屏衬着荧光闪烁的绿字,映亮她一双幽深的瞳孔。
加密过的对话界面上,以上这段文字被转化为外人完全看不懂的特殊代码,哒哒轻敲两下,她在末尾输入代表自己身份的符号,按下回车键。
……
解决一件心腹大患,理论上在这屋子总算能睡个安心好觉了,然而程冥几乎一晚上没睡着。
横躺竖躺都不舒服。
开始是热。
这家庭式公寓隔间分得很开,够不着盥洗室的水龙头,小溟只能沾桌上水杯里的水给她降温。
后来转成了冷。
她把自己蒙头装进被窝,菌丝多少有点趁火打劫的味道从上往下到处卷她,她没有力气拒绝,但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她真的发起了高烧。
不知道有几个原因混杂着,白天里小溟吞了条人蛇怪,海蛇是擅长神经毒素的,晚上严蓉又拿神经性药物对付她……最终导致结果是,她这个已经融合了足够多样本的身体又开始了天翻地覆、轰轰烈烈的“进化”。
天已经完全亮了。
左等右等没等到人的严蓉来敲门了。
咚咚咚,程冥听见了声音,但头晕眼花,爬不起来,也不想爬起来。
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个影子一上一下地进来,她呆愣了几秒,终于辨识出人来,于是又放心地把眼闭上了,将腕环朝她的方向推推,气若游丝跟她说:
“蓉蓉,帮我请个假吧……早上、啊,算了,中午吧,中午想喝粥,或者昨天炖的汤也不错。”
严蓉:“……”
轮椅还没修,她只能又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出门。
一边用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声音嘟囔:“做姐姐的都是骗子,昨晚还说要照顾我,这么快就反过来了。”
“……”
程冥裹在被单里,虚弱地咳嗽两声。
这妹妹本性暴露后就完全不装了啊。
第63章 是错觉吗,怎么有些来者不善?
红石防风湾。
晚上九点,本该偏僻寂静的地方,依然灯火通明。
武装部队封锁了道路,现场实验者全部遣散等待指示。红红蓝蓝的警灯照亮各个角落,观测塔持续发出线形射光,穿透夜色无极远处。
相关负责人和管理操作员集中到两百米高的塔内,配合调查78海防事件的起因。
塔顶主控中心室。
“近半年有发生过什么异常情况吗?”
问话的是侦查部安内7小组组长董文韬,现和第三分部4组临时整合为危机应对团队。
这里远离海面,进了门倒是可以脱下防护服。
7组负责询问排查,4组负责数据整合,大家都姿态笔挺神情严峻,只有斜后方坐着的一名女性与众不同,脖颈上配了段银白项圈,两腿交叠,四指在膝上轻敲着,对这场行动不是很上心的模样。
“有过一次。”控制台前,一名工作人员翻着记录,“是研究所借场地来开展实验的期间,在3月——对,3月21号,春分日,实验生物出现暴动,部分设施损坏,2号穿梭梯坠毁,还有一名研究员被困在海底长达六个小时……到现在也没查出具体原因。”
她调出当时所有安全监控记录,环形中央大屏亮起,一帧帧播放给在场人看。
曲赢坐在后面,原本对一切都表现得百无聊赖,忽然转过脸,盯向其中一个监控显示器,眉头凝固。
那个据说被困六小时才解救出来的研究员,在监控摄像下穿着白色防护服,被人搀扶上地表,头罩里头发也散了,半掩着苍白的脸。
很眼熟——是程冥。
她站起来,金属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啦一声,前面几名侦查部成员闻声扭头,便让开了路,看着她上前。
海面观测正常……基础隔离网未损坏……
海底勘测设施运转卡顿……管道输送异常……
穿梭梯停泊中止……安全防护站点启用……
她眯眼看着当日那一条条异常数据,问道:“当时负责安保的是谁?”
显示大屏下方,工作人员继续翻记录:“侦查部攘外行动第1小组,组长叫严莉。”
……
前往红石湾配合78海防事件调查?
刚看到腕环上这条指示时,程冥是有点懵的。
她跟红石湾——不对、是严莉跟红石湾有什么关系?
很快,她翻到记忆里最近的一次联系,就是在她们那次真菌-病毒联合课题组的局域试验里担任安防队长。
那红石湾又跟78海防事件有什么关系?
程冥皱着眉,回想起了自己当时在红石湾遭遇的意外——海底藏了扇巨大金属拱门,后面饲养的未知生物能与小溟沟通,还叫她快逃……
想起那个深黑死寂连光都会被吞噬的地方,她就感觉自己心跳在加速,呼吸隐隐不畅。明明她没受到什么切实的伤害,但好像也在那几个小时的被困中患上了PTSD。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
而现在,她被要求回到那个地方。
现在是晚上9:23。程冥想了想,还是走出去敲响了严蓉的门,把这件事告诉她。
严蓉也没睡,床上小桌架放着笔记本,正坐在被窝里噼里啪啦敲着什么,听见她说话,从屏幕里拔出了脑袋,问:
“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8点出发,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程冥站在门边,看向她手里的电子设备,“在联系药企吗?你的药是不是要拿新的了?”
神舟医药在严莉的印象里一直神秘莫测高不可攀,总能精准定位到她的行踪给她布置任务,万万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自家妹妹的功劳。
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严蓉明白她的意思,抓起床头的瓶子晃了晃,里面传出一阵当当碰撞声,说:“还有两周的量。”
要问严蓉怎么跟神舟医药公司搭上的线,追根溯源,还是严莉的原因。
她在一次基金会组织的会议活动中负责安保,被药企市场部的对外联络员塞了张名片,问她有没有越过那些繁冗章程直接从源头获取药品的需求。严莉当场就把对方归入了传销一类,警告其再纠缠会上报保障部。
但,出于难以言说的鬼使神差,她最终既没有上报,也没将名片丢掉,反而带回了家偷偷藏在角落。
她的房间可能会被搜查,只能存放在公共区域。
直到被严蓉发现。
发现——原来姐姐拿到了解决困局的方法,却隐瞒按捺着,视而不见。
没有接受,也没有告诉她。
自己想活,自己去联系。
她记下了号码,再不动声色将名片放回原位。
那个时候她对严莉是有怨的。规则,比血亲还重要吗?她一次又一次“不经意”地将自己的伤痛展露给严莉看,逼迫她重视自己,用没有字句的语言逼问,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救我?姐姐,你忘记妈妈的话了吗?
终于,如她所愿,严莉为了她抛弃原则,妥协了。
严蓉大概就是经典的“关上一扇门后会拥有一扇窗”的人生模式。身体不好,脑子却很活泛,缺乏社交活动,让她有足够的时间钻研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擅长信息技术编程设计,擅长改装各式电子产品,不论放在哪里都会是很得重视的人才。
然而,她为了栓住严莉愣是一点没表现出来过,赚到的钱也通通推给家教,“啃姐”啃得煞费苦心。
而且药企对她也更放心——严莉还可能随时抽身而走,她却需要对面长期供药维持生命。
于是姐妹俩一明一暗两条线,严莉负责的是基金会到防御中心的物质流动,严蓉则负责虚拟通路,在严莉不知道的角落,配合得相当默契。
程冥刚得知这些时,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不知道对严莉来说,有这么个妹妹是福是祸。
但对她自己,必然是大有裨益。
她返回房间没一会儿,就听见手机震了震,翻过一看,一封标注“信号异常”的简讯通知发了过来。
药企的任务来了——
2174-10-22T22:00:00,1号穿梭梯入口,物品交接。
程冥一眼扫过,目光落在了最后四个字上。
“交接”这词就很值得玩味了,以前只是取放物品,这次却要求交接,说明根本离不得人手……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正准备再退回去确认下时间,眼前忽然一花,整行数字兼文字都成了乱码。
这……
还真是信号异常啊。
程冥有点呆住。
记忆里严莉都是打开看一眼就退出,感受还不明显,原来这中间有效时间居然这么短吗?
……
10月22日,上午9时。
防御中心绵延三个月的雨季已经结束,今日天晴,秋高气爽。
地下实验区。
工号M-0368的饲养员被临时召来负一层,在这间十分特殊的监控室内,向调查人员们介绍情况。
“3月21号之后我们就加固了设施,它被看管得很牢,没有多余活动空间,所以到现在都还活得不错。”
佩戴着M开头工牌的女人穿着防护服带着护目镜,只露出半张脸,大概总是昼伏夜出,又在海底工作见不到阳光,皮肤异常的白,有些气血不足的样子。
海底没有光照,监控显示屏上一片漆黑,她点击操作按键调整参数,终于,左下角出现了一团朦胧扭曲的生物痕迹。
“你们称这样为活得不错?”曲赢挑眉,看着屏幕里技术重构出的三维彩图,唇边的笑耐人寻味。
“呃……”饲养员显然没懂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小心翼翼瞄她一眼,不敢作答。
7组组长董文韬,4组组长秋菊也都在场,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曲赢并不在意她们的目光,问:“下一次喂食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十点。”她谨慎地问,“您要下去看看吗?”
“现在下面有人吗?”
“有实验员。”
“严莉什么时候到?”曲赢转头问董文韬。
后者抬手摁了摁通讯器问外边的组员,得到一个数字,“大概中午12点。”
“得,那我现在就下去看看。”曲赢起身,看向旁边两人,似笑非笑,“二位要一起吗?”
董组长平静地有话回话:“我权限不够。”
倒是秋组长苦笑了下,知道这位是对她们有点不满的表现。但还是硬着头皮站起来,“我跟您去一趟吧。”
所有其它地点都去过了,确认收容的成年鲛已死亡,南北总部情况相同,另外两边暂时没有消息。总之东面这块,只剩红石湾这一头硕果仅存。
现在是活着的更加珍稀,在下定决策之前,部门不会允许她随便动手。
……
正午12:03,程冥下了车。
迎面海风擦过防护面罩两侧,巍峨的观测塔,浑厚的浪鸣声,故地重游,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和研究所的同事们,领着艰巨的实验任务,奔着解决第三阶段污染目标而来,肩负的是人类与海洋的未来。
而这次……她领着神舟药企下发的违规任务,不知道奔着什么目的,未来想一想就觉得迷茫。
不过她还记得自己现在是严莉,保持着不变的表情,腰背挺直,跟着侦查部组员的指引大步往前。
先走入的是段长长的科教通道,两侧详细介绍了各功能区域,展示高清地图和应急标识,重点突出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措施。
是她没有来过的地方。
应该是专为保障部设置的。
走了几分钟,环境变得越来越隐蔽,尽头出现一个会议室。
有点出乎意料。
她受到了相当隆重的接待。
“严莉组长,坐。”
下首整整齐齐的三个人,两人胸口分别有金色和碧绿徽章,是组长的标识。再配上眼前椭圆型会议桌,这里逐渐变得不像开会的地盘,倒像是提审用的房间。
主位就是审讯椅。
而最隆重的地方在于——她看到了曲赢。
嗯,说话的就是她。
尽管都穿着防护服,容易分不清谁是谁,何况本来可能就不认识,但比起另外两人,她的姿态锋芒毕露得多。
投来的眼神也是。
程冥很少见到她这样的冰冷犀利,像一杆上膛的枪瞄准了她。
以至一看见曲赢就下意识露出的笑容,在察觉不对后,默默收敛为礼节性的微笑,接着发觉这样还是不太符合严莉的性格,慢慢将嘴角压了下去。
也正因为她对曲赢很熟悉,所以眼下,当她在主位坐下,看清对方那些面部表情细节后——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有些来者不善?
连小溟都看出来了。
它终于忍无可忍:“你理智一点,她现在拿你当嫌疑犯!”
第64章 你闻起来好香……
“3月21日,你在观测塔控制室执勤,于11点49分启动三级防护程序,随后十分钟封锁全区,但经我们查证发现,隔离网没有破损,而海底设施最早发出警报信息是在11点55分——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能提前预知意外?”
曲赢显然不会明白这位严组长每次见到她奇怪的反应是怎么回事,更怀疑是对方心虚表现出的异常。
所以也不跟她客气,一上来,就抛出了最尖锐的问题——
“当时的你,是根据什么按下的预警键?”
程冥不知道严莉有没有预设过眼下这个场景,动的手脚被发现,即将面临来自保障部的清算,轻则职位不保,重则锒铛入狱。
反正她自己是绝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这个受害者会坐在被审讯的位置上替她的加害者辩护。
她对上曲赢铁面无情的目光,突然对这个无理取闹的世界有种淡淡的绝望。
放慢了呼吸,程冥思索着说道:“你们确定,查遍所有数据了吗,一个都没落下?包括生活区、实验区、海底控制区,全部的预警装置?”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不卑不亢扫过面前三人。
曲赢的针对很明显,另外两位,右侧配金色胸徽的是侦查部组长,一看就是军人风范,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听得很认真;左后方绿色胸徽的则是生物部的,姿态更放松,表情也更和善。
似乎都只是陪审,没有插嘴的意思。
“海湾一定很早就有异动,我相信我当时是根据在主控室观察到的异常做出的合理判断。”程冥继续道。
“几位,实话说,我不理解你们在怀疑什么。”她说着这句话,眼睛却直直盯向曲赢,“为了防止更大的损失,及时预警也是错吗?”
“你少装蒜!”曲赢一脚踹开身前的办公椅,单手往桌边一按就要站起身。
猝然爆开的气场,伴随那金属椅架撞到墙上,哐当,炸出惊天巨响。
坐在她侧后方的秋菊都吓到了,0.01秒后一把伸手摁上她胳膊,“诶诶曲长官,冷静、冷静!”
程冥也吓了一跳。
要不是人被按住了,她差点就要站起来往后退,震惊于曲赢对她——不对、是对严莉居然有这么大敌意,好像根本就是冲着找茬来的。
这两人应该除了部门合作没多少交集啊?
她惊魂未定。
曲赢双眼凛冽得像冰,束缚在防护手套下的骨骼仿佛在咯吱作响,肌肉攒聚着饱和的力量,再火上浇油,就会像火山喷薄而出。
右侧下首位的董组长倒是没动,但她的姿势本来就够硬挺了。
于是,四人就这么全都浑身紧绷、气氛诡异地面面相觑,好好的会议室仿佛要变成格斗擂台。
程冥自觉不能再说下去了,言多必失,她怕赢赢姐真要冲上来揍她,只能紧着头皮再次搬出万能话术:
“抱歉,我失忆了,还没恢复好。有些细节确实记不清楚。”
……
第一场问询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结果是程冥暂时被扣下了,在她们找明原因前不允许离开。
这样也不错。
当晚21:45,她决定去完成一下药企下发的任务。
脱除掉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个人标志,她解下腕环丢在房间枕头边,带上口罩、套上防护服,拉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生活区都需要全套防护,算是为她的行动提供了一些便利。
走廊昏暗,地面材质不明,脚步声几乎全被吸收,但她仍下意识放轻了步子。这片是安保人员的宿舍,每隔几秒就会经过一扇门。
她很警觉。
“程冥~”小溟却是莫名的激动,用仿佛趴在她耳边的音调悄悄喊了她一句,“你闻起来好香……”
刚通过一段危险路段,猝不及防听到这话,程冥差点绊倒。
是离海太近了吗,它这么躁动?
她一言难尽地回应:“你有没有想过这副身体也是你的?”
“所以呢?”小溟不解。
程冥:“所以你听起来好自恋。”
“……”
不管鱼菌是无语了还是陷入了哲学的思考,趁着脑子里难得清静,她仔细回顾了一下任务指示——
1号穿梭梯,这是通往海底的路径。那些人要的东西,跟海湾下方的实验生物有关吗?
药企安插的卧底会是什么身份呢?至少,应该是长期在这就职的工作人员,不能离开红石湾,才会需要她作为中间人交接。
另外还有个问题——确定是今晚十点吧?
数字消失得太快,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岔。
白天短暂高兴了那么一会儿后她就意识到,有曲赢在的地方证明保障部足够重视。希望这趟顺利,可千万不要撞上……
怕什么来什么。
啪嗒,程冥脚一顿。
前方两米外,一扇宿舍门打开了。
扇形的光路在地面缓缓展开,影子投下,很快整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不是曲赢,是白天见过的另一位侦查部组长。
因为当时专注跟曲赢交锋,她对这位倒是没什么特别印象,其本身也确实没有太多记忆点。
就像中午在会议室不曾刁难她一样,此时此刻,董文韬看她一眼,同样没说什么,淡淡点了下头。
程冥不确定她是不是没认出自己,也若无其事回个点头,在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跳里,跟她这么一前一后穿过走廊。
煎熬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慢。
前面人虽然走得快,但她也不好意思突然降速,显得太刻意。
于是,始终间隔着两三米远,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几近无声的脚步像踩在心尖上叠响,让人精神越发紧绷。
眼看这截通道要到尽头,程冥正要舒口气。
拐了个弯,还是跟对方一前一后。
五分钟后,再拐了个弯,又一前一后。
程冥:“……”
小溟:“她跟你去的不会是同一个地方吧?”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保险起见,她打算换条路。绕远点也比被逮个现行好。
她刚决定在下一个本该直行的岔路右转,前面步子迈得很大的人突然脚下一转,往右边去了。
程冥愣了。
当她走到岔路口,往右边看去,那个身影融进黑暗里,已然消失不见。
……
本来没带腕环,加上这个插曲,更加无法估算准确的时间。
不过程冥觉得应该大差不差。
她顺着指示牌的荧光,在一条接一条幽暗通道后,终于抵达预定地点。
1号穿梭梯入口。
感应灯一亮起,她就看见那扇厚重金属防爆门前已经等了一个人。
黑黝黝的影子在其脚下积聚得像滩水洼。
“哎,怎么来得这么晚啊,都要过十点了。”
那人冲她招手,包得比她还严实,护目镜一戴,连眼睛都看不清。
走近,程冥看清她的工牌,编号M-0368,身份饲养员。
猜对了,确实是与海底生物有关的基层工作者。
程冥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示意她可以将东西给她了。
对方却转身摁上通行证,滴,身份识别通过,穿梭梯厅门打开,在她反应过来前,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别整这些虚礼了,快走吧。”
……
地上一层。
外部垂直通道内低沉的机械轰鸣远去,1号穿梭梯入口恢复寂静。
刚从海底实验室返回地上的实验员,乘坐较远的3号穿梭梯,绕了个圈再往目的地来,防止撞上过来上班的饲养员。
据他了解那是个很热爱工作的同事,每次至少会提前十分钟下海去,而且通常选择2号梯,所以碰上概率其实微乎其微,只是为以防万一。
头顶通风扇呼呼响,这位ENS基金会费心尽力投资培养的实验员,一无所知地走到了刚刚站过两个人的厅门前。
同一个位置,朝着同一个方向,揣着样品瓶兢兢业业立在这寒冷的风口,像揣了个手榴弹,从头到脚都很警觉,不敢乱动。
低头确认一眼接头地点和时间,再望向前方狭长的闭塞通道,安静而焦急地等待——
怎么还没来呢?
……
地下十米。
1号穿梭梯沉入海水,内部灯光关闭。
控制面板上鲜红的数字飞速跳跃变化,显示她们所处深度正持续下降。
程冥很懵。
——等等,她不是只负责取东西的吗?怎么还要自己下来呢?
她不得不出声问旁边的饲养员:“你没把东西准备好吗?”
M-0368斩钉截铁:“放心,都做好准备了。”
行吧。
虽然不懂为什么不能带上去交给她,程冥没法,现在也只能跟她去一探究竟了。
……
地上一层。
1号穿梭梯入口,亟需接洽的实验员依然在苦苦等待着、等待着……
……
地下两百三十七米。
咚,穿梭梯触底。
震颤沿金属传导开来,向内被轿厢防震层吸收,向外被无尽宽厚的海水吞噬。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厢门,迈进更加黑暗的海底隧道。
防护服在非紧急情况下不会动用储备氧气,而是从外部抽取空气进行过滤。不知道是不是受7月海水倒灌的影响,或者只是因为和上次进入的不是同一个地方,这里闻起来没那么清洁,每一口空气都隐约弥散着潮湿腥味。
太黑了,连荧光指示牌都没有。
程冥只能听声辨位。
刚开始还好,随着接下来不知道拐进了什么甬道,她一分钟内被绊到好几次。
怀疑前面饲养员佩戴的眼镜有夜视功能,忘记了管她的死活,她在防护服上摸索一阵,啪,打开了头顶探照灯。
一条条堆挤的管道线缆出现在眼前,组成幽深的圆形通路,她们仿佛在什么大型动物的肠道内行进。
M-0368陡然扭头看她,问:“你为什么开灯?”
她嗓音很沉,语气很奇怪。
程冥有点发愣。
白光刺眼,将所有痕迹照得一片雪亮无处遁形。
她看见她鞋底那滩湿漉漉的阴影,从她的脚下延伸向她的脚下,一路都有。
这玩意儿,真的是影子吗?
……
地上一层。
嗒,实验员佩戴的机械式手表指针卡到22点07分03秒。
1号穿梭梯入口尽头,终于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同样全身防护,对方的打扮又有所不同,胸口金色徽章远远闪耀出碎光,直到走过头顶感应灯,一张没什么记忆特点的面孔暴露出来。
7组组长,董文韬。
她原本走得急,但近了步子倒是慢下来,打量的目光落到这边实验员身上,好像有点迟疑。
等得花都要谢了的人快步迎上去,忍不住抱怨:“怎么这么慢啊?他们怎么给你交代的时间?”
第65章 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发情好吗?
程冥意识到了一个大概、应该、可能、有点严重的问题。
她好像找错人了。
甚至面前这个不是人。
伴随那句“你为什么开灯”,两侧墙壁铺设的管道和电缆间,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摩擦声响起,像有许许多多的足贴在耳膜轻巧跳着芭蕾。
无数对触角在缝隙里一闪而过,蹿上两壁甚至头顶的管道。脚背发痒,她低头一看,被光线所扰,一只巴掌大的深色甲壳生物惊慌失措翻过她的鞋,几丁质外骨骼闪烁着金属般的油亮光泽,七对足交替踩踏过鞋面的感觉格外鲜明,一头扎进下方缆线间消失不见。
刹那间浑身的肌肉紧急列阵,程冥差点条件反射将其踩死。但晃动的光影也晃不散对面直射而来的视线,最终她生生绷紧了腿,没有动。
从分类学上说,海蟑螂其实跟通俗意义上的陆地“蟑螂”关系不大,但确实有些相似的外貌和习性,比如都杂食,都爱在夜间活动,喜好挤在阴暗角落里大嚼残渣,繁殖率奇高无比。
现在,它们追随着地面潮湿的黏液,像觅到甜食的蚂蚁兴奋聚集。
你这个饲养员……养的东西有点杂啊。
“为什么不能开?”她看着对面的人,在愈发凝滞腥臭的空气里,静静道,“我看不见。”
全身笼罩在膨胀的防护服下,她不知道对方衣服下面是什么。
她看起来平静,手却已悄然抬起,摸上防护服的密封条——万一对面要有什么异动,她只好放小溟出来加个餐。
虽然,小溟对前面这头未知生物好像不是很感兴趣。
不,何止不感兴趣。
它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的另一半——她身上。
“程冥,你真的好香……”防护服下方,它不停地用菌丝在她身上磨蹭着、摸索着,向下走不通,又折返回来,试图拨开她严丝合缝的紧身衣领钻进去。
酥酥麻麻的痒爬过后脖颈,程冥一个激灵,勉强保持的冷静瞬间破功。
“你干什么!”前有敌友不明的存在,内有不分场合的伙伴,她咬牙切齿在脑中质问,“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发情好吗?”
眼看一场争端随时可能爆发,它还只顾在她身上扒拉,程冥忍无可忍,不想在这么诡异的场景下发生什么更加诡异的事,一把拉开防护服,抓住了胡来的菌丝。
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快要喷发的火气,终于,小溟安静了。
再抬头,一秒前还站在前面的“饲养员”不见了。
只是一个恍神,啪!程冥眼前一暗。
……
地上一层。
1号穿梭梯入口通道,实验员完成了任务,终于放心想要离开。
然而,身后的人拿到金属小盒,发出了奇怪的疑问:“这么小?”
实验员一听,无语乐了:“嫌少啊?你还想要整头……”
他边说边转头,话没完,愣住了。
只见那个本该同样是基金会派来的半个“同事”,一巴掌捏开金属盒,从皱起的坚硬材料里拎起标注“MM”的样品瓶。不知名溶剂中浸泡着一枚鳞片,瓶盖大小,纹理模糊,在褐色澄清液中缓缓漾开些更深的液体。
新鲜的、沾血的鱼鳞。
看着这东西,对方脸色阴沉下来。
她啪地将这堆废物丢了出去,目光阴恻恻,渗出一种不详的危险,“你耍我?”
玻璃强度很高,样品瓶居然这样也没摔破,骨碌碌滚远了。
但这些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在惨淡冷灰的灯光下,这位侦查部组长手部防护衣物裂开了,更准确说,是被腐蚀出了裂口,暴露出来的人手组织红肿溃烂,损伤严重的手掌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滴答着液体。
实验员呆呆看着这一切,脑子像被浆糊堵住了转不过来,惊叹:“咱基金会在第四部门都有人吗?”
董文韬也盯着他,表情变得很诡异,“原来你不是我们的‘人’。”
接头失败。
双方两两对视一眼,实验员瞳孔地震。
他终于反应过来出了什么地狱级别的差错——
这不是“同事”,这是有怪物混进来了啊啊啊!
他连滚带爬扑向一侧墙壁,边跑边哆嗦着想按下应急键报警,然而越急越腿越拧得像麻花。
再接着,他的脑袋也像刚刚那个金属盒一样,被腐蚀并捏开了。
一只森白的手从后方攥住他天灵盖,头皮撕裂,发出烧灼一般的焦臭,颅骨变成蜂窝状的空洞薄脆,浆液爆开满地,整具尸体扑通倒了下去。
……
地下两百四十三米,无光无声的海底。
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通道内,一轻一重两道脚步交替回响。与她们同在的,还有脚下窸窸窣窣无数海虫爬行过的震颤。
同样接头失败的两人组,却依然和谐友好大手拉小手地一起向深处进发。
这么形容起来太诡异。
只不过是——尽管程冥意识到自己可能找错了交接方,但,对方似乎一无所觉。
就在十分钟前,这位编号M-0368饲养员打碎了她的灯,又用柔和的声音对她道,看不见可以抓着她的手走。
还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她们到底是怎么辨别同伴的,仅仅因为她也是怪物吗?
程冥更懵了。
想想真正的交接方应该在上面1号穿梭梯入口等她,就算一时不见到人,对方最多带着东西离开,后面还可以另约时间,或者,直接让药企那边将任务移交给别人……
她终究是决定先跟着这疑似怪物组织的成员看看,它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就这样,她一手抓前面的人,一手抓“头发”——短发变成了长发,菌丝很不老实地被她拢在掌心,像嗅到猫薄荷的猫咪乱拱乱蹭。
每当程冥神经绷紧一分,它又会闹出点动静把她的注意力分走,平白令这阴森场景生出些荒谬可笑。
这条通道的高度在下降,地面渐渐有了积液,每一次提脚落脚都荡开哗哗水响。
那些变异的海洋节肢动物啃坏了管道。
分不清楚时间,黑暗将其它感官放大,一切都变得缓慢与煎熬。
穿过漫长阴暗的甬道,侧壁深处时不时沿管道传来些异样响动,不清楚是机械设备的正常运作,还是隐藏了更多的变异生物。
越往前,程冥手指收得更紧。
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瞎了时,这条路总算走到了头。
前方空间开阔起来,收紧的闸口打开,回声沉闷,据此可以判断,她们进入了一个更大的腔室,就像逆着肠道来到了胃部。
出了凹凸不平的逼仄通道,这里地面明显光滑了,大概是全金属材质,周围亮起许多光点,绿色最多,红黄蓝都有,是各种仪器设备上的按扭标志,作为提醒或示警。
正前方最为密集,星星点点的斑块仿佛连成一片银河,应该是总控台。
饲养员松开手做自己的事去了,任她像个盲人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黯淡的荧光被更前方的玻璃幕墙折射,让她勉强弄清楚了这里的边界。
这是正对海湾底层的一个观察室。
对面是块巨型观察窗。
听着各种开关或按键被拨动的噼啪声,她蓦地福至心灵,有了一个猜测——
这些有组织的怪物,会搭救被防御中心囚禁的同伴吗?
……
地上一层,1号穿梭梯前。
两具尸体静静躺在入口处,白浆红血以及半透明的黏液横流满地。
两人的防护服全都破损,穿着白大褂的是海底MM号实验区的实验员,颅顶被人开了瓢,流淌的脑组织像麻辣猪油浸肥肠;另一个俯趴在地,是从后背裂开的,更惨不忍睹,脊柱一节节抽出,遍布裂痕。
液体沾染过的地方都出现了坑坑洼洼的孔洞,表面白色防震层被腐蚀,露出下方更坚实的耐酸性材质,地面颜色深浅不一。
啪,一只穿着战靴的脚跨过前一具尸体,用足尖将第二具翻了个面。
顺着这只脚往上,是修身牛仔裤,以及上衣外只套了件黑色夹克,面无表情的长发女性。
曲赢路过这满地狼藉,低头瞄上一眼,显然,第二具是7组的董组长。
她一边大步迈近穿梭梯,掏出今天白天获取的临时通行证往厅门旁的识别器上一放,一边拿通讯器拨给秋菊——
“对,出事了,你集队,我现在下去。”
……
海底两百四十三米。
哧,总控台亮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程冥不适应地闭上了眼,片刻后才睁开。
玻璃幕墙显然是特殊工艺制造,内部如此明亮,镜面反射却几乎不存在,灯光照过去,除却微弱的雾化,强光像一柄利剑直插入后方水域,将全部情形清清楚楚照映出来。
视线被光路吸引,她下意识顺着那灿亮的白色望出去,再然后,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见到了人鱼。
……
真的,活着的人鱼。
虽然距离远得看不清,虽然双眼被光刺得几乎流泪,程冥呼吸屏住,一眨也不敢眨。
远比当初在40实验室内见到的腐朽标本更加震撼,本该活于神话,活于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活于消失的旧日传说中的,美丽瑰奇的深海生灵。
难怪,保障部为它定的学名为“鲛”。不是人鱼,也不是鲛人。
后两者会太拉近她们与人类的关系。
现代科学认为人鱼的谣传源于对某种海洋哺乳动物的错认,可那些哺乳动物没有鳞片,而眼前这头生物,从头到尾鱼鳞齐整排布,在光照下像片片水晶泛着光,这是她们的盔甲,以这强悍的鳞甲抵御海底恐怖的水压,没有人体大幅度的凹凸起伏,完全符合海洋生物所需的流线结构,她们与人类,已经是极其不同的两种生物。
是的,她们。
程冥也不知怎的一眼认定,那是雌性。
活的,但也不完全活着。
深海无穷无尽的压力不能将之湮灭,翻涌着污染的汪洋废水没有将其毁灭,倒是在这人造的囚笼里,被纵横交错的管道束缚着,“她”一动不动着,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无数链接传感器和高压电极的电线,像黑色的寄生虫爬满她全身,汩汩吸取着她的生命。
程冥一只手贴上冰冷的玻璃,遥遥仰望着那厚重的水泽,指腹在轻微颤抖。
光路穿透这封闭海域之内的封闭海域,照出了后方清晰的巨大拱形金属闸。
这里就是上次她受到莫名吸引靠近的海域,不被地图标注的隐藏实验区。
关着那对她说过“快逃”的未知生物。
胸口的贝壳好像在发冷,冷得令她心脏有些泵血不足。
她还记得第一次靠近这里,那犹如梦魇的道道音波,人耳听不见,但能直达灵魂留下深深刻印。那时她感觉害怕,可亲眼见证真相的这一刻,却只剩下悲凉。
那是感应到她这个“同类”的存在,担心她成为下一个“她”,而拼尽全力传递给她的讯息吗?
再看向周围,无数的金属架构,无数防护网格,是保护更是限制。
红石湾就是个巨大的海底监狱。
总控台一面显示屏列出被关押生物的全部生理指标,墙角有多个可开放管道口,用于输入营养物质。
“饲养员”正在那里忙碌,取出一只类似药剂瓶的容器,打开盖子将某种溶液倒了进去。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挥发性的物质散布了出来,菌丝变得异常活跃,又开始往她身上爬,缠她的手臂,钻她的领口。
“小溟……”程冥有点崩溃,她也感觉到了那种无法描述的躁动,猛地收紧十指不许它乱来,靠住玻璃墙,身体难受,自己的呼吸也渐渐散乱不成规律。
她这才明白过来它的异常是怎么回事。
饲养员倒出来的液体,是针对怪物的,有催情效用的化学剂?
不,不对,应该是……针对人鱼的?
这是在干什么,真的是来救鱼的吗?
第66章 说了别用你进食的菌丝碰我!
海底MM实验区。
如果将这块海域囚笼比作一个巨型活细胞,那么密布的管道就是其间错综复杂的骨架网络,支撑又禁锢着中央的核心,极尽全力地供养,为其输送营养,同时禁止其移位,需要其源源不绝指挥胞内运作。
为了防止拒食,有送食管贯穿人鱼的口咽直通消化腔。22点喂食时间,本该倒入养料,但现在,“饲养员”往里面混入了不知名物质。
于是,将死未死的人鱼被唤醒了。
隔着深远无际的水波,条条框框阻挡视野,程冥看不见更多内容,却心跳如擂鼓。
嗡——
紧贴的墙面在颤抖。
嗵,很闷的声响,是从水体传导出来的。那条送食管道爆开了,在水中炸开小小的鲜红烟花。血水被咸腥的海水裹挟逆流,在难以想象的巨大水压下轰然冲开了封口闸!
嚓,嚓,嚓,清脆的冰裂声接连响起,坚固的玻璃幕墙外缘蔓开了裂痕。即使墙壁还有许多层,都是经历过大灾二度加固过的,这场面也足够震撼。
听不见的声波,将这座深嵌在崖底的建筑撼动了。
回过神,程冥觉得耳朵又麻又痒,抬手一摸,殷红刺目,耳道内居然渗出了血。
“程冥,你离玻璃远点。”小溟快速提醒。
意识到问题所在,她退开几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硬物,回头一看,控制台的显示屏上那些看不懂的电流符号正疯狂窜动。
咔咔咔,窣窣窣,隆隆隆……更多乱七八糟的声音涌入,重叠混响,纷杂到分不清是内还是外、是空气还是水域传导。
程冥险些以为是自己耳朵被震坏产生了幻听。
直到一只足有脸盆大小的海蟑螂从天而降差点砸了她的手,她往旁边一避,那玩意掉到金属台面,坚硬的甲壳四分五裂汁液四溅,钢板几乎都被砸出个大坑。
抬头一看,数不清的触角在顶上若隐若现。它们似乎准备直接把这一片啃塌。
这还没完,一扭头,左侧又传来噗嗤一声响。
那边“饲养员”像恐怖电影里突然着魔的路人,撕掉碍事的防护服,打开了自己的胸腔和腹腔。
真的是“打开”。
从程冥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对方上半身宛如一面双扇门向外掀起了,脏器看不清,但胸骨突了出来,像昆虫附肢般伸展。
一双人手还正常,从下腹抠挖一阵,取出了枚卵圆形的东西,再次塞进管道口,似乎是要借传输通路递送给人鱼。
精彩画面太多,程冥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这是干嘛?
这是要干嘛!
这又是要干嘛?
她像误入一场神秘祭祀的看客,这遍布虫豸海怪的观察室是一个大型祭坛,而里面那头痛苦的海妖就是它们想要献祭的“神”。
不错,是痛苦。
她明明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清,却切实感受到海湾中那半个“同类”的痛苦,恍若鲸落前的一曲哀歌。
滴——
更加刺耳的锐鸣声,主控台的生命监测仪发出了警报。
程冥转头看去,屏幕上所有曲线都拉直了。
那些是记录海牢内生物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生理变化的曲线,本应该有起有伏。
可现在,它们如同潮汐起伏于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波澜归于平静。
人鱼的生命终结了。
程冥站在原地,像面对一场荒唐梦魇不知所措。
再望向玻璃边还在忙碌的“饲养员”,更荒唐了。
这是什么?内讧吗?杀死这么头珍稀生物究竟对谁有好处?
设施故障,人鱼死亡。
实验区自发进入一级紧急响应状态。
应急设施被瞬间激活,刺啦!一阵电流爆响,观察窗前全部区域陷入黑暗,随之红光四起,警铃声大作。
封锁程序启动,哐!哐!哐!接连的猛烈振动,不用看,程冥就知道里里外外任何能通过一只蚂蚁的管道都被堵塞了。
三秒内消息会传遍整个红石湾,一分钟不到地表将会被包围,最多十分钟就会有人前来查看。
瓮中捉鳖。
而这个时候,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开膛剖腹的“饲养员”,正以堪称虔诚的面部“表情”,抱着东西朝她走来。
警示灯还在呼啦呼啦疯闪,室内一阵血光一阵阴沉,光影交替着,这黑暗不比进来先前极致,却更加森然。
这下看清楚了。
那具人体裂开的正面,本该有胸骨支持有脏器填充,眼下,里头却只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节肢怪物。
它啃食掉多余的器官和骨骼,寄生在人类胸腔,用自己的几丁质外壳填补空缺,然后像穿衣服一样,穿着人类的身躯,头部嵌在颈椎,以精准操控人体神经。
肋骨就是它的足,七对粘黏零碎血肉皮肤的胸肢怀抱着一只褐色育卵囊。
但它手里最显眼的,还不是那些未成熟海蟑螂卵,而是一枚直径只有5mm左右、微红色的珠子。
粘附在苍白的卵面,像血腥浇灌出一朵神圣娇嫩的花朵,正缓缓沉进营养丰富的卵囊深处,在接下来未知具体数的漫长时间内,它将藏匿并生长于其中。
像极了程冥曾经遭遇过的浮浪幼虫。
于是,她一下想到了那珠子是什么东西——人鱼临死产下的卵。
杀死本体,但保留子代……这是,金蝉脱壳吗?
她想后退,但卡进了操作台退无可退。“饲养员”已经走到她面前,郑重其事地捧着这团黏糊糊、血淋淋的东西,无视下方还垂滴的浓稠液滴,要交给她。
就像神坛上的大祭司传递神灵降下的福祉。
但对方举起双手的高度甚至越过了她的脖子,与下巴平齐。
根本不是要递到她手里的意思。
沙沙沙,无数海洋“潮虫”凭借其扁平的身形从各种缝隙间钻出,舞动着粗壮的触角围簇了上来,某些体型大到离谱,足缘具刺,穿过途中金属结构时碰撞发出铿锵的脆鸣。
不过这些原始形态的变异生物,数量再多,论直观恐怖程度,都不如她眼前穿着人皮的怪物。
管道破损渗入的潮水已经涌到了脚下,微微潮湿粘滞。
她像陷在泥沼不得动弹,看着近在咫尺的黏糊物质,意识到一个不太妙的事实——
自己也是“祭品”。
这是要她,吞下去?
……
震颤沿固液传播,一直传导到正飞速下降的穿梭梯内。
曲赢也感受到了。
有惊无险走出轿厢门,她眯眼看了看上方曳引绳,怀疑有东西跟着她。
但没有多耽搁时间,她径直赶到白天来过的出入口。
许多深海生物都有着强大的低光适应性视觉,能捕捉到极微弱的光线。即使光照完全不存在,它们还有着五花八门的机制识别复杂环境,黑暗对这些生物来说反而是保护色。
在时隐时现的低微亮度中,曲赢来到了被某些软甲纲动物变成巢穴的废墟前。
绝缘材料包裹钢筋铜条的线缆断裂,不时爆开些闪亮的火花。
为隐蔽性考虑,前往MM实验区的路反常理地开辟在运输管道间。
但现在,这幽深孔径被坍圮的结构堵死了。
……
另一边,拒绝成为新一任宿主的程冥,结束掉一场突然的战斗,蹬脚踢开还在用抽搐附肢拉扯她裤管的海蟑螂,踩着“饲养员”破烂不堪的尸体,披头散发爬上高处,远离潮湿地面以免触电。
成堆的节肢动物险些将她生啃活埋。应付得虽然不算难,但这会儿也难免狼狈。
衣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别说防护,蔽体都险成困难。不知道是刚刚混乱造成的还是小溟趁机捣的鬼。
如此庞大的数量,正是应用孢子的好时机。
这些海蟑螂变异只在体型和攻击力,没发展出类人智慧。
低等生物的神经掌控起来容易得多,她和小溟配合好,首一批靠近过来的中招后就掉头攻击同类。
几批下来,当程冥手起刀落解决掉饲养员体内那只母虫,剩余的要么茫然转圈,要么各凭本能钻进了缝隙,要么成为分生孢子的傀儡,被小溟操纵着哒哒哒甩起十四条腿跑远了。
真烦。
她气喘吁吁靠坐在一块斜置的漆黑大屏边,拧着眉四下观察,在心底评价一句。
才从莫名其妙沦为献祭物的命运里挣脱出来,还要烦恼怎么从这破地方脱身,怎么应付随时可能赶到的保障部人员。
更烦的是,相似的溶液瓶“饲养员”还带了不少,在刚才动手的时候被打碎了,现在满空间都是不明挥发性物质。
程冥吸得头脑发昏,别提小溟。
到处是怪物,它却没了进食的兴致,三心二意对着她上下其菌丝,企图乘虚而入,好像她是它的大抱枕,它的人形玩具,它的安慰剂。
“嗯……你别闹了!”猝不及防被拿捏住敏感处,程冥哼吭了声,蜷缩得更用力,面红耳赤喝道,“说了别用你进食的菌丝碰我!”
身体再渴望抚慰,她也没法像它这么不在意场合。
“这不是营养菌丝,是孢子丝啊。”它还有点委屈,分心回应,在这空旷的黑暗里像俯贴在她耳边讲话,蛊惑动听的蜜语,“程冥,你好好闻……”
这头只知道受本能驱使的怪物!
进来的那条路塌方了,程冥现在脑子很乱,努力理清楚头绪。
她大概明白了“它们”这场行动的安排。
一个负责以内部人员身份潜入,杀死人鱼同时制造混乱,另一个作为外部人员接应,负责趁乱将鱼卵带出去……那么问题来了,她误顶了后者的身份,本应该来这儿做这活儿的,会是谁,现在又在哪里?
它们是怎样安排后路的?
被控制住的海蟑螂们已经四下散去往各个角落探索出路。这里空间太大,仅凭菌丝很难短时间摸索清楚,极限长度也不够,索性试试新开发的技能。
小溟的分生孢子可以携带部分神经,像编织通讯网络一样将知觉散布出去,如果说过去只是用孢子下发指令,那么现在还能接收到反馈信息。
只是目前数量有限,要保持活性操控活体对程冥的身体是巨大的负担,她脑子里有一根筋在被钻开似的抽疼,也就更匪夷所思小溟这时候还有闲情戏弄她。
“怎么样了?”她哆哆嗦嗦将防护服扣严实,一边艰难压制着急促呼吸问,“你把画面共享给我。”
“确定吗?”小溟传递过来一个迟疑的讯息,“会有点难受。”
程冥闭了闭眼,深呼吸:“嗯。”
这样干等着被它磨来磨去更难受。
她们寥寥无几次的神经链接体验都很差,这次尤甚。
轰的一声,她像一头扎进了最极致繁复版的万花筒,还是以超高速旋转缩放并无规则运动的那种,无数光片在眼前闪现,比乘坐大型过山车更眩晕刺激。
灵魂似被抽提了出去,程冥辨识不清上下东西,精神连累躯体,她一下栽倒,俯卧在控制台上差点呕吐出来。
但也就是意识回归后一秒的反应。
强烈的心悸感让她很快支撑起身体,像草原上遭遇猎豹的羚羊一跃而起,膝盖触到一块按键被硌得发疼也不敢妄自挪动,绷紧了手部腿部肌肉,目视向危险源头。
她在万千色斑里准确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在她们发现出路之前,敌人先通过不知名道路发现了她们。
最令她头皮发麻的是,她不知道对方到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相隔十几米,不起眼的昏暗角落,一台圆形大型仪器旁边,一道人影无声矗立着。
不……应该只是刚到。
这人显然并没有刻意掩藏的意思,身旁就有一盏警示灯,红光间或亮起又熄灭,洒在她深色衣着上,像沐浴着岩浆脱胎于地狱的恶鬼,将其周身环境渲染得无比阴森。
保障部在这场应急事件里的先行官。
黑夹克,银颈圈,右手戴着一只黑色手套,作战服也没穿,不是太专业的打扮,而浑身都透出异常的冷酷。
程冥缓慢睁大眼,赢……
她差点条件反射张口叫出,但被对方尖锐的气场刺得迅速回神。
原本有些发烫的身体悄然冷却下来,发昏的脑子像被一盆冷水浇过,胆大包天的小溟也老实了,菌丝全部收回,一动不动贴着她,伪装成短发。
感谢赢赢姐,帮她清醒了。
紧张凝滞的氛围里,曲赢终于动了。
她跨过那些七零八落的海蟑螂残肢,走近了,看看地上面朝下血肉模糊的人,噙起了“和善”微笑——
“严组长,做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啊?”
第67章 你能不能先心疼自己?
误会大了。
程冥对着满地的狼藉,在短短三秒窒息的死寂中,脑筋疯狂转动——
现场看起来实在太像是她非法潜入、袭击了这里的工作人员,然后弄死了人鱼。
一条比一条罪大恶极。
“曲长官,你来得正好。”
三秒后,她快速跳下台面,把地面的人翻了个个儿。
“这名饲养员早就被寄生了,她今晚的行动还有合谋,但把我错认为了同伙,我察觉不对,就顺水推舟一路跟过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能阻止它犯下恶行……”
啪,尸体转为正面朝上,狰狞的胸腹袒露在她们面前。
反正死人不会反驳她,程冥果断选择信口雌黄。
何况她说的其实全是真话。
只不过说的是不全的真话。
曲赢弯腰伸下一只手,拨了拨怪物那几对胸足。这直白的动作太不拘小节,看得程冥都犯怵。
怪物当然是死透了。
可当面前的人抬眼对上她的双眼,似有若无揭起一个笑,“你是感觉我很好骗是吗?”
离得近,她的微表情历历可见,程冥一咯噔。
理智告诉她遇到这位更应该警觉,但潜意识还是让她看见曲赢就忍不住感觉安全和放松。
于是悲剧就是这么发生的。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肩膀忽地一痛,整个人被掀飞出去,砰!掠过控制台,撞开中途杂物,一阵地动山摇后,轰隆,撞上身后一块坚硬铁板,不知道作什么用途的机器嗡嗡摇晃,伴随扬起的水花,噼啪闪过数道蓝紫电弧。
从肩胛到手臂,她被震得身体麻了大半。
捂着肩被卡在角缝,扑腾两下,抻出尚有余力的右手抓住设备一角,拧过腰掰正姿势。不敢留出后背,她勉强撑起,绷紧了身屈膝靠墙,面向突然发难的曲赢。
“曲长官,有什么不信,我都可以解释,何必这样呢?”她喘着气,苦中作乐心想,还好防护服绝缘。
剧痛之余,死死牵制住了刹那间暴动的菌丝,不让小溟出来。
那边人居高临下,好像也没想到得手这么容易,以至有些警惕,慢慢朝她踱过来。
“我确实跟它们不是一伙,不清楚它们有什么目的。”程冥仰头看她,抓紧时间讲道理,也不知道挨这一下有没有让对方打消怀疑,“但我猜,这个东西很重要——”
她取出证据,控制住轻微发抖的手,递上那团寄生了鱼卵的育卵囊。
算是投诚,这东西她本来没可能私藏,还想保留这身份,终归得上交给保障部。
一身漆黑的女性跨过东倒西歪的仪器走到她面前,像阴曹判官幽幽注视着她,表情隐在昏暗里模糊不清。
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权。
她只能继续抬手,僵着因疼痛变形的五官,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终于,曲赢接了过去,丑陋的囊状物在她修长五指间轻微收缩舒张,很有活力的样子。
看对方端详两眼后,顺手揣进口袋,程冥稍微松了口气,垂下胳膊支住身体,想站起来。
“不好意思。”
这口气还没舒完,曲赢俯身,姐俩好地搭上她肩膀,说着仿佛道歉的字句,手上重重一压——
“其实你是不是怪物、有没有违纪也不重要,我是在借公事泄私愤,你看出来了吗?”
刚挺起的腰背瞬间又垮了下去,撞回铁板。程冥痛得反抓住肩膀上那只结实的手腕,在闪烁的红光中看清楚这人脸上的微笑,毛骨悚然。
姐,你的精神状态,真的不是很好……
这是怎么了?
她一时痛一时愁一时担心,神情变化莫测。
她们间距仅仅十几厘米,而曲赢的视力在黑暗条件下不受影响,于是,清清楚楚落进后者眼里,看起来就是她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3月份,研究所课题组要在这里开展陆外试验,是你主动上报申请了这次安保。21号,你违规操作,让一名研究员在海底被困了六个小时。”曲赢冷笑着加大了手劲,“之后你把她带走四天,如果不是研究所要人,你恐怕还想关她更久……具体都做了什么,以为我查不到吗?”
“是谁给你授的意?”她的声音逐渐发狠,“这次旧地重返,你又是接了哪家的活大半夜来这儿呢,嗯?严、组、长?”
是因为她。
程冥顿住,呼吸都轻了,片刻后,说道:“停留时间太长需要隔离,是正常流程……”
话没完,她额头一下抽痛,嘭一声后仰抵住了脑后的硬物,衣服底下全是冷汗。
“说实话吧。”曲赢用那只戴有黑色手套的手扣住了她半边脑袋,像捏住一只大小合适的瓜,“不要逼我也违规操作,到时候你就不会是失忆这么简单了。”
隔着薄薄一层防护头罩,危险一触即发。
程冥喘了两口气,不由得苦笑,接着,一声叹息:“曲长官,了解基金会吗?”
曲赢一动不动盯着她。
“研究所背后最大的资方,ENSF,永恒自然科学基金,掌控着国内最大的医药集团,支持防御中心的建设……我也不想跟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扯上什么关系,但我妹妹需要药……”她定定抬眼望着她,语气有些虚弱,有些飘忽,“你有妹妹吗,能理解我吗?”
她也在观察曲赢的反应。
这个基金会和防御中心的关系太微妙了,更上层的监管者对此究竟有没有察觉?
研究所与其合作项目,保障部内则有其大量渗透,但要说它只手遮天也不对,基金会行事很柔和小心,显然不想被直接抓到把柄。
还是说,这就是官方与资方的一种默契,前者为后者提供资助,后者为前者行使便利?
程冥越想越堵得慌。
关乎人类的危急存亡,对上级阶层仿若儿戏。或者世界本就只是高层人的玩具,可以随意把世人耍得团团转,底层者连玩具零部件都轮不上。
说软话也好,示弱也罢,她抛出了足够的情报,也将态度摆明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一切前提都建立在她信任曲赢,换个人来,她最多丢枚烟雾弹迷惑对方,然后直接动手永绝后患。
当然,动手可能打不过也是个纳入考虑的问题……
她说完,就这样看着曲赢,等待结果。然而后者眯了眯眼,没有明显表示,似乎是将信将疑。
程冥笼罩在她的阴影里,多少有点死鱼不怕沸水烫,又叹了口气,道:“曲长官,容我问一句,你跟这位研究员什么关系,知道她的问题可比我大多了吗?”
她保持安详的微笑目视对方。
虽然现实很凄惨,但这场景着实离奇得令人发笑——什么叫拿自己威胁为了自己找曾经为难过自己的人麻烦的自己人。
“她身上问题不小,你有没有怀疑过别的什么?”她压低了声,“你确定,希望这些消息透露出去吗?”
看在曲赢眼中,她这些古怪的表情堪称高深莫测意味深长。
于是她也勾起了笑,“你在威胁我是吗?”
她显而易见怒了。
有冰凉的东西贴到了后颈,强烈的危机感让程冥0.01秒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惊悚地矮下身去,脊柱一软,任自己倒向地面。
光影混乱交错间,滴滴两声,曲赢手臂一颤,一下脱了力,没抓住泥鳅似的人。
不过那一瞬间的爆发也足以程冥应付够呛。
发丝涌动护住头部,她嘭地撞到坚硬的金属地板,急促喘息,愕然看向上方的曲赢,卡在她脖颈处的圆环亮起一圈微弱的蓝色光点。
要不是这东西限制了她能力施展,程冥怀疑自己刚才那一秒是要被看不见的腕足捏死。
她一手支起上半身,迅速收脚拉开安全距离,一手按住后脑勺,安抚险些应激的鱼菌。
曲赢反应也迟了一秒,倒没发现她头罩里有异常。
只是脸色相当难看,将手揣回夹克口袋,站起身,看向她的目光很阴沉,不知道是不是在琢磨换一种方法逼供。
以为自己命丧当场时,程冥不是没考虑过坦白,而且这里没有监控,是个合适的地方……但,现在她看着她脖子上的东西,不这么想了。
这一看就极度危险而高科技的圆环,过去从没见她佩戴过,是出了什么事,保障部在对这些她们自己制造出的“怪物”施压吗?
至少说明,曲赢现在的自由度远不如从前。
一头困兽,哪有余力看顾另一头潜逃的犯事兽。
抬头凝视着银环,她情不自禁流露出了些心疼的神色,看得后者直皱眉头,脸色更难看了。
“你能不能先心疼自己?”小溟被她牢牢压着,像条关在笼子里的恶犬汪汪狂怒。
程冥没应。
她仰倒的角度刚刚好,于是不看不知道,这一转眼,她吓了一跳。
实验区上方没有封顶,就以原始状貌裸露着,贯穿着粗细有致、形状不一的各种管道,有高有低或横或纵,阴影浓重。
而此时此刻,最低一条通风管道上,一团看不清样貌的条状物正攀在上方,蠕动着接近她们。
每一次红光闪烁令其周身绽出异样的明亮斑点,至少两三米长,碗口粗细,上半段已经垂了下来。最近处一盏警示灯亮起,一闪而过映出了那恐怖的尊容。
头部环绕着几十根触须,巨大的口器翕张着,后部身体两侧上百对短小肉肢快速交替,密布的刚毛轻微震动,似乎是在感知空气变化。
目标直指曲赢后背。
“当心!”程冥想也没想鱼跃而起,反扣住她肩颈,将人往旁边一拽。
曲赢猛地扭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液柱直直喷射下来,咝咝,溅到地面,霎时刺鼻气息翻涌弥漫,原地多了片冒泡的浅坑。
深海环节蠕虫。
这东西本就生活在海底极端环境,能在高浓度硫化物中自由漫游,受核辐射后代谢系统突变,合成出了强酸为攻击武器,腐蚀金属和生物组织都不在话下。
“原来在这儿呢。”
曲赢站稳了,语气波澜不兴。
这就是附在董文韬脊柱上的怪物,因为没有通行权限,被迫丢弃了人的身体,爬上曳引绳,跟随她一路搭乘穿梭梯下来。
吱呀——轰隆!
摇摇欲坠的通风管彻底倒塌。
两人退到几米开外,蠕虫外皮覆盖坚韧角质层,摔到地上毫发无损,第二波腐蚀液喷出,被曲赢一脚踹过去的一块还连接着电线的数据板拦住,偏离了方向,狠狠砸向其自身。
但很快,酸性粘液像油脂滋滋冒出,依然生龙活虎的蠕虫从铁板空洞里爬出来,肉节推进,所经处整片空间仿佛都在融化。
程冥想了想,推回匕首,抽出随身携带的多功能防身笔。
金属靠近会被腐蚀,费力不讨好,最好是火焰激光武器,但现在她们手头都没有,于是想试试电磁能不能破坏它的感官。
她按动开关,一道高能微波束射出,击中其亮着荧光的感光点,滋,灼烧出一缕青烟。
有效!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蠕虫腹部挤出击鼓般沉闷的惨叫,一个甩尾,拉丝的黏液朝她舞来。
程冥窜起满手鸡皮疙瘩。
这玩意儿头尾都能喷射强酸!
所以液体是从它哪个部位的腺体分泌产生的?贯穿口器和□□的消化道吗?
曲赢一步欺近,薅住她后领利落丢开了,冷冷道:“闪一边去,别把小朋友弄坏了。”
空气划过,程冥只觉得脖子一紧,就被迫换了个位置。
姐,你用词很危险啊……扯着勒痛的喉咙咳嗽两声,听见“小朋友”这三个字,她下意识心头一激灵,险些没分清指的是她还是那边的虫子。
明白了对方是想耗到蠕虫储备液耗尽方便活捉,她收起防身笔,自觉避到控制台后方。
虽然刚刚被她攻击过,但那条变异蠕虫头都不扭,专心致志咬定原方向不放。
程冥猫下腰,很快发现了这点。
它只冲着曲赢,是……因为曲赢带着鱼卵?
轰隆,又一条不堪重负的管道砸了下来。靠近玻璃幕墙的地板水位在升高,淹没了底层倾斜的阶梯。
“小溟。”
趁一人一虫都没功夫管她,她谨慎半蹲着,借生命监测仪大屏掩护,悄然拉开防护服,在脑中叫了声。
后者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很不情不愿:“我觉得她能自己解决……”
程冥:“少废话。”
“……”
小溟任劳任怨放出了分生孢子。
拖曳着黏液和强酸性物质,蠕虫爬过金属,就溶解出白色泡沫,爬过有机物,就形成黑色碳化层。
长长的身体像一管颜料,在遍地留下其弯弯曲曲的刮擦痕迹,甭管什么电子设备、珍稀样本、珍贵数据,虫爪之下通通变成焦糊的废物。
几分钟后,正在遛虫的曲赢发现虫子不太活跃了。
她靠到左侧一排生化分析仪,顺脚一勾,嘭!整面培养皿倒了下来,玻璃碴崩裂一地,泡进污水里,然后被蠕虫碾过。
这里离程冥躲避的位置近了。
她探头看一眼现场,顿时,被满目狼藉惊呆了。
姐,你其实是来搞破坏的对吗……
嗡,远远的,气闸打开的声音荡来,脚下隐隐震颤,堵塞的通道被强力爆破清出条路。
后续部队赶来了。
弱小无助一大条的蠕虫已经不太动弹,只有缓慢收缩的环节显示其还有生命迹象。
曲赢收回腿站直了,外套都没脏个角,不过是头发乱了几缕,挡住了锋利的眼尾,但挡不住那锋利的眼神。
她用余光斜她一眼,警告道:“把嘴管好。”
第68章 你好湿啊……
10月23日凌晨5点35。
极远极远的东方已经有了濛濛微光。
注定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人鱼实验区损毁,工作人员两人死亡,损失成年鲛一头,侦查部7组组长死亡,回收未成熟鱼卵一枚,捕获变异蠕虫一条,查获潜藏海蟑螂若干……
在确认控制住局势后,众人聚集到地表一层的会议室。
作为重要现场目击者之一,程冥自然也在列。
保障部的战斗人员们还在下方荷枪实弹地巡逻搜索,她们这些领导决策人召开紧急会议。
出这么大的事,忙碌一夜,在座有人困乏,有人颓靡,有人焦虑得一直擦汗。
睡觉是不可能睡的,最多淋浴完检测了下辐射值,然后换一身防护服继续工作。
曲赢刚刚摸出一支香烟,瞥见程冥投来的目光,似乎回想起了之前陵园里对方虎口夺烟的壮举,微不可见皱眉,拽过一张座椅,远远地在靠门的位置坐下了。
后进门的秋菊看看她,又转头看看空着的主位,无奈苦笑一声,也只能顶上了。
危机应对团队、红石湾负责人都眼巴巴看着,源源不断递来的资料在她身前堆成了山。
随后整合数据的文职人员退出,留下权限足够的核心成员。
这位生物部的组长个子不是很高,有一头温柔的卷发。她将乱七八糟的图片文件都拨到一边,露出头来,主持道:
“大家都知道,我们这趟过来主要是调查78海防事件起因的,综合各方已知条件看,和人鱼脱不了关系。原本打算最迟后天中午就会向上级申请提审,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废话不多讲,现在总目标不变,粗略判断是怪物组织在阻挠我们获知信息,目前可以定位到的事发时间在22号22点到23点,严组长先来说说经过吧。”
听见点到自己,程冥揣摩着打了几个小时的腹稿,走到前面捡起笔,在白板上梳理一遍当晚动向,简单陈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当然,做了不少艺术加工。
比如,她声称自己是想找找之前的记忆才会深更半夜乱逛,正好撞上怪物行动,正好怪物比较眼瞎错认了她,正好她带了防身用的武器,正好曲赢赶到及时……
说到最后那条,她隐晦瞄了门边的人一眼。
曲赢靠着椅背抱着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专心抽烟,没说话,没反驳。
在海底两百米的实验区互抖完对方的隐秘,又勉强算并肩作战了一场制服蠕虫,她们似乎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程冥放心地收回视线继续往下。
她结束后,另外有满头大汗的负责人上去,介绍实验区和工作人员的情况。总而言之就是,因为她们的失职,红石湾实验区被怪物渗漏了。
而董文韬,则应该是被78海防事件至今这期间混进来的怪物寄生的。灾后各项工作忙碌,疏忽了检查,尤其组长这样重要职位上更是防不胜防。
一个接一个要点陈列完毕,整合完数据信息,其余人散场,只留核心中的核心成员与指挥控制中心联系,等待指示。
程冥也退出去了。
具体结果商议就是她们的事了。
稍后所有人都要回健康检测中心进行防控筛查,防止再有变异生物潜伏。
不过,别人都走光了,程冥还留着,被重新叫回了会议室。
室内仅剩两人。
桌面堆满新打印的纸张,曲赢斜靠着椅背,意味不明地看她:“严组长是个聪明人,生物知识储备也很丰富啊,对于怪物看起来挺有自己的想法。”
倒是秋菊笑吟吟地,语气比刚才开会时少了些严肃,多了几分随和诚恳:“严组长,有兴趣来我们生物部吗?”
推门进来的程冥一顿。
她险些以为曲赢话里有话在暗讽她什么,随即反应过来,是对秋菊说的。
这墙角挖得,猝不及防。
门在背后关上,她斟酌了下言辞:“是平调还是——”
“明面上平调,实际升职。”秋菊回答,“我看了你的创伤评估报告,能不能恢复完全难说,许多武器的使用终归得重头学起了,不如到生物部来吧。”
“生物部的武器没那么难掌握,只是需要些知识,以及……勇气。”停顿一秒,她抛出了这个词,“严组长,认为自己可以吗?”
这话说的,跟激将法似的。
程冥想了一想,笑笑道:“那我想,没有人会拒绝。”
保障部第三分部,研究怪物特性并开发生物武器的部门,和研究所、和第四分部都关系紧密,保密性不低,有许多秘密值得挖掘。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没理由、也没必要拒绝。
“欢迎。”秋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同时她戴上防护手套,咔哒,弯腰打开了旁边一只液氮冷冻箱,“作为一个欢迎礼物,我猜,你还需要这个——”
袅袅升腾的白烟里,她取出了一只方盒,崭新的,银灰色的金属,推到她面前。
“这是?”程冥疑惑地看着这巴掌大的小盒。
“人鱼鳞片。基金会要你带的东西。”
秋菊说得轻描淡写。
但砸进程冥耳朵里,不亚于晴天霹雳,她一下僵在原地,整个人仿佛被源源不绝散发寒气的物品冻结。
一方面惊讶于那边要的居然是人鱼身体组织,另一方面惊讶于——秋菊怎么知道的?
她蓦地用余光扫向曲赢,然而后者神情淡淡的,并不看她。
“不用紧张。”秋菊道,“部门还是很有人情味的,理解你为了亲人的无可奈何。既然没造成实际损失,可以既往不咎。”
“现在,就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位生物部组长还是一脸老好人模样,耐心道,“你明白我们的意思吗?”
……
“明白,不就是要我们当双面间谍吗。”
严蓉不以为意。
从红石湾回程后,又折腾一个多小时才结束体检,回到公寓楼,程冥来不及补觉,跟严蓉交流了下这趟经历。
于是这姑娘一针见血地指出道。
“这两方的关系……”程冥皱了皱眉,问,“你怎么看?”
“大概相互利用,又相互牵制吧。”严蓉歪头,说出了和她一样的看法。
有矛盾有抵牾,但在这样需要人类共抗外敌的大势下,在还有怪物组织蠕蠕而动的情形下,谁也不敢打破这如履薄冰的和平。
假如世界毁灭都不能教会众人团结,那这个种族确实没什么挽救的必要了。
“不过一衣带水,谁又比谁高贵吗?”她含着水一般温柔的笑,却是辛辣地轻哼一声。
显然,因为从小经历遍了不公待遇,她对所有权力阶层抱有平等的不满。
如果是以前程冥还可能辩驳一下,好歹防御中心是为了抵御怪物、保护人类社会而建立,但现在,她只是沉默了。
保障部圈养人鱼做什么?基金会要人鱼做什么?
程染先在基金会集资下投身实验、再到成为研究所一员继续实验,直到造出她这个融合一半人鱼基因的实验体……又想做什么?
似乎谁也没安什么好心思,让她蒙蒙昧昧来到这世上,刚品尝到一点快乐,就残暴地夺去。
她闭上眼睛,深深浅浅的呼吸有些乱了。
“姐姐,你脸色很差。”严蓉靠过来抱住她,声音放低了,“先去休息吧,我去煮饭。”
下午一点她才随车抵达保障部。牺牲者遗体收敛入库等待尸检,怪物样本送去生物部,后面的事情暂时没她能插上手的了。
一天一夜没睡,只在车上浅眠了四个小时,被颠得浑身骨头都疼,下了车还要强打精神配合体检。
意外爆发得突然,指挥控制中心紧急将寄生性危害提为首要隐患,全体人员都要筛查,第一批就是她们这些红石湾呆过的高危人群。
当时在检测室,程冥刚要躺进隔离舱,就听见嘭一声巨响,隔着厚实白墙和防爆玻璃,窗外掠过多名保障人员,冲进了隔壁。伴随凄厉的惨叫穿透天花板,砰砰几声枪响后,整层楼道又恢复宁静——真的有潜在怪物被发现且迅速处决了。
再看准备给自己做影像的工作人员,严实的防护措施都挡不住她们一下土灰的面色。
于是,尽管知道自己这情况不可能测出什么,程冥还是被这氛围弄得忐忑了。本以为能在扫描途中小憩会儿,又持续煎熬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下午三点,检测通过,历经波折,总算回到了公寓。
谨慎为上,她始终保持着严莉的样子,即使进了这个家跟严蓉对话,也习惯性以严莉的口吻。以至严蓉虽然心里清楚,偶尔仍难免有恍惚。
比如这会儿,程冥就感觉到对方环住自己后抬了手,在她右耳上眷恋地揉了一揉,温暖的指腹与耳尖皮肤摩擦,痒酥酥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阵凉风从耳边扫过,严蓉放开了她。
程冥迷惑抬头,妹妹差点连人带椅退到阳台去,摸摸自己光滑的脸蛋,指了指她的头,一脸委屈:
“姐姐,你的头发扇我。”
程冥:“……”
……
回到房间休息,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灵魂却像在梦境深处被野火焚烧,燃起苍白的烟灰,弥天漫地。
世界在颠倒动荡,无歇无止的燥灼不安。
程冥也不知自己来到了哪里。
浑浑噩噩踩在一片迷雾里,浩浩泱泱的虚无。
快逃……
快逃……
又是这个声音,回环往复着。
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那高渺的阴影从人造海洋里浮现出来,脱胎于钢铁丛林的自然遗迹,最原始的生命被现代化的机械困顿,荒谬绝伦的碰撞。
又是人鱼。
不离不弃,仿佛她生死相依的伴生兽。
过来……
过来……
呼唤变调,带着蛊惑,贴在耳垂,靡靡的、动听的引诱,再次勾起那原始的欲望火焰,熊熊烧灼五脏六腑,洞穿三魂七魄。
一只手破开浑浊水域伸来,散发着莹莹冰蓝色光泽的鳞片,剔透,幽美,光华流转,似乎在与灵魂共振。
她迷蒙地靠近。
这是谁呢?人鱼?是小溟吗?
“她”缠上了她,用力地贴合,像要穿透皮肤、钻进血肉里那种贴合。
她以为是小溟,不由睁眼想看得更清楚,可当对方凑近了,面容脱出迷雾逐渐清晰,那、分明是她自己的脸!
程冥被吓醒了。
她翻了个身,房间一片黑暗,身上被子还残余温度,但身下床铺冰凉,呼吸急促,不知道是不是还身处于虚妄。
小溟也醒来,意识还混沌着,但感觉到什么,菌丝已忍不住本能地缠上她大腿。
惊醒瞬间像断片一样,想不起是什么让她醒来,但残余的惊惧停留在大脑皮层,程冥很难受,身体难受,心理状态也说不出难受。
只有凉凉贴着皮肤的菌丝能给她点现实的安慰。
“你要营养吗?”她迷迷糊糊问,“去吧。”
这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信号,暧昧的邀请。
“你怎么了?”忍耐久了,它立刻不客气地操纵那些衍生物探过去。
“嗯……”程冥侧躺蜷着身,含混里带了些呜咽的喘,一只手抓紧了枕头的布面,更多乌黑的短发拉长,从布料褶痕间下滑,溜向目的地。
温暖的被褥,潮湿的身体,气温还是偏高,她额头到脊背大片汗涔涔,只是那些晶莹液滴一冒出来,就被赶去的菌丝舔舐干净。
汗液里除了水分就是无机盐或有机物,没有什么是鱼菌不需要的。
她简直是它最完美的培养皿。
愉悦感层层叠叠堆积,直至攀上顶点,她将背脊绷如张弦的弓,双腿在被面下绞紧了,脚趾羞耻又快乐地在铺面蹬出深深凹陷,分不清这感受是她的抑或还掺杂了它的。
她双目失神,低头看下去,指端粘腻,扯出些细丝,脸孔一下红透了。但很快有菌丝卷上来,像有无数小吸盘,细细密密沿纹理舔舐过指腹、指节、指缝,酥麻的闷痒,将那些黏液吮走。
像个勤勤恳恳的事后清理大师。
程冥很累,但挣扎道:“去清洗一下——”
“不用,你睡吧。”小溟道,“我会吸收干净的。”
“你等等、呜……”她哽噎喘息。
它越清理越糟。
小溟“咦”了声,显然也发现这点了。
在它开口前,程冥提前预知地羞恼打断:“不许说话!”
生理反应,她也控制不了……
“你……呃,出去,不准再碰我,我要洗澡!”
第69章 太不幸了。
生物部,实验区大楼B区。
一条近三米长的大型环节动物装在狭窄的特制玻璃管道内,防止酸性液体腐蚀,同时限制其活动空间。
周围则毫无章法地堆了许多设备。
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个类型的怪物,大部分仪器都是临时组装挪用过来的,一众实验员兴奋地聚集在两侧,测数据的测数据,做记录的做记录,议论纷纷。
“神经节,神经索……没有集合成统一的脑啊,不像具备高等智慧的样子。”
“不应该啊,它藏在人体那么久没被发现,至少是能有意识地操纵宿主的行为……”
“这就是问题了,董组长被寄生时到底有没有意识?会不会之前只是潜伏,22号当晚才爆发出来?”
许多双眼睛紧张注视下,一枚枚连接电线的针状器插在蠕虫头部,通过放射微弱电流刺激采集数据,显示屏上逐渐搭建起立体可视的神经系统模型。
“尸检显示董文韬的大脑有被腐蚀出的空洞,应该是怪物为了避免宿主察觉反抗特意破坏的……说明很早就扼杀了她的自我意识。”
一名二级实验员仔细翻找了已知数据,点出这点。
那会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体验。
身体明明该是意识的代行者,却演变为怪物囚禁自己的铁笼,眼睁睁看着身体操控权被褫夺,自己的意识被吞噬干净,没法向外界求救,只能在无尽的绝望里一点点死去。
一时间,除却弥漫的仪器滴滴声,众人面面相觑着,实验室短暂陷入了沉默。
蠕虫没有大脑,而人脑已经不起作用,那么,主导其种种行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
保障部公寓3号楼17层。
洗完澡吃了饭,程冥继续回房补觉。
这次睡到晚上十点再次醒来,生物钟是彻底乱了。
海蟑螂里有些分生孢子没来得及收回,她想看看生物部会怎么处理这些变异生物,就和小溟换岗,零零碎碎追踪了下后续进程。
下午一点多生物样本送到各个区域,实验员们一直加班到现在。
这群变异海蟑螂普遍智商不高,只是听从母体指挥,但,那只母体海蟑螂怪物被程冥弄死了。
因此对保障部而言,剩余价值不多。
一部分直接送去研究所,通过货梯下到她熟悉的地下二层储藏室,少量浸泡保存,更多的活体冷冻进了冰库,库门一关,视野便像镜头失去信号一样嚓地熄灭了。
另一部分无害化处理,送进焚烧炉里,上千度的高温,生物样本瞬间就失去活性,抽动的附肢化为焦炭。
明明只是旁观,燃烧器火焰喷出一刹,程冥却好像亲身体验到了那种灼痛,仰躺在枕上的她不由捂住额头皱了眉,回过神后,有些惊异地放松下来。
这是一种相当不可思议的神奇体验。
就像开启了上帝视角,或者她自己成了一款大型信号发出设备,通过无线中继不断扩展着视野,拉大自身感知覆盖范围。
变异海蟑螂顺利交由研究所进行后续研究了,但还有一只蠕虫是实打实的怪物,危险性更高。
程冥将感知拨转过去,粗略判断它还在保障部,只是受制于环节动物本身粗糙的感官,她只知道有光源和波动,不清楚周围的人具体在做些什么。
直到突兀的一点痛觉传来,连带她的神经也好似随之一麻,接着再次没了动静,只有触须感受器轻微振动,传导来些许异样。
或许是那些人在对话。
毫无头绪。
程冥揉了揉脑袋。
这些感受都太奇妙了,甚至可以用陶醉来形容。静滞不动,就能以前所未有的视角体悟不同寻常的滋味,也难怪虚拟游戏能叫人成瘾。
沉浸之余,探究原理的科研心理作祟,她又忍不住琢磨,孢子离体后还能传递信号的原理是什么呢?
神经脉冲吗?
大脑神经活动的本质是生物电信号,而电信号能够产生电磁场,进而表现为脑电波辐射现象,只不过正常人类的这种辐射波动太过微弱,而她……她是怪物,没什么参考价值。
这么想倒也合理了。
难怪,对分生孢子的感知会有距离限制,甚至是会被材料屏蔽。例如那枚鲛卵,或许是被金属罩着,她至今没能感受到——没错,她在交给曲赢的育卵囊里也让小溟藏了枚分生孢子。上交归上交,老老实实不做手脚是不可能的。防御中心对人鱼的态度太值得深思了。
而话再说回来,如果放出的孢子足够多,是不是有可能像卫星互联网一样,搭建出大型神经网络?
多到一种程度,甚至……能做到将感官遍布世界?让这颗星球像一只超级动物依靠神经触丝整合起来?
不能再深想了。
这个畅想甚至将她自己吓到了。
那样的话,她会是个什么东西?人肯定谈不上,怪物也太超出想象……这简直是在,造神。
一瞬间恐惧翻涌上来,程冥惊出满背冷汗。
不过,目前的她显然负担不起这么高端的操作,一下损失太多孢子还有自己的神经元,身体明显受到了影响,脑子更痛了。
而且,程冥感觉很饿。
很饿很饿很饿……
这感觉不仅是她的,更是小溟的。
可这个时间点,她只能难受地躺下,强迫自己闭眼。
于是又一觉醒来,已经是24号的凌晨两点。
程冥发现蠕虫的视野消失了。
对应它的分生孢子倒还能感觉到,却已经抽发成了菌丝体,在不知名的地方摩擦挪移着,就像动物牙齿在咀嚼,似乎是吃着什么东西,砸吧砸吧,又把什么呸掉了。
“你做了什么?”刚醒来的她一阵茫然,随后明白过来问题出在哪,问自己身体里的鱼菌。
“饿……”小溟早没了昨晚折腾她时的活力,恹恹道。
“你把蠕虫消化了?”程冥语气急了。
分生孢子当然也能吸收营养长成菌丝体,可营养又不能隔空传送,就算杀死分解了其它的怪物也没法输送过来啊!
小溟委屈巴巴:“可是真的很饿……”
程冥睡不着了,坐起来,心脏突突直跳。
不妙,正在被生物部研究的蠕虫死了,而她们的孢子菌丝体遗留在现场,会被发现的!
“附近没有人。”小溟仔细感受了下,说,“我们去把它收回来吧,收回来就有营养了。”
它有点迫不及待。
程冥纠结了。听起来是个两全其美的解法,可她对生物部根本不熟悉。保障部哪是好惹的。
“程冥,真的很饿……现在去哪里找其它怪物?”它又开始伸长菌丝在她身上乱拱,“要不然……”
眼看它还想压榨她,程冥一把捏住这些不安分的细丝,抓起衣服起身。
……
同一时,程冥看不到的地方,蠕虫怪物已不在B区实验室。
由于相关设施实在不专业,玻璃壁上穿插电极的小孔是乳胶制成的,于是,它喷出酸液,一点点腐蚀掉这些有机材料,洞穿出一个孔道。
只是这孔道还是太过狭小,于是再接着,它断裂丢弃了具有硬质化口器的头部,用余下的柔软体节从小孔钻了出来,暴露的伤口被自身分泌的酸液滋滋腐蚀,留下一路黏着的组织液。
正常生物怎么可能用这种自杀的方式逃生,然而,这条虫子太不正常了。
凌晨1:43,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变异蠕虫越狱了。
它勤勤恳恳蠕动着没有脑袋的身体,爬进阴暗管道,在腹部寄生的幼鱼子寄体操控下,要从B区前往A区,矢志不渝地执行带走鲛卵的任务。
这是一条多么身残志坚的虫子,多么令人动容。
可惜,它太不幸了。
A区已经在望,偏偏这个时候,远在几公里之外的公寓内,饿得头昏的小溟牵动引线,无声轰响后,埋在它体内的那枚分生孢子爆开了。
凌晨2:16,又在无人知晓的情形下,这条越狱的变异蠕虫静静死在了角落。
无光黑暗中,菌丝仿佛一朵更加幽深的地狱之花摇曳生长,以虫尸为肥沃土壤汩汩汲取养分,膨胀爬满管壁。
然后咕叽一声,遵循某种同类不相食的本能,链接着鱼菌意识的孢子菌团嫌弃地“吐”掉了幼鱼。
……
生物部实验区划分ABCD四个等级。
红石湾所获一众生物样本中,海蟑螂送去了D区,普通实验员就能进行分拣;蠕虫则因会寄生人体并且已导致两人死亡送去了B区,危害性高,需要高级实验员进行详细研究。
而A区,即最高保密实验室,只有一级实验员及其以上等级权限能够进入。
但今晚,本该最人迹罕至的区域、最夜深人静的此时,这里少见的热闹。
现场已有生物部的一位外勤组组长、一位一级实验员,进化部的一位特殊战士、一位特殊一级实验员。
A区只负责人鱼相关事务。
红石湾下的人鱼尸体也已送回,就收容在旁边的液体舱内,却没有得到过多关注。
重点争议在那枚富有活性的卵上,她们在这里耗了十多个小时,得不出统一结论。
主要是,这次的鱼卵和以前有很大不同。
出现在这里的不是重要当事人,就是研究人才中的人才。生物部的一级实验员叫何观微,敏锐地死扣住一些细节不放。负责第一手护送的曲赢已经被问烦了:
“我没看到当时情况,不知道产卵和死亡先后……不然把严莉叫过来吧。”
秋菊也难为:“她权限还不够。”
剩下一位身着实验服、盘着长发的女性站在金属舱前,面容被白色口罩遮挡,安静望着标本浸泡液里色彩斑驳的人鱼尸首,自始至终没参与讨论,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边没个解法,那边,鲛卵送达的消息又引来了新的不速之客。
嗡,银灰合金气动门中心旋转开启。
首先进来的,是一位极有韵味的优雅女士,知性,沉稳,内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些词语,笑时眼尾攒起的细纹并不妨碍她的气质,像一段段值得细细品味的光阴随之温柔延展开来。
秋菊意外看着这位访客:“褚女士……”
带着动物研究团队的一级研究员,走向盛放着育卵囊的密闭中央实验台,褚兰英微笑着说:“交给我们研究所吧。”
这阵仗,老实人秋菊都头疼了:“褚女士,按照章程,先由保障部对它进行危险判定……”
“再判定它就要死了。”褚兰英意有所指,“你们并不缺少标本吧?”
说着,她又看向那位曾经动物团队的大组长、现任保障部第四分部的一级实验员,柔和的笑愈发耐人寻味:
“你有意见吗,程教授?”
第70章 为什么帮我?
生物部实验区整体为同心圆结构,A区处于最核心区域,周围密布门禁安检和隔离设施。
程冥只能照旧不走寻常路,通不过门禁就摸到内部管道,依靠身体超乎寻常的变形能力潜入。
她可以感应到孢子距离远近和周遭风吹草动,也可以操控,但孢子体毕竟没有眼睛也没有听力,不寄生在其它动物活体就是聋子和瞎子,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要是本来没有实验员在,反而因为乱闯触发警报,那就得不偿失了。
通风管道装有过滤网,缆线管道铺设传感器,供气管道则有气压调节闸,都不好爬。最重要是不像以前在研究所,她不了解这里的构造,只能走走停停,因地制宜,时不时展开菌丝探路。好在如今鱼菌成长不少,一次性能探索到的范围比以前大多了。
距离近了,知觉更加清晰,她让小溟轻微活动对面孢子体的菌丝,摸索下附近环境。
那边似乎是处在狭小的长方体盒里,四面都有壁,另外两面倒是宽敞,暂没触到底。
又路过一个岔口,她通过密集金属网看到下方的开放空间,问体内鱼菌:“要出去吗?”
“不用,继续往前。”食物近在咫尺,小溟有点兴奋,“快到了。”
这孢子菌丝体究竟在什么地方?
程冥边向前移动,边皱眉琢磨,隐约觉得不对劲了。
正在这时,轰隆!
两头传来巨响,如同水面荡起波纹般连绵不绝向外扩散去,更多的轰鸣声沉闷回响,彼此交叠,涌入耳蜗造成耳鸣般的冲击。
嘀嘀,嘀嘀,嘀嘀——
生物部的警报以其特殊节奏响起,一下传导向整片实验区。
A区,1号主实验室。
嗡,在场几个人的腕环同时一震。
曲赢抬手一看,一条任务消息。
“发生什么了?”秋菊收到紧急集合通知,连忙接起通讯。
“组长,蠕虫样本不见了!怕是逃走了!另外研发部检测到它腹部有东西,您看一下……”
全息投影弹出,斑白的神经网络扫描重构,一团朦胧的生物体以蜷缩形态出现在视野。
现场都是个中专家,一眼就认出,这是子寄体,包含成年鲛神经胚芽的单性卵发育而成的幼鱼!
“马上封锁B区,疏散无关人员。”秋菊一边下指令,一边向外走,“没有失踪和受伤的人吧?”
有寄生前科在前,局势顿时变得危险起来。这鱼卵钻进人体后还能根据基因改换样貌,万一逃出去,可真成了大海捞针。
出门前她回头补上一句提醒:“安全起见,各位暂时不要随意走动。”
生物部的实验员快步跟上去,说:“秋组长,我跟你去B区!”听到与人鱼有关,这人眼睛都亮了。
曲赢看了腕环两秒,抬头问:“‘追踪者’来了吗?”
追踪者指MM221。
话是对程教授说的。
既然是鱼卵怪物,自然术业有专攻。她这么出去找不到目标也是徒劳。
进化部的执行者在非直属任务期间遇到别部任务有协作义务,不完全强制。基本原则是距离近的优先,能力合适的调度。
行动过程中的代号就可以直观辨别彼此能力侧重。
后者瞥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我现在叫她。”
这意思是,221确实跟来了保障部,虽然没进实验区。
曲赢听懂了,唇角挑起,是个古怪的笑。
眼稍也微扬,嘲弄而莫名的眼神:“你还真是上哪儿都带着她啊。”
……
直线距离六十七米,厚厚建筑壁障后的通风管道内。
噗呲,细微气体排放声混杂在里里外外喧嚣动乱里并不明显。
好消息,孢子菌丝体已经收回,暂时不用担心小溟再因为饥饿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也不用怕保障部拿到有她基因样本的活菌后发生什么糟糕的事。
坏消息,眼下的境遇就很糟糕。
通道两头关键节点的封锁装置启动,金属闸落下,气密阀自动上锁,将她困住了。
程冥悄然俯靠在通道一角,管壁的震动令她神经高度紧绷,看不清楚,但其它感官大幅调动,菌丝末梢延展,发觉空气流动有变化。
生物部应急预案被触发了,恐怕是在释放麻醉或镇定类的药物。
她一阵懊恼。发现还要往管道走的时候就该警觉的。这下麻烦了,蠕虫逃了,已经不在实验室,导致整个实验区都被惊动。
她将要面临的是高强度搜查。
听着墙外刺耳锐鸣沿着固体传导在狭窄管道隆隆回响,她谨慎伏低身,减缓呼吸一动不动,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这一截通路湿漉漉的,腥味刺鼻,是蠕虫爬过的痕迹。
实验室常存有各种化学试剂和腐蚀性气体,因此管道材料是耐腐蚀的,但她刚到时没察觉这点,用手撑了下墙壁,五个指头瞬间火烧火燎,到现在还疼。
倒是分解掉蠕虫的孢子菌丝体似乎获得了一部分酸蚀抗性,被小溟收回后便铺展开来,小心地包裹保护住她。
而从菌丝里掉落出来的子寄体依然无人问津,幼小的鱼体覆盖着一层卵膜,像石头毫无动静。
停顿片刻,程冥的目光落向身侧,那条脱离活体太久奄奄一息的幼鱼。
……
曲赢和221汇合了。
负责安全的外勤组重兵把守住各个重点出入口,设置捕获装置,同时分出一小队跟随她们,前往狩猎。
虽然这段日子彼此看不惯,一个觉得对方抢了自己的妈妈,一个觉得对方抢了自己妹妹的妈妈,但得承认,合作的时候确实是不错的搭档。
……收回上面那句话。
二十分钟过去,尽管牙快要咬碎,曲赢保持体面的微笑:“能快点吗,尊贵的大小姐?”
“你说话好阴阳怪气哦。”这姑娘不知道第几次速度慢下来,可能是走不动了,又可能单纯把执行任务当成了郊游,东摸摸西逛逛,不高兴地抱怨,“别急啦,它没怎么动……妈妈都说你得照顾好我。不然你背我?”
“想死是吗?”挤出的笑还挂在嘴角,这位“审判者”嗓音已变得鬼魅般的轻。
识时务者为俊杰,221加快脚步走到前头去了:“哎呀,怎么还开不起玩笑呢。”
后面生物部成员面面相觑,悄然交换迷惘的眼神。
四个区域核心实验室布局呈螺旋式,B区配备密集的高级安全设施。
穿过多重气密门,她们来到新的楼层。
这里是物资中转的过渡地带,已经很接近A区,上方不是平滑的天花板,线缆裸露,巨大的银白金属色管道迂回向远处,内部风机转动声在逼仄的廊道间来回嗡鸣。
为了防止设施损坏,该区电力供应切断,探测灯晃动的亮光使得整条通道忽明忽暗,令这无光的深夜愈发诡谲森邃。
滴答。
惨白光线里,一滴拉长的液体从上空坠了下来,砸开清凉的水花。
221突然后退一步,仰头看去:“在上面。”
组长抬手,众人散开,携带远程操控设备的组员解除对应管道封锁,同时释放软体机器人弹射贴合住钢管下表面。
伸缩机械臂模拟章鱼触手轻松而无声地将管道连接处法兰拆卸下来,吱,检查口推拉打开,所有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一团黑影掉落瞬间,枪械高举爆开炫目的火光。
砰!砰砰砰砰!
珍稀样本难得,活捉为上,所以第一发是电磁脉冲,后四发是不同方位投去的粘性网。
胶状黏性物质牢牢粘住目标对象,探测灯刚刚扫过去,那样一大蓬黑色生物,就在她们眼睁睁的注视下飞速萎蔫消失,像冰似地完全融化,一丝也没保下。
白光打下,原地只剩下轻微弹动的幼鱼,泛出玛瑙般的幽幽血色。
是要收回的关键样本没错了。
“什么东西啊?是蠕虫吗?”
“没看清……”
“解决了?”大家谨慎靠近,有人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错啦,是逃掉了。”作为现场唯二的“怪物”,221上去歪头细看,“真狡猾呀。”
“不一定。”曲赢眯眼,“现在全区封闭,它往哪逃。是声东击西。”
她看向221,“还能闻到什么吗?”
“别把人家当狗啊……”这妹妹不情愿地被她差遣,嘟嘟囔囔,过了半晌,疑惑地望向通道深处,接着,霍然睁圆了眼:
“在A区!我们快回去!”
……
A区主实验室。
室内仅剩的人里,褚兰英看了程教授一眼。
半张面孔被遮挡,后者神情依旧分辨不出有什么波动,只是突然走向舱门,摁下开门键,走了出去。
直线距离二十七米。
1号实验室隔壁,斜上方通风管道。
再次分出分生孢子,用少量菌丝裹着幼鱼投了枚烟雾弹后,程冥让小溟留意另一边动静,及时启动凋亡销毁明显信息,便继续往管道深处前行。
向外怕有埋伏,她只能赌一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希望生物部收获鱼卵后解除紧急状态。
通道内依然充满神经麻痹剂,不过……她鼻尖微动,到现在为止,自己也没有出现明显不适。
貌似,作用于神经的毒剂对她都效果不大。
走在墙外可以看到门牌号,走在墙里则只有无止境重复的相似结构,以及偶尔交替的环状光斑。
她也不清楚自己具体到了哪。
长期运作的管道防腐,但只在危机关头启用的金属闸显然疏忽了这一点。于是她收集了蠕虫遗留的黏液,腐蚀撬开卡锁,生生开出条路。
大型排风扇在背后嗡嗡作响,她从高处挪动向下,循着远离警报的声音踩到了实处,这块通风口空间略微宽敞,可以容许她长期滞留。用菌丝细致还原了经过的道路,她耐心蛰伏下来。
黯淡的光从细密百叶条隙间透入,眼睛早已适应黑暗,程冥左右观察,发现这里似乎是个集散点,除了用于通风,两侧应该还有通路,只是被厚实钢板堵上了,没发现卡扣之类的东西,估计要从外部开启。
管道壁还在震颤,隐隐约约的警报没有停止的趋势,她心底有些焦灼。
正想辅以菌丝上手摸索,动作忽地一顿。
哐啷!昏暗里洞开一线光明,方形散流器移向一侧,通风处密闭结构掀开来,露出一块更大的出口,直通向实验室广阔的内部空间。
顶上灯光毫无遮蔽照来,猝然的明亮令她的世界陷入一片花白,她呼吸截停,肢体僵直,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不耐强光的眼睛合拢一秒,没看清楚更多陈设,但她看见前面站来了一个人,挡住大部分的光线。
定眼望去,穿着白大褂的女性实验员,身量高挑,戴着口罩,逆着光,黑眼黑发,不知样貌,不知年龄。
程冥又惊又惑地看她,双眼被刺激得不停淌下眼泪,但不敢再闭眼,只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菌丝也静止,攀缘在她身后的黑暗里。
她们就这样对视,一个在流泪,一个不言不语。
然后,对方收回视线,不知道操作了些什么,哒哒数声按下,程冥身后的转轮嗤地卡紧,排风扇锋利的扇叶被关停,左侧数厘米厚的金属板在未知承轴牵引下向旁边移动,一条足够通行的幽暗通道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
方管内壁还算干净,只是有些刺激性气味残留,受力一侧有类似传送带的滑轮。
这是废料出口?可以通向外面?
程冥心情一时紧一时松,不明就里。
见她不动,这实验员俯身拽住了她胳膊,不容置喙将她往出路引。
程冥看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苍白而沧桑,很有力,也很冰凉,沁得她从骨子里发冷。
“为什么帮我?”她思绪乱成麻线,反手抓住这个从头到脚不明不白的女人,死死紧扣不松,要问个明白。
这是疑惑,也是试探。她另一只手悄悄攥住了藏在袖口的防身武器。
对方定定看她,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杳渺,平静,或是纯粹的虚无。
最终的对峙结果,是她抬起左手,不太灵便地解开了白色实验服衣领,腾,一枚小物件落了出来。
光影变幻间,仿若腾跃的鱼儿出水。
程冥只看到一抹鲑鱼红划过,明晃晃砸进她眼底,像一粒巨石滚下深潭,刹那惊涛骇浪,洪波重重。
那是枚红色的海贝。
她抓握力度一松。
还没看清其中细节,对方趁势把她推进呼啸着阴冷气流的管口,一用力,掀了下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