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两面】
第51章 有本事她爬出来骂我。
呜——
冷风吹过多米诺骨牌般的灰白墓区,两名短发女性一前一后走进78陵园,穿着颜色肃穆的正装,手捧花束,藏青色军服外套别一朵白色胸花。
她们走过的地方留下淡灰的脚印,幼嫩的草茎摇摆。
是新翻的土地,还没完全打理好。
这么说起来有点地狱,但确实是原本的公墓装不下了,才专门开辟这样一块地方,收殓78海防事件中殉难的公职人员们。
墓园与防御中心遥遥相对。
这里就在隔离线外二十——哦不,现在是十五公里开外了。
美名其曰,说是为保卫陆地鞠躬尽瘁的烈士们,死后必然也希望驻守着海岸线。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实意义是,临海地价便宜。
修建和供养一个防御中心太费财力,自2143年以来不少官方部门严重赤字,不夸张地说,某些沿海地方政府可能还不如几家中型企业富裕。
过去两个月,伴随紧锣密鼓的重建与搜救工作,失踪者下落基本都已明朗。被海啸卷走的骸骨或遗物通过水下机器人集中打捞,再检测生物信息,识别身份,通知家属认领。
许多遗体因为被海水长时间浸泡,存在严重核辐射,需要用水泥浇筑固化,然后深埋下葬。如果从传统人文观念看,不乏甚者会觉得,这样不尊重死者。
所谓的死也不得安宁。
于是两人刚迈过大门,就听见入口处吵吵嚷嚷。
家属对防御中心的善后工作表示极度不满,根本不听什么辐射,甚至带了施工队,扬言要把尸体挖出来。
大冷天的,陵园负责人汗都下来了,点头哈腰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
核污染已经发生三十多年,依然有这样的事,依然有人的认知没有更新,不得不说,很匪夷所思。
两名短发女性之一,韩许华忍不住频频扭头,说:“这样吵难道死者就很安宁吗?”
“自以为聪明的蠢人总是大多数。”严莉走在前面,平静地路过身边的闹剧。
有时候真的会怀疑是不是防御中心建立得实在太迅速了,没能让更多内陆人们切实体会到惨痛教训,灾难程度远远不够,所以内部反复折腾出幺蛾子。
就像这次灾后,面临严峻修复考验同时,侦查部还抓获了一批疑似反防御中心组织的下线。他们趁着各部人手不足、隔离线也没完全建设好,混进来阻挠重建工作,被发现时正热火朝天拆卸着金属隔离网。
遭到逮捕后,怎么也不承认自己是反动分子,咬死了只是缺钱想搞点矿去卖卖。
这样本该一致对外的局面,居然还有内部蛀虫浑水摸鱼,分裂彼此,不禁令前脚刚为民众安危拼尽血汗的战士们感到充满荒谬的割裂。
韩许华惊讶转头,差点被突出地面的一枚石头角绊到,一个趔趄,赶紧抱稳了花。
吐槽道:“组长你现在说话越来越犀利了。”
“……”严莉揉了揉额头,“还叫我组长呢。我后面得跟你一起重头学起了。”
“你永远是我们的组长。”韩许华声音低了下去。
侦查部绝对是保障部下最基本也最忙碌的分部。基础战力单位是组,每组5到10人不等。发生各项危害性事件时往往是她们首先察觉,并身先士卒开启拦截。多小组集队出动时,严莉通常还要担任队长。
于是她带领的小组时常冲锋在前,直面第一线危险。
在这场海防战役中,1小组,几乎全军覆没。
今日9月17,已经入秋了。
她们终于走到侦查部战士们下葬的地方,在浩如烟海的墓文中找到了战友的名字。
碑石如林,一个又一个对亲友而言举足轻重的人,不过是一片又一片叶子,秋风来了,就轻飘飘地落叶归根,化为黄土。
……
呼——
同一阵秋风穿过墓园凝滞的空气,拂过人体,吹动头发,使得鬓边发丝像一缕青烟散开。
曲赢站在程冥的墓碑前。
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伫立着,沉默地拈着一支细烟,脚边已经有几枚烟蒂。
返航时间比原定的推迟一个月,阴错阳差,完全错过。
最后一面没见上,连最后一条消息也没发出去。
离别前的玩笑话以一种颇为地狱的方式成真了,程冥确实没进医院,她只能来墓地见她了。
没送出去的星砂放在暗沉的花岗岩上。她还没来得及问程冥想要什么样式,没经过打磨,现在就以这原始状态摆着,在白天看上去不过是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越看她的心情越发糟透了。
在研究所派人去善后前,她先一步进了程冥的公寓,整理“遗物”——最关键的,要把各个角落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收走。
临走前给的20支营养剂和抑制剂,营养剂只剩下两支,但抑制剂基本没动。
还有比较奇怪的事是,她进卫生间检查,发现淋浴间两面墙壁贴着镜子。
淋浴间,镜子……
嗯……
什么情况,会在这种地方贴镜子?
程冥是在观察占据了她身体的寄生物吗?
曲赢当时站在玻璃门外,注视着种种细节,至少有三分钟时间一动不动。
第一次感觉自己擅长发现异样的本领这么糟心。
她很不想意识地隐约意识到,程冥和体内寄生物的关系,似乎,可能,大概……不太寻常。
不管真实情况如何,至少说明了,程冥对它不够戒备。
她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会不会跟这次意外有关。
斯人已逝,无计可施。
烟雾氤氲。
沿海吹来的风仿若夹杂着雨丝与细雪,冷冷的潮湿。
曲赢被冷风唤回神,盯着石面一笔一划的刻字,悲伤慢慢翻涌上来。
失去的人好像总会挑些蛮不讲理的时候跳出来,对你说,我不在了哦。
而活着的人不知道怎样与她沟通、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你不要再重复。
不要再重复了……
……
“这里,本来应该有一个我的位置。”
站在秩序井然的墓碑间,严莉安静地说。
“别啊,组长。”
韩许华平时不是太感性的人,跟同事们的感情真论起来不过几个月。但一起出生入死,情谊远不是时间可衡量的了。看到这些瞬间,她都觉得喉咙像被石头卡住,压得喘不过气,更别提严莉。
她想尽量让气氛松快点,可惜笑得不是很好看:“我可不能没有你啊。”
当天突发意外,要用的新武器她没来得及学会。队友们一致认为她经验不足,选择把她留在墙内,清扫漏网之鱼。
但真正原因大家都知道,是她还太年轻。
保护新一代有生力量似乎总是所有人的共识。
因此,韩许华避过了三十年未遇的变异生物集体发疯的危险,也避过了随后的海啸。
严莉同样被海浪卷走,到第二天后续部队清扫战场,才在沿岸发现她。
她在危重症病房呆了一个多月,各种扫描检测筛查经历了一遍,身体居然没太大事,只是大脑受到不小冲击,记忆出了点问题。
扫完墓放了花,凭吊结束,韩许华手里还有一捧雏菊,说要去另外一边看看。
严莉明白过来,主动道:“我跟你一起吧。”
再路过陵园大门,现场恢复了安静。
家属被打发走,负责人正在打电话。
零星飘来些暴躁的对话,听其意思,大概是家属要求赔偿款翻倍。
钱啊。
原来是为了钱。
不久前还对此辛辣评论过的两人,此时望见那些远去的佝偻身影,却都陷入了沉默。
拿逝去的亲人换钱,听起来的确很无耻。
可又能怎样指摘呢。
逝者已逝,生者的生活还得继续。
很多人问过活着有什么意义,但更多人践行着,活着本身就已经是意义。
松柏林通道另一边,是研究所殉难者的墓区。
和新栽的青松形影相吊的,是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宽松的杏白上衣,黑色长裤,比起她们严谨庄重的装束,这位随意得多。
有人比她们先到了。
曲赢单手插兜,侧头看她们一眼,点点头,姿态没有改变,态度不温不火。
韩许华过去放花。
见另一个人径直走到她身旁,本来已经退到一边的曲赢开口:“严组长,认识程冥?”
侦查部是基础部门,她们有过一回合作,算是点头之交。
“不太熟。”严莉下意识这样回,用下巴指了指韩许华,“我陪小华来的。”
她的视线始终有一部分停留在曲赢身上,似有若无,说了句:“节哀。”
曲赢皱眉,似乎是感觉有点奇怪,漫不经心重新咬住了烟头,盯着那边正对墓碑动手动脚的韩许华,没再搭话。
但严莉好像不是很看得懂人脸色。
见她沉默地抽烟,她又示意墓碑方向,若无其事道:“我记得,她不喜欢烟味。”
后者弹了弹烟灰,“有本事她爬出来骂我。”
旁边的人:“……”
“噢,里面是空的。”曲赢平平淡淡叙述,“她连骨头都没有,爬不出来。”
尾调晕着气音,仿佛是带了点嗤笑。
但她眼眸乌黑浓郁,衬得面孔有些分外的苍白。
大部分遇难的人根本找不到尸体,只能打捞到一些衣物或者碎片,通过残留的生物信息确定身份。程冥是其中之一。
现场氛围凝滞了下来,只剩凉风悄悄卷过她们之间。
“机会难得,你可以现在就骂她。”这时候,一个兴奋的声音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小溟不安好心地怂恿。
严莉——啊不,伪装“严莉”的程冥无声回怼:“你给我闭嘴。”
第52章 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7月8日当晚。
海啸已经退去,失踪者不计其数。
一场非常迅疾的灾难,顷刻间夺去无数生命,令防御中心的局势即将迎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造成这一切的潮水却静悄悄退走,只留下遍地的疤痕。
程冥从海里打捞起一个人,和对方一起湿漉漉地跌到岸上。
夜空依然晴好,月亮静静垂在天边。她将自己翻了个面,俯身看着这溺水之人。
长发远远坠在她身后,黑藻般卷曲披下逶迤拖曳,大半隐没在海水里,银辉洒在她身上。
如果这时候附近有活人,可能会误以为自己看到了童话故事里海的女儿。
然而,她完全没有美人鱼的样子。
被海水污浊的衣物,糟糕的外观,背倚着嶙峋的乱石和满地残骸。
更像是女巫。
被她搭救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依如今海水的核辐射浓度,几分钟的浸泡即可达到重度暴露标准。数希沃特以上的恐怖剂量,远超人体所能承受的安全限值,短时间就会令皮肤溃烂、组织液流淌、脓汁淋漓。
活生生的个体变成一块正在腐烂的鲜肉。
程冥身上也出现了血点,体表的损伤让她看起来血肉模糊,显得十分的可怖。
可她偏偏还好好的活着,没有出现急性辐射症状,在离开了造成伤害的海水后,行动依然自如。
最严重的伤不过是海水拍击造成的骨折骨裂,也在几个小时内迅速愈合了。
辐射杀不死她。
她最开始也并不是想救人,只是饥饿。
很饿很饿。
沉在海底,呼吸道灌满海水,口腔里不知填塞着什么,口感泥泞,满是腥气。咸,涩,苦,什么恶心的味道都有,平时的她应该会呕出来,然而到那个时刻,她只觉得可以用“津津有味”形容自己。
是的,“她”在进食。
因海啸冲击短暂失去过意识,显而易见,在她自我放弃的这段时间,小溟接过了她们共有躯壳的管辖,完全不受主体影响,异常起劲地补充起养料。
菌丝非常自由畅快地在沉积海底的血肉里扎根,撕碎肢体,分解营养。她不知道自己吃的是植物、动物还是人。
也不想去管它,任自己身体沉在深海,灵魂漂浮黑暗。
直到碰到一具特征太过鲜明的人体,不寻常的触感和味道终于唤回她的一点意志。
睁开眼,她看到这个熟悉的人。
生命设备还在运转,智能防护作战服的微光照亮这小片阴森海域,她看清了其中的面孔。
严莉。
很不可思议,对方还有微弱呼吸。
作战服也完好,她没受到辐射污染。
但胸骨脊柱都折断了,胸腔处凹下去一个大坑,肺部受损严重,头盔下口鼻呼出的气体全是血沫。
她快死了。
菌丝正在对方周身攀爬,企图找到缝隙钻入。
程冥从鱼菌手里抢回控制权,裹挟着严莉上了岸。没学过游泳,掠过周身的水却异常温顺任她借力。
哗啦!她登陆上岸,顾不上自己的仪容仪表,像吸阳气的女鬼靠近观察。
能撑到这个时候,一方面是科技强悍,作战服能够完全密闭支撑16小时的氧气;另一方面,这么严重的伤势,没当场断气,压在海水中还苦苦熬过了这么久,属实已经称得上生命的奇迹。
她还想活,她很想要活着。
程冥感受到了她的渴望与绝望。
她伸手摸到锁扣,咔嚓,摘下沉重的头盔,抹去她脸颊的脏污,理了理她被血打湿的头发,每一个动作都堪称怜爱。
没有坚实的盔甲,没有强大的自愈力,没有足够的寿命。人体太脆弱了。
“你活不久了。”她轻声道。
明明这么残忍的话,由她说出来却不像在下死亡通知,而像一个披着羽衣的美好天使,正伸出手,要带领逝者入天国。
只是天使和恶魔,谁分得清楚呢。
严莉已经清醒过来。
肾上腺激素的增加和大量直接能源物质的释放帮助她保持弥留之际的理智,她还能思考,甚至能动一动手指,但对情势已无法做出有效改变,喉腔也被血堵塞,说不出话。
即所谓的回光返照。
境遇对调,程冥曾经被她强行关押隔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现在,轮到她无助地任由她摆布。
浪花拍击在礁石,程冥俯跪在她身边,湿淋淋乱糟糟跟地面人一样狼狈的形容,可当她眼眸垂下时,冷酷得、无情得、哀怜得像个神祇。
去除掉透明罩,她低头注视着她,额头几乎与她相碰,问:“我想要你的身体,你同意吗?”
她看见了她痛苦悲鸣的眼神,但她不偏不移,那双眼睛沉静,仿佛准备就这样等着,直到她同意,或者直到她断气,不同意也得同意。
语气虽然温柔,一种平静到极致、无喜无悲高高在上的温柔。
但那温柔之下的残酷,不难分析出隐藏的另一层意思——
不同意的话,我只好硬抢。
威胁?不,只是,对一个虚弱的、痛苦的、无力反抗的将死之人的怜悯而已。
“你的心愿,我可以替你达成。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吗?”
看她这么不甘,程冥做出合理的推测。
果然,她一瞬间见到身下人爆出的悲戚神采。
瞳孔在颤抖,可她失去发声能力,拼尽全力也只是将手指抬起半寸,掐紧了她腕部的骨骼与皮肉,张口呛出更多血水,一呼一吸像风中破损的塑料袋,频率越来越高,幅度却越来越微小。
“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程冥仿佛感觉不到左手传来的疼痛,轻柔抚过她额边的发丝。
没有孤独地葬身深海,还有一个似人生物体贴入微地对她做出临终关怀,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所以,你同意吗?
我继承你的身躯,我承接你的命运,我完成你的遗志。
……
她在月光照耀与夜色包容里俯下身,这一次,是彻底的触碰,相融,合二为一。
菌丝剥离血肉,从皮囊内部生根发芽,如同神话传说中引渡灵魂的通道,真菌细胞作为两个物种转接的桥梁。
她们间最亲密的距离,是生与死的过渡。
她的血浇透了她,像是一场洗礼,伴随死亡与新生。
她的假死与重生。
……
时针拨转。
回归到9月17日的上午十点。
曲赢并不知道本应该躺在墓里的人此刻就站在她身边。
直到现在,程冥看着她,看着这些熟悉的朋友,甚至于看着自己的墓碑,才有真正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她存在的价值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道。
假如没有价值,只好去寻找,去创造价值。
比如现在。
看曲赢已经完全不想理她了,程冥伸出手,从她嘴里取下香烟,往地面一丢,顺便踩上一脚。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就完成了。
然后,迎着后者陡然投来的死亡视线,她淡定解释:“我也不喜欢。”
老实说,本来曲赢站得偏,处在下风口,是她莫名其妙主动凑过去的,没聊上两句,突然不问自取灭了人家的烟……而且在理论上双方并不熟的情况下。
公共场合抽烟不好。
这么丧心病狂的举动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曲赢冷沉沉盯着她,有人形PC机之称的大脑CPU可能都要烧了。
韩许华一扭头看见这幕:“……”
顿时狂奔过来,“不不不不好意思!我组长她在这次海啸里泡坏了脑子!”
……
从来不知道小华同学还有这么能言善辩的一面。
大概终于想通不能跟脑障人士计较,曲赢用相当难以描述的目光看她们好几眼后,最终什么也没说。
还在离开前沉默地将烟头捡走了。
可能是觉得不能弄脏她的坟头。
严莉毫无疑问已经彻底死亡,她只是吞吃了对方,获得基因模拟外形,并以一种奇妙的融合方式让小溟把脑神经元暂时保存起来。解析需要时间,而人的大脑实在太复杂了,她还没读出其全部记忆。
她看见曲赢时就忍不住想……不知道九颗脑子会不会轻松点。
程冥其实有些担心她的精神状态。
几句交谈下来,曲赢表现得越平静,她越感到不安。
但到最后也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
她不能暴露自己。
说得残酷些,幸好1小组的老成员全没了,没有太熟悉亲近的人,她的伪装才最不容易露馅。
研究所不能回了,她选择脱胎换骨。
发现严莉的一刹,这个想法非常自然地冒了出来,仿佛本能。只能说她就是天生的怪物。
这是她的天性。
寄生的天性,活着的天性。
单单被寄生也许还有人能保她,保障部可能会像对待病菌感染病人一样尝试帮她清除寄生物,就算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当成稀有研究对象遭到折磨。但她还有她的人脉,不至于落到这一步。
然而,她本身就是实验体。
处境远比她原以为的艰难千倍万倍。
江老师保不了她了,曲赢未必保得住她。
甚至,如果这层身份真的暴露,曲赢是不是还站在她这边都说不定。
她是被程染偷走的、叛逃的实验体。
就连程染本人后来都想杀死她。
但她终究还是返回了人类社会,尽管怀着太多不值得的悲观心理。
只是因为还有太多谜题没有揭开。
只是因为那些微渺的不甘。
濒死的人还拼尽全力想活着,凭什么她要遗弃自己。
离开墓园。
韩许华检查完她们带的东西,抖了抖雨伞抱怨道:“这破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从“严莉”被搜救送进医院后她就一直跟着,到现在接了她出院,两人祭奠完战友再一起回去。
说是照料,其实医疗设施完善,韩许华帮不上太多忙。更多的,只是心灵上的慰藉。担心她因为直面战友的死亡,出现战争创伤应激障碍。她们是这场灾难的遗孤。
程冥转头,越过荒野的茫茫草莽,放眼望去,笼罩三万公里长长岸线的昏黄光晕里,天边云层极厚,一朵朵银灰色描着白边。
那座饱经风霜的滨海之城正值大雨倾盆。
这次损失过于巨大,许多事情还没处理好,变异生物尚在清理,人工降雨也在继续,防御中心处于封闭状态,只进不出。
低下头,程冥轻轻拍了拍衣服。
她知道,从这里返回防御中心后,就要面临新一轮考验了。
或许来自保障部,来自研究所,来自躲藏的怪物,来自隐匿的敌人,来自那些曾经的朋友……
不过首先,来自于严莉最亲密的那个人——
妹妹,严蓉。
第53章 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
这一场雨快停了,但上方的阴云仍厚重粘滞地堆积着。
空气湿度很高,连排的高楼被困锁在灰蒙蒙的雾霭中,远方天涯却是亮的。
傍晚的日光跨越半个地球斜斜投射过来,再被近处每一个被雨水润湿的结构反射。云层下昏暗的楼房像挂上了LED灯条。
公寓3号楼,17层。
循着记忆站到并不熟悉的门口,要么按铃,要么输密码,但有十几秒钟时间,程冥只是站着不动,缓慢呼吸,调整心态。
“你好紧张。”小溟看热闹不嫌事大。
听着这欠揍的语调,程冥真想把它放出来,让它来承受这一切,但……怪物不可能有什么心理压力。
她简直可以想象到真这么做的后果——它只会喜出望外把严蓉也吞了,让姐妹俩以一种要命的方式团聚,然后告诉她消灭问题就是最好的解决问题方式。
严蓉特别黏严莉,这点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住院两个月,几十通电话都是对方打的。
这种程度的姐妹亲情,对程冥来说是究极的恐怖。
在研究所工作几年,时常大半夜被震醒爬去加班都没带给她这么严重的心理阴影,现在腕环一震显示通讯请求,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接通前得做好久的心理建设,拼命催促小溟翻找严莉的记忆。
每当此时,她就会很后悔,怎么偏偏挑中了严莉,怎么偏偏严莉有个比寄生物还难缠的妹妹……
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程冥收敛表情,按动按键,开启密码锁。
滴。
门开了。
两米开外,赫然坐着一团身影。
落地窗外的黄昏将背景渲染得太亮,屋内陈设全都看不清晰,人也只被依稀勾描出轮廓,除了柔顺的发顶散发淡淡金光,正面完全笼罩在黑乎乎的逆光中。
程冥压着门把的手顿了顿。
严蓉正对玄关,坐在轮椅上,凝视着开门的她。
她在严莉记忆里看过她,对方临死前残留的强烈情绪,最浓墨重彩的部分全是这个妹妹。在医院的几十天,还有过多次视频通话,程冥想认不出来都难。
“蓉蓉?”所以,虽然出乎意料,她还是按预想做出了反应,“你一直在这等着?”
她确实跟严蓉说过出院时间,但也没想到开门遭遇这一出。
这执拗的小姑娘,不会是一天都坐在这吧?
她下意识带入了严莉作为姐姐的身份,忘了自己真实年龄其实跟对方差不多。
严蓉一眨不眨。
程冥换鞋上前,自然地伸出手臂。
进门之前,她很畏惧即将到来的肢体接触。她没有姊妹,不知道像严莉严蓉姐妹俩这么腻歪是不是正常的,硬着头皮说服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碍。
不过现在真见面了,似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想替严莉给对方一个拥抱,倒是严蓉抓住轮子往后退了退。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严蓉指了指她的袖子,然后把搭在扶手的毛巾递给她。
“姐姐,你淋湿了,先去洗澡换下衣服吧。”
……
人确实容易给待办事项预设难度。
实际情况比想象的顺利太多。
严蓉是个乖巧的妹妹,知道姐姐死里逃生记忆受损,并没有问太多。吃完晚饭聊了几句,看出程冥有些疲惫,就贴心地放她去休息了。
自己则表示要去准备教案——身体情况不允许她外出,为了补贴家用,她会做些线上工作,例如教有钱人家的孩子学习,省事又报酬不菲。
算是防御中心的隐藏福利之一,可以借职务之便获取到渠道。
很多时候普通人赚不到钱,不在勤奋与否,正是缺资源、缺门路。而这些东西都被名为“阶级”的高墙圈占了起来。
程冥起身停了下,克制即刻开溜的冲动,看看她的双腿和轮椅,压低上半身,关心地问:“你需不需要我……”
她不清楚严蓉的身体状况到什么程度,但根据推测,基础自理能力应该是有的。
“不用。”果然,严蓉懂事地说,“姐姐不在的时候我不也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分开前,她冲她伸出手。
程冥抑制住想偏头避开的冲动,维持俯身的姿势,任她将掌心贴到她脑袋一侧,压住“发丝”,轻缓地摩挲。
她很少跟人这样亲近,何况严蓉这个别人家的妹妹,真要论起来,她俩在今天之前是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严莉是短发,菌丝只能配合将长度减短,贴着耳朵。
小溟明显也很不自在,她感觉到它有些不安分的苗头,立刻警告它不要乱动。
“姐姐还记得多少?”严蓉问。
“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的。”程冥嗓音轻柔,努力琢磨并复刻出严莉的口吻,“只是还需要一点恢复时间,好吗?”
“真会说情话……”听到脑海里这酸溜溜的一声,她不做理会,只是温柔地望着妹妹。
严蓉放开了她。
这关算过了。
公寓的布局都差不多,程冥根据直觉往卧室摸去。
身后人适时提醒:“姐姐,是左边。”
她不好意思笑笑,脚下转了个方向。
严蓉静静看着她回房,直到那个身影穿过门厅,咔嚓房门一关,视线被隔绝。
总算有了独处的空间。
看着眼前布局简洁的房间,程冥身躯慢慢放松一点,但衣服下肌肉仍紧绷着,好像那双眼睛穿透了门板,射出的视线还扎在她背上。
一夕之间,所有一切都被改变。
只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走这条路,回不了头,只能逼迫自己尽快适应。
……
没过几分钟,程冥又拉门走了出来,拐进刚刚路过看见的书房。
她想整理一下思路,下意识往床头柜摸,结果摸了个空——
这不是她的卧室,没有她随手放置的笔记。
也不好使用手机。保障部人员的管理更严格,她怕严莉的个人设备不安全。
想起自己的卧室,想起那么多带不走的东西,程冥不禁一阵心塞与担忧。好在她有阅后即焚的习惯,公寓毕竟是防御中心下发的,只是暂时拥有居住权的半个公共区,见不得人的东西能销毁的她都会顺手销毁。
至于销毁不了的那些,曲赢回来了,应该会帮她收拾干净吧……
程冥思索着,一边在抽屉摸索文具。
虽说是线上教学,严蓉备课时难免要用到纸笔,严莉会定期采买补充。
只是这妹妹给人的压力太大,她能不打扰还是不打扰了,下意识选择自己翻找。
骨碌碌。
身后响起轮椅移动的声音。
听到时已经很近了。
程冥一扭头,严蓉就在她咫尺之遥,歪着头看她,“姐姐,你在找什么?”
……
妹妹神出鬼没的。
不过姐姐刚回来,对方难免多放些注意力在她身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程冥安抚自己受惊的心脏。
她尽量表现得正常,直说想要梳理下记忆,跟严蓉借了纸笔再回房间。
谜团依然很多,但重整全部条件并推敲完每个细节,也有了些头绪。
只是之前在医院,保障部严密监控,一直被人盯着,没法系统整理。
现在,她得把一系列重要人物和关键节点列出来。
大概因为不常住,严莉的卧室空间大小明显不如严蓉的,陈设也极其随意,木质贴面,灰色地板,床很硬,床边即是张宽大书桌,椅子都省了。
桌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金属箱,她猜不是武器就是重要文件,只是暂时不知道密码,就把堆积的杂物往一侧推推,清出一小块地方。
程冥坐在桌边,理清思路,写下第一个姓名。
——程染。
主导人鱼菌实验制造出她这个怪物的首席研究员。
已知自己身上融合了三部分,菌是作为融合剂的浪生浮花藻菌,鱼是缩写为MM的神秘物种鲛,而人……
之前精神太支离破碎,后来冷静下来才想起这一点——她有程染的基因。
“她”的身份证出生日期在2140年,接着2143年,即3岁因高烧成为植物人,此后生长停滞;而她的实际诞生时间为2152年,2155年被程染偷出实验室。正好3岁。
完美的替换。
程染私自使用了她死去的真正女儿的基因来孵育她这只怪物。
未知点是,这个实验最初由谁牵的头、创造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程染因为江德馨介绍的项目,来到沿海四级生物实验室,时间早于海洋污染爆发的2143年,当时防御中心还未建成,不是研究所开启的实验。
那个项目是重点。
程冥做了个标记,拉出条长线,由此延伸向第二个人。
——江德馨。
她思维清晰,起笔迅速,但这三个字落到最后一笔时,字迹已然弯弯曲曲,像是蚯蚓。
手有些抖了。
入院没几天,她就知道了江德馨的死讯。
跟韩许华去陵园,也亲眼看到了这位卓越研究员的名字。
上面记录她为抢救实验室重要数据资料而不幸牺牲。
老师啊……
程冥停了两分钟,单手捂住面孔,以防一些液体滴下来洇湿笔记。
片刻后她抬起头,表情恢复平静,继续向下梳理。
仔细重审当晚她那些话,言语中都是自责,却没有半点对她的苛责,应该猜到了她是实验体,却从来不清楚她的危害,不知道六年前那个夜晚是她动的手。
所以,江德馨认为自己害死了程染,一是当年那个项目就是她推给程染的,二是她劝程染把程冥丢掉……她觉得组织了这个项目的基金会在当晚派人在沿海袭击了她们?
基金会。
程冥把这个名词圈出来。
她基本可以确定江德馨提到的是哪个。
在官网就可以查到。
永恒自然科学基金,Eternal Natural Science Foundation,简称ENSF——资助了防御中心建设的大头,由多位超级富豪企业家族联合专家学者组成的大型机构,非公募的综合型基金会,能够直接开展项目,但现在主要与研究所合作。
她眯眼盯着这几个字,笔触向下,接着导向第三个人。
——金霞。
程染的团队合照里有她。
金霞教授是直接参与当年实验的一员。
更重要的是,她本身就是ENS基金会的一名科学顾问。这是程冥后来在隔离治疗的空闲时间搜集了大量资料才查到的。
……
如果自己实际上是归属于这个基金会的产物,那么程染的行为,是不是算得上背叛?
是因为她的存在被发现,背后那群人,要清算程染这个叛徒吗?
第54章 没有谁比我更爱你。
可是为什么,这六年她都活得好好的,没人来找过她麻烦?
程冥看着末尾大大的问号,皱眉想了想,又用短线将之叉去了。
上面这个问题不太准确。
是有人找过她麻烦,就在今年年初。
她补上第四个人的名字。
——严莉。
是,要不是误打误撞选中这具躯壳,凭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严组长在这里面掺和了一脚。
红石湾那次陆外实验严莉负责安保,半途出现的意外就不是意外,是严莉针对她动的手脚。
她让小溟配合仔细回溯了前因后果,终于发现端倪。
与她接洽下发给她任务的人,来自一家生物公司——神舟医药。
ENS基金会就是该集团核心最先发起设立的,是集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大型制药企业,成立时间已经超过五十年,在三十年前广泛涉猎肿瘤、癌症、血液等多个治疗领域,海洋污染发生后便成立了新的战略业务单元,专攻核辐射相关疾病。
首屈一指的行业巨头。
为了给妹妹买药,从六七年前开始,严莉与该公司秘密保持起长期稳定的联系。
这无疑是违反规定的。
因此最初收到建立私人往来的邀请时,她其实并没有理会。
然而,一些特效药造价高昂又生产量低,核辐射发生后许多人查出各种各样的基因疾病,幸运的人得救,不幸的人死去,更不幸的人在半死不活的边界线苦苦挣扎。
疾病的发作一视同仁,可治疗并不平等。有权有势的人排在前面。
这种时候面临的往往不止是钱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购入渠道。
走正规路子,哪怕加上她在保障部的贡献,甚至想方设法动用自己的职权谋些私,排号也排到了十年之后。
期间只要有新的更有权势的人出现就可能插队。
十年,这和直接让人等死有什么区别?
旧药在严蓉身体里已经产生抗性,起不了什么作用。眼睁睁看着妹妹整日整夜被病痛折磨,一天比一天消瘦,严莉到底是翻箱倒柜找回了那张名片,拨通了私人号码。
任务是他们发的,严莉可以不接。从这点上看,他们并不缺人。
因为防御中心各个地方进出管控严格,而攘外小组机动性较大,对面通常是让她带些未知物件到指定地点,具体交接工作不用她操心。
她完全不知道她做的这些看似“举手之劳”的事究竟是好是坏。
只能闭耳塞听,不过多揣测他们让她带的东西。
尽管内心深处清楚,承担多大的风险才会给多大的好处。需要这样欺上瞒下进行的,哪可能会是什么好事。
不管怎样,她和妹妹的生活好了起来。
……
彼时程冥“阅读”完小溟提供的信息,像是切身亲历了严莉每一个抉择、每一次内心动荡,很久很久没缓过神。
那些彷徨、迷茫、自我怀疑,以及面对庞然大物时深深的恐惧的情绪,全都烙印在神经冲动里。
她对付层出不穷的变异生物都没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严莉自己也清楚,她是在与虎谋皮。
不,这未免太看得起她了。
她充其量是老虎皮毛里的一只跳蚤,攀附着虎毛才勉强得以生存。
上层人指缝间漏下的一粒灰尘,就是足以压死普通人的一座大山。
以为怪物穷凶极恶,结果最后看起来,还是人吃人最悄无声息。
程冥用笔头揉了揉太阳穴。
未知点是,如果六年前她作为实验体的身份就暴露了,怎么会这么晚才找人清算她?
而且最终也没将她怎么样。
记忆显示严莉是收到了研究所上层转到保障部上层的信息,要求程冥尽快返岗,所以隔离才进行到一半就放她走了。接着此次事件就没了下文……是怕研究所发现异常吗?
这个组织和防御中心的关系似乎很微妙……她思索着,列出一条待办事项。
这条线不能断,她最好继续借严莉的身份接触神舟医药,接触ENS基金会。
至于研究所方面——
笔尖停滞在空白部分。
她重新审视自己圈画的要点,看见起头的程染,开启这一切的元首,心情慢慢变得沉郁。
……
所以,为什么海水杀不死她呢?
她跳入海中不久,就绝望地发现了这个事实。
比求生不得更令人无助的,是求死不能。
带着强烈的自毁倾向,她忍不住反复抓挠自己的手臂,直到鳞片被划烂,鲜血淋漓,好像她痛着也能让它痛。
零距离的包裹,可以清晰看到海洋被爆发性的藻菌占满了,菌丝和着浪花起舞,月光穿透海水,幽蓝色荧光衬着殷红熠熠生辉。
“如果接受不了,那罪责我担,我是六亲不认的冷血怪物,你还是程染干干净净的女儿。”
那时小溟这样对她道。
乍一听体贴温和,实则讽刺拉满。
它最清楚什么最令她崩溃。
海啸退后的大海回归温柔,像母亲包容孩子,充分给予着身体上的安全感,却给不了心理的宽慰。
“怎么,牺牲自己上瘾了?”程冥笑得很疯癫,“把人当猴耍很爽是吗?很伟大是吗!”
她突如其来的指责毫无道理,或者她就是想激怒它。
她厌恶自己,所以厌恶它。
然而小溟不再接话,自顾自往水中觅食去了。
她们的争端最终没有结果。
她杀不死它,而它始终如一践行着唯一目的,要她活着。
真相是如此残酷。
被温柔的大海强迫着,她不能不正视这点——
程染究竟知不知道,她不怕核辐射?
也许,六年前那个夜晚,妈妈并不是想杀害她。
恰恰相反,她想要救她。
……
回忆再度翻涌上来,墨水在白纸上撕扯出支离破碎的痕迹,程冥握不住笔了,手指在颤抖。
程染对她有爱吗?
一定有吧。
只是,这份爱有多少根植于那个已经死亡的女儿呢?
她是个无耻的小偷,是下水道阴暗的老鼠,是备受宠爱的动物皮毛里滋生附着的细菌。
她知道这很可笑,她在与一个死人争抢另一个死人的爱意。
可她控制不了。
她得到的所有都是假,又都是真的。以至她既无法心安理得地承受,又否认不了、不能割舍。
向前或退缩都是痛苦。
笔尖在页面无意识地游走千百遍,每一遍都是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程冥。
她顿了一下。
白纸上清楚地浮现这突兀的两个字。
是体内另一个意识干扰了她的运笔。
小溟霸道地用菌丝拖着她的手腕让她写下自己的名字。
程冥。小溟。
“不要再想她了,程冥。”
它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思,出声刹那,令她分不清这些想法真的来自于它还是自己。
然而爱是什么呢?或许你只是怀念,怀念母亲给的温暖,怀念安定的生活……而这些都可以自己创造。
它说:“如果你只是贪恋被爱着的感觉,那么我也爱你。”
没有谁比我更爱你。
因为我爱你就如爱自己。
我爱自己亦是爱你。
……
它一遍又一遍对她倾诉衷肠。
程冥嘴唇翕动两下,冷漠地将菌丝拨开,“我不爱你。”
“嘴硬。”菌丝固执地贴上来,“你心跳变快了。”
“你真的烦死了。”她甩了甩手,没甩掉。
不想让画面变成小孩子间幼稚而毫无逻辑的拉扯,程冥强行把注意力移开,任突然长长的菌丝乱七八糟绞着她,重新控稳了笔,继续往下。
想想在研究所遭遇过的事件,按已知信息分析,许多遗留的困惑都有了对应的解答。
被寄生的王绮应该是怪物组织的一份子没跑了。说她是同伴,是因为发现她身上怪物的特性?
那只深绿狡诈藻状菌催成的智慧生物,称她跟小溟是朋友,是以为小溟是叛逃的实验体?
后来潜入育菌室的鱼卵怪对她表现出异常的依恋,则是因为她身上人鱼的一部分?
……
她的身份可真是太精彩了。
看着拉起的线条错综复杂,在中间形成毛球似的乱麻,程冥头疼地扶住额头。
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形容成肉粽子,要是剥光了跳出去,大概会有很多方对她垂涎欲滴。
她盯着笔记,正在深思,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异样。
低头一看,原本只是缠手的菌丝得寸进尺,正拼命往她衣领里钻。
用不着比喻了。
它现在就把她当成了个粽子,剥开里面就是鲜美软糯的内芯。
“你干什么……啊!呃。”脱口而出的呼叫被飞快压成低吟,那些衍生物专挑敏感去处,她拿不住笔,硬物啪嗒掉在床沿。
床单是新换的,被瞬间绷紧的大腿挤压出褶痕。
“劳逸结合才是好的工作状态,你精神压力太大了,可以放松一下。”它煞有介事。
谁教你这样放松的!
程冥想吼它,奈何理智叫她只能将声音死死堵在喉咙,一手按住衣下钻来钻去的菌丝,狼狈趴在桌角喘息,“别捣乱了,快出来……”
它趁机追问:“你爱我吗?”
“不爱!”
“哦。”
“呜。”程冥双眼一下腾起了水汽,缩成一团,“别乱来,严蓉在隔壁——”
“她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她……”
“小声点她当然听不见。”
“无耻你……”
“嘘,很快。”
“嗯……”
……
一墙之隔。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啦。”严蓉刚刚结束一节课程,合上书,笑盈盈对镜头说道。
“姐姐再见!”对面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冲她摆摆手,一看就是别家娇养的女儿,梳着头公主短切,可爱又懂礼貌,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只是还在换牙期,张口就是小孩子特有的说话漏风。
这个年龄段学不了什么复杂的东西,与其说教学,实际是陪读,严蓉只要念念诗词讲讲故事就够了。隔着网线,还省了请来的家教另有所图的担忧。
连线关闭,屏幕暗了,但严蓉没有立刻合上笔记本电脑。
她将容易遮挡视线的头发别到耳后,腾出双手敲入代码,哒哒数声后,跳出一块更加漆黑的界面,接着点击按键,输入秘钥。
等待一分钟。
对面摄像头再度亮起。
背景依然是布置温馨的女孩房间,但这次,屏幕里出现的不是可爱的小姑娘,而是更小的圆形屏幕——
一只智能陪伴机器人,小公主的陪玩。
必要时也可以是监控摄像、通讯工具,让还在企业工作的大人能随时看到自己女儿。
眼下,这只机器人显然被征用了。
抹去嬉皮笑脸的表情包,散发着一圈蓝光的空白屏幕显出一行字——
“你姐姐不是刚出院?有新线索能提供?”
“不是,她大脑损伤,保障部判定她暂时没法回归工作。”
“那你联系我们做什么?”
严蓉缓缓道:“我怀疑,她被怪物寄生了。”
第55章 “姐姐,亲一下。”
揉皱的床单重新铺就整齐,程冥将最后一颗扣子扣到领口,严严实实裹住自己。
“不用去清洗了,我吸收得很干净,没有液体残留。”
小溟一副邀功语气,还挺自豪。
程冥听得面红耳赤,艰难提肺顺了口气,呼吸还没完全回归正常值,听到这话又是一噎。理智告诉她这是正常生理反应,这是她和它共有的身体,而它是她的伴侣,没什么不能接受,没什么可羞耻的,但感情……感情上她想把这只鱼菌从自己身上剥出来踹下床去。
在她眼前活泼晃动的菌丝摇得像小狗尾巴,然而这些丝状物既是真菌吸取营养的根茎,又是怪物探知外界的触手,前一刻还恬不知耻霸占在她身体里……她用力将它们拍到一边。
“收起来。”
被它闹怕了。
程冥不放心,睡觉前还是要出门转一圈。
菌丝得了便宜卖完乖,程冥羞恼的嫌弃简直就是对它最大的嘉奖,一声不吭,心满意足缩回短发该有的长度。
进门时将房间顺手反锁上了,她起身把旋钮拨正,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桌面已经收拾干净,记录太多危险信息的稿纸被她撕下来攥在手里,等待处理。
零碎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怪物组织具体是什么,妈妈为什么给她有特殊意义的红色贝壳,是希望占据了海洋的智慧生物团体接纳她吗?
她也清楚地明白自己追求这些为了什么,为什么返回陆地,为什么固执寻找一切的答案……为了赎罪。
或许没有意义,但这就是她如今活着的意义。
另一间卧室门关着,严蓉也回了房。
外面黑漆漆静悄悄的。
穿过客厅,阳台散发着银白光辉吸引她的余光。
程冥望过去,17层的高度不及她在研究所看到过的景色,但雨后的建筑静谧得像镜中世界,光影迷幻,孤独的凄美。
这间屋子还有一个严蓉。
这栋楼里还有几十户人家。
这防御中心还有明面上的上万人和背后不计其数的所有人们……
这个世界热闹而拥挤,但这一刻她的确感觉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
唯一的宽慰是,“自己”分裂为两个灵魂,另一个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察觉她情绪异样,就默默地钻出来,趴在她肩头,捂住她耳朵,遮挡她双眼。
“是她带你来这个世界,你本来没有选择。”小溟说,“我们没有选择。”
“我知道。”她轻轻吸气,不太明显地笑了笑。
收回那些思绪,程冥摸索着进了厨房。
按照惯常操作,接水将纸搅碎了,再冲进下水道。
返回时再路过旁边的卧室,她观察了下,门是紧闭着,但缝隙间依稀透出些光亮。
退后,瞟一眼客厅的壁钟,刚过八点。
程冥看着眼前条纹厚重的静音木门,停顿片刻,往前,伸手握上金属把手。
轻柔一拧,咔,转轴卡住。
反锁的。
“你找她干嘛?”在她想要抬手敲门前,小溟出声,“万一她跟你一样需要放松一下呢?”
程冥:“……”
她额角抽动,感觉自己的耳朵,不、感觉自己的整颗大脑都被它玷污了!
“你闭嘴。”她虚弱重复这条已经毫无威慑力的叱呵。
但确实得承认,妹妹这么大了,是该有自己的空间……
对,自己的空间。
程冥一言难尽地放下了手。
……
门内。
严蓉曾经因为骨骼疼痛被折磨到神经衰弱,任何稍大的声响都能让她彻夜难眠,所以严莉给她重新布置过房间,贴了阻尼片吸音棉,缝隙也加装防音条增强隔音效果。
外面的动静基本听不到,她也不用怕自己的声音传出去。
屏幕中的屏幕里,蓝光闪烁两下,显出新的字样,“确定吗?”
轮椅有可折叠的置物架,严蓉就靠着椅背,双手搭在键盘上方,指尖悬置着,有点神情不属。
过了一会儿,说:“不确定。”
不是真的不确定。
失而复得的幸福太短暂了。
从第一次视频通话她就感觉不对,后面开始主动引导对话,一次又一次的论证,是饮鸩止渴,不断加深着自己的怀疑。
说谨小慎微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只是她想等更多,更多的证据。
于是按兵不动着,直到真正见面这一天。
多像姐姐啊。
外观毫无破绽,除了记忆不完整而迟钝的语气,答不上的小事,对方一切都跟姐姐那么像,在意她的样子一样,关心她的样子一样,连厌烦她时想逃避遮掩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接着,她摸了她的耳朵。
严莉的右耳很早前受过伤,神经出了些问题,听力下降,但敏感度很高,所以用头发挡着,通常是不许别人碰的。
她还记得来到防御中心后,姐姐唯一一次受处分,就是队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贱摘她助听器,她一个应激,过肩摔把人摔骨折了。
但她可以碰。
作为妹妹以及病人的特权。
以前她每次摸上去严莉就会轻轻颤一颤,而她偏不松手,有意的磨蹭,欣赏姐姐睫毛发抖呼吸变沉、明明难受但努力克制的生动神情。
她不否认,是她一点恶劣的小癖好。
可是这次没有。
她听说很多变异寄生物爱好寄宿在人的脑子里,有着超强的模仿能力。
但她仍不由自主保留了一线希望。
万一……万一姐姐还活着呢。
如果真的只是怪物,为什么不伤害她?为什么这么耐心细致地对待她?
“你们让她做了那么多冒险的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严蓉望着电脑屏幕,“为了后面的合作还能进行,要不要有点表示?”
她面带无害的微笑,看网线对面的小机器人卡顿出了滑稽的表情包。
半分钟后,白色字体一个接一个跳跃出来——
“你要什么?”
……
需求谈妥,值得高兴。
严蓉的笑容却难以为继,合上笔记本,眼角弧度缓慢消失。
她偏头,望向左侧墙壁。
保障部没查出异样,防御中心靠不住,她只好自己上手。
可惜,因为职位较高,严莉身份容易涉密,屋里也会时不时存放些不能外传的文件物品,她的个人空间都在保障部管辖下,会被定时检查。
她不能偷偷安装监控摄像,也没法存放任何可能有录音录像功能的电子设备。
不然,随便加装个小玩意儿,由她随时随地观察对方,绝对能找到破绽。
她表情变沉,将电脑放回书桌,转动轮椅向门口行去。
不知道那个“姐姐”现在在做什么,睡了吗?
门锁是改装过的,她在扶手右侧智能按钮轻点了两下,信号发出,哒,锁解开了。
屋内的光随着门扇开启滑向黑暗深渊。
严蓉正要出去,猝然五指抓紧,制住了轮胎的滑动。
在她一下僵直的视线里,一个人立在尽头,只有轮廓被勾勒出黯淡的线条。
过道狭窄,对方上前一步便将自己完整暴露在柔和的光线下,但并没能驱散她带来的阴影。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孔,镶嵌的两只眼瞳幽幽发光,注视她时,给她一种来自野兽的盯梢的错觉。
程冥单手压着门把防止门合上,堵住了她的路,微笑垂眼看她——
“蓉蓉,你在怀疑我吗?”
……
从隔离线外的医院回到这里,足足六十九天。
严蓉在观察她时,她也在观察严蓉。
就这短短半天相处之间,这姑娘有许多反应值得玩味。
可以说体恤姐姐刚刚出院,但是不是太欠缺热情了些。
锁门,是在防她吗?
一个“失忆”的姐姐,有不对劲的地方难免的。但她们毕竟是最亲近的人,而她又不是表演专业的。
程冥本来也没想一辈子顶替严莉,就看严蓉究竟会起多少疑,最多能拖到什么时候不被识破。
实在不行,还有坦白和威胁的路子可以选。
用孢子控制对方,达成消灭问题的成就是最后一招。
不是她愿意落到的局面。
程冥含着平静温柔的笑与她对视。
这个神情,怎样解读都可以。
可以是试探,可以是警告,也可以只是开玩笑。
严蓉僵在原地。
这么直白,显然把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迎着她的目光,终于,她松开绷紧的手,抿了抿唇,“是啊,姐姐……我怀疑你根本不记得多少我们之间的事了,还要假装亲近的样子。姐姐你不累吗?”
程冥一顿。
“我……”
她有点心虚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重要的事情太多,严莉有关神舟医药的记忆尤其精彩,严蓉的位置确实被她一再往后挪。她最多是揣摩了严莉与她日常相处的反应,还没有细看她们之间的回忆。
“抱歉,蓉蓉……”
她俯身蹲下来,让自己能够与她平视。
“姐姐,不是你的错。”严蓉摇摇头。
正要懂事地说点场面话,手被程冥握住了。
只听她道:“一起睡吗?我记得离开前说过要补偿你。”
严蓉呆了下。
“啊?”
这动静是两个生物发出的。
一个是脑外突然愣住的严蓉,一个是脑内瞬间闹开的小溟。
任其如何大呼小叫激烈反抗,承受着脑中尖锐的噪音,程冥面不改色。
倒是严蓉回过神,噗地笑了,“姐姐你真是……不用了姐姐,我知道,其实你每次陪着我根本睡不好。”
她明明和严莉长得很像,可一笑起来给人感觉完全不同。
月牙般弯弯亮亮的眼睛,外放但毫无攻击性的明媚,“在你好起来之前,我勉为其难允许你拖欠承诺。但作为你欺骗我的补偿——”
她伸出手,“姐姐,亲一下。”
程冥下意识抬了胳膊。
眼看她要凑近,两秒后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抱,是亲……
“不准亲!”
如果精神世界是片海洋,小溟这会儿一定在上蹿下跳山呼海啸地发疯。
它已经不是闹,是要炸开了,“严莉跟她没有睡前亲的习惯,她肯定在试探你!”
程冥身体都僵住了。
再往前一步,可以想象,它绝对会跟她争抢身躯控制权。
如果仅仅是同居一体的两个意识,她们还有的商量,可从它提出要与她成为伴侣开始,她们之外就有了强烈的排她性。
她还记得这只怪物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有谁比我跟你还要亲近,我会杀了她。
严蓉吭哧一声倒在她肩膀上,笑得停不下来,“好啦!逗你的姐姐。”
她笑出眼泪,双眸逆着光也在熠熠生辉。
但程冥看不见她的泪光,只听见她在耳边道:“我知道记忆很重要,姐姐恢复好了,可要记得补偿我啊。”
第56章 不说一败涂地,只能说鱼死网破。
上午八点,程冥准时到达保障部主楼大厅。
1区是她去过的健康检测中心,侦查部主管范围,负责各项体检事务,对公众开放。
眼下她要去的是2区,隶属热武部管辖,非公共区域,专为保障部战斗单位人员服务的特殊训练中心。
刚迈进正大门,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手持白色平板的记录员冲她小跑过来,正要抬手招呼,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和黑眼圈,这人愣住了。
“诶呦喂,严组长这是又被妹妹闹了吗?”
不妙,好像是熟人。
晚上艰难应付完妹妹,白天还要应付保障部的同事。
这时候翻记忆也来不及了,但自己本来是“失忆病人”,于是程冥对她苦笑了下,没说什么。
后者顿时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严组长,你这状态能行吗?要不再休息两天……”
虽然妹妹确实难缠,不过她这主要是晚上恶补知识造成的。
在研究所的时候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实验、实验对象、实验数据……对防御中心的了解,尤其对防御中心的第二大部门保障部的了解太有限了。
好在严莉刚进来时用于学习的各项书籍手册都还在,整整齐齐摞在床底,用一个大保险箱锁着。
她费力地把它们拖出来,连夜挑灯通读一遍,捡捡重点,再加上严莉本人的记忆,可算搞清楚了个大概。
保障部下面有四大分部。
首先是她现在所处的侦查部,负责巡逻、审查、防护等一系列任务的最基础部门,是防御中心的安全先锋,也是后勤保障部全称里“保障”一词的重要来源。
接着是热武部,顾名思义,该部主要负责热武器供给,是与侦查部紧密联系的姊妹部门,战斗人员的后勤库,同时也会培养专攻大型重型武器的操作员。
剩下两个,保密性较高,被分别代称为第三分部和第四分部。
第三分部,生物部,依严莉的权限可以有限度地了解并合作。程冥的感觉是,这更像研究所的姊妹部,只不过进行基础研究之外的生物实验,即所谓“开发性研究”,会为前线制造生物武器,前线缴获的危险生物也会首先送到这个部门。
老实说,就严莉接触过的那些武器,这个第三分部的形象看起来……并不那么正面。
要按照普世生物研究行业规范看,根本是游走在灰色地带。
至于第四分部,保密权限更高,即使严莉也只能间接接触,没有直接了解的权力,只知道出自第四分部的人级别都相当高。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就是曲赢所在的部门了。
研究所确实是被保护得很好,地处总部的总部,最核心地带,主楼三百多层,扁环形结构,占地极广,其它副楼只是一些零星的仓库、存储间,或者特别开辟的陆内实验场。
与此相比,保障部最高的主楼也就一两百层,尽管附属楼很多,但因研究所位置足够中心,高度也足够恢弘,其它所有建筑在其衬托下都像是众星拱月,存在感没得比,两眼被研究所一挡,就看不到其它高楼了。
但离开了研究所,了解过防御中心整体分布格局后,她才发现这里的主体结构,其实应该是保障部。
全海岸线总长三万余公里,东部防御中心负责其中6519km,跨越4个沿海城市,贯通南北的第一防线。
这样可怕的跨度只靠一处基站统领是不现实的,因此保障部总体呈线性结构布局,通过模块化形式实现对沿海的全面把控,以总部为起点向两侧延展,每隔25公里建立侦查站、30公里建设热武器库,形成新的模块建筑单元,通过地上地下两套系统连通,确保人员、物资和信息高效流动。各单元拥有一定应急自理权,但最终所有信息都将汇合到总部的指挥控制中心。
就像一片又一片鳞片,整齐划一的保障部组块构建起了防御中心这条长龙的身子。
吸收的信息量太大太杂,脑神经有点使用过度了。
不过定好的事程冥也不想再改,婉拒了对方的提议,“没事,就今天吧。”
今天不是训练,是对她剩余战力的评估,收集完数据会上呈给指挥控制中心评估委员会,以此判断她是否还适合留在原岗位。
为防扰民,训练用武器场都开设在地下。
程冥跟着她乘电梯下行,在准备室换上作训服,前往第一个模拟训练场。
……
四个小时后,程冥结束了这场充满折磨的能力评估。
共计三个模块的战斗技能测试,格斗技巧、武器操作和战术意识。
不说一败涂地,只能是鱼死网破。
她这样上前线,只有抱着榴弹和怪物同归于尽一招好使。
那疑似熟人的记录员翻着数据,沉吟许久许久,措辞相当委婉:
“严组长,其实你的战斗本能和初始力量值都没问题啊,甚至有所上升,不知道是不是应激反应了,但压力测试又很稳……就是,使用武器时的精度准头都差了些……”
太委婉了,哪止一些。
测试枪械熟练度时,头几枪不说脱靶,至少是完全没分清靶子和周遭环境的区别。严莉是各项数值都稳定的优秀战士,而她把各种单兵器试了一遍,打完最后一枪,程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近视加散光。
理论和实战差距太大了。
知道会有这一出,她很早就借严莉的记忆仔细钻研过,算是在精神世界提前演练过很多遍,倒是没有怯场。但直到结束,她脱下装备,都有种玩了场真人CS游戏的强烈不真实感。
尤其试用不同热武器时,有种平头老百姓突然被塞杆枪就推上了战场的错乱,整个体验下来不过是换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铁坨子长时间托举,皮肤经络都被金属挤压变硬,内脏差点被后坐力震出内伤。
最后战术意识倒是她发挥最好的一块,毕竟主要评估的是决策能力和应变能力,就算没反应过来,还有小溟帮她作弊。
不谦虚地说,她现在纸上谈兵绝对是大师级别。
程冥坐在休息长凳上,小幅度活动着关节,感受肌肉被拉伸的酸爽,无奈道:“可能损伤到了运动中枢。”
低头看看自己硬得仿佛尸体的手指,一种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
这双手不久前还属于十指不沾……十指沾过不少腐蚀性化学剂的研究员,但这么纯体力的劳作属实是人生新体验。
程冥是奔了点测试这半人半怪物的身体究竟有多大潜能的心思来的,结果看起来还不错。但就算她的力量和本能都有变异生物的能力强化,专业操作也不可能凭一朝一夕掌握。
只能尽量拖延。
所以她接着问:“能给我点时间吗?医疗部没查出大问题,应该只是一时的,有可能恢复。”
她已经决定先从侦查部这个“基层”摸起。
“这就有点麻烦了啊……”
记录员在评估表上飞快戳记着,“严组长,最多给你申请四个月评估时间,如果还不能恢复,你只能听从调岗了,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这期间你就先带带新人吧,有合适任务会让你随队去的,试试看能不能刺激恢复。”
各处损失惨重,岗位空缺,又是紧缺人手的时候,于是迅速补充了很多新鲜血液进来,正亟需集训。韩许华都算老兵了,正被哪里需要放哪里,整天忙得团团转。
程冥点头:“没问题。”
结果报告要提交审核,正式通知明天才下来,还有半天休息时间。
换回常服,她满身疲惫走出保障部大楼。
上了地表才发现又是人工降雨时间,混杂了特殊消杀药剂的无根水哗啦啦从云层倾泻下来,溅起灰蒙蒙的水雾。
前方的路一片渺茫。
程冥捏着酸痛的胳膊,想想回“家”还有一个心思捉摸不透的妹妹等着,突然觉得前途更灰暗了。
“你的格斗技巧哪里学的?”小溟提问。
它问的显然不是理论知识,而是程冥在这上面确实具备一定实践技能。
她撑起伞,踩着防护长靴踏进雨中,和其他忙忙碌碌的保障部员工擦身而过,“大概十来岁的时候吧,妈妈请了一段时间的私教来教的。”
说是为了改善她的身体素质。老生常谈的观念,小孩子总生病嘛,缺乏锻炼导致的。她也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学得很认真。
但没练两个月,课程停了。程染没解释,只说不适合她。
那时没想太多,但现在……
程冥很自然地重新思考起这件事,小时候她总是身体不好,是真的身体不好吗?
程染需要控制她的危害性,抑制小溟出现,即使怪物的能力大幅缩水,可她毕竟不是她那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的女儿。
所以唯一的答案是,程染动的手脚?
……
嗡——
一辆装甲越野冲破雨幕,飞上高架,向远方疾驰而去。
曲赢在总部短暂停留,很快又被调走了。
“具体什么情况?”她在落座紧邻中控台的后排,接过旁边递来的记录板,调开表格。
从接到指令到上车之间毫无空隙,还没来得及询问目的地。
这一车,除了曲赢这个超级战士兼高级指挥官,还拉上了生物博士、技术专家、数据分析师……基本复刻了她们执行远洋任务时的配备。
旁边人神情很严峻:“大概找到了这次事件的真正原因,需要您去核实一下。”
曲赢双眼眯了下,抬头,“音频调查清楚了?”
“是。又检测到了那段特殊的声波频率,而且这次我们做到了匹配。”
“什么生物发出的?”
怪物暴动的规律一直是个未解之谜,每次意外后往往伴随新物种上岸,总能刷新她们的认知。以前觉得或许是生态位、生活领域的问题,以及突变导致生物更新迭代太快,沿海的优势物种始终在动态变化中。
然而后来,防御中心渐渐意识到,也可能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就像背后有另一群科学家在与她们博弈,创造不同能力偏向的变异生物观察她们的反应,试探她们应对的极限。
直到六年前那次暴动,她们发现了红贝标识,并使用先进设备录入了怀疑的“组织者”的声音。但干扰太多,无法配对,而分析过往三十年声波信息是个大工程。
筛除掉大部分杂音后,这一次的78海防事件中,终于,通过针对性匹配,她们捕捉到了目标对象。
“说两个地点您肯定就知道了。”说话的是数据分析师,四十上下但头发已经花白,连月的加班加点更让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面对曲赢的提问,她苦笑着卖了个关子,“红石湾,澜江港。”
第57章 它说附近有吃的。
“人鱼?”
曲赢慢慢靠住身后防震软垫,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偏远道路还没来得及腾出人手清理,身下车辆颠簸前行,轮胎卷起厚厚的盐霜,噼啪砸在车窗防爆玻璃上,沉闷作响。
“对,东部全65度岸线的总基站里,这两个地点录入到的信号最强烈清晰,和其它地方可以差到两个数量级。我们被摆了一道,上次带回来的人鱼有问题。”
“其它地区呢?”
“一样。”分析师说,“包括国外,也一样。”
海洋核污染发生后,各国互相攻讦,闹到后来几乎断交。总归海运走不通了,世界大联合被肢解得支离破碎。
但现在,灾难让大家重聚了起来,信息再次流通。
“所以,必须得麻烦您跟我们去一趟。”她说着,声音变低,像穿过了粘滞的浓雾。
而如今横隔在她们眼前的,就是一场看不清人类未来的迷雾。
作为陆地食物链顶端的物种,人类为自己的“高级”寻找过许多缘由,譬如使用工具,譬如劳动,又譬如语言。然而其它生物真的没有像人类一样拥有复杂而精妙的沟通方式吗?
只是当两个种群语言不通,无法建立有效联络,这个观点自然也就无法被证伪。
不过曲赢可以越过语言屏障,做到一定程度上直接的神经沟通,只是对目标的伤害也大。而神经损伤可能造成各种各样的并发症,比如激素紊乱、运动失调,防御中心关押的都是珍稀样本,当然最好不要有损伤。
但眼下顾不了了。
“你们太心急了,原本我建议她先接受心理疏导。”有着两条长辫的生物博士摇摇头,从手里的数据中抬起眼,看向曲赢。
她手上平板,赫然显示的是曲赢的各项生理指标。
“不好意思,我想我得问一下。”陈可面带微笑,嗓音温和,“你认为你的状态适合接受当前任务吗?”
这位实验员女士,一直以来都带给人一种科幻作品中理性智械造物对人类的包容。
当然,这个形容对她们双方身份而言很别扭。
所以,更正确的说法是,人类造物主面对她们血肉产物时的包容。
而曲赢足够讨厌这个目光。
灰蒙蒙的天光从狭小方窗透进来,她偏过头,在低迷光线里勾起诡谲的笑,“怎么,‘保险栓’没了,怕‘武器’走火啊?”
……
“喂,小朋友,保险栓。”
程冥刚刚穿上防护作战服,一转头,看见2组组长陆倩“啪”一把拍上队里新人的后脑勺,指了指她腰间的枪。
“这么重要的事也敢忘,你不要命了?”
一巴掌还不解气,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对方重新设置好武器后,陆倩抬脚就踹,“回来把三十一条抄一百遍!”
“错了错了!队长我错了……嗷!”刚从军校过来的兵娃子吓得嗷嗷抱头鼠窜。
因为太缺人,保障部实行起了跟研究所一样的制度,这些还没毕业的年轻人算是过来实习的,撑过这段灾后重建期再放她们回去学习。
陆倩说的三十一条是《防御中心后勤军行动规范条令》里的条例。不是只有三五行的条文,而是每一条就是一个章节,没有十来页不会结束的那种。
再一转头,对上韩许华要哭不哭的表情,“组长,还是你好,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你只让我抄过十遍。”
程冥面无表情的,差点炸起一背鸡皮疙瘩。
一层车库集合,所有人穿戴整齐检查完装备,依次上车。
一回生二回熟,这已经是她们第三次一起出动任务。
上周收到的新指令,两个1小组的遗孤,加上同样凋零得只剩4人的2小组,再加上两名新人,总计8人,整合成一个临时小队。
由陆倩领队,执行辅助防护墙修复的任务。
岸线横坐标31.00到34.00即300km范围归属总部,不设模块单元。这次要去的位置更偏远,岸线坐标33.97,5,已经到了边界线。
再往前25公里才有第一个侦查站。
要是出什么意外,多少有点鞭长莫及的意思。
不过经过两个多月全线巡防,周围安全性都有了一定保障,确实是需要用到保障部战斗人员、但又没那么危险,适合“严莉”现在状态的任务。
而且,她们这配置很合她心意。
有新人,就可以替她把一切她应该知道但不知道的知识问出来,作为老组长的陆倩会足够耐心且完美地解答。
比如现在,前一刻刚被教训过那个莽撞新人又凑过去,开口了:
“队长,我这几天看见天上无人机在撒药水,为啥我们防护墙外的巡逻不能用无人机代替啊?”
“辐射啊!”陆倩没好气地,“没信号你拿什么控制无人机?越靠海辐射越严重,你以为防御中心保持内部信号很容易吗?”她逐渐露出肉痛的表情,“有钱都经不住这么折腾,何况咱部门预算这么吃紧,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嗯……可能也没那么耐心。
同样的面冷心热,陆倩和严莉又不一样。
严莉属于比较鲜明的心热,对同伴是有春天一样的温暖的。
而陆倩,是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对待队友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都是一脸像有人欠她钱的不爽。
忍住笑,程冥一只耳朵留意着那边动静,一只耳朵听韩许华东拉西扯,还能一心二用时不时答上两句。
她已经掌握扮演失忆严莉的精髓,少说话少有表情就是了。
穿出密集建筑群,大楼在身后远去,沿海那恢弘的滨海长城渐渐近了。
灰白像某种巨兽皮肤的墙体,因涂有特殊防护涂层在灯光映照下粼粼闪光,高处一面面鲜艳的旗帜招摇。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壁垒。
夜晚没看得这么清楚,程冥凝视着那令人惊叹的人造结构,想起在介绍手册里阅读过的内容。
距海岸线5公里修筑全包围式防护墙,高度80米,厚度10米,每10公里一小型关隘、50公里一大型关隘,比隔离线的出入口分布更密集,便于危急状态下战斗人员的快速响应。内部另设有物资通道,除此外再无缝隙。墙顶设有观察塔和防御台,点阵布置喷火器,随时保持上方空气高温干燥,连微生物也混不进来的严防死守。
不过,靠近总部的防护墙是最早修复完成的,她们现在要往角落去。
一处海拔较高的海崖,地势比较特殊,防护墙不好建,但也不容易被海浪侵扰,海洋生物不好登陆。
墙体受损不算严重,所以在修缮任务里被放到了最后一批。
车辆全速前进,熟悉的景色被完全抛在看不清的天陲,眼前只有崎岖的公路,荒凉的土壤,无边无际的巍峨高墙。
墙下建了临时防御工事。
提交完证件,驱车通过门闸。
将车辆停放在指定地点,八人扣上头盔,鱼贯而出下了车。
现在,她们需要在沿墙三公里进行排查,消除危险隐患,再通报指挥控制中心,批准工程队到位,并在随后修缮过程中全程驻守巡逻,保障安全。
车内有些设施不能长时间接触辐射,因此要分组行动,两人留守,负责通讯保障和环境监测,三人携带探测仪、热成像仪和声波分析设备,剩下三人携带重型武器保证火力支持。
受降雨影响,沿海雾气很重。
程冥从携行具里取出一只科技感十足的机械圆球,按下开关放在地面,巴掌大的金属体裂开缝隙射出红光,启动工作模式,开始超速向前滚动,眨眼消失在了视野。
结构光探测地形的技术,每次1km×2km的方块范围,真正地毯式搜索。
原地等待半分钟,直到勘探球再次返回。
程冥伸手握住,用端口连接到显示仪,数据导入。三维信息层层扫描建立,所有沟壑孔洞都清晰呈现在屏幕上。
分析着上面的信息,她停了一会儿,说:“正南偏西30度方向有一处空洞,未知直径,距离1054米,可能藏匿变异生物。”
陆倩“哟呵”一声,“总算有点正经事了啊。”
前两次任务风平浪静,连只海蟑螂也没遇到,多少显得无聊。这下几人全都提起了精神。
“走吧。”尽管知道头盔不会外泄声音,程冥仍不由得压低了声。
这片三十年前就被归还给自然的土地,没有了无远弗届的人迹,只有漫长的海岸线,和永无止境的滔滔海浪轰鸣。
靠近墙体的生物或非生物残骸都被清除了,但当她们深入浓雾,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多了起来。
到处是碎石,淤泥,动植物遗骸,湿溶溶沾在鞋底,被高帮防滑战靴碾碎。海啸对海洋生物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不提那样的能量波造成的直接伤害,沿海生态也遭受重创,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
隔着头盔好像也感受到了那咸湿腥臭的气息。
大大小小死去的鱼类肉质所剩无几,崚嶒骨架覆盖一层霜,被海浪掀了底朝天的礁石上也有,柔光打去,亮滢滢反着白色。
众人谨慎地踩上去,鞋底有缓冲垫,基本没发出声音,但照那触感,总让人感觉在咯吱咯吱作响。
靠近了才发现,那些不是霜,是结晶的盐粒。
雾气像幕布将海岸罩在阴霾之中。
终于,白色视野范围内浮现灰黑的轮廓。到目的地了。
伴随更加崎岖难行的路面,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突兀支棱出平地的小丘。
陆倩对着这片乱石堆左看右看,“怎么判断出空洞的?”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像是动物爬过留下的。”程冥眼都不眨抬手点了几个地方。
“严组长眼神够好啊!”
其他队友也凑上来,看看她手里乌漆嘛黑的显示屏,再看前面仿佛拆迁大队留下的废墟,叹为观止。
程冥淡定收起显示仪。
其实她根本没看出来,是小溟说这地方有东西。
更直白点,它说附近有吃的。
不多废话,陆倩招手让火力支持队上前,架起榴弹发射器。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散开。
轰!
只听一声巨响,爆破性榴弹击中目标物,雾气里炸开璀璨的烟花。石块混着淤泥四散,一些细碎的东西噼啪砸在她们的防护作战服和头盔上。
眼前被轰出一个大坑。
果然有空洞。
火星,烟尘,水汽,视野杂乱,看不清里面什么东西在晃动。
但全频率声波通过头盔采集传入人耳,在生物监测设备同一时发出异常提示音时,她们都反应了过来。
陆倩一抬胳膊:“继续!”
嘭!嘭!嘭!
一发又一发榴弹落进坑中,炸起腾腾的白色蒸汽。视野变得更加糟糕,头盔到切换红外成像模式,啪!一条焦黑的肉段飞到站得较远的三人面前。
而更多状貌不清的条状物则冒着炙烈的蒸汽突出坑洞,正飞快扭动着四散逃逸,有的刚探头就成了碎肉,有的还顶着同伴的焦尸挣扎,有的直接炸飞到了她们之间。
“那……是蛇吗?”
众人被震撼住了。
那圆润的身形,那独特的花纹,那扁扁的尾巴——
“海蛇。”程冥说。
每一条长度都超过两米,张皇逃窜间,像条条乱拧的麻花。
这类海洋爬行动物普遍退化掉了腹鳞,失去水环境行动不够灵敏,是一个弱点。坑里有海水,它们似乎是被困在了陆地,没有主动攻击人的意思。
奇怪……
她微微皱眉。
“奇怪啊。”
刚闪过这念头,就听见队内频道陆倩发出同样的喃喃。
程冥觉得奇怪,是因为之前听小溟激动的语气,以为至少是MR级往上的怪物,这趟会遭遇一场恶战。
而且,探测仪也显示这群生物辐射指征很高,甚至发出了示警信号,所以陆倩才会直接下令集火。
可现在这么看——
她正在思索哪里出了问题,忽然,脚下传来一股巨力。
她低头一看,礁石间窜出了一颗墨绿的蛇头,唰地扑向她!
不、不对,不是头部,而是粗壮的扁形的尾。海蛇广泛具毒,毒液是它们捕食的重要武器,可这条竟像陆地蟒蛇的习性一样用身子缠抱,另一颗真正的头颅如同眼镜蛇般高高翘起,浮现在她眼前。
程冥猝不及防,与一张扭曲的五官面面相觑。
人脸,蛇头下居然是人脸!
她瞳孔放大,头盔同声设备里还在传入队友们炮击海蛇巢穴的巨响,危险却直接贴到了她眼前。
这是,声东击西?
这东西有智慧!这才是导致设备报警的高危怪物?!
可现场这么多人,怎么就找她呢?是她足够倒霉,还是……
来不及细想,程冥瞬间被蛇尾卷紧了,向礁石间拖行。
连着数步趔趄,她就感觉踩了个空——泥沙地是软的,下面还有空穴!
队友察觉到异常,距离近的立刻冲过来想要拉她,奈何根本赶不及;远的调转了枪口想要施救,奈何投鼠忌器,砰砰几枪打在石头上,迸出灿烂的火花,错失最佳救援时间。
程冥有一秒想让小溟出来帮忙,可周围雾气都被热浪蒸干了,要是被身后队友们看到她化身怪物的一幕,要么她三秒之内找到合理解释,要么她五秒之内将人灭口,但更大的可能是十秒之后被她们手中的枪炮轰成碎片。
她可不信有血肉之躯能抵抗重型武器,自愈力再强也不能把粉碎性的身体拼好。
因此短暂迟疑之后,只能任由自己被拖走了。
第58章 “我不接受。”
咚——
沉闷的水声炸起。
作战服相当结实抗压,还携带有丰富的设备,足以应对绝大部分危险。
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太沉。
于是这种情况下,自己的装备反倒成了累赘。
不用人面海蛇继续卷她,程冥像块铁锭不受控地下沉。洞穴漆黑,沉积物搅动,即使有探照灯,头盔实时投影也受影响,视界完全模糊,热成像模式倒是持续运作,将眼前场景以黑白图景形式呈现。
生物标志是近透明的白色,而辐射感应装置会为目标物打上红光警示。于是,只见成像屏幕上,一条又一条红绒毛白围巾掠过眼前,以随意扭转变形的姿态伴随她浮沉。人类的原始恐惧告诉她,那都是蛇……她这是进了蛇窝?
哗啦,程冥又被什么东西一拽,脱离了黏稠的水体。
她脚下用力一蹬,不知道有没有踹中目标,狼狈但迅疾地一翻身,趴到旁边突起石壁上。
这是一块几米长的洞穴气室,头盔显示屏显示缝隙里有一些淡白色物质,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稍微一动,泥泞发黏的触感隔着防护材料经由传感器精准递送到接触岩石的皮肤。
有一小片白色卵圆状物被她碾碎了。
全是蛇卵。
卵生。
两栖的扁尾海蛇属,陆栖到海栖的过渡态,生活在临海浅滩,需要返回陆地产卵。
这里是一条联通海底的水下通道。
从晕眩中缓过神,封闭头罩内充斥着自己粗沉的呼吸,程冥攥住被水流冲刷圆润的钟形岩石,将自己支撑起来。
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人面蛇不见了,小溟也没出声。已经脱离队伍视野,它却任由她被拽进了洞穴深处。
它在打什么算盘?
她绷紧身体,下意识摸向腰间武器,然而一摸一个空。
枪械被缴了。
有智慧的怪物真的很麻烦。
她躬身贴壁,重调了头盔视界,安静等待三秒后,怪物重新出现。
只见对面骤然破出水花,一条怪异的生物窜上岩石,正用细细的四肢快速爬行,身体左右扭动,像极了陆地上的蜥蜴。
但,那奇长无比奇粗无比的圆筒身形,那经次生性水栖适应进化出的扁平桨状尾,那裂开的大嘴伸出与眼镜蛇科类似的前沟牙……
“啊,”小溟终于出声了,“这就叫做,画蛇添足?”
程冥:“这种时候就不要讲冷笑话了!”
她后背竖立起一片寒毛,刚才的袭击发生得太突然,这东西又是从石头下窜出来的,没注意到它除了人脸,还有一双无与伦比的手脚。
是的,手脚。
从它身子腹侧伸出来,因为畸形变得萎缩,前后长度一致,跟蜥蜴似乎没什么区别,但程冥还是认出来,那就是人手人脚无疑。
这是,人和海蛇的嵌合体?
画面过于抽象恐怖,程冥也算见过大风大浪,此时脸色都有些发白。
而且这玩意儿未免爬得也太快了!她拔出仅存的战术匕首,正犹豫是相信防护服还是相信小溟,那怪物全然不给她反应时间,一个猛子扑了过来。
程冥也猛然动身,矮下腰侧闪躲避,同时手臂肌肉伸拉爆发,噌——金属刃尖在石面划出深深刻痕,溅出火星,在成像界面闪作一片雪亮的烟花。
没有击中目标对象。
预判距离失误,那狰狞的蛇头突然停住了。
近在咫尺。
她竭力稳住呼吸,在再次出击之前,视野重归清晰,才发现它张嘴并不是要咬她。
它的尖牙间含着东西。
一枚圆圆的,给她感觉很熟悉的东西。
程冥不动,它也不动了。
凝滞许久,她终于动了动手指,挟着匕首,摁开低亮度探照灯。
冷白光圈晃动,那鲜艳的圆形物随之晃动,在她眼底烙下火燎般的疼痛。
以至她的瞳孔也不由开始颤动。
红色贝壳。
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暨被她抛入大海后的第三个月,在这毫无防备的地方,毫无防备的场景,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她面前。
人蛇怪以滑稽的姿态俯趴着,头部高昂,下方的人脸被拉扯得更加扭曲。说是人脸,实则眼耳口鼻都是道道细缝,看不清更细微的结构,嘴角翘起,仿佛在微笑。
莫名地,像是怪物与怪物之间的默契,程冥确定了一点——
它没有恶意。
甚至,可以说是期待。
她伸出僵硬的手指,慢慢地,将贝壳从蛇口里取出。
没有错。她艰难确认了这点。
除了大概受海啸影响被碰撞磕裂出的一道口子,贝壳圆头部还残留钻孔和一小截银链。
是她温养在胸口六年的吊坠。
如果这是恐怖片,这枚贝壳就像是主人公怎么也丢不掉的灾难携带物,不知道下一秒,它会带来怎样颠覆生活的变化。
深黯的洞穴,迷幻的水纹,程冥怔怔看向眼前丑陋可怖的怪物。
这条洞穴联通海洋,它特意从海底拾起带过来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它是怪物组织的一员,认定她也是,所以来进行一场同伴相认的仪式?
可它又怎么知道,这是她的?
是这只怪物特殊,还是所有怪物组织成员都能凭此发现她?
层层叠叠的疑问堆积挤压在心口,令心脏负荷严重,几乎无法跳动。
菌丝有点躁动。
痒痒的触觉爬过耳边,她蓦地回神,看见对面长条怪物腹部在鼓动,发出奇怪的呼呼声。
声采设备传出异常声波提醒。
这幕很像曾经在红石湾经历过的。
程冥后知后觉意识到一点——它在跟她对话。
“它说了什么?”她立即问小溟。
“听不清。”小溟说,“你把头盔摘了吧。”
作战服头部防护罩与衣物密封很严格,通过磁力吸附和机械咬合,通常开启需要密码或生物识别。之前在岸上拆卸严莉的头盔没经过复杂流程,是智能生命检测装置判断到穿戴者无自主意识,应急解锁便于外部救援。
程冥稳住手指,拨动卡扣,咔,摘下了头盔。
一重获自由,菌丝无风自长。
它们猛地散开向前窜去,在这狭小洞壁间肆意膨胀,眨眼裹住了对面那人蛇嵌合的怪物。
别说被猎食的对象,就是程冥这个主人都没反应过来。
她呆呆握着红色贝壳,带回给她这枚旧物的生物在转瞬之间被绞杀吞噬。
黑色菌潮涌动与无光的漆黑融作混沌的一团,要不是掌心豁口刺手的圆润硬物,仿佛那条奇怪的人脸海蛇从来不曾存在过,她只是经历了一场离奇可怖的噩梦。
……
澜江港。
就近侦查站倾巢出动,将海港全区封闭。
实验区变成一块微生物也钻不出去的铁盒子,圆形透明罩外,无数人头顶发汗严阵以待,连最爱微笑的实验员都笑不出来了。
陈可站在巨大的金属闸旁,淡淡的没有表情。
这一趟实在太不顺利了。
半途就收到个噩耗,那头她们费尽千辛万苦带回的珍稀生物,人鱼死了。
猜疑还没得到证实,这条线索断了。
糟糕至极的消息。
还有更糟糕的。
在她们反复确定情况反应给中心上层等待指示时,有人闯入负三层收容实验舱,杀死了休眠冷冻的幼鱼子寄体。
即在这次远洋任务中用于追踪的“猎犬”。
尽管任务结束后子寄体被销毁或是自己失活的可能性都很大,所以才进行了冰冻,但授权销毁和人为谋杀的概念毕竟不一样。
而尤其糟糕的是,动手的这位,身份特殊。
非常特殊。
这人现在就困在她眼前的玻璃室内,没有逃避的意思,悠然靠坐在操作台上,双手插在裤兜中,还是挺拔修长而不失女性柔美线条的人形,长发披垂在身后,带着挑衅般的笑意注视着外面所有人。
神态很闲散,双眼却像是出鞘的剑,呈现出一种锋利雪亮的无机质感,冰冷无情。
“博士,这里危险,您先出去吧——”旁边人带着点颤抖的声线劝说。
这是保障部打造的最强大的武器,可现在,这个武器失控了。
那么她会变成她们最恐怖的敌人。
陈可摇摇头,“让我跟她谈谈。”
“谈什么?”收容舱两侧有同声传导装置,里面的人像看戏似的津津有味看她们表演,“拖延时间吗?那跟我说一声就行,不用麻烦。”
“谈谈你或许会感兴趣的‘保险栓’原则吧。”陈可没有被激怒,认真地看着她,“在项目启动最初,由第一位先驱领导者提出,为确保你们融合怪物能力同时,保持人类自我认知。”
太过宏大的目标对大部分人是没有意义的,人毕竟是社会动物,支持人活着的动力往往要落到一个个具体的人,家人,朋友,爱人。
她们这个团队,有生物遗传学家,神经科学家,医学专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她们是一个专业的特殊战士制造队伍。
她们并不希望真的造出冷酷无情的猎杀机器。
万一冷酷到对人类群体没有认同感,那谁能保证这些“武器”不会反戈一击。
杨梅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私心,有私情,那太好了。
“杨梅本来没有母亲,是我们为她的心理健康做的一个小尝试。实验结果证明是有效的,虽然后续出了点意外。”
“而你的,是我们严密筛选出的。”陈可重新带上微笑,声音逐渐变得很轻,“你因此憎恶我们,没有道理,是不是?我们明明为你们行了很多便利……”
她由一个例子转向另一个例子,最后,落回到对方身上。
她也像是个社会心理学者。
“跟你没什么好谈。”曲赢蓦然打断,“让决策层的人来。要么——陈可博士,愿意让我离开?”
她偏头斜视着她,笑得嘲弄。
“不要冲动。”陈可遗憾地停了停,语气转为慈爱而怜悯,说道,“海上本来容易出现任何意外,你只是受了点污染。我建议你先接受心理治疗……”
简直就像是在用精神病史为一位罪犯积极争取减刑。
强大的人造武器并不易获得。曲赢是最成功最稳定的一个,她们不会轻易放过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亲手摧毁,也绝不能让她离开。
“我不接受。”曲赢笑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是程染教授亲手制造的,不然,你们让她来给我‘调试’下?”
这跟耍无赖没有区别。
两道视线交锋。
可能很漫长的对峙,可能仅仅两三秒后,陈可道:“可以。”
这一声响起得突兀。
以至这两字落定后,舱内舱外一片死寂。实验区仿若被巨大的隔音布笼罩了。
曲赢森然的目光陡然投射出来,像旋出枪口的子弹正中靶心,钉在她脸上。
陈可望着她,再次重复:“可以。”
第59章 你才是怪物!
岸线坐标33.97,4,防护墙外1公里。
遍地都被喷火枪扫过,在弥漫的灰色烟霾与海蛇尸体里,地上队伍正围绕着她们队友消失的地方寻找营救方法。
陆倩还在尝试呼叫:“严莉?严莉?能听到吗?回答我!”
韩许华同两名队友担任警戒岗哨,以防再有突然袭击,只能时不时瞟一眼堵死的石头堆,焦头烂额,“我骟这么小的缝……她怎么下去的啊?组长就算不算高也没这么瘦小吧?”
另外两名技术员掏出家伙什轮番上阵。终于,在探进一枚光学生命探测仪后,凝神几秒,突然大喝一声:
“队长!有水!”
与此同时,地下洞穴内。
死一般的寂静,程冥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这无人之地喧嚣得恐怖。
头盔倒扣在一旁,提示灯苍白闪烁着,时而接收到的杂音像电流滋滋涌动,传不进未佩戴者的耳朵。
手臂和脚踝的痛感迟钝蔓延上大脑皮层,应该是之前滚落时磕碰到岩石,骨折,甚至有些骨裂了。
但她没有心思去顾及。
“你在干什么?”她问。
有智慧的怪物真麻烦。
她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叹,但不再是紧张,却是不可置信乃至微末的嘲讽。
“你在耍我吗?”她语气飘忽里已经有了些愤怒。
太想弄明白谜底,面对这只从头到尾透露着谜团的人蛇怪,她心急了。
怎么没想到头盔是全声频录入,完全实时。就算听不清,摘下来又能有什么用呢?
这鱼菌不想管什么人类什么任务,也不想管什么怪物什么组织,自始至终是奔着觅食来的。
眼前灰白沉积柱间只剩薄薄一层液体,干干净净,连骨头残渣也没剩下。
吃饱喝足,始作俑者就蜷起来,不动也不吱声了。
只在程冥连番逼问它对方到底说了什么时,回答一句:“我听不懂。”
耍她是吗?
她现在很怀疑,到底是海蛇先发现她,还是这只鱼菌先释放的信号……它眼里除了食物根本没别的东西,非人属性暴露无遗。
“不重要的,程冥。”好半晌,小溟重新开口,“别在意它,你跟它又不是一路。”
这样轻描淡写的,听起来甚至心情还不错,像是在欺骗利用之后的耐心安抚。
程冥听着,觉得有点发冷。
又来了,这种感觉。
它明明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她却完全不能理解它的所思所想。
自己对自己都不够坦诚,还有谁能够信任?
“你一定要吃它?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吃它?你想过既然它来找我,对我或许有别的用处吗?”她问,“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
“你不会是在为它鸣不平吧?”小溟也不高兴了,“程冥,你真奇怪。明明说自己是人,为什么这么在意其它怪物?”
“别答非所问,那你不也是怪物吗!你对它们有同理心吗?”程冥情绪有点激动,被它带得思绪完全乱了。
如果她真的是人,如果这条畸形蛇怪对她有恶意,她不会有任何心理压力。可这既不是你死我活的场景,也没紧迫到非要抉择的时候,对方没想伤害她,反而主动将贝壳交还给了她……尽管动机不明。
可这问题依然如同梦魇徘徊——
她这算是又一次杀死了“同类”吗?
“它跟我们有什么干系,我只是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而已。”小溟说,“你这种心态,应该称之为‘慈悲’?这就是人类教育带给你的东西?”
得知自己身世真相起始,得知自己也有一部分属于世俗意义上的“怪物”,她的思维不知不觉发生了偏移。
她究竟该归属于哪一类呢?
她是人,还是怪物?
“那么,你在意的是它人类的部分,还是怪物的部分?你又是以人类身份关心的,还是以怪物身份?”小溟问。
它就是她内心混沌的衍化,如此一语中的的,精准踩中她的雷区。
“闭嘴!你才是怪物!”
“……我没想扰乱你的认知。”小溟停顿了一会,说,“只是你因此而生气,我有些匪夷所思。”
它终于用准了成语,听上去比她理性太多。
这些或轻或重的言语,和同着一起一伏的呼吸,让她感觉滋生在她与它血肉间隙的根本不是藻菌,而是阴暗潮湿的霉菌,缠绵链接着她们的□□,无情分裂着她们的精神,又蓬松填塞着她们的生命。
湿润,温暖,粘黏,恶心,而无论如何摆脱不掉。
洞穴深处似乎缺氧了,她急促地喘息,头晕目眩。嘟嘟,直到落在身旁的头盔再度震响,陆倩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程冥恍然醒神。
不对。
它在混淆视听。
“它到底说了什么?”她第二次这样问。嗓音在流水与岩石间低徊,低得透出些森然。
它其实是听懂了,但不想让她知晓,才暴起谋杀吗?
……
十分钟后,受困人员成功被解救出来。
程冥回应了陆倩的呼唤,辅助上方技术人员确定了这块洞穴的结构和方位信息。
小队成员们齐心协力把石堆轰开个口子,光透入下方作为引导,再安置一枚燃料空气弹,将顶部彻底掀了开来。
她上了地表有点站不稳。韩许华一个箭步冲上来搀住她。
陆倩问:“没事吧?”
她检查了她身上装置,作战服没破损,生命监测也没问题。衣服表面涂层是防水的,出来后水珠就迅速蒸干了,并没有多狼狈。
只是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反应也有些迟钝。
韩许华腾出一只手贴到她的头盔上,滑稽地左右滑动两下,“是被吓到了吗?”
“……我没事。”程冥晃了晃神,把她的手拿下去,捏了捏自己的肩胛骨,说道,“有点骨折,已经掰正了,歇歇就好。”
这话是真的。
依她现在的自愈能力,最多半小时就好。
只是避免不了痛觉。
韩许华看向她肩膀,顿时嘶地一声:“组长你对自己也太狠了……”
“遇到了什么东西?”陆倩往半坍圮半支撑的岩洞下方瞅一眼,“还在里面吗?”
“不知道,被我刺了一刀就不见了,可能已经被水冲走了。”程冥喘匀了气,“海蛇变异体。”
“看见了。”看着一起被掀出来爆浆满地的蛇卵,陆倩嫌恶地说,“怎么不直接把巢挖到防御中心地下。”
“不是它们挖的。”作为前科研人员,程冥下意识解释,“这类蛇海陆两栖,必须上岸产卵,但没有孵卵习惯。只是我们恰好撞到它们的繁衍季。所以,真要说起来,是我们闯入了它们的领地。”
并且破坏了它们辛辛苦苦找到了产卵地。
人们对怪物的恐惧太甚,以至于忘了,级别为MR以下的变异生物,其实与三十年前的普通动物没有太大区别。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曾经最热烈讨论的话题,世界各地都广泛成立过动物保护相关的组织,伤害这些生物会遭到严厉谴责乃至惩罚。
但,海洋污染发生后,防御中心将地表这最大的两个生态系统分割,人与海生物就彻底成了对立面。
比如她们这次任务,清除安全隐患,是囊括所有变异生物。不计危险等级。
听到她的话,附近几人都明显愣了下。
陆倩看向她,头盔透明罩后的眉头隐约皱起,表情更像程冥欠了她钱了。
于是程冥也随后意识到,她这些措辞的身份立场出了点问题。
三十年的灾难,无数尸骨堆砌的血海深仇,陆地与海洋,人类与变异生物都回不了头。
什么人会共情怪物?
象牙塔里的专家学者或许可以,但她们这些在与怪物的斗争中失去过无数同伴的前线战士绝对不会。
程冥低头,在手臂显示器轻点两下,转移了话题,“目测危险等级在第二级往上,也不知道你们有人见过没有?”
众人围上来,火力支持组依然手持武器警戒,只用余光扫描。
头盔自带录像设备,会在任务途中保持记录。
程冥从她被蛇尾缠住那一刻起开始播放。
镜头从她掉进洞穴后成了夜视模式,但跟随水波晃动旋转,十分不清晰。
程冥不动声色观察她们的反应。
当人蛇怪全身显形时,韩许华先“啊”了一声。旁边三人也是一个比一个震惊,“这是蛇吗?怎么有爪子?这变异还讲不讲道理?”
受镜头清晰度影响,她们暂时没认出这怪物的“四爪”是人的手脚。
又两三秒后,在怪物扑上来露出人脸前,一只手掌突地按上来,直接关闭了回放。
“确实是新怪物。这事比较重要,不能再拖了,严莉你回去换小孟来,跟上头报告下,顺便休息休息。”陆倩在公共频道道。
接着,她无缝切换到私人频道,对程冥说:“报给生物部吧。”
程冥看她一眼,面不改色说了声“好”。
后面有些画面不能让她们看见。她本来想卡在怪物给她贝壳前掐灭电源,用设备被水浸泡失灵作借口。
但没想到,陆倩还要先她一步。
这陆队长……好像也知道不少啊。
……
晚上七点半,天已经完全暗下,程冥才回到17层的公寓。
一推门,没有意外,严蓉又一个人坐在玄关。
“姐姐,你今天好晚。”她仰起秀气的小脸看她,发丝从脸颊滑向颈后,融进身后的夜色。
背景是黑的。她孤零零等在这寂静昏暗的客厅,只有两枚眼瞳亮滢滢,显得格外可爱又可怜,“任务不顺利吗?”
程冥心里微微一咯噔。
这种回家总有人等着的感觉,她最初只觉得不自在——当然,这种不自在现在还是存在。但得承认,拉开门看到一双全心全意期待自己的眼睛,的确,有满足,又有些被捆绑的愧疚。
只是可惜她是鸠占鹊巢……严蓉所有的感情都是向着严莉的。
“出了点麻烦,忘记跟你说了。对不起啊蓉蓉。”程冥走过去,很自然地在她身前蹲下。
“姐姐没什么事吧?”她担心地拽过她的手。
“没事,没受伤。”
严蓉仔细看了她的腕环,确定没什么异常生理指征提醒,松了口气,“遇到新的怪物了?什么样的?丑吗?”
“丑。”面对妹妹好奇的追问,程冥忍俊不禁弯了嘴角,拿手机翻了翻上传给生物部前截下的部分图片,“要看看吗?”
生物部要录入新种信息,也需要她提交视频。后续不宜见人的记录都被她删除干净了——穿戴者本人没有相关权限,但神舟医药公司经常让严莉在任务间隙去做些事,自然也怕保障部发现,于是给了她类似病毒木马的程序,可以侵入数据存储空间,删改头盔摄像记录。
她挑了几张经过处理后更加荒诞滑稽的特写照片,绞尽脑汁地哄妹妹。
那边妹妹却一个瑟缩,“蛇?”
程冥一愣,赶紧反扣住手机屏幕,“你害怕?”
她已经仔细看过严莉对严蓉的诸多回忆,重点记忆了她各兴趣爱好,防止应对错误。但不记得她有怕蛇这属性。
严蓉看看她的手机,又抬头看看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把她拉近。
“姐姐。”她撑起上半身靠近了,程冥怕她栽倒,下意识抬手搂住她。
严蓉用胳膊环着她,安静地靠在她肩膀。
这一刻清谧无声,没有光,也没那么黑暗,只有身前人淡淡的发香飘在鼻尖。她后知后觉发现这姿势过于亲昵了,而小溟居然没吭声。
严蓉很用力地埋进她肩窝,垂下眼睫。
姐姐,怕蛇的,不是你吗?
第60章 死,你也不能摆脱我。
2161年的夏天,曲赢已经在保障部安定下来。
程染教授说要带她认识一下她的女儿,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8月的天空很蓝,一下车,她看见她们站在复式住宅庭院大门前,程染右手牵着一个小姑娘,向她介绍:
“这是程冥。”
头顶太阳灿烂炙烈,一大一小的两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在泼洒的金色里发光。
“宝贝,跟姐姐打个招呼吧。”程染笑着轻推一把,让她走向曲赢。
小姑娘也就九岁左右,穿着上白下蓝的裙装,头发整齐编在耳后,抿着嘴抬起眼看她,勉强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容,眉眼还是冷色调。
真应了她的名字,让人一眼想起幽深的大海。不知道小小年纪怎么有种生人勿进的气质。
当然后来曲赢知道了,其实对方只是不善于和人交际,有点拘谨。
更直白点,怕生。
她弯腰伸出手,带着些坏心思地揉乱了程冥的头发,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你好啊,小朋友。”
……
十三年后的现在。
10月11日,绵延三万公里的滨海防御中心独有的雨带,空气里仍是潮湿的,点状分布在偏远后方的秘密实验基地也不例外。
曲赢站在风格迥异于其它实验区的建筑大厅,自然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夏天。
高空穹顶有粲然的光线射下,眼前场景与当年有些重合。
只是那一天是温暖炽热的,盛夏的色彩斑斓,蒙住双眼,似乎还能嗅到独属于那段记忆的甜蜜馨香,与被周折光阴沉淀出的轻微苦涩的味道。
而眼前只有荒芜与寒冷。
如果是一场梦,也是无边海面上燃出郁蓝冷焰的怪诞梦魇。
曲赢是被押送过来,配合地注射了强效抑制剂,银白金属环扣在脖子上,镣铐被她戴得像某种潮流配饰。
她目视前方,嘴角原本噙了些漫不经心的笑,好像要看看这个疯癫的世界还能给她多大惊喜。
但不久,她视线慢慢放空,表情变得淡漠,有些失神。
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女人走出来,戴着雪白的口罩,微卷的长发是用实验室的记录笔随手挽起的,但并无妨她的气质。
不同于往昔的气质。
冰冷,悬浮,寡淡的活人气息。
看不清下半张脸,但没有想象中难认。
相隔六年,她这样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身后同样跟了个年轻姑娘。
不算陌生,她的“同事”。今天气温偏高,对方还是长衣长裤,一点皮肤也没露出。曲赢记得这姑娘笑起来有梨涡,很甜美亲人的模样,和程冥完全不一样。
但这会儿她远远看着曲赢,一脸不情不愿,好像曲赢是来抢她妈妈的。
是啊,她也叫这个女人“妈妈”。
编号MM221。
暨程染教授于2152年开启第一个融合实验后的,第221号人鱼项目。
也是至今唯一存活的,成功的人鱼嵌合体。
“走吧。”
听见这平静无波的女声,曲赢的目光从自称为“小贝壳”的221身上转回到前面的实验员——这位不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称得伟大杰出的女士,她忽然生起点很难形容的、堪称恶劣的情绪,忍不住扬起嘴角,笑容绚烂地问:
“你宝贝女儿死了,你知道吗?”
……
保障部公寓楼。
17层的浴室,水淅沥沥润过鲜红的贝壳,程冥用手指轻轻抹过,擦掉边角的细沙。
用细线重新串好,挂在胸口。
既然丢不掉,也不敢再乱丢,她只能妥帖收藏。
热水器轻微嗡鸣,站进淋浴间,热水像雨水从天而降砸向地面,她打上泡沫,仔细清洗自己的“头发”。
虽然菌丝似乎有一定自洁能力,但她仍觉得很脏。
真恶心。
她抿唇看着贴在皮肤的乌黑菌丝,心理上说不出的难受。果然在讨厌谁的时候会连带它的东西也看不顺眼。
困在那黑暗洞穴时,她们僵持许久,小溟终于不怿地吐露了实情——那条人蛇怪是在邀请她一起。
一起什么?
不知道。
它压根不想弄清楚。现在是海蛇繁殖的季节,谁知道对方安的什么心用红贝壳讨好程冥?
小溟不想让她跟其它任何生物建立联系。
不管是人,还是怪物。
“你有我就够了。”它理直气壮地说。
这样蛮不讲理。
再之后,这鱼菌很自觉地噤声了。刚吵完一架,知道程冥最生气的点是它先斩后奏的欺瞒,于是一心虚就玩消失,到现在再没冒过头。
水汽蒸腾闷热,程冥将十指插进“发丝”间,近乎自虐的揉搓,用力到像是想要把它们撕扯崩断。
它想要她活着,这话还不够精确。
是想要她只跟它一起活着。
她对它的占有欲还是太小觑了。
要不是变异生物还没有变异到以血肉之躯扛炮弹,乱来会让她们上保障部的通缉榜被围追堵截,她相信它恐怕甚至并不介意大开杀戒,直接逼迫她跟它去浪迹天涯。
“不准再用你进食的菌丝碰我,脏死了。”
程冥拧干水份,用浴帽将头包起来,转身面对花洒,任由水流从头冲刷到脚。
这下小溟不能装死了。
它瞬间蹦出来,小心翼翼问:“你在说气话对吗?”
程冥不理它。
她的思绪从人蛇怪本身,转到陆倩当时看到人蛇怪表现出的异常,再到后来跟生物部汇报时,对面值得玩味的态度。
她微微皱起眉,边洗边思索,站定原地,猛地将水阀开关拧上,心头惊跳两下,被自己一瞬间闪过的想法吓到了。
困扰她的还有一件事。
目前已知怪物有两拨。
一批来自海洋,高智慧变异生物,多半有伪装成人的能力,通过寄生等自身方法;另一批由保障部刻意制造,多半直接与人结合,通过实验技术手段。
可如今看,海洋也有与人融合的怪物……这样一来,前后二者的界限并不足够清晰了。
未知先后顺序。
如果前者先,那只是保障部为应对怪物激发出的极端手段,虽然难以评价好坏,自己这实验体也是受害者之一,但大目标毕竟是光明正向的,可以说是为了人类种族安危迫不得已探索的一条道路。
可万一后者先……
那,究竟是一场自作自受的闹剧,还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阴谋?
只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
另一侧的卧室。
台灯像枚炽亮的小太阳静静张在角落,严蓉坐在书桌前,一半面孔被明丽的光线清晰勾勒,一半隐没在阴影里,神色模糊。
她的手里,捏着一支眼药水大小的玻璃小瓶。
三指轻轻转动,看着里头的液体澄清无色,在木本色的桌面荡漾出闪亮波纹。
另外,她左手边还有两只褐色小瓶,同样盛放着药液。
都是今天早上随订购的果蔬一起送上门来的。
对面企业也算是手眼通天,这回动作有点慢了。
要是家里是只对人满怀恶意的寄生怪物,这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
“特殊时期,保障部的东西你知道有多难得。”对面解释了一句。
包括说明介绍在内,很长一段文字停留在对话框。严蓉放下瓶子,表情沉静地最后细看了遍,食指轻点,按下删除键,连同记录备份一同清除干净。
手上这一支是神经抑制剂。
顾名思义,作用于人体神经系统。
对方既然能做到这么天衣无缝的伪装,精准模拟严莉的一言一行,连平时诸多记忆细节也能对上,寄生方式绝对是神经性的。
这支药剂就是开发出来检测神经系统异常的。服用后一旦表现出动作迟缓、语言混乱、情绪失控等症状,就能暴露寄生的本质。
听上去很是实用,但就像那些特效药一样,这东西产量低,造价高昂,同时麻烦点在于对人体本身也有影响,而且根据个体差异副作用会有所不同,导致神经麻痹半身瘫痪都不是没有可能,因此,如果不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确定,即使保障部也不会轻易使用。
另外,这对她本人其实也很冒险。
假如怪物因为副作用或因为愤怒而发狂暴走,她是第一个被殃及的。再加上行动不便,连逃跑都难。
但……倘若真的到了那种情况,她大概也不会想跑了。
严蓉将神经抑制剂塞入轮椅靠背框架侧边的储物袋,又拿起另外两瓶看了看。
摸出一支针管,她抽取了其中一瓶药液,用夹子卡住活塞,同样塞进储物袋。
这两瓶颜色太张扬了些,不适合混入食物,是因为本来没有遮掩的必要。
这是神经毒素。
顷刻致命的那种。
她望向剩下那一瓶毒药,由上至下暖橙色的灯光穿透深色的玻璃,向四面焕出迷离的光彩,与她盈盈生辉的眸光相映,下一秒,她嘴角情不自禁上扬,神情竟好似称得上幸福。
有些哀伤,又有些静谧的微笑。
姐姐,如果你已经不是你,我会为你报仇的……拉上杀死你的凶手,抱着你温暖的身体,与你一起下地狱。
死,你也不能摆脱我。
……
咚咚——
程冥正在收拾自己硬得堪比监狱板床的床铺,房门忽然被敲响。
“姐姐,我进来了?”
这次没锁门,她为了符合严莉的习惯,就只是虚掩着。于是外面的人用着提问的语气,但下一秒,咔嚓,直接推开了门。
轮椅声轧轧临近,原本在专心致志想着事情的程冥一下直起腰转过身,像被惊到的猫,浑身溅射出警觉与紧张。
第一感受是私人领域被陌生人闯入的不满,以至反应有点大了。
但两秒之后,她想起来,这是严莉的房间,对方是严莉亲密无间的妹妹,而她现在就是“严莉”。
何况她还对严莉许诺过,会替她照顾好她妹妹。
姐姐不好当啊,一点个人空间没有……严莉以前到底是怎么过的?
在心里无言慨叹两声,程冥放下褥子,硬着头皮迎上去,“怎么了蓉蓉?这么晚还没休息?”
“姐姐,我给你煮了汤,今天特地学着做的,但你回来晚了……”严蓉抱着一小只陶瓷汤盅,用委屈又期待的眼神看她,“放到明天味道就不好了。”
可算知道为什么温柔刀最要人命了。尽管她就差直接说,不可以拒绝我哦,但这样软软绵绵撒娇似的嗓音,任谁也很难招架。
我刷牙了……一句话哽在喉咙,程冥看看她手里的汤盅又看看她满怀期许的表情,叹一口气。
好吧。
她接过去,陶瓷壁还残留余温,就准备一口喝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