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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李酶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我觉得人体可以给你更好的体验


    贮藏室恒温恒湿,空气中弥漫着化学溶液混合的味道和淡淡咸湿气息。


    透明容器里怪物或卷缩或伸展,因辐射污染变形的构造,令这里充满超脱现实的迷幻,仿佛来到另一个星球般陌生。


    程冥来得急,没带记录本,也没心情做记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原本干燥到有些开裂的皮肤,因为泡水过度直接泡出了充盈的褶皱。


    后悔,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


    用力把手塞进袖子里,她也不想管它了,找到块位置合适的架子席地而坐,背靠金属板抱住自己,将一缕凑近来挡了她视线的菌丝拨得远远的。


    “自己去找吃的。”一脸的“别来烦我”。


    “你在生气,为什么?”小溟不理解,“你不快乐吗?明明你在过程中挺享受……”


    程冥现在对它时不时冒出的直白到可谓下流的遣词造句已经麻木了。


    享受归享受,那是因为它的技巧确实不错,又很有探索欲……呸、这是两码事!


    “因为你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我问过你,你同意了啊。”它无措无辜无耻之尤道。


    一系列表演那叫个精彩绝伦。


    程冥被气得差点笑出来,“你又在偷换概念!”


    谁说它乖的?


    多狡诈的生物!


    “可你还要考虑多久?你这么久都不给出准确答复……”


    小溟有点伤心。被拨开的那缕菌丝也没加入觅食队伍,黯然勾搭在她衣角,被通风口灌入的微风拂得瑟瑟摇晃。


    “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整天看得到吃不到,对一只情窦顿开且刚尝到甜头的寄生生物太残忍了。


    程冥徐缓地吐息。


    “等我确认了你的来历。”没有商量余地,她一字一字道,“等我确认你对我无害。”


    它想说什么,程冥立刻猜到并且打断,“你主观意愿的偏向不代表你的客观存在对我无害。”


    “……”


    小溟安静了会。


    附近一时只剩营养菌丝撬开密封容器取食的沙沙声。


    “动物发情期间通过化学信息及特殊行为寻找配偶,你的种种反应在我看来就是接受我的信号。”它一边化身冷血杀手绞杀分解着罐子里活物,一边在与她理论,说着说着,仿佛越来越委屈,“为什么你对明确我们的关系这么抗拒……”


    好在它没有人形。


    不然这会儿应该在顾影自怜企图唤醒宿主良心,而面对热爱强占她身体的寄生物没良心可言的程冥只可能给它泼冰水。


    程冥抿起嘴,“小溟,你并不愚蠢,一定要假装不懂吗?”


    你情我愿半推半就,确实,对繁衍期的动物而言,也许不拒绝就是接受。


    然而在第一次之后她就表明过态度,她需要它尊重她,尊重她每一个决定,哪怕言不由衷。


    但大概动物本性作祟,它永远学不会安分,只会表面装乖卖巧,然后盘算各种可行方法绕开她设置的限制。


    或许不能怪它。


    人类也总是处在道德与本能的拉扯之中,只是人接受规训已久……而它非人。


    “是,我懂。”小溟低低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仪式,低效率的检验标准,但我不理解。我只是渴望你……你也是,但总在违反动物天性地克制。”


    它又在不讲道理地撕扯她精装的皮囊。


    程冥很不想听,但没法否认。


    因为……确定关系意味着负责,意味着她对它需要有所改变。有着正常道德教育的人,无法心安理得在不给予保障的情况下享受它的讨好亲昵,享受这畸形的暧昧。


    哪怕过程的确愉悦。


    她将下巴枕在自己膝头,静了静,“小溟,你想做人吗?”


    这问题有些怪异。


    它审慎地问:“不做人是不是就可以跟你……”


    “你想都别想!”程冥真是气乐了,“不许贫,好好回答。”


    “好吧。”它说,“我想。”


    “为什么?”


    “可以更接近你。”


    它所有的想法动机都绕不开她。


    以至本来想教育它像个人样的程冥短暂失了声。


    放在人类口中油腻虚伪的话,由一只怪物说出,却显得再赤诚不过。


    她注视对面,巨大的培养罐,泡着团浓稠的烂肉,看不出原貌的实验动物残肢,苍白浮肿,令她扭曲的倒影也在其间褪色形变。


    玻璃映出她身后铺张开去的菌丝,仿若交叠的重影,那看不清的另一个影子自始至终包容着纠缠着她,从生到死,从鲜活到腐烂,从万物伊始到世界毁灭。


    “你这样……”程冥控制着五官,缓慢开口,“只会让我怀疑,你最终目的依然是杀死并取代我。”


    并不是没有可能。


    也许那一刻那一时,它想从她这汲取快乐、也带给她快乐的心情是真实的。


    可将来呢?


    它有时候与她相像得可怕,有时候又与她截然相反。


    人害怕异类,更怕和自己相仿的异类。面对它时,她心底的恐惧从没有消退过。


    “……”小溟问,“那我应该怎样回答?”


    无解。


    程冥打开手臂展开身子,撑起肘扶住额头,手指轻轻插进茂密柔顺的菌发里。


    一天不弄清楚它的来源,她一天不能心安。


    丝状物勾着她的手指。皮肉包裹骨骼,菌丝缠裹皮肤,像是想要勒进她的深处。


    它也不安。


    “如果我是人,你还会对我这么防备吗?”小溟又问。


    程冥不说话了。


    因为她恍然意识到,她的答案并不符合正常逻辑。


    她会更加防备。


    她想。


    ……


    3月26日上午。


    程冥准时抵达预定上车地点。


    装甲车旁已经有一列队伍排列齐整,整装待发,像风中一排挺拔的白杨,不得不说,很赏心悦目,尤其为首那位领队的。


    防护严整的装束也盖不住下方肌肉自带的力量感。


    “这具身体可以,这个也不错……”小溟用一副超市挑选大白菜的语气在她脑子里自言自语念叨叨。


    最后它的目光随她落到那位严组长身上,不免遗憾嘀咕,“唉,其实还是严莉最好。”


    “你在打什么主意?”程冥越听越不对劲,警觉起来,“不准随便寄生别人!”


    “我觉得人体或许可以给你更好的体验……”小溟道。


    它思考一晚上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理解能力!


    程冥脑子里轰然一声:“不需要!”


    来不及跟它多掰扯,严莉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辆。”她示意,像阅兵场前的标兵站姿如松,伸手跟她握了下。


    “抱歉耽搁了你几日,感谢配合。”


    离开了密闭空间,对方表现得十分客气有礼有节,好像前面四天差点逼死她的不是她一样。


    不知道怎么突然善心大发放过了她,程冥从昨夜到今天一直有点提心吊胆,生怕有个大窟窿在前面等她。


    但问问同事们,并不是实验出了问题要招她回去救急。


    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没关系。”


    程冥也很客气。


    “我听说侦查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贡献面前,微不足道的疑点可以视而不见。”只是路过她时,她声音很轻地道,“严组长,你的行为有没有违规?还是说,有谁给你下了指令?”


    她的余光从她面部扫过,可惜,她并不是心理专家,没法通过微表情判断对方所思所想。


    不过,虽然严莉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她的目的本来也不是搞明白。


    程冥捉摸不透冲她微微一笑,登上车,徒留身后人的目光无声凝在她背影上。


    “你在吓唬她?”小溟看明白了,“你好坏啊……”


    刚还想拿别人身体当玩具的怪物说她坏?


    程冥拉好防护服,面无表情地在车里坐下,“你好没自知之明。”


    ……


    红石湾。


    3月末发生的意外以正常实验误差作结了。


    就是说新加入的藻菌毒素由于改变了水体环境,导致海底生物应激出了点问题,而在她们到来前,前面正好有动物组的一轮试验留下点隐患……总而言之,一系列巧合促成。


    而现在已经对各项设施设备检修调试完毕,试验可以继续稳步推进。


    尽管程冥觉得这理由真的很离奇,直觉没那么简单……但她没空细究,也没必要深究。


    可能是将功补过,也可能单纯期待她完成这个课题后的它也能得到的好处,这段时间,小溟开始主动地帮她处理实验任务。


    它的学习能力时常令她感到惊讶,甚至是惊悚。


    它很少在她专注时打扰她,只是默默观察,就这样,它也把那些专业的东西摸了个七七八八,不像现学,仿佛与生俱来的,只是在与她的交互中重新捡起来了而已。


    “你真的没有翻过我的大脑吗?”程冥很怀疑。


    “可以吗?”小溟道,“我也想——”


    “你不想。”她立刻打断。


    一个顶俩不是夸张词,而成了现实的描述。于是程冥的进度总比别人快上很多。


    以至每次开会汇总进程,宋曼青的眼神总在“你不用睡觉吗”的惊愕和“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卷”的怀疑中来回变幻。


    但得承认这种“内卷”很有效。


    到了后期,一批又一批的成果报告传回研究所,两边审核人都忍不住通讯过来,叮嘱她们千万别为了赶进度篡改数据。


    最后一次数据收集,课题组终于不在阴暗的水下实验区,而集合到了一层天井处,特地开辟留以大型试验的场地。


    所有人站在一起,穿着严密防护服,面前是全封闭玻璃笼。


    蔚蓝的光芒被粼粼水波反射,时而有水生生物的阴影略过,光影在她们身上变幻。


    玻璃后是一片微缩海洋。人工搭建的系统,但水样直接取自海域不同深度,由仿生探测器带回。


    报告已经很完整,但那些东西太专业,她们要最后再做一次可视化实验,作为直观的“产品”递给上层领导审阅。


    水体澄澈,投放进去的基因敲除模式生物在阳光下活泼畅游,一派欣欣向荣。


    使用的氧气敏感型突变体,但凡水体含氧量低于正常值超过3%,这种鱼连2h都活不过。


    而现在,它们已经活过了24h。


    虽然结果足以预料,但这会儿,亲眼见到这立竿见影的效果,她们聚在大屏前看着那一行行跳跃的数值,每个人眼里都不禁迸出激动的神采。


    “有效有效……”前面的人用力捶了下拳头。


    “好欸!”一姑娘直接跳了起来,跟边上人抱成一团。


    突破性的课题,突破性的进展,这么久以来熬的夜都值了。


    宋曼青女士虽然没跳,但也一高兴,搂住了旁边的人。


    被搂的程冥:“……”


    她愣了下,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不是很适应,但出于礼貌,拍了拍对方胳膊肘,以兹鼓励。


    被拍的宋曼青:“……”


    她若无其事松手,一脸高贵冷艳去推眼镜,但明显忘了自己穿的防护服,将聚氯乙烯材质揉得稀里哗啦响。


    于是满场喜气洋洋,只有她们这边气氛诡异。


    第42章 哇哦,你好浪漫。


    成果汇总,课题收尾。


    一边分门别类上传报告申请审核,一边还要组织一系列会议,结项研讨会,内部评估会,专家评审会,外部鉴定会……作为主负责人之一的程冥依旧忙得团团转。


    忙得她自查研究数据查到凌晨四点时,看一眼铺在她手肘边替她归整档案的黑油油“发丝”们,忍不住感叹道:


    “还好有你——”


    尾端卷着纸页,闻声,那缕菌丝的中段瞬间扬了起来,被厚厚打印纸的重量牵扯,其动作幅度不大,但肉眼可见的欢悦。


    程冥低头专注手里的字体,随口说完:


    “我再也不怕掉头发了。反正掉的是你的菌丝。”


    菌丝们“啪叽”塌了下去。


    ……


    从红石湾返回,侦查部攘外1小组的保障任务自然也随之结束。


    严莉作为组长同样有不少收尾工作,统筹组内要务、撰写报告、开会……做完一切,她终于得空,能够回住宅区了。


    和研究所不同,保障部建筑风格明显更为冷峻。


    前者主要在意科研人员们的心理健康,公寓楼有绿化景观有休闲区有活动场,和外面大部分小区基本差别不大;而这里要考虑响应突如其来的战斗需求,底层全部设置为装备储藏区,用于存放武器施设和个人防护,还有军用车辆的临时停放库。


    另外,随处可见拉练场或战术演练区,穿过候梯厅,还可以听见从下层传来的嘭嘭打靶声。


    以及同样是为响应迅速集合要求,同一个小组基本被安排在同一栋楼乃至同一层,空间紧缺时直接住多人宿舍也是寻常。


    不过严莉是组长,级别高,还携带有家属,因此手下组员们都在1号楼的情况下,她却被安排到3号楼的家庭式公寓房。


    几十天没回来,她走到楼下才给严蓉发了条短信。


    太早告诉她,这固执的小姑娘会先做上满满一桌子菜等她。然而对方的身体根本不适合任何劳作。


    出入口都是严格的生物识别门禁。


    她上到17层,输入密码开门。


    “蓉——”第一个字刚出口,推门同时,只听见屋内嘭地巨响。


    “蓉蓉?”


    她皱起眉,手一顿,飞快冲进屋里。


    “没事吧?怎么摔了?这个轮椅也不好用?”


    车架侧翻,轮子在空中徒劳地旋转。


    趴在地上的女孩和她至少有六七分像,也是短发,但是很有学生气质的整齐短切发,于是比起严莉的成熟利落,对方更多是乖巧。


    “没事……”严蓉摇摇头,冲她伸出胳膊,“姐姐,抱一下我。”


    严莉弯腰抱她。


    本来是想抄起她的腿弯,先把她安置到沙发上看看有没有问题,但手刚一搭上,严蓉拽下她的常服外套拉链,扯开衣领,狠狠一口咬在她肩膀上。


    像饿昏头的狼崽子,叼着肉就不松口。


    严莉肌肉绷紧了刹那,接着缓缓放松下来,无奈道:“我没洗澡。”


    痛,但她没发出半点抽气声,只是抬手轻轻扶住对方脑袋。


    习惯了。


    从小到大都这样。


    她身上许多地方有她留下的牙印。


    小时候不知道轻重,严蓉甚至在她脸上咬过,青了大块。结果是班长说什么都不听不信,硬带她去打针,狂犬疫苗和破伤风……幸好最后花的钱还是报销了。


    后来严蓉病情严重,想咬她也没力气,只会把自己牙龈咬出血,严莉难得过了段完好无损的日子。


    到现在,有特效药压制调理着,情况好多了,又开始下重口了。


    “你这么久没回来……”


    咬人的人比被咬的人更委屈,严蓉说着,眼眶里汪汪的泪珠快掉下来。


    “不是每天都有给你打电话吗?”严莉拉好衣服,把她抱上沙发,摸了摸她的头。


    她知道妹妹对自己有些病态的依赖。


    毕竟她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一个亲人了。


    她身体健全,尚能拥有自己的生活,有上级有同事有战友,组内队员们都是她另一份牵挂。


    而严蓉只有她。


    所以,她的不安只能通过这些不正常的方式发泄。


    确定她没受伤,严莉再去检查轮椅,发现有螺丝脱落,但不知道摔到了哪个角落。


    摸索一阵没找到,她临时翻出拐杖放到她身边,说:“我先去做饭,等下来修。”


    基因损伤导致的免疫力低下、慢性白血病等等都不值得提了,贫血眩晕、骨骼关节疼痛这些看似不危及生命的小毛病才是最影响日常生活的,所以严蓉的轮椅都得量身定制,尽量贴合人体减少痛苦。


    能修好当然是上选,不然重订得花不少时间,她没法丢下妹妹安心去工作。


    这里住了不少像严蓉这样自主生活成问题的随军家属,各单位会安排人定时照看,她手头也有应急呼叫铃,但有时确实难以面面俱到。


    “姐姐,还是我来吧?”


    严莉才迈进厨房,严蓉拄着拐杖过来了,俨然不是很放心。


    没别的意思,主要姐姐在家呆的时间没她多,厨艺自然也没她精。


    严莉围上围裙转头看见她,眉一皱。


    然后,不出意料,她被前者重新拎回去了,“呆好!”


    当领队久了习惯成自然,严莉板起脸来还是很吓人的。


    严蓉默默退缩了。


    她老老实实在沙发坐着,五分钟后,看一眼因为担心油烟渗出被严莉紧闭上的磨砂门。


    袖子里藏着她从轮椅上拆卸下来的零件,她起身,在厨房噼里啪啦的炸油声里,拄着杖,又一蹦一跳缓慢进了卫生间,抠出那枚螺丝钉,哐当,冲进下水道。


    ……


    就这样一直忙碌到五月份,最后一个会议结束,金霞仍没出现。


    程冥这时才感觉不对,再一打听,听说老教授退休了。


    “为什么?”她很惊讶。


    金霞教授刚刚返聘一年,看起来不管身体还是精神都还行,还作为专家顾问指导她们的课题……怎么会这么突然?


    “我怎么知道。”宋曼青语气不耐,埋在报告堆里头也不抬。


    程冥只能看到她脑后硕大的木质抓夹。


    好吧。


    宋女士还是这么看不惯她。


    当然也可能是作为负责人中的负责人,对方要撰写的报告实在太多,很难不暴躁。


    程冥识趣地退出了办公室不再打搅。


    所有材料整合上交,她们这个课题到这算结束了。


    后续还有扩大化生产,试点推行,五大防御中心总部联合开会探讨,挑选出几处海域进行第一批实行……这些就是决策阶层要考虑的了。


    注定会是场持久战。


    一旦成功,将有望彻底解决第三阶段的海洋危机。意义过于重大,计划处在初步启动阶段,反而不能公开。


    于是,她们这个课题组又像聚集起来时静悄悄没个响一样,默不作声地解散了。当然,每位参与者都会得到不菲的奖励,也会有表彰,但仅限内部少数人知道。


    物质方面的科研津贴,精神方面的荣誉证书,对程冥来说全是身外之物。


    她只在乎凭这次的研究成果,足不足以让她获得晋升机会。


    虽然课题算是她牵头组建起来的,但毕竟后面加入的人多,而她职位不够高,万一有人也很需要这次成就且足够不要脸……那就比较麻烦了。


    万幸,最终没发生这种事。


    一位助研的名字压在数位副研上方还是很少见的。


    程冥有点疑惑,甚至她的名次还在宋曼青之前。


    她细细回看结项报告,惊讶地发现,居然就是宋曼青最开始提议将她的贡献放在前面。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啊……”


    合上报告,程冥不由发出了和过去某鱼菌一样的感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溟嘀咕,“我劝你对她警惕一点。”


    “你又看什么了?”然而程冥并不会懂得它的别扭,只会怀疑,“敢不敢别删除浏览记录?”


    小溟:“……”


    5月末,程冥连熬几天大夜写完了申报材料,直接上交,一刻都不愿意多等。


    她想沿妈妈的足迹,重走一遍对方当年走过的路。


    尽管方向稍微有点偏差。


    是的,她试过想报动物团队,但被立即驳回了。


    快得让她怀疑自己不是怀着一腔热血想为动物研究添砖加瓦的杰出青年,而是被东楼重点防范的黑名单对象。


    不过本来没抱希望,算是意料之中。


    这是做研究不是真的打工,哪有做到一半跳槽的道理。


    5月28日晚,所有该交的材料都已清空,表彰会也开过了,总算闲下来,她拿得到的奖金请客吃饭。


    能邀请的都邀请了一圈,包括宋曼青等都在内。但大家各有各的忙处,团队不同就更难凑出齐整的时间,到最后来的依然是北楼这边的人。


    于是,这趟就成了谢师宴,以及,散伙饭。


    首先要感谢的当然是江德馨。


    而散伙,倒不是指她翅膀硬了,这么快就想踹掉恩师单飞,而是几个小师妹马上要结束最后一个月的实习回学校了。


    黄澄澄特别伤心:“呜呜呜师姐我不想走哇我妈不会放过我的我可能回不来了……不行、我是不会放弃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师姐你等我回来就往你名下考!”


    她握拳,坚定得像入党宣誓。


    “好。”程冥啼笑皆非,“我等你。”


    选的是当地一家特色餐馆的包厢,坐在正对门口主位上的江德馨幽幽举着筷子道:


    “唉~这么久的栽培啊,到底是错付了。”


    “嘿嘿江老师~”黄澄澄傻笑,“这不是师姐更年轻嘛……”


    “得,人不服老还不行了。”


    “老师别听澄澄的,”程冥玩笑道,“不是有句话,优雅的女人就像美酒,越久越香醇?”


    江德馨的筷子彻底落不下去了,惊讶抬头,“好啊小程,连你都打趣起我来了!”


    “哇哦,你好浪漫。”脑子里的寄生物像个无情的捧哏,有事没事插两句。


    不过程冥已经完美磨炼出视之如无物的技能。


    热热闹闹吃完一顿饭,她开车,先将女孩们送回宿舍。


    一路再次经历由现代社会转向自然原野再到更加高科技现代化的社会,不论看多少遍,这样的景色仍旧震撼。


    从闹市到防御中心,先是被城区灯火掩盖的璀璨夜空重现在广袤大地,繁星浩瀚无垠。接着,天边万丈高楼渐渐压来,她们像驶入怪兽之口,星夜被巨型建筑吞没,天空重新被撕裂为零星碎片。


    把车停放入车库后,程冥提出跟江德馨走一段路。


    “怎么突然想起问以前的事了?”江德馨看她这样就知道有事。


    果然,一下车,一开口,就是程染。


    头顶灯光柔和,师生两人一前一后,行走间影子偶尔相碰在一起,像命运错错落落,交织斑驳。


    “江老师……”程冥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话,“我听说,我妈妈到这里,是您引荐的。”


    第43章 你想跟我试试吗?


    “你听谁说起的?”江德馨反问。


    她先站定,程冥随之驻步。


    或许因为出门没带眼镜,看人模糊,她望向她的双眼微微眯起,加上逆光,更加显得深邃难测。


    “金霞教授。”程冥回答道。


    相隔一段距离,她们在灯下的影子被拉长抹直,泾渭分明。


    副研权限或许足够了,但,允了她承诺的金霞消失了。


    反常的会面,莫名的话语,神秘的字条……纸张已经焚毁,那串数字却像缠在心口的毒蛇,留下深深烙痕。


    对方没有给她联系方式,办公室完全搬空,什么也没留下。


    她找到她在研究所工作的学生,提出想见见她们老师,最终得到的回复是,教授去度假了,不想被打扰,她们也联系不上。


    太奇怪了。


    甚至,对方申请退休的时间就在她们从那神秘的10143室分别后没几天。


    当时金霞对她说过可以去找她。


    那样笃定的口吻,说明其短时间内绝对没有离开研究所的想法……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冥想不通。只觉得前方有巨大的谜团,如同黑暗里的涡流,滚滚蠕动着欲将她吞噬。


    她只能先从江德馨这边下手。


    “江老师,您还知道多少,有关我妈妈的事?”


    按金霞的描述,她的这位老师,跟她母亲的联系,比她原以为的要深得多。


    路灯没有温度,她的目光却被照得炽亮如火,好像能将夜色点燃、焚透,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对上这样的眼神,江德馨沉默许久,叹一口气,“我知道你想弄清楚什么……程冥啊。”


    她叫了她的大名。


    在回答她的问题之前,先起了这样一个头——


    “虽然五年前的事一直没有明确文书,但,其实很早就有定论了,上面认为是高智慧变异生物有预谋地报复杰出科学家,你妈妈她们,生还几率不大……你明白吗?”


    很有效果。


    程冥像大冬天被泼了盆冰冷刺骨的水,抿唇咬住齿关,从肌肉到骨骼都在夜风里轻微战栗。


    她当然明白。在法律条案上,下落不明四年就可以被认定为死亡。


    她只是,不愿面对。


    对于聪明的孩子,一句提点就够了。


    江德馨移开视线,无意识抚上手腕的银镯,将回忆娓娓道来:


    “我跟你妈妈,是在大学认识的,确切地讲是我的本科、她的研究生。同样的生物专业,被分到同一个宿舍。和你一样,她跳级念书,我比她大,但她年级比我高……”


    程染家庭条件没那么好,对大城市不太熟悉,在江德馨眼里,对方形象一直是孤僻的天才。


    后来关系变得亲密,她才知道,程染不是孤僻,也不是高傲,单纯太专注自己的学术。


    “那时候她想改名,但市中心太绕,她怕自己回不来,就拉我陪她去……”江德馨说着,好像再见了当年的场景,不禁笑出声。


    程冥:“改名?”


    “对,她原来的名字是,程不染。”


    江德馨凝视着绵延向远方的残灯夜色,目光悠长,“我到现在都记得,开学典礼的学生发言,最后,她在上面谈起她的座右铭,说,偏入此世染此身。”


    “不愧是曾经学文的,说起话来真是好听啊。”


    她眯着眼浅笑着,嗓音低缓,像沾了灰尘的旧唱片,播放的不是悦耳或不悦耳的音乐,只是怀念。


    尘不染。


    尘染。


    程冥听着,注意力也恍惚漫散了出去,随着江德馨的叙述,穿越了三十余年光阴,看见那意气风发的天才青年。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事。


    她不知道的,属于母亲的人生。


    “后来她结婚,有了你。本来事业已经走上正轨,有空闲时间了,你是在她人生规划里降临的。但后来……后来你也知道了。”


    从这里开始,江德馨的语气渐渐由轻松转向沉重。


    “你身体很不好,她需要钱,需要有获取更好医疗条件的途径,正好当时那个项目有不少有钱人投资,我没空,就引荐了她……”


    程冥立即问:“什么项目?”


    “有钱人感兴趣的还能有什么?研究延长寿命的方法。”江德馨笑了笑,“具体我就不清楚了,毕竟等我想参加的时候,项目已经被叫停夭折了。”


    因为,紧随着不久,即2143年——海洋核污染爆发。


    这里几乎成了全世界第一处建立起防御中心的。投资巨大的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被原地征用,生物研究所与后勤保障部先后拔地而起。


    参与原始项目的研究人员就地应召入职。


    当目标被冠上人类全体的名义,个体便太过微不足道。


    “她被调入研究所后更忙了。关乎成千上万的人的安全,关乎人类命运,她被无数实验任务压着,每天焦头烂额。那时候防护器具还不完善,怕有辐射,也不能随时回家,反而更加顾不上你,以至后来,你出了那样的意外——”


    也就是,因为持续高烧不退,神经中枢受损,彻底成了植物人,差点被医生宣判脑死亡当场出殡。


    “她一直很内疚,没有照顾好你。”


    江德馨看向她,道:“我不知道你对她有没有过怨言,但你应该明白,她很爱你。”


    尽管,小爱与大爱谈起来似乎总是相悖。


    “我没有孩子,但按我对她的了解,可以想象,她对你最大的期待是平稳的人生、安定的生活,能继承她的理想、完成她未尽的事业当然更好,但不管怎样,不会愿意看见你现在这样……”


    她说着,转过头,想从程冥的表情判断怎样进行后续劝告。


    但更多话还没出口,她顿住了。


    程冥站在原地,光在她的双眸和脸颊映下点点晶莹。


    已经泪流满面。


    “可是,江老师,”她喃喃,“她十二年都没有放弃我,这只是第六个年头,我怎么放弃她啊……”


    ……


    “你在想什么?”


    “想她到底说了多少实话。”


    “你不相信她?”


    “不……”


    夜深人静,程冥从沉浸的思绪中抽离,坐起身。


    黑暗里菌丝从她腰际滑到床面,“我只是觉得,她肯定有隐瞒。”


    已经深夜十二点。


    卧室没有开灯,只有室外极淡的光静静透过纱窗。吊坠悬在她胸口,红色贝壳似乎自己会发光,伴随她起来的动作晃动,像一颗外置心脏在轻跳。


    江德馨不希望她面对危险,不会对她知无不言。


    她们今晚聊了不少,程冥挺高兴知道了更多妈妈的故事,但,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


    她最后一个问题是——


    “江老师,您知道人鱼吗?”


    答案反而不重要了。


    就像她糊弄金霞时的回答一样,对方不假思索道:“听过,一种传说中的半人半鱼生物?”


    无懈可击。


    她再次后悔自己没学过心理,以及晚上光线不佳,看不清楚对方那一秒神情是不是有变化。


    如果这只寄生物是妈妈的手笔,她从哪里得到的它,什么时候将它放进来,又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怎样的目的……


    程冥攥住胸前那颗小小的“心脏”,自己的心也像被攥紧了,酸胀发涩。


    她又想起江德馨劝她不要太沉湎过去。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她以为自己所做一切都是为回到妈妈身边,可光阴真的能逆向吗?她怕到最后,自己终究会发现,所谓成长,只是不断与过往决绝,不断与旧人道别。


    生理指征总是直观的,压抑的情绪引发激素水平变化,皮质醇与肾上腺素刺激着血压升高、呼吸加速……小溟清晰感觉到她的难过。


    她将头枕在膝盖,像胎儿蜷在妈妈子宫的姿态。


    死寂如同帷幕隔绝了所有声音。


    盯着黑暗角落里凝固的一点许久,后知后觉,程冥发现太静了。


    平时这时候,就算屋里不吵,脑子里也吵。可现在鱼菌却静悄悄的,不知道准备作什么妖。


    她余光瞥见角落里手机屏幕亮光,哒哒哒,输入框多了一行字。


    菌丝偷偷摸摸打开了浏览器——


    【伴侣心情不好怎么安慰?】


    跳出的第一条回答:陪伴。


    程冥:“……”


    这寄生物像个刚从外星入侵地球的伪人,非常专注地搜找人类学习手册,专注到甚至没发现它宿主的注意力也集中了。


    小溟大致浏览完毕,开口对她道:“我理解你……”


    “你理解什么?你又没有妈妈。”


    程冥很不客气。


    小溟:“……”


    出师未捷。


    小溟:“妈妈。”


    “……”


    程冥一下哽住了。


    巨大的问号浮现在她脑门。卧室比死寂还要死寂。


    她用力按了按眉心,试图忍耐,好半天,终究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她又气又笑地骂它,“你好不要脸!”


    “你笑了。”


    它不以为耻。


    菌丝瞬间活跃起来,掠过床单,像一簇簇活生生的线形虫顺着她的指缝拱进她掌心,她的手刚轻轻一动,它们纠缠得更紧,不遗余力彰显存在感。


    一丝不苟地践行陪伴理念。


    “说起来,”在程冥甩开它之前,它很快进入第二阶段——转移注意,“人类不是两性结合繁衍后代吗,为什么你从没提过你的父本?”


    梅开二度。程冥又一次感觉世界被问号占满——


    你等等,搞植物杂交的才把亲代双方称为母本和父本吧?


    这知识是不是学得太杂了点?


    她绝望揉了揉额头,忽略它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没什么值得提的。”


    程进或许是个不错的科研人员——尽管很多时候程冥觉得他只是沾了程染的光辉——但他作为父亲实在表现平平。


    相比程染,程进对她的关注少太多。


    大概就是非常典型的爹。一辈子沉默寡言不闻不问,对孩子一生最大的影响是那枚精子,比起母亲的意义不足万分之一。


    这么形容好像有点不孝。


    不过她觉得,作为家人,双方能这样客客气气相安无事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在她更早的记忆里,程进对她甚至不是冷漠,堪称厌恶。或许是嫌她给家里添了太多麻烦。


    鉴于书里总把父爱渲染得如山如海,小时候她认定程进其实不是自己的生物学父亲,为此十分天真地问过程染:


    “妈妈妈妈,为什么你能一个人生我呀?你好厉害!”


    程染那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她到现在还记得。


    当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后来才隐约想起,似乎就是当天,程进回家后,两人大吵了一架。


    那之后,他对她的态度才好转了些。


    再之后长大了,接触外界多了,程冥蓦然发现,哦,原来书是假的,只要不打不骂不指手画脚展示其“雄”风就已经打败了95%以上的人类亲爹……她自此释然了。


    不过,对一只社会化程度不足的寄生物,这些理念还是太抽象了。


    “好奇怪啊。”小溟感慨道,“动物抚育后代有单亲模式有双亲模式,人类说是双亲育幼,可大部分人又都默认养育责任主要在母亲……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推崇双亲制度?”


    哪怕许多“正常家庭”实际情况就是丧偶式育儿,世俗观念却依然会对单亲家庭报以异样眼光。


    “……”


    程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这探讨得未免深奥了,她研究生物,还没研究过人类社会学。


    “我不知道……”她的思维不知不觉被带偏了,问,“那你们又是怎么繁育的?”


    问完她才觉得不对。


    哪来的“你们”?它哪里有同类?


    五界分类系统都没有它的位置。


    “我也想知道。”这怪物却兴奋了,菌丝在她手里扭来扭去,“你想跟我试试吗?”


    程冥:“……”


    程冥扯下菌丝,无情拒绝:“物种不同,生殖隔离。”


    ……


    6月初,历经一系列的审核、评审、评议会,副研申请审批通过。


    至此,距离程冥成为助研还没满一年。


    不出意外创下了最快晋升记录。


    从助研到副研通常要求三年以上任职,但有正级研究员推荐或者在特殊领域有突出贡献者可以破格申报。显然,程冥都符合。


    结果是意料之中。


    但真正收到消息那一刻,内心仍刹那涌起不平静的涟漪,像石子滚进静水潭,咚——


    “工号7086程冥同志,恭喜您成为真菌研究团队的副研究员,请您于6月13日前前往北25013室,完成以下手续办理……”


    她这则将简短的通知来回看了三遍,最后摁熄屏幕,抬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知道,这将是一个新的起点。


    温热的气息拂在轿厢壁上,透过模糊的玻璃,她看见广阔无垠的海洋。电梯正在上行,驶向一个崭新的领域。


    北楼250层。


    更加奇绝的高度,能看到更远的海平面,周围基本没有了阻挡视野的建筑。


    阳光下的海面,泛起沥青般浓稠的金色波澜。


    她眺望远方,这一秒油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海水能恢复澄澈,那里面,也许能有她一份功劳。


    研究的枯燥毋庸置疑,但当以人类历史度量,研究的浪漫、纯粹与崇高也毋庸置疑。


    “劝说别人为大义献身是不是一种洗脑?”小溟破坏气氛道,“这不是很反人性吗?”


    生物本性是求活,她们的规训却要个体为群体让步,乃至自我牺牲。


    程冥没有生气,面朝大海轻笑道:


    “也可以从生物角度理解,归结为群体的自私基因作祟。当面对有灭族风险的灾难时,自然需要具备这种‘崇高意识’的个体站出来,才能保证种族延续。”


    叮,电梯到站。


    出了厅门,她往目的地走去。


    不同楼层间虽然各个区域功能大有文章,但单从外部看,楼道基本构造是一致的。


    沿途过了三道门禁,两侧墙壁从平整的白面变成了间或镶嵌玻璃或金属的复杂结构,她才恍然反应过来,13室并不是会议间,而是实验室。


    又通过一段高科技生物识别通道,眼前才出现比较正常的门。


    看清门牌号,她上前敲响。


    几秒后门开了,先探出一张精致的笑脸。


    穿着奇怪流光材质连体服的女人看见她的胸牌,顿时咧开了嘴,“程冥?欢迎,进来吧。”


    她跟着对方进门,入目就是实验台,井然有序的空间,坐了四五个同样穿着的人,听见动静,齐刷刷扭头,对她露出了笑容:


    “欢迎欢迎!”


    奇怪的热情……笑得她莫名发毛,有点想重新拿起手机确认下地点。


    正犹豫要不要摸口袋,程冥的视线凝住了。


    对面,就在这些人的背后,隔着数道从天花板落到地面的巨大玻璃墙,她看见了那有着盘曲枝芽的密集“丝线”。


    纤柔的,浓绿的,如同宝石夺目,又如同鬼魅摄魂,一下令她再移不开眼。


    嗡,脑中一声巨响,震得她发晕发眩——


    那赫然就是去年11月份想杀死她并带走小溟的藻状真菌!


    第44章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其实叫‘菌鱼’


    相隔数米,浓密的菌丝铺张满墙,像静静等待猎物上门的蛛网。


    程冥怔愣抬着头,只觉得腹部泛起了幻痛,神经也隐隐紧绷到极致的战栗——


    哪怕过去好几个月,那晚在公寓卧室被堵截的遭遇仍然记忆犹新,噩梦程度绝对排得上她所有经历的前三。


    要不是小溟慢吞吞来了句“没结成神经网络,就是个普通菌”,她可能反应过激。


    饶是如此,她的瞳孔也不由散大了,下意识后退一步。


    唰,对面那模样精致的女人不知从哪掏出本打分表——


    “进入实验室无自主防护意识,扣十分。”


    “……”啊?


    程冥懵了。


    “哦对差点忘了介绍。”


    看见她迷茫的眼神,女人用胳肢窝夹住打分表,喜笑颜开,冲她伸出戴着厚厚胶皮手套的手,“你好程副研~我是你的主考官,周佳。”


    ……


    天杀的,没人通知她第一关是入职考核啊!


    两个小时之后,饱经摧残的新晋副研究员走出风淋间,脱下防护服,有点呆滞地在休息区坐下,魂都好像不在身体里面了。


    紧跟着出来的周佳还不放过她,手里笔一刻没停过,嗓音里满是洋溢的喜气,“恭喜,你的最终得分是负六!”


    外部区域那几个明显是周佳团队成员的人,见门打开,纷纷伸长了脖子,听到这结果,顿时“哇”声一片,此起彼伏附和:


    “恭喜啊恭喜!”


    一个个笑得非常开心。


    只有程冥一脸麻木。


    你们到底在喜什么?


    从没考过这么低的好学生,从刚开始扣分的难以置信,到过程里的无地自容,到现在已经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呵呵,可算知道她一进门,这些人在笑什么了。


    原来是等着看笑话的激动。


    对,她甚至倒欠分数。


    所以呢?


    接下来打算怎样?


    没收她的副研资格?


    “真的,开心一点啊!”周佳姐俩好地拍她胳膊,“你这分数已经是拔尖的那一批了,之前还有倒扣一百的呢!”


    程冥疲惫地抬眼看她:“……”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主考官收起打分表,唰,又不知从哪摸出本手册,“下面让我们愉快地开始培训吧~”


    魂游天外的程冥卡顿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等会?


    现在入职培训?


    “那刚才两个小时在干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佳浑不在意,“哦,你就当摸底考试吧!”


    ……


    “程冥。”没有眼力见的鱼菌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好像被耍了。”


    没说错。


    但不是好像。


    被耍了。


    程冥确信。


    25013室是特意划出来进行入职培训的实验室,周佳是安全训导员。就是说,她负责指导没进过高级实验室的新人,讲解要点,手把手规范其操作。


    按照正常流程,所有培训结束,最后才是考核。


    所以,一上来猝不及防的高难度,十分里至少有九分,纯是考官想看乐子。


    “我知道你可能想打我,但不行哦,我还把控着你的分数。”周佳扬了扬手里打分表,笑得很特别……特别的找打,“你可以选择在合格后挑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套我麻袋。”


    怎么用一张这么漂亮的脸说出这么欠揍的话的……


    程冥实在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应对,只好当自己面瘫。


    “开始吧。”


    她说着,抬手拢住散下几缕的发丝,重新把头发挽好,塞进帽子里,拉好防护服。


    没别的原因,只是小溟正磨“菌丝”霍霍,“要什么麻袋,我一枚分生孢子……”


    然后被强制静音。


    程冥:“闭嘴。”


    五天授课,第六天现场测试。


    将近一周时间,总算结束了这场惨无人道的折磨。


    最后一天,整整五小时的高强度考核,脱掉防护服换回常规白大褂时,程冥都感觉自己不是脱了件衣服,是被扒了层皮。


    实验室的办公隔间里,周佳在电脑前下拉表格,汇总出最终成绩。


    “哦哟?”她发出惊奇的声音,“居然一次性合格了,恭喜啊!”


    ……这喜道得真是违心。


    程冥站在旁边看她录入,早被磨得没脾气了。


    想起测试里占分最高的部分,她问:“副研就能进四级实验室了吗?”


    周佳打印成绩单,头也不抬:“当然不能啊!”


    程冥一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被耍了。


    那她这几天学的是什么?


    “不能独自进入。”这位主考官笑眯眯地补充,说话大喘气,“要跟你的正级研究员一起哦。”


    啪,红章印上,入职培训这关就算过了。


    接着程冥还需要通读规章制度、签订新的合同条约,以及重建工作档案。


    完成上面一系列流程,最后才是去找江德馨,分配新的工作任务和研究方向。


    带上所有文件,临走前,她望向里面那扇巨大的玻璃墙,问:“它叫什么名字?”


    周佳同时兼任实验生物管理员,这几天给实验室的真菌更换培养液时完全不背着她。


    “它?”她往小隔间的窗口望一眼,道,“哦,黑绿狡诈藻状菌。”


    程冥差点被门槛绊到,扭头,“啊?”


    “你们的命名方式可真有意思。”小溟默默吐槽。


    “对。”周佳打了个响指,“这种菌最狡猾了,尤其喜欢装死,然后趁你一个不注意溜出实验区……江组长要是让你自己选方向,听姐的,避雷大型藻状菌!”


    她以过来人语气沉重道。


    程冥想了想,再问:“它有什么实际应用价值吗?”


    她是在试探,这里的人知道她们培育出来的菌株被用于制造怪物吗?


    周佳诧异抬了下头,展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接着,用下巴示意她的手,“保密合同,第二十一页第一百四十一条,看见了吗?”


    程冥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艰难腾出手,低头翻到对应页数,一看——


    禁止以探听、窃取、收买等任何手段获取其他实验室相关研究机密的行为,违者将视情节轻重受到通报批评、行政处分、革职等不同处罚;情节特别严重者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下面还直接附上了具体法律条款,量刑直接等同于泄露国家秘密。


    可能一不小心就被判终身监禁。


    程冥:“……”


    这签的是劳工合同还是卖身契?


    走出办公间,实验区域独有的化学试剂混杂的空气拂面而来,轻微刺激鼻腔,令她的脑神经更加清晰活跃。


    她也是近期才恍然意识到,她之前,一直错估了研究所与保障部之间的关系。


    如果把研究所叫做“理论所”,那么,保障部又可以叫做“实践部”。


    研究所开展的是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做着探索性、创造性的工作。而保障部,则是利用了基础和应用研究的成果和知识,进行开发研究,获得的产品可以直接投产投入使用。


    表面上各司其职相对独立,实则一脉相承。


    两边错综复杂的联系,最终构成一体的防御中心,其间脉络远比想象得更深更广。


    这个钢筋混凝土托举起的庞然巨物,就这样昭然矗立在所有人眼前。可除去那些可以触碰的物质,漆皮骨架之下,究竟还藏有多少秘密?


    再看向那曾经带给她无限恐惧的实验菌株,程冥已然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原来,要到副研及以上,才算是真正归属于这个地方……


    许多过去联想都想不到的秘密,就这样大喇喇展露在了她面前。


    ……


    又用了三天时间,办完所有手续,跟江老师谈好后面要开展的课题,还跟新的团队成员简单接触熟悉了下。


    副研就需要自己带队伍了。


    当然,江德馨依然是她顶头上司,各项申请还得对方过目。


    但总体而言,她的权限比过去大了太多,自由度当然也相应高了很多。


    说得更赤裸些,她能暗箱操作的空间更大了。


    一切尘埃落定,程冥调整了轮休时间,回公寓修整半天。


    坐在床头,她拿起手机,准备给曲赢发条短信。


    前面堆积了不少未读信息。


    对方这一去已经快半年,至今音讯全无。


    字符在指尖蹦出又删除,删除又重输……到最后,输入框只剩孤独的光标一闪一闪。


    “你在犹豫什么?”


    “……”


    程冥索性摁灭了屏幕,将手机丢到一边,仰头向后倒进柔软的床铺。


    “你要是不盯着,我应该就没这么犹豫了。”


    小溟:“……”


    难度有点高。


    它想了想,提供一个思路:“不然你把眼睛闭起来打字?”


    所以,到底有什么不能让它看的?


    鱼菌委屈,但鱼菌不说。


    “有一个疑惑……”安静很久,程冥缓缓道,“你本质上到底是鱼,还是菌呢?”


    她太好奇了。


    也许鱼才是主体,但因为菌丝存在感太强,她下意识就把它命名为了鱼菌。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其实应该叫‘菌鱼’?”


    小溟:“……好难听。”


    来自深海的怪物再一次无情痛批人类的取名艺术。


    不过它仍没听明白程冥想做什么。


    神经思维太跳脱了,恐怕完全的交融都未必能瞬间理解另一个人一秒间闪过了哪些念头。


    “我想测一测你的DNA序列。”程冥说。


    ——这是一件她很早就想做,但碍于当时条件做不了的事。


    时至今日,她终于有了机会,下定了决心,问:“你配合吗?”


    她说过很多次,她想弄清楚它的来历。


    最初是被她当做一个必须的待办,没有回旋余地。但现在,她却在问它的意愿。


    主要是,她未必分得出哪一部分是最本源的它。


    菌是它,鱼也是它,可谁为主、谁为次,真正关系着它来到她身体的方式。


    关系着在寄生之前,它最原始的面目。


    关系着母亲做过的事。


    “我有的选吗?”小溟反问。


    它很在意,“你说过了,确认之后要好好考虑我们的关系。”


    “……好。”程冥无奈失笑。


    她偏过脑袋,半边身体压在黑色沥水似的头发上,笑着握了一下它的菌丝,“合作愉快。”


    是同一个地方,但早已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去年她们还在这里操刀相向,想将彼此赶出身体,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现在,却都已接受对方是自己亲密无间另一半这一无可否认的事实。


    接受了调和与让步,接受了分担与共享,接受了齐力与同心。


    人生际遇,还真是奇妙。


    身是一体,灵魂尚是未解之谜。


    她们不知道彼此的砝码,但她们在天平两端,都压上了自己的全部。


    第45章 我接受你。


    生物研究所299层。


    这里已经防御中心最高的地方。


    随着高度逐步上升,建筑结构的不稳定性会大大加强。依目前的科技,以安全为前提下,人最多只能上到这一层。


    再向上的43层楼基本是装饰,至多用于存放仪器。


    坐北望南,向前是汪洋,向后是陆地。


    天气足够晴好,可以看到极远极远的海涯,朦胧模糊的一条灰白边际线,目力所及,没有一丝遮挡。


    不久前程冥曾站在250楼眺望大海。


    再往上百米的这299层,交错的位置,不同的时空。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内,面前一扇巨大玻璃窗,另一名陌生的女士坐在转椅上,翘起单条长腿,姿态优雅从容,也面朝着同样的方向遥望海洋。


    她手边扣着一个红色的小玩意儿,似乎是什么地方的装饰品,正被她翻来覆去地拨玩。


    这里视野好,通讯条件也不错。


    一百海里开外,出动“捕鱼”任务的舰艇正从东屿返航,前往澜江港。这是彼此直线距离最短的一点,终于能够接收到信号。


    只可惜地球是椭球体,纵使千米的高度也望不到圆弧的另一面。


    视野里空空荡荡,只有浩瀚的海平面孤独地皱起又展平。


    “为什么自投罗网,你们准备做什么?”她问,“你留下女儿了?”


    这个问题,根据她们的生物习性而言,实际是在问,你做好牺牲的准备了?


    ……


    “那不如帮我个忙吧,我来给你们选个时间。”她悠然后靠,继续道,“论起对防御中心的了解,你们比不上我。”


    ……


    “这个月不行,她还没做好准备。”


    ……


    “别激动。”对面不知回了什么,啪,耳畔突地一个杂音爆响,她低笑一声,劝道。


    避免耳朵再受伤害,她将通讯设备挪远了些。


    嗡嗡浪潮声叠起,听筒里根本没有人言,却传出难以描述的动静——


    像海底鲸鱼吞吐气泡,伴随悠长旷远的鲸歌,时缓时疾,最初激昂慷慨,像是迫切的质问,甚至夹杂着愤怒,但到最后,都变成了哀伤的咏叹调。


    十分复杂、以人类语言系统无法理解的声音。


    如果非要转换成人语,简单总结一下,那大概是——


    “你在为她铺路,你把她当成你的女儿吗?”


    “我们才是你的族人。”


    “领袖。”


    喀嗒。


    褚兰英低头,那小玩意儿从她指尖滚出,落到地上,骨碌碌打着转——


    一枚指盖大小的圆润海贝。


    ……


    北楼187层。


    结束一天工作,其他成员都已经下班,程冥呆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内,沉默看着比对结果。


    靠住椅背,手指轻点在胸口,隔着衣服布料,无意识触摸下方那微微凸起的硬物。


    生物信息分析需要的重要基础,是她借着现在职务的便利,进入电子资料库,私自拷贝走的全部基因数据。测序、序列比对、构建系统进化树……一系列流程下来,可以直观看到自己的遗传信息与现有生物的相似度。


    结果三足鼎立。


    有她作为人类的正常基因组,有与浪生浮花藻菌吻合度极高的片段。


    至于第三段匹配到的物种DNA,研究所自有基因库中没标注出名字,只有一个简写的代号——MM。


    没有疑惑太久,联想到保障部与研究所实际资源信息互通,她很快猜测,这就是被保障部命代称为“鲛”的生物。


    即mermaid的缩写,人鱼。


    第一次测出这样的结果,程冥以为是提取不够纯净,混入了自己的细胞。


    于是接下来两周,她见缝插针改变策略,没再遵循体内寄生物的建议,而分别采了毛囊、血液、口腔黏膜等多个地方的细胞;也没用常规技术手段,自己摸索着进行单细胞测序,尽最大努力排除干扰;重新预处理,改变了算法、调整了参数……


    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这就是事实。


    分不开。


    每一部分都是它。


    她也是它。


    她究竟是个什么成分的融合怪,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上的基因重组?


    现实超出人类理解的荒谬,程冥有点想笑。


    又有点想吐。


    难怪当时寄生在变异浮浪幼虫里的鱼怪只是吞了小溟一粒孢子,却复制出了她的外貌。基因融合的想法原本只是一闪而过,谁知竟然一语成谶。


    胃部肌肉在翻滚在抽搐,难以言喻的作呕感蔓向五脏六腑,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烧灼。


    她真的在孕育一个怪物。


    她浑身上下就是一个巨大的孵化器。


    小溟安静了很久,从她出现反常开始,旁观她细小的情绪波动,到现在越发崩溃,难以忍受到出现不适的生理反应。


    “接受不了?”


    相比于她,寄生物对着这结果平静太多,声线也比平常冷上许多,“我还以为你早已经习惯我了。”


    它学习了怎样安慰宿主,却不知道怎样合理表达自己的伤心和委屈。


    于是一出口,自嘲,讥讽,甚至有一丝扭曲残忍的戏谑。


    太缺乏同理心的非人感,一不小心,可能演变为相互攻讦。


    “这是两码事。”程冥说。


    她盯着电脑屏幕,幽光静静倒映在她的瞳孔。


    白底上纵横交错的枝桠,冰冷的,客观的,理性的,蕴含不同意义的黑色线条,延展着生命的脉络、物种的长度……像妈妈初次看见孕检单,第一回如此直观地面对冲击。


    接受一只怪物,和接受自己被由内而外改造成怪物,是两码事。


    程冥不由联想到了一个极端的事实——


    就算它的精神存在能被死亡抹消,只要她还活着,或者更残酷些,只要她的生理机能还存在,只要她的基因还在复制转录,它都能借她的身体重生。


    “你比核辐射还可怕,你知道吗?”她说。


    核辐射最直观的危害是损伤DNA,影响基因复制、基因表达进程,生物体无法正常进行细胞更替,于是外化在表观上,就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在遭受辐射后,皮肉不可逆地腐烂、融化。大多数会迅速死于屏障受损后的感染。


    最长远的危害,则是会造成基因突变,也就是现在所看到的,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怪物形态。


    而它是寄生,比病毒还要蛮不讲理的寄生。


    不仅截断宿主的DNA,还把自己的基因嵌进宿主的基因组,再没有拆分的办法,从此跟随宿主一生。


    假如宿主持续繁衍,则将世世代代都携带着它的一部分。


    程冥看着自己模糊的轮廓,多像人啊,谁能想到,在生物层面上,她已经完全没法归属到人这一类别。


    她抓住胸口的贝壳吊坠,小臂肌肉绷紧,闭眼,呼吸渐沉。


    假如一切真是程染主导,那么,她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吗?


    或者,这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即便是为了救她,什么母亲会将女儿改造成这样的怪物?


    自己真的,没有被程染当成试验品吗?


    “你想杀死我?”小溟提问。


    “……不是。”她缓缓睁开眼。


    “讨厌我?”


    “……不是。”


    “那为什么难以接受?”


    程冥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她一直逃避而没有仔细思索的一点是,她现在的状态,其实无限接近于曲赢那样的“完美产品”——


    拥有怪物的能力,也有清醒的自我认知,通俗地说,有“人性”。


    唯一的偏差在,曲赢精神稳定正常,而她身体里,鲜活地存在着另一个意识,一个属于怪物的意识。


    甚至能与她争抢躯体控制权,干扰她的行为活动。


    她应该问问曲赢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可当手指压上输入键时,她犹豫了。她不敢,对面也大概率不愿意提。


    但她几乎可以猜到,跟程染脱不了干系。


    不能怀疑母亲……


    这句话被她偷偷在心底念了千百遍,好像能就此筑起防卫的高墙,可此时此刻,面对愈发噬人而不见齿的现实,依然溃不成军。


    最后,她说:“我害怕。”


    无人操作太久,电脑变暗,深黑的屏幕映出她的影子,她们与彼此对视,像穿透异界的隧道,混沌不可知。


    程冥轻轻笑起来,眼泪藏在昏暗里,“你看你,能理解我,想理解我,但从来无法真正理解我。”


    这三个“理解”,每个含义都有所不同。


    因而,说完她想起,它甚至未必能很好地理解这句人话,不由笑得更加轻蔑与嘲弄。


    黑屏倒影里,缕缕菌丝攀在她肩头,仿佛丛生的荆棘扎刺在白色实验服下,看不清面目的怪物亮出獠牙,寸寸啃噬她虚幻的躯壳。


    她感受到了自己萌生的退意。


    江老师说得很对。


    真相有什么重要?程染已经不在,而她现在还好好活着,就该带着亲人的爱继续活着,管那爱是否足够纯粹。


    可大概,这就是研究者的天性吧。


    当未解之谜横在眼前,离答案触手可及的距离,一边劝说自己安于原地,一边一步步往前。


    不论前方是胜利的终点还是深渊。


    “我不想的。”小溟轻声道,“我决定不了我的来路,决定不了我的存在形式,决定不了用不用你做宿主……也决定不了,让你不害怕我。”


    这次它控制住语调,终于将委屈表达清楚了。


    她们都是蒙昧里的婴孩,突然被拉进彼此的生命,跌跌撞撞地纠缠,戒备,试探着信任,摸索共存的方法。


    程冥静坐许久,叹了口气。


    “对,所以别伤心。”她手肘倚上扶手,歪头,轻柔抚摸自己的脸颊轮廓,像抚摸看不见的爱人,声音很低,但很清晰,“我接受你。”


    我接受我自己。


    第46章 让我自己试试。


    程冥回到公寓,脱了衣服走进浴室。


    路过洗漱台前的镜子时,她停了停,侧退一步,弯腰探身去,在镜面轻吻一下。


    光洁的银镜被热息烙下唇印,看着那暧昧痕迹,一瞬间心跳加速了两倍不止。


    没等小溟做出回应,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快步迈进淋浴间。


    仪式感。


    她用仪式感说服了自己。


    答应就是答应,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主要自己面对的是只本就缺少人性的寄生怪物,她还期盼着它能遵守人类的道德法则,当然她得首先以身作则,哪有什么不付出一星半点就能得到……


    人在羞涩尴尬的时候不仅动作忙碌,思维也很忙。


    程冥短短时间闪过很多念头。


    她指责它可怕,指责它不理解她,指责它装人装得再像,却根本不屈从于人的思维……可她终究得承认,她着迷于这样的它。像危险的罂粟,一旦染上,无药可救。


    前行的路太混沌。


    她恐惧它的存在,又需要它的存在。


    她贪恋它的陪伴。


    体内体外很久没有多余的声音。


    直到她拨开水闸,温热的水从花洒喷下,哗啦啦,暨被勾引三分钟后,小溟终于后知后觉,像只水泡噗地冒了出来——


    “接受的意思是……你接受我们是伴侣了?”


    峰回路转得太突然。


    要不是被刚刚突如其来的吻,还有宿主到这会儿依然猛增不减的心跳,它指不定半夜才能拐过弯来。


    “嗯。”


    程冥抬手拨过颈后。


    这次进来她没扎头发,也没戴浴帽,被水汽蒸透的菌丝顺着缝隙绞住她的五指,湿漉漉的黏滞感。


    更多的“发丝”垂在她腰间,几缕搭在肩膀、胸口,察觉到她的意思,刹那像被春风吹过的野草疯长。


    蹭过皮肤的指节勾出一阵异样酥痒,她侧头看向那小块区域,不是错觉,确实不一样,触感有点凉有点滑……鱼鳞。


    她打了个颤,下意识就想谴责,“你怎么……”


    小溟:“你说你接受我了。”


    “我——”


    话是这样讲,临到头还是觉得准备不足,程冥咬了咬唇,心一横,“你先别……让我自己试试。”


    水珠四溅,水雾渐渐升腾起来,将头顶灯光散射得氤氲。


    “唔……好吧。程冥。”它叫她的名字。


    没带别的意思,它只是想叫她,像小狗摇起了尾巴,愉快悦耳的声线。


    然而,以前怎么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叫出自己的大名,这么怪,这么……难以形容的,让人心脏颤栗,手脚发软。


    她在研究所可以游刃有余,在外人面前也可以装得和正常人一样,但跟“自己”独处,面对的明明只有一只不讲人类礼义廉耻的怪物,不知道怎么别扭成这样。


    心脏负荷严重,心速根本减不下来,脸红得不成样子。她很害羞,但还是努力走出了这一步,单手撑着墙,背脊弓起优美的弧度,低头抵在手背,闭上眼。


    更多水雾聚集,模糊了所有轮廓,影影绰绰。


    “嗯……”她混沌地张口呼吸,深深浅浅,尝试适应自己的存在。


    温暖的水流润过每一寸肌肤,她的身体比喷涌的水还暖,暖到发烫。指尖像卡进了火山口的温泉,岩浆积石摞摞,进退维谷。


    很艰难。


    明明第一次它猝不及防的强闯都没这么难。


    皱眉思索半晌,程冥终于明白哪里出了问题,难堪地开口,喘息将声带扯得破碎,“你,把鳞片收起来……”


    “我控制不了。”小溟道,“还是我来吧?”


    说不清是因为她的狼狈还是它的动情,忍耐太久,嗓音被磨得这样沙哑。


    白雾蒸腾,它蠢蠢欲动着想接管她的身体。


    “不行——”丧失自主权的感觉不好受,她不乐意。片刻静默后,她又道,“给我留只手。”


    选在这里而不是浴缸,就是不想被完全裹挟。


    菌丝得努力和水的表面张力抗争,没那么自如,一绺一绺,像湿淋淋的小蛇,只能环贴着她攀爬,留下黏糊糊的缠绕痕迹。


    “好。”小溟答应了。


    程冥惯用右手,它很体贴地退而求其次。


    混水阀开得足够小,水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濛濛薄雾填充玻璃隔绝的区域。她赤脚踩在被浇湿的地面,脚趾也通红。瓷砖有颗粒,可还是觉得有些滑,她不安地抓住墙面固定的不锈钢扶手。


    乌黑的菌丝趁势而上,在扶手上绕了几圈,把那只右手绑上了。


    “小溟!”


    程冥这才发觉上当。


    但晚了。


    她被迫与这片空间固定,浑然一体,同样湿哒哒,滑溜溜,向外散发着灼烫的温度,喷吐着潮气与热气,诱人无比。


    第二个字还没吐完,她一张嘴,守株待兔的菌丝立即寻隙钻入,缠住她的舌头,凉滑与湿软融成糜乱的一团,碾碎了所有没能出口的字眼。


    ……


    太坏了。


    假如一开始就没有主动权,最多是被动承受。然而给予自由再剥夺自由,人下意识就想反抗争取。像挂了朵似乎触手可及的鲜花在前方,被勾得心痒。


    参与感互动感确实增强了。


    就是这澡洗得,像打了一架,程冥手肘都磕青一块。


    洗澡的好处是,结束之后不用再清理。


    坏处……坏处太多了,一个站不稳当就足够被它折腾八百字。


    因为不习惯左手,跟它抢夺操作权也于事无补,只会导致情况更加混乱。


    最后历史重演,变成宿主和寄生体的搏斗。


    还不如在床上……


    程冥发出后悔的叹息。


    吹干擦净,她累得蹬掉拖鞋,栽进软绵绵的被窝。


    小溟用菌丝摩挲她右手那块淤青,愧疚地反思:“我下次一定再绑牢些,就不会被你轻易挣脱了……”


    “……”


    程冥闭眼,“你还是不要思考了。”


    明天江德馨有事需要她搭手,她得早点去,先把自己实验室的事安排好。


    前几晚对着测序结果焦虑得睡不着,现在彻底接受现实,总算身心都放松下来,能好好补个觉了。


    但小溟的精神还是很亢奋。


    关灯后十分钟。


    “程冥,程冥,我们在里面装块镜子好不好?”它小声诱哄。


    能品味到她的快乐,但不能亲眼看到她的美,太遗憾了。


    “……好。”程冥迷迷糊糊,神经中枢根本无法清晰地处理问题。


    于是菌丝欢快地从被子底下溜了出去,将手机拖近,找到防御中心对接公寓业务的线上平台,选中商品,点击下单。


    一气呵成。


    ……


    程冥并没有发现她的余额不翼而飞了一部分。


    第二天上午十点,咚咚,她敲响了江德馨办公室的门。


    “江老师。”


    “小程。”江德馨已经在等着了,放下笔,捡起桌上一只U盘递给她,“下午有个实验你给我当助手,做下准备,要进P4实验室。”


    “好的。”程冥接过东西应下,“哪些准备?”


    “心理准备。”江德馨开了个玩笑。


    程冥:“……”


    “把里面的重点好好看看。”江德馨点了点她手里的U盘,正色道,“你是通过了考核的,我也相信你的学习能力,不过理论和实际操作毕竟不一样。”


    她无声吐气,点头:“明白。”


    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简称P4实验室,全世界防护水平最高、最先进、最前沿、也最危险的实验室。这里头研究的微生物往往烈性、高危、传播途径不明、且暂无有效治疗方法。因此又被戏称为魔鬼实验室,“潘多拉的单间”。


    虽然好奇,但鉴于保密条款,程冥自觉地没有询问过多。


    她只是助手。


    熟记流程,严格遵循操作规范,被要求做什么时去做就够了。


    ……


    通读记牢了所有要求,下午两点,程冥准时跟江德馨上到211层的四级实验区。


    之前跟周佳接受过训练,有一定心理准备。


    但当把知识点带入现实场景,果然,理论与实践是有壁垒的。


    四级实验室的防护服相当厚重,防水防尘防电防腐蚀,并且要维持正压,自备呼吸供气系统,全方位密闭。除此外,鞋子是专用的实验靴,厚底防滑,手套一层叠一层,消毒程序一套接一套。


    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完成实验任务,工作效率可想而知。


    中途江德馨几次关心她的状态,反复强调“坚持不住一定要说”,或者直接指挥她去边上歇歇。


    程冥只是负责清点保藏室的菌种,帮忙传传物资,半天下来像负重十公斤跑了十公里。


    等离开了实验室,脱除掉防护装备,淋浴消毒完毕,她坐在休息廊道,脑子还在发蒙。


    “怎么样?还能适应吗?”江德馨随后出来,问。


    程冥一抬头,看见脸色不变大气不喘的老师,肃然起敬,“江老师,您真是宝刀不老……”


    “干我们这行身体素质差可不行啊。”江德馨笑起来。


    “其实我身体还行,最多免疫力弱一点……”程冥清咳一声,企图为自己正名。


    “真的吗?”小溟不信,在她脑子里嘟囔,“那你昨天那么容易就累了……”


    这鱼菌又擅自打岔。


    程冥羞恼反驳:“那是你每次消耗我能量太多了!”


    实验核心地需要安全高效,每一个功能区都条理分明,臻于完美,严谨到苛求。但出了实验室,这一层的楼道结构和区室布局错综复杂,跟她去过的所有楼层都不一样,好像有意地打乱人的方向感。


    廊道角角落落都有监控,门禁系统也是顶级的尖端严苛,走几步就能看见警报器。


    科学探索的前沿阵地,最危险的地方,当然需要最高等级的防护,可以理解。


    只有一点不能理解的是——


    跟江德馨往外走时,程冥忽然站住,指着一个方向问:“江老师,那边是不是还有一条路?通往哪里?”


    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但她进来的一路上,除了赞叹、观察、尝试记下路线,就是在找不同。


    很考验脑力。


    但程冥的身体行不行暂且不谈,脑子一定好使。


    于是她发现了,所有监控朝向,都避开了那条通道。


    这样秩序森然、集中了最先进科技的地方,怎么会落下监控死角?


    她担心是自己计算失误,出来时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江德馨停脚望了一眼,轻描淡写:“废弃的实验室,不用管。”


    程冥收回视线,没再多问。


    只是若有所思。


    “怎么了?”


    小溟对她的反应很敏锐。


    “还记得那串数字吗?”


    “什么?”


    但对其它事情似乎就远不如她了。


    程冥回头瞥一眼,幽长的走廊,冷白的光泽。


    一堵堵平滑无缝的外墙,像坚实可靠的盾牌矗立在科研前线,守护着生命,隔绝着危险。


    又像密不透风的棺椁,四方高墙反扣,不知道内部埋葬着什么秘密。


    金霞教授给的那串数字。


    开头五位,是21140。


    第47章 “程冥,别去。”


    7月7日中午12点。


    211层。


    平整光洁如镜面的地板反照幽幽冷光,推着装有不明液体罐的实验室手推车,周佳穿过走廊,全身罩得严严实实。


    “周老师——”


    有人在背后叫她。


    她冷不丁扭头,看见迎上来那半生微熟的面孔,下意识排除了半年内接待过的考生,在脑海里搜索起更久远的记忆来。


    十秒钟后,周佳瞪大了眼。


    “程冥?”她左看右看,“你怎么一个人上来的!江组长知道吗?”


    四级实验区规章严格,就算不进P4实验室,任何人想进来也都有审批制度,得要团队组长知悉,要向管理部门申请报备。


    何况程冥还是副研。


    眼看这位魔鬼考官警惕得想按报警键,程冥赶忙亮出了手里的临时通行证和记录表,“我来登记菌种,不是非法潜入。”


    211层研究所共用,是唯一一个可以连通其它研究中心的楼层。难怪结构错综复杂异于其它,程冥也是来了几次才摸清这点。


    周佳盯着她的磁卡,表情被口罩挡住看不出,但肢体反应显示她有些将信将疑。


    程冥没给她多问的机会。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她腾出手,指了指她身后乌漆嘛黑的通道,“这里的实验室不是废弃了吗?”


    “是废弃过。”周佳下意识回答,“但这么闲置着不是浪费吗,修修补补又继续用咯。”


    ……


    “褚女士,抱歉我直接问,为什么给她四级实验区的权限?”


    江德馨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盛夏炽烈的光照得视野里一片炫白,“她才刚成为副研……”


    “难道不是你希望她尽快成长,接你的班?”


    手机另一头,女声带着淡淡的笑意。


    江德馨单手压在窗台,叮,手镯从衣袖里滑出,磕碰在金属制栏框上。


    她低下头,另一只手收紧,握住冰冷的智能设备。


    “她问了我40实验室……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执拗了,我很担心——”


    想起当时在211层的走廊,程冥突然点出那个连她都快要遗忘的角落,她惊讶于她的敏锐,又不由在每一次回想时,都惊出一身冷汗。


    “你在担心什么?”褚兰英突兀地打断,“担心她因为她的母亲仇恨你吗?”


    ……


    嘭,程冥向后仰倒,躺到床上。


    柔软的被子被砸出一个人形坑,她用小臂横挡住双眼,累得想就这样睡一觉。


    现在是晚上十点,没来得及开灯,但窗帘是拉开的,路灯照了进来。


    数着秒一分钟后,她重新坐起来。


    虽然很累,但回到公寓也不能闲下来,她摁亮台灯,拿起纸笔接着之前的笔记梳理要点。


    “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


    “增加成功筹码。”


    程冥埋着头,唰唰写下更多字。


    “不,你是在为自己的冒险下更大的注。”小溟的话语透出了不满。


    投资越多,就越没法轻易脱身。


    别人是带着谨慎发现问题,她是带着预设答案去匹配问题,再带着预期去捕捉漏洞。


    问一个人太多容易引起怀疑,程冥就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向不同的人打听,加时不时去211层蹲点……这些是白天的事。


    晚上则一次又一次化身下水道虫豸,用了七天时间把能爬的管道都爬过了一遍。


    但越机密的地方防护力度越大,不可能留下这么大漏洞等着人钻,她摸索的是相对安全的物资中转通道,也有好几次差点触发警报,电网扫来时只能安慰自己是块石头,硬生生挨过去。


    好在小溟的鳞片护甲够硬,自身修复能力够强,回头在浴缸泡一晚,即使前一天差点变焦香烤鱼,第二天还能没事人一样去上班。


    外部得不到有用信息,但假如是要从四级实验区内部通过管道逃生,她觉得现在已经基本具备实施条件。


    唯一不好是小溟的理智也快被烤干了。


    小小的脑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宿主为什么这么能作死。


    “你觉不觉得有人在故意钓你?”


    “我知道。”程冥语气很冷静。


    但用的饵料是程染。


    就算可能刺穿皮肉、勾破喉咙,她也得冒险去尝一尝。


    “我一直以为你是理智的人。”


    然而她面对母亲时总显得奋不顾身,完全不计后果,不留退路。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程冥说。


    探索是需要一点“鲁莽”的。


    事实也证明,她的方向没有错。


    将得到的信息分类统筹,加工整理,向不同的人旁敲侧击佐证真实度,再加入她自己的猜测,便基本拼凑出了那个所谓废弃实验室的真相——


    防御中心建成后,四级实验室转移到211层,最高规格的防护、最高权限的限制,继续进行最高保密程度的危险研究。


    而身为研究所屈指可数的一级研究员,程染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是顺理成章的。


    编号40的实验室,或许就是她的主阵地。


    她许多成果在这期间产出,直到2155年,该实验室发生意外,火灾烧毁大量实验材料,损失难以估量,不久经当事研究员上报而封存。


    具体情况不明。实验体不知所踪。


    理论上是一个巨大的实验事故,但居然没有具体消息流传在外,没有责任报道,也没有记录保存。


    程冥所能打听到的全部只是研究所内部老员工们的口口相传,无法确定真假。


    不过她抓住了关键词——2155年。


    没错。


    又是这个时间。又对上了这个时间。


    程染在这一年6月得过一个奖项,在便签上写下“纪念鱼与菌的胜利”,顺手放进了成果证书的夹层里;她在这一年9月从植物人状态苏醒,当时极大概率已有小溟存在;同年未知月份,40实验室因意外报废……


    程冥看着自己在纸上圈画的重点,苍白灯光里,血淋淋的红色笔记犹如撕裂的伤口。


    非常自然而然的,一个想法迸了出来——


    程染在这个时间点,从40实验室偷出鱼菌怪物,移植给了她?


    堪称是疯狂的揣测,在逻辑上却畅通无比。


    程冥停住笔,捂住头,不由把呼吸放得很慢很慢。


    像黑暗丛林中的弱小猎物,生怕惊动那看不见的恐怖掠食者。


    现在,她仅剩下要做的,就是进入211层的40实验室看一眼,让这个猜想彻底扎根为现实。


    再残酷,也必须面对。


    人擅长自我欺骗,不将粉饰太平的假皮彻底撕开,总是抱有一线期望。


    金霞为什么会找上她,透露给她这些消息,已经成了无法解开的谜。


    如果后面那一串数字就是秘钥,对方必然是当年40实验室参与者之一。她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怎样的目的,是好意还是恶意……通通成了盒子里的猫。


    也许自己推开40实验室大门的一刹那,会有解答。


    还有江德馨。


    按照她跟程染的交情,程冥不相信这位老师真的像她表现得那么无知。


    她不希望她探究过多,会不会有自己的私心?


    不能再想更多了。


    她撕下刚刚整理思路的那张纸,泡进水杯,缓缓搅动,直到所有墨痕和白纸溶成糊浆。


    “你为什么非要追着程染的痕迹不放?”小溟说,“她是你的过去,可你还有未来。”


    “你也说了,她是过去。”程冥看着透明玻璃中黑白红混杂的稠液,像看到混沌一团的过去,和迷蒙未知的未来,低声道,“就算要断,至少,我得亲手跟过去道个别。”


    “程冥,别去。”小溟很不安。


    它这几天都不对劲,已经多次意图阻止无果。


    “别去。程冥……”它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哀求,“我觉得有危险。”


    程冥手一停。


    它这次的语气与过往哪一次都不一样。


    她问:“什么危险?”


    “我不知道。”小溟微弱道,“那里让我很不舒服……那个实验室有东西,不要去。”


    不要去。


    它重复。


    它真的很不安。


    如果说过去寄生体和宿主是隔了层玻璃,她们亲密相贴,双方都能看到并感觉到彼此,那么现在,她们之间最多是隔了张纸,而汹涌的情绪还在不断洇湿纸张,源源不绝渗透过来。


    程冥慢慢皱起了眉,被那些情绪扰动,心脏发紧发沉。


    什么情况会让它感觉不舒服?


    那里面养着什么东西?


    她不由想起周佳。


    她还记得周佳是实验生物管理员。今天中午碰到时,对方似乎就正拖着培养液要去更换……但211层是防护最严格的实验区,不可能让实验生物有威胁到人的危险。


    难道,是有专门针对变异生物的技术?


    程冥端起玻璃杯,走进卫生间将浑浊纸浆倒进水槽,看着光滑陶瓷壁上映出旋转下降的液面,沉思片刻。


    这就比较合理了。


    然后,她顺手把杯子放在洗漱台,返回卧室,弯腰从床边抽屉摸出抑制剂。


    储备量还充足。


    原本是曲赢担心她安危,给她用来防备小溟的。但随着她与它之间信任加深,抑制剂反而没了用武之地。要不是每次摸营养剂会碰到,程冥都快忘记她还有这些。


    同样,因为太久没使用,小溟一时没从触感上判断出来。


    直到程冥掀起衣服下摆,一针扎进腹部,它才明白过来她拿的什么。


    “程冥!”


    印象里似乎第一次听到它这么急躁的声音,几近失控的恐慌,这么鲜活得像个人。


    程冥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麻,神经短暂失去控制,腕部肌肉猛地一颤,将注射器甩飞了出去。


    它在跟她抢夺身体操控权,企图阻止。


    针管脱落,骨碌碌滚远,但其中液体已经所剩无几。


    药剂在生效,程冥稳住呼吸,站起身,“小溟,听话。”


    她摸了摸“头发”根部,或许因为小溟在她体内进一步发展壮大,扎在头皮的菌丝还牢固,最多是活动力在下降,卷她的手指没那么有劲了。


    她像正常梳头发一样将它们扎好,扣好衬衫,拎上外套。


    事情接近明了,既然下定了决心,必须尽快行动,拖得越久,前面她那些异常行为被发现的概率越大。


    择日不如撞日。


    万一被逮捕,绝对不能暴露小溟。


    就算触发警报,她也有机会狡辩。她是有价值的科研人才,事后最多治她个刺探机密罪。


    但要是寄生被发现,她只会从研究员变成被研究对象。


    ……


    侦查部员工公寓3号楼17层。


    半夜23:23,严莉忽然被腕环震醒。


    看见消息,她立马坐起身。


    但另一只手还被压着,只能把妹妹摇醒了,俯身道:


    “蓉蓉,有紧急任务,我得走了。”


    侦查部外勤小组非特殊情况普遍作息是早六晚九,这个点正是好梦的时候。严蓉想跟她多呆,当她在家时睡眠时间就会跟她同步,避免她出门她还在睡、她要睡了她还清醒,总是错过。


    严蓉迷迷糊糊,歪过脑袋平放回枕头上,看姐姐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拿起骨联助听设备戴上。


    严莉右耳受过伤,听力有损,平时右侧头发偏长就是为遮盖这一点。


    公寓套房有两间卧室,姐妹俩各有房间。但之前是严蓉情况不稳定,严莉在隔壁不放心,加了张单人床方便夜里陪护。现在则单纯是严蓉太缺乏安全感,喜欢缠着她,加上不再像以前那样半点不能磕碰,偶尔睡一起也没问题。


    当然,只能偶尔。


    她俩身体素质没法比,比起严蓉,严莉“皮糙肉厚”得多,一个翻身压到对方绝对会造成灾难后果,导致躺在同一张床上时,严蓉倒是享受,而她只能浅眠。


    长久睡眠不足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于是这就成了偶尔哄妹妹的招数,不能常用。


    “姐姐……”严蓉慢慢清醒过来,像面对着母兽即将出穴打猎的幼兽,浑身洋溢不舍与不安。


    “蓉蓉听话。”严莉伸手摸摸她的头,“明天再补偿你。”


    严蓉握住她这只手,拿下来捧在掌心看了看,发现上一次的印子快消失了,照着虎口,不客气地又一嘴下去。


    牙口真好……


    严莉轻嘶一声,故意做出夸张些的反应,觑她一眼,“这样就安心了?”


    “姐姐说话算话。”


    亮完尖牙的女孩又变回乖乖妹妹模样,张开手,跟她抱了一下,“等你回来。”


    咔哒,房门在身后合上。


    严莉站在过道,光线稀疏,她的身体无声放松了点,捏了捏僵硬的手臂。


    然后重新挺直背,边动作迅速地下楼,边给其他组员发送消息——


    “所有人,南大门停车场A区2出口集合。”


    ……


    时钟翻过零点,来到7月8日。


    澜江港六十公里外,星砂市。


    这里盛产一种能在夜里发光的石头,被美誉为“星砂”,其实就是一种磷光矿物,许多年前文旅局的人灵机一动将其铺在海滩,通过营造发光海岸线吸引来大量游客,成功靠旅游业拉动当地GDP,城镇也因此改名。


    现在没人敢靠近海了,但星砂矿依然是当地特色。


    晚上温度只有十几,曲赢穿着单薄的风衣,站在路边等车,手里很有兴致地盘着块荧光石头。


    持续整整半年的出海行动终于结束,半个月前她们已经抵达目的地,后续没出太大意外,目标移交给当地生物研究所,但她们在防御中心一直被扣留到现在才恢复自由,进行了全面的生理和心理检查。


    只有无尽的任务与任务之间存在短暂空闲期。难得能离开防御中心,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思,她顺便买点东西带回去。


    离开了繁华商业区,蜿蜒的大道深入浓重夜色。远远的,三辆武装齐备的越野平稳驶来,一辆载人,两辆护送。


    “曲长官,还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呢……”


    这次任务参与人员还有受伤的以及精神状态检测不够好的正在接受治疗,曲赢跟第一批小分队一起回去。来接她的人瞪着她手里闪闪发光的东西,一脸震惊。


    陈可也在车上,饶有兴味看着她。


    “给妹妹的。”曲赢将星砂石揣进兜里,打断了她们的视线。


    每次见面前给程冥带点什么已经成了习惯。


    按省市区分原本共计15个沿海城市,海洋污染后隔离线范围内地域独立出来,重新划分管辖范围,五大防御中心总部分管三万公里的海岸线。


    本来该去红石湾,却意外来了澜江港,虽然没出总部范围,但从这里回去还有六七百公里。海岸线太弯弯绕,她们驱车走国道,凌晨出发,正好早上能到。


    不知道程冥睡没睡。


    不过按照她对她的了解,曲赢怀疑她又在熬夜,不由勾起嘴角,点了点腕环,决定发条消息去吓吓自家小朋友。


    “发送失败,请检查您的网络……发送失败,请检查您的网络……”


    屏幕反复跳转着同一条提醒。


    嘴角弧度微凝,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凛冽。


    连接个人机的信号断了。


    旁边有人发出“咦”的一声,显然也是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怎么回事儿啊?”更多人发出疑问。


    她们的主要电子通讯设备统称个人机,包括手机、腕环、工作笔记本等等都是部门配备的,网络也是防御中心特供,安全度和强度可想而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车里的人不由齐齐望出了车窗。


    远方沿海,巨人般矗立的建筑在夜色里反光,顶部陡然散射的红线,在天边连成汪洋一片,像熊熊燃烧的火烧云。


    2174年7月8日0点34分,东部滨海防御中心进入一级防御状态。


    第48章 我爱你。


    与此同时,211层。


    40实验室处于建筑深处,最安全、最偏僻的位置,厚实的墙体层层环绕,其间埋藏无数高科技复合结构,不管声音还是光线传不进来也递不出去,堪称与世隔绝。


    程冥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这趟潜入顺利得出乎意料。


    监控覆盖范围自动避过了这一区域,甚至省掉了被拍到惊动安保站的麻烦。她只需要避开外面的摄像头,抵达预定通道后,目的地近在尺间。


    她已经进入实验室外围,越过道道安全阀门,置身于昏暗寂静的环境里。


    身后实验区布局简洁,类似扩充了数倍的育菌室,淡淡的幽蓝冷光笼罩着一只又一只巨大的玻璃容器,溶液浑浊,看不清内容物。


    没有想象中张牙舞爪的实验生物,也没有超乎想象的危险科技。


    这应该就是周佳口中“修修补补”重新投入使用的区域,各项器械都是崭新的,看不出曾经遭受过什么大灾。


    现在,她眼前是最后一重门禁。


    抬头看着硕大的生物危险警示标识,“未授权人员禁止入内”的提醒血沥沥张贴在侧,像站到了地狱的大门前,冥暗的红光刻入她瞳孔,心跳不由随之加快。


    恐惧之余,那种感觉又近于兴奋,她只觉得胸腔下的血液在微微沸腾。


    程冥并不莽撞,她从外围取了防护衣物仔细穿戴好,放上身份卡片。


    滴,IC卡验证通过。


    因为担心匹配失败会触发报警,她不敢用自己的试错,直接偷拿了江德馨的身份卡。


    但通道没有开启。


    操作光屏跳出来,输入方框一明一暗交替闪烁,彰显着存在感。


    果然,需要密码。


    程冥精神高度集中,完整回忆了一遍金霞教授那张字条,接着再抬起手,一个数一个数输入。


    最后,她在确认按钮一点。


    叮。


    红光变成了白光。


    密码正确。


    银灰金属门在眼前徐徐展开来。


    从卡槽拾回权限卡,程冥大步跨入门内,通道重新在身后闭合。


    提示音响起。她猜江德馨那边会同步收到消息,但到这一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内置光源识别研究者身份自动开启,像游戏开机,一块接一块区域被照亮,噔、噔、噔!


    眼前场景焕然一新。


    超量的信息砸进视野,完全不给人足够的准备时间。


    而她是没有指引的新手玩家,在极短的明暗交替后,面对着异界侵袭般的巨幅画卷,茫然失措。


    一时不知道从哪看起。


    偌大的中央区域,两侧一扇扇厚重隔音墙划分区块,可以通过开放式窗口纵览全局,敞亮的方块灯,贴壁的安全柜,一系列常见实验室结构……似乎就是正常的实验区。


    却有一面面非同寻常的展示墙彰示了这里的特殊。


    40实验室废弃空置后,仿佛是被改造成了展览区,而她是它们等待已久的参观游客。


    “1号项目孵化场……”


    “第一次融合失败……”


    “第五十七次融合失败,上调浪生浮花藻菌浓度……”


    “融合成功,MM1诞生……”


    “第一次人格测试失败……”


    “第二十三次人格测试失败,上调抑制药剂浓度……”


    “测试成功,等待审批……”


    程冥挪动双脚,一块接一块阅读着介绍屏上的文字,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疑问,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直至走到环形长廊的尽头。


    哧,顶灯亮起。


    她一下停住。


    面前巨大的玻璃舱中,浸泡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浸泡液应该经常进行更换,并且上一次更换就在不久前,因此整体水液尚且澄清,但那似红似褐的尸块仍有脓液不断渗出,慢慢将底层水域染得浑浊。


    她上过实验解剖课,而且成绩不错。


    所以,即使这具尸体面目全非,她也一眼看出,这头生物,半身是人,半身是鱼。


    鳞片剥离,骨骼翻出,乱糟糟的浮肿皮肉,竟也没破坏流畅的曲线结构,落在生物爱好者眼中,不乏怪诞恐怖的奇美。


    人鱼……


    她仰头站在下方,水纹涣散着迷幻的光影,像纱布覆盖在她面部,令她的呼吸也不由屏住。


    是本就存在的动物,还是人为制造的怪物?


    “小溟。”她自言自语般轻声道,“真的没什么想说吗?你对这些不会感到熟悉吗?”


    耳畔死寂。


    某只鱼菌一声不吭。


    自打她义无反顾冲出门后就这样了,大概是被她的一意孤行气了个半死,要用倔强的沉默表达不满。


    程冥并不在意。


    照例用寄生伙伴缓解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她看向尽头的隔间。


    错综复杂的缆线暴露在明净玻璃后,电子操作屏在角落静静亮着光,一个个接口明晃晃散发着勾人的信号。


    实验数据库。


    她摸到便携储物袋里的硬物,停了两秒,推门,走进存储室。


    这里真的对外来访客极度友好,没设任何限制。


    一路过来冲击巨大,她脑子里其实很杂很乱,但想到外面那些文字和下方标注的年份,她停顿片刻后,迅速浏览,从浩如烟海的电子资料中,目标明确地找到了命名为MM1的序列文件。


    然后,插上磁盘,一边全部拷贝本地文档,一边上传自己的DNA数据。


    序列比对。


    她已经有所预期,基本料到了结果。


    最末那块声称“测试成功”的版面,落款在2155年。


    而研究员们的旧合照上,即使裹得密不透风,她也一眼认出了为首的程染。


    这里果真是小溟的诞生地。


    黑色进度拉动,她盯着苍白的界面,呼吸发沉,慢慢抱紧了手臂。


    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防护服下的手指掐住彼此,好像面对的不是落定真相的倒数,而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尽管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心慌来自何处。


    叮,进度条走到尽头,闪烁消失,转而跳出比对完成的提醒。


    结果出来了。


    匹配度:100%。


    和她的猜测没有出入,鱼菌就来自这里。


    这想法飞快掠过,程冥已然处于一个麻木空白的状态,下意识伸手,要将磁盘拔下来。


    但当手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随即,她重新盯回屏幕,动作凝滞了。


    100%,真是个严丝合缝的数字。


    真的没有问题吗?


    她的基因和小溟分不开,所以她上传的是自己的测序结果。


    而这里保存的是当年实验体的序列结果。


    两者比对,完全匹配。


    ……


    问题大了。


    太大了。


    大到恐怖,大到令她丧失言语能力,大到她的思维陡然混乱成一片。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她拔下磁盘重新插上,飞快审览一遍她上传的东西,选择再次比对。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视线其实已经失焦,但她需要做些什么给自己以缓冲时间……她死死盯着结果。


    然而结果没有改变。


    轰,耳边风暴突袭般的剧响,程冥没站稳,踉跄了一下,俯撑在台角,凝视着那个数字,神经像在被拉扯、被生割、被刀锯,阵阵眼花耳鸣的剧痛。


    痛得她按住额头,几乎站不直,弓起身喘气,青筋血管猛烈鼓胀像要爆裂开来。


    “小溟……”她低低咬着牙。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幽微嗓音,鬼魅般迷离,嘶哑到可怖。


    “别装死。”


    “你知道吗?”


    “你知道,是不是!”


    是啊,什么母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


    因为,她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啊。


    她是实验体。


    她只是实验体。


    她居然才是实验体。


    颅内山呼海啸,外界死寂一片。


    小溟始终没再出过回应,抑制剂不可能强到完全隔绝它感知外界,她以为它是愤怒才不愿理睬她,现在看来,并不是。


    原来是心虚。


    它百般阻挠,根本不是真的感觉到了有什么威胁她们的安全。


    是心虚。


    哈哈,骗子。


    她想起它反复强调,她们是一体,它会伴随她的死亡而消亡,想起曾经逗它让它喊她妈妈,它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想起它对金霞教授莫名的排斥,总在试图阻止她接受对方安排……


    现在想来,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别有深意。


    她不是它的母体。


    她就是它。


    不过是外观像人、认知为人、偏向于人的一面。


    “说话!回答我!”


    它还知道什么?它还隐瞒了什么?


    面对她疯狂的诘问,她明显感觉到脑海里那另一个意识在退缩、在抵触,像是想要化身石头,任她如何缠磨也岿然不动。


    然而它不可能是石头。


    这是程冥的身体,她是主人,它是她的附庸。脑域交互,信号发出,神经触丝像刚硬的铁钳撬开它的蚌壳,探入囊中,意识如同蛛网猛然交汇缠结在了一起。


    嗡!


    信息如溃决的潮水蜂拥入脑海,大脑就像超速工作的中央处理器,数据接收过载。


    程冥一下栽倒在地。


    强烈的眩晕让她无法维持正常思维,伴随耳边尖锐的刺鸣,无数画面片段闪回,眼前出现了重影,线条光怪陆离扭曲变形。


    记忆回溯,身体像被倾盆的暴雨打湿,粘滞的重量将她狠狠拖拽进深渊——


    ……


    “总算成功了一个,就从她开始吧,我们的1号项目。”


    晃动的光影里,“她”看见一个背影。


    程染面对着很多人在说话,转过身时,“她”看到她垂下的手写板,白底黑字的编号:MM1。


    ……


    “不行,她就是个怪物,根本没有人性!”有人用恐惧的声音道,“算了,上报实验失败吧,她会杀死我们的!”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每次看着挺乖的,突然就失控……她有人格分裂吗?”


    “给我点时间,抑制剂在研制了。”程染站在玻璃后看着“她”说,“也许能压制。”


    ……


    程染低头背靠透明玻璃,有液体滴在手机屏幕,“宝贝……”这个向来平静到冷酷的一级研究员在哭。


    “她”伸出小小的手,努力地发声,“ma……ma。”虽然含糊不清,但听起来就是“妈妈”。


    程染猛地扭头,脸色变了。


    ……


    实验成功,她从半开放区转到完全开放区,很多人在欢呼。


    程染越过人潮望向“她”,表情微妙而复杂。


    “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


    巨大爆炸声响起,白茫茫的烟雾淹没过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并不觉得害怕。


    因为妈妈在。


    程染抱起了“她”,“她”被裹进不明材料里,安心地失去了意识。


    ……


    怪物的一面被彻底压制,她像所有正常人类小孩一样在双亲身边长大。


    母亲爱她,父亲就算不爱也妥协。


    她度过“人生”最安稳美好的13年。


    ……


    再睁眼,程染像曾经带她出实验室一样抱着她,但这次,是要将她抛进大海。


    妈妈为什么要杀她,她不知道。


    可能被激素操控的母爱终于退却,她发现她终究不是她的女儿,是隐含着巨大威胁的潜在隐患。


    身体的自保潜能被激发了。


    后面一切都像出默剧,而她只是百无聊赖的看客。


    尖利的爪牙撕裂防护服,轻而易举将敌人反杀,推向大海。


    透过破碎的面罩,她看见程染震惊、哀怜与悲伤的眼睛。


    那双眼在流泪,流了很久很久的泪。


    她就这样看着,看着,混沌,迷茫,饱含辐射的海水泛着幽蓝的光,令天空、海洋、陆地、整个世界都如同一场梦境。


    她也像做了一场真正的梦,大脑保护机制生效,在醒后,将所有忘得一干二净。


    然后像个可悲的小丑,自欺欺人去寻找真相,信誓旦旦说要找回母亲。


    可是母亲死了啊。


    她亲手杀死的。


    如果程染看着她做的这一切,应该在气愤地嘲笑吧。


    怎么会有这么虚伪、贪得无厌、恩将仇报的“女儿”。


    光阴逆洄,她又看见了最初的起始。


    多聪明,多狡诈的小东西。


    明明有那么多研究员,“她”一眼就盯上了程染,对她乞讨怜爱。


    “她”只是拙劣模仿着人类对声带的操控,有人说因为“a”是婴儿最容易发出的元音,所以全世界母亲在口语中都不约而同表达为同一个音节——“妈妈”,这项假说在她这里大概得到了验证。


    努力出声的怪物婴儿,误打误撞发出了这样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音节,程染听到了。


    从这一个声音开始,她们的关系变了。


    很暧昧难明的变化,除了她们彼此没别人发觉。


    直到程染冒着莫大风险也要把她带出实验室,她的寄生成功了。


    她顶替掉了她原本女儿的位置,获得了那个小姑娘本该拥有的一切爱意,替换了她完美的人生,像最无耻的杜鹃幼崽,鸠占鹊巢。


    尽管,从生物角度看,这仅仅是一种生存之道罢了。


    但她偏偏接受了人类社会道德的教育,她的自我认知是人。所以,这是怎样恶毒的一种行径。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从生到死,再到她的新生。


    一句称谓,榨干了母亲这角色一生的营养,敲骨吸髓,极尽全部。


    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怪物。


    ……


    “程冥,程冥!程冥——”


    她猛地从溺水的窒息中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用力到几乎要喷出血沫,每一次呼吸都是剧痛,氧气像一块块铁锭子从口鼻滚滚碾压向全身。


    “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喷出喉腔,铁锈味翻涌,她趴在地上,怀疑自己要将五脏六腑也呕吐出来。


    “程冥……”消停的间隙,这一声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小溟在叫她。


    但她的双耳被心跳灌满了,心脏收缩膨胀,急促得像催命的鼓点,听见的声音都嗡嗡隔着磨砂玻璃,仿佛来自另一个人。


    多么可怕的怪物啊。


    杀死双亲,“她”还能冷静理智地善后,从海岸返回防护墙,随地剥一件死人的防护服给自己套上,再昏厥过去,伪造自己没被污染的假象,轻而易举忘记一切。


    她分不清记忆来自于自己还是那只所谓的“寄生物”,但程染程进就是被她这具身体杀死的,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而知道真相的它还在装聋作哑,刻意隐瞒。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痛苦愤怒到极点,她反而想笑,于是真的笑容满面地质问它。


    “……”


    小溟轻微地说道,“获得足够能量开始。想起全部,是那次病毒感染后。”


    这时候它倒是再次表现出了坦诚。


    难怪最开始每周它都要催她为它觅食,后来工作忙起来一两个月顾不上它也没关系。


    因为抑制药剂压制的能力复苏,记忆也逐步解封。


    所以之前那一次她尝试探索它的记忆,见到的并不多,而且被排斥得非常严重。


    难怪她总是难以与身边人建立关系,虽然她们都很关心自己,曲赢,江德馨,韩许华……甚至是程染。


    是,她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妈妈,妈妈也不了解她。她很少关注程染过去的事,她在程染面前表现的也从不是真实的自己,总在伪装,伪装母亲期望自己成为的样子,或者更直白,她一只没有人心的怪物,在伪装人性。


    曾经对小溟的嘲弄全部化作回旋镖扎进了自己血肉,鲜血淋漓的剧痛。


    她总是对所有人保有界限。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小溟曾经尖锐地提出过。答案是自私,冷漠,与社会充满隔阂。


    她连母亲也不了解。母亲只是她为人的锚点。所以她那样渴望寻求程染的去向,何尝不是在寻找自己……你把我带到这个世上,你走了,那么我是谁?


    她面对小溟时每每的恐惧与不安全都有了答案,那是身体本能的提醒。


    可惜,那样多的异常,她一点都没发现。


    “那你为什么不说?”程冥惨痛地笑,“说啊!你为什么不说?”


    她可以用自保为自己脱罪,但她面对不了沾满母亲鲜血的自己,更面对不了母亲曾想要杀死自己的事实。


    所以她只能把枪口调转对准自身,对准小溟,对准身体里那个所谓的真正的“怪物”。


    “……”


    小溟清楚知道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有多糟糕,言简意赅,“为你好。”


    她忘记的那一天,最关键的十六个小时,是大脑矗立起的防御高墙。


    墙体坍圮,哪怕已经隔绝两千多个日夜,她依然轻易被愧疚压垮。


    精神世界距离崩塌仅一寸之遥。


    “你觉得你是在保护我是吗?”程冥仰头望着刺眼的顶灯,浑身都在颤抖,“哈哈,好伟大啊。”


    全是谎言!


    跟怪物谈人性、谈道德、谈品格本就是自讨苦吃。适者生存,对它们而言,可以卑劣、可以无耻、可以阴险龌龊不择手段。


    生存至上。


    哪怕面对“宿主”愤怒至极的指责唾骂,它也只会说:“我只是想要你活着。”


    轻描淡写,不以为耻。


    活着就是胜利者。


    “我想要你去死。”程冥喃喃,“我真想带着你一起去死。”


    “……”


    小溟比她还显得无助,“不要伤害自己,我会误以为你想跟我殉情。”


    程冥慢慢蜷起身,缩靠在设备冰冷的金属板上,重复:“你还活着干什么……你怎么还不死……”


    “我想要你活着。”


    “我不想!我讨厌你,讨厌你!”


    奈何她每说一句,脑子里就有另一个声音跟她唱反调。幼稚的,固执的,真挚的。


    “我喜欢你。”


    “我恨你!”


    “我爱你。”


    “你闭嘴、闭嘴、闭嘴!”


    程冥濒临崩溃。


    “……”


    它像一个被设定了底层程序的AI,即便连它的造物主也厌烦了它的存在,想要拔掉它的电源、摧毁它的系统,它还是在世界寂灭之前重复了一遍——


    “我爱你。”


    我爱你,想要你活着,所以不计后果消灭所有可能对你造成威胁的对象,哪怕是你深爱的其它人们。


    多残酷、野蛮、不讲道理的爱。


    鉴于她们是一体,所以最终,这所谓的爱只能归于一个词——自私。


    生物以基因为底层程序。


    爱是烙刻在DNA里的自私。


    第49章 你是我的恩师,还是我的仇人?


    “发生了什么?”


    不同的地点,相同的时间,很多人问着这同一句话。


    韩许华跟着组长大步往前跑,耳返里全是自己呼呼的喘气声。


    擦身而过的很多人也都在跑。


    她们跳上车,屁股还没坐稳,身下钢铁巨兽一个滑铲飞了出去。


    嘭!猝不及防,韩许华脑瓜子和车厢来了个亲密碰撞。耳边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其他队友也中招了。


    “不知道!”严莉有经验,上车就抓牢了扶手,低头接收信息,语速飞快,“磁场暴乱,海洋生物正在一窝蜂往岸上涌,原因有待查证。”


    本来该好眠的点,现在天上地下远远近近,到处是灯光、喧闹、有条理的混乱、没有头绪的忙碌。


    变异生物捣乱不会挑时间。


    防御中心这条盘踞海岸的巨龙被迫从幽梦中唤醒了。


    保障部动员起来,研究所也陷入并不乐观的局面。


    信号突发异常,许多数据传输中断,值班人员正拼命抢救,不少人收到临时加班指令,衣服鞋子没穿好就往工位狂奔。


    楼内楼外警笛长鸣,手腕电子环带滴滴连响,每路过一间实验室,仪器设备都像在参与大合唱似地持续发出警报。


    空间被层层交织的尖锐混响填满了。


    轰隆隆。


    四级实验区深处,40实验室多道门禁系统被同时打开。


    寂静如同墓地的遗弃之地终于再度纳入外界的声响。


    噗呲,满场灯全灭。


    电力突然中断了。


    多重钢化玻璃将光线扯淡晕散,隔着廊道,几十米开外,一个模糊的人影打着手电走了进来。


    断电很可能就是她的手笔。


    数据存储室内,蜷缩在地的人慢慢抬起头,望向窗口外。


    ……


    江德馨很焦急。


    她比第一批人到得还早,看到消息那一刻,就意识到糟了——


    程冥进了40实验室。


    她的权限更高,防止留下更多记录,她直接将该区域调到应急状态,破坏电力系统,阻止信号传出。


    赶来实验室这过程里,她不断拨着同一个电话,但不知道是不是磁暴干扰,始终只有忙音回应。


    实验区很大,越过最后一道门闸,江德馨站在中央,四下张望,手里照明灯具划出半径三米范围,杯水车薪。


    正焦灼着从哪找起,咔,尽头隔间门打开了。


    程冥自己走了出来,站在玻璃陈列舱下。


    厚重的防护服早被她扯散丢在了角落,她穿得很单薄,衬衣外只套了件白大褂,像一缕游魂。


    “江老师。”她歪头盯着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声音很低,但依然吓了江德馨一跳。


    转身看去,那具人鱼尸体就悬在程冥背后,一前一后,一高一低,错落地重叠。


    幽暗光线下,这画面显得那么诡异,尸体仿佛也随着程冥的动作抬眼,四只眼睛同时幽幽注视向她。


    生者与亡魂,界限如此模糊。


    江德馨没再走,站定握紧了照明棒。


    “您知道,我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程冥向她走来。


    这是她的诞生地,狭长幽暗的通道像脐带被她踩在脚底。


    “您又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穿过这早该埋葬的遗迹,长廊两侧一张张矗立的背景板皆如墓碑,而她是复仇的幽灵,缓慢地靠近。


    最后一个问题,她走到了她面前。


    “你,知道了?”江德馨喉头艰难滚动,手里光线控制不住摇晃,说道。


    哦,真是毫无新意的反应。


    程冥没有表情地看她。


    与其说冷漠,更多是空洞的麻木。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我对不起你……”她嗓音愈加艰涩。


    可随着她一句一句的和盘托出,事情似乎超出了想象——


    “我对不起你妈妈,我没想害她……我没想到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什么?”程冥脸上表情终于又有了变化,奇异又飘忽地扬高了音调。


    嗡。


    脚下轻微震颤,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扰动,像有很多人在奔跑。


    江德馨一下醒神,忙抓住她胳膊,把她向外拽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出去!是谁给你指的路?你不该来这里!会被他们盯上的!”


    “你说什么?他们是谁?”程冥反拽住她,不肯走,瞳孔里微光仿佛淬了火,荧蓝洞悉着森暗,“你说明白!”


    “那个项目——基金会那群人没安好心,他们组织的项目根本见不得光,很早以前就有人失踪……找上我时,我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不敢拒绝,只能转而介绍给你妈妈……但我没想到过去这么久……”


    江德馨撑住她的肩膀,不知道是妄图给予她一些支持,还是要从她这汲取一些力量,“我不该把危险丢给她,我也不该怂恿她把你丢掉,导致你们在海岸被袭击……小程,你原谅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得颠三倒四,逻辑衔接也不明,程冥脑子里轰然乱成一团麻线。


    只有一件事明了。


    她是罪魁祸首,她是一切的起始?母亲的死,也有她一份?


    迟到的忏悔,是对受害者的嘲笑、侮辱,和挑衅。


    “老师——”她顺着她的手腕,摸上她的肩头,最后死死攥住了她的衣领,嘴唇颤抖,手更加颤抖,剧烈的恨意快要将她吞并为无心的魔鬼。


    你究竟是我的恩师,还是我的仇人?


    “我出去再跟你细说……程冥,先走!”江德馨焦急扭住她,“快出去,现在外面乱,不会有人发现……”


    “别碰我!”程冥用力地甩开。


    她的情绪本就处于岌岌可危的崩塌边缘,这一推完全失控,啪,江德馨被重重打开,照明设备脱手,玻璃管哗啦摔碎一地。


    她撞上身后墙体,嘭,磕到坚硬的展板一角,抬手捂住额头,仅仅两秒后,鲜血汩汩涌了出来。


    程冥呆住。


    破碎晶体折射出炫目的彩光,伏在地面的人企图重新站起来,却像醉了酒般肢体不受控,无奈地失败了。


    江德馨摇摇晃晃仰头,目光失去了焦准,看向她的双眼,像极了记忆中的程染。


    也是这样濒死的目光,也是这样悲伤地望着她。


    她挪动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指了指外面。


    走。


    程冥读懂她的意思,巨大的恐惧与愧疚侵袭而来,将她逼得几近发疯。


    “老师……江老师……”她嘶哑干涩地唤她,僵硬俯下身。


    前沿危险,入职时学过的所有简易医疗和紧急救护手段似乎都短暂成了空白,她手足无措。


    灵魂被劈裂成两半,一半大喊大叫哭求着,说快救救她;一半居高临下旁观着,说管她做什么。


    暨杀死双亲后,第三位在她生命中举重若轻的人,她也要将这联络亲手斩断吗?


    短短一个夜晚,她好像得到了许多的信息、许多的真相,又瞬间失去太多太多。


    嗡,脚下又一阵强烈震颤,整个建筑都在摇动,程冥也差点一头撞上墙。


    肩膀磕得剧痛,她茫然抬头,注意力重新分配,急促的警报声隆隆传进来,被外部廊道几经压缩折叠后,沉得像巨兽心脏鼓动的轰鸣。


    而她就在这巨兽腹腔,再不离开,会被消化得干干净净。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在提醒着同一件事——没时间了。


    “程冥,走!”小溟催促,“你冷静一点!”


    冷静……什么叫冷静?


    大颗泪珠滚出眼眶,她表情却是平淡的,好像丧失了感受情绪的机能。


    “滚。”她回。


    你又是什么东西。


    是我的爱侣,还是我的仇敌。


    或者你根本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程冥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身体微仰,像是意识不清趔趄了下。


    但在摔倒之前,膝弯一提带动腿部,像条摆尾的鱼,以极其诡异又轻盈的姿态地稳住了脚跟。


    菌丝轻飘飘扬起,“她”看了眼墙边几近昏迷的人,乌黑的触丝翕忽闪过,在血泊里迅速一掠,卷走一滴血液。


    小溟抢过了身体操控权,冲出实验室,灵敏迅捷得如鱼入海,头也不回扎进汪洋黑暗。


    ……


    五分钟后,40实验室地面,生死不知的人悠悠转醒。


    江德馨靠墙瘫坐着,睁开眼,恍恍然瞥见掉落在身边的手机亮着屏,信号满格。


    她捡拾起来,发抖的手拨出最后那通电话,问:“您是故意的对吗?”


    留着这个实验室,留下这么多数据,错漏百出,等着程冥来查……


    “组长……”她叫出这个称呼后,顿了顿,沉重喘着气,苦笑,“您还是我认识的褚组长吗?”


    电话那头只有滋滋电流声,仿佛通话并没有成功连接。


    但她知道她在听。


    褚兰英,曾经真菌研究团队的大组长,现在基金会对接研究所项目资助的联络人。彼时她还只是她手下副研,在程染出事后,对方晋升高层,江德馨终于没法再对好友的意外视若无睹,主动争取,接替她成为了正研组长。


    她至今记得交接当日,对方说了什么——


    “确定要来淌这滩浑水么?”


    压低的声音,神秘的微笑,在多年后午夜梦回,时常冷不防令她冷汗湿透。


    生物研究所并不那么纯粹。如果单纯想做研究,想为人类命运做出贡献,普通研究员其实就够了。再向上,涉及到更大的权力,将不得不被裹挟着行走。


    独善其身,谈何容易。


    她总以为自己是想保住程冥,却或主动或被动,一步一步,将故友的女儿引向不可挽回的道路。


    “江德馨。”


    对面终于开口了,却不是为回答她的问题。


    沙沙杂音里的音色低迷,依然自持着那股优雅独特的韵味——


    “你已经对不起程染,还要对不起她的女儿吗?”


    第50章 成全你(卷一完)


    通讯中断。


    但那些话语就像冰嵌进颅骨,还在源源不绝散发着寒气。


    手机滑落在地,江德馨缓慢地环顾四周,目光先定格在那具惨不忍睹的尸首上,接着收回,依次略过那一块块难以置信的文字记录。


    这些东西如果暴露在阳光下,程染当年的实验一定会被重新翻出来。


    不提深处更多的存储资料,陈列的标本,饲养的细胞……任意一个边角放出去,足以颠覆人们这么多年来的认知观念,撼动整个科学界,让国际公约变成被践踏的废纸。


    她很想提醒程冥小心,小心投资科研项目的基金会,小心研究所上层,小心褚兰英……40实验室,40并不只是编号,更代表着一个年份,2140年。


    第一间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建造起来的时间。


    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机,她怀疑自己发出去的东西会被监控甚至是篡改。


    片刻后,江德馨站了起来,艰难撑着墙壁挪动。


    几乎是手脚并用的,既在摸索脚下的路,也是有目标地前进。


    身后照明管支离破碎的光芒渐渐远去,她所路过的地方留下了蜿蜒的深色痕迹。


    目标是总控室。


    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只是对程染熟悉。


    从没有直接参与过那些项目,但胜似参与。


    她知道褚兰英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大概是轻蔑的嘲讽。嘲讽她,好听点叫明哲保身,难听点,叫贪生怕死。


    她这么着急地培养程冥,一边是愧疚的补偿,一边何尝没有抱着些微妙的隐秘心思——只要把所有东西丢给程冥,让程冥接过责任,让程冥去寻找程染,让程冥去承接痛苦,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抽身而出。


    江老师……


    耳边似乎还残余呼唤,她依稀看到少年朝气蓬勃的面庞,与昔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融合。


    你们母女可真像啊……她第一眼见到程冥也曾片刻恍惚,在心中轻轻叹息。


    不为尘染,偏为尘染。


    她的名字似乎很早便预示了一切。


    控制室地面有一块薄弱的地方,她推门进入,扶着看不清的金属结构跌坐在地,摸到近在手边的消防锤。


    仔细分辨后,她找到正确位置,举锤敲下。


    不用太大的力气,那块紧贴墙体的地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将碎片拨开,浅浅一层空洞下,藏着一枚按钮。


    光线很差,但江德馨知道那是鲜红的。


    是警戒的颜色。


    她疲惫地靠在墙边,费尽全力爬到这里,就是为了按下这个。


    一个可以摧毁所有生物信息的终结装置。


    程染设置了一封定时发送邮件,在六年前那个夜晚告诉她的。


    那时候,对方大概就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


    如果没事,她会自己将邮件撤回。


    但最终,这个秘密准时投递到了她的邮箱里。


    江德馨把手伸向那块突起,一按。


    嗒。


    轻响之后是安静。


    无限的安静。


    因为留有十分钟撤离时间,她仰头盯着冰冷灰白的天花板,静静等待倒计时走向最终。


    十分钟在日常生活里算不了什么,不够观察清楚一个微观结构,也不够吃完一顿有品质的午饭……可现在,似乎慢得怎么也到不了边际。


    光从窗口边缘漫进来,形成一道明亮的通路。她用尽力气抬高手,看向腕上那只银镯,相织相缠的银丝交映着光芒。


    双螺旋DNA,生命开始稳定存在并传承的起源,物种的尽头。


    核辐射能够击碎这种结构,轻而易举夺走生命,打破物种界限,抹消生物的真切存在。于是人们建立起防御中心,期望有一天能够纠正错误,重归正轨。


    这或许将是极其漫长的征程,或许终将只是无法实现的幻梦一场,或许自然会自行寻找到出路……谁知道呢。


    这些宏大的东西已经太缥缈,离她太远了。


    于是,她又顺理成章想起程染。


    离开校园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那是金霞老教授组织的一次讲座,她们难得汇聚在了同一座城市。程染结束演讲后将这只镯子送给了她,已经是名望显赫的大学教授,神神秘秘冲她笑着挤了下眼。


    江德馨掀开盒盖,就看见这相当契合她们工作方向的特殊样式。


    她下意识问对方意义,带着某种预期的,脑子里已经将生物书上的知识飞速滚了一遍。


    编织遗传的奇迹,承载生命的桥梁,多浪漫啊。


    可能因为跟程染呆着,她也不由得沾上了文绉绉的艺术气息。


    “啊?”然而程染愣了一下,然后噗地笑出声,抬手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个造型好看,适合你。”


    ……是啊,真好看。


    学者毕生追求规律与秩序,矿物跨越时间,从遥远的地质年代来到现在,被挖掘、被锻造、被塑形,假如不被丢弃,就能稳定地陪伴拥有者一生。


    她久久微笑注视着,银子闪耀着美丽的金属光泽,余光渐渐被炫白填满。


    轰——


    音爆剧烈到极致是寂静无声的。


    在静音的巨响里,火浪席卷整片实验室,爆开玻璃,掀翻设施,牵连广阔的其它区域。


    不论纸质或电子,不论有机或无机,所有资料数据尽数被粉碎,碎屑像雪花纷纷扬扬,烟尘滚滚冲天。


    她睁着眼,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被撕裂,血肉在化作焦灰,但没有痛楚。


    眼球最后,只烙印下极纯粹的色彩,像油画泼涂、淋漓、满目绚烂,最终归为一色。


    茫茫一片真干净。


    ……


    不是程冥主动退让的情况下,小溟能占据主导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在主意识反抗激烈时,还会进一步缩短。


    没有拉锯余地,刚出大楼她就夺回了行动权。


    可即便抢回身体,程冥也回不去了。


    倒是没人管她,到处都是血红的光线,远方喧嚷嘈杂,近处警报声交叠着霸占听觉。研究所涌入大量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各个出入口被严密把控起来。


    她一边混乱得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一边清醒地思考,自己这应该叫杀人后逃逸。


    那就逃吧,她在冷热交替的风里不知道走出多远,迟钝地感觉异常。


    天好像亮了,直接越过白昼来到了黄昏。


    她迷茫抬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只是云层被地面的光照亮了。


    发生了什么?


    程冥不知道。


    拉长的警报声中,她像一滴汇入汪洋的水,不知何所去,不知何所终,只是茫然麻木向前,被灯光和人群追赶推挤着。


    跑啊。


    去哪啊?


    不知道,不重要。


    她不敢回头,不能停下。


    隔着漫长的时间,两条足迹重合。


    踏上迷雾般的漆黑长路,好像重现了十六岁那个夜晚,背对人类社会远去。


    只是这次,是她主动的。


    高高的关闸如同天堑分隔两端。


    海洋和陆地本是一体,直到人类建起防护墙拉开隔离线,形成生态隔离区,一意孤行撕裂大自然,圈养自己。


    “谁在那!”


    尖厉的呼呵混着嘈杂的风声其实并不明显,但现在的程冥像濒临燃爆的榴弹,任何振动能将她炸得血肉模糊,只缺一根引线而已。


    有人发现了她,调转了枪口。


    局势太乱,对面人似乎刚刚经过一场恶战退回墙内,头盔有破损,浑身都很紧张,手中铁管怪兽虎视眈眈对准了她,随时可能走火。


    砰——


    枪声爆响刹那,身体比思想反应迅速,她夺步上前,拧断对方胳膊同时,唰!


    有什么东西从她两侧掠过,飞快贯穿了对面人的耳孔,纤末的触丝隐匿在昏暗的黑夜,似一击必中的毒蛇,不给人反应机会,又似死神的镰刀,轻松收割鲜活的生命。


    “怪物。”镭射线在地面切割出凹痕,这举枪的男人身影终是像块豆腐软下去,“怪、怪、怪……”


    起初还有完整流畅的词语,然后,只剩老旧录音机似的持续卡顿。


    他的大脑神经在一瞬间被破坏了。


    噗嗤!


    撕裂的动静脉喷出血液的同时,分生孢子膨胀出的菌团爆了出来,连带着血浆脑浆,像放了场极其灿烂的血腥烟花。


    液体溅射在程冥没有防护服保护的皮肤上,比夜风还要冰凉。


    她终于看清身侧那些飞舞的黑色菌丝,自由的丝线,死亡的丝线。


    哦,她杀人了啊。


    她又杀人了啊。


    程冥歪头,看着地面不知道究竟还算不算自己“同类”的尸体,脸颊沾着血扬起眉。


    怪物。


    哈哈,对,她是怪物。


    她很想放声大笑,但面部肌肉僵硬,只是冷淡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向闸门。


    防护墙正在遭遇攻击,网络信号也分崩离析,通讯瘫痪,守关人员焦头烂额,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嘀——


    她的视线模糊看不清,听力也被混沌嘈杂融成浆糊,不知道自己这怪物又变成了谁的模样,用了谁的权限。


    程染?还是江德馨?


    哈,不重要。


    通道打开了,迎面的狂风将她的衣角吹得沸乱。


    她终究是完完全全重走了一遍程染当年的道路。


    在这迷离混乱的夜晚,狂乱的海风卷着咸湿的腥气,用力地推挤着她,仿佛想让她回去,但她我行我素,逆着磅礴的自然意志,冥顽不灵一往无前。


    掠过枪鸣炮火,穿过硝烟与断肢肉泥,没有强力的拦截,没有奇形怪状的生物上前找她麻烦,而即便有前线战士发现她也自顾不暇。


    海洋生物想去墙内,陆地人类想守住高墙,只有她一个异类,自杀式地朝着大海奔去。


    她就这样一直跑,直到踩上巨大的礁石,海浪轰鸣声几乎将她的耳膜撕碎。


    近处海面在月光下斑白,全是泡沫,多到堆积了整片海域。


    远远的,有一条白线掠来,摧枯拉朽的气势。


    近了,她看见了那长长的、亮亮的水墙,比背后巍峨的防护墙还要宏伟。


    程冥恍然明悟,原来是海啸啊。


    防御中心正全力以赴对付怪物和突发的暴乱,不知道有没有监测到海面的异常。


    终归是与她无关。


    她望着浩瀚的海洋,没有恐惧,倒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心脏和着海潮起伏,她按上胸膛,很想把下方嘭嘭跳动的小怪物扯出来捏碎,可小溟不配合,手指破不开鱼鳞的防护。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摸到衣服下方的突起,抓住项链,用力一拽。


    银链碎裂,陪伴她多年的吊坠被扯下。


    程冥捏起贝壳看了看,笑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缱绻如同呓语的低喃,不清楚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晃荡的红贝闪闪发光,她的双眸也在月光下发光。


    然后,一扬手臂,将这枚日夜相伴的宝物掷进大海。小小的水花一卷,便被迅速掩盖,还不如海面自发的波澜明显。


    不能剖出心脏,她就将自己的另一颗心丢弃。


    除了远远近近杂乱的声响,负责听觉的脑域里还有另一个动静。


    程冥——


    程冥——


    小溟在拼命全力地呼唤她,“声音”很遥远,如果神经电信号波动可以等量代换成声波,那一定是撕心裂肺、剖肝泣血的。


    但程冥只觉得它很吵,很烦。


    “闭嘴。”她回应。


    踩在沿岸,衣摆浮动,像一只轻盈纤细的鸟在振翼,面对着无尽沧海、辽阔天地,不值一提的渺小存在。


    她们的主次关系这一刻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令人绝望的鲜明。


    在程冥一丝一毫也不松懈的压制下,小溟没有孔隙可钻,反抗不了她的意志,阻止不了她的行为。


    “不是想跟我殉情吗?”她轻飘飘地嘲讽,“成全你。”


    转身退后,她张开臂膀,含着泪带着笑,毫无防备地坠下礁石。身下是大海,她就是投海的欧鸟,自甘折断双翼,奔赴永寂的怀抱。


    菌丝荡起,在短暂的时空片隙徒劳地试图抓住点什么。海风漫舞,像要将这只鸥鸟托举,但她终究被大地牵引,沉沉砸向海面。


    浪头被击碎,四分五裂,炸出高高的、剔透的花朵,轰然将夜色里这唯一的白淹没。


    与此同时,呜——


    积攒了足够力量的海啸波赶到,飓风贯彻,犹如万头史前巨兽的咆哮,久久徘徊天地之间,隆隆回响。


    连带着人的心脏、血管、每一个脉窦都在同频震颤。大地撼动,飓风怒吼。


    滔天巨浪拔地而起,像山岳耸立,起皱的波纹是翻涌的林涛。


    这一天,防御中心无数人们仰起头,望见了背月而驰,向着陆地奔赴来的大海。


    像来赴一场毁天灭地的约。


    防护墙下,和变异生物的交锋暂停了。面对这道无法攀越的崇山,或许应该尖叫、逃窜、狼狈哭嚎,但大部分人只是怔怔地看着,折服于自然的伟力,用生命赞叹这恐怖到壮美的奇观。


    轰!


    海洋与陆地相撞。


    数公里之内,所有建筑所有人造结构全被浪头淹没冲散,爆开雪崩般的花白。防护服可以防核辐射污染,但无法抵御这纯粹的巨力袭击,任何生命在这一刻都是纯粹的渺小。


    滂沱的水墙以颠覆性的能量摧毁一切。


    造化之前,众生平等。


    除了远方依然屹立的高楼,近处人迹全被消抹,自然褪还最原始的颜色。


    潮起潮落,万物归零。


    ……


    2174年7月8日。


    海洋核污染爆发第三十一年。


    伴随一场突兀的海啸,五大滨海防御中心几乎同时遭遇海洋生物侵袭,外部防御失效,内部实验室失控,信号扰乱,数据遗失……损失难以估量。


    其中以储备力量最完善、科研成果最前沿的东部防御中心受灾情况最为严重。


    然而,总部选址有考虑海啸影响,通过地形和历史评估特地留出缓冲地带,监测机制也很完善,本不该遭遇这样惨痛的教训。事后分析起因,监管部门先后发现,配合天灾造成了这样严重后果的祸首,关键依然在变异生物。


    种种细节显示,这次事故没那么简单。


    这是一次大型的、有预谋的恐怖袭击,有高智慧的幕后策划者。


    不知道是怎样做到的,但那以“红贝”为关键符号的怪物组织,确实跟随着这股带来灭顶之灾的海浪精彩亮相,粉墨登场。


    堪称十足的挑衅,或者说,是下战书。


    大灾过后,满目疮痍。


    即使科技发达的如今,人类面对发怒的自然母亲,依然脆弱如幼儿。


    防护墙瘫痪,隔离网全面沦陷。


    海水倒灌,为防高危变异微生物扩散,人工降雨三月,制造极端环境抑制病菌繁殖,大气温度急剧下降。


    六月飞霜。


    伤亡人数正在统计,失踪者尚未登记。


    足以载入历史的一役,看似稳定的最终局势,以人类的退让为终结。


    隔离线后撤五公里,人们失去了更多陆地。


    海洋正在吞噬大陆。


    【卷一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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