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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李酶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不行考虑找个对象吧。


    数百公里开外。


    第一缕橘黄穿越万顷汪洋洒上这片荒芜土地,废弃的海湾迎来又一次日出。


    多艘舰艇停泊于口岸,直到多架军用直升机穿过航道,打破了寂静。


    禁止通行的金属标识牌在狂风中嗡鸣,一个女人率先跳下悬梯,落地后扯下面罩,走到系缆桩边,点燃一支烟。


    等待后面人集合的过程里,顺脚碾碎了地缝间一只张牙舞爪的海星。


    如果到这里依然用专为防御中心设立的岸线坐标定位,那么她们的纵坐标是负的。


    已经远远不在陆地范围内。


    沧洲港,曾经世界级的大型工业海港之一,现已成功收编为军事港口——当然,不收编也没法,海洋污染全面爆发后,航运业基本瘫痪,这些地方闲着也是闲着,只能交由防御中心管理。


    直升机降落又开走。


    第三分部小队集结完毕,但组长带着其成员静静列成一排,没有半点催促迹象。


    曲赢暗啧一声,终于掐灭烟头,转回身。


    “走啊,等什么。”


    她嘴角还带着笑,但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很不爽。


    没收通讯权、随身定位装置、丧失行动自由、限制能力范围……说得好听她是特聘的外援,实际看她看得比犯人还牢,换谁心情也难好起来。


    她主动伸出手,讨要强效抑制剂。


    领头的组长顿了下,看向身后一名穿着连体防护衣、文文弱弱的女性实验员,见对方点头后,才从携行具里取出一支针管。


    “抱歉,曲长官。”


    曲赢接过,没什么表情地扎进手腕血管。


    仿佛实验员有着安抚实验体的天性,陈可走上前,笑意柔和,“并不是怀疑你,只是海洋情况变幻莫测,为你的安全着想。”


    “明白。”曲赢眉梢一挑,“重型武器需要保险栓。”


    “啊……你的保险栓倒不是这个。”她笑容更深,声音却放低,“其实,对于嫌疑对象,假如暂时没有表现出危害性,我们的态度往往不是一网打尽,而是,观察。”


    她刻意停顿了下,“比如,王琦。”


    再比如——


    她没有说下去,然而曲赢知道,那后面还有一个名字。


    折断了针头,曲赢面无表情将废弃回收物丢给旁边小组长,双瞳像是冬季的湖泊,泛起的涟漪消失,凝成冷硬的冰。


    淡淡问:“这次目的地是?”


    “东屿。”


    ……


    实验快出结果,程冥在研究所呆的时间更长,也没空泡水了,真正的废寝忘食。


    再不解决病毒,她快被自己解决了。


    直接结果是,因为时常来来去去,连续几天在楼道里被宋曼青撞见,这人一次脸比一次臭。


    好像跟她杠上了,她也越呆越晚,两人碰面的时间从晚八点飞快攀升到晚十点。


    怕对方误以为她在内卷,程冥识趣地默默减少了出行。


    半夜十一点,导出今日最新数据,她正想下楼回公寓,穿过走廊时,忽然捂住鼻子,急匆匆钻进一间实验室。


    身体的异样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担心她的血液对水源造成污染,每次还得收集起来倒进废液桶。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躬腰走得太急,看起来不像好人好事。


    刚在水槽清理完血迹,背后的门推开了,“你在干什么?”


    程冥也正转身去拉把手,这一下,连忙退后,脊骨撞到水槽边,本就头昏脑涨,手一没撑稳,差点摔倒。


    “你——”推门进来的宋曼青,后面话一噎,呆住了。


    这是什么低端碰瓷手法?


    震惊归震惊,她纠结两秒还是上前扶人。


    程冥已经缓过来,连连摆手,“没事、我没事。”


    不能理解这人怎么总盯着她,她在包里摸索一阵,主动把移动硬盘递过去,“你要核心结构蛋白的基因数据?”


    她以为对方是有求于人但开不了口。


    宋曼青一听,先讶异盯着她手头东西,像不敢相信她已经将关键蛋白分析了出来,紧接着,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急功近利做什么?”


    甚至于语气有些冲,好像很看不惯她这种行事做派。


    程冥:“……”


    啊?


    所以,原来这位女士是担心她抢她功劳吗……她无奈笑了。


    总不能说自己不好好干活可能会死,她站稳后说一声“谢谢”,将硬盘塞进对方手里,便略过她走出了实验室。


    从自己血液里提取的抗体,已经证实对病毒造成的藻菌增殖抑制有下调效果。


    又用了半个月时间,程冥终于得到第一管基因工程产获的制剂。


    看着这澄清液体,她取了部分藻菌样本,注入后观察。


    效果不错,几乎与从她血液里提纯的抗体一样,没有出现异常。


    但用于人体是否会产生副作用就不清楚了。


    也没地方找到第二只像她这样的“杂合”生物来做实验。


    她是自己的小白鼠,自己的实验员,自己的救世主。


    当晚,她从公寓带来三支营养剂,注射前先打了一支,以防万一。


    第一次是试验,只有最低10mL剂量。


    选择呆在研究所,是预防出现严重不良反应,在这里能获得最快救治。


    休息间的门锁上,无边寂静包裹。


    她深呼吸缓和紧绷的心情,摈除了杂念。


    针头刺入血管。


    随着活塞每1mL的下降,仿佛能听见免疫球蛋白与血浆蛋白碰撞混合的声音。


    这是最寒冷的冬日,最漫长的夜晚。


    她蜷进毛毯,静静等待药剂起效的过程里,抬头,看见对面桌上镜子中虚无孑然的倒影,忍不住勾起一点嘴角。


    是微末的自嘲。


    她也觉得挺荒谬。


    曾几何时她还千方百计想杀死它,现在它最虚弱的时刻,她要做的,却是想方设法救它,并由衷期待它的回音。


    针孔不再渗血,她丢了棉花球。身前摊开着草稿本,一只手攥住笔,伴随墙上挂钟一分一秒行走,记录下自己两个小时内的反应。


    头痛,低热,恶心,寒颤……轻微,非特异性免疫反应。


    将重点标注出来,确定没表现出严重副作用,程冥松了半口气,掀过毯子躺下。


    七个小时后,她被闹铃震醒,起身再看。


    没有过敏,没有持续低烧。


    前一晚她没做任何补水措施,但皮肤情况也没有恶化。


    有效。


    终于,另外半口气也放下了。


    年关将近,研究所马上要放假,为期八天。假前会将能暂停的项目暂停,而诸如养菌养鱼的团队实在没法离人,期间就安排轮流值班。


    程冥自愿留班,抽空跟江德馨确认了时间和负责区域。


    “白天中午来看看,晚上隔两天回来检查一次就行,不用一直呆这……学会给自己放放假啊小程,你这样对心理健康不好。”江德馨一边签署文件,一边半是打趣半是责备地劝说。


    程冥也没法,只能连连称是。


    虽然她已经快不记得正常人假期该怎么过了。


    以前还能跟曲赢搭伙吃顿年夜饭,现在这位也走了,不如先把小溟抢救出来陪她比较现实。


    “你那同学不是来找你几回了?通关文件给你放这,初一初二跟她出去转转呗。”


    这指的是韩许华。


    上次忘记留联系方式,但她知道了程冥在研究所,于是没事就往这边跑,这栋楼不成换下一栋,逮着一个算一个,持续蹲守、逢人就问。


    没几天就把程冥问了出来。


    当时听完她这丰功伟绩,程冥瞠目结舌,跟听鬼故事似的——人怎么可以外向成这样?


    只是她这段日子忙新课题,没空老同学聚会,对于韩许华的邀约一拖再拖。


    要说研究所过年轮班,那保障部就是轮休——边防线离不了人,严格来说她们根本没有年假,回不了家。


    倒是可以问问对方到时候有没有空……师命难违,程冥点头:“我知道了。”


    江德馨还有话讲:“不行考虑找个对象吧,部门内也行,我勉强允许你们实验室恋情,别总这么孤零零……”


    程冥:“……”


    程冥:“江老师,您到现在还没结婚,不知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实验室恋情确实不好。”江德馨一本正经道,“还是多交交朋友比较好。”


    程冥:“……”


    真正和谐的师生关系,就是要这样相亲相爱,互相伤害。


    腊月末,防御中心冷冷清清,但更远的城市已经有隐隐的鞭炮声传来。


    最后一天人走完,大楼里清静多了。


    没人看着,程冥来往更加自如。至少免了总被某位宋女士盯梢的不自在。


    这次她从实验室带出三管免疫球蛋白。


    相同的操作,而且经过反复验证有了一定安全保障,但她比第一次还要紧张些。


    尽管她说不清楚,自己在为谁紧张。


    剂量加大,身体反应更加剧烈。


    她裹着毯子,睡前测量了体温,38.3度。


    偏高了,已经不在低烧范围。


    不过这时的发热是机体对抗病毒的自然过程,除非温度持续上升,不然睡一觉就是最好的选择。


    趁着还有力气,程冥爬起来接了盆冷水放在旁边,毛巾搭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并定了闹钟,决定两小时后再测体温,然后关灯,缩进绒毯,沉沉睡过去。


    身体从冷到烫,免疫系统被大幅调动,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将大脑撕扯得针扎般的刺痛。


    她逐渐睡不着,但也无法完全清醒。


    热得难受,倒是额头冰冰凉凉,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的湿毛巾。


    喉咙涩痛,呼出的气息像卷着火苗,将嘴唇烤得发干发裂,她很渴,想抬手把毛巾扯下来,去喝口水,但手脚却叫嚣着乏力,不愿动弹。


    这时候,一点水珠落到了唇上,积少成多,缓慢浸润。


    程冥迷糊张口,无意识吞咽。


    直到那凉滑的触感迟钝地从口部敏感的软组织传进大脑神经,她清醒了。


    睁眼,入目是大片黑暗,对面微弱发光的壁钟,显示已过了零点。


    她定的闹钟没响。


    程冥一下坐起来,毛巾从额头落到毯子上。


    五感回归,外界隆隆的喧嚣传入,一片彩色亮光映上小窗,将室内照得短暂通明。


    无数乌黑的菌丝环绕着她,一部分像瀑布滑下躺椅泡进盆里,一部分就在她眼前。


    湿漉漉冲她摇晃,“程冥,你醒啦?”


    楼外,烟花在低空绽开。


    研究所基本清空了,只可能是保障部的人在庆祝。


    新年了。


    楼内,她在满室流彩中渐渐回神,有点恍惚地,轻轻“嗯”一声。


    她醒了。


    它也醒了。


    身体的不适似乎在这一刻一散而空。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欢迎回来。”


    从她头皮生长出的衍生物摆动回应,像起伏的海浪。和病毒经历一遭生死竞赛,卷土重来的它们好像更活跃了。


    但下一秒,程冥觉得有点不对。


    看看地上水盆,再看看邀功的菌丝,她眉毛拧了起来,一把揪住它们——


    “你拿什么水喂的我?”


    第32章 “你愿意叫我一声‘妈妈’吗?”“不叫。”


    还好不是它的涮菌水。


    程冥捧过菌丝从饮水器接来的热水,喝了大半杯,并注射一支营养剂补充损失的能量,疲惫重新卷袭上来,她躺下,轻声道:“晚安。”


    晚安。


    小溟卷着毛毯一角严严实实将她的身体裹上。


    视野由暗转明,绚烂的烟火入梦,模糊了真实与虚无的界限。


    一捧捧流金划破天穹,撕裂夜空,将漆黑的幕布割开,将一块块大陆切分,那缝隙里涌出发光的微藻,海水漫灌,城市陷落,世界支离破碎,最终,万物归于死寂——


    程冥一下惊醒。


    无穷无尽窒息般的寂静残留在耳边。原来安静也可以是一种声音,巨大的,压抑的,轰鸣的,剥夺她的听觉。


    以至视觉还没完全回归,她亟亟扭头摸索,试图确认自己“头发”的存在。


    “小溟?”


    残存的恐惧沉溺在心底,她在害怕,怕中途醒来所记得的那些只是做了场梦境。


    “程冥——”


    它似乎也是初醒,迷迷糊糊在她脑中回应。


    “不要这样和我交流。”她突然打断,尾调有点尖锐。


    但她很快意识到了,深深吸了口气,放低音量,“能说话吗?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世界太安静了。


    安静太久,她好不容易习惯了喧嚣,舍不得再回到那样无人相顾的空域。


    间隔一秒,它及时出声了,“怎么了?”


    凉滑的菌丝主动塞到她手下,将她的食指中指缠住。


    程冥轻轻喘着气,抬头,外面天空已经亮了。


    只是休息室在建筑内部,只有高处开了扇小窗,室内亮度并不明显。


    躺椅另一侧就是她平时休息兼办公的座位,那里有一小块银色反着光。


    她掀了毯子挪到桌边。


    桌面化妆镜静静立在边角。


    拨过镜面,她看见自己披散的“长发”,看见自己苍白的面孔,看见自己瞳孔深处,似乎有一点滢滢的冰蓝色……藻菌的荧光。


    程冥忍不住抬手触摸眼角。


    薄薄的皮肉贴伏骨骼,明明是她的五官、她的样貌,一眨眼,会忽然觉得那倒影有些陌生。


    大概,是她的寄生伙伴也正追随她的视线,悄然地,隐秘地,观察着她。


    她和镜中人对视,几乎是头一回这样仔细地观察自己。眼型偏圆,看上去是容易亲近的类型,鼻梁山根一侧有极小一点红痣,近看竟有些妩媚。


    再眨一下眼,菌丝伪装的发丝紧紧贴着她额头、鬓角,还有一丝滑到她嘴唇,似有若无磨蹭了两下。


    我在这……仿佛是它无声的回应。


    程冥愣愣一张口,那缕“头发”又心虚般若无其事垂落了下去。


    指尖隔着镜面触摸那虚幻的影像,不知道怎么的,心中涌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莫名冲动……她很想亲“她”。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做完了这个动作,微撑起上身,在冰凉的镜面轻轻一贴。


    呼出的热气描摹出饱满的唇形,液化为濛濛白雾留在了玻璃表层,明晃晃昭示她做了什么坏事。


    她后撤,盯着镜子发愣。


    可能很久,可能半秒不到,她陡然回过神,脸颊一下烧起来。


    手腕一翻,“啪!”迅速将化妆镜反扣在了台面。


    弯腰趴在自己手臂上,程冥整张脸被衣袖挡得严严实实,很久没说话。


    而令一切都更加诡异的是,小溟也在沉默。


    双双安静许久。


    过了好半会儿,它突然来了一句:“你心脏跳得好快。”


    程冥:“你闭嘴!”


    ……


    被寄生物改造后的身体素质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以前一个小感冒都能轻松将她撂倒一周以上,现在带着病毒连轴转一个多月,一觉睡完,只觉得精神大好。


    自己的危机解决了,得补上落下的活儿。


    检查过育菌室的情况,又将几个重点实验室转完一圈,该补试剂的补试剂,该导数据的导数据,结束这边的日常事务,她随即去了西楼。


    之前对病毒的所有分析都倾向于如何解决它,目的在得到免疫球蛋白,现在,她需要重新整理那些庞杂的数据,挑出有用信息,重点放在病毒与藻菌的相互作用上。


    忙碌一整天,因为研究所基本没了人,门禁时间也卡得紧,程冥难得准点下班,走出大楼。


    西边还有蒙蒙亮色,暗沉的橘红罩着路边灯笼。


    她出院后不久防御中心就解除了三级戒严警报,多亏这回上岸的变异生物大多短命,没耽误大家过个好年。


    “新年要和家人一起过。”


    刚有些感慨,她听见小溟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听起来,像是它对今日所学习人类社会知识的精炼总结。


    这寄生物对外界的感知依赖她的感官,但不影响她工作时它在一旁摸鱼。


    人眼视觉静态范围最大可到180度,而最终看到什么是由脑神经决定的,视觉中枢处理后,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所谓的图像。


    因此,即便视觉共享,她们也可以在同一时“看到”不同的东西。


    手机摆在视野范围内,被它用菌丝划来划去,她心无旁骛整理了多久数据,它就津津有味刷了多久手机。


    “你为什么不能学点正经的?”程冥忍不住玩笑道,“以后可以代替我上班。”


    “……”小溟不吱声了。


    怎么会有人连变异生物也想压榨?


    回到公寓,程冥先检查了自己的身体。


    皮肤可以随意揉搓,指甲完好,“头发”牢固……确定没一个部位再出现异样,她这才有时间关注一下它的情况。


    “你感觉怎么样?”重新穿好衣服,坐下的位置恰巧面对镜子,她观察着菌丝的反应,若无其事问,“病毒完全清除了吗?”


    “嗯,应该没问题了。”小溟顿了顿,“而且……”


    “什么?”她问。


    “程冥。”它时常连名带姓叫她,但今夜今时这一句,它放缓的语调中,仍多了一丝罕有的郑重其事。


    它问她:“你想见见你妈妈吗?”


    每一个字都清晰常见,合在一起,却组成了几乎无法理解的语句。


    程冥怔住,原本只是随意拨弄床单的手一下收紧,将布料攥出褶痕。


    “……什么意思?”


    “还记得你妈妈的模样吗?”它像童话里以实现美好愿望为由诱惑女孩们的巫婆,幽幽指引道,“想象她的样子,闭眼。”


    她本应该再问些什么,可这一刻,她恍有所觉般地,心跳倏地失了速,当真听话闭上眼睛。


    明亮淡去,伴随窗外夜色笼罩下的喧嚷,光怪陆离的影像斑块在眼前交叠,她在记忆中拼凑勾勒母亲的容颜,从模糊到清晰。


    直到听见一声,“好了。”


    她睁开眼,恍惚失了神。


    一动不动盯着镜面,看见那最熟悉而最陌生、最朝思暮念而最近乡情怯的脸庞,定定地,不敢眨眼,不敢呼吸,恍然想要落泪。


    “为什么……”她喃喃。


    小溟轻轻解释:“你有她的基因。这世上再没谁比你离她更近了。”


    程冥明白过来,这是那只人鱼怪的能力?可她明明只是杀死,并没有吞掉对方……不对,这切实证明了,小溟也是鱼怪……


    好像每一次危机,都能激发它新的能力。


    “我猜,她应该会对你说……”


    镜中的“她”目光流转,深深凝望着镜外的她,仿佛越过了时间,越过了空间,只为微笑对她道——


    “宝贝,新年快乐。”


    程冥一眨眼,泪水滑了下来。掠过鬓边时,被菌丝温柔卷走。


    “你这是看了些什么?”许久,她破涕为笑,“有时候真让人觉得你就像AI,喂你什么东西,你就能变成什么样。”


    “这叫学习,不是复制,你明明也是从跟着程染学习开始认知这个世界的。”小溟不认,“只是说明我学习能力强。”


    “哦……”程冥拖长了语调,逗它,“这么说,你愿意叫我一声‘妈妈’吗?”


    “……”


    小溟言简意赅,“不叫。”


    “叫一声嘛。”


    “不。”


    眼泪还未全干,她眸子亮滢滢忍着笑,一脸遗憾。


    唉,这确实就不像AI了,它有自己的脾气。


    ……


    “程冥!这里、这里!”


    狭窄巷口,程冥一扭头,看见拉起大半的卷帘门下冲她招手的人,高高瘦瘦,戴着条大红围巾,呲着个大牙,从头到脚洋溢着喜庆。


    初四,两人总算凑齐了空闲时间,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一起约个晚饭。


    年后还没复工,临海地区本来人少,大部分商铺关门闭户。


    根据对方给的定位一路找过来,荒凉的巷子,僻静的民居,程冥还以为导航软件又一次不负所望辜负了她的信任。


    韩许华用力一推,把铁卷帘完全收上去,露出里面贴有欢迎光临字样的玻璃门。


    内部意料之外的别有洞天,店面不小,木制桌椅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前台后台调料台一应俱全,浓浓火锅料的香气滚了出来。


    “这是我二姨的店。”她介绍道。


    这消息透露得猝不及防。


    跟着韩许华走进去,反悔已经来不及,看见里间笑容满面迎上来的妇女,程冥表情一僵,顿时有点局促了,“阿姨好。”


    “坐、坐!”后者热情招呼。


    趁对方转身,她忍不住朝韩许华斜去一记眼刀,无声责怪她先斩后奏不说清楚。


    哪有人在新年前几天两手空空上门吃饭的。


    二姨拿上菜单递过来,疑似看见了这边的“刀光剑影”,笑道:“别当成亲戚家噢,就像在外面一样,吃完要给钱的。”


    接了菜单,正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韩许华猛一抬头:“姨你说反了吧?”


    噗,这……


    效果很好,程冥也笑起来,“好的。”


    第33章 你不穿衣服也很美。


    韩许华跟程冥几乎称得上完全相反的性格。


    她不喜欢文化课,经常拖欠的作业里,生物是其中之一,而作为课代表的程冥不能不管……两人最初的交集就是这么来的。


    一开始的相处模式大概类似于经典的优等生和混子,相看两厌,内心互给对方的评价是——


    “老师的走狗”和“狗都不理”。


    直到一次翻墙事件中不期而遇。


    因迟到无奈抄近路的某人半蹲在墙头,像只野性不驯的流浪猫,警惕盯着路过的人。


    而程冥只是余光瞟了眼,跟瞎了似地继续往前走。


    韩许华惊讶叫住她:“你不报告老师?”


    程冥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少年时期的她比现在还要不懂维系人际关系。


    韩许华跳下来,喋喋不休追问:“你去哪里?”


    她不太敢信,怕这好学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一类。


    程冥面无表情,“关你什么事。”


    韩许华:“……”


    这就是传说中能够回答世界上绝大多数问题的万能句吗。


    再然后,两人都意外发现对方相处起来挺舒服,挺对自己胃口。


    程冥是发现她接触自己不会抱有问问题或抄作业这些功利性目的——这家伙压根毫无学习自觉性。而韩许华是发现她蜕下课代表那层壳子根本不管闲事,好听点是边界感强,难听点是只顾自己。


    不过两人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了,不算深交。只是韩许华经常混不吝地叫她“课代表”,或者每次路过时贱兮兮撩她头发。


    总之同窗三年还算愉快。


    之后各奔东西。


    韩许华没什么意外放弃了知识改变命运的道路,一头扎进军校怀抱,虽然还是少不了课业摧残,但比起搞学术至少能留她条活路。


    背道而驰多年后,兜兜转转,重新相遇在防御中心。


    她的世界对程冥来说很新奇,很遥远。


    但有些人就是有这种能力,好像永远不会变,永远不会有隔阂。


    听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随口闲聊,漫长的光阴被悠然抹平,仿佛只是一个寒假结束,吃完这顿饭,她们还会在校园相见。


    各自交换了这些年的近况,聊着聊着,她二姨端菜过来,顺嘴插了句:“小姑娘真俊,有男朋友不?”


    然后话题就被带跑偏了。


    “欸对啊,你谈对象了吗?”韩许华兴致勃勃地打听。


    这应该是春节,不是春天吧……继江老师后猝不及防遭遇第二波盘问,程冥差点被呛到。


    咳嗽两声,无奈停住筷子,抬头看向对面,“我可能对男的不感兴趣。”


    她说得挺委婉。


    “啊?”韩许华愣了下,对上她直直的眼神,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将头发捋到耳后,莫名有点羞涩,“那你,那你看我——”


    啊?


    这下程冥是真被呛到了。


    这玩笑开大了,她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铁定误会了什么!


    “我对人没有兴趣。”


    “啊——”韩许华拖长了尾音,一副深表遗憾的模样,“那你……”


    她还想问点什么,哗,程冥站起了身。


    碗筷哐当相碰,她抱歉道:“我去下洗手间。”


    店面是住宅改造的,卫生间也是正常家里的样式,单间单格,打扫得很干净。


    程冥走进去反锁上门,望向盥洗台的镜子,皱眉:“你干什么?”


    刚刚那句话不是她说的。


    体内寄生物忽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小溟沉静片刻,说:“回去吧。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除了之前面对曲赢,它还是第一次这样当着外人抢她的话头,程冥本来已经迸出些火气,闻言,怔了怔,“你怎么了?”


    “……”


    它支支吾吾,越问越缄口不吭声。


    程冥更加焦急,沉下了眼,“你让我看看。”


    她一直担心药物会有什么副作用,奈何只能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异样,始终不清楚它的状况。


    她想要它显出原貌。


    寂静徘徊在闭锁的空间里,不知道过去多久,它低低叫了她一声,“程冥。”


    像热水里腾起的一缕烟,轻而湿润。


    她随之望去,门外更温暖,镜面微微氤氲着水汽,于是她透过光雾,看见了自己的,或者说,“她”的眼睛。


    瞳孔深处闪烁着浮光,像暴雨倾盆时的湖泊,从这一处开始,周边皮肤也渐次泛起涟漪,荧蓝的细鳞蔓延,流淌。


    潜藏在她血肉之下的海妖缓缓显形。


    真的很美。


    她望着它,屏住气息,无声叹惋。


    大概是所有生物学者面对瑰奇生物时的共同反应,程冥有点恍惚了。


    已经见过一次,再看,依然如此惊心动魄,目光像陷入沼泽无法抽离。


    它也望着她,一眨不眨,勾魂摄魄的眸光,将神圣与妖魅的界限模糊。


    嘭嘭——


    敲门声打断了这对视。


    “程冥?你没事吧?”韩许华在外面问。


    她敲得并没有很用力,但对程冥而言却无异于气球在耳边爆响,震得她半边脑袋发麻。


    一下醒神,才惊觉自己离镜面已经很近,她蓦地后退一大步,像遇见洪水猛兽般。


    绮丽怪异的鱼鳞飞快消失在皮下,她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喘匀了气,闭眼贴门回道:“我没事。”


    回到大厅,剩下的饭吃得食不知味。


    可惜对面人粗枝大叶看不出来,还在不停涮菜往她碗里夹。


    最后还是程冥提出先走了,不好意思地表达了歉意,笑道:“这顿我请吧,下次再约个时间,记得请回来。”


    “啊?要不打包带点回去当夜宵?”


    韩许华不是纠结矫情的人,对这安排没意见,只是疑惑于她这么着急。


    我觉得剩下的看起来还不够你吃……程冥啼笑皆非婉拒了她的好意。


    目送程冥离开,旁观大半天的她二姨总算上前来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意味深长示意:“欸,对男的不感兴趣。”


    “她还对人不感兴趣呢。”


    韩许华肩膀抖了抖,抱着碗缩角落去了。


    ……


    程冥着急返回公寓。


    一路上寄生物静默无声,让她很不安。


    终于抵达目的地,她嘭地关上门,丢下外套走进卧室里间。


    “你到底怎么了?”她问。


    又是半晌的沉默。


    小溟不正面作答,却问了个不伦不类的问题,“谈对象是什么意思?”


    “你问这个做什么?”程冥心底轻轻一咯噔。


    它很反常。


    今天一天都很反常。


    当然,她知道,自己也有些反常。


    从它苏醒之后。


    从几十天的沉默隔绝之后。


    从她无法再自如地面对镜子之后。


    程冥表情不由得沉郁下来,“不懂的不能自己查吗?”


    “查了。”


    它在她的注视下用菌丝卷住手机,一字一字,读出了上面的信息。


    “通常用于描述正在交往并可能考虑将来共同生活的伴侣关系?,从情感角度,会分享快乐与悲伤;社交角度,会呈现不同于普通朋友的亲密倾向;生活角度,会共同处理琐碎事务;人生角度,以共度一生为愿景,成长变化,相互扶持……”


    她好像预感到它要说什么,心率加快了。


    每一个字眼每一句话,都像火苗燎得心脏滚烫,她想让它别说了,但那样会显得太欲盖弥彰,只能在快要迸裂的心跳中,听见它问了下去——


    “所以,我们是伴侣吗?”


    这问题这样突兀离奇,以至她第一时间除了卡壳,做不出任何像样的回应。


    “不是!”程冥矢口否认。


    “为什么?明明每一条都和我们现在的状态很符合。”它说,“你还想亲我。”


    这事儿终于被翻了出来,一瞬间,程冥恨不得自己变成液体蒸发。


    “你这是诡辩!”


    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合理反驳,语速过快,嗓音过于尖锐,氧气来不及供应,她呼吸都急促起来。


    “好吧……”小溟的声音低了下去,程冥以为它要表达委屈,谁知紧随着,它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你不会有伴侣了。”


    幽凉的、阴森的语调。


    镜中人双眸冷沉沉,望出镜外时,叫人心脏微微悸颤。


    “什么意思?”她呼吸放缓了。


    当人性寡淡浅薄时,那种偏执、残忍、自私自利的兽性分外鲜明,甚至激起了程冥的本能警觉,后颈寒毛耸立一片。


    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她一步步后退,避开全身镜,坐到了床边。


    这头寄宿在她躯壳中的怪物从来不是善茬。


    只是相安无事太久,她忘记曾经与它鲜血淋漓的厮杀。


    她盯着空白墙壁,缓慢复述:“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它轻轻道,“如果有谁比我和你还要亲近,我会杀了它。”


    这个占有欲……


    惊悚荒诞之余,程冥竟莫名觉得好笑。


    她真的笑了出来,三分的讥讽,“能有谁比你跟我还要亲近?”


    还能怎样亲近?把她嚼碎了吞进肚里吗?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是伴侣呢?”它固执地问,“是因为还差一步吗?”


    “什么?”程冥笑意变浅,没听明白。


    它措辞很诡异,让她没来由生出些危险的感觉。


    体表有点发凉,她想去拿外套,但刚想动,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你在干什么?”


    她慌了。


    它在解她的扣子。


    一颗接一颗,像偷偷摘取枝头的樱桃,青涩,生疏,但那种隐秘的欢愉雀跃,怎么也掩饰不了。


    直到手越滑越下,程冥彻底明白过来,“你给我住——”


    话没完,“啊”一声低呼脱口。


    自己的手,自己的皮肤,自己本该最熟悉,然而,当指尖碾上那些柔软的起伏,她被冰得一激灵。


    只是操控不了肢体,五感并没有被剥夺。相反,身体动不了时,全部感官都更为灵敏。


    尤其触觉。


    不止手,垂在肩后的头发也自行蠕动起来,包裹攀缘上身体,那些菌丝顶端仿佛覆着密密麻麻的吸盘,沿路留下暧昧的红痕。


    “呜……”她急促喘息,憋出了眼泪,仓皇崩溃地大叫,“停!”


    “你明明很想要我,在店里的镜子前我就感觉到了。”


    它以一种堪称性冷淡的音色,字字精准剖析着令人羞愤欲死的事实——


    你渴望我,所以我现在遂你的意。


    房间像被全世界隔绝,静得荒唐,只剩她、或者说,她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镜不对床,但张扬得几乎爬满整间卧室的菌丝滑了过去,将立式全身镜拨转过来。


    并且尤其恶劣地,拉近了些。


    程冥睫毛颤动,张皇抬眼,混乱迷离的视野里,从没见过自己这样妩媚的模样。


    镜中映照出不着寸缕的女性胴体,长腿交叠斜躺,沿途曲线蜿蜒,凹凸有致,在幽冷光线照耀下白得发光。


    但这些白色很快被乌黑侵占,游丝无孔不入,缠绕攀绞,像白雪被玷染,情与欲有了昭然的底色做载具。


    她绯红满面,心跳超负荷运转,剧烈得像要蹦出胸膛,耳边只剩一声声喘息。


    “你不穿衣服也很美。”


    它感叹。


    “……”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程冥很想骂它,但浑身都没有力气。


    分不清身体到底在谁掌控之中。


    像随风浪颠沛的船需要锚点,她努力尝试够到点什么,但一翻手,没接触到床单,抓住密密麻麻的菌丝,被拽住,拖回,剥夺了主动权,扯进新一轮颠簸浮沉。


    也分不清这感受究竟是她的还是它的。


    同一副躯壳,心跳交汇,激素融合,神经信号像澎湃的烟花,不知道谁的思维影响着谁,谁一个念头翻涌牵动谁的情潮。


    想要自欺欺人,它却出声:“你很舒服,为什么不承认呢?”


    于是程冥咬牙切齿,断断续续哽咽:“你、闭、嘴!”


    第34章 “我还想对你做昨晚的事。”


    这场梦境很混乱。


    起初是无尽黑暗,似乎有看不清样貌的怪物躲藏在深处,用幽幽的目光注视打量。


    她生出点想要逃避的心态,水藻般的丝状物便从黑暗生长出来,淹没空缺,吞吃掉她雪白的脚趾,沿起伏的肌理和凹凸的骨骼向上攀缘,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


    那模糊身影凑近了,熟悉的心安感冲淡了恐惧,她靠在床头,习惯性温柔接纳了“她”。


    指尖抚上对方背脊,摸到细腻的硬鳞,坚实,但并不硌手,滑而柔韧。


    双膝间也一片水润寒凉。


    混沌地向下望去,鱼尾正紧紧贴着她,那蓝荧荧的尾尖正欢快摇曳,时而扫过她脚踝,酥酥发痒,令人眼花缭乱。


    恍惚间,她意识到自己不在房间,而是在海底。


    无数血红贝壳摞叠而成的温床。


    身上的“她”像讨要母体营养的幼儿埋进她怀里,厮磨辗转,但吮吸渐渐变了味,她呼吸加重,口中溢出破碎呻吟。


    浅拢慢摩里,忽地一下刺痛,异物嵌入了皮肉之下。


    像被毒蜂蛰咬,她轻微挣扎起来,试图推拒,但蜂拥的菌丝将她绞紧。她朦胧觉察,这东西是想全部钻进她的躯壳,与她融为一体。


    隐秘的绮梦变成现实的噩梦,神经猝然绷紧,程冥惊醒了。


    晨光照进室内,满屋明晃晃的敞亮。


    冬季太阳从遥远的南方斜照来,被途中冷空气剥离了炽热,像剔透的冰。


    昨夜太兵荒马乱,睡前忘了拉上窗帘。


    白光晃了眼睛,程冥先有些茫然地抬肘挡眼,一翻身,手腕压到垫在她身下的“发丝”,冰冷滋润。


    瞬间,意识全部回笼,她像被烫到一样收手躲避,差点卷着被子滚下床。


    “程冥……”根本没觉得她有多惶恐似的,体内那只寄生物发出懒洋洋的语调,一听就知道它心情不错,“早上好~”


    然而程冥听着这声音,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呼吸乱成没有体系的残损乐章,她不想理它,摸到发圈,把反倒像是被她糟蹋狠了的菌丝用力绑上。


    又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想拾衣服,却发现衣服不在手边。


    索性不管了,她就这么坐起来,冷着一张脸,手还有些发僵,不太利索地在抽屉内翻找指甲剪。


    一想到她做任何它其实都借她的双目看在眼里,以前不太在意的事,这会儿实实在在难以忍受起来。


    有什么比羞耻更难以启齿的?


    那就是造成这一切是罪魁祸首甚至不给你独自缓和挨过的机会,无时无刻不在细细旁观、感同身受体会着你的崩溃。


    “你为什么剪指甲?”


    果然,小溟开启了每日一问。


    咔嚓——


    她剪去食指边缘不平整部分,恨不得把自己感官全部封闭起来,她看不见,它也就失去了信息来源。


    为什么为什么,呵呵,还能为什么。


    程冥破罐子破摔,“因为你弄疼我了!”


    “……”


    屋里一阵静默。


    间隔一小会,不晓得是不是回忆起了当时情景,最终,它发自肺腑真诚歉疚道:“我下次注意。”


    程冥听着它那意犹未尽的语气,恨自己不是哑巴,“没有下次!”


    “那你为什么剪指甲?”它逻辑还挺严密。


    “……”程冥闭眼,绝望喃喃,“你闭嘴。”


    ……


    终于收拾完自己,正要走出卧室前,她又瞥见屋子一角有反光。


    飞快调转脚步,程冥从衣橱扯出防尘布,将镜子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四角打成了死结,眼不见心不烦。


    “你——”


    小溟刚出一个字,她恨恼打断:“你不准说话!”


    昨天饭没吃多少,体力却消耗不小。


    大早爬起来她饿得有点发昏,进厨房转一圈,没找到合适充饥物,最后从陈年老箱底搜刮出一袋米糊,冲泡搅匀捧在手里,坐在沙发上放空。


    总算有空尝试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但发现乱得根本无从理起。


    伴侣,什么叫做伴侣?


    它真的会跟她呆一辈子吗?


    人生太长,太多不确定因素;人生又太短,她难道真要抽出时间处理跟一只怪物的感情问题?


    愤怒,羞恼,震惊,茫然,不知所措……百味杂陈堆积着,令她胸口发闷。


    “为什么想成为我的伴侣?”她尽量放平心态,起了个头,“你真的理解这两个字在人类社会中的含义吗?”


    “……”


    被下了禁言令的某鱼菌一声不吭。


    程冥忍无可忍:“说话!”


    “我理解。”宿主就这么反复无常,小溟忍气吞声开口,“两性分化的生物都有伴侣。”


    它语气平铺直叙,却仍诡异地让她品出了一点委屈。


    好像在质问,你凭什么质疑我对你的感觉。


    “……”程冥深呼吸。


    要从生物角度形容就更荒谬了。


    她们这叫什么?跨物种同性恋?


    “大多数生物求偶基于繁衍需求,人类求偶往往会套上更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爱情,譬如适配度,譬如人生追求……”程冥问,“那么你,是因为什么?”


    她声调减缓,字句冷静。


    事已至此,缩进壳里装聋作哑对她们的关系没有帮助。


    不能回避,她只能担起执刀人的角色,剖开自己,也剖开它。


    肉身亲密无间,不代表灵魂共鸣。


    小溟似乎陷入了思考,许久,缓缓道:


    “爱情是个不错的答案,我很想这么说,你应该也乐意听到……但我想,如果我真这样回答,你一定不相信。”


    它果然了解她。


    任谁24小时零距离相贴,里里外外观察洞悉,都会被肢解透彻……它甚至可以感受她大脑神经递质与电化学信号的变化波动,这简直是作弊。


    所以,她的迟疑,不安,忧虑,本质都是出于她们信息的不对等——


    她并不了解它。


    至少没有像它了解她那样了解它。


    这真不公平,程冥静静地想。


    她清楚这是危险信号。


    从她感觉到不平等那一刻起,证明着她渴望走进它的内心。


    然而这种东西有心吗?


    它的话能信吗?


    它的存在真的无害吗?


    它的本能究竟是占有她还是占据她?


    因为恐惧,所以抗拒。


    “事实上,我确实不太明白你们所谓的爱情是什么,激素?情感体验?生理欲望?这些与你们认定的低等‘动物’有什么区别?”


    它的思维风格和言语习惯都跟程冥很相似,与其说模仿,它更像直接脱胎于她灵魂的另一面,旧木催生的新芽。


    “但我想跟你绑定亲密关系,我不能接受你有其它伴侣。”小溟道。


    很坦诚。


    所以说,它只是突然有了危机感,担心她这移动血包出现意外状况,想要稳定寄生与被寄生的关系。


    程冥讽刺地挑起了嘴角,冷冷讥嘲,“可我们已经足够亲密。”


    在它开始那无礼行径之前,她已经表明过态度,但它还是凭空捏造假想敌,按它的臆想一意孤行进行了下去。


    “我还想对你做昨晚的事。”它一点不委婉,继续陈述,“剥去衣物的你很诱人,做起来很快乐。”


    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顿挫分明,没有误听的可能。


    程冥:“……”


    好了够了不用谈了!


    它就是对她有欲望,且不懂得抑制而已!


    人见多了,披人皮的怪物还是见少了。


    这么赤裸不做掩饰的话更是第一次见,以至她耳边嗡一声发麻,心室腔泵出了超量的血液,冲击在各动脉瓣膜,令大脑嗡嗡作响。


    “难道说……”半天没得到回应,小溟严谨地请教,“不是伴侣也可以那样对你?”


    握着瓷杯僵坐在沙发上的人脸颊通红像被火烧了一样,灰飞烟灭的窒息——气得。


    “不可以!”


    程冥仿佛失去了知觉,抓起滚烫的米糊就是一口,结果像吞了岩浆,一路从舌头滚到食道,烫得她“啪”地丢下杯子,手忙脚乱起身接水。


    连灌大半杯冷水下肚,冲掉食管和大脑的燥意,再回来,她果然冷静多了。


    “你还好吗?”小溟小心翼翼体贴关怀。


    但烦一个人的时候确实无论对方做什么都是错,程冥觉得它惺惺作态,想把它蒙头溺进米糊里——如果可以的话。


    艰难平复好心情,她低头看看发红的指尖,假设一个极端情况,“如果我死了,这副身体能归你吗?”


    “不能。”它的声音放轻了,“我只会随你一同消亡。”


    “殉情吗?”程冥分不清是自嘲是讥讽地开了这么个玩笑。


    “是。”


    “……”


    它说是。


    程冥沉默,紧接着又笑了,这次是失笑,“你懂人类的情感吗……”


    “也许不懂。但我懂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米糊,这次学乖了,用勺子舀起凉了凉,放进嘴里。


    勉强吞咽了几口,缓缓道:“你让我好好想想……”


    太离奇了。哪个正常人能接受一只寄生生物提出想做她的伴侣,还……想到昨晚,她就有种想把脸塞进沙发缝里的冲动。


    它到底看了什么东西,从哪学的……


    她现在有种没有教好小孩子的悲愤感。


    “在此之前——”程冥咬牙切齿重申旧令,“你必须尊重我的想法!不许随便动我的身体!”


    小溟:“可你的想法明明就……”


    嘴可以撒谎,身体不能。


    她的性激素水平,她的感官兴奋度,她的大脑活跃部位……一切一切,都让她在它面前被剥得一干二净,形同赤裸。


    “闭嘴!”程冥音量猝然提高,恼羞成怒愤愤改词,“尊重我说出口的意愿,可以吗?”


    “好吧……”不能钻空子,它遗憾道,“我知道了。”


    答应得好好的,下一秒,它又有点蠢蠢欲动。


    “你的食道好像受伤了。”菌丝挣脱了发绳束缚,跃跃欲试伸近来,“要不要我帮你……”


    这幕宛如昨夜重现,程冥羞愤欲死:“滚开!”


    ……


    研究所大楼。


    叮咚。


    年假结束,这里恢复了繁忙的工作。


    收到宋曼青发来的通知时,程冥正在北楼跟各个实验室交接假期内事务,听到提示铃,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卡得刚刚好。


    开年会议是正常流程,重要的组织节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通知得这么紧。


    午饭来不及吃了,她无缝衔接赶去西楼101。


    这层楼常来,但会议室是没去过的新隔间,位置很靠里。


    七弯八拐找到入口,她推门踏进,光线昏暗。


    顶灯没亮,光是从对面一排窗户照来的。


    这里竟然正对着海洋,没有遮挡,只是天空阴沉,浓云翻涌着,远方海域也漆黑。


    她没有细看,视线回归室内。


    一眼扫过去,不像正常开会的地方,更像教室,面积宽敞,有黑板、有白屏、有展示台,桌椅秩序井然,空空荡荡。


    来早了?还是走错了?


    程冥疑惑。


    她想退出去看看门牌,一拧把手,咔哒,转枢卡住不动。


    门锁上了。


    一瞬间,脑中闪过了例如“意外事件”“被宋曼青坑了”“这是个圈套”等诸多想法,脊背有些发凉。


    她低头,正紧盯锁孔思量解法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程冥。”


    猛地转身,她这才注意到,讲台一侧角落里坐着个人。


    视觉盲区灯下黑,对方衣服颜色又暗沉沉的,她居然直接略了过去。


    也只有对方一个人。


    不是年轻的宋女士,是位老太太。


    那位界内泰斗级别的老教授,穿着犹如出席葬礼的深色毛呢外套,背对乌黑的汪洋大海,独自一人坐在这密闭空间里等待她到来。


    面带着奇怪笑意,问她:“你知道‘人鱼’吗?”


    第35章 她还能跟它孤雌生殖不成?


    “金霞教授……”


    程冥站定在原地。


    这个位置,她直面着窗外透入的光,在对面人眼中,表情会一览无余。


    “人鱼?”短暂寂静后,她控制着五官,斟酌词句,露出不解的神情,“那种传说中的生物吗?”


    “呵呵,是的。”金霞笑道,眼角攒起细纹,“是我以前研究过的一个课题。坐吧。”


    她指了指对面座椅,程冥便顺从上前坐下。


    “它们真的存在?”她有点摸不准对方在意指什么。


    “谁知道呢。有人说这种生物存在,并且将找到的鳞片寄到了科研院所,经过基因检测,确实不与现有任何鱼类吻合。”


    “那只能说明是一种新物种。”程冥思索道。


    “是的。”金霞教授微笑,“古书里人鱼究竟指什么,至今没有定论,有说儒艮,有说海豚,有说海牛……总之,都认为是一种海洋哺乳动物。”


    不知道她为什么将自己引到这里说起这些,程冥只能按捺住隐约的不安,带着疑惑听下去。


    “你妈妈以前是历史系的,对这些很感兴趣,本科毕业论文就是考证的人鱼起源。”她话锋一转,“她找我问过问题,我看她有底子,还问她要不要跟我,可惜,她那时候已经选定导师了。”


    她说着,语气遗憾。


    程冥很惊讶。


    这些陈年往事她不清楚,她还以为程染一直攻读的生物方向。


    “后来再见面,是有一年暑假,我们出海追踪人鱼痕迹,她也报名参加,我们用了整整两个月,在海上飘了两千多海里……”


    追踪人鱼?


    话题似乎滑向了完全超乎想象的领域,程冥不由问:“有发现吗?”


    金霞反问:“你妈妈没跟你提起过这些事?”


    见程冥摇头,她微弱叹了口气,好像有点失望。


    “没什么发现。不过……”


    “什么?”程冥还等着后续,对方却卖了关子,她茫然抬头看过去。


    又来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密布皱纹的眼皮撑起,金霞教授那双苍老的瞳孔熠熠闪光,“程冥,你有兴趣,了解她当年的实验吗?”


    ……


    数百海里开外,黑压压的海面广阔无垠。


    没有飞鸟,没有游鱼,四面不见陆地。


    目力所及,除了波澜起落的海水,唯一移动着的物体是三艘军舰。


    披着厚厚防护装甲,以核聚变为动力装置,靠岸时的庞然巨物,此时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格外渺小,似乎一个浪头拍过就会彻底消失。


    舰艇密闭,隔绝辐射。


    作战室内,全息大屏显示着电子海图和目标位点等多项实时信息,手动转换时,交错的光影和暗冷的色调令内部充满赛博炫目感。


    “目前‘子寄体’活性下降很快,预估释放后窗口期二十分钟,一旦目标错失就可能永久逃逸,因此进入范围后必须速战速决……”


    “子寄体”就是那定名为“鲛”的怪物卵寄生陆地动物后发育成的幼鱼。


    已经证实,它们由特殊孤雌生殖过程产生,某种程度的本体复制,包含成熟神经元脱分化形成的“神经胚芽”,储存部分成体记忆信息。


    这就是幼体具有挑选人体隐藏自身的高智慧、甚至能执行“捣毁育菌室”这种特定任务的原因。


    虽然那只倒霉鱼卵被程冥伤害得有点彻底,不过及时冷冻保存了活细胞,现在经过改造,被保障部利用其生化信息反向追踪母体。


    参谋人员在前面陈述原理,一众人听着。曲赢对这些没兴趣,懒懒抬了下手臂,“我确认一下,目标到底是捕捉、驱赶、还是消灭?”


    她直击重点。


    “活捉。”


    通常情况下,这两个字出现意味着难度加大,但在这个任务里却有些不同——


    “它们自愈力很强大,不建议浪费时间尝试毙命。”


    “这么悬乎?”队伍里明显有人不信,甚至有点跃跃欲试,“拿火炮爆头也能活吗?”


    “你傻啊,这不是破坏标本了。”旁边队友抓住漏洞嘲笑,“那么好看的东西你暴殄天物啊。”


    顿时,有附和的有加入争论的,作战室里气氛欢跃起来。


    “各位。”有人笔尖轻敲以示提醒。


    都是训练有素的战斗人员,闻言就安静下来。


    “容我提醒下,你们即将面对的,是在全世界历史中都留下过浓墨重彩篇章的传奇生物,人鱼。”


    说话的实验员有着两条麻花辫,一如既往面带柔和微笑,更像智能体了,语言充满诗意——


    “古称,鲛人。”


    ……


    程冥走出门,双手随意揣在实验服衣兜里,像饭后闲步,窗框间一块块灰暗的海洋图层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她知道老教授那双眼睛还停留在她身上,但她不能回头,直到房门重新关闭,阻断视线。


    她们得分别离开,至少时间上表现出没有完全重合。


    路过门牌时,她抬头看了一眼。


    10143室,本楼层最末一间隔间。


    防御中心有很多数字跟43有关,譬如研究所大楼据说共计343层,高度1043米。


    为纪念海洋污染新纪元年——2143年。


    “记下来,然后销毁。如果有兴趣,等你有了足够权限,可以再来找我。”


    沙哑轻柔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她藏在衣兜里的手指,无声摩挲着一块纸片。


    刚才看过了,薄薄的,灰不溜丢的,像是学习报上随手裁下来的一截,丢进垃圾桶也不会有人注意。


    但上面记录了一串数字。


    与2143无关。


    也或许有关。


    “你相信她吗?”寄生物在脑海里问。


    “什么意思?”程冥反问。


    “我觉得她没安好心。”也许是生物天赋,小溟直白道。


    用这么见不得人的方式引她来这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真的很难不令人警觉。


    程冥心不在焉:“可能……”


    可对方提到了程染。


    这就像在饥肠辘辘的鱼儿面前挂上最美味的饵料,即便担忧陷阱,仍忍不住想要试探。


    她攥紧手心纸片,像握住一只潘多拉的魔盒,悄然吐出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躁动。


    至少她现在还没有能力打开,顾好眼前事才是现实。


    那条“宋曼青”发来的消息,在她想起再看时,已经被覆盖为了真正的会议通知。


    时间下午五点,地点也变了。


    仿佛她从来没应邀去过10143室,只是午睡做了场梦。


    如果不是口袋里那片灰色的纸。


    但她没提也没问,按部就班继续投身工作。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对病毒的分离鉴定工作已经结束,得到的灭活生物制剂命名为藻菌毒素1号,感染机制主要为膜融合细胞壁破坏,宿主范围基本框定在真菌类,至少对常见动植物不见明显危害,初步安全检测通过。


    研究推进到新节点,即将投入第一次实地试验,课题组成员们不约而同开启了被动加班技能。


    宋女士也是,没什么意外地又开始跟她暗暗较劲,每天程冥不走她不走。


    倒是没再怎么挑她的刺,可能是近期研究任务重,课题组总算有了点团队的样子,程冥也就当她单纯热爱工作了。


    唯一难受的一点是,白天被宋曼青盯梢,晚上还要忍受寄生物骚扰。


    如今浴室不是屏蔽线,反倒像成了对方的兴奋点。


    忙完一天回到公寓,程冥一脱完衣服,小溟冒了出来。


    它问:“你想好了吗?”


    赤脚站在瓷砖地面,颈边有点发痒,她低头一看,发现摩挲着欲往她肩下滑的缕缕菌丝,差点眼前一黑。


    腾出手抓到皮筋,程冥将它们团成团绑死,严丝合缝套进浴帽里,又羞又气,“没有!”


    “那你什么时候想好?”


    “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其它事?”


    但这显然是过于为难一只简单纯粹不做作的鱼菌。


    “绝大多数生物一生最重要的事都是繁衍,只有你们人类是异类……”


    程冥啪地摁开热水阀,脸颊被水汽蒸成了红润的苹果,“这是繁衍的事吗!”


    她还能跟它孤雌生殖不成?


    谁说这怪物单纯了?它还会偷换概念。


    “好吧,那你继续想。”追问无果,眼见要把宿主惹毛了,小溟体贴退让一步,“我明天再问。”


    程冥:“……”


    ……


    隔离线外二十余公里,远离主干道的一个偏僻角隅,少见地,被污染侵蚀得伤痕累累的荒野地里,匍匐着一小片干净完好的低矮建筑。


    像是个假日酒店,流线型的灰海豚外观,间或涂抹着珍珠白,富丽堂皇。与很多时候极简到看起来有点穷的防御中心相比,这里显然不是为一般人预留的。


    就在程冥从10143室离开后的没几天,金老教授被人从研究所西楼请走了。


    眼下,她就坐在这栋建筑的一间房间里,还是那身深色犹如丧葬铺特供的服装,与周围精雕细琢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静静抬着头,面前有一块大屏——不,不是大屏。


    是一块单向玻璃。


    “金教授,何必呢?”听不出女男的声音从玻璃后传出,那人不无遗憾道,“您本来可以安度晚年。”


    “我只是在招揽人才,给了她联系方式。”金霞没什么脾气地道,“她挺不错的。”


    温和有时也是一种气场。任何境遇下从容不迫荣辱不惊,本就需要强大的内心。


    “然而她是叛徒的女儿。还活着,已经是老板们大气不计较。”


    每个用词听起来都很滑稽,不过金霞没什么笑意。


    她叹一口气,“你们看人太偏见了。”


    “是您违规了,金教授。”


    金霞摇摇头,像是无奈,像是无力。


    最后,只能又长叹了一口气,用这么多年积攒的威信担保道:“我所有学生都不知情。”


    “当然,我们信任您。”


    单面镜对面的人恭敬道,自带一种假惺惺的伪善感。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能力。


    能轻松激怒与其对话者的能力。


    两天后,零点十四分,保障部大楼地下。


    后勤保障部的武装力量又称为“后勤军”,枪口对准的通常是怪物而非人类,但即便套上更为无害的头衔,依然是正规军队的一部分,纪律严明。


    与研究所不同,这里的下班就是下班,除巡逻队外禁止夜间滞留,违反规定会受处罚。


    然而此时此刻,静默的停车库边缘,一辆辆整齐划一的钢铁巨兽后,一名留着四六分齐耳短发的女性正来回踱步。


    “我拒绝这次任务。研究所内部不在我们权限范围,这是远洋捕捞、而且钓鱼执法……”她的语速在加快,张合间咬紧的后槽牙隐隐喷薄着愤怒。


    通讯器那头的声线分不出是女是男,啧啧道:“你不需要更多的功劳,为你妹妹拿到更好的基因药剂了吗?”


    严莉因焦虑而反常的脚步猝然一顿。


    “你们调查我?”向来“老实本分奉公守法”的严组长,眼神立时狠厉起来。


    “有什么可调查。别忘了滨海防御中心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对面冷笑,“想清楚,又不是要你干违法勾当,检举成功,对防御中心可是大功劳一件。”


    功劳?


    真的是功劳吗?


    残存的良知在心底翻滚叫嚣,她不敢深想,只能堵住耳朵,闭上眼睛,自欺欺人。


    妹妹苍白可怜的小脸犹在眼前,她停了停,伸出手,重新从垃圾桶箱盖取过那张卡片。


    她看到上面配有文字的证件照片,因眉眼毫无弧度而气质清冷的年轻女孩,和妹妹相仿的年龄,面孔有些许熟悉感。


    上次怪物清扫活动里一面之缘的受害者,她亲手救出来的研究人员——


    工号7086,程冥。


    第36章 “有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红石防风湾。


    白惨惨的日光平铺海面,波浪迭起,冲撞在各式金属间,发出隆隆击鼓声,久久回荡于海陆空。


    程冥跟同事们一个接一个下了车,不约而同被这罕见的景色吸引,眺望远方。


    这里是防御中心人为圈占的一片海域,两侧半岛相挟形成天然海湾,机械化程度极高,临海直立式防波堤像城墙高耸,并建有隔离网以阻绝变异怪物,最大程度保障安全,方便研究人员开展实地研究。


    观测塔像顶天的巨人矗立在海峡之上,人类造物与自然伟力的碰撞,恢弘令人失语。


    “有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程冥站在崖边,问脑子里某只鱼菌。


    它似乎也被大海深深吸引,一时除了发动机的嗡鸣,只有潮起潮落的声音。


    许久才回应道:“如果我说想跳下去——”


    “你不想。”


    程冥果断后退,不客气地打断了它的话,转身回到车辆间。


    初步模拟实验已经通过,1号病毒提取物的效果显著,又花费一个月进一步改造修饰富集浓度,得到了藻菌毒素2号、3号。


    现在,她们将要进行的是局域试验,以这片封闭海域为对象——


    占地近千公顷的红石湾,她们课题组向动物研究团队暂借来的场地。


    4个小时车程,保障部一队小组随行,护送她们抵达目的地,同时将负责她们接下来异地研究期间的安全。


    组长叫做严莉。


    程冥觉得对方身形有点眼熟,多看了两眼。


    后者正在组织成员集合,察觉到她的视线,侧过脸。


    程冥弯起嘴角,礼节性点头示意。


    然而那位身材中等但气质轩昂的女性目不斜视避开了,没做回应。


    程冥也没太在意,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走了——她看到了老同学。


    豹猫似的矫健身影跳下车厢,一发现她,眼睛“嗤”地亮了,脚尖拐了个弯,就想过去跟她打个招呼。


    但紧接着,就收到了组长严莉横瞥过去的一眼。


    韩许华一僵,撤回半只脚,灰溜溜归队了。


    初实验通过后,证实了可行性,眼看成功希望很大,研究所又派了新的研究员加入课题。单载人车辆就有四辆。


    后续还有十来辆装载着大大小小物资的运输车,包括生活用品和实验用具。


    卸货花了五六个小时,安顿下来天已经黑了。


    地表一层是生活区。下方为实验区,更深处还有勘测台、采样点、人工操作站等,通过穿梭梯抵达。


    到了这里,只有进入生活区才能脱下防护服。


    建筑群半嵌入崖体,环绕海湾为半圆。大部分墙体都是特殊的类玻璃材质,强度高而透明,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方便其中人员在任何时间地点观察海域情况。


    房间外的廊道照明设备是感应式的,只在人经过时亮起,且光线很暗,还不如高处观测塔亮度明显。


    毕竟离污染源近,活动范围全部受到严格限制,所有安排都必须符合规定。


    保障部派来的这支小组既负责保护,也是监督。


    刚跟宋曼青等人核对完日程,严莉走出门,准备返回自己的岗区,忽然被叫住——


    “严莉组长是吗?”


    她一顿,侧身看去,一姑娘房间里出来,微笑冲她伸出手。


    恰巧塔顶散射来的白光旋转掠过,明暗交错间,她看清了对方样貌。


    是程冥。


    “是。严莉就好。”她回握,晃动的浮光从对方手背扫过她的手。


    “有什么事吗?”公事公办的口吻。


    “你在去年12月12日当晚去过研究所北楼吗?”程冥认真看着她问。


    “是。”短暂疑惑后,严莉明白过来她为什么搭话了。


    “果然。”程冥笑了,“算是救命之恩了,还没跟你说过谢谢。”


    “不用,应该的。”严莉立即道,“份内事而已。”


    两人各怀心思地“友好”交谈过后,程冥站在原地,直至她的身影完全淹没在黑暗。


    “怎么了?”


    “她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


    共生伙伴刨根究底追问,她仍久久凝视对面消失的方向,沉吟思索。


    可能是,这位组长对她似有若无的关注多了些。


    明明很敏感于她偶尔不经意落到她身上的视线,但当程冥真正看过去,她又表现得极其正常……正常得不正常。


    刚刚讨论日程安排时也是。


    因为藻菌毒素有效性验证开始后需要每12小时去海底收集数据,深处的生态勘测舱不适合久呆,但为了尽量保持数值连贯性,她们决定以三天为基数一轮换,抽签决定次序。


    严莉下意识先问了她抽中的轮次。


    这种关注度,有点超出正常社交距离了。而她这样界限感强的人,难免敏锐。


    小溟没再搭话,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程冥问它怎么想。


    “人类真是难以捉摸。”它感慨。


    可能它本意没什么,但听起来莫名阴阳怪气。


    问它算是问错生物了。


    程冥:“……”


    ……


    因为试验场是借来的,一边要熟悉地方一边要抓紧学习新仪器新操作一边要反复确认进度跟进实验……


    每天24小时有16小时都在工作。


    年后两月间又爆发了一次小型怪物突袭,解决第三阶段污染迫在眉睫,上下对这课题都极其重视。


    投入越大,压力越大。


    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半点不敢松懈。


    日复一日的枯燥活动,只新鲜了最开始两周,而后连寄生怪物都活跃不起来了。


    程冥站进穿梭梯,面对近在咫尺的海水,耳边少了骚扰的声音,她还有点不习惯。


    “这次不想回家了?”她逗小溟。


    上次抽签她抽中最后一轮,现在终于到她前往海底勘测舱。


    穿梭梯是特殊材质搭建的狭长甬道,防腐蚀抗强压,轿厢边角圆钝以减小阻力。


    随着高度平缓下降,最后一丝虚弱的光芒被水纹湮灭,死寂与深暗成为主旋律。


    “你不是不让我想吗?”小溟朴素无华答。


    得,又像在阴阳怪气。


    “寄生物真是没有幽默细胞。”程冥学着它的口吻道。


    两三百米深的海底,直接与世隔绝。


    下来之前要进行心理测试,以判断她们当前状态是否适宜海底作业。


    幽闭恐惧和孤独感有时候是要命的。


    即便如此,安全守则上仍规定每次勘探滞留最多不得超过2小时。也就是像所有海生哺乳动物一样,必须每隔一段时间上去“换气”。


    不过她有一只有事没事就能拌上两句嘴的鱼菌,倒是没有那么煎熬。


    咚,脚下轻微摇晃,沉闷的碰撞声回荡。


    安全钳卡紧,穿梭梯触底了。


    她迈出轿厢,沿指示标识走向勘测舱。


    这是一只直径目测有两到三米的球体,可沿海底密布的轨道滑行。


    操作方式在来之前接受了培训,当时就觉得儿戏,简直媲美教小孩子用娃娃机。


    现在看见实物,才知道还能更儿戏。


    因为重点在采集记录而不是技巧性移动,所有操控装置已是极简模式,可以下达语音指令,也可以开启自动巡航,基本不需要她做什么。


    程冥踩着悬浮梯进入后便导出了图表,开启自动模式,任球舱随意漫游。


    金属壳封闭,生态勘测舱脱离强磁吸附口,滑向海湾深处。


    采样分析是全自动化的,她只负责整理记录,并凭借自身研究经验判断是否存在异样、是否需要修改轨道。


    第一眼面对大海时,除了小溟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其实也感受到了那份冲动。


    分不清是来自它,还是来自这副被改造后的身躯。


    海生物向往海洋的本能。


    她低头专注刷新的数值,时而瞄一眼玻璃舱外。


    大片漆黑像怪兽的巨口,舱体幽微的蓝光照出去,连光线也被吞噬。


    嘭!


    球舱震了下,有什么东西撞上正面玻璃,爆开一团不明的浑浊浆液。


    程冥被吓了一跳,连忙按下暂停,拨亮手电照向旁边的淤底。


    一条海鱼。


    烂糟糟的,已经死透了。


    不知道是因为刚出的“事故”,还是早就缺氧死亡腐烂。


    虽然海湾内生物经过过滤筛选,但为了数据精准,依然属于半开放区域,水体与外海相通,海底情况莫测,这就是上面需要保障部人工监控、下面需要研究所人工探查的原因。


    没法下去查看,她遥控操作杆将其捡拾进收纳舱,决定带回去再研究。


    真的很像抓娃娃。


    重新启动程序,她望向无穷无尽的深沉浓暗,瞳底神采也渐渐变得幽深……总觉得,刚才的海鱼是从其中某一个方向来的。


    迟疑间,程冥按下运行键,改变了原本的前进方向。


    深海无光,又有繁殖过剩的藻菌遮天蔽日,除了半米的虚无,什么都看不见。


    令人蓦地生出一种毫无防护浸泡在核废水里的感觉,不像在海底勘测,倒像是她本来属于这里。


    晃了晃眼,她禁不住缓缓伸手,贴向玻璃。


    忽然,视野一暗。


    程冥猛地醒神退后,但无济于事。


    她晃了下头,才发觉是菌丝遮挡了视线。


    “你干什么?”


    乌黑的丝状物大幅生长贴满头罩,不知道是在阻止她,还是它自己也恨不得挤出缝隙回归大海的怀抱。


    只是多层复合结构的防护服强度高内部空间小,除了让她皮肤发痒,这鱼菌既坏不了事,也帮不上忙。


    “程冥。”声音响起,像敲在耳边的闷棍,“别过去。”


    轰。沉闷的撞击沿海水传导过来。


    伴随轻微眩晕,程冥恍惚了下。


    她调整灯光强度照向前方。


    因丁达尔效应显形的光柱像陷入一团黑色漩涡,隐匿在重重水波谜影后的,是一扇巨大拱形门。


    应该是金属制的,但丝毫不反射光线。两侧都是暗礁,像通往地狱的入口。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儿。


    再看电子航行图,甚至不在预定轨道上,屏幕警示灯不断闪烁提醒。


    发生了什么?


    呼——哧——


    呼——哧——


    胸腔如同风中鼓动的塑料膜,程冥听见了自己不由自主加重的呼吸。


    她仿佛失去了一小段记忆,如果不是小溟突然出声,她应该会直接任由勘测舱撞过去。


    轰。


    又是一阵水波晃动,碰撞强烈了起来,球舱玻璃隐隐颤栗。


    不是错觉。


    那道金属后有东西,正一下一下撞着门,像关在闸中的猛兽嗅到活物味道,想要挣出牢笼朝她扑来。


    那是什么?


    动物团队饲养在海底的生物?


    她们在研究活的怪物?


    “你感觉到什么了?”程冥问。


    “吸引。”它的声线同样压得很低,“应该是次声波,你听不见,但会被影响。”


    “它在引你过去。”


    第37章 亲密关系也不全是麻烦。


    “警告,警告,不明生物袭击,三级防护程序启动,将于十分钟后封锁全区,安全通道已打开,请各位尽快撤离。”


    “重复,警告,警告……”


    所有照明灯具都变成了警示的红色,无处不在旋转着照透整个实验区。


    韩许华本来在负三层廊道机械地执行巡逻任务,刚在心里咕哝了句好无聊,下一秒,听到耳麦里传出的播报。


    她一愣,顿时大步跑了起来。


    同时摁上通讯器,“组长!组长!你误触了吗?”


    她边跑边紧盯海水,生怕下一刻便突出一只巨大的恐怖鱿鱼。


    然而肉眼所能见到的环境一切平静。


    这种信号,要么是突发海潮已经有怪物破坏了部分设施,要么只能是观测塔上的负责人手动发出的。


    “没有,是海底隔离网有异常。”严莉的声音迅速而严格地传来,“你们立刻组织疏散!”


    韩许华收到。


    她一边往各个实验室赶,一边抓紧时间切换了频道,“程冥,你看到通知了吗?快上来!”


    “看到了,我这边……沙沙……故障……沙沙沙……上不来……”


    信号很不好,但韩许华捕捉到了重点——


    她被困在水下了!


    ……


    水下两百米四十一米。


    程冥并没有被困在生态舱里。


    多亏那道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的金属门,她被吓到了,紧急中止勘测,找到就近停泊点返回,决定重新规划好路线再继续。


    不是不好奇,但没必要作死。


    对她来说,当前头等大事是好好完成课题,届时有机会向上申报副级研究员,获得更高权限后,再找金霞教授见一面。


    手机信号无法突破海水阻隔,但水底铺设有专用缆线。


    她刚下通道往穿梭梯走去,腕环嘀嘀两声,低头一看就是撤离信息。


    三秒后,眼前一暗,头顶灯光寂灭。


    电力中断了。


    这还并不是最糟的。


    最糟糕的是——


    轰隆!


    震耳欲聋的冲击声荡开,厚重金属挤压堆叠,程冥默默关闭了通讯,站得远远的,无能为力看着厅门扭曲变形。


    呲啦一阵电火花后,两侧智能控制台熄屏。


    理论上的逃生途变成山一样的废铁阻挡前路。


    出口彻底卡死了。


    呲啦,又一阵火花爆开,星点溅落,将侧壁涂层材料熔出蜂窝状的小坑。


    头顶未知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大概来自于升降梯,一听就摇摇欲坠。


    太危险了。


    程冥被迫向深处转移。


    她要去人工操作站。


    一方面那边有避难点,另一方面,她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跟她刚才遇到的东西有关吗?


    ……


    无关。


    只是严莉需要她被困海底的这几个小时,完成那方交代的任务。


    观测塔顶层,身穿防护作战服的女人俯撑在冰凉的金属制操控台边,低头看着监控屏上跳跃的警示红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在违规,在违纪,在将需要她保护的科研人员置于险境。


    她毕业时报效家国的理想,她入伍时信誓旦旦的宣言,她因见过太多不平而渴望维平的决心……都在她按下那些按键的刹那,被亲手碾得粉碎。


    有良知的普通人似乎总是过得不太好。


    保障部下各小队们偶尔也会接些雇佣活计,赚点外快,类似于赏金猎人——当然,是在她们的私人时间,不会用保障部的名义。


    海洋污染后的连锁反应令各行各业都饱受冲击,经济不景气,但她见识到了那些造价高昂的人工海场,和防御中心为研究投入搭建的海洋模拟试验场相比也不遑多让,然而实际用途,只是为继续培育最“原汁原味”的海鲜供给精英阶层。


    上层人纸醉金迷,她们出生入死,性命如同草芥。


    不管程冥最后查出来有没有问题,她自己做的这些事,每一件都是问题。


    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双手紧抓桌角,用力得掌骨突出。


    拇指被边缘戳刺得有点痛,她无意识顺着看望去,看见早已痊愈的疤痕,不起眼的浅浅一圈牙印……妹妹咬的。


    右手轻颤了一下,她松开来,挺直腰背,眼神变得冷硬,恢复一位领队该有的样子。


    拨通联络讯号,她对还在焦虑程冥下落的组员道:


    “韩许华,立刻撤出实验区!这是命令。”


    ……


    3月21号,正午12:24。


    日头明亮,但依然无法穿透两百米深的海域。


    “今天是春分,太阳直射赤道的日子,日出正东,黄经0度,昼夜等分……”


    可能担心寄主一个人太寂寞,小溟开始输出一些毫无意义的知识。


    除了证明它平时有多闲,对程冥没有任何实质帮助。


    “闭——”


    程冥想叫它安静,第一个字还没说完整,它自觉接话:“我闭嘴。”


    “……”


    眼下,程冥正在幽暗廊道尽头,举着探测手电,安全闸门打开,遥隔数米远,与透明玻璃外一尾尾怪鱼对峙。


    白光打出,被汪洋水泽吞没殆尽。


    许多海生物聚集在前面的圆形小窗口,或浓黑或惨白的瞳孔不约而同直溜溜注视着她。


    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即使她们之间还有不少距离,即使“安全屋”应该很安全,这幕依旧令人发毛。


    她悄然吸了口气,迈脚走入。


    沉重的闸门在身后关闭,隔绝成完全独立的空间。


    滴,智能设备响应。


    生命泵运行,检测空气成分含量同时电解水制氧;照明设施打开,暖色调以稳定受困人员情绪;供暖系统启动,防止防护服破损人体失温。角落里有食品箱有清洁用水,储备能源充足。


    就算海底塌方,她至少也能在这里平安度过24小时。


    墙体材质不明,但很坚实。


    三面都留有低矮的小圆形观察窗,以免发生意外情况错过救援。


    但现在,这些观察窗被海鱼们用来观察她了。


    她反倒像成了沙丁鱼罐头里的食物,被无数目光虎视眈眈觊觎着。


    砰,砰砰。


    几条鱼开始撞击玻璃。


    有的很快撞成了一滩烂肉,有的头壳坚硬,伴随海水涌流翻搅,震动如同脉冲在显示屏上留下骤起骤跌的数字信号。


    简直是自杀式的袭击。


    想起第一次撞到海鱼后遭遇了什么,程冥将采集到的数据贴身放好,稳了稳心神,走上前。


    弯腰,伸掌,贴住玻璃。


    不可见的波动自水体向固体传播,没有意外,她又感受到了那种冥冥的吸引。


    她一时间恍然,惑然,又惶然。


    那只被关在这海底某个秘密角隅里的神秘生物,它想做什么?


    明明前面下来过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盯上她?


    想到自己的特殊之处,程冥只觉心脉微微一抽搐。


    次声波也是声波。


    既然是声波,那或许可以理解为——对方在跟她讲话。


    只是她解析不了其中蕴含的信息。


    这样剧烈的震颤,如果替换成人声,堪称撕心裂肺的叫喊。


    它想告诉她什么?


    “你说过,你的感官受限于我……是吗?”想法在脑中成形,她缓缓开口,“如果现在让你完全出来呢?”


    聪明的寄生物当即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程冥关闭手电筒,退后,靠墙坐下。


    离得远了,她的身影被小窗完整容纳。光芒散漫,在玻璃表面镀上一整层银灰,氤氲幽光中,她从对面倒影清晰看见了自己的轮廓。


    抬手摸上衣服门襟,嘶啦——


    她撕开了防护服密封条。


    接着,拉开拉链,摘下头罩,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供暖刚刚启动,温度很低,接触瞬间她轻颤了下。


    虽然是安全屋,理论上隔绝海水,周围也没有带辐射的实验材料,但她这举动依然十分冒险。


    尤其墙外还有一群来由不明、意图不明的海洋生物。


    交出身体操纵权之前,她指示道:“听听它在说什么。”


    蓝色荧光浮涌,鳞片感知空气,菌丝疯长,迫不及待贴上玻璃。


    一壁之隔,它渴求的海水就在它触丝蔓延下的区域外,如此之近,如此之诱惑。


    程冥毫无保留地感受到了它的情绪。


    说实话,她有些担心这海妖一个没控制住本能,打碎玻璃跑出去。


    但估摸它也清楚那样绝对会对程冥造成致命伤害,触丝仔细地和海水短距离贴了会,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而且顾及程冥的状态,它退得很快。


    这么看,亲密关系也不全是麻烦。


    对强占的宿主可以吊着口气不死就成,对共生的另一半需要沟通合作维系彼此的信任,对伴侣则更要考虑更多,悉心呵护、照顾对方的感受,哪怕没有利益关系,哪怕要牺牲一定自己的体验……


    程冥心底短暂掠过这古怪的想法。


    重新感知到肢体,手脚都有些被冻僵。


    她迅速拉回防护服,做好密封,没带太大希望地问:“能‘听’懂吗?”


    “能。”


    听见这个回答,她呼吸卡滞了下。


    有点意外。


    不同物种间居然能相互“通讯”吗?


    还是说……


    “它说了什么?”


    小溟古怪地停顿,半晌,道:“它在说——快逃。”


    嘭,心跳失速。


    这答案一出,像有两双看不见的冰冷人手拂过她后背,程冥刹那悚然。


    望见对面玻璃上自己的剪影,也像在与未知生物对视,遍体生寒。


    她克制住牙齿打战的趋势,艰涩道:“这两个字?你确定?只有这两个字?”


    “对。”小溟声音很低,“它在反反复复、不停地,重复这个意思。”


    还是这阴暗的环境,还是这密闭犹如铁桶的屋子,外界的海水却像有了实质的重量压上了她的背,令肺部难以扩张吸气。


    再看向那些还在拼命撞击玻璃的海洋生物,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她也许误会了什么。


    它们并不想攻击她,只是在音波的扰动下,尝试逃难。


    第38章 让我替你杀了她吧?


    地表一层,紧急避难厅。


    “程冥?程冥?”韩许华尝试联系失踪人士,接倒是接通了,但电流杂音不断。


    努力呼唤了几遍,伴随啪一声刺耳爆响,通讯再次掉线。她“嘶”地倒抽口凉气,一脸痛苦扯掉耳麦,蹲下不停揉耳朵。


    十分钟过去,绝大多数人都安全撤出了实验区,除了程冥。


    通道关闭,让她上来是不现实了,韩许华只想确认她安不安全。


    技术员噼里啪啦敲击着键盘,“没事,这里显示底下安全防护站点正在运行,被困人员应该是进去了……”


    “但很奇怪啊,隔离网应该没出问题,怎么会内部设施被破坏,2号穿梭梯都坠毁了……”她一刻不敢放松紧盯屏幕,语气越来越疑惑,“是什么生物袭击?严组长在上面看清楚了吗?”


    严莉没有回应。


    “严组长?”


    技术员奇怪扭头,只看见身旁的女性一动不动凝视着大屏幕上行行血红的警报,表情凝滞,仿若雕像。


    严莉清楚问题在哪里。


    她只是卡了穿梭梯的停泊权限,让程冥没办法那么快上来……没道理损坏设备。


    所以,底下是真的出事故了。


    程冥也是真的被困住了,甚至,有可能正处在危险之中。


    “组长?”韩许华同样注意到她的异样,“怎么了?”


    严莉终于开口:“不是外面的怪物,应该是实验生物发生了变异。”


    也管不得前后说辞相悖会不会引起怀疑了,她问技术人员其它穿梭梯是否还能投入使用。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看着还在层层扫描的数据图,沉声对1小组成员们道:


    “做好准备,一旦确认情况立刻前往营救。”


    ……


    韩许华也不知道自家组长怎么突然急了起来。


    顾不上某些设施还噼啪闪着电弧,她们掐着时间下海。


    面对堵塞的通路,刚有成员提议用火枪熔断锁扣,严莉眼也不眨抬脚踹去,乓!


    坚硬的战靴蹬开厚实金属,闸门沉闷倒地,震得地面都在颤。


    然后,在身后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她指了下枢纽,“注意观察,松的。”


    着急前进同时还不忘提点组员,实在是尽职尽责好组长。


    不过,虽然她给出了理由,不妨碍一群人头罩下的嘴半天合不上。


    那果决利落,不像救人,像要赶去杀人……


    当然急点挺好,韩许华对此没意见。


    只是评估全区情况就花费了两个小时,毕竟十平方公里的广阔海湾,一眼望不到头,对计算机也是个庞大运算量。


    从偏离事故点的位置下潜,为保障实验准确度海底大幅削弱人造化程度,信号差导航不灵敏,等分析出方向,赶往被困地点又是一段崎岖旅程。


    这过程里还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水生物骚扰,一下穿梭梯掉下一条鱼,跨过崩断的线缆踩到两条鱼,排除辐射渗漏发现三条鱼,炸开塌方还是鱼……


    一组员走着走着不禁喃喃:“被困人员不会已经被鱼吃了吧……”


    韩许华顿时啐了口,“呸!讲点好听的!”


    她们胸前微型摄像头一直闪烁着提示灯,将这些异常全部记录在内,等待上去后再交由专业人员分析。


    事故原因基本可以限定在实验动物身上,只是不清楚它们是从哪些孔隙钻进了各个齿轮,又是怎么发现的这些通路。仿佛有什么高智慧生物在大后方指挥它们。


    总而言之,等有惊无险找到程冥时,水都凉了,天都黑了。


    当然,海底看不见天黑。


    严莉率先打开气密门,嗡,暖气涌出,在面罩上短暂形成白雾。


    光照散入水体又被波纹返还,幽微浮动的光影里,程冥就蜷在安全屋一角,被黑色防护服包裹得像只圆滚滚的球。


    没有动静。


    严莉站在门口,脚一顿,差点不敢进去。


    直到韩许华急急忙忙上前,因为神经紧绷太久而睡着的程冥睁眼,茫然地被前者像打开一只球状鼠妇那样扶起来。


    看见外面一圈人,才反应过来是救援来了。


    她摊开胳膊,冲韩许华笑了笑,“没有断手断脚。”


    看上去状态还行,没受伤,防护服也没破损。


    得益于安全屋名副其实的“安全”,被困六个小时,她毫发无损。


    就是心理受了点冲击。


    保险起见,她们上去时还是走了特殊通道,远离避难大厅聚集的人群。


    严莉分配完任务遣散众人,让程冥等待片刻,她向上级汇报情况。


    通讯结束,依然是公事公办的口吻,“程冥同志,你在海底停留时间超过了5小时,需要隔离并接受检查。”


    程冥没有异议。


    正常流程,没什么可指摘。


    她配合地跟随严莉走出建筑群,登上路边一辆装甲齐备的核防车。


    仿生物骨架的金属结构,像夜色里俯趴着的一只机械兽。


    红石湾没有专业查验设备,要连夜赶回保障部。


    这是严莉的说法。


    有那么一秒,程冥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出于对保障人员的信任,她没多想。


    不携带物资的车辆速度很快,3小时不到就返回了防御中心主阵地。


    保障部大楼内,除了接到通知临时赶来加班的检验科,整层楼道空荡荡冷清清的。


    “程冥是吧,进去躺下。”一防护严密的“大白”从门口探出头。


    有其他工作人员引导,严莉没再继续跟着。


    折腾一个多小时,数项常规检查结束,程冥低头看了看腕环,还有一条待办,便按指示走进了最后一个房间。


    推开门,跟前面所有检查科室不一样,这里什么仪器都没有。


    墙壁光滑,空间不大不小,明显的整体,只有一条桌一张椅。无处不在的光芒照得室内没有半点阴影。


    程冥在中央那张金属椅上坐下,也没等来意想中测试题或心理专家之类的全息投影。


    正不知所谓地想要离开,啪嗒,脚步响起,那有着四六分栗色短发的女性走进来。


    她已经脱下了防核辐射的厚重盔甲,穿着简易型藏青作训服,身形挺拔,一下叫程冥回忆起初见时那既让人安心又极具威慑感的气场。


    严莉反手闭门,咔嚓,房间上锁。


    “抱歉,你还不能走。”


    她这样说着,脸上并看不出什么抱歉的意思。


    右侧头发偏长,刚刚盖过耳朵,有微弱的光在底下一闪一闪,显然佩戴着某种设备,不知道是通话还是录音。


    程冥抬了下眉,不解。


    “严莉组长,”她坐在这不到二十平的小隔间里,问,“您这是非法拘禁吧?”


    空间打整得很干净,但不难从细节看出,这是间刑讯室。


    桌面与腿部的狭缝、椅子扶手、地面,角角落落,都有些清洗不掉的褐迹。


    严莉走近,俯身,将手中那厚厚一沓报告放在桌上,五指按压,推到她面前——


    “我看过你全部体检结果,你现在的生理水平,和以前有很大出入。”


    她看着她,表情严酷。


    做出决定前内心饱受煎熬,但真到这一步,倒似乎没那么艰难了。


    主要是,程冥的数据真的有很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


    看到最后,严莉也不禁怀疑,到底是自己带着找茬的心态太吹毛求疵,还是这位前沿科研人员,真的存在问题。


    程冥正坐抬头,光线炽亮,清晰看见对方迫近的双眼。


    和曲赢不同,她的眼睛不带弧度,是纯粹冷峻的厉色,大概因为职业是日常出生入死歼灭暴徒,程冥总觉得她带着股下一秒就会拔枪射击的杀气。


    “……”


    她心脏发沉。


    所以,原来是保障部怀疑她了?


    “去年8月11日吗?”她缓缓张口,一边思绪电转整理头绪,一边控制住自己不显露迟疑,“那你应该也看到了,我当时遭遇颅内真菌感染,入院治疗了一个月。”


    她表现得很冷静。


    已经明白了来者不善。


    “不是这次。”严莉审视着她每一个表情,“最可疑的,是12月12日,我带队将你救出研究所北楼113层当晚。”


    “当晚新发现的变异鱼卵能扎根大脑,改变形态,模拟人类,甚至,它就是以你的面目潜入研究所的。而你当时的证词,容我直说,漏洞百出。”


    她面容凝肃,吐出的每一个字清晰而致命——


    “那么,你觉得,你有没有被替换,或者说,寄生?”


    最后两个字一出,程冥心脏砰地鼓跳了下,接着,缓慢归于沉寂。


    结果正确。


    但过程推导错误。


    她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松。


    人有多面。


    这位长官在韩许华面前是爱护新人的好组长,在实验区研究者面前是尽忠职守的保护者,但现在,在她这可疑分子面前,是威不容犯的铁面审讯官。


    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好。”


    程冥身体后仰,跟她对视着,一针见血地,将问题抛还——


    “那么,你希望我接受怎样的检查证明我的清白?


    “我只有一个要求,能快点吗?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她咬字清晰,眸光分明,并不避让地与她对峙。


    以至严莉看着她,一时也有点意外。


    她对程冥的初印象,有点幻视妹妹严蓉。相仿的年纪,相仿的个性,初见沉静内敛,接触下来温和如水。


    但现在,她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了。


    这姑娘……并不弱势。


    心态稳定,内核强大,或者,也许是有恃无恐。


    不过平静表象之下,程冥脑子里的思潮其实十分不平静。


    “别想你的工作了,能不能先担心一下我们的小命?”


    鱼菌不满地吵嚷,喋喋不休。


    程冥早就习惯了,置若罔闻。


    “不如让我杀了她吧?”


    抗议不成,寄生物态度减缓,开始循循善诱,“程冥你看,这里没有监控……”


    “你发什么疯?”这下她不能装聋作哑了,克制住皱眉的冲动。


    “不然孢子寄生怎么样?”


    小溟很有耐心,退而求其次,“我有预感,操控她不难……试试吧?程冥,我又不会害你。”


    它简直像个魔鬼,或是希腊神话中有着天籁歌喉的塞壬海妖,不遗余力地蛊惑过往水手,力图将航海者们拽下甲板,将一条条灵魂葬入深海。


    程冥跟严莉对话同时,感受到了头皮上轻微的异样。


    菌丝们在蠢蠢欲动,只要得令,不消一秒钟就能弹射出去,扎穿皮肉,将孢子埋入对方的脑脊液,生根发芽。


    她们离得很近,而对方专注于寻找她的漏洞,对她并不足够设防。


    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那时的场景。


    只要控制了严莉,自然没人再找她茬。


    甚至,如果能控制得更好,说不定从此,她就拥有了一个消息灵通、武装强悍的傀儡。


    最简单粗暴,而最快捷高效的方法。


    如此美妙。


    如此的诱惑。


    藏在衣物下方,程冥胸口起伏幅度猝然加剧。如果这时候她还连接着可视化生命装置,心率一定是条突增的曲线。


    她恐惧之处在于,那一秒,面对这个提议,她心动了。


    怪物实在太没有人类的道德观念。


    感觉到威胁,直接扼杀就好,需要好处,抢夺便是。


    它们只能靠外力约束。


    她的身躯是它的牢笼。


    而她的牢笼,是悬在她胸口,那只被体温浸透的贝壳。


    幼稚美好的绘本故事,老生常谈的信念教条,这大概是许多母亲给孩子上的第一课,教她们善良。不能伤害别人,人的底线,物的枷锁。


    哪怕时至今日,她越接近真相,越弄不清楚,母亲她自己,是否遵循了这一理念。


    “闭嘴。”程冥在脑中一字一顿道,“这里是保障部,我不想给你陪葬。”


    第39章 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吗?


    针对寄生性海洋怪物,保障部最实用的手段是隔离观察,称为“7日干湿交互法”。


    基本流程为,首先,将可疑人员与水隔离三天。包括并不限于除正常三餐不提供额外饮水、隔离间空气湿度标准低于10%等极端条件。


    通常这三天下来,大部分变异生物都会表现出异样,或对宿主造成伤害,或展现出疯狂倾向。


    如果没有变化,接着,提供一天模拟水环境,浴缸或水池等,考虑人体不宜接受长时间浸泡,因此间断进行,总时长不少于12小时。


    经过上一阶段压榨,失水过度的寄生物会本能大量汲取水分,从而原形毕露。


    过往经验显示,85%的怪物第一阶段就会暴露,100%的怪物暴露在四天内。


    但为了防备某些潜在高智慧怪物可能凭毅力硬挺过以上两阶段,还有第二轮干燥环境。


    这7天会全程记录,每隔6小时重测一次生理数据。


    可以说,但凡寄生物存在,但凡被保障部怀疑上,无一例外,无处遁形。


    ……


    程冥越听心脏越坠得慌。


    当然,也可能不是她的情绪,是体内那只寄生物的。


    它已经完全安静如鸡。


    严莉简单介绍完情况,最后,合上相关文件,问:


    “可以接受吗?”


    “不可以!”小溟在她脑子里发出尖锐爆鸣声。


    程冥瞬间拧起了眉,抬手按住青筋暴起的额头,佯作思考为难的样子,努力控制声线不出现异样,“这太久了,你明知道我们的研究正在关键时候……”


    “你可以在隔离间工作,我会申请将这期间的实验数据拷贝给你。”


    “你确定人隔水三天就一定能活吗?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体状况向来不好。”


    这已是隐约的威胁——假如我出事,你担得了责任吗?


    “会有相关负责人根据你的生理数据调整餐食规格。”


    就是说,如果看她撑不住了,会适量提高食物含水比例。


    严莉面无表情,简直硬得像块铁,没有一丝空隙可钻。


    “……”


    程冥久久盯着她,面上表情同样沉寂,只有慢起慢伏的呼吸。


    严莉低头在表环一摁,只听“叮”一声细响,但并不来自她的手腕,而是旁边墙壁——


    “想好就开始吧,门在你右后方。”


    程冥看过去,原本光滑的墙面弹出一块虚拟屏幕,同时轧轧闷响,白墙像昆虫掀开的翅膀,拉开了可供一人穿过的通道。


    这是不给她置辩机会了。


    “……好吧。”


    程冥站起身,停了一下,哧地轻笑。


    字词从舌尖抵出时很轻,落下却极重,“不过老实说,严莉组长,我不认为你有权对我用私刑。”


    她是猝不及防被打七寸慌了神。


    冷静下来想想,就算要审她,也不该对方这个组来吧?


    跟保障部打过不少交道,还有曲赢韩许华这些内部人员,她对侦查部分工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于是后知后觉,发现了怪异之处。


    她从桌子另一侧绕了个圈,与严莉擦肩而过时,轻声道:


    “你也很需要功劳吗?”


    似乎随口一句的嘲弄,殊不知,落进后者耳中有多石破天惊。


    像一根针、不,是像锋利的钻头,钻开虚假的外壳,涌出脓水,渗出鲜血。


    冠冕堂皇的表皮下满是包裹疮疱的私心。


    身份,经历,样貌,性格……她们明明完全不一样,背向而驰这一秒,交错相似的身形,却像镜子两面。


    一个为母亲,一个为姊妹。


    严莉看着她越过自己走向深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有自己清楚,她的手指慢慢攥紧了。


    ……


    程冥那边,即将遭遇酷刑的鱼菌企图做最后挣扎,“让我杀了她,就现在——”


    它咋咋呼呼的。


    程冥站在虚拟屏幕面前,忍着脑部血管的突突胀痛,恨不得神经轴突能变成巴掌扇它。


    “你老实一点。”


    “万一露馅,你肯定会有更多麻烦。”


    “所以当务之急麻烦你安静……不,麻烦你‘死’一下,收走多余的细胞,然后祈祷别露馅。”


    神经沟通就是便捷,一个电化学信号传递以毫秒计,短短数秒她已经跟小溟互掐了许多个回合。


    “那样我没法感知你的状况,没法提供援助。”


    “我现在不需要你!”


    “……”


    此话一出,小溟安静了。


    耳根子忽然落了清静,程冥调整呼吸频率,也意识到被负面情绪影响,她的回应有点重了。


    个人信息正在导入,她盯着眼前屏幕,神思已经不在上面,无声抿唇。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感觉怎么样?”


    瞬息万变的念头像拍过岸边的浪花,偶有湿漉漉的一朵啪叽碰撞,携去了一点歉意的信息。


    无数僻静角落里无数悄悄缠绕的触丝,让她感受到了它陡然的低落。


    信息像拍在石头上,半天没有回音。


    程冥以为它是生气了。


    但,新的浪头迟迟地卷来,在脑海中掀起波澜。


    “有点难受,心里沉沉的。”


    小溟如实描述,好像意犹未尽似地细细咂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吗?”


    程冥:“……”


    这是欠教训的感觉。


    你铁定缺的不是伴侣,是妈妈。


    嘀。


    身份录入完毕,程冥轻轻吸了口气。


    知道身后有人在看,她没回头,穿过通道,看见里头陈设类似医院病房的隔离间。


    不是不担忧,只是避无可避。


    而且,她的情况太特殊了。


    她与体内寄生物完全交融共生着,再让小溟像过去应对病毒那样将自己封闭,她也不禁有些好奇,会呈现怎样的最终结果。


    不过,比较糟心的是,她之前在水下作业,除了只能用于实验区内部的通讯设备外一无所有。刚被救援上岸,来得也匆匆忙忙,根本来不及带上手机,就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严莉,以至现在,她甚至没法呼叫外援。


    虽然,好像也没有合适外援就是了。


    要是赢赢姐在就好了……


    进入隔离室前,程冥可惜地想。


    ……


    远在汪洋大海间,正被程冥心头念叨的曲赢,似乎也遇到了点麻烦。


    她踩在第三甲板上,面前伪装成舰艇整体架构的一块骨板掀开,露出一间秘密储物舱——


    一直被严密隐藏的用于追踪的子寄体。


    哇——哇——


    稚嫩的啼哭声,微弱,但极其刺耳,从散发着寒气的阴暗储物舱里发出。


    看着里面因猝然暴露在空气而扭动挣扎、似人非人的小东西,她勾起嘴角,嗓音低沉,意味深长:


    “这就是所谓的‘猎犬’啊……”


    还真是毫无意外。


    毕竟是保障部最“臭名昭著”的第三分部,生物部。


    最爱制造并使用生物器械。


    身后有枪口对准她。


    守卫人员的声音紧得像张满的弦:“曲长官……”


    她转头,后者在她强势的目光下后退半步,神态紧绷,流露出警觉与恐惧。


    “怎么,害怕我突然发疯?”


    曲赢笑了。


    但不得不说,在这深夜的海面,因暴雨将至而黏稠窒息的空气里,深渊般的漆黑与死寂中,她这笑容阴恻恻的。


    “放轻松。”


    风浪很大。


    四周时有山峦隆起,是被狂风掀翻的浪头,重重撞击在船舷,湿凉的海水甚至淌到下层甲板。


    她在颠簸的船体里,姿态舒展随性。


    倒是对面身着外骨骼装甲的战士们太紧张了。不怪她们,她表现得实在有点太像反派。


    任务到了收尾阶段,正在押解返程途中。


    大部分武装力量被调去看守新捕的珍惜物种,以至放松了对这里的监管,让曲赢找到空隙一探究竟。


    离陆地太远,长久滞留海上本来不利于人类心理健康,又才结束一场虽进展顺利但过程惨烈的鏖战,大部分人员正值精神紧张。


    尤其最不稳定的实验体,是重点监控防备对象。


    之前出过一起被牢牢封锁了消息的重大事故,就是在返程期间,大家情绪放缓戒备也松懈了,实验体突然失控,拉着整条舰船葬身深海。


    后来,才有了随行的“进化者”必须在战斗时间外注射强抑制药剂的规定。


    不过实验员对此习以为常。


    很快,陈可在两名队员保护下抵达现场,站在阶梯末端,嗵嗵,敲了两下金属壁,笑问:


    “这是怎么了?”


    多双眼睛同时望去,在众人注视里,她淡定抬手,点了下控制面板。


    于是,处于争端之中的储物舱外骨板下滑,密封,重新锁定。


    隔绝了所有意图投向舱内那缝合着幼儿身躯与透明鱼卵头颅的小怪物的视线。


    曲赢看着这位实验员,挑眉,蓦地失笑。


    笑声并不能缓和现场气氛。


    在守卫愈发警惕的目光中,她动了。


    曲赢抬脚踩上台阶,三两步迈过几人,向外走去,轻飘飘地:“没什么事。只是突然觉得,我还挺有人性的……”


    路过实验员时,她歪了下头,嗓音被森然的海风拉扯如同鬼魅般,“陈可博士,你说呢?”


    “……”


    陈可保持沉默,微笑目送她离开。


    三层甲板一片死寂。


    好半会,一名文书人员急匆匆赶来打破了寂静,她一手捏着通讯器一手抓报告单:


    “博士,二舰副舰长问确定转向吗,往澜江的航行线路条件很差,预计至少晚到一个月……”


    “嗯,时间不是问题。”


    陈可想将手插进口袋,才发现自己穿的连体式防护服,做不了这个动作,只好任意垂下。


    她叹一口气,“红石湾被暂借为实验场了,只能换个地方。”


    ……


    哗啦——


    水花溅到地面,温热的水淹没头顶。


    程冥把自己整个浸入了液体中。


    即使对普通人来说,持续缺水也很要命。


    皮肤黏膜干燥,脱皮乃至生疮;新陈代谢减慢,血流降低、心跳加速,身体极度疲倦乏力;脑细胞失水,轻则神志不清,重则幻听狂躁……


    以上这些她全经历了一遍。


    而且,症状比普通人严重多了。


    嘴唇到喉咙像被火燎了般发焦,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干渴。她怀疑现在就算给她条河,她都能化身神话里逐日的夸娥把水吸干。


    鼻腔与耳孔都被水流堵塞,清醒一点后,程冥终于迟钝地想起来,这水她不能动。


    稍后要是检测出水量大幅下降她就麻烦了。强撑着艰难爬起,趴在水浴玻璃舱边闭眼喘气。


    已经是第四天。


    今天倒是提供饮用水了,而且不限量。当然供给时遵循少量多次原则,否则可能导致人水中毒。


    偏偏,所剩无几的理智告诉她,必须要克制。她只能努力将对水的需求控制在正常范围。


    还有一轮为期三天的干燥试验。


    想到这点,程冥有点喘不上气了。


    她看向自己手背,皲裂暗淡的皮肤被水泡得惨白浮囊,呼吸间鼻腔里也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觉得隔离间的空气湿度连5%都没有。


    严莉该不会,是冲着弄死她来的吗?


    第40章 你可以给我点营养吗?


    呼——


    隔离间里,程冥额头抵在透明玻璃上,用力吐出一口燥热的气息,任朦胧白雾将视野遮挡,也模糊了她的神色。


    煎熬的时间实在太漫长了。


    她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坚持下去了。如果撑不住……


    轻轻咬住刺痛的下唇,她身体没动,双眼则悄然抬起,望向紧锁的门户。


    眉头也锁紧。


    真到那一步,也许,她真得考虑分生孢子……


    一墙之隔。


    观察室三面都是各类电子设备金属零件与数据线,一面监控墙,一面数据墙。


    严莉站在中央,盯着黑色显示屏上跳跃的绿幕,短发遮挡下,右耳佩戴的某样设备有微光间断闪烁。


    虽然这里全封闭无监控,她仍习惯性压低了嗓音:


    “数据我加密传输给你们了。但说实话,并没有明显问题。等隔离结束,我没有理由再强行扣押……”


    “数据可以篡改,问题也可以人为制造,严组长,是不是太死板了?”


    对面那平直得毫无特色的声线自带一股轻慢的笑意。


    随时随地激怒对话者真的是这些人的能力。


    严莉面孔冷了下来,“我还不想丢掉工作。”


    不,不止。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构陷、贪赃、以权谋私、知法犯法……桩桩件件扣下来,下场绝对不止丢掉工作。


    话音刚落,嘟嘟,她的腕环震了震。


    来不及注意对面人又说了些什么,她低头一看,顿时,耳边再听不进任何声音。


    只盯着盘面显示的信息,双眼睁大,视线凝固,像见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程冥失去了一个在活人身上测试分生孢子的机会。


    “隔离结束,你可以出去了。”


    双层金属隔离门突然打开,程冥刚刚换好干燥的衣服,听到这个通知,讶异地看向门口峙立的身影。


    严莉一脸平静如常,也不做解释,只说:“明天我随车送你回红石湾,今晚你可以先在这里……”


    “我回公寓。”程冥立刻打断。


    满打满算被折磨四天,她嗓子还粗砺沙哑着,语气再柔和礼貌,也挡不住其中依稀的讥诮——


    我可不敢继续在你们这儿过夜。


    “可以。”


    严莉理解她的怨怼,没什么不满。


    不过,其实这还真不是主要原因。


    程冥现在没心思跟她计较什么。


    她的当务之急,是立刻、马上给自己补给水分,以及——


    给寄生物补充营养。


    ……


    研究所北公寓2单元10楼。


    回到久违的卧室,顾不上落了灰的防尘布,程冥撑住柜角在床边蹲下,强忍疲倦从杂物堆扒拉出营养剂,艰难对准静脉注射了一支。


    脱水了三天,她的手腕血管萎缩变脆到了一定程度,不敢太用力,生怕造成事故。


    隔离期间提供的食物毕竟只是给人补充营养的,四天得不到水分和养分,剜肉补疮式的应急手段,寄生物肯定元气大伤。


    虽然很想倒头就睡,但念着喉咙还着火似的干渴,她走进浴室,放上满满一缸水将自己泡了进去。


    全身浸没,咕嘟嘟,气泡窜上水面。


    二十分钟后,程冥哗然坐起,呛了两口水,咳嗽几声后,感觉嗓子好多了。


    “你怎么样?”她呼唤小溟,“没事了吧?”


    头颈双肩破出水面,打湿的“发丝”自然而然贴上了她脸颊。


    失去活性的菌丝像萎蔫的枯草,突然天降甘霖,短暂适应后,就铆足了劲爆发般地生长,很快散逸开来,飘飘漾漾,像水藻填满了整块水域,直到将她的身体完全覆盖。


    现在打眼看去,浴缸里只剩下满到快要溢出来的黑色浪潮,以及她一截圆润的膝盖堪堪裸露在外,偶尔被水波吞没,在晃荡的“菌液”里时隐时现。


    浓黑与皎白的极致对比。


    她还是喜欢直接与它对话。


    一方面,这样能遵守一“人”一句的原则,脑子里显得没那么吵,屋子里也显得没那么静。


    另一方面,这样才更像人些。


    她得保持自己的人性,同时,也迫使这头鱼菌遵守人类规则。


    “我没事。”没让她担心,小溟及时回应了,“只是有点饿。”


    “要我去给你觅食吗?”


    程冥也觉得恢复了不少体力。


    她探出上半身,摸到旁边的手机——这些智能设备在她进隔离室第二天就给她送来了,否则这几天只会更难熬,而且也没法在跟进实验。


    摁亮屏幕看一眼,凌晨一点。


    挺好,正是适合干一些偷偷摸摸勾当的时间。


    “有点远……”然而,小溟委婉道,“我现在就很饿。”


    程冥停顿一下,想了想,“那我再注射一支营养剂?”


    其实,某鱼菌是在撒娇。


    但显然,她没听出来,并且以为它在找茬。


    不过她难得耐心。


    毕竟这四天里它足够配合。


    缺水对它的伤害可大多了,但它却抑制住了本性,既没在第二阶段露馅,也没通过榨取宿主获得补给,没让她的生理数值出现严重波动。


    乖得让她有点愧疚。


    “不用。你可以给我点营养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弱,它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非常罕见。


    程冥终于听明白。


    它是想直接吸收她身体里的营养?


    本来就是一体,也不知道它怎么突然这么有仪式感。


    “好吧,”她有点好笑,“你要什么?糖分?蛋白质?脂肪?或者你还能吸收无机盐?”


    “黏蛋白。”小溟回答。


    嗯?


    程冥迟疑了下,确定自己没听错字词。


    所谓黏蛋白,即是存在于人体内各种“通道”表面,如呼吸道、消化道等位置的糖蛋白,主要功能有作为保护屏障防病原体感染、保持湿润环境、以及润滑防止异物擦伤等。


    她疑惑之余忍不住扬起嘴角,机会难得,想问这只爱秀知识的鱼菌是不是学得太杂,记串说错了。


    但下一秒,被温水环抱的皮肤有点酥麻发痒。


    意识到原本只是随波逐流的菌丝开始有目的地往她身上爬,程冥嘴角的弧度消失了——


    寄生性的真菌,往往能够从菌丝里分出旁枝,用于侵入寄主细胞内部获取养料。


    这种特殊的结构,学名叫做吸器。


    而现在,那些顶端膨胀的菌丝被它物尽其用,像一根根触手,缓慢缠绕,蔓延,包裹,深入……寻找并吸取它们想要的营养。


    她眼下一丝不挂,甚至省去了脱衣服的步骤,起伏的水液是最完美的载体,菌丝攀缠上她的身体,她瞬间惊得将双腿合拢蜷起,但这并不能阻止纤细如发的它们。


    想张口,另一半菌丝就停留在她上半身,见缝插针从胸前伸来堵住了她的嘴,令她想要斥责喊停的话被断成“呜呜”闷响。


    “你的体液也是不错的营养。”


    先斩后奏,小溟终于抽空解释了句,充满欢快与餍足的余音。


    它在说什么?


    ……


    它在说什么!


    这流氓语录堪称平地雷击,程冥脑子里如有嗡嗡的蜂群乱飞,仿佛周身的水都要沸腾蒸发了。


    她抓住浴缸壁,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可水环境是海生物的主场,脚下踩不稳,手肘也打滑,刚刚撑起便向下跌去。


    而它甚至不会让她磕到,摔回浴缸时还有菌丝像青藻编织的垫子托住她。


    水浪四溅,激起的浪头让一切显得更加混乱。


    程冥栽进混淆着菌发的墨水里,视野被淹没,掀翻的浪卷起它的触丝掩在她的面孔上,像落下的盖头,从额顶到嘴唇,或是缠绵的一个吻,柔软而湿漉。


    上下左右都是它分生的游丝,天罗地网,里里外外,无处可逃。


    而且,她莫名感觉每根形成的形状都不太一样。


    丝状的,缠绕勾连,球状的,滚动挪移,掌状的,分分合合,变幻吸附……


    “哼……呃!”


    像哭泣像哽噎,口腔被堵塞,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错乱地发出些意义不明的音节,似乎是气愤,似乎是崩溃,又似乎,难以描述的愉悦。


    起初还有些细碎婉转的声音,后来只剩低微的喘息,呜咽被黏稠的水质封绝。


    到最后,急促的呼吸也消弭,她被它勾进水底,五指从浴缸边缘滑脱,哗啦,连绵不绝的水声淹没一切。


    ……


    凌晨三点。


    春分才过,深夜的风依然卷着呼呼凉意,研究所大楼好像也在这夜风里隐隐颤栗。


    地下负二层,贮藏室。


    硿咚,高处通风口悄然移开道缝隙,一抹纤长的身影从上方倒挂下来,警觉地试探了下周遭环境,轻巧一跃,哒,像只柔软的夜行动物落地。


    她在黑暗里贴住墙角,静静等待一分钟,确定安全后,才打开手电。


    噌,亮起的白光驱散阴沉,被墙面散射回来,照出程冥略显冷淡的脸孔。


    两腮被过来一路的凉气吹得泛白,但颧骨部位皮肤还残余了点薄红,有些奇异的姣美感。


    该休息的时候不在休息,她到底还是牺牲睡觉的时间潜了进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是。


    一通折腾累得够呛,自己被它舔吃了个干净不说,还要冒着凌晨的冷风过来给它觅食。


    程冥穿过瓶瓶架架走向深处,在“货仓”里挑选合适目标,比平时略重的脚步,每一脚都踩着怨气。


    “程冥,如果你累了,其实,可以把身体交给我,我自己来……”


    情绪稍有起伏,根本瞒不过体内寄生物。


    小溟体贴地、小心翼翼地提出解法。


    “你认为我会上当吗!”程冥不出意外咬牙切齿喝了回去。


    现在泡澡也成危险行为了,要是得了身体控制权,它还会做出些什么,她简直不敢想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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