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让我看到你的记忆。
管道没漏,开关没坏,水压稳定。
程冥把整栋房子都转了圈,没发现异常。
太阳落到照不进窗户的边陲,许久没有活人来过的二层楼房像座被遗忘的荒坟孤岛,有看不见的幽灵回荡。
最后,程冥又站到了卫生间门口,黄昏光线暗了下去,她注视着残余水迹的地面,问:
“如果附近有其他种类的怪物,你能感受到它们存在吗?”
唯物主义科研战士不信鬼神,有邪祟也只能是变异生物作祟。
“我无法确认。”小溟一开口,又是这五个字。
不过在程冥侧目前,它很快补充:“如果我感受不到,怎么知道它们存在?”
程冥:“……”
也对,幸存者偏差。
没结果的事就暂时不想了。
她一脚踩过已经半干的防滑垫,关闭浴室排风扇,用封口盖将下水道堵住,最后拿胶带将门也封死。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书房继续整理资料。
时间宝贵,工作量大。
数目太多的书籍先码在一边不看,她将所有留下过笔迹的纸张浏览了七七八八,再趁着夜色深浓视野不佳出去一趟,将车里两只搬家专用超大号瓦楞纸箱一次性搬回了屋——菌丝群魔乱舞,吓到路人不好。
箱子里收纳的多是摆在实验室或办公室的杂物,手套口罩盆栽摆件纪念品……程冥一件件仔细收拾出来,摆回母父房间。
记录本笔记本存储器之类的东西肯定早被研究所收走了,她只能期待这里面有漏网之鱼。
落下只字片语也好。
没抱太大期望地整理到最后,几大摞厚重证书里,居然真的夹了几张有手写痕迹的纸片。
夜晚已深,程冥没空好好吃饭,拿出携带的速食产品,边食不知味嚼着饼干,边对着灯光一本本一页页翻过去。
堆积时间太久,硬皮革有些褪色粘手,随着她的抓取掉下细碎粉末,淡淡的霉味充斥鼻尖。
证书记载的大部分都是程染过往科研成就,随着她的翻阅,母亲半辈子的光阴好像就化成了实质,从她指缝漏过,留印在这些或薄或厚的封壳里。
程染原本的研究方向不与真菌相关。
她是在钻研其他海洋生物过程中,误打误撞发现了浪生浮花藻菌,一经发出,即改变了全世界滨海防御站的格局。
当然,程冥现在知道了,藻菌对防御中心最重要的贡献大概就是——人类自此拥有了创造“怪物”的能力。
但是,在最初始的实验里,程染究竟是凭着哪种动物细胞发现藻菌具有这些反应?
“程冥,这本里还有东西。”
小溟自觉帮忙,菌丝摸到异样,卷住一本已经被她搁置到旁边的证书。
程冥转手拿过来,这本抬头为成果登记证书,但内容空白。
她上手重新摸索一遍,在封皮背后发现了玄机,原来是卡了页便签纸。
年月太久,纸张很脆。
她小心翼翼抽出一看,上面有短短一行笔迹——2155.6.23,纪念鱼与菌的胜利。
2155……
鱼……菌……
关键词提取,程冥心脏狂跳起来。
她不敢置信地对着日期,一个数字一个数字重新扫过,双眼逐渐瞪大。
手抖到连这样薄薄一片纸也拿不住,便签飘到地上,却像是雪崩山摧,激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2155,18年前。
她从植物人状态苏醒的那一年。
她因高烧昏迷十二年后,生命正式重启的那一年。
……
所以,这代表什么呢?
雪花崩成铺天盖地的茫茫浮翳,堵塞了她的五感。
体内鱼菌怪物也像消失了一样,漫长的沉默。
许久许久,她艰难驱使冰凉的手指插进发丝里,捂住额头,低低叫它,“小溟。”
大概预知到了她要问什么,它在弥久的死寂后重申,“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程冥睫毛像受惊的昆虫翅膀颤栗着,胸廓起起落落,快要难以维系支撑身体的呼吸运动。
它知道她心绪很不平静,而那些惊惑惶恐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它。
“其实……你可以问曲赢试试。”它再度开口,吐出了这样一个名字,措手不及、毫无预兆地。
“我对她有印象。”它说,“她了解的事一定比我们多。”
程冥猝然抬头——
“什么叫有印象?”
“很早以前,我见过她。”伴随它一字一字的叙述,更多无以想象的真相浮上水面,“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她就是其中一个人。她接入过我的神经,下达了休眠指令。所以,后来我很长时间没有意识。”
“难怪,难怪你怕她……”程冥呢喃,眼底空茫茫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后,苍凉一声讽笑,“这不是比我知道得多吗?”
是属牙膏的吧,她不挤它不说。
“她想杀死我,你也想。”小溟平静点出这个事实。
“……”程冥低头,缄默许久,缓缓道,“不是说,可以让我看到你的记忆?”
她对它确实还存有戒备,担心它居心不良,担心所谓的神经连接会损害她的大脑组织……但她太想要弄清楚一切。
“我们试试吧。”她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什么后果,她都认了。
小溟对此无异议,菌丝徐缓收了回来,围绕着她,只问了句:“做好准备了吗?”
为方便翻书,她直接铺了防尘布做垫子,这会儿也就是抱膝坐在地板上,闭上眼睛,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准备,闷闷“嗯”了声。
失去视觉,触感还在。能感觉到菌丝贴着她头皮移动,窸窸窣窣,不明所以。
正疑惑于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一眨眼,黑暗与白亮交替,星星在她眼前炸了开来。
轰!
思维像是穿进了时间尽头,看到宇宙奇点爆炸、时空膨胀,身体飘飘然失去重量,物质模糊了存在形式。
微观粒子组构成混沌星云与雾蒙蒙的影像,恍如梦境与现实错位交融。
这是记忆。
意识清醒又悬浮。
程冥明知道眼前浮现的画面不是真的、也无法再改变,却仍克制不住睁大眼睛,企图看得更清晰。
一块透明屏障隔绝了视线,她依稀像是平躺在什么玻璃容器里,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围在边上。
图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伴随场景同时侵袭来的,还有烙印在记忆主体里的烧灼眩晕感。
摆脱不去濒临窒息的痛苦,她只能强忍不适集中精神,跟随“镜头”移动尝试识别那一道道朦胧变形的身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无他,她太清晰了。
穿了件深色牛仔外套,中长发搭在肩膀,与如今如出一辙的气质。
果然,有曲赢。
很奇妙,程冥没见过她这么年轻的样子,却能一眼认出来。
大概是受到主人如今记忆影响,原有记忆被重新渲染覆盖过,曲赢的形象比其他人鲜明很多,也更贴合她现在的外貌。
略过这过于显眼的人像,目光移向旁边。
水墨画般不真实的灰暗背景里,程冥看到了另一个眼熟的、突出的、足以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身影。
尽管模糊得像团马赛克,唯一可供判断的标识似乎只有那身白大褂,但她还是辨识出了对方。
那是程染。
她曾在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朝思暮念的妈妈。
时隔五年,再一次摹写她的样貌,竟然是这样的情景,这样近在咫尺,而这样遥不可及。
程冥想伸手。
她本能地想触碰,想探寻更多,但注定无法做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这一切都只是记忆,她甚至不是记忆主体。
啪——
无声一记响,是直接响在她的大脑中。
视野里凭空多出了一只细腻白皙的手,掌纹缠结编织着命理,破开笼罩的白雾,在透明屏障上印下枯树生发般的脉络。
于是,咔嚓一声,玻璃碎了。
咔嚓,咔嚓。
记忆也碎了。
所有幻影一散而空。
轰隆——
巨响在脑中嗡鸣,时空逆流,宇宙坍缩,万物归零。
像是来自多年前妈妈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又震耳欲聋地,将她从回忆里推了出去。
一切听起来那么繁杂漫长,但神经元一秒足以接收数千个信号。
实际距离她闭眼前不过短短几秒。
天地倒转,“嘭”地一声,听觉和痛觉复苏。后脑勺撞到了地板,刺激传进中枢系统,程冥疼得清醒过来。
抬手捂向后枕骨部位,她眉头拧成了结,晕头转向,失败了四五次才重新掌控肢体。
“程冥?程冥?”
体内传来的询问声像不停收缩膨胀的脉动变星,听得她阵阵恶心。
共生一体,又是共享意识,它显然也不是很好受。
程冥听出它的虚弱,太阳穴剧烈胀痛跳动,她靠着书架喘了好一会,慢慢缓过来,“你在排斥我……”
小溟语调有点萎靡不振,“不是我主观意愿。”
“……”程冥按揉着额角穴位,“我知道。”
真不是一次太美好的体验。
但也算个好消息。至少证明了,哪怕她主动配合让出权限,这寄生物想吞掉她的脑子、占据她的身躯,依然不容易。
趁着印象还鲜明,程冥逼迫自己起身,跌跌撞撞走出书房。
除了人,她刚刚还瞄到一些数字,就在面前那块透明罩上。
虽然看不清楚,但她猜测是生命数值和日期。
小溟没有相关经验,但这些画面对她绝不算陌生——她躺在医疗舱里。
更早的记忆,因为年龄太小早已遗失,但她记得由于植物人状态的后遗症,自己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断断续续地生病,十来岁时发了一次高烧甚至进了重症监护室。
她对那次印象尤其深。妈妈在她面前掉了眼泪,可能担心会永别,还留了影像……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开灯,程冥走进自己的卧室,扯掉防尘布,打开杂物柜,忍着晕眩件件翻找。
存储录像的移动硬盘不知道丢到了哪去,但她找到了相册。
因为里面只有她的照片,没有家人的,双亲失踪后她更没有心情回顾自己的成长轨迹,这些东西就都被封存了起来。
抱着这沓厚厚的纪念册,她坐到床边,提起还有些虚浮发抖的手一张张翻过去。
在被灰尘呛得打了第三个喷嚏后,终于,她找到了当时的留影。
抽出这张塑封相片,背景呈现出的整体环境都很压抑,黑白分明。黑色的仪器、白色的墙壁,稚气未脱的她躺在医疗舱中,脸上佩戴着呼吸设备。因为高烧,脸颊及手脚皮肤都透出不正常的红。
左下角有日期,2163.7.16。
十年前。
翻到背面,还有一小行潦草字迹。
是程染的笔迹,寥寥四个字——“我的宝贝”,结尾逗号,末尾字迹与标点都有些模糊,似乎是被水滴洇湿后再迅速地擦去。
她原本是想写些什么,程冥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机会知道。
迷蒙的印象与清晰的照片融合。
被遗忘在角落的记忆缓缓复苏。
她被寄生,确实与母亲有关?
是为了救她吗?
那么,又为什么给她红色贝壳?
或者,难道,是给小溟的……在暗示小溟与怪物组织有关系?
数不清的疑问,依然像被浪花卷起的浮萍,满满当当遮盖了湖泊,令人看不见湖底。
捏着相片的手搭下,她靠在床头,苍白凝视着虚空一点,身体轻颤,视线也在晃动。
人眼就像退化成了粗糙老旧的镜头,无数迷幻重影相叠,天花板重得像要狠狠砸下来,全世界都在向她滚滚倾轧。
程冥越来越感觉喘不过气。
有一秒间,她心底涌起对这只寄生物的浓浓憎恶。五年前那个夜晚的厄难,极大可能和它脱不了干系。
但她又紧随着明白,假如这些都是真的,假如它确实没有撒谎、没有更多的隐瞒,怪不到它头上。
只怕和她自己更脱不了干系。
甚至,如果事实真是这样,这只怪物,居然算是妈妈留给她的遗物……不,不能是遗物,不会是遗物。程冥努力深呼吸,努力遏制自己的情绪。
她只是,只是仍旧不知道该去哪里见她……
视网膜仿佛还烙印着母亲残存的影像,她被巨大的悲伤吞噬。
她给了她一次生命、二次生命,她却一次二次留不住、也找不回她。
“小溟……”她睁着眼喃喃,“你觉得,妈妈他们是不是遇到危险了?他们会不会需要我帮助?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她现在做的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她拼尽全力地追逐真相,是想要程染回来。可怎么越接近,越发觉一切都脱出了掌控?如果,如果她揭开所有真相的那一刻,根本没有她想要的结果,她又该怎么办……
“睡觉。”小溟道。
声音传入耳,程冥迟钝地愣了一愣。
“睡觉。”它又重复一遍。嗓音很轻,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很累了,我感觉到了。”
程冥一怔,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忽然很想很想流泪。
她沉沉压下颤抖的呼吸,一个“好”字哽在喉咙,安静片刻,道:“晚安。”
她第一次与它说晚安。
床铺并没有收拾好,但她没有精力嫌弃太多,翻身侧躺,像回到母亲子宫的姿态将自己蜷缩起来,一闭上眼,呼吸渐趋平稳,昏昏沉沉陷进了梦乡。
她甚至忘了脱衣服。只是毕竟天凉了,菌丝四处溜达一圈,试图找到条可以盖的被子。
找倒确实找到了,但拖出来又成了问题。柜门上锁,履试无果后,丝丝缕缕黑黢黢“线虫”们只好退而求其次,从缝隙里拽出了薄被单,一半卷头一半卷尾,齐心协力,轻轻搭在了她身上。
……
夜晚确实是容易情绪化。
第二天一早醒来,程冥感觉好多了。
她坐起身揉了揉压麻的肩,被单和菌丝从她身上滑下去,看到阳光洒金般铺到床边,心里陡然像被清风拂过的镜台。
又离真相近了步,本来是值得庆祝的事。
除了依旧疼痛的后脑勺……
她摸摸肿起来的包,嘶了一声,“怎么没好?”
小溟也有点诧异:“理论上最多三四个小时就好了……你昨晚情绪太差,影响到了免疫系统。”
就是说,她的身体自愈能力治愈她的神经元还来不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淤青自然被拖延了。
真是的……程冥只好顶着包起床活动。
想起待办事项,她先去了主卧的卫生间。
门好端端关着,拆掉密封的胶带,她拉门时还在思索,如果浴缸依旧放满了,是说明那东西自始至终就在卫生间没离开过、还是说明对方无视物理隔绝比较恐怖……
好在,这些担忧并没有变成现实。玻璃门打开,地面瓷砖干干净净,没有异样。
也不知道该放心该失望,程冥关上门,返回自己房间收拾。
她的卧室与卫生间之间隔了衣帽间和小段廊道,就在她下意识往里走时,脚步忽然停住。
转身,半开的玻璃门反照出她的影子。
主卧没有异常,因为这次出问题的,是她自己这边的卫生间——
几米之遥,半缸水静静盛放在无人角落。
但因为她昨晚没有使用浴室,甚至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时候放的。
程冥定定站了会。
最后,她若无其事走进去,将滴答作响的龙头拧紧,放掉浴缸里的水,接着掉头抄上胶带,先去将主卧卫生间重新封上。
再次折返,她端着洗漱用品,把自己拾掇干净。
这过程里,她在洗手台的密闭储物柜边角架上了手机,连接好数据线避免中途电量不足,开启录像模式。
然后继续到书房工作。
又花费一整天时间。
剩下东西里没找出太多有用信息。
至多是发现,其实箱子里根本没有哪件物品像是带辐射的。
当时在隔离线关隘,工作人员说有东西处于丙级污染状态……真实情况是因为,“它”就在她车上?
而且,昨天离开前,公寓楼的浴缸也被放了水,由此可见,对方怕是从防御中心跟她到了这儿。
后知后觉,程冥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她绝对是被什么缠上了。
是上次怪物暴乱从海里溜上来的?但为什么只跟着她,又为什么是现在?
巧合,还是跟她此行目的有关?
没心情做别的事了,程冥把文件收拾好,静悄悄走向卧室卫生间,验收成果。
没叫她失望。刚一靠近,哗啦啦声音传出,浴室又放起了水。
门打开再关上。程冥仔细观察了环境,没别的存在,走上前将开关摁停。
拿起手机时,她甚至有点不想点击播放,有种看鬼片前的忐忑。
倍速拉到最大,防御中心专配的电子设备,画质很清晰。
镜头正对玻璃淋浴间,起初一切平静。
进度条来到后半段,场景发生了变化。
她站在洗手台边,看到了水龙头被打开,看到清水流了出来,看到浴缸内水花溅起、水波荡开……始终没看到是什么东西导致了这些。
果真是鬼片。
看着看着就让人手脚发凉。
那么,现在,“它”又在哪里呢?
程冥瞟一眼平开式的玻璃门。
这么短时间它应该还没出去,所以,是不是正在哪个角落看着她行动?更或许,就在她身边,就在她背后?
……
“小溟,你的菌丝现在能覆盖多大范围?”程冥侧身看向镜子,低声问。
它当即理解了她的意思。
“试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为了干活被她扎起来的发丝崩断了皮筋,平面镜里利落的年轻姑娘形象,霍然化身为长发女鬼般,乌发飘舞。
无数菌丝汩汩淌下,像漆黑的海水以她为圆心倒灌上陆地,漫过她的脚踝、淹没每一块地砖,勾勒出所经处全部障碍物的轮廓。
台脚、柜门、瓶瓶罐罐,墙壁、镜面、金属架子……
菌丝覆盖下,所有实物无处遁形。
像一块黑色幕布扯过上下左右,在遇到头顶白色吊顶灯后,终于缓缓停下了。不用小溟出声,程冥明白了那块区域不对劲。
真的有东西!
菌丝幕布密不透风,鼓鼓囊囊裹住了什么,轻微晃动。
“透明的,很轻。”
小溟推一下,对方动一下,像是飘在上空的气球,没有特别的生命反应。
大部分菌丝已经收了回来,剩下一缕牵引着那玩意儿左摇右摆,玩得不亦乐乎。
“你等一下。”程冥叫停。
她在旁边架子上一阵摸索,找出一瓶很早前没用完的竹炭洁面乳。
拧开瓶盖,接水晃匀,她让小溟把那东西拽下来,借着菌丝定位,倾斜瓶身缓慢倾倒了上去。
困扰她两个夜晚的不知名生物,终于显现出庐山真面目。
黑色微粒附着在表面,喷漆一样将那东西的轮廓描绘了出来。
不到半个拳头大小,整体呈现出水滴般的流畅椭圆形,表面密布的细小纤毛轻轻抖动,在洁面乳化学物质刺激下居然也没有激烈的挣扎反应,只是晃动着甩下几点水,像只供猫咪玩乐的毛球。
这是,什么动物?
程冥呆住了。
……
恐惧源于未知。
拍照识图。
识不出。
程冥放弃搜索,揣回手机。
看着没了菌丝牵引的小怪物现场又表演了遍它是怎么打开水阀、怎么泡澡的,倒是没有太多害怕的感受了,她只觉得离谱。
被水一冲又要变透明,程冥摁住开关,让小溟把它提溜出来。
这么看更像只海胆,但它的“身体”明显是十分柔软的,飘在空气中就像浮在水里。
她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小溟自然指望不上。
菌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对方的纤毛,简直当成了玩具。
“你不想吃它?”她问小溟。
“它闻起来没有味道。”简言之,不好吃,小溟挑食道,“不过你希望的话,我也可以勉强吃一下。”
看起来似乎没有攻击性,也确实这么久以来都没伤害过她,只是一直默默浪费她的水……程冥沉思一会儿,问:
“你的分生孢子能寄生它吗?”
保险起见,还是别乱吃了。
一截末端膨大的菌丝探了出去,伸向“海胆”,攀爬缠绕一圈。纤毛的摆动加快了。
程冥心脏提起,正担心这样的刺激可能引起什么变化,最终,风平浪静。依然无事发生。
“可以。”小溟得出结论,“但它里面是胶状的空腔,没有内脏,没有脑神经。”
双胚层?很原始的生命形态啊。
脑子都没有,居然能靠本能开关水阀……变异生物真是处处给人以惊喜。
程冥沉吟片刻,谨慎地做出决定,“活着带走吧,你监测好它的动向。”
不保证能杀死它的情况下不盲做尝试。她转身去收拾屋子。
假期到头,明天又是工作日,必须回去了。
她给曲赢发送了想要见一面的消息,打算当面确认下当年的事,顺便让她看看这只不请自来的怪物。
有必要的话,索□□给保障部处理。
来时还有装满后备箱的旧物,去时两手空空。
断水断电,大门闭合。程冥最后回头看一眼,火烧云的橘光在屋顶凝成微渺一点,风吹庭叶动,像是跃跃着向她招手。
她转头,只身走下车库。
“它来了吗?”进入驾驶室,她向小溟确认新成员情况。
担心一没看住它又飘在空中,还是任它洗干净了。至少透明的不会吓到人。
“在车里。”
确定了位置,她让小溟用一块湿毛巾将它盖上,压在瓦楞纸箱里,而后引擎发动,驶离了这片人才社区。
车开上大路。
黄昏日暗,沿海建筑变少,真正有了“天苍苍野茫茫”的原始感,在夕阳送别里汇入零星的车流,向远方那排顶天立地驻守海岸的困兽驶去。
入关依然有检查。
但这次似乎远不如之前严格,通过速度之快让程冥都诧异了。她特意把箱子带上就是为了应付查验,结果回来竟然不测辐射值?
旷野终结,防御中心的阴影湮灭夕阳。
车驶入研究所地下车库,刹住。
这个点不知道江德馨还在不在加班,毕竟用了人家车,程冥先拨通号码向她报备了情况,表示明早再把钥匙带去她办公室。
挂完电话,她正要开后备箱,声音突兀地响起,“程冥,它不见了。”
咔,锁扣弹开,程冥顿住了。
头顶线型灯投下幽幽冷光,纸箱盖子掀起了一道缝隙,里头空空荡荡。
内容物不翼而飞。
……
夜晚,防御中心中央仓库底楼,烈火熊熊燃烧。
这里本来就是大型集散地,什么东西都有,什么人也可能都有,算是整个防御中心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因此,也是外部势力最容易渗透的地方。司机只要能拿到对接货运公司的证明,就能通过边防关隘进来,伪装难度比起其他渠道低上很多。
侦查部攘外小队安全撤出了大楼,楼外警灯持续闪烁,与夜色里炽亮的火光遥相呼应,消防车源源不断喷出水柱。
五六名穿着作战服的队员架着两个破破烂烂的不法分子集合在空旷区域。
面对几十米外滚滚外涌的浓烟,其中一人摘下防毒面具,重重喘了两口气,骂一声爹,“他大坝的,幸好这鬼东西怕火。”
“面罩戴好!”小队组长严莉人如其名,立刻严厉斥责,“别松懈,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怪物。”
她切换头盔通讯频道,向上汇报,“岸线坐标32.11,7,MR级变异生物,1头已死亡。”
MR即中危,通常是无智慧型怪物,但对人具有攻击性。
她们原本是来调查一伙疑似反动组织潜入的暴徒。
海洋污染发生后,社会一定程度的动荡,给了这些歪门邪派滋长的可乘之机。
或者是悲观消极派,觉得各国每年拿出这么多GDP对抗海洋是无用功,世界迟早毁灭大伙儿迟早完蛋,不如及时行乐;或者是阴谋诡论派,怀疑所谓的海洋危机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上层人为了揽财揽权的诡计,号召民众反抗霸权;或者是偏激神经派,认为人类作为大自然一部分应该接受自然改造,辐射也不失为一种进化手段……
总而言之一个论调,防御中心不该存在。
侦查部实属保障部下最忙碌的分部,没有之一,除了对抗外敌,还要应对自己人内讧。
因为担心暴徒炸仓库,她们来之前各项设施都准备得比较齐全。
但显然还是准备少了。
匪徒们确实打算安装炸弹,看见官方部队到场时还很嚣张,一个掐着爆炸按钮的男人还露出个狰狞笑容,非常有仪式感地喊了句“自然无罪——”
忽然就被爆了头。
不是保障部动的手。
红白脑浆溅出,被新鲜汁液喷上油彩般的“颜料”后,所有人才看清楚,是触手。
他同伙的后脑勺,伸出了数根足有一米多长的触手,圆筒拉长的头壳,仿佛科幻影片里的异形生物。
不、用“伸出”形容并不准确。
这筒状外壳和顶端触手一直就长在对方头上,只是完全透明,人眼极其容易忽视。
最原始的多细胞动物,没有体温调节系统,温度融于环境,红外成像设备也无法录入。
只有非常仔细地去观察,才能在变幻的光影里发现微末端倪。
严莉带领攘外1小组,手底下有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新兵蛋子,当时就看得呆住了。
再然后,这场对内的匪徒狙捕任务临时变成了对外的怪物清除计划。
最后,连爆炸按钮都是严莉夺过后亲手按下的——比起物资损失,让怪物逃走的后果可严重多了。
刚进组不到半月的新人叫韩许华,这会蹲在地上有点半死不活,“真该让那些不相信辐射或者想被辐射的人都来看看,多恶心的玩意儿——呕呕!”
对于“怪物”,外界媒体会有相关报道,以警醒普通民众时刻牢记远离海岸线的原则,但不会过多渲染,以免恐慌。
严莉对自己人还是有温柔一面的,弯腰拍了拍她肩膀,然后走到一边,向对讲频道里道:“让生物部的人来吧。”
剩下的队员在研究那两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其中一个已经开始口吐白沫连翻白眼,胸口扎着只断掉的纤长触手,还在轻微扭动。
“组长,这是什么东西啊?”等严莉回来,她们不约而同提出疑问,就是在侦查部服役十多年的老兵也不免纳罕。
海洋环境瞬息万变,每次暴乱后总有新惊喜,上岸的变异生物次次不重样。
“水螅变异体。”严莉莫名叹息,“估计有的忙了,另外2小组陆倩说他们也遇到了,只不过是浮浪幼虫。”
“啊?”生物盲韩许华如闻天文抬起头。
“就是水螅的幼虫。”旁边队友体贴解释道,“这玩意儿漂在海里吃细菌真菌,一般十来天左右就会进入下一个阶段,变成水螅。”
严莉说:“对。据2组所说,浮浪幼虫变异体会飘在空气里吞食微生物……”
“啊!”韩许华动作夸张地捂住了鼻子。
“吸不进去的,这么大。”严肃如严莉也不禁被逗笑了,面罩后的嘴角弯起一点,食指和拇指相抵比了个大小,“比较麻烦的是,也是透明的,很难看出来,恐怕要等上头研发新科技。”
“这个阶段还好,暂时没有攻击性。但你们也看到了,到了水螅阶段,它们会长出基盘吸附到人体上,用触手捕食……”
望向还在燃烧的仓库,她面色凝重。
……
程冥并不知道自己与多大的危险擦肩而过。
一周过去,公寓里没再出现水阀莫名其妙被打开的情况,她还有点失望。
另外她也发现,研究所把控更加严格了,需要手环采集生命体征联合门禁密钥,只一个进出门都要花上两三分钟。
失联一段时间的曲赢总算重新联系上了。
一进门,程冥向她打听:“上次防御墙损坏后有什么新怪物混进来吗?”
“我在忙其他事,没注意。”曲赢又是大包小包,像回自家一样拐到了沙发上,东西一放,往下一瘫,拿起水杯,“怎么了?”
“我可能遇到了……”程冥老实地全盘托出。
曲赢听着听着,登时紧张起来,放下杯子坐正,严厉道:“你没有上手碰吧?”
让小溟放分生孢子算吗……程冥张张嘴,一时没说出话。
“连靠近都不行!”曲赢看她这反应就站起了身,强调,“你没经验,不知道它们会有什么能力。”
“我知道了。”她态度良好地低头认错。
曲赢拽过她仔细检查。
程冥配合是配合,但忍不住道:“没有受伤……有小溟在,应该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你现在倒是信任它啊。”曲赢手掌卡在她耳后,从顶骨摸到枕骨,掀起眼皮嗤笑了声。
她沉默了一小会,抬起眼,乌溜溜地直视:“赢赢姐,你其实,知道小溟的来历对吗?”
“……”
这问题来得突然。曲赢放下了手,一言不发看她很久。
程冥跟她对视,寸步不让,“十年前我高烧住院,在小溟的记忆里,有你。”
她径直坦白,堵死了对方隐瞒的退路。
空气像被粘滞的胶水包裹住,氛围凝固。
许久,后者到底败下了阵,退回沙发坐下,“唉,你……”
“赢赢姐。”程冥声音压得很轻,在她身前蹲下,恳求的姿态,眼底几乎含上了水光。
“程冥……唉。我不是太清楚,也确实,不希望你探究太多。”她一句话带三声叹,“我只知道,当时你紧急住院,我被你妈妈叫去,那时候清醒的,就不是你了。”
果然,对上了。
“我问过你妈妈,但她不肯多说。她只是找我帮忙,希望我,压下这个多出的意识体……”
她看着程冥,又大概看的并不是她。
透过宿主的眼睛,曲赢也在与寄生物对望,一字一顿道:“我问她,为什么不能直接消灭这个怪物,她没说做不到,却说,你需要它。”
你需要它,程冥。
这是妈妈留给你的护身符。
……
程冥眼神微微失焦。
她读懂了那层隐含的意思。
左胸里的心肌细胞在按它的节律收缩舒张,同频共振着,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那你知道……”她张口,嘴唇颤抖,从衣下扯出那枚项链,“她又为什么给我这个吗?”
贝壳在细链下轻微晃动,红色与银色分别折射出柔和或锐利的光。
“赢赢姐,你知道这上面,就是你提到的那个代表怪物组织的图案吗?”
曲赢张嘴,显出了震惊的脸色,好像怀疑自己的耳朵,“我不知道——”
她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起她快步进屋,砰地关上门,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压低声:“你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吧?”
程冥摇头,“没有。”
她既没有别人可说,也再没有足够信任的人。
曲赢皱眉捏起贝壳,反复观摩挲查看,和她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这符号背后代表的势力一直是保障部心腹大患,这要是叫人发现,真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事。
程冥想到一个问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御中心发现有这样一个组织的?”
室内安静一霎。
曲赢的手停了停。
“目前最早记录可以追溯到……”她那双平日总轻扬上挑的眼尾沉敛下来,“2168年。”
程冥瞳孔放大了。
就是程染程进失踪那一年。
……
夜深,程冥躺在床上,没有意外地失眠了。
她拎着手中贝壳,轻轻旋转观摩着,深邃的朱红在夜灯下焕出迷幻的色彩。
以前觉得这是她的全部,像一颗火热的心脏,能源源不绝泵出血液带给她力量。现在却像是握着一枚冰凉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轰隆一声,炸得她粉身碎骨。
程染,她跟怪物组织有什么关系,而自己,会是其中一环吗?
程冥闭眼将贝壳放回心口,呼吸压得极缓极长。
她反复告知自己,一切还不明了,她不能往最坏处想……
她不能,怀疑母亲。
第22章 我可以跟你住吗?
第二天程冥哈欠连天出门。
“你马上要迟到了。”小溟在她脑子里说话。
仿佛是提醒,嗓音却飘悠悠的,透着股事不关己看热闹的谐谑。
程冥困倦地放下手,拨开贴到她脸颊的“发丝”塞进衣领里。
“闭嘴。”
一夜没睡好,难免心情燥郁。
当走到公寓楼下,发现一条从出口延伸到这边的长廊搭起了帐篷,她就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什么消息。
刚摸出手机,远远的传来声叫唤,一个眼熟的身影特别高兴地蹦跶起来喊她:“啊!师姐!”
程冥定睛一看,是有小段日子没见了的黄澄澄,她之前做助手带的实习学生。
这姑娘一路小跑过来,戴了顶毛绒绒的帽子,连耳朵也遮住,动如脱兔,“太好了!咱们一起走吧!”
看到这么有生命力的人,确实容易被感染。
程冥原本冰泠泠的五官展了开来,好笑又疑惑伸出手,被她扑得一趔趄,向后退半步站稳了,问:
“怎么了?”
“师姐你没看通知啊!说是出了种新型变异生物,不建议独自行动。”黄澄澄呜呜哀嚎,“吓得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好!”
“你的舍友呢?”程冥意外道。
虽然都是北楼真菌所的,但她们集体公寓不在一处。毕竟职务级别不一样,这些时来时走的实习生基本被安排混寝。
“唉!之前不是出了事,还通知了紧急避险嘛,她们害怕,然后就各回各家了,留我孤家寡人一个……”
原来是这样。
诚然进了防御中心就得做好牺牲准备,但对于这些还是温室花朵的学生,凭着一腔热血闯进来,还没经过大风浪,突然亲历这么高强度的动荡,难免一时接受不了。
人之常情。
程冥不仅没苛责,反而担心地问:“是很危险,那你呢?怎么没回去?”
“呃……”她摸摸脑袋,“跟家里吵架了,不想回去……”
程冥眼疾手快拎起她帽子一角,“你把头发剃了?”
她没看错,对方甚至直接剃成了寸头。以前留着长马尾活泼俏丽的姑娘,现在一摘帽子神清气爽。
“这个,就是一时冲动……”黄澄澄尴尬地按回去,“师姐别骂了别骂了呜呜,已经后悔了,大冬天好冷,每天天灵盖都凉飕飕的……”
她说着装乖搞怪的俏皮话,程冥却品出了那些细微的阴郁情绪。
共事那两个多月里,在她记忆中,对方一直是个乐天派姑娘。时常在实验室晃晃悠悠闲不住,偶尔一转身头发扫到玻璃仪器,会被程冥数落。她赔完罪就嘀嘀咕咕:“师姐你不会像我妈一样老想让我把头发剪了……”
这时候,程冥便一手抓皮筋,一手把剪刀,皮笑肉不笑:“来,选一个?”
现在好了,这姑娘真把头发剪完了,程冥喉咙却有些犯哽,说不出话。
满头刺毛扎手,她替她将帽子整理好,边走边问:“什么事要这么跟妈妈怄气?”
帐篷密闭,是个临时检验通道,进入后有灯光亮起,人体轮廓在成像设备上显现出来。
“哎……”黄澄澄欲言又止,“就是我想留在研究所,她不同意,觉得太危险……受不了,她总想掌控我的人生。”
程冥张口想说点什么,又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她理解黄澄澄有自己的想法,却也理解对方母亲想要她平安。如果程染还在这里,也不知是会为她骄傲,还是担心?
“算了算了……有机会再跟她好好谈谈,现在说这些也晚了。”黄澄澄撅了嘴拉个脸,变成一只悲伤蛙,“剪都剪了,出也出不去了,估计怕那些东西跑出去,往外面的路全部封上了。”
出了公寓楼大门,有工作人员发给她们特制的便携式手电。
利用透明变异生物体内空腔与体表折射率不同的原理,特定波长的光能使其显形。此外还有发射高能激光的功能,以防万一,并且一键关联报警器。
透明生物……听着工作人员讲解注意事项,程冥一下想起那只消失的“海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旁边广播反复播报着:“防御中心现已进入三级戒严状态,最新变异生物中危级,主要形态为水螅体,目前正在清理中,请大家不必恐慌,减少不必要的户外活动,乘坐公共交通……”
黄澄澄搓了搓手背的鸡皮疙瘩,拉程冥走快点,“本来没觉得什么,越听越瘆得慌。”
接驳车也有改造,是不是更坚固了不清楚,至少以前没有大白天点灯。
平稳抵达研究所,要各去各的楼层了。
分别之前,黄澄澄期期艾艾拉着她,“师姐师姐,能不能跟你讨样东西?”
“什么?”程冥没听懂。
“什么都行!”她嘿嘿一笑,“想拿来当护身符。”
这显然是学生时代每临考试前都要跟学霸握手的那批人。有用没用不重要,总之讨个好兆头。
在其糖衣炮弹攻势下,程冥啼笑皆非,最后从手腕取了条头绳给她。
自从头发换成了拥有自己想法的菌丝,她就习惯性多带几枚发圈。
程冥继续上行,往更高楼层。
黄澄澄进了实验室,还没在工位坐热乎,有同事推开门,“小黄,你迟到了!快来一起搬东西!”
“来了!”她放下背包朝往走,边走边抱怨,“可恶啊!你们能不能不要跟江老师学,把我叫得跟狗一样……”
“好的小黄!”阵阵笑声传来,楼道里充满快活的空气。
组里姑娘多,以及,估摸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江德馨这老板在上头垂范,她们研究团队里氛围一直很好。正经里满是不正经。
一行人欢声笑语下到负一层。
这里是货物存储中转库,电梯到站,外层厅门一打开,冷气扑面而来。
“这里马上要封起来了,咱们速战速决,先搬一批要紧试剂上去。”
“啊?为什么封?”黄澄澄来晚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纯粹牛马本能,有人嗷一嗓子就自动跟来干活了。
“说是旁边车库有清洁工进去后失踪了,这两边不是联通的吗,就要一起封锁,等保障部检查完才能再开。怎么着也得一两天吧,咱们的菌可等不起。”
禁行通知已经下来了,只不过电梯还没停运。
所以,这趟实际是她们偷溜,因此没有专门人员帮忙,甚至得特意避着些人。
弯弯绕绕到了集装箱前,几人七手八脚将金属筐塞满,接着两两一组迅速抬走,偷感极重。
搬个实验试剂,愣是被她们弄出种地下党人接应重要战略物资的紧张感。
“等下、等下,我手机忘拿了!”刚回电梯里放下东西,黄澄澄一摸腰包,一声惨叫。
为了方便捡试剂瓶,她顺手把手机放货箱上了!
“你们等我——”电梯门关上前一秒,她飞快跑出轿箱,“算了你们先上去吧!”
折返,有惊无险,手机安安静静躺在原地等她。
黄澄澄安心了,拍拍灰尘,揣进口袋往回走。
脚步声回荡在偌大空间里,再细小的动静也变成了静水湖面的涟漪,圈圈扩大、层层不息。
刚才人多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她一个人,总感觉不是环境变冷了、就是灯光变暗了。
不知道哪来的冷风呜呜地灌,像有人不停用冰凉的手拍打她后脖颈。
黄澄澄情不自禁缩起了脖子,加快步伐。
刚路过一个拐角——
“你好。”
猝不及防的一声,吓得她一激灵。
黄澄澄寻声看过去,颓靡光线里,静静矗立着一个干瘦的人影。
还好,确实是人。而且,并不是要找她麻烦的执勤人。
那中年男人杵着件平板拖把、穿了身清洁服,看见她转头,又说了句:“你好。”
“你……好?”虽然有点奇怪,但热心肠的她下意识觉得对方是需要帮忙,“有什么事吗?”
“你好。”又是这两个字。对方慢慢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和善笑容,“没有什么事。”
黄澄澄捏着口袋里的手机,只觉得那阵冷风不止是拍她后颈了。
是在哐哐砸她脑门、钻她脊柱。
的确是一问一答的对话流程,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其声音刻板、逻辑反常,像是鹦鹉在学舌,又或者是还没训练好的AI,哪哪都透出一股伪人感。
细思极恐,最叫人毛骨悚然。
黄澄澄想走了。
再不走,她怀疑自己今天会以另一种方式“走”。
于是,她不尴不尬地冲他笑笑,不敢把后背留出去,就这么盯着地方,用螃蟹的行走姿势往旁边挪动。
拉开小截距离后,她拔出右手,摁住手电开关,啪一下直挺挺打了过去!
探照光映照下,那位伪人感十足的大叔只是生理性眯起眯眼,甚至没挪半步。
炽亮的白光里,他胸口豁然一圈纤细无色的触手,像蜘蛛结下的天罗地网,正张牙舞爪向她探近。
“妈呀!”黄澄澄飙出一声尖叫。
……
“警告!北楼中转库2-12区出现水螅变异体,请即刻前往!”
正携带着大件仪器在车库地毯式排查的侦查部小分队收到这条通知,各组长迅速切换到队内频道交接。
实时地图在他们眼前展开。
确定自己的1小组离得最近,严莉当即做出决断:“我先带人过去,3组往这边赶。”
“3组收到。”对面回应。
……
地下负一层,2-12区,空气冰冷潮湿。
黄澄澄倒在地上,整个人俯趴着,不久前程冥给她的发圈还套在手腕,被血染成了鲜红。
一只灭火器骨碌碌滚远,满地残片。
腕环和手电摔碎了,自动报警没发出去。
手机也摔在混凝土地坪地面,屏幕裂开蛛网般的密缝,焕发着幽弱莹光,显示正在通话中。
那头传出接线员焦急的呼唤——
“喂?喂?姑娘!你怎么样了?”
地下信号不好,好在逃到了建筑边缘,黄澄澄最终是联系上了研究所的安保站。
发送给攘外小队的消息就是安保站转接的。
被水螅当成移动载具的人体也倒在了地上,浑身沾满白色粉末,螅体和触手干瘪发灰,一动不动。
但它还没死。
在其细弱修长的体壁上,靠近下方基盘处,残余水份集中供养,缓缓鼓出了一个微小的芽体。
芽体成熟,脱离母体,漂入空气中。
过了好一会,黄澄澄手指轻轻抽动一下。
她从短暂的昏厥中苏醒过来,迷糊看了看周围环境,想起失去意识前一秒经历的一切,盯着自己手上的血瞪大眼睛,差点又晕过去。
她跳起来,一把捡起电话,边跑边喊:“我没事!手机被它砸掉了啊啊啊还好还能用……我用灭火器喷了它,它好像怕干粉!”
她呼哧呼哧喘着气,正呜咽着想问救援什么时候到,没跑两步,对面来了动静。
看到那全副武装安全感爆满的保障部人员,黄澄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飞奔过去,被1小组组员们护到身后。
大型探照仪将这片区域照得一览无余。
韩许华在队伍最后,新人遇新人,惺惺相惜。她搀住可怜的受害者关切问:“哪里受伤了?”
血是跌倒蹭破了皮,黄澄澄现在肾上腺素飙升感觉不到疼,只是浑身都在抖,尤其手痉挛得厉害,分不清是伤的还是吓得。
组长严莉手持火焰喷射器打头阵,穿着特制硬革战靴的脚踢了踢变异水螅的触手。
没动静。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
渗透压失衡,一大滩黏着的液体浸湿地面,只剩薄薄一层皮。
她挥挥手,让后面的人上前,用黑色裹尸袋整体打包带走。
这时韩许华说:“组长!她情况有点不对……”
她压制着黄澄澄,因为普通人突然遭遇怪物后可能出现应激,她给对方注射了镇定剂,刚刚还有平复迹象的人,突然浑身都开始抽搐,像中风的病患。
每天接受高强度训练的她都快压不住了。
严莉经验丰富,一看就明白过来,“水螅有刺细胞,她中毒了!”
她摁了摁耳麦,问:“医疗队到哪了?”
医疗队来了。
被抬上担架时黄澄澄还试图挣扎,她控制不住身体,意识也不清醒,“不会要去外面的医院吧?呜呜我不要啊我不要啊……我还想回去做实验、回去被江老师骂、回去抢三楼食堂的炸鸡腿……”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黄!”
韩许华捡起手机,十分贴心地放在她耳边,于是一声暴呵如雷贯耳。
江德馨已经收到消息,一个电话拨过来听了正着,“赶紧去治!别逼我现在骂你!”
“……”
老板出马,一个顶俩。
小黄同学安静了。
闭上眼,被哇啦哇啦的救护车拉走。
……
白天研究所发生了什么,程冥一无所知。
她又在电镜室的电脑桌前伏案一天,下班时觉得今天的楼似乎格外寂静,格外地广人稀。
本来想叫上胆小的黄澄澄一起,但发出去的询问杳无音信,估摸是她下班时间太晚,对方另外找了伴,也就不强求了。
走出研究所大楼,她轻声问小溟,“还是感觉不到附近有其他怪物?”
这已经是她问的不知道第多少遍。
小溟不厌其烦:“没有。”
最重要的是,它放出去的那枚分生孢子也再没感知到过。
心脏在膛子里突突跳动,速度有些快了。
程冥总有点不妙预感,担心那只消失的浮浪幼虫会成为隐患。
盘问没有结果。她回到公寓,几乎神经质地把家里每个角落都用手电照了两遍以上。
门窗紧闭,暂定安全。
勉强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她回到卧室,脱了外套,带上浴巾,正准备去洗澡。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敲门声。
这样寂静的深夜,这样诡秘的氛围。这场景,总觉得有些熟悉。
“谁啊?”
她重新穿好衣服,问一句,没有回应。走出客厅,看向门镜。
今晚来访者的个子明显矮上一截,站在半米开外,仰头正对猫眼。
看清那外貌,程冥大吃一惊,咔嚓拧动门锁,打开了门,“澄澄?”
楼道灯光稀薄,幽暗夜色吞噬了其衣角色彩,但漆黑溜圆的眼睛接收到屋内散射出去的光线,像宝石微微泛光。
站在门口的年轻姑娘,正是黄澄澄无疑。
只是,她穿了件完全不合身的连帽上衣,似乎是老旧工作服,肥厚,宽松,暗沉沉的颜色,帽子罩在头顶,多处布料有些奇怪的破损,仿佛来之前她经历过跋山涉水。
她问:“我可以跟你住吗?”
第23章 你的身体好像有点变化……雌激素是不是高了点?
浴室水声淅淅沥沥。
程冥在隔壁将客卧收拾出来。
因为平常闲置不用,这间屋子被她放了不少杂物。她稍微挪动重排,清理出空间,将折叠床展开,铺上枕头被子。
这过程里,另一侧的水流声停了。
又一会,程冥听见脚步,是客人洗完澡,裹着歪歪扭扭的浴巾,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捡起桌面已经没有了热气的水杯缓慢喝着。
低头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澄澄。”
听到程冥喊她,她转过了头。
就在那一刻,一道光直直照去,打在她脸上,雪亮如同白昼,刺得她双眼眯起,但玻璃杯捏在手中,里面的水甚至没有一丝摇晃。
她迟了几秒才抬手,半挡住眼睛,疑惑地看她。
投映在对面墙壁上的影子,轮廓分明,毫无异样。
“不好意思,误触。”程冥站在客卧门口,关掉手电,冲她笑了下,“房间收拾好了,给你拿的衣服在床头。”
“好的,谢谢。”小黄同学很有礼貌地露出了笑容。
程冥手指还扣在金属门把上,维持着开门状态,直到对方走近。
两人错身之际,她忽然“哎”一声低呼,捂住了额头。
黄澄澄站住脚,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绺头发挂在了她固定浴巾的夹子上。
程冥被拽得头一歪,差点撞到她。
后者下意识抬了胳膊,似乎想扶她,但程冥反应有点大,避之不及似地站直了身。
她尴尬笑笑,无奈伸出手,把那缕调皮的发丝解下来。
靠得近,黄澄澄身上飘来淡淡的水润香气,不太像她的沐浴露。有些熟悉,但程冥一时想不起来。
关门之前,这脑壳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姑娘看着她,说了句:“晚安。”
程冥微笑注目。
她攥着那缕格外粗实些的头发,一直到返回自己的卧室,咔嚓,门一闭,脸色沉下来,“你在干什么?”
浓黑的菌丝卷曲蜿蜒在她手指间,原本末端还左扭右扭,不乐意地挣扎,闻声,像被呵斥了的宠物狗,垂搭下来,偃伏不动了。
“你明明怀疑她。”小溟出声了,口吻很淡,“很简单,我用孢子寄生她。正好试试分生孢子对活人的效果。”
“万一她不是呢?”
“可能没事,可能成为孢子的宿主,可能被吸干养分。我们又没有损失。”
程冥气笑了:“谁跟你‘我们’?”
这毫无人性的怪物!
突然造访、穿着古怪、言行异常……黄澄澄确实不对劲,很难让人不怀疑她有问题。
但,也没法排除对方是在外面受了刺激,或许是家里的矛盾,或许是最近的怪物事件,她害怕才找到了她这儿……暂时不肯多说,也可能是还处在应激状态里。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周到照料,而不是进一步刺激对方。
小溟:“你这种品质……是叫善良对吗?需要我搜寻一些词语来夸你吗?”
它语气平淡,字面之下的意味则尤其讽刺。
“不需要。”程冥背过身,“家教而已。”
她想起了自己初中经历奖项被举报造假、被老师和校领导轮番盘问,虽然最后因没有证据不了了之,但正是敏感青春期的孩子,心理崩溃受创,在本该住宿的放学后,她一声不吭暴走六公里连夜回家。
而那天程染正好轮休。
途中下了小雨,她湿漉漉站在家门口,像一条流浪狗,把打开屋门的程染吓了一大跳。
但最终她没有多问,只是给她放好了洗澡水,热了夜宵,让她好好休息。
关灯后,她摸黑到主卧室,静悄悄钻进母亲怀里。
程染搂住她,对她说,宝贝晚安,明天妈妈送你。
她不记得路途遥远、行程疲惫,不记得颠沛流离、风潇雨晦,但永远记住了妈妈的怀抱。馨香的,温暖的。
程冥用冰凉指腹按了按眼皮,把突然上涌的热意压回去。
大概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小溟沉寂下来,没再反驳什么。
她也不想跟它吵,自顾自拾起衣服,走进浴室。
黄澄澄刚才洗过,瓷砖残余水迹,玻璃干净得反光。
熟悉的香味钻进鼻腔,程冥摸到置物架上的瓶瓶罐罐,一顿,想起来那味道是什么,诧异瞠了瞠眼。
这姑娘把洗面奶错拿成沐浴露了?
但她另有所思,也没想太多。
直到洗净穿暖,重新返回卧室,都已经在床上躺下了,程冥后知后觉,想起了最大一点不对劲在哪里。
进去时看到的墙壁太干净了。
玻璃上没有白雾,浴室里没有热气。
……她洗澡放的冷水?
幽幽的冷气好像从浴室砖缝漫到了床边,她将脚缩进被窝,皱眉,拿过床边柜子上的笔记本电脑。
打开,连接到手机的装置,于是实时转播画面跳了出来,正是客卧里的场景——她收拾屋子时,开启了手机摄像头偷偷放在角落。
房间里一切正常,一团朦胧的人形躺在折叠床上,被窝隆起。
到底是遇到了意外,还是她本身就是意外……如果真是怪物披了壳子不怀好意,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展现出任何威胁?
程冥不愿意朝这个方向想,但确实想不通。
她看向手腕上的电子环带,有一瞬间想拨给安保部,指节略微抬起,但片刻紧攥成了拳,指甲陷进皮肉。
冷静下来,她暗暗叹了口气。
每当此时,总深恨自己不是“良民”。
现在的防御中心本就风声鹤唳,不管黄澄澄有没有问题,把她自己赔进去可就不好了。
当她再看向屏幕,刷一下坐正了。
画面里,刚刚还隆起的被子塌下去,床上的人不见了!
“你在看什么?”
像冬天的风灌进侧耳,这道声音所经之处,寒毛悚立。
程冥一扭头,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毫无征兆地,黄澄澄站在了她床边。
……
深夜11:26。
北公寓2单元十楼,室外一片死寂。
而室内——
床头,针织棉枕被立起来当靠背,程冥左手边是黄澄澄,右手压住又有些蠢蠢欲动孢子丝,盯着显示屏里光影变幻的图像,然则两眼空空根本看不进去。
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这姑娘突然出现问她在看什么,程冥紧急关闭监控,手忙脚乱点开了影视软件,说她在看电影。
这么蹩脚的说辞,然而对方信了。
然后黄澄澄说她睡不着,问,她能不能看。
程冥对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任谁这时候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再然后,两人就这么并排靠在了床头,笔记本电脑摆在她们之间,气氛诡异地看起了同样气氛诡异的电影。
是的,这甚至是一部恐怖片。
当扬声器里传出第一声凄厉尖叫,程冥冷不丁被激回神,看到那阴森灰暗的画面,听到诡异沉郁的配乐,才意识到她情急之下点开了什么。
她强忍手臂浮起的一层鸡皮疙瘩,余光瞥见旁边人目不转睛,似乎很感兴趣,终究是没能提出换一部。
一边是诡异的影片,一边是诡异的影友。
这种时候,唯一的抚慰竟然只剩缠在她指尖的菌丝。
至少小溟没有示警。
发丝潺潺如瀑环绕着她,她的心稍微安定一点。
但神经还是难免紧绷。
毕竟那不知是“活人”是“活物”的东西近在咫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令她紧张,加上电影一惊一乍的音效,实在精神摧残。
度日如年的一个小时,最吓人的一段剧情过去,旁边姑娘终于站起来,说:“我去睡觉了。”
她走出房间。
程冥肩膀微微松懈下去,余光瞄着对方背影,似解脱非解脱,愈发迷惑地陷入沉思。
然而,这公寓里三个生物,好像只她一个心神不宁。
小溟看电影看得入迷。
“程冥,她这是在做什么?”它冷不防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注意力被拉回,程冥蹙眉转过视线,就听见影片里一阵湿软轻吟。
情节发展到女主人公独处片段,衣裳半解,正对镜取悦自己,手从肩头滑下,掠过小腹,画面就此定格,手部动作留白。
特写镜头继续向下,给到一双白皙长腿,脚趾蜷起,腿部肌理线条轻微起伏。
暧昧光景尽在不言之中。
演员很迷人,演技也很撩人,明明多余部分半点没露,甚至仍是鬼气森森的背景,整个场景却是活色生香。
程冥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脖子窜到天灵盖,脑子里嗡一声,腾地坐直,把笔记本“啪嗒”一合——
“别看了!”
她一个人也就算了,偏偏体内有另一个存在……它看看也就算了,还非要问个明白。
那无邪的好奇语气,那纯粹的童稚提问……这跟大人被小孩子追问情侣抱在一起做什么有什么区别?
羞臊窘迫瞬间充斥了她滚烫的脸颊。
不顾前者不满的叫唤,她将笔记本丢到床边矮柜上,扯开被角钻进去,充耳不闻兜头一卷。
“你怎么了?”
社会认知程度只有几个月大的鱼菌宝宝显然不能理解宿主突如其来的反应。
它求知欲甚浓地探究道:“你的身体好像有点变化……雌激素水平是不是高了点?”
程冥咬牙切齿:“睡、觉!”
莫名其妙的打岔,害她没了心情继续关注房客的异样,她欲盖弥彰装困躺下,却因前一晚没睡好,今夜又心力交瘁,没一会儿便真的睡着了。
殊不知,当她呼吸渐渐平稳,陷入深度睡眠里,另一个意识体依然活跃。
趁她迷迷糊糊翻向床头柜那一侧,某只寄生物悄然睁开了眼睛。
“她”静静平躺,一丝不苟遵守着未经允许不得操控她身体的约定。
房间黑暗静谧,却有微光映在了她脸上——
一缕菌丝伸出去,翻开笔记本电脑,摁下静音键,播放。
……
第二天大早,程冥站在了客房门口。
前面是空荡荡的屋子,她双脚如被冰粘在了地板上,穿堂风徐徐灌入,背后有点凉,像是什么不明生物无声的呼吸。
被子放回了衣橱,折叠床收起靠墙摆放,甚至被她搬开的杂物也回到了原处,一切井然有序。
唯一的活人没了踪影。
而这会儿时间刚过六点而已。
“她走得真早。”
如果不是体内寄生物发出感慨,她几乎要以为昨晚只是经历了一场梦。
“什么时候走的?”程冥凝神问。
“不知道。”出乎意料的,本该最为敏感的寄生生物这样道。
声调懒懒的恍若梦呓,听起来仿佛有些困。
好在手机还在。
她从置物架角落翻出设备,回放记录画面。
录像显示12:57,门打开。
由于客厅灯关了,视野完全黑暗,夜景模式只能照到一个模糊人影走进来,拿起床头的衣服换上,随后一阵忙碌。
她十分贴心、全程静音地,把程冥布置给她的临时铺位收拾好。
到1:49,这个身影重新拉开门,走出屋子,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
所以,对方昨晚根本没在这里歇。
并且,在离开前将所有东西都归置完整,看起来要不是对物品摆放不熟悉,只差来个大扫除了。
这画面……简直匪夷所思。
程冥端着手机,看着屏幕显示勤勤恳恳躬身劳动的小个子身影,迷茫了。
这,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就为了顺走她一套衣服吗?
……
研究所22层。
程冥没在实验室找到黄澄澄,就继续上楼,找到了江德馨。
她问:“江老师,澄澄还没来上班吗?”
“啊?你找她?”江德馨从一堆书本里抬起头,“小黄昨天被变异生物攻击,已经转出去治疗了,现在还在医院。”
“什么?”程冥愣在原地,好像丧失了理解能力,如闻天书。
“处理得及时,应该问题不大,我再打电话问问。”江德馨以为她担心。
防御中心内有紧急医疗处,但专门对接的医院还是建在了隔离线外,不然每次紧急事件这些病患的转移会是大问题。
她说着,摁亮手机,拨出号码。
嘟嘟忙音响了两三遍,很快接通。
听筒里传出一个气若游丝的音色,虚弱,可怜,但有小脾气——
“江老师你干嘛通知我妈啊!我被她骂死了,上来就一巴掌,要死了,我背都青了……”
程冥的眼睛越睁越大。
“澄澄?”她不可思议地靠过去,“你没事吗?”
“啊!师姐!”小黄同学一下有精神了,“我有事啊呜呜呜!”死里逃生,她还有闲情操心自己的事业,绝望嚎啕,“这下完了啊,我更不可能说服我妈同意我留下了啊……师姐你有没有办法啊?”
我觉得你还活着这点比较重要……
程冥接过手机,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冷还是热,掌心焐出了汗,问:“澄澄,能不能打个视频让我看看?”
她语气有些急促。
“师姐你担心我啊~”对面人顿时起了劲儿,话筒里一阵窸窣动静,连尾音都上扬了两个调,“你等等啊,我现在好丑,你别被吓到。”
一分钟后,视频通话拨来。
镜头晃动,小姑娘躺在白色病床上,戴了顶毛绒帽子挡上光秃秃的圆脑壳,正输着液。看得出确实受了些折磨,一天没见,圆润的脸颊都消瘦了,眼袋乌青,但精神还行,龇起大牙,用输液的那只手冲她比了个耶。
病房的透明视窗一晃而过,可以看到外面有佩盔戴甲的身影,应该是保障部人员。
程冥百感交集,一时又好笑又心疼又想骂她,一言难尽地挂完电话后,将手机还给江德馨。
出了办公室,心思渐渐沉下。她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不担心这姑娘了。
她现在比较担心自己。
所以说,她昨晚到底,跟什么东西共处一室?
第24章 你有没有背着我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保障部大楼。
安防处监控室,交班的工作人员捧着杯热咖啡打着哈欠坐到位置上,咔咔敲击按键,例行公事先重新阅览一遍监控记录。
滑到某冷冻停尸库的录像时,她一震,忽然坐正,从瞌睡中清醒了。
飞快滑了回去,她用力揉揉眼睛,看了看,不确定,再看了看。
终于,抓起电话就拨过去。
“严组长!你们昨天送来的那具尸体走了。”
“……”对面迟了一秒回道,“什么?”
像是怀疑这边监控管理员没睡醒,情不自禁问了句废话。
监控员重复:“它走了!”
她紧盯着录像视频,拨动鼠标,放大再放大,定位到其中一角。
只见画面里,原本平放在解剖台上的那具尸体,忽然动了。
像所有惊悚影片里复活的亡者,鬼气森森伸出一只惨白的手,自己拉开裹尸袋的拉链,缓缓坐起,然后,下了台子。
或许是因肌细胞死亡萎缩,它肢体僵直,用一种不甚协调的姿势爬上窗台,自杀式地,往外一翻。
隶属于生物实验区的十三层高楼,下方是实实在在的水泥地面。
黑白监控画面如同默片,却仿佛能听见一记重物坠地——嘭!
这早已被断定为死亡的尸体,消失在看不见的夜色里。
……
黄澄澄是当天上午遭遇袭击的,此前没被水螅盯上,此后则在保障部严密监控保护里……那么只有可能是受伤当时被水螅钻了空子,采集到相关信息。
但变异生物能分毫不差地模拟人体?
这是什么道理?
程冥怀疑起自己的知识储备,这几天连夜在资料库查漏补缺,还发了条消息给曲赢,问她有没有换张脸的本事……并没有一不小心把人当成了实验观察对象的自觉。
可惜暂未得到回复。
她觉得在改变身体形态方面,软体动物至少比刺胞动物可靠多了。
可即便样貌可以伪装,连身体比例也一比一复刻……这真的符合生物学原理吗?
又是为什么找到她,却完全没有伤害她?
程冥坐在工位上,翻阅着电子书库有关刺胞动物的详述和最新研究报道,越看越想不明白。
“我以为你会联系保障部。”小溟道。
休息室封闭安静,它出声得很突然。
思索被打断,她不明所以抬起眼皮,“你活够了?”
这种消息曝出去,万一保障部要收集全体成员生理数据,谁能保证不会查出它。
而且,最好下手的当晚都没对她下手,可见那怪物至少对她恶意不高,因此警觉归警觉,倒没那么紧迫。惊悚与后怕的情绪褪去后,更多剩下的是疑惑。
“只是一点点思考。”人眼看不见的隐秘角隅,这只寄生物活跃在她的脑神经、她的肌肉脉络、她的内脏或指尖,细细观察着她每一个举动与选择——
“程冥,你是什么样的人?”
它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郑重其事,而满含着违和与怪异的。
“什么意思?”程冥一顿。
“你有些奇怪……你不许我妨害到别人,不许我寄生‘黄澄澄’,似乎底色是善良。现在有怪物顶着人的外表,可能在这里畅通无阻,可能破坏研究所,可能伤害你的同类……上报保障部是最优解决方案,但你没有。”
程冥眉头皱紧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丝莫名的恼怒窜上心尖,她冷笑,“你也很奇怪,这话说得,好像你有人性。”
“只是疑惑。”小溟说。
它常常借她的眼对外观察,现在倒是收回了视线,向内审视起它所寄寓的身体,以及这具身体的主人。
室内一时静得仅剩呼吸。
桌上有立式化妆镜,程冥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浓郁的深黑,虹膜给予的颜色,像水草丰茂的湖,上方清澈通透,下方却藏有未知的生物。另一双眼睛完全重合着,静静注视她。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沉凝下来,嗓音放低了,有些诡谲的轻。
“你很擅长伪装。”显然,鱼菌不懂得什么叫做委婉,“其实,你并不在乎他们死活,你只是想成为程染希望你成为的人——纠正,你只是想成为,你认为程染希望你成为的人。”
一个字胜一个字刺耳。
人需要圆滑,它不需要。它甚至没有激怒程冥的理由,只是阐述它想到的事实。于是这种实话,更显得比刀刃还要尖锐。
但造成的刺痛又或许与刀刃无关。
只是那里本来存在着口子,被缝合,被粉饰,她便习惯忽略,渐渐地,连自己也以为完美无缺。直至被血淋淋撕开,摊开在赤白的灯光下,露出无数狼藉。
第一次这样清楚明白撕破她的,竟然是这只寄生物。
“说这些,是想证明你很会思考?需要我夸你吗?”
程冥确实有恼羞成怒的迹象,五官弧度变得浅淡,眼中泠泠没有表情,把上次的讥嘲还给了它。
她们通过倒影对视,看得久了,镜中人慢慢变得陌生。
银色平面恍惚化作了通道,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会撕开皮囊、剖开心肝,从里面爬出来。
而那个怪物,孰知是寄生物,还是她自己。
许久,小溟再一次出声,“你现在的表情很可怕,你知道吗?”
“哧。”程冥笑起来,“这么懂我,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想杀我……至少想打我。”它直言不讳,“反正你本来就想。”
程冥向后靠去,嘴角弧度变浅。
“你说得对。但也没什么,人是生物,而生物种群总需要有自私的基因。”她承认了它的分析,“所以教育、规训、法律,都因此而存在。”
“自然界本来没有这些东西。”
“是,但你现在依附人活着,我依附人类社会活着。”程冥眼也不眨,“贬低我能让你获得快感吗?”
她初始生气,现在倒觉得有意思起来。一只饿了只会催她觅食的寄生物,突然开始思考,像人一样琢磨起这些复杂问题。
她受它影响的同时,她也在影响着它。
小溟解释道:“我是在表达我的高兴。”
“你高兴什么?”
“高兴你和我一样。”它如此轻而易举说出这句话,像朋友间谈论天气那样自然,“高兴只有我知道,你和我一样。”
剥去那些外在的虚伪的东西,我们没什么不同。
也不会再有第三者理解我与你的共同。
我为此雀跃。
这就是它的想法。
突兀,纯粹,而毫无保留,想到了,于是说了出来。
“……”程冥下意识张口。
似乎想否认些什么,或者疑问些什么,但最终慢慢抿上嘴唇。
一阵缄默。
十平米的空间,似乎有奇妙幽微的氛围无声流淌,像梅雨时的黏稠与潮湿,悄然浸润了每一寸空气。
几秒钟后,她斟酌着语句,问:“你有没有,背着我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小溟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程冥对此评价道:“听起来有点恶心。”
太反常了,她胳膊上都起了层疙瘩。
小溟:“……”
……
晚上八点半,终于将剩余工作扫了尾。
程冥收拾收拾准备下班,这时候江德馨却突然来访。
一敲门,将她吓了一跳。
看着推门进来的老师,程冥满脸诧异。
倒不是因为别的……她才把文件发过去,这么快就要找她返工了?
“果然还没走。”江德馨摆出一副严厉苛责的表情,拍她肩膀,“小程啊,别太拼了,到点该下班下班,该休息休息。”
“啊?”程冥一愣。
反应过来后有点哭笑不得。
多加两天夜班都能被抓包?
江老师恨铁不成钢,“记不记得你上次真菌感染就是这样熬夜到凌晨两三点,睡眠不足免疫力就差,干我们这行身体是本钱啊!”
“知道了。”程冥乖乖认错,像回到了学生时代,除了点头别无办法。区别只在于,现在还会倔强地为自己辩白一句,“哪有那么晚啊,最多十二点……”
“监控都拍到你了!安保站的人还以为进贼了,喊我去核对,结果是你。”江德馨被她的嘴硬气乐,啪啪加重了力气,“三级戒严还没解除,你胆子太大了,好歹想想安不安全。”
听见“监控”两个字,程冥心里一咯噔,懵了。她确实在这期间下过负二层给小溟喂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没注意到。
心思飞远了,她心不在焉继续点头。
唠叨近十分钟,江德馨才放她离开。
看着程冥下楼去的身影,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江德馨操心地叹口气,摇摇头,乘上另一边上行的电梯。
迈进轿厢,她脸色沉凝少许,打了个电话。
“你好,我要求删除本周内凌晨一点至三点间,114层的监控。”
研究所内电梯都装有信号增强设备,不影响通讯。
“您好,请问指令权限是?”
“研究组组长的权限不够?”江德馨微笑反问道,语气柔和。
“抱歉江组长。”对面工作人员为难道,“这个……”
“那就以299层的名义。”
挂断电话后,盯着灰白手机屏幕,这位已经在生物研究所从业二十几年的老牌研究员,又不由得叹了口气。
想起那位女士说的“别太拘着”“也别太惯着”……这个度,可真难拿捏。
而对方下达些自相矛盾的指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似乎很重视程冥,有意栽培,又似乎很防着她。
程冥原本意向是动物组,江德馨也明白为什么——程染曾是动物研究团队的大组长。她始终对五年前的意外耿耿于怀,不接受双亲就这样人间蒸发。
江德馨动了心思,一方面是顾念老友情谊,想帮程染看着些程冥,另一方面,确实想培养个合适的接班人。
但在她有所行动前,299层先一步给了指示。
让她将程冥招入真菌组,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不必太拘束”,所以江德馨对程冥诸多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现她偶尔深夜潜入研究所大楼的行径,她也主动善后,替她将不慎录入的监控内容销毁,尽管不清楚这姑娘具体想做什么。
低楼层不难。
只是这次涉及百层以上,要求权限高些。
她不太明白的是后一句——“假如影响到实验进度,不必保她。”
什么情况,一个助研能影响到实验进度?
电梯就快要抵达目的地,想了想,她还是拨出了联系人页面最上方那个号码。
拉长的忙音响了数声,轿厢门已经打开。
她抬手摁下关门键,在这重新密闭的金属空间里站立着,直到电话接通。
“褚女士。”江德馨言辞很客气,“有条指令需要你的权限通过一下。”
“她又做什么了?”
仿佛早有预料,手机那头传来的音色优雅知性,有着独特岁月沉淀的韵味,语气淡淡的。
江德馨神情流露些无奈,言简意赅:“在工作时间外进入育菌室。”
……
出了大楼,程冥向站点走去。
三级戒严的威慑力还是强的,沿途基本没了人,只有稀稀拉拉的运载车还在忙碌。
路灯的颜色也变了,她瞄过几眼,是加装了特殊过滤器改变光波。为了让透明生物无处遁形,尽快结束这场动乱,保障部实在费了大功夫。
过了大雪天气转冷,温和的沿海总算有了冬季的寒意。
她将手笼进衣兜,边走边思考。
耳边还回响着江德馨那几句话,冰凉夜风一吹,脑子渐渐清醒了。
不对。
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在凌晨两三点被监控拍到?
即使溜下储藏室当晚,她也在一点前就离开了。
丝丝缕缕的风从高楼夹缝间渗来,夜晚似乎更冷了。菌丝保暖效果明显不够,寒气贴着皮层钻进头颅。
本该抬脚上车,她忽然定在原地。
小溟在脑中催促她,她耳道却像被水堵住,处理外部刺激的神经中枢也被冻结,一时接收不到旁的信息。
所以,真实情况是,那个时间段,另有其人出没在研究所。
而那个人——或者说,那根本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看起来像她?
第25章 你不是我的同伴吗?
这下好了,何止熬夜,是直接熬通宵了。
程冥卷了条毯子带到工位,上半夜就直接睡在了休息室。
零点一过,她被闹钟震醒,脑袋沉得像脖子上压了座山,迷迷糊糊抓起手机看一眼,短短一秒间思绪确实是“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嘛这苦是非吃不可吗……”
“你再这样折腾下去,有可能猝死。”她的共生伙伴也被吵醒,用一种恹恹的语气无力道。
连着两天一无所获,只有生理钟完全被破坏了。
程冥掀开毛毯站起来,用湿纸巾捂了捂额头,强迫自己清醒。
没办法的事。
看看自己乌黑油亮的“头发”和愈见水润的皮肤……不能寻求外援,只好自己调查。
她只想到这个可能。
变成黄澄澄的怪物,当晚找到她,就是在收集她的特征数据便于伪装。尽管她想不通,她明明特意避开了跟它的任何接触,仅凭肉眼观察怎么可能做到,又没有装备高科技扫描仪。
而她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她掌控着育菌室权限。
那怪物,是冲浪生浮花藻菌来的。
她已经仔细检查过育菌室,暂时没有异样痕迹。随后花费了大量时间,在系统每日产生的浩如烟海的记录里,找到了几条异常数据。
抽丝剥茧的过程,如同纪实的鬼故事。
她发现“它”已经来过了两次。
很谨慎。
每次不超过十分钟,分别不不同的关卡拦住。
绝对是高智慧生物,不符合MR级水螅特征。
就现在来看,它还差最后一道门禁密码。
它一定会再来。
事关她的职业生涯,不能出纰漏。
程冥调整好精神状态,端一杯茶进入操作室,坐到电脑前浏览今日育菌室数值,确定都在正常工作中。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没开灯,室内黑漆漆,只有屏幕微弱的亮光。
这样寂静的深夜,要保持清醒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有只寄生物陪伴解闷。
“猝死发生前的征兆主要有心悸、胸闷、呼吸困难、头晕……分别体现在心血管系统、呼吸系统、神经系统……”
小溟卷着她的手机,碎碎念着不知道在哪查到的知识,像上课被老师抽背的学生毫无感情。
“你没完了?”
于是,仅仅十分钟后程冥就受不了了,拍掉捣乱的菌丝,让它闭嘴。
时钟静静滑到凌晨两点半。
研究所供水供电都是24小时的,程冥第二次起身冲泡茶包,精神已经懈怠了许多。
以为今晚又要空等一夜。
然而,当她捧着热乎乎的茶杯返回,眨了眨眼,发现屏幕有了不起眼的变化。
角落里跳出的一行小字提醒——“人脸识别已通过。”
第二行,“指纹识别已通过。”
第三行,“声纹识别已通过。”
……
最后一行,“门禁解除”。
她眼睁睁看着系统像中了病毒一样自动刷新出她平时绝不可能实时亲眼观测到的提示消息。
手中热水好似失去了温度。
她指端发凉。
它来了。
……
咚咚。
生物实验区地下,早已废弃的一块隐秘区域,传出两记空洞的敲门声,远远回荡徘徊在楼道。
“组长——”韩许华敲完门,确定没走错道,进入指定房间,“上头指示下来了吗?”
地面墙壁都有清洗不掉的褐渍,她一路走过来,感觉比停尸房还要阴森压抑。
室内倒是重新排布过,桌子椅子会客沙发都有,似乎本想打造成一间平平无奇的办公室,但最终仍是弃置了,没逃过变成杂物堆的命运。
不过年轻人总不缺朝气活力,还擅长脑补,她没想太多,这会见了组长更是激动,那丁点说不出的古怪早被抛之脑后,只剩期待。
之前捕获的变异生物遗骸已经被解剖离体单独存放,谁能想到,没了水螅,尸体还能发生异变,就这么离奇消失了。
她们反复检查过停尸库,没有太多突破。目前主要怀疑是水螅出芽生殖,濒死前留下了芽体在人体内瞒天过海。
又是新类型新麻烦。
接下来该如何,要上面更进一步指示。
“嗯。”严莉递过去一只沉重的头盔,“坐下,戴上。”
服从指令是军人基本素养。
韩许华不疑有他,接过佩戴妥帖,问道:“她们怎么还没过来,组长你消息发漏了吗?”
严莉道:“不需要。”
这个回答很突兀。韩许华抬头,隔着密闭面罩,发觉自己组长的眼神有点奇怪。
后背有点泛凉了,她张口想问,喉咙却卡住。肌肉松弛,发声系统不受控制,她说不出话了。
严莉看着她,道:“你睡一觉就行。”
很快,视觉、听觉、嗅觉……五感通通丧失。
在头盔释放的催眠气体作用下,她身体瘫软下去,陷进沙发椅中,失去了意识。
房门闭合,没有再开启。
严莉低头看一眼腕表,预定时间已经过了。
她的眉头正有一丝要皱起的迹象,身后袭近一个轻快的女声——
“你好,是严莉组长吧。”
一回头,一个大概刚刚成年的妹妹立在她背后,鬼魅般神出鬼没地,笑吟吟冲她伸出手。
长毛衣阔腿裤,衣领高到下巴,裤脚低到脚背,罩得很严实,看不出具体体貌特征。
手腕皮肤苍白薄透,下方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似乎营养不良,但视线移向她头部,她脸颊丰满有肉、红润圆乎,又似乎被养得很好。
“MM221?”严莉确认道。
“不要这样叫啦,不好听。”
她笑起来,唇边有梨涡,十分甜美,像极了在蜜罐里泡大的女孩,说起话也像撒娇,“妈妈给我取了名字,叫——小贝壳。”
单看外表,谁能想到这是保障部又一大秘密武器。
严莉跟她握了下手。
但保持谨慎,始终没摘手套。
她有些疑惑:“妈妈?”
即将收回手时,她顿了下,看见对方衣袖微微上移,露出的小截手臂,皮肤上似乎有……鱼鳞。
“就是我的实验员啦。”
这叫做“小贝壳”的姑娘旁若无人转身,走到韩许华身边。
“就是她?”她握住她的手捏了捏。
摸到血管,驾轻就熟地取出了针筒,刺入。
抽取少量鲜血后,她抬头,按下推杆,滴入口腔。
严莉看着这一幕,表情没什么变化。
但秉持科学探究态度,她问:“一定要血液吗?”
MM221,身份保密权限极高。
别提韩许华这新人,其他组员也没有权限,因此只能在韩许华昏迷情况下进行这些,后续任务里她这正主也只好暂时消失。
其次,则同样是因为她是刚刚加入的新人。
一方面年龄身形符合,稚嫩,劲瘦,穿起衣服就是苗条薄削,容易顶替;另一方面,她跟其他组员还没那么熟,不容易露馅。
约莫五六分钟时间,小贝壳才转回身。
身材似乎有所变化。
“不。”
头顶灯光昏暗,她的脸部像融合了般,五官正在缓慢调整,嗓音也随着一个个字体的蹦出发生微调,逐渐变得与韩许华相似。
笑着道:“只要携带基因信息都可以。”
……
生物研究所,113层。
操作间系统上赫然显示负压预警、液体泄露预警、设施故障预警,乃至,健康检测异常。
育菌室内,多只箱体出现裂缝,一只育菌箱被不慎完全撞碎,培养液洒了满地。
但因研究所建材都是最高规格,地板完美满足三大要点:光滑、不滑、不渗漏,于是,随之溢出的藻菌闪烁着荧光,悠悠贴地滑行,像打翻了满屋子的星星。
在这灿烂星泊中,程冥揪住了盗用她身份信息、企图破坏研究所最重要基础物资的“小贼”。
虽然还是稍晚了一步,她赶到时,对方正要向培养液输送管道下手,发现它的目的是污染藻菌的刹那,程冥匆忙按下了应急排风按钮,变风量系统启动,内部压力降低。
双层气密门紧急封闭,通风洁净系统全部开启,调节送风阀门打开。
四面机械嗡嗡作响,育菌室成为了宜菌不宜人的危险地方。
压力下降10Pa。
呼吸有点费力了。
加上刚才激烈的搏斗,血氧消耗殆尽,颅内眩晕,耳边出现了幻听的噪音,程冥大口吞吐着不知还干净与否的空气,死死盯住身下的未知名生物,仿佛看见了莫可名状的惊悚场面——
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尽管做过了心理准备,但直面的这一刻,准备显然还是少了。
自己的脸出现在另一副陌生躯壳上,其冲击力远胜过任何更加恶心或更加恐怖的怪物。
而且被它霸占改造的这具身体明显接近油尽灯枯了,仅仅勉强维持着上半部分生理机能的正常运转,头部完整,而下方局部组织已经出现坏死现象,淡淡的尸臭漂浮在愈渐稀薄的空气里。
程冥跪压在它背部,只觉得骨骼触感干瘪硌手,而皮肉膨胀,鼓鼓囊囊的,好像腹腔已经腐烂成一团黏液,继续向下轻轻一戳,会爆出软烂恶臭的内脏器官。
压力下降20Pa。
“你为什么,阻止我?”它终于说话了。
还穿着上次伪装黄澄澄找她顺走的那身衣服,180度转过头,顶着她的面孔、用着她的声音,眉毛微皱、眼皮微眯,是疑惑的表情。
似乎极度不理解。
但这问题对程冥而言,荒谬离奇到差点令她笑出来。
她喘着气咬牙切齿:“我不阻止,难道应该帮助你吗?”
担心真的一不小心将其挤压爆浆,她略微松了点力。
“不是吗?”共鸣器官得到释放,它发声圆滑顺畅了些,眨眨眼,甚至看起来有些无辜可怜,诚挚凝望着她,是切实的疑惑,“你不是我的同伴吗?”
同伴……
同伴?
又是同伴!
这一次,这一句……是指她,还是小溟?
压力下降40Pa。
程冥仿佛化身塑像一动不动,呼吸更沉了,立睖着眼瞪它,生怕错过再多一点消息。
而自从制服敌方后就做了甩手掌柜、在一旁偷偷捡食藻菌的菌丝们,也不动了。
“你还给我洗过澡。”上一句已经如平地惊雷炸得她脑中阵阵发懵,没想还有更离奇的这句,“我记得你的味道。”
什么叫给它洗澡?她明明最多让它自己去洗……
等一等。
程冥双眼慢慢睁大了。
它就是那只屡次胆大妄为偷用她浴缸的透明“海胆”——变异水螅的幼生体浮浪幼虫?
所以,它自始至终没有伤害她,还把她当成自己“人”?
可水螅怎么会拥有变幻形体的能力?
幽蓝色荧光照耀下,一切都被镀上了迷幻的色彩,明处依旧不明,暗处愈加晦暗。
程冥看着近在咫尺这张脸,这与她如出一辙的五官,惊惑不定,迷茫与惶恐,如密网交织在心头。
她的手在发抖。
浑身都在抖,迟迟覆上来,意图安抚她的菌丝也无济于事。
小溟在叫她,但她听不见。
压力下降80Pa。
氧气攫取困难,头更痛了。
肺叶在胸腔里竭力收缩扩张着,像奄奄垂死而不甘枯竭的活物。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它模仿人类的原理。
她在电光石火间抓住了什么。
浮浪幼虫透明,可以长期漂浮于湿润空气不被发现……吊坠一直贴身悬挂在她胸口,她曾在洗澡前发现红贝壳的秘密……为了弄清真相,她向江德馨请假回家,那期间它始终悄悄尾随着她……
纷杂的纤维搓成长线。
程冥一把扯出衣领下的吊坠,一个字一个字,牙关用力地咬合,不像是问话,像在生嚼仇人的肉——
“你、认识这个?”
第26章 她杀死了“自己”。
果然。
它是怪物组织一员。
它认识这枚贝壳。
它称她为同伴。
……
怪物是哪来的?怪物组织又是怎么来的?
她曾以为诸如曲赢这样堪称拥有超能力的“人造怪物“,是保障部为抵挡怪物制造出的。
可是,有没有可能,这一切,是反的?
这些愈发高智慧、愈发拟人化、愈发反生物的变异生物,有可能是人为吗?有可能跟母亲曾经的实验有关系吗?
……
不能再想下去了。
所有声音像褪去的海潮,纷纷攘攘着远离她的世界,只剩那些忽明忽灭的星子充斥着余光视角,像黑暗里阴冷窥探的怪兽瞳孔。
没通报给保障部果然是对的。
如果它落到这个部门手里,如果他们通过它发现她……程冥浑身如被大雪埋没,不寒而栗。
室内压力已经降到完全不适于人体活动的程度,空气在呼吸器官里艰难穿行,重得像是会将胸腔撕裂。
腕环不断震动,生命监测系统多次发出预警,提醒佩戴者远离危险环境。
细细的鱼鳞从皮下钻了出来,片片紧贴裸露的皮肤,连成钢甲铁衣般平衡着内外压力差,避免脏器损伤。
但程冥并没有注意到她体表的变化。
她只看到身下怪物嘴部开合,循环复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阻止我?我们明明一样。”
我们明明一样,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程冥赫然打断:“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见过红色贝壳,它俨然更加笃定,也更加疑惑了,不明白程冥为何否认。
深海是高压环境。
渐渐地,它的皮肤也爬上鳞片,将脖颈、将腮帮都包裹住,颌下裂开呼吸通道,一张一翕,像三张大口齐齐发出质疑。
程冥简直是看到了比自己面孔出现在一具活尸上还要恐怖的东西,手指毫无知觉,颤抖得更加厉害。
那是鱼鳞。
是她仔细观察过的,圆润的,剔透的,泛光的,纹理精巧清晰……
和她一样的鱼鳞。
它连这也可以复制吗?
还是说,它的确不是水螅。
它是什么东西?
和她——不、和寄生她的鱼菌,又有什么关系?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吞没而来。她好似陷入看不见的漩涡,无从逃避,无从挣脱。
程冥张开嘴,想问更多。
可这时候,听觉迟缓地回返,她听见一些不寻常的嘈杂,隐隐约约,沿建筑固体或周遭埋藏的管道传进来。
抬起头,安装于近门侧的安全信号灯在闪烁,自动报警装置已经触发。
糟了。
育菌室的异样惊动安保站了——而安保站一旦确认异常因素非人为,会直接通知保障部。
看向还在等她作答的深海怪物,程冥几乎瞬间做下了决定——
不行,不能让它活着。
绝对不能。
这念头来势汹汹,不容许她多做思考。
一直以来她遭遇怪物多是被动防御,几乎是第一次,她起了这样强烈的杀心。
尽管她们没有你死我活的矛盾。
尽管对方没有伤害过她,甚至像个初生的婴儿信赖依恋她。
她拧紧它的脖子,看见它懵懂透亮的眼眸,蜷缩在这副偷来的躯干之下的,似乎是一只柔弱幼小的生物,只是依循了生物本能做出这一切。
那澄澈的眼神,仿佛是在无声质问——
你真的要杀死我吗?
我的伙伴。
我的同类。
……
“程冥,放了它吧。”
幽灵般飘起的字句。
她愣了一下,怔怔张口:“什么?”
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这是从她脑子里发出的声音。
“放了它。”小溟重复。
它像在她灵魂里耳语,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来自它还是自己。
“为什么?”她问。
她看着身下半是腐烂尸身半是人类外观的扭曲生物,眼前恍有重重幻影交叠。
体内的怪物在劝说她,体外的怪物在控诉她。
听觉转换成视觉,一个一个字砸向她,要将她埋没在砂石泥淖里。
你真的要杀死我吗?放了我吧……
我们不是同类吗?明明你同我一样……
为什么?程冥心想。
凭什么?
就因为你们都是怪物?
就凭你们把我也当成怪物?
她的身体原本在发抖,现在却缓缓平静下来,面颊放松了,面无表情地,五官像凝成了一块冰。
不能留隐患。
杀鱼很容易,杀“人”也不难。关节用力,腱膜带动肌肉,咔嚓,她拧断了它的脖子。
“我是人。”她说。
皮肉支离,头骨破碎。像是复刻大学曾经的生理课,她徒手剖开了这只怪物。
她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室内光影蓝荧荧,阴惨惨。
这颗脑子已经被蛀空了。在一团粘稠果冻般灰白胶状物里,她看到了一条鱼。
一指来长,首尾相衔,圆润而通透。
准确说,是包裹着透明膜质,还未完全孵化的鱼卵。
它还在动,在泥泞的颅腔里挣扎,像一颗蓬勃的心脏。
程冥挖出这颗粘腻的“心脏”,它在她掌心抽动。她的手似乎没有了触觉,麻木地用力一捏,它就变成了一张破掉水气球,瘪瘪的,挤出黏稠的内容物,红艳艳流出来。
在孱弱光线中分外迷幻的色彩。
地面的尸体乱糟糟,只有脸部勉强保持完整,沾染着脑液或血点,瞪着眼张着嘴,死不瞑目。
那是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忽地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杀死了“自己”。
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体内钙离子浓度激增,肌肉不受控痉挛,心肌收缩拉伸超出了正常限度,前所未有的恶心感伴随胃部蠕动搅上喉咙。
骤然爆发后是强烈的虚脱。
她倒在湿冷的地面滞重地喘息,团团白雾将离她最近的藻菌吹远,意识昏昏沉沉,恍惚望见玻璃壁映照出的倒影。
乌丝纷舞阻挡视线,水中藻菌、水外鱼菌显露全部形态,一点一滴的幽蓝荧光交汇错落,参差相衬。
如梦如幻的美景。
她被不属于她的那些衍生物包裹着,后知后觉明白,小溟还是出手帮她了。
“程冥……程冥……”
小溟在叫她,仿佛隔在玻璃罩后发出的声音,雾蒙蒙的,语气有些惊慌急促。
可她听不清,茫然难受地皱眉,倒想动一动,但身体已经不属于她,手指在抽搐,好像那只死去的怪物顺着皮肤嵌进了她的指腹,爬进了血管。
鱼怪外层不止卵膜,还有水螅的幼体。它寄生在新生芽体的空腔里。
她被毒刺蜇伤了。
或者不止毒刺。
轰——
金属气密门被强行从外部破开,一阵火花四溅。
炽烈的白芒远远照进来,逆着光,那大步踏入、身着防护服的身影像座无法攀越的山。
程冥竭力扭转视线,一杆喷火枪瞬间对准了她,但她虚弱得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
她是想说,别开灯。
知道她精心照料这些藻菌有多不容易吗?
好在枪口很快移开。
打头的女人沉声喊了句:“有伤员!”
……
“来晚了,好可惜。”
程冥这意外发现的活人先被运走送上了医疗车。
小分队剩下五人,各司其职,技术员收集育菌室一小时内的异常数据,两人巡查警戒。
组长严莉站在躯干已经烂融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旁,凝视脚边蹲着的的女孩对尸体上下其手、翻来翻去。
“韩许华”戴着一次性手套,从脑子里捧起最关键的那团肉泥,确认完全没法抢救了,哀哀叹息,“好可怜啊……怎么可以这么暴力。”
感情太过丰富,她说着说着眼泪好像要掉下来了。
“……”严组长面无表情看着,不知道讲点什么。
用着韩许华这大咧咧姑娘的外貌说这样娇滴滴的话,违和感着实太强。
她是第一次和这位组队合作,对方性格完全不在她意料。
“刚才抬走的那个研究员小姐姐——”终于为珍稀的实验材料哭完丧,“韩许华”抬起头道,“有点问题。”
像能未卜先知一样深更半夜没回公寓却守在岗位,不偏不倚撞上怪物,现场痕迹来看还是其经过殊死搏斗最终战胜了怪物……正常人都会觉得有问题。
但话由这一位说出来,意义又有所不同了。
严莉立刻严肃起来,“你看出什么了?”
头盔隔音,她们用的私人频道交流,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听到。
后者歪头想了想,“不知道,一种感觉。”
总感觉……像是她的同类。
她将鱼卵丢进密封不透明袋,脱下手套,视线落在自己于负压环境中愈发明显的鳞状皮肤,露出一个幽邃的笑,“先别送医院,让我试试。”
多意外的惊喜呀。
她难得出来透气,当然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件可能的“玩具”。
严莉皱眉:“她是研究所的人,我们还没拿到审查权限——”
“没关系呀。”她兴致勃勃打断,毫无规则意识,冲前者眨了下左眼,“偷偷的嘛。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严莉组长?”
……
意识像被关进了黑匣子,分不清过去多久,间或昏暗复光明。
头顶灯光晃花视线,程冥艰难撑起眼皮,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进了医疗舱,佩戴着呼吸装置。
是在医院吗?
感觉不太对……
头很晕,身体很烫,最重要的是,她感觉颅顶部位像被生生挖空了一块,剧痛无比。
“小溟?”她迷迷糊糊在脑中唤,想问问发生了什么。
世界死寂,没有声音。
“小溟?”
她惶惑地再一次轻唤,依然没得到回应。
努力将眼睛睁大,她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戴着医用乳胶手套,握着一只像心脏砰砰跳动的血色鱼卵。
令她的心脏也狂跳起来。
对方另一只手持着手术刀,似乎正企图凿开她的颅骨,将这异物塞进她脑子里。
这个身影有着令人安心的气质,未被口罩遮挡的双眸水一样的温柔,微微弯起,满含笑意注视她。
假如不是她手中的血腥破坏了这一切美感。
那是程染。
第27章 它不应该变成小溟吗?
程冥猝然睁眼,耳边涌入监护仪刺耳的噪音。
滴——
心率飙升30%,瞬间超过预设报警阈值,引起了看护人员的注意。
有人飞快奔过来,调整呼吸机参数,对她道:“呼吸!呼吸!放轻松!”
喷出的热气将氧气面罩蒙上白雾,眼前所有景象恍恍不实,程冥茫然地照做,好像突然从地狱被拽回到人间。
人在脆弱害怕时,总会下意识寻找能让心灵安全停泊的锚点。所以许多人会在危急关头喊妈妈,不论年龄多大,不论母亲是否在身边。
以前的她应该也会。
可程染的面孔还残余在那惨然噩梦里挥之不去。
她恍惚在脑中唤道:“小溟——”
小溟……小溟……
头很痛,意识很不清晰。
上一次被这样争分夺秒送进重症病房,还是半年前的颅内真菌感染。
那之后,她多了个常常恨之欲其死的寄生伙伴。
在脑海无意识出现这两个字后,程冥才迟钝地想起,她不是在叫自己。
这是她为寄宿在身体里的怪物起的名字。
她把自己的小名让给了它。
小溟。
又是一次无声的呼唤。
她努力配合医护人员的忙碌,闭眼深深呼吸着,可他们毕竟是外客,是陌生人,是跟她对面不相识的疏离者。
身心像漂浮在半空,天与地旋转,无数零散的画面如同玻璃碎片在虚无中闪烁,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即将坠入深渊的不安。
世界扭曲颠倒,她只觉得孤独。
她记起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
她迫不及待想要质问这本该跟她一体的伙伴,为什么为那敌对生物求情,为什么与其它怪物沆瀣一气。
无奈,神经沟通似乎失效了。
鼻导管通气,缺氧导致的晕眩在逐步缓解,但难受的感觉并没有好转。
值班的医护工作者抽了她的血液去做化验,应急药剂注射进体内,紊乱的生理症状暂时得到压制。灯光暗下,病房静悄悄的,除她外再无一人。
她感觉头皮有些凉,菌丝似乎在脱落。但自打上次感染她就没了头发,倒是没人会怀疑这点。
这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夜。
“小溟?”
长久没有回音,她虚弱的语调里掺杂了轻微恐慌。
她很想睁开看看到底怎么了,奈何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座山。
一秒钟被无限拉长。
“我在这里。”终于,一个比羽毛还要轻飘的嗓音响起,“程冥,睡吧。”
程冥意识不清,没有察觉到异样。
只觉得这声低语好像来自远方,穿过了无数漫长风霜更迭,才勉强抵达耳畔。
于是她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放心任身心从高处坠落,乘着羽毛跌回现实柔软的床铺,沉沉昏睡过去。
……
医疗车很早就开走了。
1小组还在研究所内执勤排查。
但肩负着最重要“警犬”任务的某位,显然有点消极怠工。
严莉不懂那个神秘部门里的神秘成员们是不是都这样纯真可爱任意妄为目无法纪的……孩子气。
但她不是来哄小孩的。
“她的生命安全优先级最高,任何问题后面再谈。”她开启了头盔的加密传输,铁面无私,“这是上头的命令。”
“真讨厌……”小贝壳在私人频道里嘀咕,“她什么人啊?份量不小嘛。”
“她双亲都是一级研究员,尤其母亲程染教授,曾经是研究所动物组一把手。”这是严莉刚得知的消息。
“哦。”小贝壳撇嘴,“我妈妈也姓程,也是一级实验员哦。”
她的语气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更像小孩儿间的攀比炫耀了。
严莉:“……”
……
在危重症病房呆了一夜,第二天检验结果出来,不止水螅毒素,还有病毒感染。
并且病毒来势汹汹,迅速将她撂倒了。
接下来48小时,程冥都在高烧和降温中反复折腾,清醒没有多清醒,睡觉是完全没法睡的,想吐没有东西,想死白衣天使会奋力抢救她……印象里自从11岁那场大病后,她再没遭过这么大罪。
程冥光荣旷工住院。
离开重症病房后,感觉世界毁灭都跟她无关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而一天下来,看望的人换了好几轮。分别在不同时间段将她吵醒。
先是黄澄澄。
难姐难妹跟她抱头痛哭:“啊师姐好巧啊,你怎么也进来了呜呜呜……”
然后是江德馨。
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后,就是长吁短叹一通数落:“跟你说了别熬夜别熬夜吧,这下好了,又感染了……”
程冥无从狡赖,认命闭眼。
保障部的人也来了,向她核查情况。
虽然有点抱歉,但她现在是病人。
所以,她咬死碰巧加夜班、碰巧撞到怪物、碰巧身边有工具她抓上防身、碰巧那只怪物身娇体弱不堪一击……总之死无对证。
他们不仅拿她毫无办法,还得顾及她的身体没法逼问太过。
轻而易举蒙混过关。
最后是曲赢。
程冥是被“咔嚓、咔嚓”的动静惊醒的。
老实说,是很细微的声音。
但大概这两天被折磨得有些神经衰弱,听觉过于敏感,落进她耳朵里,清晰得像在刮她鼓膜。
程冥绝望地睁眼一看,对方正坐在陪护位置上削苹果。
水果刀锋利,在她指尖灵活滑移,唰唰,干脆利落,却莫名透着一股子戾气。
于是,她的心情在见到熟人的短暂放松后,更绝望了。
“赢赢姐……”她有气无力靠着从大白枕头,“你不像在削水果,是想削我吧。”
曲赢抬眼一扫,勾起冷笑,“知道就好。”
每隔一段时间不见,这小朋友就整出新的幺蛾子。试问哪个家长能保持理智。
“明知道有怪物混进研究所你不避开,你怎么敢一个人留在那里的?”她匪夷所思。
骗骗别人得了,她才不相信是巧合。
程冥尴尬咬嘴唇。
讪讪然片刻,她表情慢慢变沉凝,压低了声音,“赢赢姐,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它变成我的样子,盗用了我的身份权限……如果我不自己解决,我怕它会把我拖下水。”
曲赢手停了停,拇指拨掉刀背上沾的苹果皮,波澜不惊道:
“我知道,这东西有记录。不清楚物种,在我们内部档案称为——“鲛”,是怪物组织存在的最直接证明。”
鲛?
弄清楚是哪个字后,程冥一下想到那充满神话色彩的传说生物,愕然:“人鱼?”
不过想起当时在怪物身上看见的鱼鳞,她又恍然明白了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对。”嚓一声,曲赢将一块果肉连皮削进了垃圾桶,“目前掌握的信息是,它们寄居人体后,拥有强大的血肉操控能力。”
所以能够变化形态,模拟出别人的样子。
听起来可怕,但再怎么变异,毕竟都是生物。
是生物就有极限,就有需要遵循的自然规则。
首先是无法独立存活于无水环境。比如这次,利用了水螅作为中间寄主找到人类。
其次是外观改变有限度。本质是通过基因信息定点实施细胞增殖与程序性死亡,时间短任务重,往往只能做到体表的调整,所以需要体型相近,而且内脏骨骼不容易变动,X光透视就能分辨真伪。
另外它们的攻击力受限于人体本身,正面遭遇的危险性可能还不如水螅。
最后是寿命短。迄今为止没发现活过一个月的,躯壳受创还会进一步折寿,似乎也没有繁衍需求。所以理论上,就算不管,它们也会在一段时间后自动销声匿迹。
单是难以更换身体这一条就限制了它们的发展。
这也是为什么说,它们是组织存在的证据。
这根本不像正常生物,更像是被特意制造出来,完成某种使命的一次性工具。
它们乔装成人带有明显目的性。
例如伪装程冥这只,目标就是研究所的育菌室。
所以本能飘在她身边寻找机会,但最终因为“同类”关系没对她下手。
尽管暂时不清楚,也很难想象,这么一只只甚至还没孵化的鱼卵,是怎样携带目的信息的。
变异生物一旦加上高等智慧,危险程度不可估量。
“可我没接触过它,它是怎么……”程冥恍然后又惑然。
刚想说对方没可能得到自己的基因,她随之一顿,想起了什么。
那枚鱼卵还藏在浮浪幼虫里以透明“海胆”形式存在时,她让小溟植入过分生孢子。
是因为这个?
那,它不应该变成小溟吗?
还是说她们共生着,连基因也呈融合状态?
思考久了,脑袋又开始疼了。
“算了……”曲赢看着垃圾桶叹口气,自我反思起来,“也怪我太忙,经常关注不到你。”
“……”程冥唯唯诺诺。
果皮削干净了,曲赢拿起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眼也不眨咔嚓一咬。
病床上的人呆住。
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神,曲赢余光扫过来,嗤地一笑:“别看了,你吃不了。”
姐,你不是来探视的吗?怎么能偷吃带给病人的水果呢……程冥哭笑不得。
嘭嘭——
门外护士道:“您好!查房。”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
曲赢啃完最后一口苹果,将核丢进垃圾桶里,“先好好治疗吧,出院了我再找你。”
她起身拿起只倒扣的玻璃杯,从恒温水壶里接了一杯液体。
程冥细一看,黄澄澄的,是果汁。
再看垃圾桶,她刚削下来的果皮有部分斑驳褐色,是磕碰过的,放不了太久。
护士进门。曲赢将苹果汁递给她,“喝吧,我先走了。”
程冥感动了。
小心用插着针管的手捧过热乎乎的水杯,忽地想起一个问题来,问:“榨汁机哪来的?”
“你那位病友的。”她拎起旁边的外套,停下来想了想,“是叫——大黄对吧?”
程冥:“……”
小黄同学,你晋级了。
第28章 “这个叫做,口是心非?”
护士还没查完房,保障部的人又来了。
曲赢拉开门,外面站着个小年轻,执勤的常服,挂耳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青春洋溢,一看就是侦查部的新鲜血液。
只是一个照面,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对方显然也有些意外,瞥见门里的情况,无辜眨了下眼,冲曲赢笑笑:“那我等一下再来。”
说完转身就想走。
曲赢一步迈出门,将把手带上。
咔嚓,门内门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声音进不去也出不来,走廊寂静。
她微笑眯起眼,盯着对方背影,一字一顿:“221?”
闻声,后者脚步一定。
哎呀,露馅了。
无奈转回头,“都说人家有名字嘛……”
曲赢其实对逗逗小朋友向来挺有兴趣,以前叫杨梅也叫得亲昵。但轮到这位成年了还像小孩样的妹妹,她倒是不吃这套了,似笑非笑,反应冷淡。
她一直害怕部门派其他人接触跟程冥相关的事,她能察觉的异样她们未必看不出来……现在,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你来做什么的?”
就算是在她们那已经足够特殊的部门里,这位也算是特殊存在了,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如果单是真人照片摆到她面前,曲赢可能都认不出来。
然而,因为内部成员实在不兴旺,彼此间多少都有点了解。而她恰巧最擅长发现漏洞,寻找内鬼。
“任务咯。”还冒名顶替着别人外表的小贝壳耸了下肩,“秘密。”
“我可不信。”曲赢看向她胸口带有韩许华信息的身份铭牌,意有所指冷笑,“审查内部人员是安内组的活,你没有权限。要是被人发现,你会连累她一起被开除。”
“啊?”后者低头看一眼,好像才意识到这BUG,啧了声,“侦查部的分工真麻烦。”
她好像认栽了,摆摆手表示再见,朝出口走去。
然而曲赢也是这条路,两步越过。
“去哪?”
“回家找妈妈咯。”
“把实验员叫妈妈,你可真是奇葩。”曲赢摁下电梯按钮,嘴像淬了毒。
“总比没有妈妈好啊。”小贝壳无所谓。
“……”
以为这姑娘在嘲讽自己,曲赢唇角的笑没有变化,眼尾弧度则冷了些。
她确实是没有实验员也没有妈妈。
……
病房内。
护士长惊叹道:“你的免疫力太强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脑炎病毒,爆发得这么厉害,居然消退得这么快。”
她惊叹的倒不是又一种新型病毒。暨海洋污染后,层出不穷的变异生物,她们这海防前线见到什么都不足为奇了。何况这病毒还不会通过空气飞沫等常规方式传染,已经是少见的乖巧懂事。
她惊叹的,是按当时程冥被送进ICU的危急势态,以为都怎么要以月打底,普通感冒一般都要一周才好呢,这才三天,对方血常规就回归正常值了。
体征基本稳定,检查报告没什么异样,不出意外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
程冥笑了笑。
眼底却没什么喜色。
等到所有人离开,室内恢复安静。黄昏降临,大片玻璃窗被微末的夕曛笼罩,压抑,她像被幽禁在了这块小隔间,闭眼睡不着,睁眼是空荡荡。
小溟像消失了一样。
之前意识不清顾不上它,后来清醒间隙,想起还没来得及问的疑问,倒是想把它揪出来当堂对峙。但或许是察觉到了宿主尖锐的情绪,它始终装死不做声。
程冥开始是有些生气,奈何没处发泄,一拳头砸进棉花里,想气也气不起来。
这样冷静下来后,她逐渐感觉不对了。
一天不回可能是闹脾气,可能是被她的虚弱影响在养精蓄锐,但两天、三天毫无动静……
明明她进抢救室当晚它还回应过她,是她记忆错乱的幻觉?
程冥不想承认,她有点慌了。
到底怎么了?
她抬手摸上稀疏可怜的“头发”,轻轻一拽,那些乌黑的丝线就像枯草崩断。
菌丝也没有了反应。
看着那一绺绺缠卷的藻状物,掉的不像是菌丝,是淌出来的心头血。她算是体会到秃头人士们脱发时的惊慌无措了。
护士恭喜她很快可以出院时,她倒想说,自己肯定还有哪里出了问题,得再治治,因为她身体里另一半不见了……但这种话说出来,要么当即被扭送进精神病院,要么保障部当场出马将她收押。
于是只能憋着一口闷气,等到仅剩她一个人时,黄昏黯淡,她抬手压住自己额头,慢慢静下心。
回忆着曾经神经接触的感觉,她尝试复刻,但怎么也找不到那种仿佛置身宇宙之中、两颗星球相互缠绕吸引的共鸣。
就算消失也得给她个说法。
来即来,走就走,当她是旅馆吗?
睁开眼,程冥表情缓缓归于没有波澜的平静。
转头,看到旁边小台子上的水果刀,她费力探过身,指尖触到刀柄,握住。
再看向阻碍她行动的留置针,她面无表情拔掉软管,掀被下床。
脚踩到地面时有点不实,膝盖发软,她重新适应掌控肢体,一步步走进卫生间,站到了镜子前。
大概是为患者心理着想,顶灯很柔和。
光影朦胧交织,如雾如帛。她寸寸审视着“自己”,刀尖提起,金属利器在幽静光线下划过冰凉的寒光。
这一秒,好像回到了寄生初期。
只不过那时她最大的愿望是将它赶出身体,现在,却是要确认它究竟还在不在她体内。
心脏,还是大脑?
她冷静攥着水果刀,思考落点。
程冥知道,自己可能是疯了。
如果这时候有医护人员推门进来看见她,一定会发出贯彻整栋楼的尖锐爆鸣声。
她得试试,自愈力还存不存在。
以及,得让潜在寄生物感受到致命威胁。
刀尖抵到胸口,一层纯棉布料,接着有皮肉、血管、骨骼……几厘米下方,扑通,扑通,逐渐加快跳动的心脏,好像有只能感受到危险的活物寄宿着,一声声心音交叠回响。
病号服阻隔着,不是很方便。
她想起小溟不乐意看她裸露的身体这一点,尽管后来说尊重她的权利……她又不是暴露狂。
程冥最终抛弃了解开扣子这个选项。她也不想弄脏衣服。
手持刀移到额头,金属闪烁着银白碎芒,她睁眼直视镜面,严谨得不像病人在自残,更像是进行一场肃穆的实验。
不,对她来说,就是实验。
尽管看起来太疯狂了些。
略微用力,刀尖在皮肤表面嵌下浅浅一点凹陷。
“程冥。”
收效来得毫无预兆。她一顿,刀刃悬停,甚至还没来得及造成实质性伤害。
血流被压力短暂阻隔,那小块区域显出苍白的颜色,随着她将锐器移开,表皮回弹,血管重新舒张。
原地烙下一抹红痕,或许有些许血丝渗出,不偏不倚停留在额心,好似一粒美人痣。
镜面,灯光自然地笼上一层轻纱,与她无悲无喜的淡漠表情相衬,像某些宗教场所中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白玉像。
但平静是假象,汹涌剥离的思潮才是真实。
下刀那短短一秒,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如果它真的不出现,菌丝失活,自愈力失效,恰好地点又是医院……简直是一个绝佳的定论为精神分裂患者产生幻觉的模型。
它问:“你在干什么?”
程冥放下刀,嘡一声轻碰在洗手台上。她隐隐皱起了眉,“你怎么了?”
它的语调前所未有的虚弱,以至她再一次忘记了要质问。
很奇妙,她们在脑中对话,她却能清晰感觉出它的气若游丝。
它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操纵她的身体了。
“鱼卵携带病毒,会入侵真菌,它们在破坏你的细胞——”它说着,停了停,改口,“不,我们的细胞。”
“病毒?不是已经清除了吗?”程冥愣了。
“没有。它们复制太快,我将它们隔离到了一小块区域。”它不做隐瞒。
如果不这样,只怕程冥当晚都挺不过去,毕竟医生怎么想得到病灶不在人体细胞,而是她体内的真菌部分。
小溟解释道:“程冥,我得全力压制病毒扩散,否则它们会继续伤害你。”
这言下之意是,它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出现,无法回应她的呼唤。
程冥听着,呼吸微微加重。胸腔下心脏嗵嗵嗵,如同急促的鼓点,空洞沉闷的回响。
她不怀疑它说的假话。
她亲眼见到了菌丝的凋零。原来这才是快速痊愈的代价。
“你能解决?”她问。
“我在尝试。”它轻轻道,“这段时间,希望你保持好营养供给。”
许多药物治疗的本质都是强化机体免疫力,俗称,硬熬。
“听起来,好像是你在为了我的安全赴汤蹈火。”她刻意咬重了“你”和“我”两个字,一眨不眨凝视着镜中的她与它。
“当然,是为了我们。”小溟素来坦诚,“你出事,我活不了。”
但这一刻,这一秒,这种坦诚,依然好似多了些别的意味。
于是说完后,不约而同,她跟它都安静下来,莫名沉默了一小会。
灯光勾勒出镜里镜外临水照花似的双影,她们的目光并不能真正交汇,但灵魂从来相连。
“你感觉起来……有点难过。”这就是同居一体的特殊,她什么都瞒不过它。
它用词有点新奇、有点别扭,习惯于直言不讳的怪物,居然透露出一种“不知当讲不当讲”的微妙感:
“这个情绪,是叫不舍吗?”
“不是。”程冥眼也不眨飞快道,“我担心我的身体。”
“这个叫做,口是心非?”
“闭嘴。”
第29章 好好活着好吗?
“回家找妈妈”。
一句话两个诡词。
家不是家,无数实验区中的一个而已。
不过比起其它冰冷肃穆的地狱,这里建筑风格显得太堂皇瑰丽了些。假如有外人误入,多半会以为是个海洋主题的度假村。
天蓝的主色调,巨大穹顶倒扣着,像浪花堆成,透明水族箱错落有致,粼粼闪光。
妈妈也不是妈妈,实验员而已。
只是她的实验员,跟别人有一点不一样。
她,只有她一个实验体。
结束了外出任务,换回自己的衣服与模样,小贝壳穿过水族箱组成的隐蔽通道,走进实验区深处。
周围红色海鱼在水中飘飘荡荡,像沾了血的羽毛,当她路过,不约而同转身望向她。
这一幕十分诡异,仿佛受到未知吸引的信徒,正虔诚朝拜。
它们的眼睛也在闪着光。
是无数微型摄像头。
“小贝壳。”
这一声,像幽灵穿过偌大的空域。被呼唤的女孩站住脚,红润的脸蛋慢慢褪去血色,变得苍白。没有了时时好似撒娇的俏皮笑容,与身体年龄相匹配的成熟回到她脸上。
“妈妈。”她轻声叫。
在她对面,是一个标准着装的女性实验员,白色实验服,白色手套,白色口罩,看不清身形样貌,有种沉寂的冰冷感,像一株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枯柳。
“你回来晚了,而且,没有得到有用的数据。”
绝对不是一个母亲责备女儿晚归的狎昵。
随着对方的声音从口罩下传出,她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微微发抖。
她知道她的“同事”们大多讨厌任务,与此相反,她却向来挺喜欢外出。这样,至少能短暂逃里这里。
只是部门将她看得很牢,要用到她的任务实在不多。
“手。”实验员走近了,阴影将她笼罩。
一个字的命令。
她不敢反抗,低头缓慢掀起袖口。
毛衣质地已足够柔软且宽松,但随着向上滑动,干涩的皮肤依然被磨损得发皱起壳,令人怀疑只消轻轻一拨,它们就会块块撕裂剥落,然后,露出纤细的血管、羸弱的白肉,像被剐鳞扒皮的鱼。
她盯着地面,看不见“妈妈”的眼神,但也能猜到,对方不会有波动。
“过来。”
对方带头走开,留下灰白的背影。
她跟上,一段昏暗通道后迈进了升降梯。光线交替,渐渐显露出中央矗立着的巨型圆柱水族箱。
清楚将要发生什么,她哆嗦得更厉害,小声地喊:“妈妈……”
然而,实验员只是冷漠转身,拿起了注液器。她并不会因此可怜放过她,甚至不会说一句“这是为你好”。
在那没有温度的注视里,后者只能紧咬下唇脱掉衣服。
就像是制作某种食物的工序,在脖颈处开一刀,将软管塞进体腔,向内部填充气体,不宜太多,也不宜过少,直至皮肉分离软硬适中,完成后再将开口缝合,丢进水中固定型态。
没有活人会被这样对待。然而与以上流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被按进了水里。
水花淹没头顶前,看见那个她不应该叫做妈妈、但确实创造了她的“母亲”,比波纹平静太多的双眼。
那么柔和的眼睛,那么漠然的情绪。
数十米高,专为她打造的巨型培养器皿,玻璃围成的圆柱体,后颈插上管子,尖端锥刺抵入骨缝,营养液灌进身体,充盈在皮下。伴随下沉,同时漫卷上来的是可怖的水压。
如果放在过去,她会以为这是她迟到的惩罚。她回来得越晚,“惩罚”时间越长。
但后来发觉,还不如惩罚。
惩罚是带有情绪的。
“妈妈”没有感情。
鱼卵活不过一个月。
而她已经活了许多个年头。
活着的代价而已。
……
北楼110到120层全部封锁,育菌室正在重新修缮。
相关消息没泄露半点,像程冥这样的现场目击者在自主意识恢复的第一时间就被要求签署了保密协议。但防御中心的氛围显而易见更加紧张,山雨欲来前的低气压。
主要体现在,所有人员被要求在12月19日集中前往保障部统一体检。
刚出院的程冥也逃不过。
江德馨本来还想给她多批两天假,但被她拒绝了。
工作积压太多,她容易睡不好觉。
程冥也是经过这次事情才知道,浪生浮花藻菌风险等级定位居然是MR。
无智慧,但有危险。
“你当时直接泡在菌液里,没出大事真的万幸。”江德馨后怕地感叹,听得她一阵心虚。
报完平安,也不多聊了,以还要收拾屋子为由挂了电话。
一段时间没回,公寓确实是到处积灰。
打扫到一半,曲赢来了。
她这次带了整整一箱营养剂和抑制剂,在客厅茶几上放下,“二十支,各一半。”
关上门,程冥一转身愣了下。忍不住问:“赢赢姐,你回部门打劫了?”
曲赢斜她一眼,“明天的体检,你最好至少打上两支抑制剂再去。”
她语气严肃,程冥微微皱了眉。这么说起来,这次检查规格相当高啊。
“可……”她下意识有点犹豫。
“怎么?”
“没事。就是担心对身体有影响。”
“对你不会有影响。”曲赢自然而然道。
程冥不敢说自己是担心小溟,心虚转移了话题,看她这来也匆匆的模样,问:“是有什么事吗?”
“有。”曲赢点头,“我马上有新任务,可能几十天,可能几个月,会完全失联。”
这消息来得突然,程冥讶然抬眼。
曲赢顺势摁上她额头,直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像白纸黑字的契据不容置喙。
她说:“好好活着好吗小朋友?别等我一回来你又在医院。”
……
曲赢走了。
冬日更深,夜晚更冷了。
公寓空荡荡,程冥洗完澡穿着睡衣坐在床边,拿起小刀,用碘伏简单消毒后,在自己小拇指上划了一道。
静静等待片刻,不算意外地发现,伤口依然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愈合了,只有渗出的血珠还嵌在原处,欲坠没坠。
她得到强化的细胞再生能力,并没有因为小溟意识活动消减而受影响。
正常胚胎发育,应该依靠着细胞间相互作用稳定聚集,然而这只寄生物的成长,或许是与她紧紧绑定了。在它诞生最初,分裂的细胞便分散开来,随着血液流转,渗透进她身体每一个角落,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至少在细胞层面上,她们已经难分彼此。
看着指腹上这浅浅一抹疤,程冥冷静地做出判断。
不能坐以待毙。
身体依旧只有掌控在自己手里才最放心。
用纸巾擦掉血迹,她将没用上的创口贴塞回抽屉,按捺下那些潜在的焦虑,掀开棉被钻进去,睡觉。
“小溟——”叫出这两个字后她才反应过来,尾音骤停。
趁手的小管家没了,程冥只好重新爬起来,在冷空气里跋涉两步按到开关,啪,房间陷入黑暗。
再次躺下,她回到并不温暖的被窝,闭上眼睛。
以前怎么没觉得,夜里这样冷呢。
……
次日上午。
蹲在曲赢昨晚送来的物资面前,好一阵犹豫后,程冥最终只注射了一支抑制剂,关上抽屉。
她在指定时间出门,乘上接驳车,来到保障部的健康监测中心。
记忆里这地方只在入职体检时来过一次,后来有什么事都是保障部上门服务,她已经不记得这里内部结构。好在全程有人引导。
之前水螅到处伤人都没引起这么大规模排查,这回鱼卵的出现,不仅封锁了消息,而且这么大费周章。保障部非常在意且警惕这次鱼怪拟人事件——她不难读出这个信息。
算是祸福相依了,病毒导致她体内寄生物遭受重创,倒是帮助了她应付这次体检。
内外科、血常规、脑CT……常规项目算是意料之中的有惊无险。
此外还有之前没见过的特殊仪器,比如全息检测成像系统,会刻录下人体包括骨骼、肌肉、内脏器官及血液循环等全部状态,与本人过往生理数据与正常均值数据对比,以及生物光子光谱分析系统,是体表扫描后探测生命体弱光及超弱光子辐射,通过光谱分析判断有无异常。
这两项,程冥的报告显示异样。
检测人员看看结果又看看她,眉头皱了起来,“你脑部辐射值偏高啊……”
这很危险。鱼卵就寄生在脑部,她这些数据难免引人怀疑。
不过程冥早有准备,递出了自己两份出院报告单——上回真菌感染,加这回病毒感染。
对方接过手细细一看,顿时,眼神从警觉变成了怜悯。
全须全尾走出保障部大楼,程冥扶了扶帽子将脑袋遮严实,迎着吹面的寒风,有种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
果然,很多时候她的担忧都是杞人忧天。除非基于已经对她有所怀疑的份上进行针对性检测,例如基因测序,其余方法根本没可能发现小溟。
之前一直不清楚这怪物是以什么形式寄生她的,为此还曾有过不少恐怖的想象,比如蜗居在她某个器官,张牙舞爪扒在她大脑皮层与颅骨间隙,亦或者她的身体其实早被悄然替换,如有一天它离她而去,会撕裂她的皮肉……
如今确定了,是完全的融合。
它离不开她。
她也是。
保障部的位置距岸更近,陆地升温快,风从大海方向吹来,带着特有凉润的水汽。
她套上外衣帽子,加快脚步向出口道闸走去,忽然,从对面岗亭反光的玻璃发现,身后有一快黑乎乎的影子正在飞快逼近。
心跳差点漏掉一拍,她定眼再看,原来是身着制服的保障部成员,一个瘦瘦长长的年轻人,正朝她大步走来。
心脏轻微悬起。朝她来的?为什么?她的体检报告有问题?
程冥站住脚,想回头问问,刚扭过小半身子,一股巨力扑上来,险些没把她腰压折。
两条有力的胳膊像钳子拧住了她上半身。
跟她的茫然惊恐不同,对方乐惨了。
“程冥!”这人毫无形象呲起大牙,完全忘了自己还在执勤,“真的是你!生物课代表!”
这特殊的叫法一出,程冥愣住。眼睛逐渐瞪大,从那张陌生面孔里找出了一丝久远的熟悉感。
“你是——小华?”她努力回忆,“韩国华?”
突然老同学重逢,她头昏脑胀。
“诶、诶,我叫韩许华!你怎么记我名字的!”后者不满勒她脖子。
这都多少年了,能对两个字都算她们当初关系不错……程冥扒开她的手,不可思议问:“你什么时候来这的?”
“我还想问你什么时候来这的呢!”
世界可真是小啊。
不过双方都是本地人,读完书回来建设家园,撞上的概率本来比别人大。
只是她初中时候因为那件事跟班级闹得不太愉快,也是年轻气盛,小孩子哪懂什么做事留一线,毕业直接退出班群,一键删掉了所有人。
而与她的孤僻相比,韩许华就属于跟谁都能玩得不错的人。多亏她性格没什么变化,除了外观更黑更瘦了,这种不知道距离感为何物的快乐小狗,程冥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才能迅速从记忆里扒出对应影像。
“你是在哪上班啊?研究所?果然啊大科学家!我那时候就觉得你会干这行——”
她乐得找不着边,一开口停不下来,程冥根本没有接话的份。
“韩许华。”一个严厉的女声劈头盖脸从耳麦里传出来,离得近,程冥都听到了,“来一楼左大厅报道!”
“啊!完蛋了!”韩许华简直跳了起来,赶紧放开人,一个箭步冲出去,差点把程冥的帽子刮歪。
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回来,飞快道:“课代表有空聚聚啊!这几天不行,我可能要被罚了……总之回头联系!”
她话音没落完,人已经飞出十几米开外。
程冥全程呆滞。
足足十秒后,才想起不对——你倒是给我个联系方式啊!
……
上午10点,研究所北楼。
113层,施工人员们正在拆除旧零件,加装新的生物识别系统,楼道里乒乓作响,充斥着电焊声机器声。
“欸?电梯怎么上来了?”这档口,突然有人说了句。
北楼四部主电梯,三部都收回了这十层的停泊权限,一部方便工人们携带大件工具上楼还留着。现在运行的,就是那部理论上目前除了他们没人会使用的电梯。
显示屏上数字越过了110层,仍在缓缓上升。
发现这点,离得近的人手里活儿都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屏息望过去。带队的是保障部人员,负责监工及保密工作,看到这情况,正想拨个简讯问安保站是不是故障。
叮——
厅门打开了。
走出来个衣着严严实实的青年人。她拉下厚重的外套帽子,露出里面一顶毛线帽,鲜亮的嫩黄色,一下将那种汤风冒雪的冷清感冲淡了。
微笑亮出身份牌,“工号7086程冥,113层负责人之一,我有特许通行权限。”
虽然有江老师兜底,但被工作赶着的感觉对程冥这性格是致命的。
所以一体检完,她马不停蹄来上工了。
需要检视藻菌状况,并收集整理这么多天落下的数据。
通过改良重装后的门禁系统进入密闭区,将脱下的外套丢在休息间,她换上全套衣服鞋子,走进昏暗的育菌室。
内部维修已经结束,看着光洁崭新的地面和明显挪动过的培养箱,有一种被害者重返事发地的诡异感。
巡视记录一遍,最后,走到两只做了特别标记的育菌缸前,她又一次违规操作,解开了防护服。
上次蓄意妨害事件虽然被及时制止,但部分藻菌因为暴露在空气中以及被光线照射而做了废弃处理,剩下的就显得弥足珍贵。这两缸是当时玻璃有破损,但暂时没有判定为污染,因此与其它独立分割,留下来以待观察。
培养箱有预留的样品口,方便进行人工操作。拨开盖板,她单手拿起针管,扎进自己左腕静脉,抽取出大约1mL血液,注入培养液中。
略深的液体像墨洇入水中,在暗沉光线中并不明显,幽弱波澜荡开,很快散逸无形。
将衣服重新拉上,等待伤口愈合的间隙,她看着眼前厚实的玻璃,上面反照出她的模样,不禁有些许恍惚。刺痛残留在皮肤,但她的神情平静得令自己也觉得陌生。
明明以前的她是很怕疼的,如今伤害起自己的身体却是越来越顺手。
菌液暂时看不出变化。
程冥穿戴整齐,走了出去,先进行其他工作。
六个小时后,她再度折返。
育菌室自动化水平很高,每只育菌箱都带有浓度测算系统,主要通过光电比浊法记录藻菌增殖情况。
在数字显示屏上点了几下,导出12小时内生长曲线。
此时藻菌容量远远不到最大值,正应该是增殖最快的时刻。分析图像彻底呈现出来,看到中途忽然减缓的趋势,程冥心里只剩下“果然”两个字。
感染她的病毒,果然针对的是浪生浮花藻菌。也许这病毒就是鱼怪特意携带上岸的“武器”。
以及,她体内的真菌,果然是浪生浮花藻菌。
这种藻菌也具有二相型,因此寄生在她身上是丝状体,在培养液中为单细胞?那小溟本质上到底算什么呢?被保障部定名为“鲛”的怪异鱼类,但发霉变异版?
她安静注视片刻,戴上手套,从样品口取出10mL菌液,密封装袋。
然后,上到126层的大型仪器实验室。
江德馨给她批下的使用权限还没到期。
进入无人的电镜室,程冥有条不紊进行操作,干燥,制样,观察。
反复调试样品和参数,总算得到清晰的图像。
医院治疗方法的获得终归要落到研究所的实验突破上。
她弯腰站在电子屏前,看着显示的藻菌细胞上粘黏附着的异常颗粒,一帧一帧,仔细查看。
最后,她拿起手机,发去一条消息——
“江老师,我发现一种病毒,可以抑制藻菌增殖。”
……
回到公寓,天已经完全暗下。
这时候江德馨应该在加班加点跟病毒组的研究员开会讨论新课题,程冥这个提出人倒是请假先走了。
不是她不想等,她比任何人更迫切想要弄清楚这种病毒。只是,她发现自己身体出了点问题。
一直忍到进门,嘭,将房间门用力合上,她背靠硬实的木板,抬起手,每一根指头都在发抖。
室内灯光幽冷照耀。薄透的指甲上蔓开奇怪的花纹,一缕缕红丝缠绕在甲盖下,轻轻一挑,就挤出缝隙,像细长的虫豸滑落下来。
是血。
第30章 小溟怕她凉透了。
抑制剂的副作用。
程冥很快想到了原因。
她体内正值病毒与真菌拉锯焦灼的时刻,抑制剂破坏了这种平衡,战场沦陷,就外显为体表衍生物的种种异样。
耳边出现不正常的幻听,一低头,两滴鲜血从鼻腔溢出,将衣襟染红。
藻菌细胞在她身体里到底怎么排布的……程冥皱眉抽纸捂住鼻子,踉踉跄跄走到床边,从一堆掩人耳目的杂物里抓出针管,给自己补了两针营养剂。
冰凉的药液推入静脉,手指有些无力,她缓了缓,尝试叫了声,“小溟?”
她想确认它的情况,但没得到回应。
只是能隐隐感觉到,情况不是太好。
连她都出现明显不适了,难以想象她身体里的战场是怎样的场景。
即使加了营养剂,自愈力依然没有过去立竿见影。将有些松动的甲床用纱布缠紧包上,她脱掉弄脏的衣服,低头看看皮肤,情况同样不妙,一片片纹理像枯燥的鳞片。
她走进浴室放上水,忍痛将自己泡进浴缸,闭眼,脑袋一并浸入,口鼻也被淹没。
没有窒息感,与此相反,是终于能够再次喘息般的舒适。
屏障被破坏,容纳着海生怪物的身体似乎更离不开水了。
她甚至怀疑往里面放点盐会不会疗效更好……但这样会让她感觉自己像道正在被煲煮的鱼汤。
第二天出门前,程冥往背包里塞满了各种补水保湿产品。
方案下来得很快。
一到研究所,她就被江徳馨叫去了办公室,对方跟她介绍新课题组的基本情况。
西北两楼团队联合,临时成立真菌-病毒课题组。
程冥作为主研究成员之一参与其中。
“两边各出一位主要负责人,我就不占用名额了。到时候如果遇到问题直接找我就行。”
第三阶段污染伴随更加疯狂的怪物,正切实威胁到临海安全,如果最终能得到专一性针对海洋中过度繁殖的生物武器,可想而知会是多大的功劳。
对她后续晋升肯定大有助益。
程冥一下就明白过来这样安排的用意。
江老师为了她真是煞费苦心。
不过这样一来,除她以外话事者都是病毒组的人了。她毕竟还只是助研,会被暂时归到那边一位副研名下,方便合作研究,以及申请西楼的各种仪器设备。
“宋曼青,今年刚升上来的副研究员,听说才二十六,你们年轻人应该合得来。”
江徳馨介绍道。
这个年龄获得副高级职称,绝对称得上人才中的人才。
从课题安排到人员安排,江老师方方面面交代得仔细,程冥仔细听着,耐心记下各种注意事项。
下午第一个组内会议要由她开头,介绍浪生浮花藻菌的基本情况,并带过去一部分病毒样本——那缸被污染的菌液已经身先士卒成为了病毒培养基,担心交叉感染,迁到了育菌室隔壁单独关照培育。
北楼西楼外观看着相连,实际各层并不连通,中间是物资输送管道。
程冥吃完午饭就去了。
预估有些失误,单到达目的地就要花上十分钟。她要是进行某些违规操作还能偷偷走捷径,现在只得老老实实电梯转步行转电梯。
西楼101层。
程冥刚迈出轿厢,一打眼,旁边电梯下来个人,正是那位传说里“应该合得来”的副研,宋曼青。
确实年轻。
一只檀色鲨鱼夹将头发别在脑后,戴着银框眼镜,实验服下休闲风的半高领毛衣,乍看去还以为是大学生。
“宋老师——”
程冥通过姓名牌辨识出身份,率先伸手,客气地提起微笑,想跟她打个招呼。
结果对方瞥她一眼,手揣在兜中径直略过,留下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程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好端端的胸牌,排除没认出人这种情况。
脸上笑容不变,淡定将手收回。
天才难免有自己的一些癖性,她表示理解。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10120会议室。
进门前,程冥摘掉帽子,按了按头顶假发,将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发丝理顺。
以前为掉发心痛,后来为掉菌丝心痛,现在习惯了发现光头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一天换一个发型……果然人的底线就是这么一步步降低的。
室内已经有五六个人。除了宋曼青,另一位级别较高的是一位返聘的老教授,坐在靠门的第一排,姓金名霞。
学界泰斗级人物,就是程染在这应该也得叫声老师,但为人很和蔼,冲她微笑点头示意。
课题组的主要任务是要找到病毒针对真菌的机制,验证可行性并评估危害性。
与此同时,程冥个人则是要在此期间,借助团队资源找到免疫病毒的方法进行自救。
这是她的私心,并不与大目标冲突。
基本情况介绍完毕,她说:“安全起见,不建议投放活体毒株。如果存在关键杀伤物质,人工制造比较可靠……”
“不觉得这样费时费力吗?”话没说完,一个声音打断。
程冥望过去,不出所料看见后者脸上漫不经心的笑。
“其实我们这课题组就挺多余,病毒要是有用,放进海里自然增殖。”
“宋曼青老师。”程冥也面带微笑,反问,“请问按照现在的辐射情况,怎样保证活体生物进入海洋后不发生变异?假如病毒引发新的生态灾难,再次成为挟制人类的利器,你打算怎样解决?”
她语气很淡,并没有刻意针锋相对。
但眼睛像黑色玻璃陨石,由内而外的剔透漠然,一字不落叫出对方姓名,就显得格外不留情面。
工作时间她是想不起来维持什么人际关系的。
“……”
宋曼青盯着她,好像没料到她说话这么不客气,一时有点恼怒,但又没想好反驳的说辞。
程冥不移不易跟她对视,目光平稳而犀锐。
会议室短暂静得落针可闻,气氛凝滞。
没等来回应,她还要说点什么,这时候,离她最近的金霞教授忽然“呵呵”笑出声。
程冥停了停,以为这位老教授有什么指示,或者指责。
但对方目光和煦,只笑呵呵说了句:“请继续。”
她便收回了视线,继续往下。
之后宋曼青没再插过话,只是全程阴着脸。
程冥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过她,或许单纯觉得她一个助研担不起这么重要的科研项目。终归她没心思探究。
会议顺利进行到最后。
等在场唯一一位正牌研究员的金霞指导完,提出任务分配的相关建议,众人散场。
程冥等其他人先离开,收拾好东西,正要走出门,却发现金霞教授也留到了最后。
“你和你妈妈很像。”她在身旁学生搀扶下笑眯眯起身,就为对她说这么一句话。
程冥已经礼貌停了脚,听到这句,愕然抬眼,“您认识我妈妈?”
“几面的缘分吧。”她有些唏嘘,“她的成就可远不止浪生浮花藻菌,我们这些老骨头没一个赶不上。听说当年第一个试验项目假如能够成功,你至少是院士的女儿了,可惜……”
“第一个实验?”程冥先是茫然,渐渐地,心跳有些加快了,“那是什么?”
她想起上个月回家翻找双亲过往痕迹,发现母亲的某项研究似乎与自己有关……与小溟的来历有关。
“这我倒不清楚。”对方诧异道,“江德馨没跟你提过?她们是同校校友,当初你妈妈进到这里就是她介绍的。”
程冥一愣。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看资历,不应该程染在先,江老师在后?
“那时候研究所还不是现在的研究所,听说是得到不少上层人士自助的大项目,所以在这建了第一个四级生物安全实验室,还去各个科研院所挖人。但江德馨被手头实验绊住了,没来,就辗转介绍了你妈妈……”
程冥算了算时间。
的确,那时候程染还是大学教授,不在科研所工作。
难怪她是研究所元老级人物,她刚进来时,这里甚至还没归公家所有。
“曼青人不坏,就是脾气差点,你多担待。”金霞笑着换了个话题,“不过你们母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你妈妈以前答辩也是连我们这群人一样照怼不误的。”
谁想到印象里从来温温柔柔、情绪稳定的妈妈也有在台上舌战群儒的时候……程冥有点尴尬,说道:“您说笑了。”
她站在电梯门口,目送金霞教授离开。久久没有按下下楼键。
厅门映照出她的身影,金属吞吃色彩,黯淡的剪影像缕褪了色的游烟。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点东西。
江德馨——
这个曾经与双程教授来往密切的人。
这个在她母亲失踪后接过了浪花浮生藻菌这项科研成果的人。
这个对她有玉成之恩的老师。
……
意料之中,她被宋曼青的团队排外了。
不过程冥求之不得,正方便了专注自己的研究,还省去找借口掩饰——研制抗病毒免疫球蛋白。
缺人手可以将活儿下放给低楼层的实习助理们,她们就是为分担实验任务存在的,不需要了解具体内容。
病毒有几种应对方法,直接利用药物抑制复制增殖,间接辅助增强机体免疫系统。她现在的状态就是间接的支持治疗,延长战线,留给身体足够时间清除病毒。
但她与体内寄生物牵连太深,哪怕有小溟作第一道防线,病毒依然在破坏她的生理机能。不能单靠自己,必须借助研究所的资源尽快解决,拖得越久越不利。
药物研制太麻烦,时间紧迫,免疫球蛋白是最好的选择,相较于其它更容易获得,也更安全。
只要找到关键基因序列插入宿主细胞,就可以通过大规模细胞培养收获。
理论成立,实践成果有待检验。
这是参与课题组的好处,她有足够权限申请到需要的东西而不被怀疑。
暂时没空顾及其它事,程冥开启了从早到晚北楼和西楼两头跑的日子。
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反复经历指甲和皮肤长斑、破损、脱落,在注射营养剂后好转,几个小时内重新生长,又疼又痒,周而复始,害得她整夜睡不好。
这些症状不明显、不激烈,但钝刀子割肉尤其难耐。
只有泡进水里会好受些。
于是,在睡眠不佳的情况下,她泡着泡着就迷迷糊糊失去意识,水变得冰凉也没感觉。
“程冥。”冥蒙间有一声微弱呼唤,她听不真切。
只是第二天大早醒来,发现自己整整齐齐躺在了床上,穿着睡衣,被子盖好。
唯一的可能,小溟短暂苏醒过。
怕她凉透了,辛辛苦苦善后。
最直接的证据是,她打开手机,发现一条新定的闹钟,备注为:泡水预警。
什么乱七八糟的组词……程冥的心情从紧张变成无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