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镜子 发生在第46章到47章间。
6月2号下午,研究所北楼187层。
刚晋升副研没多久的程冥正勤勤恳恳加着班,忽然手机嘟地震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来电提醒。她不能不丢下工作,翻开一看,映入眼帘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您好,程冥女士。”对面女声也是陌生的,“您预订的125×220cm的全身镜我们六点来装,没有问题吧?”
什么?
她茫然皱眉,正要问对方是不是打错了电话,张嘴,先一步出口的却是两个字——
“可以。”
于是,疑问哽在喉咙。电话挂掉,她一秒锁定了真凶。
程冥不可置信地回翻平台消息,果不其然,翻到了下单界面。
“小、溟!”
它什么时候干的好事?
始作俑者沉默:“……”
嘻嘻。
钱付了,东西在运来路上,事已至此,退货是不可能退了。时间一到,程冥一反常态准点下班,着急忙慌飞奔回公寓。
包装完好的大件货物靠墙摆放,人已经到了,一个明显老练些的师傅带着个小学徒似的帮手,都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帽子扎着外套等她,为雇主的隐私和安全着想,接单的当然都是女性。
简单打过招呼对了账单,程冥开门,在前面带路,看两人搬上镜子进门干活。
她有点窒息。
这个全身镜的体积……实在是太过分了!
经过玄关和客厅,一路搬进卫生间,她们分别路过过道边一面镜子,盥洗台前一面镜子,浴缸区一面镜子,旁边卧室里还藏了面镜子……包括手上这面崭新的镜子。
程冥也发现这点,那种窒息感更强烈了。
不过她们是专业的,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屋子,大概早已对雇主各种癖好见怪不怪,小学徒还好奇地瞟一瞟,前面师傅余光都不带飘,只有对早干完早收工早下班的渴望。
“要贴里面是吧。”问清楚诉求,安装师傅端着镜子在墙上比划来去,“这个位置行吗?”
程冥站在一旁,感觉大脑皮层蒸发,根本不在线。
因为上一秒还在脑子里跟寄生物搏斗,思绪是断片空白的,所以,当人转过来征询意见,她呆愣张口,甚至想问一句师傅你是做什么的。
“贴地。”清冽果决的女声。小溟再次及时且不客气地顶了程冥的意识,替她做下决定。
最后,全身镜装好,师傅对自己的技术很满意,小溟对自己的眼光也很满意。
只有雇主以及宿主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程冥晕晕乎乎把人送走,整个人还在灵魂出窍状态。
原本的规划被这场猝不及防的装修打乱了,她撑着额头坐在沙发,脑袋空空地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菌丝就开始趁火打劫勾她的扣子。
小溟跃跃欲试地怂恿:“程冥,程冥,新的镜子……去试试?”
试——试你个大头鬼啊!
她震惊回神,誓死不从地捏住了衣襟,面红耳赤喊它滚。
……
两个小时后,程冥抱着洗浴用品站在浴室门口。
室内干湿分离,一面透明玻璃之隔,是潮湿隐秘的天地。正对门的光滑结构影影绰绰显出了些轮廓。
体内那个寄生物悄没声儿的,也不催促,于是,这一刻的寂静尤其难捱。
她总觉得它在用她的视线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带着恶劣的、玩弄的兴味。
小溟还没发声,已经被她宣判有罪。
当漫长数秒之后,它终于出声,彻底罪无可恕——
“不进去吗?”
她已经感觉到了它不怀好意的隐隐兴奋,但这语调波澜不兴颇为按捺得住。因此,伴随它这的提问,她的心境就像在寂静的死灰里窜出了一点火苗,正缓慢焚烧她的理智。
跟她拉锯是吗?好的很。
不过,即便被成功激将起了火气,羞耻心还是在她头皮深处儒儒地作祟。衣服没脱干净,她就这么自暴自弃走进去。
侧过身,就当那硕大一面的镜子不存在,她拧动水阀。
唰啦,温热的水流浇下来,将贴身的柔软衣料冲刷得更加贴合身体曲线。
半分钟后,她一低头,看清那些轻薄起伏的沟壑,程冥猝然发觉这个决定错得多么离谱。
她啪地关上龙头,第一反应是想夺门而出,但转过身,手握上金属门把,刚想推开——
啪,胶条严丝合缝卡紧,玻璃合拢。
手上动作跟思维截然相反,程冥懵了。
“没洗完。”小溟说。
身后的菌丝自作主张拨开了开关,淅淅沥沥,水又洒下了瓷砖。
这真正意思是,不做完,不许走。
好不容易确定关系,但她一扎进寻觅真相之路就将它撂在一边,不听它劝告,也没多少功夫理会它。明明按照人类的流程,她们正应该处在如胶似漆的热恋期才对。鱼菌委屈,鱼菌不说。
难得又碰上了机会,它哪能放过她。
程冥扭过头,望见了镜中叫人头昏脑涨的景象。明明身体是她自己的,样貌也是她的,可觑见“对方”那要命的形容,以及慢悠悠上下打量间,嘴角撩起那似有若无的一抹笑,竟也面目可憎起来。
她心跳怦然失速,手脚发软,很想穿进镜像,捏住“她”的脸、捂住“她”的嘴、挡住“她”的眼。
别说话,别看了,别……撩拨我。
她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可“她”似乎才是她心脏的主人,轻易操控她生命起搏的频率。
但镜子是冷硬的死物。
她摸不到镜中人,只能抬手摸向自己,在接触到这可恼又可爱的唇角前,先被鬓边的“发丝”勾住了。
停在唇边一厘米,缠在她指尖的青黑丝线代劳,借她的手中转,落到那有着诱人弧型的唇缘。
菌丝末端移动,缓缓地勾勒。
她不知道它这多此一举的小动作有什么含义,但诚然被迷惑到了,只觉菌丝像蛛网笼罩着,也罩进了她心里,蒙住她思绪,刻肌刻骨的痒。
确实是个狡诈的、佯装无害的信号。
她放松了警惕,目光忍不住飘移开去,看见“她”嫣红的嘴唇,雾蒙蒙的眼睛,丝丝缕缕的青丝上,到处是剔透欲坠的水珠。
温热蒸腾,冰凉的镜面稀薄雾气罩住,渐渐液化成密密凝结的细露,令更多细节云遮雾罩看不分明。
这雾里观花的场景给了她一点安全感,她无声地舒了口气,然后,做下了第二个错误决定。
仗着那点为数不多的安全,她把滞重的湿衣服解开了。
本来是该换洗的,所以无所顾忌,扣子脱出扣缝,衬衫带着水迹就这样滑了下去,她抬脚跨出,轻轻踢开,接着背心……一件又一件,最终挣开全部的束缚,无所牵挂地站到了镜前。
真方便。
这对小溟来说,就是鲜嫩多汁的果子自己扒掉了果皮。
只听充盈着水声的淋浴间内一声尖叫,慌慌张张而闷钝无力呼着“小溟”,两分钟后,程冥可算是知道镜子为什么要落地了。
她根本站不住。
食髓知味的寄生物不知道节制怎么写,又几分钟后,她只能拿出正事,断断续续地讨饶:“不要闹了,还要去研究所……”
不是加班,是去摸索通道的,所以不得不先来补充些水分。然而这一遭下来,真不知道是补充的多,还是流失的多。
“很快的,你相信我。”它一本正经说着瞎话。
然后,在她开口反驳前,果断连她说话的权限也剥夺。
镜面的薄雾可以作画,因此,不大的空间里,一切都留下了痕迹。掌印,指纹,圆润的几点脚趾轮廓,支离破碎的,晦涩难辨的,遮蔽被打碎,划下的每一道露出后方银镜,足以清晰倒映出她的面目。
她在条条框框的纰漏里看见自己动情的神色,像在无数虚假下看见被遮掩的真实。
她不想看,想逃,浑身都很湿,连眼角也是湿的,但分不清自己在因为什么淌眼泪。
小溟……她可能想喊停,一丝委屈无端涌上来。
一点也不公平。
它在混乱纷杂的情绪里敏锐尝到了她的委屈,停住。
毫无防备,堆砌摞叠的快乐戛然而止。程冥不知所措抬眼,看见倒映的画面在变化。温暖朦胧的光晕里,突然像坠入了幽深海底,所见一切涂抹上一层醉人光华,淡蓝鳞片荧然流转,动人心魄的海妖再次浮现。
镜子里的“她”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无辜又勾魂。
这是蛊惑,赤裸的,昭然若揭的。
“你来?”小溟发出了动听的嗓音。
是熟悉的,她自己的声音,但被热气一蒸,柔软而富有温度,非同一般。
它很礼貌地邀请她践行公平。
她感觉到肢体操纵权回归,茫然喘息间,无意识动了动手,想要延续那种快乐。正中某只鱼菌的下怀。当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瞬间红透脸颊,心腔狂鸣,却已经停不下来。来自另一个意识轰然膨胀的愉悦与她的精神纠缠,像要将她吞灭、绞杀。
她呜咽低哼着,镜里的另一个“她”也泪汪汪与她对望,部分菌丝在如织的水雾里像海生藻类摆动,化作鱼儿交配的温床,部分菌丝紧紧纠缠住她,从躯干到指尖,耐心地引导,贴心地辅助。
这更糟糕了。
她一时无地自容,一时欣喜也能挑拨“她”的感官,一时矛盾地发觉自己还是上了它的套。
遵从本心的怪物哪懂什么羞涩,它只喜欢在独有它与她的隐秘角落里品味她的羞涩,在这场醉生梦死的盛宴中实在是增添风味。
程冥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体本该最是熟悉,没有哪个部位不曾触碰过,只是被镜子诚实映照出来,只是多了团不是人的小怪物跟她一起感受,最多,还多了那些太过灵活的衍生物,怎么会这样,这样敏感……
思绪乱糟糟地呼啸,她还担惊受怕于镜面水雾的那些暧昧痕迹,斑斑驳驳,点点圈圈,像是会宣判她入狱的罪证……至少,是宣判她堕入欲孽的地狱。混合着人类特有的奇异羞耻感,她有多害怕被人发现,浑身肌理绷得有多紧,神经末梢的化学信号便有多汹涌如潮。
哪怕,她也清楚这种恐惧完全杞人忧天。
当水流关停,温度降下,那些见不得人的画作终将被晾干,变淡,最后消失,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片密闭空间里发生的一切,她脑域里激烈翻涌的情浪,天地都不知道,只有她和它知。
她尚不知在不远的未来将与它面对什么,但此时此刻共沐在缠绵的河流里,短暂抛却所有烦恼,爱与欲可销千愁,可抵万难。
第97章 初见 发生在第1章前。
2173年8月18日,真菌感染入院一周。
程冥感觉自己身体里多出了什么东西。
最开始呈现异常的是头发。
她对医生说,她的头发总在夜里自己加长。
但医生看着她为方便治疗被夷为平地的头皮,沉默几秒,严肃郑重地安抚,说她刚动过手术,有不适是正常的。
然后,是皮肤不规则地开裂,剥落,像大旱后的土地。而且她总是感到干渴,想把自己淹进水里的那种干渴。
这些症状会在她补水后好转,对此院方坚持声称是高烧后遗症。
再接着,她的手臂诡异地出现牙印。
刚发现这点时,陡然窜进天灵盖的惊惧不亚于发现自己被鬼啃了一口。但随后,经过她严谨科学的研究比对,她确证了,是自己的牙。
一来病房外有监控,相应时间段除了她再没别人跟她同处一室。二来,虽然有些不合理的尖细锐利,但那圈牙印的大小、弧形和角度,通通对得上。不是太明显的痕迹,伤口愈合很快,痛感也不强烈,仿佛是占据了她躯体的那玩意儿没带太大恶意,只是单纯好奇心咬下去的。
想尝尝人肉?
未知才是最叫人恐惧的。
可她拿它没有办法。仅仅是这些,在她脱离这病房前,闭耳塞听自欺欺人忍一忍也就罢了。
然而,将她濒临溃决的情绪推向最高潮的决定性事件是,有一晚凌晨,她睡梦间昏昏沉沉越来越难受,直到尖锐的强鸣刺入耳膜,她被仪器的报警声吵醒了。
医护工作者们急匆匆冲进门来,围住她处理紧急医疗事故——她的针管被拔掉,呼吸面罩脱落,其它辅助生命设备同时离奇地中断了工作。
那东西想杀死她。
性命受到威胁,她终于没法再听之任之。
她问白衣天使们,能不能给她做个脑部CT,她觉得里面有异物。
这话一出,被周围显然是因人为操作故障的机器环绕着,她们面面相觑,而后,神情微妙而谨慎地对她说,知道研究所工作压力大,突然因职业暴露入院难免精神焦虑,劝她放松心情,等治疗结束一切都会好的。
程冥:“……”
好吧。
她知道对外求救的路子断了。
再乱来,她可能由于感染引发的一系列副作用被送进精神科。
院方增强了看护力度,防止她再出什么意外。程冥也已经试着忽略,但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之后几天她甚至出现了幻听耳鸣的征兆,那些声音不真切,窸窸窣窣,像脑皮层的沟壑间有蠕虫爬过的动静,她半梦半醒常常分不清虚幻现实。
这是一种恐怖的折磨,没有地方申诉,没办法对人言说,在无穷无尽的持续煎熬里,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与精疲力竭。
又一个寂静深夜,忍受着手术后愈合的头皮上难耐的瘙痒,程冥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她感觉到那种痒蔓延到了颈间。
无光的黑暗里,她一把抓住再次变长的大把“黑发”,摸到枕下经过几日耐心蛰伏获取的剪刀,拾起,轻手轻脚走进了卫生间。
发丝在她手心里扭动。
真的在动。
幽淡的灯光里,她无比确定以及肯定自己看见了这一幕。
像刚出水的有着众多触手的棘皮动物,它们极不安分地乱摇乱摆,从她长好不久的可怜头皮钻出,穿插在她苍白的指缝间,耸动着,摩挲着,十分糟糕的触感,犹如即将汲尽她血肉的寄生虫,又恶心又恐怖。
医生说她有不适是正常的,这真的正常吗?
不……
不正常。
这不正常。
程冥知道自己现在很不正常。
滴答。卫生间天花板有水滴落。
吊顶灯光冷白地悬浮着,高高在上,像深山老林阴冷的雾气笼罩着这块封闭区域,不能给她带去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披头散“发”面色青白,穿着菲薄的病号服,抿着唇,狠狠一刀下去,咔嚓,削掉了一截发尾。
“发丝”飘落,纯粹浓郁的深黑色,如同怪物独有的血液滑进雪白瓷砖间,积成薄薄一汪,连光也吞没,形成无法反照的黑洞。
它愤怒了。
她清晰感知到这点。
直接体现在,嘭!肢体忽然不受控,她向前一头撞上了坚硬的镜面,光滑银镜留下被体温浸润的淡白薄雾,伤害它的利器猝然脱了手,哐当掉到下水口,卡住,腹部则磕到了洗手台圆钝的边缘,剧痛像刀刃刺进柔软脏器,要将她腹腔肢解搅碎一般——
它在跟她争抢身体。
她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无法进行有效沟通,表达沟通全靠肢体,于是一不小心,争端演化为暴力。
程冥有点发晕,眼花缭乱,痛得像虾子弓起背脊,想把整个人都蜷起来,却强撑着趴在镜子前,一点点挪动颈椎抬起了头,眼球轻微充血,目眦发红,可她却在笑。
嘴角咧开似理智似疯魔的细微弧度,一个很轻但很冷厉的笑。
她真的会被这个东西逼疯。
“你听得懂我说话,是吧?”
她大口喘着气,心脏跳得飞快,听见了耳膜深处咚咚的闷响,但不清楚那究竟来自脉搏,还是大脑,那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藏在她皮囊之下另有其人……不、另有其怪物?
“你是什么东西?”她喃喃。
恐惧无处不在充盈着,收紧着,让她肾上腺素飙升,肌肉痉挛战栗,神经细胞异常活跃,于是,这种感觉又无比近似兴奋,探知真相、揪出真凶的兴奋。
你是谁?你为什么而来?你为什么挑中我?
她仔仔细细听自己的心跳,敏感的,虔诚的,神经质的,期待着回响。
她渴望它,她相信,它也在渴望她。
杀死对方的渴望。
她无声移动手腕,从洗手池捡回了冰冷的利器,攥在掌中。如果它在她心脏,她会将刀尖嵌进去,如果它在她腹中,她会将它剖出来。
到底在哪儿呢,我亲爱的?
万籁俱寂。
这样的环境里,蒸凝的水珠从高处砸下地面的滴答更加明显,像恐怖故事里不详的倒计时。
但它没有给予回应。
只有发丝末梢缓慢勾勒着,没什么实际用意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挑拨她的情绪,像克苏鲁神话中神灵路过地球那一眼,对凡人的无视与不屑。
因此,被抓握不住的无力感卷席,她也开始生气。
“你听得懂吧?别想骗我。”
程冥笃定地轻喃道。思维乱糟糟,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判断,或许只是想诈它。
声音不响,因为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没什么可讲究。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尽力抑制痛喘,随着唇瓣翕动,一呼一吸间喷吐的热气模糊了其中样貌与身形,令里面那个“她”看起来异常陌生。
这可怕的现实,毫无逻辑的现实。
她期盼“她”存在,又畏惧“她”真的存在。
她被不知名的怪物缠上了,它在这里扎根住下,把她的身体据为己有,完全不在乎她这宿主的感受。她怀疑自己会像正在沤肥的有机物腐烂,裹着泥泞的疮疤,化出黏稠的脓水,以人体为营养丰沛的花泥,从里面生出一枝崭新的芽。
她要将它挑出来,一定要。
手臂肌肉悄然绷紧,程冥攥稳了刀具,猝然提起扎向自己。
烁亮的光弧划开空气,逼近乌黑细长虫豸紧贴的那一层头皮,刚要用力,这时持握剪刀的手却猛地一晃,刀尖堪堪蹭过鬓边,凶器再次被甩开来。
因反应很快地抬了另一只手试图拦截,一抹血花绽出,左手腕桡骨至尺骨茎突间的皮肤被破开,一道鲜明的伤痕,自其间淌下了血珠。
裸露的肌肉与筋膜组织在跳动,她感觉到手指在颤抖,抓住冰凉的瓷台角不放,每一块肌肉绷到惨白,浑身都在用劲,一丝一毫不再给它钻空子的机会。
她们在以身体为战场拉锯,生理信号就是弥漫的滚滚硝烟,但她的表情还是沉静的,细致地从镜中观察“自己”的反应。
那些隐秘涌动的情绪,突然暴涨的力量,以及被牵动的血压变化,都让她觉察到异常。
是它的反应。
同在一躯,谁也不比谁好过。
它无疑被她一系列的失心疯举动触怒了,菌丝在她手中大幅扭动,摸索一阵没有口子,调转方向从指尖缠裹向她的手腕,刚削去的一截迅速长齐了,像一团黑色黏液将她的整只手吞吃。
她的手一抖,有点被吓到,下意识想反手撕扯,但随即发现,没有更加强烈的痛感,甚至她觉得冰冰凉凉还挺舒服。
它们在舔舐那些血液。
它也怕疼?还是说,不想让自己的粮仓流失?
程冥知道自己的精神确实有些不对了。
这一瞬间,她生起极其危险的念头,想到了制衡它的方法。
她确定它也在注视她,于是挑起的笑更加明显张扬,被愤怒与兴奋裹挟着,堪称肆无忌惮的挑衅者,这么狼狈,却这么狠厉:
“你,想跟我一起死吗?”
缝隙中挤出的血水沿她手部肌肤往下,滴答落入断掉的发丛间,浓郁的红黑交织,似是她的血和它的侵染在了一起。
一场歃血的盟约。
寄生,是要从寄宿这个行为里达到“生”的目的。
你要跟我共生,还是同死呢?
小怪物。
……
2173年9月15日,程冥出院。
她路过长廊尽头的全身镜,侧头望了一眼。它还不会人语,但她知道它存在。
一直在。
她与从此将伴随她永生的怪物,见了第一面。
第98章 经期 发生在42到43章(三无脑洞谨慎观看)
北公寓2单元10楼。
春末时分,不冷不热的天气,被子也盖得不薄不厚。
凌晨2点,程冥刚忙完睡下不久,一群小东西开始在她被单下乱拱。
细碎的痒意连绵不绝,忍到无法可忍,她被闹醒了。
意识回笼30%。
“不要吵……”莫名的疲惫困乏,她一点不想动弹,翻个身,把菌丝压在下方,迷迷糊糊伸手按住它们,企图拨乱反正。
但小溟还是扭来扭去。
“程冥,程冥,这是什么感觉?”它好学的天分发作了,对宿主的身体异常好奇,非要把人叫醒来。
意识回笼50%。
什么什么感觉?程冥睁开眼,大脑空白,茫然盯着虚空里一点,艰难思索着,将注意力放回到自身的各个感官。
终于,她感觉到哪里出了异样。
意识回笼80%。
伴随一声“你好像流血了”在脑海惊天动地的炸响,程冥噌地坐起,捂住腹部彻底清醒。
意识回笼100%。
她像尊雕塑在黑暗里呆杵了几秒,然后,一把丢开身上的被子,着急忙慌奔进卫生间。
啪嗒!炽亮的灯打开,暖光从水波纹的压花玻璃后透出。
“你受伤了?”小溟看她忙碌,菌丝帮忙东翻西找,还有话讲。
“……”花费七八分钟收拾干净自己,程冥把生理用品包装袋丢进垃圾桶,无力地呢喃,“你每天到底在看些什么,不学常识的吗?”
找出可能需要用到的保暖工具,她又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再往卧室折返。她的生理期不准,很多东西日常落灰。
被宿主嫌弃,菌丝不语,只默默扒出手机。
……
学完了。
“好浪费能量。”小溟评价道。
它对人类完全不高效的身体机制有点不满。
程冥打着手电检查了床铺受灾情况,翻一翻摸一摸,好在小溟发现及时,没见到什么深色潮湿痕迹,她松了口气,重新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唔”地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作为自然界少有的能随时发情的动物,灵长类这方面确实有些特殊,也有些麻烦,甚至在蒙昧堕化饱受污名的旧时代里,经血带给了人类女性不少苦难。正视、接纳并正确认识这种生理现象,是女性一场漫长的抗争史与必修课。
幸运她有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在最敏感的青春期也没有为此烦恼过。
不过,小溟眼下似乎有些烦恼。
“好饿。”它先抱怨一声,接着想了想,它道,“你现在很需要补充营养。要不然……”
菌丝蠕蠕地移动,挤进她棉质睡衣缝隙,在往下方溜去。动作微小,但碍于神经信号迅捷灵敏的碰撞,0.01秒后,程冥从迷茫犯困到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它在想什么危险的东西。
立刻,瞌睡都被吓跑了,她噌一下睁眼坐起来——
“不准吃!”
……
正值经期,大半夜又爬起来去了趟研究所储藏室找食物堵鱼菌的嘴,结果是第二天一早,腰更酸、腿更痛了。
然而春日将尽,课题结项最忙碌的时刻,她还得努力干活。
小溟用菌丝卷着热水袋藏在衣服下给她敷肚子,很是有点介怀她昨晚无情的拒绝,不高兴地嘟嘟囔囔:
“明明有现成的……废物利用不好吗……”
程冥从材料堆里挣扎出脑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自打上次那番有关体液的惊世骇俗言论后,她现在对它严防死守、严加看管,每次泡澡都得用发圈加发网牢牢固定住它们才敢放松享受。
钻预定好的规则的空子,它最擅长了。
被一语戳破,某鱼菌像只瘪掉的气球,不情不愿噤声了。
程冥以为她已经把话挑得很清楚。
然而,到第二天半夜,她又被一阵诡异的动静惊醒了。
窸窸窣窣……咕叽咕叽……
那触感太陌生,太怪诞,她几乎以为在做梦,浑浑噩噩不自禁间,她含混低吟了声,呼吸也有点变了,失去睡梦应有的节奏。
却也正因为其触感之奇妙罕见,遂,存在感太强,完全不可能忽视。
紧随发生的一系列动作,基本复刻了前一晚的步骤。
意识回笼瞬间,程冥睁开眼,疑惑,呆滞,然后,她一秒弹起!像被针扎了一样,满身的刺然与悚然。
大脑被混沌迷茫不可思议塞满,她在坐定后的很短时间内一动都不动,1秒,2秒,3秒——
黑夜里房间一片死寂。
像被家猫抓包的偷油耗子,菌丝们也没了动静。
足足有半分钟,从震惊情绪里脱身的宿主,终于一声尖叫:“你在吃什么?!”
“……”
认罪是不可能认罪的。
始作俑者保持沉默。
于是,又成了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哗!被子掀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从卧室直冲向盥洗室,啪!灯打开,砰——咚!玻璃门被重重推平再反弹合上。
程冥真是要疯了。
她狂奔到卫生间洗手台前,啪地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放水,一手抓起自己的“头发”,看着末端微微发粘残余血迹,眼冒金星。
“你一点不挑吗?”
虽说同吃同住同睡同体,更加过分的事情也发生过,但这亲密程度、离谱程度、超前程度……对程冥来说还是过头了。
这是正常人类能做得出来的事?
显然不是。
这鱼菌既不正常,也不人类。
她开始手忙脚乱地在置物架上找适用的洗涤剂,那种绝望感好似从粘鼠板拎起了自家的猫。
小溟嘀咕:“经血又不是什么脏东西……”
脱落的子宫内膜,纯粹人体内部组织和一些体液、分泌物而已,干净无菌,当然和脏没什么关系,程冥的抓狂明显也不是指它不挑物件,而是不挑场合。这个位置太微妙了……往人身下钻对它来说是什么特别正经、特别光彩、特别值得炫耀的事吗?
奈何,不受人类常规观念约束的怪物就擅长绕开限制找漏洞,不断挑战人耐受能力的下限。
程冥气得头疼:“你有病?”
本来腰酸胸口痛,被生理期激素裹挟着就容易情绪波动,现在更是憋闷得哪哪都不舒服了。
“只是漏出来了,我不想你明天还要洗床单。”它有理有据地小声咕哝,“你的身体累,我也会觉得累。”
“我谢谢你!”
“不客气。”
哗啦,程冥把大团菌丝摔进了蓄满水的洗手池。
好赖话一点听不出来是吗?
眼看着刚泡下去没一会,红墨水般洇开的痕迹就变得澄清无色——它是一点血细胞、一点营养物质也不放过。
程冥抹去溅到眼前的水,艰难地呼吸,努力心平气和: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是脏东西?”
知道经期卫生有多重要吗?感染怎么办?
“不会啊,它们很干净。”
小溟亮出菌丝秀一圈,从水面下抽出来的绺绺丝状体更像黑色寄生虫了,活泼地晃晃。
“细菌真菌都不可能在周围生长。”它头头是道,且胡搅蛮缠,“况且我也没有伸到里面去……”
程冥听不下去了。
她一巴掌将它们按进添加了洗衣液的水里,卷起无数白色泡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