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的少年呼吸逐渐变得轻而匀长,顾云庭讲故事的声音也渐读渐低,在又一次扫了床上的少年一眼后,他彻底收起书卷。
睡着了。顾云庭如是判断。
多坐一会儿之后,顾云庭无声推门离开。将贺兰越哄入梦乡不代表他今晚的事情结束了。
夜至子时,来往穷北冰原的散修已走得干净,要出关的北上霜雪里,赶入关的喜泣归故乡,陵应崖上现在只剩下道云宗与昆仑宫两方人马,以及数以百计即将被流放的“孽人”。
夜间霜寒,苍茫的高山之间又飘起雪花,厉风刮过峡谷尖啸如恶鬼的哭嚎,钻过人腿间时更是让人打起摆子。混血们被驱赶着排成三列的长队,然而许多人像是被吓僵的绵羊,惊恐而呆滞地粘在原地,只有被人强行推搡着才能挪动脚步——实在是无法不惊恐,无法不恐惧,万丈深渊如同一张巨口张在他们眼前,深渊之中江水怒腾,而他们等下就要颤颤巍巍地从这张巨口上方走过去。
顾云庭立在冷琼苑中,远远瞩目对面山上的情况。队伍逐渐成型,长长扭扭,弯曲如蛇,练无意站在队伍最前面,红衣在雪夜里成了最醒目的标识。他打出两团浮火,浮光一晃,驱逐正式开始。
游蛇般的队伍缓慢蠕动起来,带着一队幽魂般的人们迈向穷北未知恐怖的命运。
然而命运从不如期而至。顾云庭眯了眯眼,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看错了,但现实很快证明他所看到的不是错觉:光桥架在连琼峰天门上的一段消失了!
蒙蒙的青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散。从发现问题到情况蔓延到队伍脚下不过瞬间,虹桥似被人一笔抹去。顾云庭还没来得及向温子服和练无意发出提醒,走在最前的十几个混血就已经摔了下去!
惊恐的惨叫惊彻峡谷,又转瞬被江涛声吞没。
顾云庭脸色剧变,立刻转身冲向后山的戍雪大阵。
嵌在山壁中的法阵此刻全部亮起,雪白的纹路布满裸露的山岩。雪光在月色中微弱地闪烁着,仿佛一个人被扼住喉咙,正在竭力喘息挣扎。
一个黑色的小型法阵压在大阵之上,就是它扼住了戍雪阵的运转,经流的灵力悉数被它触手般展开的阵网攫走。
它的阵纹漆黑、臃肿又粘稠,延展的脉络像是包吞了活物,恶心地蠕动着,仿若一只水蛭趴在雪色的大阵腹心,咬紧不放,死死缠绕。
顾云庭脸色发白,用若虚试探性拨了拨那黑色的阵法。剑尖触碰到黑色法阵的瞬间,顾云庭感受到戍雪阵也在颤动。没办法强行拆除,除非他想把戍雪阵也一起毁了。
想要拆阵只能通过一点点破解,然而这样小小一个阵法,既要压制与雪山共脉的大阵,又要在设阵和未激发时瞒过他的耳目,复杂程度可想而知,根本不是一时片刻能破解的。
顾云庭脑中不由浮现出贺兰越下午漠不关己、仿若无辜的模样。没有人偷上过连琼峰,更没有人偷摸到后山,眼前一切除了贺兰越还能是谁干的!
顾云庭心中如焚,却顾不上把贺兰越从床上揪起来。现在最要紧的根本不是让戍雪阵恢复运转,而是,陵应峰所在与连琼峰一样——是一座雪山。
平日里屠别关人迹罕至,自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此刻数百人聚在陵应峰上,今夜落雪,本就不是平安之相,如果人群又因为恐慌骚乱,那么就时刻都有可能发生雪崩!
顾云庭表情分外凝重,不再耽误任何时间,从虚空抓出兜帽披到身上就奔向陵应峰。
*
“长老!”
光桥溃塌时押队的道云弟子反应不及,三三两两掉了下去。好在能参与押送任务的弟子皆是门内精英,纵使事发突然,但在被江水卷走之前全都御起法器重新升空,逃过一劫后,他们迅速向领队的练无意靠拢。
练无意悬立于风中,衣袍猎猎,身姿骁长,展开的双臂下各拎着一个险些摔死的混血,但他那双虎豹一样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脚下翻腾不止的山江。
今日屠别山中风急奔啸,江涌如怒,潮头翻搅着碎沫,人掉进其中一卷便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练无意英武的脸上血色褪尽,两唇几乎惨白。他有一刹似被人夺了魂窍般僵硬,但转瞬就恢复神志,煞气浓重地掀起眼皮,凌厉的视线投回陵应断崖,喑哑命令道:
“回崖!”
陵应崖上已乱作一团。
生死关头从桥上逃下来的人,连滚带爬地冲进队伍里。有人跌倒在地手脚并用也要极力远离悬崖边缘,有人四肢瘫软逃出生天后委地不起,有人无法平静拉住周围的人絮絮叨叨地控诉。
“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前面的人掉下去了!”
“桥没了!走着走着忽然桥就没了!”
“他们,他们就是要杀了我们!说什么要把我们送出去,都是骗人的!他们就是要杀了我们!”
神魂未定的人惊惧交加,愤怒的控诉声嘶力竭,人群紧张的情绪本就已绷到极限,而今轻轻一推,顷刻全盘崩溃。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奔逃转眼就演变成骚乱,押队的道云弟子竭力想维持秩序,但灵剑在鞘,不敢擅动,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潮,显得力不从心。
终于有弟子忍耐不住,拔剑出鞘,试图用武力威胁让人群冷静。
长剑清光凛凛,一路来养成的畏惧,止住了人群一霎。然而紧接着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跑出去就能活命,快跑啊!”
一瞬间,刚刚还令人畏惧的灵剑,在只想活命的人眼里成了孩童摆弄的玩具,冻结的人潮重新向着拦路的道云弟子翻涌。
“退后!”那弟子也红了眼睛,剑锋迎向冲来的人群。
“不可——!”温子服从队尾匆匆赶来,但为时已晚。
血从胸膛飙出,温热的躯体倒下,腥色与被践踏成泥污的脏雪混到一起——局面,彻底无可挽回。
恐惧早已铺好爆发的底火,此刻愤怒与仇恨更如一滴热油入锅。温子服一边洒出法宝维持局面,一边眼皮狂跳。
要被押送出关的“孽人”不只有尚未发觉自己血脉的混血,其中不少混血正是因为已开始修炼,才露出端倪,被“猎孽人”擒获。他们论起修为与道云宗精英弟子不相上下。
这些人身上本该都设有封印灵力的禁制,然而就在刚刚,温子服余光瞥见竟好几人摆脱了禁制,与道云弟子打斗起来,为同族开路。
一切失控也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理智与秩序荡然无存。呐喊声、哭泣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场面混乱不堪,忽地有人惊呼——
“山塌了——!”
“是雪崩!!”
群情鼎沸之中几声呼喊不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但紧接着,崩雷般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众人头顶传来,不可抗拒地压过了一切人声喧杂。
万顷朔雪,迸倒如倾。雪浪排山倒海地席卷而下,恍惚之间仿佛整座山都在震颤,巨鸣响到极致,反而让人感觉世界重归寂静。
修者修道,以近天地,然而天地显威,方知人之所能,何其渺渺。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望着千年积雪似怒涛奔流,从山巅俯冲直下,冲到眼前,只不过需要一息、一瞬。在最后的刹那,有人木然地仰着头,看着灾祸从天而降,有人发疯一样向山下奔去寻求一线生机。道云与昆仑的弟子不约而同御剑而起,急急冲向崖外希望可以逃出雪崩的范围。
大难临头之际,有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停了?停了?!”
只见磅礴的雪浪,好似脱缰的骏马被人拉住了缰绳,齐齐刹停在空中。
然而,还没等众人脱离震惊开始欢喜,停住的白色洪流再次滚动。
只不过这次雪涛倾泻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像是挂在杯壁上的水珠,一点一点,缓慢而低速地滑向底部。
这给了人们喘息的时间。
“劫煞!”
飞回崖的练无意一把掷出自己的本命法宝,煞气缭绕的黑刀在空中分成七柄,快速旋转起来,煞气由刀锋喷薄而出,织出七片圆形的结界,消融雪花。
而回过神来的“孽人”们发现:陵应崖上清空了!看管他们的道门中人都飞到了断崖之外,现在,此刻,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逃跑!
意识到这一点的“孽人”争先恐后地奔向陵应崖外。
温子服无奈地看着人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跑过,却无暇拦下。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碧绿的圆形种子,撒到地上,种子落地立刻开始生长,粗壮的藤蔓破种而出,但长出的藤蔓没有伸到逃跑的人脚下,反而向上结网,编织出一个个绿色软笼。
温子服一脸纠结地挥挥长袖,招呼周围跑不动的人:“躲进来!”
跑的跑,哭的哭,尖叫与慌乱之后,千钧巨雪终于轰然压下。
一切都被寂静淹埋。
……
顾云庭在一块山壁后落下。披着兜帽的雪白身影晃了晃,撑住了旁边的山壁才没有摔倒。
他将额头枕到自己手背,闭上眼睛低低喘气。强行拉住雪崩的落雪透支了他的灵力,现在他感觉一阵阵的恶心。
若非这具身体修炼的功法合适,冰雪同属一系,今天他能否拖住那落雪一时片刻,还是两说。
勉强调匀气息后,他扒了扒山岩,却没用上力。仙者贴在石壁表面的那只手正不受控地颤抖着,整个手背青筋凸起,其余地方却是骇人的苍白。
顾云庭努力半天,只碰下几捧扑扑簌簌的石屑。
落石又窸窸窣窣地滚过来,顾云庭垂眼看着那几颗小石头在他脚边摇摇晃晃跟卖萌一样,低叹一口气,干脆放弃站直的想法,手臂一松,整个人软到冰凉的石壁上。
他靠着山岩,抬起手腕将五彩绳举到眼前,灌入最后一缕灵力。
赤红的坠子微微摆动,顾云庭扫了一眼就放下。他没细看朱砂坠究竟指向哪里,但肯定不是连琼峰。
顾云庭枕着山岩,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里,低微地从嗓子里发出两声冷笑。
他现在只想干一件事——就是逮着贺兰越那个小兔崽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