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声不咸不淡的回应从屋内传来。
贺兰越视线投向床尾一侧的方凳,那里正端坐着一个人,长影如玉,潇潇清清,暗灯之下仍执了一卷书在读——除了他的好师尊又还能是谁?
贺兰越问得很冷静:“师尊要在弟子这里待到何时?”
“待你安眠。”顾云庭眼睛都没有从手中卷册上移开,回答得理所当然。
“师尊认为,您在此处,弟子可以安眠?”
“当我不在。”
“……”
贺兰越似乎放弃了,再一次将眼睛合拢。然而这份“认命”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他又露出那双漠然的瞳子,侧过脸去对着顾云庭直白道:“您在这里,弟子睡不着。”
顾云庭敛起手中书卷,低头瞥了贺兰越一眼。“你今日比往常早歇许多,我怕你身体不适,才守在这里。”
说罢,不给贺兰越反驳的机会,顾云庭手腕轻抬,从掌心变出另一卷黑皮书册。他眉眼依旧冷冷淡淡的,唇角却翘起微末的弧度。“我听闻民间小儿难眠,长辈多以话本医之。你若有此症,我念给你听。”
贺兰越看着顾云庭手里的书,诡异地沉默了几秒,然后不由提醒:“师尊,弟子已经十二了。”
民间拿话本故事哄睡的也是三四岁的小童,听到五岁是长辈呵护,听到七岁是宠爱疼溺。谁家孩子长到十二岁还要赖着不听故事不睡觉,那可就惹人耻笑了,茶余饭后都要拿出来笑话一番是娇生惯养的不成器。
四岁的时候没人给贺兰越念睡前故事,他也不需要时隔一世之后有人帮他品味童年。
“闭眼。”冷淡的命令声从床尾飘来。
贺兰越听令照做。
顾云庭翻开书页。他不想赌贺兰越到底有没有听见他与温子服的交谈,今夜道云宗送抓捕的魔族混血出关,而昆仑宫为了“除孽”的大义给道云宗让路,从穷北返回的队伍全部滞留,陵应峰断崖之上灯火通明,人影丛丛。
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贺兰越今晚安安稳稳睡觉,不会转头出现在陵应峰的大军里。
顾云庭不再思忖,将目光投向手中的画本。这本书是他整理灵冲遗留下来的物品时发现的。
书皮墨黑,右侧卷名墨字印成“山泽记”三字,翻开其内,纸页依旧是七八成新的浆白,然而书页边缘纵使纵使精心保管也难抵年岁久远开始泛黄,许多页的右下角疏密排着被压平的折痕,想来是曾经被人翻看太多次翻出卷边,又被后来之人爱惜地打理平整。
这本画本被发现时躺在灵冲存放冰原生活旧物的箱子里,顾云庭草草略读了书序与前几篇内容,知道书中所记乃是种种灵异志怪的故事,每篇都有孩童出场,想来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给孩子寓教于乐的读物。
顾云庭没有从第一篇开始,而是随意翻到后面。那页所载的故事名为“山鸮姥姥”,讲的是某山某地一姓地主宅中后院的一株老树能发怪声,被视为吉物。
这户地主家中有一个小儿子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尤为是贪吃,小小年纪就因为贪嘴吃到要请大夫。被大夫禁了口的小儿子跑去后院大哭,院中那株老树忽然如人一样开口说话:“莫哭,莫哭,姥姥为你捎膏粱。”
话毕,浓茂的老树书馆便抖落下成堆的糕点,小儿子喜出望外,将糕点悉数带回自己房间,藏起来大快朵颐。小儿子不遵医嘱,病症屡屡复发,很快被娘亲发现偷吃的事情。地主夫人爱子心焦,难免训斥了儿子一顿。
被骂了的小儿子趁无人又跑去后院哭闹,老树再次开口:“莫哭,莫哭,姥姥为你清耳静。”
说完,老树上又抖落下堆成小山的鸡鸭鱼肉,小儿子喜笑颜开,此后日日都去老树下拾捡“姥姥”带来的美食,而这座宅子的夫人却忽地不知所踪,但小儿子却喜于娘亲不在,无人管束自己享受美味。
丢了夫人的地主终于发现异常,带着一群人要砍了后院作怪的老树。小儿子此刻已经吃得珠圆玉润,像一颗球冲进后院抱住老树哭天抹泪,拦着众人不许砍树简直比待亲爹还亲。
老树仿佛知道难逃此劫,同样悲怆万分,颤抖着树冠发出好似人哭的怪声:“莫哭,莫哭,乖孙与姥姥共逍遥去可好?”小儿子哭着答“好”。
小儿子话音刚落,老树的树冠一阵剧烈抖动,从当中冲出一只长着人脸的雪白怪鸮,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它便俯冲下来咬穿了小儿子的脖子,然后叼着浑似肉球大的尸首飞回树冠,桀桀怪叫两声之后扬长而去,从此再没有人见过怪鸮的踪影。
此事喻世人曰:……故事结尾说理的部分被人用毛笔涂黑看不清内容。顾云庭稍作停顿,自己补上了切莫好逸恶劳贪得无厌云云常见的道理。其实故事后半段就已经开始出现乱画的笔道,只不过相较纤细,并不影响阅读。
有人在篇末用笔写下注释,其字纤纤而清隽:“甚糟,小朵听完哭闹不止,连骂山鸮姥姥为‘坏蛋’,比平日更多食三粒糖。”
顾云庭指腹抚过那行字迹,心中涌出几分惋惜。这本书竟是贺兰越母亲幼时读的。
他目光掠向在床上躺得规规矩矩的贺兰越。少年呼吸平稳,却并无入睡的迹象。于是顾云庭又向后翻开一页。
这话本大抵专是为幼童启蒙所用,其中寓言多少有几分幼稚,好在讲述之人的声音很好听,沉缓清润,又刻意放慢了速度,字字句句若大珠小珠轻落玉盘,玲琅悦耳,听得人平心静气。
贺兰越静静闭着眼睛。有人将他当作小孩,守在他床头为他念故事哄他睡觉这种事,于他而言,实在十分……怪异。
他被灵冲收养时太小,在父母身边的记忆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而灵冲,又从未与他亲近——即便在初见之时。
人关于幼年的记忆往往模糊不清,但第一次与灵冲见面的情景,贺兰越却记得分外清晰,因为那段简短的回忆渗进了血.腥。
他已经记不清被母亲带出地底又与母亲失散之后,是如何被一群冰匪捉住。
他也不知道这群匪徒的目的地何在,只记得自己在尖声的嘲笑与皮鞭的恐吓下跌跌撞撞地跟着队伍行进。
直到某天霜寒的剑光从天而降。
队伍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在混乱中躲到了翻倒的车板下,外面兵刃血肉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交织成连绵不断的杀戮乐曲。
一具残躯飞到了车板底下,他抱着腿小心翼翼地又向里面缩了几寸。
哀嚎声逐渐变小,变成痛苦的呻.吟,低沉压抑。渐渐的,呻吟声也一个一个静灭,死寂开始环绕。周围尸体流出血液,汇成一滩血泊,渗进沙粒状的冰土中流进车板下,蔓延到躲藏的孩子脚边。
孩子舔了舔嘴唇。
他很饿。他一直很饿。这群人每天只掰一点干粮,然后像喂狗一样丢给他。
残存着灵力的新鲜躯体是那么诱人,被鲜血与杀戮吸引,是他血脉里的本能,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
饥饿的孩子匍匐下身体,向着鲜血流来的方向爬出一步。
下一刻,他头顶的遮罩被人掀飞。
一双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是一双霜白的长靴,踩在狼藉的血污里,却纤尘不染,明新白洁。
他没来得及抬头,一股凛人的寒气便逼近了他颈后——然后,他被挑了起来。
孩子挂在银白长剑的剑尖上,被提到了与灵剑主人面容齐平的高度。他看见了行凶者的眼睛,同时看到了倒映在对方瞳孔中的自己——
黑鳞从孩子双耳下生出,密密实实覆盖满两颊与细幼的脖颈,稚童圆睁的目中,瞳孔已经变成蛇类般窄长的裂孔。他表情懵懵懂懂,双掌却浸染血色。
他与挑起自己的人对视,看见了对方眼中一闪即过的憎恶。对方喉头微微滚动,但这个动作和方才的憎恶一样,转瞬即逝。后来的贺兰越知道了人情事理,终于明白了灵冲当时反应的含义——那是人想要呕吐却又强行忍耐下去的动作。
灵冲用若虚挑着他问话:“你,是贺兰越?”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股期待,于是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灵冲将他放下来,对他说:“我叫灵冲,是你母亲让我来找你……”
说完这句话的灵冲忽然沉默,冰冷的眸子里涌上莫大的悲色。他忽地捂住整张脸,身体晃了一下,又很快平复,继续说道:“她将你托付给了我。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明白了吗?”
四岁的孩子愣住了。托付,托付是什么意思?阿娘呢?为什么不是阿娘来找他?
他满心疑惑,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又点了点头。
他想问面前这个人母亲在哪里,但灵冲看见他点头之后便迈开步子,木然地向前走去。孩子看了看周围横七竖八的尸骸,又看看前方毫无回头迹象的背影,只能踉踉跄跄赶忙跟上。
灵冲的步子很大,小贺兰越跟得十分艰难,他想要牵灵冲的袖角,但雪白的衣袖总从眼前飞走。他仰起脸来去问:“我可以喊你叔叔吗……?”
但问题如同泥牛入海,眼前的袖角又一次从指尖飞走,走在前面的灵冲仿佛是干枯的深池,徒留下万丈的空寂,所有卷入其中的一切连回声都无法激起。于是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也变得沉默。
直到孩子体力不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灵冲才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沉默了很久,终于弯下身,却没有抱小贺兰越,而是把他提了起来。又在小贺兰越饿得开始胃疼之前,取出一些吃食喂他。
这样的照料十分简单,但比在冰匪手中幸福太多,他们二人很快来到了冰原边缘。
不知其中缘由,灵冲加入了道云宗。道云宗找来一位普通妇人照顾他的起居,他成为了灵冲的弟子,而灵冲只在教导他时与他交流。
之后,贺兰越真是庆幸灵冲没有亲自照料他。
因为,他生而有罪——这就是灵冲教给他的。
他身上流着来自父亲的肮脏的魔血,所以他有罪。他必须循规蹈矩,他必须日夜自省,必须时刻警惕,才能抵消生来的罪孽。他顽皮,他张扬,他愤怒,他辩驳,他放肆地大笑,都是他“魔性难消”。他若不能戒愈魔性,便是辜负了母亲将他带出地底的一片苦心。他若不肯乖乖听话,便是让母亲白白死去。
他的存在即错。
从说教到训斥再到挨戒尺关禁闭,灵冲越管教他,他心中的愤怒便越炽烈难熄。
回忆飘得太远拱起了火气,贺兰越无声睁开眼睛。
他看见“灵冲”坐在他床边,娓娓为他念着故事。
月光透过窗柩照进半窗,冷白的月色哀哀凉凉,只有案几上点着的一豆灯火,在满室凄清中撑出一片温暖角落。灯火之下,他师尊闲静地坐着,修长的指间捧着一卷书。
他低着眼睛,睫毛在鼻侧投下一片阴影,半晌不见眨动。乍看之下,仿佛与从前一般无二。灵台波静、玉山不动,何似俗世庙宇中供奉的神像,就那样高坐在上,无悲无喜、无心无情地注视着来来往往向他求告的信众。
但他眨了眨眼睛,一种说不清的温柔与专注在眸子下流转起来,木人石心的神像染上三分活气,成了可与人说笑的谪仙。
贺兰越静静看着坐在那里的白衣仙者,似乎想看透那层皮囊,看看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多可笑,这个冒牌货竟觉得摆几幅冷厉的表情,便能学出灵冲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淡嫌恶与不近人情。
又或许,对方从来没有想过认真伪装。
藏在那副皮囊下的本性像是一盏点在密室内的烛火,光芒透过密封的窗扉洒向外界。站在屋外之人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纸观照那盏灯火,蒙受了一点光亮,感受到微末的温暖,听见了屋中隐隐约约的喧嚣与热闹,便觉得那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就能彻底触碰到那抹温暖。
贺兰越望着灯火,向着光的方向凑近了一点。
清润和缓的声音忽然停住,又一篇故事念完了。书页轻轻翻动,贺兰越蓦然回神。
少年的手已经探到床边,一瞬间贺兰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刹时停住。
他眯了眯眼睛,将烛火挡在睫毛之外,默不作声地收回手臂,翻了个身,将那只妄动的手压到枕头之下。
都是无用的东西。他不需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