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的。”沈青凰的语气笃定。
“在这国公府,最大的规矩,是嫡庶尊卑。只要裴晏清还是世子,我还是世子妃,那大义,就在我们这边。”
话虽如此,但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回到静心苑时,沈青凰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悬了起来。
这是她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她将彻底在国公府站稳脚跟,二房三房再不敢轻易造次。
赌输了,她不仅会丢掉中馈大权,更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她忍不住在房中来回踱步,心里想着明日可能发生的状况。
“坐下。”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青凰一惊,回过头,只见裴晏清不知何时已醒了,正靠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沈青凰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裴晏清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在担心明天的宗族会议?”他问。
“……嗯。”沈青凰没有否认。
裴晏清没有多言,只是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有些年头的,边缘已经泛黄的手札,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沈青凰疑惑地接过。
她翻开一页,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处理府中内务的心得与案例。
“这是祖母当年给母亲的笔记,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母亲派人送来的。”裴晏清淡淡地解释道。
“她年轻时,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沈青凰的心,猛地一跳。
她抬起头,看向裴晏清,眼中满是惊讶。
他……这是在帮她?
裴晏清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眼神,只是目光落在手札上。
“对付他们,不能只算经济账。”
“国公府盘根错节,每一笔银子背后,都牵扯着人情和脸面。你若只跟他们算银子,他们有一百种方法跟你扯皮,最后只会落得一地鸡毛,还显得你这个主母小家子气,只认钱。”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
“要算,就得算人心账,和名声账。”
沈青凰咀嚼着这六个字,只觉得豁然开朗,心中那最后一点迷雾,也彻底被吹散了。
是了。
她之前想的,是如何在道理上驳倒他们,如何证明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
可裴晏清提醒了她。
在宗族长辈面前,谁对谁错,有时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谁能赢得人心,谁能维护住国公府那岌岌可危的名声。
她看着手中的手札,又看了看身边这个病弱却智多近妖的男人,心中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
“我明白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将手札合上,放在心口。
“谢谢你。”
第二日,国公府的宗祠,气氛肃穆。
黑漆的牌匾上,敦亲睦族四个大字,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祠堂正厅,国公府的几位族老,以及二爷裴伯崇、三爷裴叔远,都已正襟危坐。
王氏和李氏则站在各自丈夫的身后,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冷笑,等着看沈青凰的好戏。
沈青凰一身素服,缓缓走进祠堂,身后只跟着云珠一人。
她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列祖列宗上了香,然后转身,对着在座的各位长辈,深深地福了一礼。
“请各位叔伯,为侄媳做主。”
她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满座皆惊。
坐在上首的一位白发族老,是裴晏清的族叔公,辈分最高,他捋了捋胡须,沉声问道:“世子妃,有话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青凰直起身,环视一周,脸上不见半分怯懦,只有一片坦然与沉痛。
她将目光放在两位叔父,裴伯崇和裴叔远身上。
“回叔公的话。是侄媳无能。”
“侄媳没法子,让两位叔父将名下掌管的庄子和铺面,这个月的份例银子按时交上来。导致府中库房空虚,难以为继。”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裴伯崇和裴叔远。
两人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们万万没想到,沈青凰竟然敢当着所有族老的面,直接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
“你……你血口喷人!”裴伯崇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沈青凰。
“我们何时说过不交了?只是今年产业艰难,暂时周转不开而已!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是,侄媳不懂。”沈青凰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愧疚。
“侄媳也知道两位叔父是为了国公府的基业着想,所以万万不敢催缴,怕给叔父们添麻烦。只是府中用度实在艰难,侄媳无奈之下,才想出了节俭祈福的下策。想着,既然外头的产业要修缮,那咱们府里,也该同甘共苦才是。”
她说着,从云珠手中接过一本账册,双手呈上。
“这是府中上个月的开支,以及节俭令后,每日的用度。各位叔伯长辈可以过目。”
“侄媳算过,府中用度减半之后,每月省下来的银两,不多不少,正好与两位叔父所说的,那些庄子铺面急需修缮打点的必要开支,大致相抵。”
她的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侄媳此举,并非苛待下人,更非丢国公府的体面。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是在为家族的长远考虑。既然叔父们认为产业根基比上缴例银更重要,那侄媳,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她的话锋一转,清冷的凤眸之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侄媳万万不敢让叔父们为难。既然产业修缮如此重要,那我们大房,便一切从简,绝不催缴一文一毫!”
“只是……”
她哽咽了一下。
“只是府中用度艰难,为了不委屈了夫君每日吊着性命的汤药,便只能……只能先委屈大家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公府的长远计,更是为了世子爷的身体啊!”
“若是列祖列宗有灵,想必也能体谅侄媳的一片苦心吧!”
话音落下,她再次深深地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哪里是在认错?
这分明是在用最柔软的刀子,剐在裴伯崇和裴叔远的脸上!
她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说自己无能,说自己愚钝,可每一个字,都在控诉这两位叔叔,为了自己掌管的产业利益,连嫡亲的、病重在床的长侄的汤药钱,都不顾了!
这是何等的不慈不悌!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担得起?
裴伯崇和裴叔远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五彩纷呈!
他们有苦难言!
他们能说什么?
说庄子铺面其实有钱,是他们故意卡着不给?
那更是坐实了他们觊觎家产、苛待长房的罪名!
王氏和李氏,更是手脚冰凉。
她们本想看沈青凰被族老们训斥,被剥夺管家权的笑话。
却没想到,转眼之间,她们自己,就成了整个宗族的罪人!
“咳!”
族叔公重重地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裴伯崇和裴叔远,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严厉。
“伯崇,叔远。世子妃深明大义,为了家族和睦,宁愿自己背负骂名。你们两个做叔叔的,难道,就真的忍心,看着晏清连汤药都吃不上了吗?!”
“不……不敢!”裴伯崇浑身一颤,连忙躬身道。
“是侄儿糊涂!产业那边……侄儿回去后,立刻让他们想办法!尽快!尽快将份例银子,给世子妃送去!”
宗族会议,以沈青凰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回到静心苑,推开门,便看到裴晏清并未在床上歇着,而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正拿着那本已经泛黄的《家事》手札,一页一页,看得认真。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
“回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嗯。”沈青凰走到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许是心情放松,她的话也多了起来,看着他手中的手札,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太咄咄逼人了?”
在祠堂里,她字字句句,都将二叔三叔往绝路上逼,没有给他们留半分余地。
那样的自己,冷静,狠辣,甚至有些刻薄。
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裴晏清闻言,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手札。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第一次,泛起了明明白白的……欣赏。
“不,你只是拿回了,本该就属于去你的东西。”
他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因胜利而闪烁的光。
“做得很好。”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过多的情绪。
却像是一根羽毛,轻轻的,却又无比准确地,扫过了沈青凰的心尖。
前世,陆寒琛嫌她手段不光彩,沈家人骂她心思恶毒。
从未有人,在她用尽心机,赢得一场胜利之后,对她说一句——
“做得很好。”
沈青凰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的,漏了一拍。
她很快收敛了心神,将那丝异样压下,只当是自己大获全胜后的错觉。
“世子过奖了。”她垂下眼帘,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裴晏清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宗祠会议的雷霆手段,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仅仅过了三日,二房和三房掌管的庄子、铺面,便一改之前哭穷的颓态,派人将拖欠的份例银子,一箱一箱地抬进了静心苑的库房。
那些往日里见了沈青凰爱答不理的管事们,此刻个个都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仿佛之前说“周转不开”的不是他们一般。
沈青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将一箱箱沉甸甸的银子抬进来。
这就是人性。
你软弱可欺,他们便会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扑上来将你撕碎,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你亮出獠牙,让他们知道你会咬人,会让他们流血,他们反倒会摇着尾巴,对你恭恭敬敬。
所谓体面,亲情,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