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林透光，风梳草色齐。清晨的阳光悄悄洒落在地，只是看着，就让人觉着欢喜。
沈长卿趴在床上，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隔着层纱，韩大夫也能看到皮开肉绽。血迹斑斑的纱布被他放在水盆里，他盯着沈长卿，颤抖着探出手，药瓶抖得厉害，沈长卿忍不住轻哼出声。
“大公子。”韩大夫见着沈长卿瘦得就差皮包骨头，又受了这么一档子罪，不禁老泪纵横，“中药伤的身子都还未养好，你又何必去忤逆老爷，受这鞭刑？”
他叹口气，说：“你说老爷也真是的，血浓于水，也下得去这般狠手，他这分明是冲着你的命去的啊！老爷子若是还在，他也不敢如此……”
自从沈长卿目睹薛氏自戕于庙堂，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沈祖父心疼她，便将带在身边的韩大夫给了她，一直尽心尽力的调养。前前后后二十七年，相处久了感情也变得深厚。如今沈长卿祸不单行，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他将手搭在沈长卿的手腕上，摸着她的脉象，勉强笑说：“还好公子幼年学了武，这些年也没忘时常复习，底子尚在。虽伤了一点根基，但也不是调养不好，只是最近，公子不可这般操劳。”
沈长卿面色惨白。
她先前喝了酒尚且没什么感觉，现在酒醒了，浑身都疼得厉害，仿佛躺在了京城来往最多的官道上，被进进出出的马车碾压。
疼痛像无止尽的烈火，灼烧着沈长卿的感官。她轻点头，哑声说：“谢谢韩大夫。季寻，送韩大夫回去吧。”
“是。”韩大夫把药瓶颤颤巍巍地放回药箱，季寻抢先背上，领着他出去了。
沈长卿撑起身，疼痛促使她抿唇。她缓了好一会，才喘着气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缠上绷带。
她下床，换上一身黑色玄袍，腰间挂着一枚暖玉，坐在梳妆台前，伸手往前一推，一枚铜镜翻转过来。
沈长卿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她瞧着铜镜里的自己，瘦骨嶙峋，眉眼沉沉，失了大半生气。她已经许久未见过这样的自己，上一次还是在十九年前。两次，她都是在薛氏面前栽了跟头。
她信守承诺，即便沈长安的鞭子挥到了她面前，她也没有分毫反抗，答应护的沈家，也在一年比一年蒸蒸日上。而如今二十年之期还剩一年，她受的这些苦，使她时刻铭记于心，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沈长安有句话说的没错，她既乘了沈家的荣耀，就必然要还其百年兴荣。可他却忘了，她背上的枷锁镣铐不过一时，他日舍弃孝道，第一个遭殃的，就是让她负重前行，心惊胆战的沈家。
铜镜映出沈长卿深邃明亮的眼睛，她笑起来，刚才的一切顿时化作泡影，攻击性如同隐藏在黑暗处出鞘的利刃，随时会刺向挡在她身前的障碍。
“主子，您要出去？”季寻刚回来，便看见沈长卿穿戴整齐，坐在台前。
“我上任不过一月，告假却已有旁的官员半年请的次数多。弹劾的官员多如牛毛，递到御前的折子都已拦不下来。如今距离陛下给的期限不剩一个时辰，我得前去复命，才显得有诚意，愿意虔心求娶安和公主。”
沈长卿随手一勾，拿出抽屉里的一张红纸，放在红唇轻抿。染上朱红的唇格外鲜艳，配上微微扬起的嘴角更是显得放荡不羁。
她站起身出门，脊背笔挺，愣是叫人看不出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
风吹了一夜依旧未停，炽阳的光没带来一丝暖意，倒是引来了一堆流言蜚语。
“这奸相还真是一刻不得消停，前日刚大办了生辰宴，风光得很，当晚便夜宿迎春楼！那迎春楼是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
“朝廷官员一月也就这么些俸禄，他这般大办特办，谁知道是搜刮了哪里的民脂民膏，苦了哪里的百姓……”
“听说还是个龙阳之好呢！难怪先前那些达官贵人的子弟邀他一同前去，他还义正言辞地拒绝，原来是有这般不雅之好！”
“亏我先前还夸他明月清风，乃当今学子之榜样，要我儿子好好学他。我呸！”
“这人也是不害臊，干了这档子还敢这般招摇过市，不要脸！”
“就是就是。”
“……”
季寻听不得有人说自家主子的不好，他气急，但没有沈长卿的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主子，你真的就这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其余官员恨不得往自己脸上贴满金子，主子倒好，任由他们造谣。”
“自我助陛下登基，这种流言蜚语还少吗？它们如野草般烧不尽砍不断。你在乎真相，可那群百姓哪管你真真假假，觉得有趣便人云亦云。我早就不在乎这点虚名了。”沈长卿靠在马车里，冷淡的声音清晰地传出去。
马车驶过最热闹时段的前门大街。周身热闹非凡，沈长卿独坐其间，任凭外界如何纷纷扰扰，都不为所动。
***
宫闱深深，困住了不知道多少人。通往太和殿的廊道又深又长，沈长卿跟在小单公公后面，薄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公公，陛下今日可有生气？”
小单公公没回头，嗓子正好卡在变音期，沙哑难听：“陛下如今正等着沈大人，再晚一些，便今时不同往日了。”
“多谢公公。”
“陛下，沈大人到了。”小单公公敲门，带着沈长卿进去。
白日的太和殿点了熏香，沈长卿闻不惯，微微蹙着眉。她跪在地上，屏风隔断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云方合批奏折的身影。
“想好了？”云方合翻着奏折，狼毫点着朱砂批红。
“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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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卿不卑不亢，“安和公主贤良淑德，有勇有谋，臣愿意求娶安和公主。”
“今日李明泽上书，说你目无章法，顶撞尊长，甚至干出荒淫无度之事，满京城皆知，德不配位。”云方合放下狼毫，将奏折放到已经批阅的那一堆里，又拿起一本。“你如何作想？”
沈长卿伏下身，想到李明泽那谄媚的嘴脸，眸光沉沉：“近日真真假假的事太多，李尚书年事已高，将坊间人云亦云的一面之词信以为真也不足为过。”
“既如此，你也当干出点业绩，堵住这些达官贵人的嘴。”
云方合起身，绕过屏风走到沈长卿面前，垂眼看着她：“否则，你凭什么坐上这个位置？朕的颜面该往哪儿放？”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让陛下失望。”
“如此，便走吧。”
沈长卿才走出太和殿，云方合就从书案的一堆奏折中抽出早已写好的诏书，盖上玉玺，命候在一旁的薛公公道：“薛公公，这诏书，给沈家送过去。”
“是，老奴这就去。”薛公公接过诏书，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云方合又坐回榻上，她揉着眉心，愁绪久久不散。
“母皇！”云南玥蹁跹的身影出现在太和殿，她依偎在云方合身边，“玥儿方才碰见薛公公步履匆匆地走了，母皇是下圣旨了吗？”
云南玥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云方合，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哪怕她知晓沈长卿是个女子，她嫁过去该有的麻烦一个也不会有，但她还是不愿意就这般牺牲自己婚事。
她在期待云方合的反悔。
可惜并没有，云方合短短一句话就让她这还未发芽的想法直接扼杀：“嗯，我们早就说好了，不是吗？”
“可是……”云南玥犹豫着。
“没有什么可是，”云方合怜爱地看着她，手拂过她鬓角的发，“北方的战事近来大捷，景阳侯已经功高盖主。即便留谢宜苏在京城，也是一大隐患。”
“可这终究是能解决的。”
云方合看着云南玥尚有些懵懂的眼睛：“玥儿，母皇和帝师教你的，不仅仅是权术，还有制衡。旧朝新臣已经不稳，沈长卿是其中关窍，拿捏了她，我们才没有后顾之忧，知道吗？”
“我知道了，母皇。”云南玥半垂下眼，靠在云方合的怀里。
阳光洒落在云南玥的身上，照得她身上暖暖的。云方合抚着她的发，垂眸宽慰着。
“玥儿，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欲夺其权、先予其名；欲得其心，先施其惠。适当的给予，是为了更好的获取，此乃权衡之术。欲速则不达，谋权之道贵在沉稳，一步一步夯实根基，方能稳步登顶。母皇知道这件事是委屈了你。只要此间事了，只要玥儿喜欢哪个郎儿，母皇都为你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