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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祠堂下

作者:故山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色渐暗,乌云压顶。狂风呼啸卷起最后一点残叶,消失在沈长卿的视野。


    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季寻站在门口。他眼里瞧得清楚,自家主子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阴沉着脸,来汇报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她的脸色吓到,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主子,彩云招了,但她要求见您当面说。”他推开门,站到沈长卿面前才发现手背上沾染的血迹,抬头看了她一眼,悄悄抹在衣服上。


    “走吧。”


    火顺着信纸舔舐而上,一寸一寸化为灰烬。火光渐奄,映射着沈长卿幽暗不明的眸,他松开手,在余纸落下之际转身出门。


    地牢阴湿,只有烛火在幽幽地亮着。沈长卿径直走到走廊尽头,拐进一间审讯室。


    “主子。”正在审讯的人全都停下来,彩云浑身都滴着水,她喘着气,眯起眼睛,努力透过水雾和模糊的视野去辨认来人的身影,“你,来了……”


    “听人说,你要见本相?”


    沈长卿随意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双腿自然地交叉,只是看着彩云就给她带来不小的压迫感。


    “大公子应当都已知晓事情始末,我叫大公子来,是奉老爷之命。”彩云浑身都是血迹,她唇色苍白,说话断断续续的。


    “咳咳咳……”她用力地咳,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移位,““夫人和老爷说过,如若有朝一日,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便要我告诉大公子。只要大公子死了心,就能更好为沈家效力。”


    沈长卿轻敲扶手的手一顿,她垂下眼沉默着。彩云看不清沈长卿的神色,却能料到她之后的反应,兀自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沈长卿眉头紧促。


    “我笑公子愚昧,被亲情作茧自缚,蒙在鼓里瞧不清楚。”彩云笑着,她终于睁开眼,死死盯着沈长卿的眼睛,“十九年前,夫人于祠堂前自戕,不是她爱老爷胜过公子,为了沈家兴旺才逼你扮作男子为沈家卖命,而是这根本就是个局!一个为公子你而设的局!”


    “她根本就不爱你,老爷也从未将你看在眼里,对你好也只是为了更好的让你心甘情愿地套上枷锁。二十年之期就快到了,眼看这条枷锁已经套不住你……”


    彩云的瞳孔渐渐灰败,说话也越来越费劲,她看着沈长卿,嘴唇微微翕动还想说些什么,最后无力地垂下头,没了声息。


    站在彩云身边的男人把手伸向她的颈侧:“主子,断气了。”


    沈长卿怔怔地看着已经死去的彩云,拳头紧握。


    她守着这条禁锢住她的枷锁十九年,抛头露面、虚与委蛇、坏事做尽,日日心惊胆战,被皇帝捏着一条烂命,最后才发现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不愿相信这样血淋淋的真相。


    她要找沈长安问个明白。


    沈长卿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感受,胸腔里心如擂鼓,她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出地牢,迈入夜色里。


    风扬起她细碎的头发,她越走越快,最后上了马车,沿着主道,一路疾驰赶去沈府。


    对过往的不甘、欺骗、委屈就像是一把火,随着马蹄高扬,在她心里越烧越旺。


    直到黑夜一点点吞噬她单薄的身影。


    _


    “吁——”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季寻还没回过神,马车里的沈长卿已经消失不见。他快步往里走去,看见了被沈长源缠住的沈长卿。


    “大哥昨夜怎么不在府里,我都还未祝大哥生辰快乐,给大哥生辰礼。”沈长源抱住沈长卿的腿,撅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沈长卿现在一心只想着快点见到沈长安,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让自己不在沈长源面前发脾气,心平气和地对姚清河说:“麻烦母亲带源儿回去,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


    “好,好。”沈长卿的脸色不虞,姚清河点点头,不知不觉间失了仪态,“源儿乖,大哥今晚有要事要和爹爹商量,我们不要打扰大哥。”


    沈长源被拉离了沈长卿的视野。


    天际忽现白光,照在沈长卿锐利的五官上,紧接着是隆隆的雷声,狂风卷起她未束起的长发,蒙上她的眼睛。


    等沈长卿再看清眼前的景象,沈长安就站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无声对峙着。


    “你哪来这么多钱,你这是要害了沈家吗?!”沈长安双手背负,目光沉沉地看着沈长卿,率先开了口。


    “父亲,”沈长卿嗤笑一声,一步步走到沈长安的面前,视线紧紧锁在他的瞳孔,“你以为新皇登基,为何要清空户部,偏偏又指派你担任户部侍郎?要没有我,那些亏空的银钱算在谁头上?”


    沈长安的瞳孔骤缩。


    “只要我死了心,就能更好的为沈家效力。这句话是你说的吧,父亲。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吗?”


    雷声轰隆中,暴雨如约而至。雨珠沿着屋檐连成珠帘,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这世界的轮廓。


    沈长卿看着沈长安苍老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隐瞒与不忍。“你抓走了彩云,不是早就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可随着沈长安的话音落下,她眼底最后一点期待也破碎零落,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对沈长安彻底失望了。


    “不过父亲还真是好手段,能让跟了我这么多年的婢女临阵倒戈。”黑暗重新吞没了沈长卿的身形,她的眸光还算的上平静,“祖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自以为是无可救药的蠢货!连同李明泽一同对我下药,就妄图重新拿捏我……”


    “孽子!谁教你这般同父亲讲话,没脸没皮的家伙!”


    啪!


    沈长卿只觉得眼前一花,脸颊便似烈火灼烧般,火辣辣地疼。她身形一晃,在季寻的搀扶下硬生生稳住,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面前面目狰狞的沈长安。


    “我说的难道有错?”沈长卿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原本温和的眸子中满是愤怒与仇恨。


    月色凉如水,照亮沈长卿脸颊上的红肿与愤怒的神情。她咬着牙,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声量抖得拔高:“我说的就是没错!”


    “你也不用你那灌了水的脑子好好想想!连江元意都被我一把火送下诏狱,躲在他身后的李明泽能是个什么好种!何况把公主招进府里,岂不是正遂了陛下的意!”


    沈长卿红了眼,胸膛上下起伏着。她和沈长安两人四目相对,都从中看到了对方眼中燃烧着的熊熊怒火。


    “无论陛下有何深意,只要陛下下了旨意,你就当好好顺从,迎娶安和公主!”


    “无论如何,”沈长卿瞪着眼,一字一句道,“我是不会娶她的。”


    “放肆!这旨意岂是你说不就不的!”


    沈长安气急。


    沈长卿左右身侧募得贴近两个仆从,如临大敌一般紧紧箍着她的手臂,挤掉了季寻的位子,生怕她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府中气氛凝重,来往的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可府上越是严阵以待,沈长卿越是抑制不住地想笑。


    她任由仆从们带她绕过一重重竹海松涛,走到一处古朴的大门前。


    沈长卿抬头望去,大门缓缓打开,一块硕大的匾额悬挂堂内,刻着几个笔力穹劲的烫金大字“沈氏宗祠”。匾额下方,整齐排列着满墙牌位,每座牌位旁都燃着一盏长明灯,两旁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沈氏先祖的光辉功绩,一派庄严肃穆。


    沈长卿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进来,跪下。”沈长安站在供奉的桌前,语气森然。


    沈长卿无视他的话走进去。她没看到母亲薛氏的牌位,想来也是如以往一般,认为女子德不配位,牌不受供,不由轻笑一声。


    沈长安手指轻动,赵静杰就带着人压住沈长卿,不由分说让她跪倒在地。


    “放开我!”沈长卿努力反抗。


    明明是仰视的姿态,却瞧不出丝毫的怯意。


    沈长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她的眼神凶狠,锐利,终于脱掉了先前的伪装,露出了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扮演中积怨已久的仇恨。


    旧的枷锁困不住她,新的锁链也被咬断。


    沈家若想要继续兴旺下去,就要剪断她锋利的爪牙,否则等她彻底挣脱,便是沈家覆灭之时。


    沈长安转过身,对着满墙先祖牌位深深作揖。


    “沈氏宗亲在上,今有不孝子孙沈长卿,目无尊长,顶撞宗亲,屡教不改。特请家法,愿祖宗在上,念其过往功勋,助沈家昌盛,保其改过自新,以正其道。”


    沈长安直起身,从赵静杰手中接过两指粗的藤条,不带丝毫犹豫,猛得抽向沈长卿的后背!


    “唔。”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沈长卿睁开眼,看见了挡在她身前的季寻。


    “主子别怕。”


    “季寻,你让开,这是命令。”沈长卿依旧跪着,她大声喊到,“你要打便打,何必这般冠冕堂皇!今日我受了这刑,成全这孝道,二十年之期一到,我们便再无瓜葛,谁也不能再将我困在这里!”


    沈长卿的话他必须听,季寻犹豫片刻,还是让开了。


    藤条募得抽下,没有分毫喘息的机会。


    第一下,藤条狠狠抽打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她咬紧牙关,垂在身旁的手攥紧衣角,才勉强将疼痛吞进喉咙。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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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下,她痛得将手骤然松开,又死死握住。指尖深深嵌进掌心,还未好全的伤口再次裂开,流出丝丝鲜血。


    第三下,痛感再次蔓延全身,前额后背不可遏制地渗出汗来。她的四肢都在发抖,却仍旧死死地挺直背。


    第四下,第五下。


    血腥味慢慢弥散开来,沈长卿听着雨声,眼前一片朦胧。她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冰冷的石砖带给她片刻清明,她撑起身,不愿在此示弱。


    第六下,第七下,第八下。


    鞭鞭见血,处处到肉。


    沈长卿的思绪在这一声声鞭打声中逐渐恍惚,沉沉浮浮间,无数个画面在脑海中迅速飞离,血腥味慢慢弥散开来,沈长卿听着雨声,眼前一片朦胧。最终定格在十九年前的那个雨夜。


    她站在这个祠堂,同样是这个位置,只是那时的她尚且不明白,一向疼爱她的母亲会拿刀相向,以死强迫她假扮男子,更是不惜血溅高堂,也要逼她签下这二十年之约。


    恍惚间,小刀哐啷作响,薛氏也倒在地上,失了光亮的眸子对着她。隔着十九年的光阴,沈长卿眨眨眼,突然清醒过来,她呆呆地看着砖缝里的暗淡的血迹,恍若隔世。


    身后的鞭打终于停下。“咳咳咳……”淋了雨又受罚让沈长卿忍不住咳嗽,她蜷缩起来,哑声道,“虎毒尚不食子。原先我以为,母亲是爱我的。哪怕她爱父亲胜过我,我也依旧觉得她是爱我的。可如今看来,恩情是假的,爱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原都是一场骗局。”


    “你们都骗了我。”


    沈长卿后背的鲜红刺痛了沈长安的眼,他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既戴其冠,必承其重。你既乘了沈家的荣耀,就必然要还其百年兴荣!这是你该受的!”


    “何况,这就是你的命。”


    沈长安将藤条交给赵静杰,离开前冷静地吩咐众人,让她好好在祖宗面前认错,什么时候答应了和公主成亲,什么时候再送她回去。


    最后到底还是不忍心,将季寻留了下来替她涂上伤药。


    祠堂的大门缓缓关上。


    “主子,我扶你起来。”疼痛模糊了沈长卿的感知,她任由季寻打来清水,替她伤药包扎,最后被其余仆从独留在祠堂里。


    这是我的命吗?


    祠堂的石砖被擦的铮光发亮,沈长卿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上烛火摇曳的倒影,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沈长安刚才说的话。


    风吹开窗户,雨丝飘进祠堂。沈长卿缓缓抬起头,一整面墙的牌位层层摆下,她竟一时望不到头。那些陌生的人名,累积的功勋就像是座大山,将她狠狠压倒在地,要她屈服,要她听话,要她舍弃她的自由。


    可那时她明明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即便有所名声,也不过是个需要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可为什么双亲都要骗她?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骂她自持清高,装模作样?为什么她要过得如此不堪?


    一声声质问掷地有声,沈长卿再也忍不住,在这无人的雨夜里失声痛哭。


    眼泪一滴滴砸在地面上,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她哭了许久,最后狼狈的抬起头,沉默许久,终于冷静下来。


    满屋的长明灯势同鬼火,她踉跄地站起身,走到大门前。“季寻,替我把先前那壶陈酿拿来。”


    隔着门,季寻看不到沈长卿现在的状况,只能听见她沙哑的嗓音,在门后弱弱地传来。


    他捏紧拳,自我厌弃来势汹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好。”


    屋外的雨愈发肆虐,沈长卿靠在桌角,等着那只带有水汽的手握着酒壶出现在她面前。


    “主子,酒来了。但你受了伤,不该喝酒。”


    一只手出现在沈长卿面前,她握住酒壶,将人赶出去后,草草地喝了两口。酒香醇厚,后劲也大,她踉跄起身,站在牌位前一字一句地读过去。


    碎身糜躯,以报君恩。


    光前裕后,振家声于今日;继往开来,垂世泽于千秋。


    水光朦胧间,沈长卿站在几代沈家人的牌位前,突然读懂了这些字的意义。


    这不是历代祖先的功风伟绩,而是用笔墨和血肉厮杀出来的权力和地位。


    她不想再被他人蒙骗。


    不想再受人制约却无能为力。


    不想在一厢情愿里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


    她想,她也该为自己逆天改命。


    为自由,争个前程。


    长明灯在风中摇曳,沈长卿在空荡的祠堂枯坐一夜。


    天亮了,她将剩下的酒横倒在地上,缓缓走到大门前,声音虚弱而坚定。


    “告诉父亲,这婚事,我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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