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会提案初审,全民票选的提案被推上讨论的高台。
九十五岁的古秀梅,脊背挺拔,她坐在一群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中间,像一位暮年老矣的母亲,又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女将军。她的同伴走上台去对提案进行解释和宣讲,而古秀梅坐在议会席里像一枚定海神针。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她内心却早已松动。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却失去了坚如磐石的信心。从资源危机引发头发危机,国家提出荒诞滑稽的剃头活动,而民众们竟然毫不反抗的顺从时,年迈的古秀梅,彻底意识到这群民众的愚昧。而她清晰地预知到自己已经支撑不到那个光明的时代。她毕生所追求的信念,最终也只是一个信念。
议会演说台上,年轻的同伴慷慨激昂地陈述着。坐在下面的谷秀梅,脑海中却分神想起了我曾经写给她的一首诗。在我过往写给她的九千九百多首诗歌里,这曾经是她极不喜欢的一首。她觉得既没有韵律,又过于刻意。而如今她却再次想起它。
不合法的
——禁书《百年孤独》观后
他
没有枪
没有土地
没有愤怒的权利
没有宗教
没有理想
没有抗议和要求
没有摇滚
更没自由的诗
他除了有一张「选举票」
还在老大哥手里
此外一无所有
因为,章程上写着:
这是不合法的
随着提案的宣讲结束,反对的声音汹涌而至。
「权利归还人民,多么可笑的想法。你们这群提案者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政治,所以怕是并不知道一个高位者的决策是有多么的复杂和艰难。你可曾设想过,当把一个国家的权利下放给一群无知的民众时,这个国家的走向和结局会是怎样的?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要坐在这里举行这样的商讨会,提出有关于各行各业的提案,并对这些提案进行决议,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们是在为这个国家、为这些民众而负责。全民票选,那我请问在你的全民票选当中,那些傻子、弱智、精神病患者、无民事责任能力的人,他们的选票你给还是不给?如果给了,他们手中选票的安全性,如何进行保障?我并非歧视,可一些无知的低能儿,他甚至连钱币的面值都认不清楚,你如何让他知道这张选票的分量和意义。」
反对者当中也是有不同的声音的。
「路边的野花野草,如果它不够美丽、没有价值,你是不会去理睬它的。可是当一味有用的中草药或者盛放的牡丹花摆在面前时,难保不会有人想要去夺取。你们的理念实在过于理想化。当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民众手中握上了你所分给他的那被无限瓜分的权力之后,你能保证不会进一步加剧他们变成被压榨和剥削的对象吗?而在座的各位,你们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那个可憎的压榨者吗?当你心中有了一个提案,需要获得足够多的支持,到时除合法的途径以外,灰色的途径必然会应运而生。金钱交换、权色引诱,甚至暴力胁迫。并非人人都有抵住诱惑的定力和反抗暴力的勇气。如果他正身患重病,急需拿钱买药呢;如果他的妻儿正在家嗷嗷待哺,他是心甘情愿把这张选票的权力让渡给别人呢?」
「我知道你们必然会反驳,但我仍然不得不提出怀疑,你们提出这道提案,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将权力还给人民吗?这当中未夹杂半点私心?或许是为了完成一个惊世骇俗的壮举、是渴望名留青史的野心,又或许暗自做着跨越阶级的美梦。要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如果生在人类历史的其它时刻,怕是要被定义为煽动民心的异徒,给推上绞刑架了。」
「你污蔑!我们绝没有这样的私心。我们的提案是基于过往亲身、亲眼、亲耳经历的苦境才被提出的。你们口中所说的后果,皆只是凭空的假设和猜测。现在所能翻出的全民选举的例子也已经要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前,那时的混乱是基于当时的时代背景。如今的民众已经不似过往,你们口中的愚蠢与无知之徒,也不过是你们自以为是的傲慢和趾高气昂的蔑视。你们这些所谓的政仕家族,已经几百年没有睁开眼看过普通人的坚韧与智慧了。你们讲权力下放给他们或许会引致这个国家走向灭亡。那么我请问,这个国家掌握在你们这些极少数人手里,又有在慢慢变好吗?你前面所提到的金钱交易、权色引诱、暴力压迫的丑闻,在你们的领导下难道还少吗?难道非得让这个国家在你们的手里腐烂发臭,才想着去变革吗?是啊,我们推行全民票选,的确是有自己的私心,可在座诸位难道你们就不想吗?不想人类文明恒久地绵延下去、千秋万载生生不息。千古之后,你是想自己被后人钉在那耻辱柱上,还是被刻进纪念碑里?」
体系之内的信息是有其铜墙铁壁的,许多体系之外的普通人总以为在这铜墙之内的,皆是些口蜜腹剑的博弈高手,有着滔天的权力和波云诡谲的心思,弹指间便可翻云覆雨。一如官场小说里的赢家,或者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抑或修仙小说里的天选之子。
普通人不能跨越阶级,一是受限于自身的认知,二是内心对官商阶级的极度神化。殊不知,这群被权力高高架起的、西装革履的上等人,坐进议会的五角大厅时,彼此之间的争辩,比那菜市场门外泼妇吵架,高明不了多少。
议会的争吵还在继续。
「将权力释放给人民,难道就一定会被写进纪念碑吗?如若人民将这个国家葬送,那我们岂不就成了千古罪人?方才讲我们所说的皆是猜测与假设,那请问此时此刻你们所讲的又是什么呢?难道不是另一个天方夜谭吗?你说当今政府作为不正,那请问如今的国家是否有饿殍遍野、人民是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过往几千年的历史当中,人类曾无数次陷入饥饿和天灾的危机。可当今政府却始终没有让自己的人民沦落至此。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们体制的正确性吗?归根到底,你们那为一己私利而美化出来的平等世界,不过是一个海市蜃楼的泡影。这世界的资源有限,是客观事实。而如果真的讲究绝对平等,辛勤劳作者和偷奸耍滑者获得相同的权利,有了权利之后,你当那群偷奸耍滑者会如何做呢?你认为当政者极少数人掌握着极多的资源是不平等的,可是谁又能体谅,政治家每日殚精竭虑为这个国家忧思的辛苦呢,这个位置如果真的人人都能坐,那过去几千年,聪明如我们的先辈,不早就实现了吗?还轮得到你们这群道貌岸然之徒。」
「历史上,我们的先辈从未停止过谋求一条实现全人类平等的道路。而我们如今所做就是在延续这条道路。地球是全人类的地球,国家也是全人民的国家。国家不该成为极少数人满足私欲的工具,更不该被据为己有、分而残食。」
众多议案争吵持续了半月。这群议员们如同勤恳的打工人,每日清晨梳妆整发,六七点从家中出发,八点准时到达议会大厅,落座便开始吵。中午准点暂停吃饭,下午继续。直到五点钟时间一到,和和气气地下班,上一秒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每当分针与时针重合那刻,彼此瞬间气也消了,脸色也平和了,甚至手挽着手走出议会厅去。厅外偶然路过的人们,数千年来都被这种和颜悦色的表象所欺骗。
古秀梅又病倒了。
只不过这次生病是她用以逃避议会而撒的谎。九十多岁的古秀梅,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中年时的圆滑和激烈,她仿佛恍然间回到了扎着两条小麻花辫,穿着蓝白裙子,坐在教室的窗边,因为一朵云而走神的年纪。她的耳朵里听到,爱贪学生小便宜的数学老师卖弄地背起圆周率的一百位,却从第二十三位起就错得离谱。小小的古秀梅听出了老师的错误,却在看云和纠错之间,选择了默不作声地继续看云朵。就如同今天,古秀梅选择了撒谎生病,中途退出了议会。
这似乎与我最初看到的她的命运有出入,但我并不能十分肯定。从前我对自己的记忆是极富有信心的,如今我也九十多岁了,这是我第一次活到如此年长的年纪,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伴随人类老去,身体随之而来的老化腐朽。我的耳朵开始变得浑浊,眼睛也昏花模糊,牙齿陆续松动、掉落,如今只剩下两颗后牙和三颗门牙,勉强能吃一些馒头和青菜之类的食物,像肉类和水果这样有营养的东西,是万万吃不得了。
议会正吵得热烈的第十天。古秀梅忽然说想吃鲜肉的小馄饨,于是我时隔许久穿上陈旧的皮鞋和外套,拄着拐杖,一步两步慢慢地往街角的杂货店走去。这栋曾经见证了庄嫂卖烤红薯、独眼张和兰雪开理发店、管红军和玫瑰办交谊舞厅的小楼,如今被一个短发利落、戴着银丝眼镜的年轻人接管。
葬礼过后的玫瑰急速衰老,半个月后,在安化医院的普通病房里撒手人寰。她的死亡是缓慢而悠长的,日落时分,她深深凹陷的脸颊里兜满金色的余晖,浑浊的眼球里,目光已经涣散,病房里只剩她一人,空白的墙壁和房间,与曾经的铁皮房子大相径庭。她既没有怀念自己最充满活力的时刻,也没有再次陷入到对两任丈夫的愧疚里,她回到了年轻时唯一一次怀孕的晚秋,红房子的窄巷里,落叶纷纷,参与工作不久的她有诸多不适应,她感到对自己来自内心和身体的双重厌恶,年长的春樱带着爽朗笑声出现,手里拎着鲜熬的鸡汤,她作为同一工作系统下却从未打过照面的前辈,温情地拉过玫瑰稚嫩的手:「不害怕,就当是感冒了一场。」
这是玫瑰一生中最接近母亲的时刻。
曾经因为庄念秋而和玫瑰熟悉的南山,主动承担起为她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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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的事宜,于是阴差阳错的,小莲和玫瑰这对至死都没能相认的亲生母女,竟也彼此陪伴了一程。
杂货店的年轻老板看起来朝气蓬勃,热情洋溢。我进门向他表明自己的意图,他干脆且麻利地将馄饨皮、馅料、汤料,分装准备好,并走出柜台笑盈盈地送进我手里。
「林师傅,您拿好。」
「你认得我?」
「您家门前有一棵硕大的海棠树。好看得很,大家都知道。」
「海棠树?」我喃喃着,回想起龙七回来的这许多年,我好像一直低头忙于照料他的吃喝起居。他身体沉重,几乎嵌进床里。我也被其束缚着,极少出门。就连家门口的那棵海棠树,分明赫然立在眼前,我却丝毫未觉察到她的长大与变化。
这个青年凭一句简单的言语将我拉回人间,拉回到这片结结实实的、生养了我千万遍的土地上。
而当我拎着馄饨料返回家中时,远远瞧见古秀梅正坐在那棵参天的海棠树下,犹如花冠加封。她怀里抱着一只黄毛的小狗,正酣然睡得香甜。
「谁家送来的这小家伙?」
「你这老头,当真是老眼昏花,自己亲孙子都认不得了。」
「七崽儿?」我心中欢喜多于惊愕,「也好,总归是自由了些,来,换我抱吧,别把你腿压麻了。」
我抱着龙七,坐在海棠树下,阳光微醺。
身后的老房子里,古秀梅坐在厨房捏馄饨,阳光太过刺眼,竟晃得她有些眼花了。一刻多钟,几十颗白白嫩嫩的小馄饨就整齐躺好,只等待炉灶水开,哗啦啦下锅。
「呼噜……呼噜……」
铁锅像打鼾的壮汉一般,沸腾翻滚起来。
古秀梅不紧不慢地下馄饨,这边煮着,另一边从橱柜里挑出三只红边瓷碗,碗底清水一冲洗,放紫菜、虾皮、味精、榨菜芯、一小抹猪油,馄饨恰好浮出水面,古秀梅先浅浅勾半勺热汤,送进碗里将猪油紫菜冲开,然后将大汤勺往铁锅里一转一舀,十几颗小馄饨就被拎出热水,趁热倒进碗里,撒一把嫩绿小葱花,香气瞬间翻出窗户,钻进我的鼻子里来。
「七崽儿,醒醒,咱爷俩回家吃饭去喽~」
龙七用黄色的小爪子,拨弄了两下眼睛,伸出舌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开始舔我手心。
饭桌前,电视机里正在播报议会最近的商讨情况,头版是关于倡导制定文艺人员最低学历要求的提案。
小黄狗龙七坐在饭桌上,埋头苦吃,四条腿间的小肚子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古秀梅从自己碗中舀出两颗,送进他的碗里,又爱怜地抚摸起他毛茸茸的脑袋来。
我眼睛忽然亮起来:「我有一妙计,七崽儿这般的猫猫狗狗平日总会换毛,咱们可以多养几只,将他们退下来的毛发收集起来,做成假发,甚至还可以制作衣服,如此资源危机不就可以缓解了,还可以大赚一笔。」
古秀梅和龙七不约而同望向我,随即相视一笑。「瞧,你的好爷爷这是要将你当做摇钱树呢。」
「汪汪汪……」龙七奶声奶气地佯装表达着不满。
我也夹着嗓子和他对叫,「汪汪汪……」
古秀梅被逗得咯咯直笑。
这是这间老房子里许久未见的温情时刻。
在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时代,个体纷纷被赋予伟大的使命,人们忙着纵欲、忙着发展、忙着活命,却忘了来这世上,是为了感受阳光、爱和四季烟火。城市里,甚至看不到一棵树,没有花草树木为坐标,春夏秋冬在这里荡然无存,人们守着毫无生机的数字,计算活过的每一天,去年和明天没区别,二十岁和三十岁没区别,活着和死了也没区别。看似鲜活的,已经枯萎了。
洗澡间里,何曼珠又绞下了一块灰斑,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滚下,她面无表情。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教堂婚礼金色的小米地里,形如枯槁的庄念秋,在众人沉迷喜悦之时,她曾与濒死的庄念秋有过一瞬的目光交接,而那个眼神,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梦魇,并非源自忏悔和愧疚,而是恐惧。
自认一生光鲜亮丽的何曼珠,是绝不允许自己变成那癞蛤蟆一般的恶心模样的。
边想着,她刚刚包扎的腰间,眼见着又生出一块变色的斑块,她手起剪刀落,咬牙将其剪下,涂碘伏纱布止血……这次还未包扎,又是一块灰斑从皮肤之下缓慢渗出,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条沸腾的灰褐色的河流,堤坝年久失修,河流横冲直撞着四处决堤,她站在洗澡间的镜子前,一块接一块地绞下自己的皮肤,而奇怪的是,一旦脱离她的身体,皮肤又渐渐变回原来的颜色。何曼珠低头盯着散落地面的肉色皮肤,忽然间感到天旋地转,身体飘忽着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