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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海棠

作者:万青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龙七回来了。


    低调的黑色汽车驶进艺术大学的校门,停在行政楼前。等候多时的龙四大步上前去开门,他情感饱满地喊道:「回来了,老七。」


    「嗯。」龙七却淡淡的。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我常从报纸上读你的文章,写得真好。咱们几个兄弟当中,你是最出色的。平民入仕,古往今来都是凤毛麟角。」


    「机缘巧合罢了。」


    「老七,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来是为办事,学校的资料库审核完,我就回了。」


    「不急不急,多待几天,爷爷奶奶也都很想你呢。」


    「家就不回了,局里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处理,这边要速战速决,跟你闲聊已经耽误时间了。」


    龙四的脸色有些难堪,但他调整很快。「是是,四哥我打小就啰嗦、没正事儿,你也是知道的,多包涵多包涵,我这就安排人带你们去档案楼。」


    两个都不重感情的人,偏偏做了亲兄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浓妆加身的梁露再次怀孕,庄立春高兴至极,为她置办了许多新裙子和项链耳环。


    庄立春欢喜地离开别墅,想去告诉何曼珠这个好消息。殊不知他前脚刚离开,保安小牛便爬进了梁露的裙底。


    可怜的梁露,她所能想到的报复,也不过是将自己的身体交到另一个更不入流的男人手里。她那被学识塞满的脑袋里,哪怕曾有一刻清醒独立的念头呢,都不至于落得如今令人唏嘘的地步。历史系第一的才女,校园里追求她的优秀男生排成长队,她却熟视无睹,琳琅满目的鲜果不予理会,而抢着去吃那泥巴地里的烂苹果。


    有时实在想骂她自轻自贱,但为人师表,且命数天定,她也是身不由己。


    何曼珠听到消息,并未显出高兴的神情。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递给庄立春。


    「财产都归你,签字吧。」


    是离婚协议。


    何曼珠很清楚,如今庄立春已经毫无用处。而她想向更高的权力中心走,此刻,她的队友显然有更合适的人选。


    庄立春经历人生中第二次被离婚。他并非不能接受,毕竟当下他最重要的心愿已经达成,他只是不甘心自己成为被抛弃的一方。


    「何曼珠,你面如观音,心若蛇蝎,世间哪有女人做成你这副模样的,自私自利、谋权算计,如若不是攀上了我,你何以会有今天的位置。靠着男人一步步往上爬,你实在令人不齿。」


    「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何必恶言相向,你讲我女人做成这样是可耻的,那你自己呢,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们男人可以靠关系、靠女人、靠虚情假意、满腹计谋爬上高位,为什么我不能?凭什么我不能!同样的事情,你们男人做是天经地义人间正道,我们女人就该千夫所指,告诉你,我不认。我何曼珠,既然生了这幅女人皮囊,我就要用它让世人看看,女人,也可以站到权利的顶层。是的,我就是利用了你,而且我就是精于算计、自私逐利,那又如何。况且难道你没从我这里获利吗?你要不要仔细想想,和我在一起,你过得简直不要太顺心遂意,哪个女人会像我这样包容你、顺从你。别家的婚姻柴米油盐鸡飞狗跳,我何曾让你烦恼过一分。你好事占尽,如今却来评论我的为人处事,骂我令人不齿,你,庄立春,一个彻头彻尾的、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为人。」


    「就凭我是你丈夫,就凭这个男性为尊的社会!何曼珠,别以为讲两句野心勃勃的话,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告诉你,你到不了想去的位置,我也绝不会让你到那个位置,你将永远低从于我。」


    「庄立春,你应该想想清楚,既然我敢提出来,说明我已经有了离开你的筹码,我也好心奉劝你,这婚还是痛快离了吧,你拦不住的。」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绝不可能。」


    何曼珠拿起桌上电话,当着庄立春的面拨通号码。


    「梁露又怀孕了,有没有什么既不让她流产,又可以给庄立春警告的方法。嗯。一小时后就安排上吧。」


    挂断电话,何曼珠提醒道:「劝你赶紧回别墅,不然一小时后,如果梁露不能及时送到医院,你的孩子恐怕是保不住的。」


    庄立春心有怀疑,但不敢冒险,匆匆赶回别墅。


    正好一小时,庄立春刚停下车,别墅里传来梁露的惨叫,她□□正渗出鲜红的血。


    抢救之后,庄立春签字离婚。


    何曼珠与柳常清登记为夫妻。


    历史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窗外的海棠花又开了,我让男孩女孩们把窗户打开,认真品味花香,他们对于这种书本以外的事情总是欣喜若狂。


    几年之后,有一个名叫海棠的青年女人,来到安化城。那时的我已经老得看不清也听不明了,我坐在街边晒太阳,她从老远处小跑过来,她说自己正在寻找姐姐沙华,沙华在幼年时离家出走,已经三十余载。我问她沙华长什么样子,她大声喊道:「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头发黑黑的,她有点凶,很叛逆,但喜欢笑。」我非常抱歉地告诉她,自己不认识沙华。


    但她却十分笃定地说:「不,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我摸不着头脑,事实上,那时的我的确也没了头发,安化城闹资源危机,头发也成了紧俏物资,为了避免被人抢去,我提前剪去,藏在家里的马桶水箱里了。不止是我,安化城的许多人都这么干了,不止安化城,全世界都陷入危机,因为全世界都变成了光头。海棠也是光头,不过她戴了一顶好看的针织帽,所以不容易被发现。


    头发为什么会成为稀缺资源呢?这就说来话长,文艺复兴之后,世人陷入精神沉沦的漩涡里,小娱怡情大娱伤身,伤身也就伤肾。白天工作,夜晚饮酒嗨歌、热舞游戏,肾脏很快招架不住,当然不止肾脏,所有器官都开始节节败退,各种疾病紧随而来。肾脏过度消耗,人类便开始疯狂掉头发,也就是脱发,可秃顶实在不美观,于是植发产业应运而生,并在短短几个月席卷全球,可植发需要原材料啊,真发必然是有限的,于是各种合成工业发层出不穷,海量生产。原本只用来供应发电、避孕套、汽车轮胎的能源,如今要用以生产需求日益庞大的假发。而随着假发需求的猛增,很快,能源就宣布告急。


    为保证发电、避孕套和汽车轮胎的生产,全球各国联合商议决定,推行非政府人员光头制度。明令禁止普通老百姓留头发,强制剃头,并低价回收真发,用以给政府人员持续稀疏的头顶做补充和储备。


    普通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齐齐息声剃光头,但谁也不愿意将仅有的真发卖出去,毕竟自古以来,人还是讲究个入土完整。人们大多选择将真发私藏起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驾鹤西去,可以给自己留个完整。


    如今的头发,无异于封建时宦官们的命根子。


    我与海棠再三强调:「我真的没见过沙华。」


    「怎么可能,姐姐说过,就是你,瘦瘦的脸奇丑无比,两只癞蛤蟆般的眼睛,肥肠嘴唇,鹰钩鼻子,背弯得像一把镰刀,而且讲话还时不时流口水,没错的呀。」


    我很是不悦。「你姐姐还真是够会形容人的,我有那么糟老头吗?」


    「你看,承认了吧,你就是认识姐姐。」


    「没有,我只是不满这个描述,我当真不认识你家阿姐。」


    海棠眼见着露出失望的神情。「难不成,真是我找错了?」


    「一定是的,小姑娘,我老头子记忆是这世间最好的,若是我见过的人,是断然不会忘的。」


    「可是……」


    「别灰心,这条街往前走,过两个路口是派出所,里面有安化城所有人的消息,你可以去那里问问。」


    海棠瞬间活力起来。「嗯,我一定要找到姐姐,那我去了,谢谢丑爷爷。」


    我一时气得咳嗽起来,若不是无力挥动拐杖,我真想给这丫头一闷棍。也不知是谁家的教养,竟教得这般执拗、不懂礼貌。


    窗外的海棠落了,历史课也临到尾声。学生们欢喜地收拾书本,从春天跑进夏天里。


    龙四来教室门口接我,他白净的脸上落满阳光,像是彼岸的引渡人。


    「爷爷,我有事求你。」


    「想要什么?」


    「我最近从旁处听到了一个故事,关于一条美人鱼,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这是人的世界,哪里来的美人鱼。」


    龙四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照片,正是吴侑珍被囚困在袁大头家时被拍下的。「许多年前,安化厂还正值风光时,曾经有一个叫吴侑珍的女人,她是当时税务局陈传富的情人,后来与人私奔,等两人再次回来时就变成了人身鱼尾的异形。他们当时住在城北的土地庙,而就在一个月圆之夜后,吴侑珍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我查过了,在此期间,吴侑珍除了陈传富他们,只和您来往过。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给我们讲一些绮丽诡谲的旧故事,那时候我只觉得稀奇好玩,而现在我想问问您,您,不是普通人,对吗?或者说,你是普通人,但你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对吗?」


    「我们来往,是因为吴侑珍和小李私定终身,是我见证,两人拿我当兄长。你以为的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如若我真的有,我们家也不至于至今还缩居在这破旧的小房子里。四崽儿啊,你想想,这许多年聪明人那么多,我若真有异能,还会安稳呆到现在么?」


    「爷爷,我可是您亲孙子,就不要瞒我了。我也直说,放心,我不是要您帮我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把我和龙七换个身份。」


    「七崽儿回来了?」


    「放心吧,他不会回来看你们的。人家一门心思只想着干完那点公务就走,甚至连我都懒得搭理,多说两句话,还嫌我耽误他时间呢。哪像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您和奶奶,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你想一想,只要你把我和他互换了身份,我呢,就去吃苦做官,他呢,就可以回来享福陪您,况且你不是也想见他吗。」


    眼见小四变成这样,我心中没有愤怒,只有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纵容有饭留下这么多孩子,也后悔自己的教养不够正派。


    我最是不屑与这样的无耻之徒为伍。如今,自己的家族里竟生出了这么一个卑劣的家伙。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把枪,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用一枚子弹射穿他的脑袋。古秀梅知道了,她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可我手里没有枪,因为私人持枪不合法。我已经变老了,若是两两搏斗,我是一点打不过他的,我倒是满脑子拥有许多的智慧,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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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再多的智慧都显得微薄。


    龙四眼见我毫无反应,便又继续开始攻略:「奶奶不是一直想推行全民票选制吗?龙七坐在那个位置上,却什么忙都不肯帮。如果我到了□□,一定会帮奶奶完成愿望。爷爷,您不是最爱奶奶了吗,帮我就是在帮她。」


    「奶奶不是你,她凡事从不投机取巧,只靠自己的真本领。我从未想过你会变成这副模样,也是怪我教导不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我是帮不了你的。你所说的那些奇异能力,我都没有,我只有一具苍老的身体。如果你要这身体,你且拿去。若你不要,那我可回去做饭了,再迟一些,你奶奶该到家了,到时桌上没有热饭可不行。」


    老四最终没有拦下我。而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校园,走在街上,我望着已经天翻地覆的安化城,猛然怀念起从前在安化厂的日子,那时候的人,虽然思想禁锢,甚至有些原始,但都还是简单的,坏有坏的简单,蠢也蠢得简单,那时候的坏人,总不至于将这些腌臜心思用在自己家人身上。


    街道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我的拐杖戳下去,柏油路落下一颗颗的洞,在我的身后连成一串。我回过身去,远远望着一条黑色的锁链,将我和另一端的学校连在一起。


    我仿佛一张随时会起飞的风筝,而这锁链,就是我风筝的线。我希望这条线不是锁在学校里,而是握在古秀梅的手里。可古秀梅她太忙了,她不可能站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等着我。我和她之间,更多的时候,是我站在固定的地点等她。她到处地飞,而我就眼巴巴地望着她,像矗立在海边的灯塔,等待她随时的回航,也目送她随时的远去。


    我想,这种等待大概就是幸福吧。


    真好,古秀梅又让我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柏油路上的我也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我那陈年失修的骨头,忽然变得灵活起来。慢慢的,我好像可以直起那宛如镰刀的脊背,我的眼睛也不再显得突兀,皮肤的褶皱仿佛也没有那么凌厉了。我试图昂起头往前走,终于,我好像做到了。我站在太阳底下,重新拥有年轻时的生机,我感到自己,虽然沉闷,但仿佛重获了力量。


    我迫切地想告诉古秀梅这个好消息,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我却来到了郊外的墓地。


    在这里,埋葬着我过往的孩子、孙子、同事、挚友。


    作为一个客观的历史记录者,我自然知道人死即湮灭,空无一物,没有灵魂,没有往生,消失得如同从没有来过。可是为什么呢,我站在这里,感到他们就在身旁,将我围成一圈,将我高高抱起,将我推向天空,又将我稳稳地接住。


    每一次的出生,我都是赤条条来。


    每一次的死亡,我都是赤条条走。


    我在无数的重复里和无数的人发生交集,我有时唤她们母亲,有时唤她们姐妹,有时唤他们兄弟。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历者,于是从来没有认真地审视自己与他们的联系,或者说,从来都在克制自己与他们发生联系。因为一旦发生联系,就会产生羁绊。


    有了羁绊,就会有情感。


    临近末尾了,我必须要坦白承认:我害怕这种羁绊,我更害怕产生情感。因为羁绊就意味着要承担破裂,而拥有情感就意味着要承受离别和抛弃。我强调过许多次了,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极其懦弱的人,我承受不了破裂、离别与抛弃。因为承受不了,所以索性什么都不开始。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我慢吞吞地躺进墓地的怀抱里。阳光炽烈,我眼前一片朦胧。良久,我听见有饭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再一次与他重逢。


    「爸爸,你怎么忽然这样老了。」


    「有饭,你怎么依然如此年轻。」


    「爸爸,我最近新读了许多的书,我读了资治通鉴和荷马史诗。我真喜欢它们呀。」


    「有饭,最近有吃饱吗?有好好睡觉吗?」


    「有的有的,爸爸你放心。」


    「那就最好了。读书虽然是好的,但却不是最要紧的,身体一定要顾好。」


    「嗯,我知道的。」


    「有饭……对不起。如果当年爸爸没有同意带你去改名字,如果那些男生女生送信到家里来,我对你的严厉限制,如果当年爸爸去医院接你……」


    「爸爸,没关系的,那些都是我必然要经历的,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你别担心。」


    「可是……可是……」


    太阳落山了。


    我睁开眼睛,有饭已经离开了。我在月亮的照耀下嚎啕大哭。


    我非常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出于我的个人幻想。可是我不能抑制,我不能抑制这虚妄的念头,我控制不了自己。


    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墓地。


    远远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黄澄澄的手电沿蜿蜒的小路走上来。


    是古秀梅。


    与我的衰老截然相反的,她日渐年轻起来。


    真好,她又来接我回家了。


    我没有告诉龙四,他想要的超能力,古秀梅就有。无论我藏在哪里,古秀梅总能在当天把我找到,并带我回家。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八十五岁了,我真想冲过去再向她表白一次,然后钻进她怀里再也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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