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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文生

作者:万青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清污之后迎来了更为庞大的清洗任务。


    浩浩荡荡的,几百名工人排成两排,面对面坐着宛如一条精密的流水线。从湖底打捞起的物品,被按件分发到每两人一组手里,朝九晚五地清洗,人们如同当年帮庄立春缝喜被那样,手上的活不停地忙,嘴上欢喜地唠着家常。


    雷雷丢失的那只鞋子不出意外地被找到,并被精心地清洗干净,只是此刻,早已没人再认得出了。


    而陆续被清洗出的还有一张吕文生的演职员工牌。


    这个黯淡多年却极尽熟悉的名字,瞬间在众人的口中引起唏嘘。


    主人格醒来的吕文生,得知妹妹已经平安回到父母身边,他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起身从医院径直回到剧院。正值周末的剧院舞台上,除了从窗外洒进的一地阳光,其它一无所有。吕文生再一次踏上了那熟悉的台阶,来到舞台中央。他弯腰向列席的观众们致意,恍惚间台下仿佛真的坐满了真心热爱舞蹈的观众。他回忆起自己刚来到剧团的第一天,紧张、兴奋、喜悦,复杂的情绪几乎令他说不出话来。老团长让他随便跳一段,来暂时确定席位。他心脏怦怦直跳,站到舞台中央,仰头,起势,跳起自己最喜欢的那支《向阳而生》。


    那是一部描写战后重建的歌舞剧,足有四个小时长。分为四幕:毁灭、挣扎、重生、收获。而今天他似乎如同武林小说当中那些历尽磨难不破不立的主角一样,终于参透了这舞蹈剧的内核。他就这样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赤脚在剧院的舞台上起舞,他为自己伴唱,也为自己伴舞,边跳着边走下台阶,穿越观众席的长廊。他跳出剧院,赤脚穿过石子嶙峋的人行道、马路、公园……渐渐地,他的脚底渗出血来。可他却不知疼痛,也毫不疲倦。他骄傲地仰着头,忘情地跳跃着,穿过学校、商店和广场……路过的人们纷纷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而他却仿佛看不见般,兀自热烈地舞蹈着。


    胡得为得知后请示陈传富这如何是好。「如今他妹妹不在咱们管制,万一他多说些什么……」


    「你未免太高估他,这小娘皮子不会敢的。」


    「可难保他不会光脚不怕穿鞋的。」


    「胡老弟啊,咱们关起门来说些无所顾忌的话,左不过平日里咬你我一口的事儿,如果他真有这份胆量,早就做了。况且有我在,你且将心放稳了。」


    最初是有几个调皮的孩子们一路跟随着他,后来闲来无事的老人们,也出于好奇的跟在他后面,再后来随着日头落下,青年们陆续下班,他起身后竟形成了一条规模宏大的队伍,人们不明所以地跟随着,却又不肯轻易放弃。直到月亮爬上当空,而他鲜红的脚掌踏上了同心湖的矮围墙,他跳到了舞剧的最后一幕。


    收获。


    短暂且绚丽的三十分钟。


    他情绪饱满,大开大合,以皎洁的月光为舞伴,逐渐在矮围墙上踏出一条血红色的路。


    台下的观众们也被他极其具有渲染力的喜悦所感染,人们似乎纷纷忘了他身上的病号服,和脚底流血的伤口,而全部都沉浸在他舞蹈的情景和情绪里。所有人的每一分每一毫的情绪,都被其表演紧紧牵动着。


    临近结束时,吕文生跳得愈发忘情。他笑着流下泪来,观众们正跟着擦眼泪时,只见他终于停下了舞步,良久之后,优雅地弯腰谢幕。顿时,台下掌声四起,吕文生找到了久违的、纯真的快乐。


    几秒后,在数百人的见证下,吕文生一跃投入了湖水里。他保持绝对的清醒,克服了本能的求生欲望,任由自己毫无依托地下坠。在这恶臭肮脏的湖水里,他久违地感到自己是干净的。


    「小吕真是可惜了,多俊俏的孩子。」


    唏嘘之后,众人继续刷洗着。


    兰雪的理发店开业了。


    店铺就开在从前庄嫂卖红薯的街口,独眼张用从前的积蓄盘了一栋二层临街小楼。一层做店铺,二楼居住。


    云朵成长得很快。她既有着人类的智商和聪慧,又有着天鹅的美丽和优雅。每每我和古秀梅去她家里做客,她总是很有礼貌地为我们衔来茶杯和水果,有次甚至还古灵精怪地从身后突然跳上我的肩膀,并在成功吓到我之后,开心地欢快大笑。


    我总是喜欢偷偷给她喂零食吃,小孩子嘛,没有不喜欢的。兰雪和独眼张发现了,也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古秀梅总是故意训斥我带坏小孩子。每每这时我就往她嘴里也塞一块儿,她便不再说我了。


    理发店开业后,生意勉强赚点一日三餐的钱。


    安化厂的女子们宁愿送男人进红巷子的铁皮房,也不愿让他们踏进兰雪的理发店,只有我和庄立春,偶尔会踏进那扇门里。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何曼珠的耳朵里,妇女和男人们的嚼舌根总是无所不用其极,而何曼珠的反应却极大出乎这些人的意料。


    「我只信我亲眼见到的,除非你们拿出兰姨勾引立春的证据,否则就走远一点。」


    何曼珠与安化厂里这些搬弄是非的毫无主体性的女性非常不同。她看似年轻,崇尚恋爱,实则却极其富有独立的思想和能力。在爱情里,她也绝不是任由摆布的洋娃娃,她的示弱、撒娇、放低姿态,不过是因为自己享受那种被人高高在上宠爱着的感觉。与其说她是猎物,不如说她是猎人,她做一切事情都是以自己为首要出发点。她绝不会为了他人的感受而扭曲自己,也不会因为没有事实依据的言论,而陷入无端怀疑。


    自从庄立春升迁厂长,她跟着成了厂长夫人以来,她既没有刻意去扮演和气大度的厂长夫人角色,也没有为了树立威信而跋扈无礼。她还是守在自己那间陈旧的办公室里,每天准时上班、下班,为着自己的升迁而专心在工作里。


    而随着清污工作的逐渐收尾,英树却突然病倒在床,市医院里给他做尽了所有检查,却始终没有查出关键病症。只能描述他外在的症状,浑身消瘦、食欲不振、四肢软弱无力,除了右手勉强有几根手指可以用来抓握以外,其他的身体器官,必须要借助强大的意念才能调动,而且每每移动都令英树感到精疲力竭。表面看来他一切都符合渐冻症,但在进行基因检测和病理检测时,都得出他极其正常的结论。找不出病因也就无法对症下药,医生大约给开了一些强身健体的药物,并叮嘱他们过几天要来复查。


    龙九听闻消息后,显露出没有良知的喜悦。他急不可耐地时隔数月叩响了玫瑰的铁皮门,可里面却无人回应。


    此时的玫瑰正在家中照顾英树,英树主动提出想与她离婚,玫瑰听后却掩面而泣。她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而感到羞愧,她抹掉眼泪,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爱,她拒绝了英树的提议。


    龙九没有在那扇铁皮门外多做逗留。他转动轮椅,离开了红巷子,并在保镖常清的帮助下坐上了高级轿车的后座,回到办公室里。


    「怎么样?成功了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


    「怎么会?这代码武器我从没失手过。」


    「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人。」


    「什么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赢你?」


    「是啊,他凭什么赢我?」


    「你别灰心,我这里还有别的代码。」


    「你杀过人吗?」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晚饭后,玫瑰站在厨房清洗灶台,她穿着棉布的连衣裙套装,头发松散的挽着,皮肤已经不似从前的紧致,眼角也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皱纹。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刷过她不再光滑的手指,她抬眼,望见窗户玻璃上,自己老去的身形和容颜若隐若现,她忽然想起了龙九,那个勇猛的偏执少年。但仅仅在一秒过后,她就开始憎恨自己的念头。而就在她虔诚忏悔的时候,卧房里的传来水杯打碎的声音。


    玫瑰将手擦干,忙赶过去。「怎么了?英树。」


    拨电话,送医院,急救,一切毫无病症,医生也束手无策。毫无意义的心肺复苏持续了半小时,最终下达了死亡通知。


    玫瑰站在英树温热的身体旁。她陷入一种灵魂的愧疚,她感到是自己的动摇,而引得天神降下惩罚,带走了英树。


    丧礼办得声势浩大、极尽隆重。


    玫瑰用自己在红房子工作的所有存款,包下了殡仪馆里最豪华最大的礼堂。周边几个市的哭丧队伍,也全被她找来,不同风格的哭丧人,密密麻麻甚至排到了殡仪馆大门外的。英雄大道上,全都穿着雪白的麻布,从天上俯瞰,像一块块雪白的棉花糖。棺材用的是顶好的古董金丝楠木,在这个十万块能买一套房子的时代,那口棺材值几套房。玫瑰这样的大户主,殡仪馆也是很少见。于是销售小姐拼命地向玫瑰推销各种滞销多年的昂贵的殡葬用品,纯金镶钻的接引灯、镀金的蜡烛、绿宝石做的舌撑、红宝石做的耳撑、以及象牙做的命根子保护罩。来吊唁的人们看到躺在棺材里,穿金戴银的英树,大家纷纷感叹,原来在红巷子工作能赚这么多的钱。许多男人还没走出吊唁厅,便已经开始撺掇自己的老婆辞掉安化厂的工作,去红巷子上班。这时候女人们往往会狠狠地往男人大腿上掐一把,她们并不反感这件事情,只是觉得当下不合时宜。事实上也真的有几个女人隔天便去了红巷子的铁皮房。


    三天的吊唁结束之后,玫瑰站在一面硕大的玻璃前,看着穿戴整齐的英树,被推进了火化炉里。火化炉也分好几种,有普通、豪华、至尊,英树自然是那至尊里的最高档。三十分钟的烈火焚烧,哪怕知道已经死去的英树是感受不到疼的,可玻璃前的玫瑰,依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感到那炉里的火仿佛烧进了自己的血液里,灼烧的疼痛,在她的身体里游走。她几乎要炸裂开。


    火化结束后,除了厚厚的一层骨灰,还有几颗已经烧融的金珠,宝石、象牙、钻石、珠宝全都被烧成了灰烬。当然这是殡仪馆的礼仪小姐告诉玫瑰的,她说焚化炉里的温度比地球内部最热的岩浆还要高出许多倍,甚至比太阳的温度还要高,所以除了黄金,其他一切都会被烧没。玫瑰信以为真。她在红巷子里夜以继日,努力奋斗赚来的钱,就这样进了殡仪馆的口袋里。她天真地以为是英树带走了这些,内心的愧疚遂消解了几分。


    钱财散尽的玫瑰继续回到红巷子工作,只是刚刚丧夫的她并没有人愿意来光顾,除了龙九。


    自从上次别离后两人已经半年没有正式见面过。从她日渐松弛的皮肤上,他确切感受到她的老去,仍不可自拔地沉沦。他享受着依偎在她身体里的片刻安宁,仿佛回到了母胎,回到了从未拥有过的母亲身边。


    「玫瑰,我终于等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你怕是永远都不知道。我愿意为你付出些什么?」


    一向敬业的玫瑰,却显得冷冰冰的。对英树死亡的愧疚,令她无法再如同以往那样安然地面对龙九。如今的她脑海只有一个念头,赚钱烧给英树和婆婆春樱,来弥补自己的罪。即使这罪是从不存在的。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每次来多给我一些小费吗?」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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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愿意,我所有的钱财都可以是你的。」


    「不,我只需要小费。」


    玫瑰坚定的语气,令龙九瞬间心凉。他突然面色狰狞眼神凶恶,单手钳住了玫瑰的脖子,要她呼吸不能。「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那蠢货已经死了,你还要拒绝我到什么时候,什么年龄、丈夫,都是借口,你根本就是看不上我是个残废对不对!你跟外面那些人,都他妈一样。」说着,他眼白翻出血红。


    玫瑰用尽微薄的气力,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我……没……有……」


    可失去理智的龙九早已不相信,他发狠地将玫瑰重重砸在地板上,并将自己也从轮椅上摔下去,强迫了她。


    玫瑰的呼救被邻居听到,警察很快赶来。龙九被拘留七天。


    红巷子里的女人虽然出卖情欲价值,但如果被强迫意愿或者被殴打,也是受法律保护的。毕竟做生意嘛,讲究你情我愿。情欲就好比是玫瑰的苹果,她不想卖了,但龙九非要买,这就不是做买卖,而是抢。


    而警察的话语是很微妙的。负责出警的武棒棒说:「你又不是她丈夫,凭什么打她?」


    英树是由于同心湖的清污工作而病倒并且过世的,所以厂里特意举行了表彰和追思大会。陈传富也不请自来地到场。


    主持人何曼珠在台上念追思文。


    台下,陈传富语气平和地低声说:「小庄厂长,我听说环保局郝局长那边对这次清污工作很满意,对你更是大加赞赏。」


    「还得感谢您的点拨和提醒,不然我这工作展开不会如此顺利。不过话说回来,清污过程中,我倒是意外清出点东西,最近正为怎么处理而头疼呢。」庄立春将目光收回,颇有深意地看着年老的陈传富。「陈局长,可否再指点我几分呢?」


    陈传富神色自若,他理了理定制西装的褶皱,道:「自古后浪推前浪,我是个老古董喽,思想和见识都过时了,可不敢瞎指导的。不瞒你说,不光这公事上,如今就算在家里,我也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啊。就我这个小小局长,跟亲戚们喝酒,是根本排不上号的。」


    刘罐头坐在二人身后的位置,听得汗流浃背。


    庄立春仿佛不知天高地厚。「这有什么,只要您赏脸,我随时和您喝,就是别嫌弃我酒量差就成。」


    陈传富当即没有应声,而是和蔼地望着庄立春,几秒后,他慢悠悠地说:「好,好啊。」


    庄立春眼神深不见底地伸出右手。「那就一言为定。」


    当晚,何曼珠先一步开门回家,却见到茶几前多了个崭新的行李箱。她询问随后进门的庄立春。


    「立春,这是你买的?」


    「嗯。」


    庄立春将行李箱拖到房间,打开,只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着密密麻麻的钱,估算有近百万。


    何曼珠撞见吓了一跳。「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庄立春淡定地说:「我之前在北方跟人合伙投了几家公司,如今都赚钱了,这是分红。」


    何曼珠开心地搂着庄立春。「那我岂不是可以买好多好多新裙子了?」


    「想要多少,就买多少。」


    两人幸福地拥抱在一起,彼此避而不见的眼神里,却各怀心思。


    何曼珠知道这行李箱出现的方式,就意味着这钱绝不可能是正经来路,但她不在乎,毕竟只要她不知情,法律上就影响不到她的前程,她何不装傻享受。


    庄立春的眼神里则终于释放出一抹胜利者的笑意。什么环保、检举、惩恶扬善,他自始至终想做的,就是威逼陈传富。陈传富和安化厂的权色勾当,他早有所耳闻,若真要正义肃清,除了得到个好名声外,没有任何好处。而他庄立春从来都没想做个大善人。


    庄立春很清楚,如果上任就投诚,那自己最多算是陈传富的一条哈巴狗,与死去的胡得为、活着的齐半两、刘罐头无异,还极有可能会被逼迫与其沆瀣一气,但他不屑于行那些腌臜堕落之事,他心中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他想要钱,却厌恶用钱去满足低级欲望的行为。庄立春要钱,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获得钱,钱在他这里,是结果,但不是根本目的。他憎恶那些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憎恶自己贫穷的家庭,他知道自己有石破天惊的天才,他要证明自己的天才。


    显然,他又成功了。


    环保是个幌子,从他放出清理同心湖的消息时,陈传富第一时间打电话来,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而至于他究竟有没有清出东西?又清出了什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传富害怕了。


    而在陈传富这边,私人秘书坐在他的腿上。「这个庄立春,不简单,要不要查查他之前的背景?」


    陈传富却笑眯眯的。「无妨,这仨瓜俩枣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如此看来,这似乎是双赢的局面。


    但不知为何,我莫名替庄立春感到心酸起来,他费尽心机,运筹帷幄,好不容易得来的巨款,他引以为傲的天才能力,却不过是陈传富眼中的一句打发叫花子。


    随即,我又更为自己而悲伤起来,庄立春动动嘴皮,就轻易拿到近百万。而我却和清污工作的大众们一样,满头热汗地辛苦几个月,甚至还拿不到三千块。忽然好想变成一个女人,这样我也能进红巷子工作。想到这里,忽然迎面扇来一个巴掌,我定睛一看,是年已二五的小九。


    「老林头,日头都没了,你蹲在门外做啥子?」


    我感受着脸颊的阵痛,反应了两秒,然后立刻拔腿往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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