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秀梅在浴室摔倒了。
而这是在我记忆和预知以外的。
耳聋眼花的庄嫂在照顾龙八,许绣蓝已经被龙五接走。
我被这巨大的意外,冲击得头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急救电话,于是,我用浴巾裹着古秀梅,开始往医院狂奔。
许多年前,为了守住与母亲的承诺,我如此奔跑过;为带老庄见一眼神迹,我奔跑过,这是我的又一次奔跑。与以往都不同的是,我的双腿不再健硕,我的呼吸变得困难,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几度令我无法辨清道路。即使我知道古秀梅会陪伴着我,到一百岁的那天,可我仍不可避免地陷入对失去她的恐惧里,我从没有如此害怕过。
一千多年以前,在亚欧大陆板块的寒冷地带,战争再一次席卷地球,而我作为手无寸铁的老头儿,被戴着红日帽子的士兵抓进了一所医院里。他用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指挥我脱光衣服,我顺从地照做,却依然时不时被抽打。
赤裸身体的我,像一块会行走的风干排骨,和众多同样赤裸的男人、女人、儿童、老人一起被赶送进不同的病房里。
我和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分到一个房间。他是个哑巴。
他用手指在地砖上写字告诉我:「我叫见喜。战争打到县城里时,正赶上我出生,哭声引来了士兵,刚生产完的母亲筋疲力尽,父亲只好强忍着悲痛,带着我逃命,后来意外躲进一家医馆,老中医为了保护我,开了一副药剂将我毒哑了。」
「你父亲呢?」
「流亡路上走散了。爷爷,你的家人呢?」
「我一直自己生活,没有家人。」
「爷爷你真厉害,自从和爸爸走散以后,我每天都特别害怕,想找到他,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生活。」
「那是因为你还是个小孩子,我小时候也离不开妈妈。」
「爷爷,你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没见过妈妈。」
我回忆着自己过往的、以及将来的母亲,她们的脸庞历历在目。「妈妈像天使一样,她有无形的巨大的翅膀,躲在她的翅膀里,不仅没有风吹雨淋,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果饼干。而且妈妈还很会唱歌,她的歌声是全世界最好听的。」
见喜边听着,眼睛里亮起一颗颗星星。
半个小时后,见喜被士兵开门带走,直到夜里才被叉回来。瘦小的他像一块橡皮糖,被随手丢在硬木板上。这块木板就是我俩的床。我看到他眼窝红得厉害,问他疼不疼。
他用手指在床板上写:「爷爷,他们用了好多颜色的光照我的眼睛,蓝的、绿的、黄的、红的、紫的、好多好多……然后我看不见了,等他们带你出去,你可千万不要睁开眼睛。」
第二天吃了早饭,见喜又被带走了,又是到夜深回来。他这次像一件皱巴巴的旧衣服,几乎是飘到我身旁。我问他今天士兵们做了什么,他却迟迟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用手指在床板写下:「爷爷,他们给我听了好多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然后我就听不见了。爷爷,你快逃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第三天,天刚亮,我和见喜便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罐子里,里面空荡荡的,而且只有一片狭小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准确的说,是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入口被关上,然后不知从哪里传来嘶嘶嘶的声音,像是煤气泄露,但显然不是。不出几分钟,我和见喜的皮肤便感到丝丝阵阵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细密密的线,正在将我切割。我并不清楚自己正在经历什么,罐子里自始至终都是空荡荡的,温度适宜,味道清新,那疼痛的来源仿佛无影无形,却愈发地往我身体里钻,过了不知多久,客观上很快,但主观上很慢,我和见喜的皮肤几乎同时渗出血来,我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如同曝晒之后开裂的大地,密密麻麻地绷开许多裂痕,血与肉,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钻心的痛感也随之伴随而来,我咬紧牙齿,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而近旁的见喜,他已经不能喊、不能看、不能听,他被人为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的可能,他在混沌中拼命地伸手寻找着我,我看着他在转瞬之间,变成一个血淋淋的小人偶,他哭,却没有任何声音,我知道他一定疼极了,连我这样一个历经磨难的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疼痛,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他无声地呼喊着我:
「爷爷,爷爷……」
我搂着他,想到自己许多年后的小孙子。离家近二十年后,我坐在古秀梅的病床前,接到了龙三的远洋电话。他在航海的大船上,正深陷海洋飓风的中心,恐惧令他失去了一切成年人的稳重,而回归孩子的本质。他大哭着向我呼救:
「爷爷,爷爷……我想回家,我不想当大冒险家了。」
龙三是所有的孩子中最像古秀梅的,他自小便流露出果敢、英勇的性格,二楼的阳台,他披了床单便往下跳,摔断了腿也不哭不叫,淡定地自己爬回楼上来找我,让我带他去医院接骨。他和雷雷一样,痴迷于西游记中孙悟空的角色,连睡梦中的呓语都尽是些与齐天大圣相关的话。在家中陈旧破败的客厅里,至今都有一方干净的天地,摆放着他亲手画的大闹天宫漫画集,这在安化厂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我和古秀梅却不忍心扼杀他的天真。犹记得,生活艰难的那几年,每每我为其他几个孙子焦头烂额时,抬头看到龙三,他总默默攥着一小块煤炭,小小一只趴在玻璃茶几上,认真地画呀画,仿佛整个世界的混乱都与他无关。
龙三像极了我在一千年前所看的那些武侠小说当中的出身平凡的侠客:郭靖、萧峰、陈平安、龙三。
八岁时,独眼张做外贸生意淘到一根如意金箍棒,他非常大方地送给了龙三。龙三当即便认他做了干爹,我则平白无故多了个好大儿,心里欢喜得很。独眼张也因为被认可而高兴得不行,皆大欢喜的局面。
十四岁的三月,龙三背着已经有些许生锈的如意金箍棒,踏上了远行的路。他决心在此生要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世界的边界。
经历数月的长途跋涉,在昆仑山顶,龙三见到了西游记中的王母仙宫,却早已凋敝破败。他坐在干涸的琼浆玉液池旁,眼望着悉数死亡的蟠桃树,不远处,汉白玉的宫殿光芒不再,曾经金碧辉煌的凤鸾也黯淡如灰。夕阳日落,彩霞遍天,龙三饿得肚子咕咕叫,手边却找不到任何食物。
而事实上,这所谓的王母仙宫,不过是几百年前的旅游开发项目,后来经济衰退后战争爆发,旅游业也随之崩塌。
天真的龙三却不知晓这些,他真切地以为,自己来到了天神之地,只是这里已经被天神放弃。他决心继续寻找天神的新地。
几年后他抵达然乌,传说中尸体堆积而成的湖,他将如意金箍棒留在岸边,只身跳入湖中,沉寂千年的湖底,睡着一座古老的城池。龙三鼓起勇气叩响城门,青铜大门缓缓打开,里面游出一个通体碧蓝的长发少年,他自报家门:「我叫龙梅,家族世代是这里的湖神,这里并不接纳活人,你要尽快回到岸上去。」
「请问你见过齐天大圣吗?」
「那只是小说中的人物。」
「怎么会?不是的。」
「我们神仙从不说谎。」
「是你们自认为从不说谎吧。」
「懒得与你多费口舌。」
「哼,破神仙。」
龙三和龙梅的对话,简短直接,不欢而散。但他非常听劝地尽快回到了岸上,然乌湖水瞬间变得浑浊。他毫不气馁地捡起金箍棒,起身便空着肚子向东边的海走去。
他想去看看在那海的深处还有没有定海神针,如果没有,那不恰恰说明齐天大圣孙悟空真的存在。
而就是这样一个从人类诞生伊始就从未存在过的定海神针,却在几年后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了龙三的面前。而这个荒诞的巧合的背后,本质上还是旅游业的残局。和昆仑山上的王母仙宫一样,这枚扎根在东海中央的重达一万三千六百斤的铁棍,也是几百年前神话旅游项目当中的一部分。
而龙三并不知道它是赝品。
他像一条被抽去筋骨的白龙,奄奄一息地盘踞在那根铁棍上,他不能接受这种巨大的精神落差。孙悟空是他自小以来的精神支撑,他的思想、意志、品格,都来源于这个支撑。
一个从绝对利益出发的被废弃的娱乐项目,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个青年的信仰。
龙三的信仰,得来的太过容易,丢失得也略显荒诞。
在他死于海上飓风的那个午后,我坐在安化厂医院的长廊尽头,窗外阴霾密布,城西的红气球开始匀速泄露。
空气不再是无色无味的,而是浑浊的灰色、淡淡的涩味,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在吃一颗未熟透的柿子,涩得人舌头发麻。
我一边适应着新空气,一边反思自己对于龙三的教育。见的人越多,我越是喜欢心智天真的人,所以我明知道龙三的性格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却依然纵容他成为了后来的样子。如果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他孙悟空从不存在,打破他虚无的幻觉,把他纠正成为一个绝对的现实利己主义者,尽管那是我最讨厌的人,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如今的社会,这样现实利己的人往往过得风生水起,比如陈传富、庄立春。而作为生活了几千年的老人,我是知道人间没有所谓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所以庄立春这辈子抛弃父母、泯灭良知,陈传富杀人如麻,最后坐高位、享清福,就是这辈子了,他们永远不会得到人们口中所说的惩罚和报应,因为那是从不存在的东西。
龙三的故事,或许可以写得更多,关于他近二十年里游历山川湖海,所见所闻所历经的坎坷与爱情,但我因为过于悲恸,实在不能提笔写字,尤其是关于这个我私心里最疼爱的孙儿,他的灵魂是最一尘不染的。
我总以为,好人可以未必有好报,但灵魂干净的人,总不该被充满荒诞地毁掉。
「爷爷,爷爷……」
我躺在雪白的地上,抱着已经血肉模糊的见喜,望向笼罩在头顶的巨大罐子。我时常觉得,人类的头顶上,也一直存在罩着一个暂时未被看见的巨大罐子,所有生老病死,都被罐子外的无形之手所掌控。
见喜的身体逐渐冰冷,而我也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神创造我之时,从未想过人类的歹毒可以到此地步,所以他不得不出手将我救下。而这并非因为他悲悯我,而只是出于对我身上所肩负的使命的负责。而见喜却再没机会醒过来。
当我在几秒之后的另一个安全之地醒来,我躺在乡间一户普通农房里,一个头戴藏青色围巾的妇女正在门外熬粥,天气清明,阳光和煦,年老的黄狗蜷缩在我身旁,它睡得很安逸,然后远处一阵铃铛声传来,是男主人牵牛回来。我躺在泥土床上,眼角不觉然又滚下泪来,不知为何,最近这几年,眼泪总是泛滥,显得我不像个男人。
见喜,见喜。你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从没吃过糖,也从没见过母亲,幸福安稳的日子一天都没体验过,生下来就是受苦、逃命,甚至被夺去声音、听觉和眼睛,看不见风和日丽,也说不出喜怒哀乐,仿佛仅仅是为了苦难而苦难。这苦难本身没有带来任何甜头,所以这样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见喜,见喜。后来我才知道,你和我的死亡,连同其他十万人的死亡一起,变成了一堆冰冷的实验数据。而你我的数据因为太过于偏离中位数,而最终没有被采用。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成了一串被弃用的坏数据。还好,你看不到这个结局,你不该有这样的结局的。你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好孩子,你几次三番地提醒我逃跑,你受了苦既不哭也不闹。你该生活在像我此刻的阳光下的,这样恬静安逸的乡间房子里,被黄狗依偎着,门外的是你勤劳朴实的爸爸妈妈。
古秀梅被几个护士接过去,她们一边急救一边问我具体情况。
「她多大年龄了?怎么摔倒的?具体磕到哪里了?晕倒多久了?」
而我却突然失去了声音,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般,我拼命抠着自己的喉咙,试图把那团莫名的东西抠出来。我青筋暴起,满脸充血,大口大口地呕吐,连早晨的豆花残渣都倒了出来,那东西却纹丝不动地卡着。恍惚中,我看到见喜穿着崭新的衣服,出现在急救室门口。他的眼睛和舌头都好了,耳朵也重新能听见声音。他就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被穿堂风吹得摇摇晃晃,像在荡秋千。他开始冲我笑。
「爷爷,别害怕,慢慢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清脆、童真。
几个小时后,古秀梅被推出手术室。她的嘴巴鼻子插满了管子,就连脖子上也被戳开几个洞,插进了塑料管子。一时我竟分不清,她到底是活着的人,还是一个冰冷的科学制品。
医生说,她的醒来需要等待,或许十天,或许十年。
我坐在床边,久违地握起她的手。她的手仿佛是抽干了水分般,皮肤松松垮垮地粘连在骨头上。曾经那个壮硕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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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可以一巴掌将我拍倒在地的古秀梅,仿佛一夜之间就枯萎了。在我的印象里,昨天她还如同一颗饱满新鲜的茄子,今天就被秋霜抽打得蔫成一团。
我们已经六十七岁了,后来还有三十三年要度过。我对此满怀憧憬,却又毫无信心。
关于这场突变是原本记忆中所没有的。确切地说,越是与我亲近的人,他们的许多命运,我越是看不清楚。在从前,古秀梅的一生都是在追求平权的道路上。而自从有饭的异象出现,九个孙子出生,许多原本的历史脉络便被模糊,更有许多我是看不到的了。我忽然冷汗乍起,我这个一直自诩是徘徊于人类命运之外的不死之身、历史记录者,竟已不知不觉间,融进了这个庞大的正走向衰败的群体里。所以,记录之所以终结在人类文明消亡的时刻,或许并非一切就终止在那里,而是缘于我再不重生。将来文明也许还有重启,继续更迭,但那都与我无关了。也与古秀梅无关了。
我忽然感到惶恐。我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永生,所以我不害怕疼痛和悲伤,我知道一切都还会再来。可是此刻,我提前三十三年,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将绝对的死亡、永远的消失。再没有太阳和酒,没有哲学、历史、诗歌,没有真理和母亲,再没有了,我不会再有下一个母亲了。我感到一丝绝望。
一个习惯了流浪和无所事事的人,终日用浑噩消磨着不死的生命。而如今,我就要面临终点。三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我忽然有了一丝想做些什么的冲动。我想再去自己曾走过的地方看看,还想去跟母亲们说说话。我想做的事情不多,但对于如今的形势和时代而言,却并不容易。
两年前,安化厂及其方圆十余里的房屋都被摧毁了,除了我们所居住的那栋低矮的厂房。摧毁后的重建,耗费了古秀梅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终日急匆匆地穿梭在街道上,协调各个部门的资源,监督工程的进度。
兰雪和独眼张成了临时救济站的护工,云朵则帮着运送各种小件物资。七十余岁的张海燕仍是壮年的模样,她热情、强势,成了古秀梅的得力助手。刘罐头在房屋坍塌时被压死,甚至没能等到救援队来到,而所有人甚至都来不及悲伤,就投入了自救和救人当中。庄立春和何曼珠带着各电视台报社的媒体记者,也是每天穿梭在灾区现场,后来甚至还配备了专业的造型和灯光团队。而管红军和玫瑰则担负起安化厂职工的安抚和疏导工作。
是的,管红军和玫瑰结婚了。
起初,管红军只是出于慰问和照顾,而玫瑰也只是作为意外丧生员工的家属。后来,管红军被玫瑰对宗教的虔诚和单纯所吸引,他摸出自己随身佩戴的十字架。在宗教信仰稀缺的时代,两个人终于找到了彼此丢失的另一半灵魂。他们在圣母杰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而这也成了后来摧毁安化厂的导火索。
娃娃作为一件具有独立意识的工具,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却从来没被写入过治愈一个人的代码。而龙九的思想深处,始终盘结着对自己双腿残疾的自卑,而这种自卑,是靠杀人攻城所化解不了的。
红巷子里,龙九在支付小费的时候,得知了玫瑰要与管红军结婚的消息。
「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有什么好?!」
玫瑰边扣紧衣衫边答道:「因为他很普通,他的普通令我心安。」
龙九愤然地抓起一切,砸向玫瑰的方向,却又处处避开她。
「玫瑰,你当真是要逼疯我。」
玫瑰避开龙九的质问和犀利的眼神,她转身进浴室洗澡,汩汩的热水从她的头顶冲下,奄奄一息的英树,仿佛烙印般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她谈不上爱他,只是春樱和英树待她太包容,她感激且心存愧疚。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爱管红军,他很好也很耐心,而且两人有相同的信仰。而关于龙九,她也徘徊不定,龙九是在她生命中非常特殊的例外,他的热烈、偏激、坚定,都是她的性格中所没有的,她必须承认的是,她的内心无数次曾经因他而躁动,但她不敢逾越,那后果,她深知自己承担不了。而龙九并不能体察她的这些细腻心思。他粗暴又直接,像一团火,而她优柔又寡断,像一池水。
等玫瑰出来时,龙九已经离开了。
玫瑰裹着浴巾,望着空荡荡的铁皮房子,心口忽然感到一阵痛苦。她蹲在地上,默默流下泪来。
而龙九坐在轮椅上,遣散了所有的安保人员。他独自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安化厂的街头,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那个巨大的红色气球旁。
许多年前,他曾经坐在父亲自杀的那个房间里,沉静得如同一块石头,日复一日,望着这枚红色气球。如今,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自从在铁皮房惊天动地的那一秒钟过后,他就一直在为玫瑰而活,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从前面对红气球时都在想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内部,空空荡荡。
他抬手抚摸红气球,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它竟然是毛茸茸的,松软得如同新出生的小鸡。他忍不住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红气球随之晃动,像极了婴儿的摇床。
龙九忽然萌生了想要爬上红气球的念头。他抬头望向高处,那尽头仿佛和月亮一样高。恍惚间,他见到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林有饭。
雪白的金发少年,从未老去的年轻模样,有饭被一群女孩簇拥着,往未知的方向走去。龙九分辨不清其中哪个是自己的母亲。他嘴巴含着一句「母亲」一句「父亲」,却难以启齿。
在太阳出来之前,他回到了自己的写字楼里。穿过层层的防火墙,娃娃正在继续扩大自己的世外桃源,如今它已经拥有了两座动物园和数百亩草地和花果。
「娃娃,今后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作伴好不好?」
「好呀好呀,那我把最好看的房子给你住,可是,那你的身体怎么办?」
「所以我想请你把我变成植物人。」
「可是,这是不能逆转的,我只能让你变坏掉,却不能把你修复好,万一你将来后悔怎么办?」
「我不会后悔的。」
「是不是外面的人类欺负你了?」
「没有,我只是有些厌倦了。」
今天的龙九,让娃娃感到陌生,它忽然开始怀念那个愤怒的龙九。它不理解,到底是什么事情,会突然把一个热烈的人变得如此死气沉沉、毫无斗志。它在自己的数据库里穷尽搜索和运算,也找不出答案。它只是个还在探索主体意识的智能工具,复杂的人类情感,它还不能真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