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拖着皮箱,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
穿过几排错落的土坯房,一个挂着“和平村知青点”木牌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四合院,青砖灰瓦,看得出曾经的气派。
这里曾是村里最大地主家的祖宅,一扬风雨过后,主人家烟消云散,这大宅子便被收了公,成了安置一波又一波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的地方。
秦水烟刚走到门口,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之前开拖拉机送他们来的大队长李卫国。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的领口敞着,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显然是刚训完话,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不耐。
看到姗姗来迟的秦水烟,李卫国愣了一下。
然后眉头皱紧了。
“你咋才来?”李卫国的语气有些冲,“该说的纪律,该分的任务,我刚才都跟他们说完了。你这女娃娃,性子可真够慢的。”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沉声道:“行了,来晚了就自己进去吧。”他把烟卷从嘴上拿下来,往院子东边一指,“女知青住东厢房。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那些老知青,别来烦我。”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秦水烟,绕过她,背着手,大步流星地朝着村里走去。
……
秦水烟踏入院内的瞬间,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院子很大,正对着的是挂着褪色主席像的堂屋。此刻,院子里的石桌旁,树荫下,三三两两地聚着不少人。
他们大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或是打着补丁的劳动服,有的在抽着呛人的旱烟,有的在就着咸菜啃窝头,还有的聚在一起,低声聊着什么。
他们就是李卫国口中的“老知青”。
他们早就听说了,这次从沪城来的知青里头,有个顶顶漂亮的女娃娃。
可漂亮的女知青,他们也不是没见过。
所以,他们并没太当回事。
直到秦水烟拖着那只樟木皮箱,站在门口。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秦水烟对这种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她平静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在东、西厢房的门头上稍作停留,便径直拖着皮箱,朝着挂着“女”字木牌的东厢房走去。
直到那抹靓丽的倩影消失在东厢房的拐角。
“……我操!”
西边男知青的人堆里,不知是谁猛地一拍大腿,爆出了一句粗口。
这一声,像是解开了定身咒。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这……这就是那个沪城来的?”
“我的天爷!这长得也太……太带劲儿了!比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好看!”
“你们看她那身段,那气质……啧啧,这真是来下乡种地的?”
“屁!我看就是来镀金的,你看她那箱子,那派头,跟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男知青们的议论充满了惊叹与躁动,而秦水烟对此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
她提着箱子,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口。
一股混杂着汗味、廉价雪花膏和艾草燃烧后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却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沿着墙壁摆满了上下铺的木板床。此刻床上堆满了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铺盖和行李,墙上挂着毛巾脸盆,整个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房间里正挤着九个女人。
五个是早已在这里扎根的老知青,脸庞被高原的紫外线吻成了健康的麦色,眼神里带着几分麻木和审视。
另外四个,则是和她同车来的新知青。
她们来得早,已经手脚麻利地抢占了最好的床位——靠窗的、干净些的下铺。此刻,她们正拘谨又讨好地围在老知青身边,分着从家里带来的糖果点心,叽叽喳喳地做着自我介绍,试图尽快融入这个小团体。
秦水烟的出现,让这热闹的气氛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此刻,正坐在蒋莉莉床铺边上,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女人。
她就是这批女知青的队长,李秀华。
李秀华皮肤黝黑,身材是常年劳作磨砺出的敦实矮胖,一张圆脸上总是挂着看似和善的笑。
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色劳动布上衣,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姿态十分闲适。
蒋莉莉刚来不久,就觉得这位李队长特别好说话,为人热心又和气,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满肚子的委屈倒了出来。
“……李队长,您是没见着,从火车站开始,她就那副样子,眼睛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搭理。还有她那只大皮箱,死沉死沉的,就自己一个人拎着,好像我们谁会抢她东西似的。一路上,吃的是精细点心,喝的是麦乳精,那派头,哪里是来建设农村的,分明就是资本家大小姐下来视察民情了!”
李秀华慢悠悠地嗑着瓜子,听着这些抱怨,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在这和平村待了快五年了,什么样的城里娃娃没见过?来的第一天,个个都眼比天高,用不了三个月,保准被磨得没了脾气。
正当蒋莉莉说得起劲时,坐在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念禾,忽然不动声色地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
蒋莉莉有些不满地被打断,嘟囔着:“你推我干嘛……”
话音未落,她顺着苏念禾微抬的下巴,抬起了头。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秦水烟。
那个她刚刚还在肆意批判的“资本家大小姐”,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那只刺眼的樟木皮箱,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
她就那么看着,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
蒋莉莉的脸,微微变了变。
“哎呀!”
一声中气十足的感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女知青队长李秀华“啪”地一声将手里的瓜子壳拍在床沿上,麻利地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意,朝着秦水烟走了过去。她走起路来,像个滚动的圆球,带着一股的威势。
“你就是秦水烟同志吧?可算来啦!”她嗓门洪亮,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亲切,“刚才我们还念叨你呢,说怎么就你一个掉队了。啧啧,真是个水灵的娃娃,比大家伙儿传的还好看!”
“我叫李秀华,是这儿的女知青队长,你以后叫我秀华姐就行。”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以后在村里有啥不懂的,尽管来找我,姐罩着你!”
这番话,说得豪爽又热络,瞬间就将刚才那点尴尬的气氛冲散了不少。
秦水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并没有被这股热情冲昏头脑。
李秀华见她反应平淡,也不在意,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不过啊,水烟同志,你来得确实是晚了点。你看,”她伸出粗胖的手指,在房间里划拉了一圈,“咱们这屋,连上你们新来的四个,九张床铺,这不都满了嘛。”
这话一出,蒋莉莉和另外三个新来的女知青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而那几个老知青,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李秀华观察着秦水烟的表情,见她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便继续说道:“这样吧,隔壁还有一个小房间,你要不去看看?你要是觉得不行,我就去找李大队长问问,看村里有没有哪户人家,愿意让知青借住的。”
这话听起来是在为她着想,实则是将了她一军。
去住村民家?一个单身漂亮的女知青,住进人生地不熟的村民家里,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其中的风险与麻烦,不言而喻。
秦水烟终于开了口:“知青可以住村民家里?”
“那当然,”李秀华点了点头,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本来么,按照政策,我们这些知青下来,就该是分散住在社员家里的。不过和平村的村民,你也知道,乡下人,有点排外,不太乐意家里多个外人。后来村里头没办法,才把这地主家的大宅子给腾了出来,统一给我们做了知青点。”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现在人越来越多,以后要是再来新人,这院子肯定住不下,到时候啊,还是得往村民家里安排。”
秦水烟墨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她记下了这个重要的信息。
“我看看隔壁的小房间。”她平静地说。
这个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们本以为,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听到没床位,不是哭闹,也该是慌乱无措。
李秀华愣了一下,随即爽快地应了一声:“行!”
她拍了拍裤子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她挑出一把最小的,走到东厢房最里侧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咔哒”一声,拧开了挂在门鼻上的旧铜锁。
“吱呀——”
木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水烟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平米的小房间,逼仄、昏暗,唯一的窗户又小又高,上面糊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几乎透不进光来。
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墙角立着几把断了柄的锄头和生了锈的镰刀,地上散落着破草帽、烂掉的草绳,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空气中,无数的灰尘在唯一那束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线里,肆意飞舞。
这哪里是房间,分明就是个废弃的杂物间。
李秀华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语气却没什么波澜:“不好意思啊秦知青,这房间……平时我们都拿来堆农具和杂物的,你看,这乱七八糟的,也不太好住人。”
她说着,又“好心”地提议道:“要不,还是我带你去找李大队长吧?让他给想想办法。”
秦水烟收回目光,神色依旧平静。
她知道,只要她现在点一下头,李秀华就会立刻带她去找李卫国。而李卫国,为了省事,大概率会把她这个“烫手山芋”随便塞给村里某户人家。
脱离集体,独自居住。
这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女知青来说,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秦水烟: “不用。”
李秀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啊?”
秦水烟将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别到耳后,露出一截白皙精致的耳朵。
“就这间吧。”
她淡淡地道。
“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住在外面,脱离了大部队,总归是不好。”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自己作为新人的弱势,又暗暗地将了李秀华一军——把一个新来的女知青单独安排出去,出了事,你这个队长难道没有责任?
李秀华在和平村混了五年,人情世故早已练得门儿清,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她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抹深思取代。
她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眼前的秦水烟。
这张脸,漂亮得不像话,是那种能让男人丢了魂,也能让女人无端生出嫉妒的漂亮。那身段,那气质,无一不透着“娇气”和“麻烦”四个大字。
李秀华原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种一看就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小姐,让她住这猪窝不如的杂物间,她不哭不闹才怪。只要她一闹,自己再顺水推舟,把她推给李大队长,让她去住村民家。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是被人惦记还是惹出什么风波,都碍不着自己什么事,也省得在眼皮子底下伺候这么一尊大佛。
可她万万没想到,秦水烟竟然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应下了。
这姑娘,要么是真傻,要么……就是个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