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一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为什么给我?”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冷上三分。
秦水烟眨了眨眼,心里想:当然是看你穷,给你送钱花咯。我未来的男人,怎么能穿得这么寒酸?
她当然不会这么说。
“谢谢你帮我捡帽子呀。”她笑眯眯的说,“这是小费。”
“小费?”
许默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周围也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顾明远和他那帮兄弟,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头儿,今天……居然被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当成小厮打赏了?
许默黑着脸,二话不说,直接将那张钱重新塞回到秦水烟的手里。
“我们这里,不讲究‘小费’。”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给钱。”
秦水烟看着他一脸被冒犯的表情,也不恼。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上辈子的许默,一开始就是这么一副又臭又硬的德行。
她早有准备。
见他不要钱,秦水烟不慌不忙地把那张大团结收回了皮夹。
然后,她弯下腰,打开了脚边那只光亮的樟木手提箱。
箱子一打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樟木和香皂的清香,便飘散了出来。
许默的脚步顿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身后那群没出息的小弟,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他回过头。
只见秦水烟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包东西。
是一包用蜡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上那只标志性的兔子,画得活灵活现。
大白兔奶糖。
对于和平村这群一年到头都尝不到半点甜腥的半大小子来说,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顶级奢侈品。
秦水烟捏着那包奶糖,又走到了许默面前。
她把糖递过去,漂亮的狐狸眼里闪着一丝狡黠的光。
“不收钱,那零食总可以了吧?”
“这个,就当是谢礼。”
许默看着她手里的那包奶糖,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刚想再次开口拒绝——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许默:“……”
他甚至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背后那一道道灼热的、几乎要将那包糖烧穿的视线。
顾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渴望和一丝谄媚,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
“头儿……这……这糖……好吃吗?”
许默猛地回过头。
入目的,是顾明远那张写满了“我想吃”的脸。
还有他周围那七八个小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边的方向,就差没流下口水来了。
许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身边带的,到底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一包糖,就把他们的魂儿都勾走了?
出息呢!
尊严呢!
骨气呢!
许默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群没出息的玩意儿。
秦水烟笑意盈盈的,往他手里塞了那包大白兔奶糖,然后后退了一步,朝他摆了摆手: “那么,再见。”
——许默。
——这一世,很高兴,能重新见到你。
说完,她便不再看许默一眼,提起那只樟木皮箱,转身,朝着村里知青点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直到那抹靓丽的色彩,彻底消失在破败的土坯房拐角。
许默才缓缓地,吐出了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
他垂下眼,看着手上那包奶糖,眼神晦暗不明。
而他身后的顾明远和一众兄弟,早已按捺不住。
“头儿!糖!糖!”
顾明远第一个扑了上来,眼睛死死地黏在许默手里的那包大白兔奶糖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许默被他吵得心烦,往后一抛,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顾明远怀里。
“拿去,分了。”
那包糖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被顾明远眼疾手快地、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喔!!!”
人群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刚才还装得人模狗样的七八个半大小子,此刻全都原形毕露,像一群猴子似的,团团围住了顾明远。
“远哥!给我一颗!给我一颗!”
“快快快!让我闻闻是啥味儿!”
“别挤别挤!头儿说了,人人有份!”
顾明远被簇拥在中间,感觉自己瞬间成了全村最富有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撕开蜡纸包装,那股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就飘散了出来,让这群一年到头都闻不到油腥味的糙汉子们,齐齐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他珍惜地拿出八颗糖,像分发什么宝物一样,一人手上递了一颗。
就连他自己,也只是拿了一颗。
大家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将那颗珍贵的糖果塞进嘴里。
甜腻的奶香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顾明远满足地眯着眼,将糖果在舌尖上滚来滚去,舍不得嚼,只让它慢慢融化。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还剩下一大半的奶糖,小心地用撕开的包装纸重新包好,然后颠颠儿地跑回到许默面前,把糖塞回了他手里。
许默皱着眉,瞥了他一眼。
“头儿,拿着。”
顾明远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嘴里含着糖,说话都有点含糊不清。
“那女知青是给你的,我们兄弟们就是沾你的光,尝个鲜就得了。”
他顿了顿,脸上的嬉皮笑脸收敛了些许,眼神里透出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懂事。
“剩下的,你拿回去给阿婆和巧儿姐吧。她们……她们肯定也很久没吃到这么好的糖了。”
阿婆是许默的奶奶,巧儿姐是他的亲姐姐许巧。
他们这伙人,聚在许默身边,看似是村里的混混,人人避之不及,可实际上,都是些没了爹娘,或是家里成分不好,在这和平村里抬不起头的可怜人。
祖上,谁家没阔过?可一扬风雨下来,打地主,分田地,家早就散了,人也早就亡了。
到了他们这一辈,就成了村里人人都能踩一脚的狗崽子。
村民们见到他们,都绕道走,背地里吐着唾沫骂“地主崽子”。大队长李卫国分给他们的活儿,也永远是村里最脏、最累、最没人愿意干的,到年底结算工分的时候,还总要被七扣八扣,到手的粮食将将够糊口。
是许默,硬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和天生的一双铁拳,把他们这些同样出身、同样被欺负的半大小子拢在了一起。他们抱团取暖,互相拉扯,谁家没米了就凑一点,谁被人欺负了就一起打回去。
久而久之,村里人怕了,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他们的日子才算稍微好过了一点。
许默看着面前笑得一脸傻乎乎的顾明远,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包大白兔奶糖。
那包装纸上的兔子,仿佛也正咧着嘴,傻乎乎地冲他笑。
最终,他没再说什么,伸手接过了那包糖,胡乱地塞进了自己那洗得发白的军裤口袋里,裤兜瞬间鼓起了一块。
“天色不早了,都散了,回家去吧。”他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好嘞!”
众人应了一声,嚼着嘴里甜丝丝的糖,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顾明远家和许默家顺路,他自然而然地跟在了许默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暮色四合,炊烟袅袅,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黛色剪影。
顾明远嚼着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仓鼠。
甜味似乎给了他额外的胆子。
“头儿。”他含糊地喊了一声。
“嗯?”许默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倦意。
“那个女知青……”顾明远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好奇,“她是不是……认识你啊?我瞅她那眼神,就直勾勾地往你身上钉,好像你们早就认识似的。”
许默的脚步顿也未顿。
“不认识。”
干脆利落的三个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顾明远“哦”了一声,显然不信。他不死心地继续进行着自己的推理。
“不认识?”他啧啧了两声,语气变得贱兮兮的,“那就是看上你了!”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真的,头儿!你没瞅见她刚才打量你那眼神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那叫一个仔细!啧啧啧,那眼神,火辣辣的,简直像是要把头儿你身上的衣服都给扒了似的……”
“嗷——!”
顾明远的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他疼得捂着头,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回头一看,许默正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眼神,比刚才拒绝秦水烟的时候,还要冷上三分。
“再胡说八道,”许默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警告的意味,“就把你嘴巴缝起来。”
顾明远脖子一缩,瞬间噤声。
他飞快地在自己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表示自己彻底闭嘴,一个字都不会再多说了。
许默冷哼一声,这才转过头,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