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年纪相仿,看起来都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个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或是干脆光着膀子,露出的胳膊和胸膛,是常年日晒下形成的、充满力量感的小麦色。
他们三三两两地靠着树干,或蹲或站,手里夹着呛人的土烟,正聚在一起,懒洋洋地聊着天。
他们的神态、气质,都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村民截然不同。
带着一种野生的、桀骜不驯的痞气。
他们和周围的村民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村民不搭理他们,他们也懒得看村民一眼。
而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身形最高大,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正皱着眉头抽烟的男人……
不是许默,又是谁?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褂,扣子随意地解开了两颗,露出底下结实起伏的胸膛肌肉线条。
夕阳的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他微微眯着眼,神情里带着几分不耐和烦躁。
“咳……咳咳……”
顾明远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
“头儿。”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贱兮兮的兴奋。
“快看,快看那边!”
许默没有理他。
他正烦着。
许默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从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右眼皮就跳个没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
可他提防了一整天,等上完了一整天的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烦躁地吸了一口土烟,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让他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些。
听到顾明远的话,他连眼皮都懒得抬:“看就看呗。”
“哎哟,我的头儿,你快看一眼吧!”
顾明远急得不行,又捅了他一下。
“那个……那个刚从车上下来的女知青,最漂亮那个!”
“她在看你!”
“直勾勾地,看了你好半天了!”
架不住顾明远在耳边嗡嗡个没完,他终究还是抬起了眼,夹着那根劣质的土烟,漫不经心地朝着拖拉机的方向,瞥了过去。
只一眼。
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人群中,那个女人确实在看他。
她的目光,穿过傍晚昏黄的光线,穿过弥漫的尘土,穿过一张张或麻木或惊艳的脸,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山里最狡猾、最漂亮的狐狸。
许默原本就比常人要幽暗的眼眸,一下子更加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
“呼——”
又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村口。
卷起地上的黄沙和干草,迷得人睁不开眼。
秦水烟按着帽子的手,终究是没能敌过这蛮横的北风。
那顶精致的米白色遮阳帽,被风猛地掀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一只断了线的、姿态优雅的白蝴蝶。
它飘飘忽忽,越过呆滞的人群,穿过弥漫的尘土。
不偏不倚。
径直朝着许默的方向,飞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许默几乎没有任何思考。
在那顶帽子即将落在他面前的泥地上时,他那双因为常年打架而布满薄茧的大手,下意识地,猛地一伸——
稳稳地,接住了那顶遮阳帽。
帽子很轻。
软软的,落在他粗糙的掌心里。
“谢谢。”
一道清脆的、带着一点点笑意的女声,已经在他面前响起了。
许默抬眼。
不知何时,秦水烟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就站在离他不到三步远的地方,逆着夕阳的光,微微仰着头看他。
那张明艳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朝他伸出手。
那只手,白得晃眼,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许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帽子递了过去,尽量不让自己的手指碰到她的。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沙哑。
“不客气。”
秦水烟接过了帽子,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擦过他的掌心。
那触感,一掠而过,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让许默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
他猛地收回了手,插回了裤兜里。
秦水烟却像是毫无察觉。
她慢条斯理地戴好帽子,然后,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
从他那张五官深刻、线条硬朗的英俊脸庞开始。
越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紧抿着的薄唇上。
然后,视线下滑。
滑过他因为解开两颗扣子而露出的、结实起伏的胸膛肌肉。
那小麦色的皮肤下,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感。
再往下,是他被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军裤包裹着的、笔直修长的大长腿。
即便是穿着这样破破烂烂的衣服,也丝毫掩盖不住他那副天生的好骨架。
肩宽,腰窄,腿长。
完美的倒三角身材。
秦水烟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十九岁的许默,已经初具上辈子体魄的雏形了。
基因果然优越。
就是……穿得太破了点。
许默面沉如水。
他当然能感觉到那道毫不掩饰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温度,在他身上游走,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眉头紧锁,眼神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开口的前一秒,秦水烟终于收回了目光。
只见她好整以暇地将遮阳帽往樟木皮箱上一放,然后侧过身,拉开了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小巧精致的牛皮挎包的拉链。
葱白的手指在包里翻找了片刻,掏出一个同样质地精良的小皮夹。
“啪嗒”一声,皮夹打开。
在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中,她从中抽出了一张崭新的、折叠整齐的“大团结”。
十元。
对于和平村的村民来说,一个壮劳力拼死拼活干一整天,也才挣八个工分,折合下来不到两毛钱。十块钱,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然后,她把钱,径直塞进了许默还未来得及放下的那只手里。
“给你。”她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