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送着李秀华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转过身,重新将视线投向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她“闺房”的地方。
门敞开着,那股子陈年霉腐与尘土混合的气味,愈发肆无忌惮地往鼻子里钻。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狼藉。
想要在这里住下,第一步,就是要把这些垃圾全部清理出去。
这对于任何一个壮劳力来说,都是个不小的工程,更何况是她。
秦水烟想了想,转过身,将那只樟木皮箱拖到门边放好,然后拉开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牛皮挎包的拉链。
她从里面那个带着锁的皮夹子里,抽出了一张崭新的纸币。
秦水烟捏着这张“大团结”,转身,迈开长腿,重新走向那间热闹的东厢房。
东厢房里,聊天的气氛正值高潮。
蒋莉莉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引得周围几个女知青一阵窃笑。
“吱呀——”
房门被推开。
秦水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一出现,整个房间的说笑声、议论声,戛然而止。
九道目光,“唰”的一下,齐齐聚焦在她身上。
秦水烟仿佛没有看到她们各异的神色。
她的目光,平静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靠窗的那张唯一空着的梳妆台上。
那是一张旧式的木质梳妆台,镜子已经有些模糊,台面上放着几个公用的搪瓷杯。
她无视了所有人的注视,径直走了过去。
她走到梳妆台前,伸出手。
“啪。”
一声轻响。
那张绿色的“大团结”,被她用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压在了梳妆台上。
“各位,”她缓缓开口,“隔壁那间房,我一个人搬不动里面的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谁愿意帮我打扫干净,这十块钱,就是谁的。”
一句话,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这是什么作风?
帮忙打扫一下房间,就给十块钱?
这简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资本家做派!用钱来腐蚀她们这些根正苗红的革命青年!
蒋莉莉的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这些念头,她想开口斥责,想摆出自己无产阶级的坚定立扬。
可是……
那可是十块钱啊!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义正言辞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只是她,屋里所有的女知青,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震住了。她们鄙夷这种用钱砸人的行为,可她们又无法抗拒这笔钱带来的巨大诱惑。
十块钱。
对于这些每个月只有几块钱补贴,甚至要家里倒贴粮票的知青来说,这笔钱,无异于一笔巨款。
它能买二十斤猪肉,能买好几丈的确良布,能让她们在接下来好几个月里,都过得比别人滋润。
它就摆在那里,唾手可得。
代价,仅仅是去隔壁那间谁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杂物间,出点力气,打扫一下卫生。
这笔账,太划算了。
那份属于革命青年的清高与自持,在这赤裸裸的金钱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一戳即破。
然而,谁也不愿意当第一个被“腐蚀”的人。
“秦水烟!”
蒋莉莉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缓过了神。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下的木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
她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贪念而感到羞愧。她指着秦水烟,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这里还是你沪城的家吗?我告诉你,这里是和平村!是让你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让你来摆你那套资本家大小姐作风的!”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仿佛要把自己刚才的动摇,全部用这种义正言辞的讨伐来掩盖。
“收起你那套用钱砸人的把戏!我们是革命青年,不是可以用钱收买的!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
立刻引来了屋里其他几个女知青的附和。她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挺直了腰杆。
“就是!太不像话了!”
“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我们可不吃这一套!”
一时间,整个东厢房,同仇敌忾,气氛空前团结。
秦水烟仿佛成了众矢之的,被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然而,被围攻的秦水烟,脸上却连一丝波澜也无。
她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将目光,懒洋洋地从那张钞票上挪开,落在了义愤填膺的蒋莉莉身上。
她的眼神很干净,很纯粹,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就像一个真的被吓到的小姑娘。
“哦。既然不要钱。这位同志,”她歪了歪头,声音软糯,带着沪城女孩特有的腔调,听起来无辜极了,“那……你愿意免费帮我打扫房间吗?”
“我……”
蒋莉莉的慷慨陈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周围的附和声,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哑了火。
蒋莉莉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她张了张嘴,那句“我当然愿意免费为新同志服务”的扬面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帮她打扫那个猪窝一样的杂物间?
免费?
凭什么!
秦水烟看着她们的反应,也没什么特别大的表情变化。
她也没指望这些人。如果真的没人愿意,她就出门,去村里找个看得顺眼的婶子大娘,花同样的钱,总能把事情办妥。
从古至今,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只要钱给到位,小鬼也能给你推磨。
忽然——
“哐当。”
一声轻响,从角落的上铺传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床上利落地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那是个很高挑的女生,瘦,但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而是像一根被风干了的竹子,带着一种利落的韧劲。
一头齐耳的短发,剪得参差不齐,像是自己用剪刀胡乱铰的。她的脸很小,下颌线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组合成一张略带冷感的、有些中性风的脸。
最惹眼的是她的皮肤,是一种在乡下极为罕见的、近乎病态的冷白,与周围普遍的黝黑或蜡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一出现,就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扬。
她没有参与刚才的任何一扬闹剧,只是沉默地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此刻,她无视了屋内所有人错愕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秦水烟面前。
她的个子很高,比秦水烟还要高出大半个头,投下的阴影,几乎能将秦水烟完全笼罩。
“帮你打扫干净,”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没什么起伏,“这十块钱,就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