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后背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她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她……是不是把事情闹大了?
可一转头,就对上了苏念禾那双充满了崇拜和信任的眼睛。
话已经说出口,现在认怂,她蒋莉莉的脸往哪儿搁?
身后这些知青,以后会怎么看她?
一股血气上涌,压过了那丝刚刚冒头的恐惧。
她脖子一梗,几乎是豁出去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叫蒋莉莉!”
“完了完了……”
旁边拉着她的男知青,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头都快缩到裤裆里去了。
他急得快哭了,压着嗓子哀求道:
“莉莉!我的好同志!你快服个软吧!跟大队长道个歉!”
“这要是真让你走过去,你的腿还想不想要了?”
“再说了,以后出工干活,大队长要是给你使绊子,分你最重的活,给你最少的工分,你怎么办啊?这里没人会给我们面子的!”
然而,李卫国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蒋莉莉”这三个字,刻进骨头里。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冷笑。
“蒋莉莉。”
“好。”
“我记住你了。”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比任何一句辱骂和咆哮,都让蒋莉莉感到心惊胆战。
她心里那声“咯噔”,更响了。
暗道不妙。
她今天,明明是冲着那个叫秦水烟的资本家大小姐来的,怎么最后,把生产大队长给得罪了?
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嘴硬。
“我……我不管!反正,我们大家都是知青,凭什么她就能坐前面,我们就要挤在这又脏又臭的车斗里!”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集体”这两个字上。
她不信,李卫国敢为了一个人,得罪他们所有知青!
听了这话,李卫国脸上的表情,反而缓和了一点。
那是一种看傻子看得太久,连气都生不起来的无奈。
他抬起粗壮的手指,指了指人满为患的车斗,又指了指孤零零站在一旁的秦水烟。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不耐烦。
“你们自己看看。”
“这车斗,还能再挤进一个人吗?”
“啊?”
“你们一个个的,行李放得跟占山为王似的,把地方都占满了,她坐哪儿?”
“她没地方坐!”
“我这驾驶楼里,正好还有一个空位!”
“她坐,有什么问题?!”
问题?
有什么问题?
车斗里,瞬间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死寂的沉默。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整个车斗。
这一看,所有人的脸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九个人,加上他们各自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早就将这本就不大的铁皮车斗塞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而那个叫秦水烟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不争不抢。
是他们,从火车站开始,就有意无意地排挤她。
是他们,上车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她。
是他们,用自己的行李,用自己的身体,无声地宣告着对她的不欢迎,自然也就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位置。
他们哪里能想到,这份被他们集体施加的排挤,竟阴差阳错,成了她最大的“福气”。
让她,得到了那个唯一干净、宽敞的副驾驶座位。
这……
这简直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时间,那些刚才还理直气壮,觉得受到了不公待遇的知青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蒋莉莉的脸,更是像开了染坊,一阵红,一阵白,精彩纷呈。
李卫国的话,让她所有的指控都成了无理取闹。
她噎住了。
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任由那股不甘和屈辱在胸口横冲直撞,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可她还是不服气!
她骨子里就是觉得,这个李卫国,肯定是被秦水烟那张狐狸精似的脸给迷住了,或者就是收了好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李卫国懒得再跟这群城里来的娃娃掰扯,只是将冰冷的目光,重新锁定在蒋莉莉身上。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蒋莉莉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心里那股子硬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咻”的一下就漏光了。
她能说什么?
再说下去,就是胡搅蛮缠,是自取其辱。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她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没有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颓败。
“哼。”
李卫国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哼鸣。
他懒得再看蒋莉莉一眼,转头冲着还站在车旁的秦水烟,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你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上车!”
“一个个的,就知道磨蹭!再耽误下去,天黑之前赶不回村里,看明天出工的时候,你们谁有好果子吃!”
这话,与其说是对秦水烟说的,不如说是敲打车斗里那群惹是生非的知青。
秦水烟从始至终,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这种因为家世,容貌,被集体排挤的滋味,她早就在上辈子就习惯了。
听到李卫国的催促,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拉开了副驾驶那扇掉了漆的铁皮车门。
“吱嘎——”
一声刺耳的声响。
她侧身,坐了进去。
“砰。”
车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混杂着尘土与猪粪的空气。
李卫国重重地跳回驾驶座,狠狠地一踩油门,再一挂挡。
“突突突突突——”
拖拉机像一头苏醒的钢铁野兽,咆哮着,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载着一车心思各异的年轻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向着三十里外的和平村驶去。
车斗里,摇晃得厉害。
每一次颠簸,都让知青们东倒西歪,行李和身体撞在一起。
那股子混合了猪粪、汗臭和尘土的怪味,更是无孔不入,熏得人头昏脑涨。
蒋莉莉的脸色,已经从刚才的涨红,变成了此刻的煞白。
后知后觉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慢慢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生产大队长的鼻子,骂他收受贿赂?
她是不是疯了?
这里是农村,大队长的权力有多大,她就算再没脑子也听说过。
以后分派农活,结算工分,哪一样不得经过他的手?
她越想越怕,手脚都开始发凉。
她忍不住悄悄地挪到苏念禾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发颤地问道:
“苏……苏念禾……”
“你说……那个李队长,他……他会不会给我穿小鞋啊?”
“以后……我还要在他手底下干活呢……”
“我刚才是不是,是不是太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