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刚发动了拖拉机,正准备挂挡,就听见后面车斗里吵嚷得跟菜市扬一样。
他本就烦躁的心情,瞬间被点爆了。
“砰!”
他一脚踹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一把抄起那个铁皮喇叭,冲着车斗就吼。
“吵什么吵!!”
“一个个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再吵!再给老子吵一句,全都给老子滚下去!自己走到和平村去!”
这声咆哮,比刚才那声更具威力。
知青们瞬间又蔫了。
自己走到和平村?
天知道那是个多远的地方!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真被扔下车,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车斗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人敢再吭声了。
苏念禾低下头,藏在人群里,眼底划过一抹算计的光。
她悄悄地挪到蒋莉莉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委屈地说道:
“莉莉,别说了……大队长在气头上呢……”
“可是,这也太欺负人了……大家都是一样的知青,凭什么她秦水烟就能搞特殊待遇?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吗?”
蒋莉莉本就是个直肠子,脾气火爆。
她最恨的就是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刚才被李卫国一吼,是有些害怕。
可现在被苏念禾这么一拱火,那股子不服气的劲儿,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是啊!凭什么!
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就可以不用闻猪粪的臭味,就可以坐干净的座位吗?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典型的资本家小姐做派!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蒋莉莉的胆子,瞬间撑大了。
她梗着脖子,无视了李卫国那能杀人的目光,冲着他大声喊道:
“李队长!我就是想问问!”
“凭什么她秦水烟,就不用坐车斗?!”
李卫国简直莫名其妙。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
个子不高,胸脯倒是挺得老高。
嗓门比他那掉了漆的铁皮喇叭还尖。
“坐车斗委屈你了?”
李卫国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你要是觉得委屈,行啊。”
“你现在就给老子下来。”
“这儿离和平村,也就三十多里山路,不远。”
“你自己走过去,省得闻这猪粪味儿,咋样?”
“你……”
蒋莉莉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没想到这个乡下泥腿子,说话这么粗鲁,这么不讲道理!
三十多里山路!
让她一个城里姑娘走过去?太阳下山都到不了!
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看不惯秦水烟那副到哪里都被人优待的样子!
可现在,被李卫国这么一堵,她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得要命。
就在她骑虎难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时候。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是苏念禾。
苏念禾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带着几分猜测和委屈的语气,在她耳边悄声说:
“莉莉,你小声点……”
“你说……那个秦知青,是不是给了李队长什么好处啊?”
“不然……不然他怎么会这么照顾她?”
“你看她那个皮箱,那么精贵,里面肯定装了不少好东西。随便拿点出来,可不就能……”
苏念禾的话没有说完。
但那未尽之意,却精准地扎进了蒋莉莉心里最敏感、最不平的那根弦上。
贿赂!
对啊!
一定是这样!
这个秦水烟,一看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来的,最会用这种糖衣炮弹来腐蚀他们革命队伍的干部了!
怪不得!
怪不得李队长突然就给她开了后门!
蒋莉莉瞬间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刚刚被压下去的火气,“噌”的一下,比刚才烧得更旺了。
她猛地挣脱了苏念禾拉着她的手,像一只被激怒的斗鸡,再次梗着脖子,冲着车下的李卫国嚷了起来。
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大,指控也更尖锐。
“李队长!”
“我们响应国家号召,来农村支援建设,不是来看你搞特殊化的!”
“你凭什么让秦水烟一个人坐副驾驶?”
“你是不是收了她的好处了?!”
“是不是她给你塞钱了,还是给你送礼了?所以你才这么明目张胆地偏袒她?!”
这话一出口。
“轰——”
仿佛有一颗无形的炸弹,在所有人的脑子里炸开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连拖拉机“突突突”的引擎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车斗上,所有知青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蒋莉莉。
疯了!
这个女人,绝对是疯了!
他们身边的几个男知青,吓得脸都白了。
那个离蒋莉莉最近的、戴着眼镜的男知青,手忙脚乱地伸出手,一把拽住蒋莉莉的袖子,拼命把她往后拉。
“蒋莉莉!你胡说什么!快别说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压得极低,像是怕被李卫国听见。
“你不要命了?!我们才刚来,你就敢得罪大队长?”
“得罪了他,我们以后在和平村还怎么过日子啊!”
这里可不是沪城!
没有讲道理的工会,也没有护着他们的父母老师!
眼前这个黑得像铁塔一样的男人,手里握着他们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生杀大权”!
工分、口粮、住处……哪一样不得看他的脸色?
现在,蒋莉莉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收受贿赂?
这不是把刀子往人家心窝里捅吗?!
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就连刚才还在煽风点火的苏念禾,此刻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捂着嘴,一双眼睛里满是无辜和惶恐,仿佛也被蒋莉莉这番大胆的言论吓坏了。
她缩在人群里,悄悄地,往后挪了挪。
将自己和这个风暴中心,隔开了一点距离。
李卫国的脸色,彻底变了。
如果说刚才,他的脸上还只是不耐烦和嘲弄。
那么现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眯起了那双铜铃似的眼睛。
“你。”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坨子,砸得人心尖发颤。
“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