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孩坐下后,秦水烟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将擦拭过皮箱的手帕,随意地扔回了挎包里, 然后,她便彻底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呜——呜——”
火车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嘶鸣,笨重的车身随之剧烈地一震,然后便在一片“哐当哐当”的声响中,缓缓开动了。
站台上的景象开始向后倒退。
那些挥舞的手臂,那些模糊的脸庞,那些无声的口型,都渐渐被拉长,变形,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这座承载了她两辈子爱恨情仇的城市,正在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
车厢里,因为火车的开动,气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知青们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叽叽喳喳的交谈声、爽朗的笑声、甚至还有人带头唱起了革命歌曲,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又吵又热闹,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
秦水烟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被那一方小小的车窗玻璃,隔绝成了两个部分。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田野、房屋和光秃秃的电线杆。
窗内,是她自己那张倒映在玻璃上的,冷漠而艳丽的脸。
从沪城到黑省,要整整三天三夜。
这对于娇生惯养的身体而言,无疑是一扬酷刑。
她得节约一下体力。
想到这里,秦水烟收回了目光,微微向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阖上了双眼。
她打算打个盹。
眼前的光亮被隔绝,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周围的喧嚣似乎也渐渐远去,化作了一阵模糊的嗡鸣。
就在她即将沉入浅眠的瞬间——
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被谁轻轻碰了一下。
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
秦水烟浑身的神经,在刹那间绷紧!
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蒙,反而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锋利得骇人。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循着那触感的来源望去。
一只细瘦的、泛着黄的胳膊,正朝着她放在腿上的小挎包伸过来。
那只手的主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动作僵在了半空中。
是她!
邻座那个看起来温吞无害的女孩。
小偷?
秦水烟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她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那只尚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手腕!
“啊!”
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吓得浑身一哆嗦。
秦水烟的手劲极大,那力道,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更像是铁钳一般,死死地箍住了对方。
女孩的手腕极细,秦水烟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下,那脆弱的骨骼轮廓。
“你在做什么?”
秦水烟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我没有……”
女孩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和水汽,瞳孔因为恐惧而骤然收缩。
她看着秦水烟,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秦水烟的眉心紧紧蹙起,眼神里的戒备和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
上辈子,她就是太轻易相信别人,才会被啃得尸骨无存。
这辈子,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在她眼里,都可能心怀鬼胎。
“我……我不是小偷!”
女孩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解释道。
她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秦水烟的挎包。
“你的……你的钱包……”
“我看到你睡着了,你的钱包……它……它快从包里掉出来了……”
“我只是……只是想帮你把它塞回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可怜极了。
秦水烟顺着她指的方向,垂眸看去。
她那个黑色的小牛皮挎包,因为她打瞌睡时身体的倾斜,拉链被蹭开了一半。
而那个装着她所有身家性命的皮夹子,也确实随着火车的颠簸,从敞开的包口滑出了一半,正岌岌可危地悬在边缘。
只要火车再颠一下,或者有人从旁边经过,它就极有可能掉到地上。
原来是误会了。
秦水烟的眼神闪了闪,攥着女孩手腕的力道,不着痕迹地松开了。
沉默地松开手,将皮夹子重新塞回了包里,然后“哗啦”一声,将拉链彻底拉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个依旧惊魂未定的女孩。
她正捂着自己的手腕,轻轻地揉着,眼圈红红的,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她。
“谢谢。”
秦水烟对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啊……哦……不……不客气。”
女孩像是没料到她会道谢,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摆手,然后迅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她了。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斜对面一个年轻女孩的眼里。
那女孩梳着一个时下最流行的“江姐头”,短发齐耳,看起来十分精神,但配上她那双有些刻薄的吊梢眼,就显得不太好相与。
她早就看秦水烟这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资产阶级”打扮不顺眼了。
此刻见了这情形,更是找到了发作的由头。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对着身边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男同伴,阴阳怪气地说道:
“真搞不懂,有些人到底在神气什么?”
“人家好心好意帮她,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真以为自己还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啊?都要滚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还端着那副臭架子给谁看呢!”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在这嘈杂的车厢里显得尤为清晰。
周围好几个人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了过来。
她身边的男同伴顿时有些尴尬,脸都红了。
他偷偷看了秦水烟一眼,像是被她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吓到了一样,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他拉了拉蒋莉莉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劝道:
“莉莉,你小声点,人家……人家会听到的。”
蒋莉莉一把甩开他的手,眉毛一扬,气势更盛了。
“听到就听到!我怕她啊?”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无产阶级新时代!”
她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周围,像是在发表演。
她的手,直直地指向了秦水烟的方向。
“打倒资本家!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可不兴资本家大小姐那一套!”
她的话,充满了煽动性。
车厢里,一些同样激进的年轻人,眼神立刻就变了,看着秦水烟的目光,带上了明显的敌意和审判。
戴眼镜的男同伴见她越说越来劲,简直要把整个车厢的矛盾都挑起来,吓得脸都白了。
他不敢再劝,只能绝望地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不敢再吱声了。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秦水烟的身上。
坐在秦水烟对面,揉着手腕的苏念禾,看着这一出由她亲自挑起的好戏,满意的微微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