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已经被她烘托到了顶点。
只要再有一根火柴,就能将这节车厢彻底点燃。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道弱弱的、带着一丝胆怯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大家……大家不要这样……”
是苏念禾。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笨拙,仿佛被这阵仗吓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水汽。
她局促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这位……这位同学,她不是坏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此刻的寂静,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让她误会了。”
她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刚才我找不到位置,是这位同学好心,让我坐在这里的。”
“后来……后来我不小心,把她的箱子弄脏了,她也没有怪我。”
苏念禾抬起头,目光诚恳地望向周围那些看客,替秦水烟辩解着。
“她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
这番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在了众人刚刚燃起的怒火上。
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知青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是啊,人家小姑娘自己都说了是误会,是自己不好。
他们刚才跟着起哄,倒显得有些不占理了。
尤其是,被指责的对象,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让他们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起哄的声音,悻悻地平息了下去。
众人又各自转回头,假装看风景的看风景,聊天的聊天,只是气氛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热烈。
蒋莉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她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她为这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女孩出头,结果倒好,她反过来护着那个资本家大小姐?
这是什么道理!
“你……”
蒋莉莉瞪着苏念禾,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苏念禾像是没看到她难看的脸色,只是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感激又歉疚的微笑。
然后,她蹲下身,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灰色编织袋里,摸索了一阵。
再站起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纸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股炒货特有的焦香,瞬间在沉闷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是瓜子。
颗粒饱满,泛着油光,显然是精心炒制过的。
“这位同学,谢谢你刚才帮我说话。”
苏念禾捧着那包瓜子,走到了蒋莉莉面前,声音温温柔柔的,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她先是抓了一大把,热情地塞到了蒋莉莉的手里。
然后,又分给了刚才附和蒋莉莉、帮她说过话的那几个人。
她一边分,一边小声地说着“谢谢”,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刚才还一脸不忿的几个年轻人,手里被塞了一把香喷喷的瓜子,再看看苏念禾那张真诚的笑脸,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蒋莉莉捏着手心里还带着温度的瓜子,又看了看面前这个笑容温婉的女孩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一半。
她撇了撇嘴,没吭声。
苏念禾就那样站在她面前,也不走,只是温声细语地又重复了一遍。
“刚才,真的谢谢你。”
看着她这副温温和和、逆来顺受的样子,蒋莉莉心里那点英雄气概又冒了出来。
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好再发作。
“行了行了,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才会被人欺负!”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秦水烟的方向。
“刚才她抓你那一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手腕都给你抓红了!”
蒋莉莉指着苏念禾的手腕,愤愤不平地说。
那里,确实还留着一圈清晰的、泛着红的指印,衬着她泛黄的皮肤,显得格外刺眼。
苏念禾闻言,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事没事,就是一扬误会,都过去了。”
她把手里的纸包又往前递了递。
“这个瓜子是我自己在家炒的,五香味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蒋莉莉看着她,心里最后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她觉得这个叫……她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的女孩,性格真是太好了,温和、善良,还懂得感恩。
跟那个冷冰冰、傲慢得像只孔雀的资本家小姐,简直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里,蒋莉莉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她不再扭捏,率先伸出手,姿态爽朗。
“我叫蒋莉莉。”
苏念禾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连忙伸手,轻轻和她握了一下。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
“我叫苏念禾。”
“苏念禾……”蒋莉莉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听,“我要去黑省的和平村,你呢?”
听到“和平村”三个字,苏念禾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好巧啊,”她惊喜地说,“我也是去和平村的!”
“真的?”
这下轮到蒋莉莉惊喜了,她一把抓住苏念禾的手,高兴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那我们可真是太有缘分了!以后咱们就是革命战友了!”
在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中,能遇到一个看起来这么合拍的同伴,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苏念禾也笑得眉眼弯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太巧了。如果我们能分到一个大队,以后可就要互相照应了。”
“那肯定的!”
蒋莉莉拍着胸脯保证。
两个人像是找到了知己,又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蒋莉莉对苏念禾的喜爱又加深了几分,大有把她当成亲姐妹的架势。
直到火车又一次剧烈颠簸,苏念禾才笑着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车厢里的闹剧,至此,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
秦水烟始终偏着头,看着窗外。
急速倒退的景物在她眼中拉成一条条模糊的色块,仿佛刚才那一扬针对她的风波,不过是一扬与她无关的闹剧。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夏日的阳光透过车窗,像是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皮肤,是那种冷调的白,细腻得像上好的瓷器,在光线下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小刷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清晰的剪影。
从挺翘的鼻尖,到优美的唇线,再到线条流畅、弧度完美的下颌,每一处都像是经过造物主最精心的雕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做,就美得像一幅可望而不可即的名画。
苏念禾看着她近乎完美的侧脸,眼底深处,一抹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阴翳,一闪而过。
上辈子,就是这张脸,轻而易举地就夺走了林靳棠全部的目光。
也是这张脸的主人,让她在林靳棠身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
凭什么?
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切?
而她,却要在泥泞里挣扎,拼尽全力,才能得到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
苏念禾藏在袖子下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
而她苏念禾,陪了他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却连他一个正眼都换不来!
嫉妒和恨意,像是无声的毒藤,在苏念禾的心底疯狂滋长,爬满了她温顺无害的表象之下。
她的眼眸,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暗了暗。
再抬起时,又恢复了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她将那包瓜子,轻轻地推到了秦水烟的面前。
“同学……”
她的动作很轻,声音更是柔柔弱弱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你要吃点瓜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