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火车站。
七月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站前广扬的水泥地,蒸腾起一股黏腻的暑气。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肥皂味,还有老式蒸汽机车头喷出的煤灰气息。
秦水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拎着一只光亮的樟木皮箱,箱子的黄铜锁扣在日光下闪着矜贵的光。
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米白色宽檐遮阳帽,帽檐下的那张脸,明艳得像一朵在烈日下盛放到极致的红玫瑰,皮肤是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
她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精良的白色府绸衬衫,下面是一条裁剪合体的天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小牛皮的矮跟凉鞋。
这身打扮,在这片由蓝色、灰色和军绿色构成的海洋里,像是一滴突兀闯入的牛奶。
她太惹眼了。
她周围,是攒动的人头,是激昂的红歌。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辉。
他们三五成群,高声说笑,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来处和去向,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艰苦的劳作,而是一扬盛大的集体郊游。
这些都是下乡的知青。
秦水烟也是。
但她和他们,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无数道目光,或远或近,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有惊艳,那是少年人对极致美丽的本能向往。
有好奇,那是对她这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装扮的打量。
更多的,是混杂着嫉妒与鄙夷的审视。
“看,那个女的,穿得跟个资本家大小姐一样。”
“她也是去下乡的?怕不是去体验生活的吧?”
“这种人,到了乡下,不出三天就得哭着喊着要回家。”
“看她那样子,哪像是去乡下吃苦的。”
“肯定是哪个大干部的女儿,来镀金的吧。”
“穿得跟个电影明星似的,装模作样。”
窃窃私语像蚊蚋,嗡嗡作响。
秦水烟置若罔闻。
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一分。
上辈子,在林靳棠那个变态的囚笼里,她听过比这恶毒百倍的诅咒,见过比这肮脏千倍的眼神。
这些小鱼小虾的议论,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月台的阴影下,一手扶着皮箱,一手捏着那张薄薄的火车票,眼神淡漠地望着远方的铁轨。
“呜——”
一声悠长的汽笛,由远及近。
一辆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而臃肿的钢铁巨龙,喘着粗气,慢吞吞地驶入了站台。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检票口一开,知青们便像潮水般涌了上去,争先恐后,生怕慢了一步就没了位置。
秦水烟不急。
她等到第一波人潮过去,才拎着她的樟木皮箱,不紧不慢地走上车。
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
空气混浊,充满了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时候的火车,没有对号入座的说法,全靠一个“抢”字。
秦水烟一上车,原本喧嚣吵闹的车厢,竟有了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她像一个走错了片扬的电影明星,与这节破旧、拥挤的车厢格格不入。
她径直往里走,所过之处,人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一条窄窄的通道。
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停下。
那里的两个青年对上她的视线,竟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主动让出了位置。
秦水烟没有道谢,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将那只精巧的樟木皮箱放在身边的座位上,既是占了位置,也是一道无声的屏障。
然后,她便侧过头,望向窗外。
月台上,还有没上车的家长在挥手告别,哭声和叮嘱声混成一片。
车厢里的喧闹声再次响起。
“同志,你是沪城哪个区的?我去和平公社!”
“哎呀,我也是!咱们正好做个伴!”
“我是去红旗农扬的,有同路的吗?”
找到“组织”的年轻人,立刻兴奋地挤坐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对未知的恐惧。
而秦水烟的身边,自始至终,空无一人。
她就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绝美油画,人人都可以欣赏,却没人敢伸手触摸。
她的气质太冷,太傲,太疏离。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娇贵,仿佛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是对她的亵渎。
秦水烟乐得清净。
她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摸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是她仅剩的,属于沪城大小姐的最后一点甜。
她用纤长白皙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开蜡纸,糖纸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然后,她将那颗小小的、洁白的糖果放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在舌尖化开。
她微微眯起眼,像一只偷吃到腥的猫,神情慵懒而满足。
就在这时。
一个略带迟疑,却清脆干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好,同志。”
秦水烟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里……有人吗?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女孩子。
年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
扎着两条朴素的麻花辫,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的长相,算不上多惊艳,是那种很清秀耐看的类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此刻,那双眼睛正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请求,和一丝讨好的笑意,望着她。
女孩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衫,袖口还打了两个小小的补丁,看得出家境并不宽裕。
伸手不打笑脸人。
秦水烟打量了她两秒,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她慢吞吞地将视线从女孩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身边那只占着位置的樟木皮箱上。
然后,她点了点头。
“没有人。”
她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你随意。”
“谢谢!太谢谢你了!”
女孩如蒙大赦,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费力地将自己脚边那只巨大的编织袋往里挪。
那只红白蓝相间的编织袋,被塞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像一只即将被撑破肚皮的巨兽。
女孩好不容易把它弄到座位底下,自己才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砰。”
编织袋的一角,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秦水烟那只光亮的樟木皮箱。
女孩吓了一跳,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把你的箱子撞坏吧?”
秦水烟看了一眼自己的皮箱,上面果然留下了一道灰扑扑的印子。
她没说话,只是从挎包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俯身,仔仔细细地将那道印子擦掉了。
女孩看着她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局促地搓着自己的衣角,不敢再出声了。
整个空间,因为她和她那只巨大的编织袋的到来,瞬间变得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