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声音嘶哑地:“烟烟……”
“爸爸……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秦水烟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用那双清亮得过分的狐狸眼,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
“爸爸。”
“你愿意……什么都听我的吗?”
秦建国闻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爸爸说实话,现在也很迷茫。”
他颓然地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在商扬上翻云覆雨的手。
“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可那都是在商扬上,真刀真枪地干。”
“这种……这种背地里的明枪暗箭,爸爸防不胜防,也不懂这些。”
“烟烟,你有什么想法吗?”
就是这句话。
秦水烟知道,时机到了。
她垂下眼帘,纤细的手伸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再拿出来时,掌心多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
她将手帕轻轻放在光洁的茶几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手帕里露出的,不是女儿家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沓沓印着字的,颜色各异的小纸片。
粮票,肉票,糖票,工业券……
秦建国瞳孔骤然一缩。
秦水烟抬起头,语气沉着冷静。
“爸爸,我需要这些。”
“接下来我要去乡下,很多东西,有钱都买不到。”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而且,我还需要一大笔钱。”
看着女儿手边那堆来路不明的票证,再听着她条理清晰的话语,秦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在他颓然崩溃的时候,他的宝贝女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这一切了。
一股灼热的愧疚,涌上他的眼眶。
“这些票……你是在哪里买的?”他艰涩地开口。
秦水烟的回答轻描淡写。
“城东的黑市。”
“你……!”
秦建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几乎要从沙发上站起来。
看着女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所有的震惊和后怕,最终都化为了一句苦笑。
“烟烟,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黑市你也敢去?”
秦水烟勾了勾唇角。
“爸爸,如果从正规的路子来买,那能买到多少?”
“我要屯的,是至少五年的粮票和肉票。”
“只能去黑市。”
她当然不会说出口。
她嘴上说着下乡躲灾,可没打算真的去当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丫头。
钱,和票。
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多多益善。
有钱,才能好办事。
秦建国看着女儿,许久,才颓然地坐了回去。
他明白了。
现在情况特殊,已经顾不上什么规矩和风险了。
“爸爸明天……再给你想办法弄些来。”
他定了定神,看着女儿,“爸爸还需要做什么?”
秦水烟把心里想过无数遍的话说出来。
“想办法,尽快,把厂子卖了。”
“家里的这些古董零碎,找个信得过的黑市,全都换成钱和金条。”
“然后,爸爸。”
“你想尽一切办法。”
“去美丽国。”
秦建国怔住了。
“美丽国?”
他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
“为什么不是港城?那里……离家更近。”
秦水烟的眼神骤然变冷,像淬了冰。
“爸爸。”
“港城,是林靳棠的地盘。”
“您现在过去,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自投罗网。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让秦建国一下子反应过来。
他猛地一摸脸。
是了。
他怎么忘了,那个男人,就是从港城来的。
女儿比他看得更远,也更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簇决绝的火。
“好!”
“就按照烟烟的法子去办!”
他愿意赌。
为了女儿,为了那对还在部队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双胞胎儿子。
他愿意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赌女儿口中那个五年后的未来。
赌那个可以自由做生意,不用再担惊受怕的,所谓“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听到父亲这句承诺,秦水烟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
她眼眶一热,那些伪装的坚强和冷漠瞬间土崩瓦解。
她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倦鸟,猛地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谢谢爸爸……”
她把脸埋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上,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怀里女儿单薄的脊背,硌得他心口生疼。
秦建国伸出粗粝的大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烟烟……要吃苦了。”
秦水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闷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没关系。”
“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懂事模样,秦建国扯了扯唇角,最终只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的烟烟,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
*
秦建国的动作,快得惊人。
在纺织厂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向沪城政府递交了申请。
将这家公私合营后,仍属于秦家大部分资产的红星纺织厂,无偿,捐献给国家。
沪城政府自然是喜闻乐见,当即批复,并且为了表彰秦建国这种“高风亮节”的行为,奖励了他十万元人民币。
这笔钱,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紧接着,秦建国开始变卖祖宅里的家当。
他做生意多年,三教九流的人脉广得很。
那些珍藏的古董字画,名贵的红木玛瑙柜子,甚至包括母亲苏静珠留下的各种珠宝首饰,他都找了信得过的渠道,不动声色地在黑市里换成了钱。
这一换,又是近100万人民币和一沓沉甸甸的大黄鱼。
他又动用关系,托了各地的朋友,在不同的黑市里,疯狂收购各种票券。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
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半个月。
夜。
秦家的客厅里。
昔日摆满了珍奇古玩的偌大厅堂,此刻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套最普通的待客沙发。
冷清得像被洗劫过一样。
秦建国就坐在这套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与他截然不同的,是坐在地毯上的秦水烟。
她穿着一身时髦的白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衬得那张狐狸脸越发活色生香。
她面前铺开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券,像是地主婆在清点自己的家产。
粮票,肉票,布票,糖票,工业券……堆得像一座小山。
葱白的手指在票券上轻快地跳跃着,一张一张,分门别类地数着。
她的心情很好,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粮票,三千斤,够了。”
“肉票,五百斤,嗯,还能再多点。”
“布票,工业券,糖票……”
她语气轻快,神色轻松,明艳的小脸上漾着满足的笑意。
仿佛接下来不是要去冰天雪地的黑龙江下乡,而是要去哪个风光明媚的地方度假。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又酸又涩。
他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辗转反侧,这丫头倒好,竟真的像要去度假。
郁闷。
简直郁闷到了极点。
秦水烟将点好的票券分成了两堆。
一堆大的,一堆小的。
她从角落里拖出自己准备带去乡下的樟木皮箱,将那一小堆票券整整齐齐地码了进去。
“这些是路上要用的。”
她头也不抬地解释道。
“剩下这些,不能都放在身上,太招摇了。”
“明天我去趟粮管所,办几张储粮存折,分批存进去,安全。”
那个年代,票券甚至比钱金贵,自然也有像银行一样的地方,可以存取。
秦建国看着女儿有条不紊的样子,心里的郁闷又化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
他的烟烟,是真的长大了。
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绿色的银行储蓄存折。
里面是整整五万块钱。
是他留给女儿和还在部队里的两个儿子的应急钱。
秦水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拿起了那本存折。
她掂了掂。
五万块。
可是在那个物资匮乏,有钱都买不到东西的乡下,这叠纸,有时候还不如几张肉票来得实在。
她“啪”地一声,把存折也丢进了皮箱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那双明艳的狐狸眼在灯下看来,清澈又沉静。
“爸爸,你早点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我送你去码头。”
秦建国看着女儿沉静的双眼,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为一个字。
“……好。”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你也早点睡。”
秦水烟对他笑了笑。
她看着父亲蹒跚着上楼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第二天。
天还未亮,灰蒙蒙的一片。
黄浦江的码头上,晨雾弥漫,带着江水特有的潮湿与腥气。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码头最偏僻的角落。
秦建国亲自开着车。
他找到了那个接头的蛇头,一个精瘦的男人,眼神像老鼠一样滴溜溜地转。
钱和证件,被塞进了一个油腻的布包里。
蛇头快速地点了点,满意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上船吧,马上开了。”
秦建国点了点头,转身看向车边站着的女儿。
晨光熹微,将她纤细的身影勾勒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穿着一件最普通的蓝色工装,却依旧掩不住那张脸的活色生香。
一想到自己即将远渡重洋,将这个才十八岁的女儿,独自留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上,去面对那未知的、艰苦的下乡生活……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不舍,猛地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悲从中来。
他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眼眶竟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猛地扭过头去,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脆弱。
一只柔软的手,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秦水烟把脸贴在他僵硬的后背上,声音很轻。
“爸爸,别难过。”
“五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对面,安顿好了,记得给我来信报个平安。”
蛇头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
“快点!磨磨蹭蹭的,想被巡逻队抓到吗!”
秦建国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泪意强行压了回去。
他转过身,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走上那艘破旧渔船的跳板,一步三回头。
目光死死地锁在码头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船舱里,已经挤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知的惶恐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逃亡者。
渔船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缓缓离岸。
秦水烟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码头上。
她看着远方的天际线,一轮红日正挣扎着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江面。
江风猎猎,吹动着她的长发和衣角。
她看着那艘船,在视野里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到彻底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许久。
她笑了。
在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这一世,她守住了爸爸的命。
等秦建国的船,彻底消失在眼前。
秦水烟转过身,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她没有回家。
她在沪城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死胡同里。
这里是黑市。
秦水烟下了车。
她那身最普通的蓝色工装,和那张明艳到过分的脸,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无数道或贪婪,或警惕,或惊艳的目光,像黏腻的虫子一样爬上她的身体。
她却毫不在意。
上辈子,比这更肮脏的眼神,她见得多了。
她径直走向一个角落里抽着旱烟的干瘦男人,那是黑市里最大的“倒爷”。
“要票。”
她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
“什么票?”
男人掀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着她。
“粮票,肉票,糖票,布票……有多少,要多少。”
男人的眼神瞬间变了,那是一种看到肥羊的精光。
“小姑娘,口气不小啊。”
秦水烟没理会他的调侃,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大团结”,直接拍在了他面前的木箱上。
“钱,够吗?”
男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迅速将钱扒拉过来,藏进怀里,脸上的懒散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
“够!够!您等着!”
半个小时后,秦水烟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从黑市里走了出来。
她发动汽车,又去了粮管所。
粮管所里,穿着制服的办事员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被她敲桌子的声音惊醒,一脸的不耐烦。
“干什么?”
“办储粮存折。”
秦水烟说着,将自己的身份证明和一大堆票券放在了柜台上。
办事员的眼睛,因为那堆积如山的票券,一点点瞪大了。
他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谁一次性存这么多的。
这得是哪个大干部的子女?
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多问,手脚麻利地给她办好了一切。
一本崭新的,绿色的储粮存折,递到了秦水烟手里。
秦水烟收好存折,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等她从粮管所出来,街边的百货商店正好开门了。
她又走了进去。
“同志,我要十副劳保手套。”
“还要四套最耐磨的劳动布长袖衣裤。”
“棉被,搪瓷脸盆,军用水壶,毛巾牙刷……”
她买的,全是下乡劳作最朴素、最实用的东西。
她是要去乡下劳作的,不是去度假。
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她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将所有东西打成一个巨大的包裹,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开车拉到了邮政局。
“同志,我是下乡知青,提前把行李寄过去。”
邮政局的人见多了这样的年轻人,早已见怪不怪。
“去哪儿啊?”
“和平村。”
“行,填单子,盖章。”
爽快利落。
等她开着车回到秦家老宅时,天色已经擦黑。
往日里人声鼎沸的家,此刻空无一人。
她一个人躺在二楼卧室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
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接下来,还有很多人要见,很多事要做。
秦峰,秦野……
不知道那两个傻小子,在乡下看到突然出现的她,会是什么表情。
还有……许默。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他现在,该是十九岁了吧,正是野狗一样桀骜不驯的年纪。
他会喜欢现在的她吗?
会的。
秦水烟笃定地想。
上辈子,那个男人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辈子,她主动走向他,他怎么可能拒绝。
以后,她要考大学,要做生意,她有那么多的事可以做。
她再也不是那只被囚在笼中,任人摆布的金丝雀了。
窗外,夜幕四合。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